《幽冥画皮卷》 第1章 皇帝 第1章 皇帝 漏壶的滴水声响了六次,李无相从睡梦中醒来。他眯起眼睛皱着眉,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去适应墙壁上长明灯所发出的光亮,然后才慢慢从床上坐起,开始穿玄黄色的龙袍。 龙袍已经很破旧了,袖口和下摆处都碎成了布条,后背与胸口也布满破洞,衣料糟朽。因此他不敢太用力,小心翼翼地将它披在身上。 然后他走到门旁,站在表面粗糙的石墙边耐心等待。约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墙壁上的一块铁板弹开,两个拳头大小的黑乎乎的团子滚了出来。李无相叫自己做出急切而喜悦的表情,迫不及待地将它们接住,立即咬了一口。 干、涩、微咸。里面混合了谷物、肉干、蔬菜碎末,或许还有些药材之类,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吃掉了其中一个,随后趴在一旁的石头水池边,喝了几口里面略有腥臭味儿的水。 这便是他的早膳。 接下来该是早朝。 他推门走了出去,经过一条狭长黝黑的石廊,步入另外一间石室。石室相当宽广,但无门无窗,墙壁上同样设有燃烧的长明灯。石室的北端设有一尊以岗岩雕刻的九龙御座,李无相慢慢走了过去,端坐在御座上。 现在,他能在这间金銮殿中,看到他的文武百官了。 那是两排枯骨,矮小纤细,看起来都曾属于孩童、少年,从御座台的石阶下一直延伸到远处不能被长明灯照亮的黑暗里。枯骨上的衣衫同样糟朽,袍服以及骨骼上留有黑色污渍,那是人死后,尸体腐烂、分解、阴干之后所留下的痕迹。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李无相有气无力地开口,然后靠坐在石椅上盯着它们。 他没听到任何回应。枯骨也用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他,石室内极度安静,只有长明灯燃烧时偶尔会发出的毕剥声。 但他没急着离开,而继续端坐着,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百官与远处的黑暗。 他要这样一直坐上整整两个时辰,才能离开御座稍微走动、休息休息。对一个在十多天前刚刚占据这具肉身的穿越者而言,这个过程相当难熬,但他告诉自己,如果想要活下来,就必须适应。 因为他非常确定,就在黑暗中的某处,正有一个人或者什么东西,在观察着自己。 今天是李无相来到这具身体当中的第十一天,也是终于摆脱了发疯、失去神智的风险的第一天。 第一次在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时候,他就差一点疯了。不是因为身体的原主人是个疯子或者有什么智力缺陷,而是因为他的记忆和世界观极其的诡异疯狂。 在原主的认知里,他是一个皇帝,是一个名为“大业”的皇朝的第十六代皇帝,名字就叫“李无相”。大业统治着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所指的就是四个房间——他睡觉的那间“寝宫”、一百个“文武百官”所居住的两间大寝室、目前所在的这间金銮殿,以及一间厕所。 这就是他认知当中的全世界,全世界包括他在内只有一百零一个人……不,还有一个神——在他和他的文武百官的记忆的最深处,曾有过第一百零二个人,教育他们长幼、尊卑、语言,并对不遵守这个“世界”的秩序的人施以酷刑。 当他们全都学会了该如何本本分分地安于自己的位置之后,那个“神”就消失了。接下来的十年或者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百零一个人就一直居住在这个由四间无门无窗的石室所组成的世界中,食物是每天从墙壁铁板之后滚出的、由“上苍所赐”的两个团子,以及从石壁上渗出的水。 原主只有最基本的语言能力,掌握极少的词汇,每天所做的事情极度单调:进食,来到金銮殿宣布上朝,静坐,稍作休息,继续静坐,然后睡觉。 所以,穿越到这么一具身体当中之后,这样的记忆、世界观、思考能力几乎立即就把他的神智冲击得支离破碎,他了大概三天的时间才勉强找回了“自己”这个概念,又用了七天才逐渐把“自己”与“原主人”区分开,并且建立了正常的思维方式。 但有关真正的他自己的记忆差不多全在脑袋里变成了一团浆糊,他甚至记不起自己的名字,而只能继续自称“李无相”了。而现在,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根据原主人的记忆,李无相十分确定,那第一百零二个人、那个“神”,自始至终都在观察着这个名为大业的小世界,而且正在最近一年当中,开始杀死这里的每一个人。 甚至现在,他应该就在某处看着自己。 李无相轻轻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眼神继续保持着一种愚蠢的茫然,同时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叫目光迅速从石室的每一个角落当中掠过。 面前的这些枯骨几乎都死于自相残杀。因为从一年前开始,“神”赐予的食物就在逐渐减少,只有“皇帝”的房间里才会偶尔有团子和水。原主人比他的“百官”们要聪明一点,“神”留下他们心里的尊卑与等级也起了点儿作用,因此,当所有人相互残杀死亡之后,只有皇帝活了下来。 原主人似乎不怎么能理解“死亡”这个概念,他把尸体重新排列在金銮殿上,任其腐烂,同时继续重复着前面十多年间每天都在做的事,直到一个月前,他的房间里也不再有食物滚出了。 原主人应该就是这样被饿死的。 最近这几天里,李无相对自己的处境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些猜测。 他起初想,这有可能是一场大型社会实验。在他原本的世界里,就曾有一些古代君王想要搞清楚“语言”究竟会不会自发产生,因而将婴儿安置于与世隔绝的环境,不允许任何人跟他们交流,以观察结果。 但从没有人这么疯狂,把一百零一个人关进这么一个小空间里,一关就是十几年。 对,十几年——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也完全没有昼夜变化,李无相只能从原主的记忆里拼凑某些线索:原主大概在三年前梦遗,这意味着他已经进入了青春期。 也是因此,李无相觉得,这四间石室所处的世界可能存在超自然力量。 证据就是他现在仍旧捏在手里的另外一个团子。 他装作想要再啃上一口的样子,低头看了看这东西。像是蒸出来的,口感和味道极差,偶尔会吃到小石子,里面的肉干和蔬菜碎末也大小不一。但就是这种东西,能让一百多个长期被困在暗室、缺乏光照和水果的少年,相对健康地长到十几岁,这意味着这种食物能够提供极度均衡的营养。 超自然力量和超高的技术水平都能做到这一点,但后者所制作的食物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粗糙、完全无视口味。 另外一个证据就是墙面。李无相把视线投到墙面和地面上,粗糙的石壁上还留有明显的凿切痕迹——但在他来的世界,这种石材就已经可以被切割得相当光滑平整了。 然而还剩下一个问题: “神”为什么为他们选定了身份、确立了尊卑、叫他们组成一个畸形诡异的小社会,却规训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生活模式?这就与“社会实验”的目的完全相悖了,倒更像是…… 李无相稍稍紧绷身体,轻轻吸入一口气,一个念头莫名其妙地从被搅乱的记忆深处蹦了出来—— 某种献祭仪式。 新书开更,每天四千字,两更的话在每天24点05分和早8点发,如果两章并一章的话在每天24点05分发。 (本章完) 第2章 外邪 第2章 外邪 金銮殿西北角的漏壶滴响了十二次,早朝可以结束了。李无相长出一口气,开口说:“退朝。” 然后他从御座上起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寝宫。 这具躯体之前被活活饿死过一次,当李无相来到身体当中的时候,已能感觉到它极度虚弱,随时都在再次崩溃的边缘。 但当时寝宫墙壁上的铁板后面又滚出了两枚团子,他才得以存活下来。他猜测,有可能是一个本已死透了的人忽然复生这种事叫那个“神”产生了兴趣,因此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一个可以用一百零一个孩童进行一场长达十几年的试验或者祭祀的人,必然拥有极度扭曲残忍的心态,可现在他却显露出了好奇心,这意味着那个“神”不是完全的疯子,还存有一点基本的人性——这就是他逃离这里的唯一希望。 他走回到木床上盘膝坐下,将剩下的一个团子摆在面前。应该已经到了中午,他很饿,但他控制着自己只盯着那东西,而不把它吃下去。 婴孩时期通过残酷刑罚所留下的深刻记忆让原主和他的百官们一直都精确地遵从着每日的行动规律:早起可以进食,睡前可以进食,但如果在其他时间吃掉食物或者饮水,就要经历难以想象的痛苦。 于是李无相放缓呼吸,让自己安静地坐着,把视线集中到那枚黑乎乎的团子上,等待。 原主人虚弱、愚昧,本质上与聪明一点的动物没什么区别,但这种生活也叫他拥有了一个巨大的优点:专注。 通常来说,除去进食、上朝、睡觉、排泄之外,剩下的时间他都会在床上静坐。扭曲的世界观让他无法想象除去这四间石室之外的任何东西,因此,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清醒地发呆,或者说,极度专注地放空、冥想。 李无相继承了这个优点,因此可以像原主一样,在木床上一动不动地静坐两个时辰,并逐渐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血流声、石缝里细微的空气流动声,以及—— 脚步声。 在原主的记忆中,脚步声长期存在,轻微,缓慢,像一张薄纸落在石面上。 多年前,当第一百零二个人消失之后,他就会偶尔在晚间听到这种脚步声。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而将这种脚步声当成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自然现象,就好像长明灯里那枚永远烧不完的灯芯可能会发出毕剥声、墙壁的缝隙里可能会发出空气的流动声一样。 但李无相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那第一百零二个人——他可能一直都没有真正离开,而以另外一种不为人所觉察的方式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脚步声在李无相的面前停了下来,他嗅到一种极淡的味道,类似竹子的清香。正常人绝不可能捕捉到这种味道,只有像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那样,长期身处单一气味环境当中的人才会注意到空气中的这一点细微的差别。 他控制着呼吸,让自己继续保持镇定。从他恢复神智之后,站在他面前的人,或东西,已经七次凑近观察他了,这一次是最近的——他觉得对方几乎已经跟自己面对面了,好像一伸手就能将其抓住。 但李无相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还不够了解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一旦伸出手,会不会发现抓住的只是空气,他必须进一步引起对方的好奇心,从而寻找更多线索。 ——当“神”想要杀死所有人的时候,“皇帝”是被留到最后的,这意味着“皇帝”远比“百官”重要,甚至有可能他们完全就是为“皇帝”的存在而服务的。 另一方面,“神”似乎并不在乎“皇帝”本人聪明还是愚钝、虚弱还是健康,而只是要他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不断重复着能够象征“皇帝”身份的那几件事,这意味着,“皇帝”这个身份、象征,应该远比“皇帝”本人更重要。 这叫李无相觉得自己可以进一步确定,这就是一场仪式、祭祀。他不知道祭祀的对象是谁,但觉得唯一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甚至离开这里的关键点,就在于“皇帝”这个象征。 既然找不到任何可能离开这里的办法,那么他就得试试给这个“象征”加点料,好瞧瞧能不能在这一片无形的铜墙铁壁当中撕开一条口子了。这个想法已经模模糊糊地酝酿了几天,现在可以尝试了。于是他忽然仰起脸、微微张嘴皱眉,做出像是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的样子。这么稍稍停顿一会儿之后,又立即转脸向左右看看,瞧着就仿佛是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接下来,他大叫一声,在木床上飞快后退、紧紧靠到墙角——李无相觉得,对于原主而言,“听到意料之外的声音”这种事完全等同于整个世界观被颠覆,那么再怎么惊恐无措都不为过。 而这样的反应,只是为了烘托接下来的这一步—— 他叫自己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由无比的惊恐转为疑惑、迷惑,然后,以一种含混不清的语气低声说:“朕……朕……” 仿佛有什么看不到的人正在教他说话。 趁着换气的间隙,李无相深吸了几口气。他现在听不到“神”的脚步声,但那种极淡的竹子味儿还在。一开始在他惊恐地退缩到墙角的时候稍微退远了一点,仿佛被他的反应吓到了,但现在气味又靠近了,好像对方凑近了一些,想要弄清楚他究竟要说什么。 于是,他慢慢地说:“朕乃……天下至……尊。” 然后又比较清晰、连贯地重复了一遍:“朕,乃天下至尊。” 竹子的味道一下子远去了,他第一次感受到一阵细微的气流和远比往常轻微的脚步声——仿佛那个原本凑近了观察他的人一下子受了惊,立即远远退开,并且还是刻意地蹑手蹑脚的! 这种反应完全出乎李无相的意料。于是他立即闭上嘴,茫然地眨着眼,好像完全忘记自己刚刚究竟做了什么,然后重新坐回到床边。 他认为对方有可能会再次凑近观察自己,但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屋子里也仍旧保持着安静,竹子的气味与脚步声都没有再次出现。 对方离开了。根据他之前的反应……是被吓走了? 李无相轻轻吐出一口气,叫自己的心跳不至于太快。现在,他觉得自己活着离开这里的希望变大一点了。 现在他知道了,不论是因为什么,但,“神”会感到害怕! 在刚才的过程当中,“神”先保持了距离,然后才凑上前,接着再次退远并消失。这叫他曾留在原主心中那种神秘、强大、威严的印象一下子崩溃了,也意味着那个看不到的“神”,可能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并非幻影、灵体,或者其他不可触碰的东西,因为他快速移动时会激起气流! 李无相慢慢把手伸到床边,轻轻在底板上碰了碰。那里嵌着一根尖木条,原本是一块床板上斜斜裂开的一块,在前几天时被他一点点掰开了。 “神”的脚步声,通常会在漏壶再次滴落十二次、在“皇帝”和“百官”们睡去之后出现,如果今夜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再次回到床边,李无相就决定暴起一击,尝试将其制伏。 因为在他“死而复生”之后的这十一天里,算上今天,食水只又供应了三次,而且间隔越来越长了。 两个时辰之后,他吃掉第二个团子,像往常那样躺上木床上,等待“神”的到来。他听着细微的气流声、漏壶的滴水声,在脑袋里一遍遍地模拟一旦听到脚步声再次出现,该怎样以最流畅的动作翻到床边、抽出木条、扑倒“神”,然后将木条插入他的身体。 但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什么额外的响动都没有。 死而复生、长期饥饿叫他的身体变得相当虚弱,因此神智逐渐被生理性的困倦打败,李无相的眼皮开始止不住地合拢。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闷闷的,仿佛是从墙壁上滚出团子的那条狭窄通道里传出来的—— “醒醒,欸,快醒醒!”一个女声急切地说,“你是不是外邪!?” (本章完) 第3章 帮助 第3章 帮助 李无相一下子清醒过来,身体紧绷,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不是梦中呓语。 房间里寂静无声,但一会儿之后,那声音再次出现了,这回李无相听得分明——女声、年纪不会太大、压着嗓子:“喂!醒醒啊!现在他不在,快点!” 几个念头飞快划过他的脑海。 可能也是被困在某处的人。但在自己表现出异样之后就立即听到这人说话,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不,如果是“神”的诡计,应该也会考虑到这一点。不不,也许他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李无相还是坐了起来。即便是诡计,也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一个尝试与自己沟通的“神”可比一个无声无息不知喜怒的观察者更好对付。 “你是谁?”他不再伪装,看着墙壁上那片小小的铁板低声说。 女声几乎立即问:“月亮从哪边升起来?” 李无相稍微一愣,立即明白了。原主人的概念里绝不存在“月亮”这种东西,对方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已非身躯原本的主人了。但他不确定这里是不是他来的那个世界,也不确定这里的月亮是否东升西落,于是只低声说:“反正和太阳差不多。你又是谁?” 这个回答似乎并未叫女声满意,她又问:“你说点我不知道的,什么都行。” 这句话叫“外邪”这个词儿又从李无相的脑袋里蹦了出来。外邪是什么意思?穿越者?这个世界经常会有像我一样的穿越者?被叫做外邪?所以她叫我说点她不知道的,好证实我的身份? 不对。“穿越者”这个身份不会叫“神”像之前那样紧张到近乎畏惧,“外邪”肯定意味着别的什么叫人忌惮的东西……这个世界果然存在超自然的力量。 李无相稍稍一想,换上不悦的语气:“伱胆子倒是不小。” 稍隔一会儿,女声才又开口,头几个字语调稍高,仿佛刚才是在努力压抑激动的心情:“你真是外邪!?我……我叫赵喜,你别生气,啊,反正你现在也没什么好怕的,你现在和我又没什么区别,你知道的还未必有我多呢!我……那你想不想逃出去?我能帮你!” 一句话都不能轻信,但也得顺着她的话走。李无相对自己说。 “怎么逃?” “你得想法杀了他!他也知道你是外邪了……所以你用不着再装成原来那个人了,十多天前你就不对劲了,他早就发现了,但是你刚才还是把他吓着了,他今晚肯定不会到你那边去了,你肯定有办法是不是?但是你那边看不到他,不过他肯定不会先对你动手,你现在是他的宝贝……” 语无伦次。但这叫李无相觉得她稍微有点可信了。他打断她的话:“停。他是谁?为什么把我关在这儿?” 赵喜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你杀了他我才告诉你,你杀了他我才告诉你怎么出去……” 她的声音忽然停顿,然后压得更低:“他来了,你记住——” 李无相立即问:“我怎么杀他?” “你吐他……啊……”一声惊呼之后,赵喜的声音戛然而止。李无相立即翻身到床边,把木板上的那枚木刺握在手里,藏在破烂的袍袖之下。 铁板之后没有声音再传来了,李无相稍等片刻,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门边,轻轻地掀开铁板——鲜血立即从铁板后顺着墙壁流了下来,淌到地上。他稍稍一惊,但没有松开铁板,而盯着那血流。十几次呼吸之后,血不再从上面流下了。 他这才放下铁板,伸手蘸了一点地上的血液尝了尝。没错,是血……“神”发现了赵喜在跟自己说话,杀了她? 不过到了这时候,李无相却越发觉得不怎么怕了。被困的女子、凶杀——这些不是什么好事,但至少还在他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而如果真是“神”发现了赵喜与自己说话而杀了她,就更加意味着,他是人而非神! 他不再犹豫,一把扯下破烂的龙袍,迅速将其撕碎,然后包裹住自己的脚掌与手掌,制成简易的鞋子与手套。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动作相当熟练,但就是记不起从前的自己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然后他握着木刺走出房间,先到“百官”们所居住的两间寝室门前往里面看了看。复生之后他一直严格遵循躯体原主人所做的一切,因此对于这个房间的印象仅限于很久以前,现在再仔仔细细地亲眼去看,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同——与他的“寝宫”类似,都像是在山体里凿出来的方正石屋,有一个出粮口、一个蓄水池,无门无窗。 于是他迅速退回到“金銮殿”,走到两排“百官”的后方。在御座左侧的一排,倒数第三个人的身形较为高大,枯骨上的袍服也保存较为完好,最重要的是,他身处石壁上长明灯光亮范围的边缘,是难以被看清的。 李无相揭下了他的衣服,将他的骸骨都堆到袍服上,然后拖着这个大包袱走进第四个房间——厕所。 曾供一百零一个人使用的厕所早就没有明显的异味了,只剩下沿着墙壁两侧排开的两排蹲位。在原主的记忆中,厕所的底部深不见底,几乎意味着这个世界的尽头,李无相也曾生出过从这里逃生的念头。 现在他将枯骨拖了进来,先拾起颅骨,从一个蹲位里投了下去,然后静听。 过了一会儿,直到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错过了什么声音之后,才有轻微的“咚”的一声传来。这意味着,这底下的确深不见底,他不可能从这里逃脱。 于是他把剩下的骨头都丢了进去,然后将袍服给自己披上、走回到金銮殿、站在骸骨原本的位置上。 身处眼下的局面,实在没什么万全之策。如果赵喜说的是真的,那之前的十一天里,完全是因为“神”的好奇心与犹豫不决,自己才能有充足的时间恢复神智。如果赵喜也是什么诡计的或者圈套的一环,那现在就更没什么伪装的必要了。 李无相耐心地等待着,逐渐调整呼吸与心跳,叫自己的出气声逐渐与墙壁缝隙中空气流通的声音保持一致。 就这么过去了十几息的功夫,金銮殿里还是如往常一样寂静无声,但味道变了。那种极淡极淡的竹子的气味又出现了。 李无相知道,“神”来了。这一次,神刻意掩饰了自己的脚步声,他的气味先出现在李无相的身后,仿佛是从石壁上悄无声息地穿行进来的。然后,气味从两排“百官”身边掠过,直往“寝宫”去。 他的速度很快,加上没有脚步声定位,李无相没找到合适的将其抓住或扑倒的机会,于是只能继续等待,并且估算对方的反应。 他在心里数了六次,神的气味才完全消失,这意味着他走进了寝宫。又过了五个数,竹子的气味由远及近,自他身边匆匆掠过——该是发现寝宫里没人,立即去另外两个房间查看了。 接着,再过三个数,李无相听到了不加掩饰的那种仿佛薄纸落地的脚步声,直往厕所去。 “神”没有在其他三个房间里找到人,认为“皇帝”可能从厕所里跳下去了。现在,李无相觉得自己可以大致弄清楚他的位置了——“神”移动时的速度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这意味着他或许就是一个被某种法术隐匿了身形的“人”。 李无相现在的位置就在厕所的对面,与“神”之间隔着一排枯骨,他缓慢地深吸一口气,让竹子的味道更加深入鼻腔,同时细数对方的脚步声,然后,猛扑过去! 隔在他与神之间的枯骨被他扑倒了,干燥的骨骼噼里啪啦地向前方洒去,在半空中撞到什么东西。一个念头从李无相的脑海里闪过,带着一丝喜悦——他果然是可以被碰到的! 接着他撞上了对方,但触感很奇怪。神的身体没有想象中的重,轻飘飘的,而且相当柔软。 他本来是想要用双臂抱住对方、一起摔倒,然后再在地上迅速地捅他几下子的。然而,第一步成功了——他准确地抱住了神的躯体,第二步却出了问题——在他打算跟对方一起倒下的时候,神忽然变得无比纤细,轻飘飘地从他的身体里滑脱了。在这一瞬间李无相想要伸手用力抓住对方的胳膊或者腿脚,但虚弱的身体跟不上他的反应,他刚刚伸出右手,就只能触碰到空气了。 他立即在地上打了个滚,想要依靠气味和脚步声定位对方,但骨骼还在石地上滚动,腐朽的臭味儿也散发出来,他的耳朵和鼻子在这一瞬间完全失灵了。 于是他当即伸手抓住地上的那些枯骨——先入手的是一些短小的碎骨,他把它们往四周抛洒过去,可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再一次入手的是一节腿骨,这时他已经把自己撑起半蹲,就用这截腿骨在四周划了一圈,但也没碰到任何东西。 一个念头跳进脑海:“神”跑远了。 但下一刻,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左臂凉了一下,像被一丝风吹过。从他头脑当中那些被原主人搅乱成一团的混沌记忆当中,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又跳了出来——这是被极轻薄的利刃划伤,对方动作极快,但离自己不远! 来自记忆深处的本能在这一瞬间接管他的身体,他迅速扭胯转身,先用左手握着的腿骨格挡对方可能发起的第二次攻击,接着右腿发力,用右手握着的木刺扎向对方的胸口位置—— 但落空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李无相立即前冲、转身,让自己的后背抵靠在石墙上。几个念头在他的脑袋里飞快划过——不对劲儿,刚才的那一击不应该落空。他还是记不起自己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但刚才的反应极其迅速,即便一个人提前做好了准备再做出那些动作,速度也不过如此,按照自己这些天对“神”的观察、估算,他绝不可能那么快就退开。 看来这次只能让他跑掉了。但至少可以知道他并不是…… 脖颈忽然一凉,紧接着是右胸。这一次“神”离得更近!李无相立即前扑要抱住对方,但还是扑了个空,什么都没碰到。 他立即缩了回去,紧贴墙壁。看来对方并不打算走,甚至还在戏耍自己。他飞快瞥了一眼身上的三处伤,发现切口极为平滑,到这时候才开始慢慢渗出血来。 他到底是不是人?李无相回忆着刚才碰到他时的触感……轻飘,柔软,就好像是一团…… 脖颈又是一凉,接着是两侧肩头。但此时李无相将手里的腿骨与木刺一丢、向上一跃、双臂一抓—— 握住了细长且轻飘的东西,触感与第一次碰到“神”时一模一样! 他在头顶上! 这一次李无相没给他再滑走的机会。他双手用力,紧紧攥住抓住的那一部分,将它猛地拉扯下来,然后屈身、倒地、翻滚,将那东西死死缠在自己身上。 他的躯干立即变得又痛又痒,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像是极度锋利的爪子、夹着几枚刀片——在疯狂抓挠自己的后背和大腿后侧。 他完全无视正在受到的伤害,而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抓着的东西上,感知着他的轻盈、柔软、任何试图滑走的动向,然后及时调整发力,确保自己将它抓紧,与此同时还在向着墙边翻滚,直到将自己的后背狠狠撞在石壁上——背后的剧痛消失了,应该是被他和墙壁抵住了。 但情况并没有变得乐观一点……伴随着血液的流淌,李无相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了。而被他抓住的“神”,虽然轻而软,但皮肤极其坚韧,即便他用指甲去扣也只能崩得自己的手指生疼。再这么持续上一小会儿,他就会因为力竭而失去控制力、任由宰割了。 然后他想起了赵喜的那句话—— “你吐他!” 他一直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或者是不是另外的三个字,但现在他没思考的时间了—— 呸! 他狠狠一口啐在自己抱着的东西上。 今天这章是两更并做一更哈。 (本章完) 第4章 原形 第4章 原形 一团色彩一下子在他面前氲开,“神”现了形。 在看见他的面孔这一刻,李无相差一点就松开了手——“神”看起来像是一个极度扭曲的人,像一条极为粗壮的蟒蛇一样,跟自己缠绕在一起。他的面孔已经完全拉长、变形,眼睛和嘴巴同时蠕动颤抖着,仿佛是一幅极为抽象的画。 李无相的这一口就吐在“神”的左脸上——他的唾沫对于“神”来说仿佛是致命的酸液,这一直无声无息的东西此刻立即发出尖叫,同时整张脸也开始融化,粘粘糊糊地往地上滴落。 有用! 李无相立即抓紧了他,又开始疯狂吐口水。吐了几口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嘴完全干了,就索性直接咬住对方开始撕扯,同时感到后背一阵一阵的发凉、发痒,该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反反复复地划过。 他的血液伴随着剧烈的动作飞快流淌。这叫他觉得视线模糊,双耳轰鸣,好像整个人都被浸入深水。他不知道自己啃咬了多久“神”才逐渐停止挣扎、不再发出声音。但等他回过神来、无力地躺倒在地上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嘴里全是粘粘涩涩的东西。 他转过脸把嘴里的东西扣了出来,发现那全是被口水浸湿了的、染了色的纸屑。 在他身体底下,一个面目扭曲的纸人已被压扁、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破损的纸张边缘还沾着血。李无相用力吸了一口气,从纸张上闻到淡淡的竹香……这是竹纸。 “神”是个纸人。 或者这个纸人是“神”的分身。 但无论哪一种,李无相现在都没力气再动了。他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等待再有个什么人忽然出现,把自己从地上拎起来或者杀死,这么等了一会儿,他昏过去了。 …… 再醒来的时候,他还在“金銮殿”,还躺在石地上,周围寂静无声。 因为伤口并不太深的缘故,血流停止了,只是稍微一动身上就疼得要命。但对李无相来说,还能躺在这儿就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他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然后又挪到一边。从伤口结痂的程度看,至少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但没人下来。 “神”有可能真的是这个纸人。 他仔细端详地上这被自己的血液浸透了的东西——是用好几层厚实的竹纸扎成的,表面用颜料画出了眉眼,栩栩如生,但因为被压皱了,此时看着也扭曲得很。 这是什么鬼东西,画皮? 他思索一会儿,把这东西从地上拾起来,卷了卷,丢进厕所的坑位里。 然后他从一具枯骨上扒下一件袍服披在自己身上,慢慢挪回“寝宫”。从墙里流出来的血液干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李无相将铁板掀开,对着滚出团子的狭小石道喊:“赵喜?赵喜?” 那边没有回话。 李无相就走到一旁的水池边,抿了一口水润润喉,然后开始沿着墙壁,一点一点地摸索、推打。 肯定有一个门,能把一百零一个活人和一个纸人送进来。最大的可能是厕所……厕所底下有一条什么通道,把人送进来之后再砌死……不,如果入口在那里,何必要在那边建成厕所呢?在自己穿越过来之前,这一百零一个孩子已完全被驯化了,用不着把出入口藏在厕所底下的。 他一边想,一边摸索。四个房间并不算大,但他也足足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刚刚摸到金銮殿的左侧,而考虑到纸人在之前的搏斗中曾飘在自己的头顶上,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出口在屋顶。 如果真的是在屋顶,而赵喜又已经被杀,“神”也被我杀了,李无相气喘吁吁地想,那我就得真得试试从厕所跳下去了。 摸索到金銮殿的南边,九龙御座正对面的墙面时,他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颤。如果这儿真的是一座小小的皇宫的话,那么这里就应该是真正的门的位置。但现在,当李无相将双手用力按上去的时候,却—— 他的身体忽然前倾。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石材摩擦声,他的双手按空了——石门滑开,他摔到了门外。 门外是一个小小的隔间,仍是石壁,有一条窄窄的石质楼梯向上,转角处燃着一盏长明灯。李无相扶着墙站了起来,保持不动,侧耳静听——什么声音都没有。 于是他背靠墙壁,慢慢沿着台阶走。过一个转折之后,台阶的上方逐渐出现光亮,应该是另外一盏长明灯的光,但,还有一扇门。 那不再是粗糙冰冷的石门,而是一扇对开的木门,这让李无相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他迈着发颤的双腿走到门前,试着伸手推了一下。 门开了。 门后还是一间石室。 同样的石质墙壁,同样的长明灯,但不同的是,这里只有一个大房间——在房间的正中,安置着一尊表面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炉子,两侧有火焰状的双耳。看它裸露在外的闪闪发亮的金属材质,应当是一尊铜质丹炉,约有半人高,但表面凹凸不平,看来做工颇为粗糙,又像是故意制成了起起伏伏的样子。 丹炉的旁边放着一个木制小板凳,原先应该上了漆,此时大半剥落了。板凳后面,靠墙堆叠着两个装满东西的麻袋,旁边还有更多已经空了的,凌乱丢在一旁。在这些麻袋的另外一侧,则是一堆碎木炭。 这些是能被屋子里的长明灯照亮的。在光亮范围的边缘,李无相能看到一扇类似屏风的东西将石室分为前后两个部分。他调整呼吸,专注地嗅了嗅,闻到从丹炉里发散出来的烟火气、浓重的血腥气。 “赵喜?”他一边走到丹炉旁抄起小板凳,一边沉声说,“你还活着吗?” 没人说话。李无相握着板凳慢慢走到屏风边缘,稍一停顿,飞快地探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然后才从屏风后走出来。 看到赵喜了。屏风后面的陈设布局也非常简单,挨着屏风的是一个放满杂物的长条柜桌,靠着对面石墙的则是一张木榻,赵喜就倒在木榻边。她穿着白色短衣,胸口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流出的血液把半边身子都染红了,歪着脑袋,脸正对着李无相。 她的生机还没有断绝,睁着眼,眼皮和嘴唇都微微发颤,但看着已经完全没力气说话了。 李无相的目光落到另外一边——赵喜四五步之外,另外一个人靠墙坐着,微微垂着头。这是个看起来约四五十岁的男子,上身赤裸,矮小枯瘦,胸口深深扎进一柄刀。伤口中流出的血同样浸透了半边身体,眼球上也已经出现白斑,显然是死透了。 尸体的背后,就是一块半开的铁板,看来从孔道里流出的血是他的,而非赵喜的。赵喜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像是想要说什么。李无相循声看过去,起初觉得她的眼球在颤抖、痉挛,但随后意识到她是在努力看往一个方向——屏风后面的柜桌。 李无相先走到男人的尸体边,在他头上踢了一脚,又握着他胸口的刀柄使劲搅了搅,用力向下一拉。应该是被胸骨卡住了,刀刃只稍稍向下划出了一条不算深的口子,就再拉不动了。但那条口子里血肉翻卷,能看得出的确是人,而非纸人。 他这才走到柜桌边。 桌上散乱地放着不少东西。有发黑的细小碎骨、干了的枝叶、几堆颜色各异的矿石碎渣、几个空了的竹罐和陶罐,盛满各色颜料的碟子,几支毛笔。在这堆杂物中,一个白色的大肚瓷瓶比较显眼,用红布包裹的木塞塞着,约有拳头大小。 李无相把它拿起来,看着赵喜:“这个?” 赵喜的眼球立即不颤了。 李无相拔开瓶塞,用手扇了扇,闻到一股浓重的药香。将瓶口在桌上一倾,便倒出了五丸丹药,黑红色,圆溜溜,每丸约有尾指肚大小。 一看见这东西,一个念头又从他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扶元保生丹”,一种专治内外伤的外丹,不算特别珍贵,但也绝不是大路货色。 真怪啊,李无相忍不住想,我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就跳进他的脑海,像一个刚从昏沉睡眠中醒来的人开始记起睡前的事,搅得他眼睛胀痛、额头青筋直跳。 但现在不是时候。他吐出一口气,暂不去想那些模糊记忆,而捻起一粒丹药,但没急着喂给赵喜,反而向后一靠、坐到桌边的椅子上。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后室昏暗的光线,因此看到木榻之后的墙壁上还挂着几件衣服。大部分是男子的衣服,大小长短正合地上那一位的身,还有两件是女子的,也合赵喜的身,但看着也都很破旧。 那么,他应该就是驱使下面的那个纸人的“神”了。而赵喜……有可能也跟下面这一百多个人的命运一样,是被关进来的,但另有他用,因此,赵喜也跟着“神”学会了更多的东西,表现得更像正常人。 但他还是得等一等再给她喂药。 立即将丹药送入她的口中,与像现在这样端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虑考量,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就是,前者会叫自己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而后者会叫自己显得更加冷酷,应该更类似她口中的“外邪”。 过了三息的功夫,李无相才将视线重新投到赵喜身上。她急促地喘息着,痉挛似地眨着眼,死死盯着他手里的丹药。 于是李无相走到赵喜面前俯下身、掰开她的嘴,将丹药送进她嘴里,然后将她的上半身扶起来。 赵喜的喉咙缓慢蠕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丹药咽下去。李无相将她抱到木榻上,再次掰开她的嘴,确认那丹药的确没留在她的口腔里,才给自己也服用了一粒,并从尸体的胸口将短刀拔出,握着刀坐在赵喜的身边。 数息之后药劲儿上来了。他先觉得有一股热流从胃里冒出,像是饮了烈酒。之后热意向着全身缓慢发散,又像是在数九寒冬喝了一杯热水,那暖流将全身的毛孔都蒸开了。原本后背与大腿上都留有无数细小伤口,早就疼痛难忍了,此时暖流一至,虽然仍有疼痛感,但那疼痛都开始收敛,并叫伤口产生了丝丝缕缕的痒感。 李无相稍稍握了握刀柄,不叫自己脸上因为这痛痒而有什么变化,只沉静地盯着赵喜的脸—— 丹药应该也在她体内起效了。从一开始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到逐渐能够嗬嗬喘息,再到上身猛一紧绷,歪头吐出一口黑血来,整个人的呼吸一下子顺畅了。 李无相就侧过身,用一条胳膊将她的上半身慢慢扶了起来,既便于她呼吸,也便于自己一刀送进她心口。 一小会儿之后,她咳嗽了两声,努力睁眼看着李无相:“……你就是外邪?” 李无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问:“那边的那个就是把我关进来的人?” “是……” “你把他杀了?” “是……” “之前是伱在跟我说话?” “是……我还问了你月亮——” “怎么出去?” 刚才他就已经观察过,这里仍旧无门无窗,全是石壁,只有边角一个隔做厕所的小屋子。 赵喜一愣,眨了眨眼,好像觉得他的问题非常奇怪:“……出去?去哪?” 自己的推测应该没错,赵喜也是从小被囚禁在这里的。虽然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她的世界观肯定也与众不同,不能理解“出去”这个概念? 但没等李无相给她解释,赵喜又啊了一声:“你……你是外邪,也不知道吗?” “什么?” “灭世了……早就灭世了……”她眨着眼,艰难地说,“外面,人世间,早就是一片火海废墟了……现在世上就只有咱们两个活人了。” 今天也是两章并作一章了。 (本章完) 第5章 门外 第5章 门外 李无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也在情理之中。赵喜和底下的一百零一个畜牲般的少年不同,她长期陪伴在—— “他叫什么?” “……赵傀。” ——陪伴在赵傀身边,肯定是要给她一个稍微合理一点的解释的。但“灭世”、“火海废墟”?这理由实在太敷衍了。 李无相笑了一下,将她放开。这时候赵喜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能自己撑着胳膊躺在榻上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李无相,似乎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你笑什么?” “你出去看过吗?”李无相问她,“赵傀带你出去看过吗?还是都是他说的?伱亲眼见过你说的火海废墟吗?” “我……” 李无相叹了一口气。不是忧愁、悲苦,而是如释重负。赵喜应该的确是跟自己一样的受害者,而此地,应该被建造在某个杳无人烟处。到现在,他反而不急着出去了。因为原主浑浑噩噩的神智,有关自己是谁的记忆大部分都被搅乱了,眼下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赵喜虽然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但知道的至少会比原主人多一点,他决定立即先将一切都问清楚、至少知道离开这里之后所面对可能是怎样的情况,再谈“出去”的事情。 “先给我说说赵傀。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 …… 按照赵喜的说法,赵傀是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这种修为在寻常人看来已十分难得,属于“神仙之流”——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赵傀在自我吹嘘。 约在十多年前,人世间发生了一场大灾祸,天塌地陷、火雨骤降,数月之间,世界上的所有活物就走到穷途末路。 而赵傀偶然间寻得一处古仙人洞府——就是此处——了不少力气才叫洞府中的禁制重新运转,然后弄到了一百零二个孩童。 赵傀所想的是既然人世已至末路,那就索性利用此地为人间保留些生机种子。另一方面,他也是要利用这些孩子来炼成“太一”。 什么是“太一”,赵喜不清楚,李无相则觉得自己的记忆某处似乎是存有相关的学识的,然而一时也记不起。不过,这一点倒是印证了他此前的猜想——那一百零一个孩子,是一场仪式或祭祀的一部分。 赵喜如此服侍了赵傀十多年,而赵傀一个人也时常感到寂寞,便偶尔会透露些所知道的东西,叫赵喜不至于像底下那些孩童一样浑浑噩噩。 赵傀本以为最多数年时间过去,就会有幸存的高人收拾人间,消除灭世之火,却不想一直等了十一年,直到食物即将耗尽,那火也仍未熄灭。因此,一年前他便断了底下“百官”们的饮食,将其活活饿死,而最重要的“皇帝”则因为有那纸人的暗中保护,得以存活。 可又过一年,外头的大火仍旧不停,赵傀就只能将“皇帝”的吃食也停了。之后,觉察“皇帝”似乎有异,因而对赵喜说,炼“太一”时,有极偶然的情况,会招来外邪,他也只是听祖师说过,却从未想到真会发生,因此变得惊疑不定。 “我早就想杀掉他了。”赵喜说得累了,又平躺在榻上,但呼吸已经顺畅,脸色也不惨白了,“他总是折磨我——” 她穿着短衣,也很破旧了,多处裸露。李无相看了看她的躯体——少女正处于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不算漂亮,但肌肤雪白细腻,除去胸口的刀伤之外,并无其他伤痕。 “你身上没有别的伤。” “不是,比打我还难受,他把我这样——”赵喜屈起双腿,“这样折磨我。” 李无相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然后呢?”“然后我想,要是再过段日子没吃的,他还是要留着那个外邪,就是你,那他就会断了我的吃的了。这几天我已经两天才能吃一点了。你既然是外邪,说不定能杀死他,我就叫你杀死他。当时他在炼丹,我以为他听不到,结果他听到了,我就跟他打起来了,我本来要被他杀死了,但我哭着求他说我知道错了,他过来扶我,我就把他捅死了。” “他不是一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吗?” 赵喜皱起眉:“快要结丹的炼气士被捅了心也会死啊?” 李无相点点头。看来这个世界的“修行人”似乎并非那种强到离谱的怪物,倒很像是来处古代传说中的那些道士。 他想了想:“他有没有对你说过,在灭世之前,外面是什么样子?” “好像也不是很好。他我记得我小时候,刚开始那几年的时候他还对我说,灭世了也不错,就用不着受八部玄教的气、被赶到荒郊野岭了。别的么……” 扶元保生丹的药效极强,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赵喜已经面色如常,甚至还翻了个身,将胳膊枕在头下:“你问了又有什么用呢?赵傀说像你这样的外邪,神智肯定会受到一点原主人的影响,你听得不吃力吗?而且外面都已经是一片火海废墟了,我们又出不去……不过你看着比赵傀顺眼多了,这么一想,你是个好外邪,赵傀之前都是在吓唬我,说外邪会让人发疯,但你却救了我。” 她说这些的时候,李无相握着尖刃短刀走到前室,检查了一下还剩下的两个麻袋,发现里面装的的确都是些吃食、药材,被焙得极干。看起来他们在下面吃的那种丸子,就是用这些东西制作的。 “那些我们两个还能吃上好几个月。”赵喜下了木榻,扶着屏风,担忧地看着李无相,“我吃得少,一天给我一点就行。” 李无相转过身看着她:“你以后用不着担心这个了。告诉我门在哪里,怎么出去,我给你一个惊喜。” “外面已经是火海了!” 李无相知道赵喜虽然看起来挺正常,但实则跟这具躯体的原主没什么区别,不过是被困在一个稍微大了一点的假象中罢了。他没想要力气说服她,只沉默地看着她。 赵喜被他盯得害怕起来,往屏风后缩了缩,又向木榻东侧一指:“……在那里。” 李无相走到东侧的石墙边,伸手推了推,感觉到墙面向外滑动了一点。这里应该也跟下面一样,是一扇隐藏在墙内的门。他又加了一点力道,就听到轻微的摩擦声,石门有打开的趋势了。 也许赵傀对赵喜说的是真的,这里的确是他找到的什么“仙人洞府”,因此并不知道怎么将门锁住。 李无相侧了侧身,看着扶着屏风也在看自己的赵喜:“你瞧着,看看外面到底是不是火海和废墟。” 他手臂再一用力,门果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强劲的热浪倒卷进来,几乎将他吹退,室内顿时被映成一片火红色。李无相惊愕转头—— 门外就是悬崖,这门似乎就开在某处峭壁的极高处。 ……他看到了一片火云翻卷的天空,远处大地上无数倾倒的、被灼烧成亮红色的巨木,以及,充塞天地之间的火海怒涛! 让我们一边旋转着一边拍手,欢迎我们的0001号盟主解语海棠吧!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钟。 (本章完) 第6章 困局 第6章 困局 李无相的手臂一缩,石门立即被外面的气浪拍击着重重关上,响声在空旷的室内回荡了几次才逐渐消失。 但他脑袋里的轰鸣却仍在持续—— 赵傀说的是真的?! 外面真是一片火海!! 他冲回到前室,拾起一条空麻袋再次回到门前,手臂猛一用力将石门第二次推开一条缝隙,把麻袋丢了出去。 落出一丈远后,麻袋上忽然泛起一片微光,像穿过了一堵无形的墙,随后就被气流猛然卷起,瞬间腾起火光,化为飞灰。 他缩回手,后退几步,坐到木榻上叹了口气。 赵喜怯生生地看着他:“现在你信了吧?” 完全不想信,但必须接受现实,并为之后考虑——譬如说,像现在这样坐在木榻上、叹口气。 李无相想要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震惊,同时给自己一点迅速思考的时间。 因为,或许赵喜还没有意识到、但她早晚会意识到——两人就要陷入一场残酷的死斗中了。 她现在还表现得有点儿害怕自己。不知道赵傀是怎么对她形容“外邪”的,但这种“怕”还不够。她之前也怕赵傀,然而在发现可能杀死对方的机会之后,就毫不犹豫地冒险了。她或许不是个懂得很多的人,但因此,似乎具有了野兽一般的性情和本能…… “你叫我吐他。这么说他教了你一些本领?”李无相转脸看着赵喜,“说来给我听听。” 赵喜立即开口,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他教了我怎么少吃点东西,所以我一两天吃一点就行,赵傀说这叫辟谷,但是说我火候不够,只学会了固本,还还得抽添采补……就是还得吃点东西……” 李无相边听边起身慢慢走到柜桌边。柜桌上有四个抽屉,他将它们全部拉开检查了一遍。有两个里面是空的,有一个里面放着些瓷瓶,多有磕碰痕迹,看起来是用了些年头了,但基本全是空的。另一个抽屉里堆积着各色矿物——桌面上还摆放着些颜料,李无相猜这些也是用来调制颜料的。 至于用途,赵喜正说到此处——赵傀是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但既非玄门正宗弟子,也无名师真传,因而只会不入流的法术,纸傀术便是其一。以厚实的竹纸扎成纸人,再用颜料仔细描摹,施以术法,就成了自己在底下杀死的那东西。 这种纸人看似妙用无穷,但本质上是阴鬼之属,最怕人口中的唾沫,只要沾上,法术就立即破了。 但赵傀还没把这法子教给赵喜。这叫李无相稍松了一口气。 他此时并没有要害人的念头,但知道要是外面的大火不停歇,而赵喜又逐渐发现自己并非她和赵傀所畏惧的那种“外邪”,那她几乎一定会动手的。 她此前胸口有一道可怕的伤痕,但服用丹药之后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现在已能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气息沉稳地说话了。她说这是因为赵傀教会了她一点炼气的功夫,叫她能强身健体、少浪费些吃食。这么看,她所学的程度可远不止“强身健体”这么简单,只是她自己还不清楚。 而自己这身躯,长期不见阳光,不久前又被饿死过一回,要真跟康复了的赵喜动起手来,绝不是对手,所以他得趁赵喜还对自己存有畏惧之心时,找到足以自保的手段。如果赵傀这个结了丹的炼气士真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厉害,那这里可能就会有些什么…… ——“道书”之类。这个词儿又从他的记忆当中莫名地跳出来了。 他将那些矿石拨开,在一层颜色各异的石粉之下,果真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本线装的薄册子,用一片麻布裹着。李无相将麻布拆掉,看到册子上书写着三个字:“广蝉子”。他将这册子翻了翻,确认是一册道书,里面的文字内容艰深晦涩,粗看会以为讲的只是些道德文章、哲思玄谈之类,但再细看,却又觉得似乎别有深意。 死而复生之后,他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但混沌的记忆却叫他知道这书叫什么,以及有什么玄妙之处——此类道书所记载的都是炼气修行的法门,著书者为不叫自身辛秘被他人轻易窥测,书写时多用暗语,也类似一种密码,该是被叫做……没错,叫做道决。 知道了“道决”,才能知道书中所说的种种人情世故、善恶报应,可能指的是气血循环、精气盈亏之类的道理。否则,即便一个人拿到一部无上经典,也是极难参悟入门的。李无相就拿着这册子朝赵喜晃了晃:“他给伱读过这里面的东西没有?” 赵喜正说到赵傀怎么教她在用木炭在丹炉里取火,兴致勃勃。看见他手里的“广蝉子”,立即瞪大眼睛:“这个你别碰!这东西会吸人血,你碰上几次,就要得病!” “他对你这么说的?” 赵喜愣了愣,皱起眉:“……他骗我的?” 真聪明。李无相因为她这聪明劲儿而觉得有点可惜。他点点头:“他骗你的。来,把你之前说的,他教你的那些炼气辟谷的道理再详细讲一遍给我听听。” “啊……”赵喜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其实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她已经渐渐开始意识到了,她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懵懂无知。李无相笑了笑,将这册子丢到她身边:“这上面记载的应该就是赵傀的炼气术,赵傀教了你一些本事、教你辟谷,但你还没学会,对吧?” “那么现在我也要吃,你也要吃,这里面的东西早晚要吃完。真到那一天,咱们两个可能就不能像这样和和气气说话了。”李无相掂了掂手里的短刀,“我可是外邪。” 赵喜吞了下口水:“他说你这样的外邪现在也不是很可怕……” 李无相坐到柜桌边的椅子上,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眯了下眼:“哦?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这样的外邪,起初并不是很可怕,和寻常人没什么区别,被附身的人可能还会在修行的时候得到帮助,可时间一久,你吸了修行人的精血和神气,就会把修行人弄疯……”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李无相的表情,“然后就成魔了,见人就杀之类的,所以千万不能让外邪吸取修行人的精气……” 李无相对她笑了笑:“你听听,你自己也说‘时间一久’——但现在咱们的东西可吃不到‘时间一久’的时候。况且他说的那些也是骗你的。我这类外邪,只害赵傀那种德行亏欠的修行人,你帮我找到了对付他的法子,又帮我杀了他,我怎么会害你呢?” 赵喜犹豫起来,于是李无相补上一句:“真要害你,之前何必喂给你丹药呢?跟我说说他是怎么教你的——你不识字吧?等我学会了,继续教你,咱们就可以在这儿想活多久,就活多久了。” 赵喜把双手绞了绞,才说:“那你说话算话……这个得给我收着。” “外邪从不骗人。” 于是她就将从前赵傀所教她的,该怎么存想些什么、感应身体哪里的悸动、怎样何时调整自己的呼吸,都给李无相说了一遍。她说的并不多,只十几句话而已,边说边拿着那本册子,将第一页展示给他看。 李无相听着听着就发了愣。 倒不是说没弄明白她说的话,而是挺容易地就听懂了——边听她说的那些,边对照道书中的字句,逐渐找到对应处。照理来说,赵喜所说的内容实在太少,他不应当仅凭这些就将这书给参悟通透的。 但他的状况,就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就读过这道书,或者至少是类似的,多年之后翻阅重览,一时间找不到头绪,可一旦赵喜对他稍做提醒,立即像寻了一枚线头,磕磕绊绊的一下子弄懂了大半。 这么一来,他对道书不糊涂,对自己却有点儿糊涂了。在底下的时候,他挺肯定自己是一个穿越者,因为那时他对自己目前所处的这个世界没任何印象。可眼下逐渐接触到更多的东西,却又发现自己似乎对这个世界的不少事物也相当熟悉……至少是曾经熟悉。 ……我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不成真是个外邪? 我今天更两一共五千多了,大家把推荐和月票都投给我吧,新人混起点不容易啊,等我发财了给你们每人发一个大别野。 (本章完) 第7章 广蝉子 第7章 广蝉子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李无相都在修习“广蝉子”。赵傀得到的这部道书并不完整,不少书页都有残缺,但李无相顺着书中主旨,加上自己的推测,倒没遇到什么大问题。 他觉得这部书初期所教授的内容并不十分深奥,主要是教人炼体,而且是特别有偏向的那一种。 在他的直觉里,淬炼身体,应当是一个比较均衡的过程,皮肤肌肉、五脏六腑,都应逐步得到加强,甚至说,脏腑之间才应该是根基,就好比保持了内脏、内分泌系统的健康,整个人的生理状况自然会改善。 但广蝉子这部书却首重皮肉的淬炼,甚至其中的气血运行之道,会叫人采集脏腑生机反馈躯壳皮囊。李无相因此猜测这部书可能是一种较为低级的炼气法门,还想象了一下著书者从前的处境——身处一种极度危险的环境,每天都面临生死搏杀,因而必修先以透支本源的方式淬炼皮囊好存活下来,之后再慢慢固本培元。 而他目前的境况与著书者当时十分类似。 这么短短几天的功夫,赵喜似乎已经恢复如初了,李无相才愈发意识到自己此前完全小瞧了她。 这洞府的二层虽然东西并不多,但从前赵傀和赵喜并不注重室内的整洁,因此地面上满是灰烬、炭渣,还稍有些从前留下的食物残渣。寻常人在这种环境中或许不会感到不适,但这些日子他每天服用一丸扶元保生丹,又勤勉修习广蝉子,身体已逐渐大好,五感变得更加敏锐了。 因此,这长期生活在一种极度清洁的环境中的躯体,就愈发无法忍受二层的杂乱和各种异味,于是叫上赵喜,将这屋子好好整理了一番。 地上和丹炉里的积灰,细小的碳渣,一层石室中那些枯骨,都是先装到麻袋里,之后提到门口、丢进外面的火海当中的。而这么沉甸甸的一麻袋,赵喜双手一拎就能背到背上,搬运四五次才只需要休息一回。 面对这么一个不谙世事,但又拥有野兽般直觉的同伴,李无相意识到目前广蝉子的修行法门可能真是最适合眼下状况的——他必须得叫自己尽量变得身强体健,才能安心地徐徐图之。 而说到清洁,李无相便想起了水。赵傀与赵喜原本居住的这二层,在角落里也是有一个石砌的水池的,其中的清水同样是从墙壁上渗出。 赵喜说,外头的火海时常也会有变化。这几天,火海还算是较为平静的,但再过些日子,那火海便会声势暴涨,甚至还会有更多巨木自高天倾塌,更助火势。但在这个过程当中,从墙壁中渗出的水反而会变多——从平时慢慢的一滴一滴,变成涓涓的细流。 十几年来她对这些习以为常,认为是世界规律的一部分,但李无相听了这些,却意识到这些似乎代表着这个世界并非真的已经灭世了。 有没有可能,他们正身处一场神灵们的战争当中?听赵喜的描述,就像是神灵们仍在高天之上激斗!火势一盛,反而有更多水流渗出……难道是一位火神和一位水神正在斗争么?那其他的地方,会不会尚未受到波及? 李无相将这个推测告诉了赵喜,她却并不显得怎么兴奋,或许也是因为她对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完全没有确切的概念。 但李无相已开始为一次远行做准备。 广蝉子被保存在赵喜的手上,他就叫赵喜给他翻看了更后面的内容,想要瞧瞧还有什么有用的神通。可不看不知道,这么一看,才意识到广蝉子这部道书远比他想象的要邪门。 在目前的修行阶段,用脏腑精气反哺皮囊已经算是不走寻常路了,然而再看了后面的,才知道这部道书压根儿就没想要叫人去淬炼什么脏腑,而是就要抛弃它们的。 现在他修炼的第一阶段,名叫“发真种”,是借用脏腑精气来强化皮囊。第二阶段叫做“解九宫”,便是在皮囊当中存留神念,一步一步将诸身关窍印在皮囊之中,到了这一步,脏腑已经开始衰竭,而皮囊则愈发精纯圆满,可谓地地道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到名为“披金霞”的第三步,便是将三魂七魄也炼入皮囊之中,再结合其他仪式,彻底抛弃身体中的其他部分,这便相当于其他法门的“结丹”。 至此,这部广蝉子就已经算是大成,人就可以只存留这么一副“皮”,御风而行、变化万千,采补天地之间的灵气巩固自身。倘若能再学会一些别的法术,按照书中的说法,“乃成青囊仙”。 这书看得李无相直皱眉头,觉得这玩意儿十有八九是属于哪个邪道门派的邪典,不然不该这么诡异。但琢磨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把这东西练下去,哪怕此时还有一部别什么道书,他也还得练这玩意。因为这个门邪典有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优点。 按照赵傀的说法,任何修行法门,都得需要大量资源去给修行人耗用。譬如他这几天,就多亏了还有三枚扶元保生丹,才能逐渐调理体内浊气与沉疴痼疾,叫躯体勉强进入适宜修行的状态。 但往后进行的话,如果是旁的法门,就会需要越来越多的资财助力修行。而这广蝉子虽然也需要消耗,消耗的却是十多年来逐渐长成、蕴含一个人先天一炁的脏腑之精——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几乎就算是可以自给自足了。 如此这般,又过了十天,赵喜对他的态度也慢慢发生变化。一开始并不亲近,还有些警惕之意,随后逐渐变得轻松随和起来,渐渐又向李无相追问“外邪”的来历,并在两人合力清扫了石室之后,每天都在丹炉中生起火,向他演示该如何用剩下的那些食材炼制他在下面吃的“行军丸”,搞得室内乌烟瘴气,熏得他眉头直皱。 又等到一个月的时候,李无相便知道广蝉子中所著的第一步,自己已经成了。 按照漏壶的滴水记时来算,当时应该是凌晨时,李无相正按照道书中所记载的吐纳调息——存想周身泛起微微金芒,叫气息自鼻窍中吸入,行经天突、玉堂、中庭,落入下丹田。之后却并不叫气息再行进以完成一个完整的周天,而存想这气息自丹田中沿着脉络向四肢百骸发散,进而化入皮肤之中。 李无相平时这样吐纳时,存想之后,尚需将气息缓缓吐出。但在某时某刻,他再这样存想时,却忽然感到胸、腹中微微一滞,随后身体当中便是一轻、一凉,仿佛从前堵住胸腹空腔的诸多关窍,一下子全部化开了——他这一口气吸入下丹田,自己的肌肤便是微微一热,又将这口气全排了出来。 他心中一动,再调息九次,已觉周身皮肤松快舒畅,而胸腹空空,似有雷鸣之声,便知道已到了广蝉子中所说的,“遍发真种,九宫真空”的境界了。 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赵喜说赵傀曾对她讲,到这一步,寻常人至少得需要一年的功夫,即便资质极佳,也不过快上月余,而自己直接就是这个“月余”了。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原主人长期服用那种“行军丸”,而里面已有些珍贵的药材了吧。虽然之前被饿死,身体虚弱,但体质却极为纯粹。而他又长期浑浑噩噩地活着,心思倒也称得上纯粹。两者相辅相成,再加上自己所推测的,如今外头可能正有神灵争斗、天地之间灵气充盈,才能快到这种地步吧。 石室已被重新布置过。上次清扫的时候,他将屏风在原本的位置又向后推了推,将那张木榻移到前边,赵喜便睡在木榻上守着丹炉中正在炼制的行军丸,而他用“百官”的袍服和空麻袋在地上为自己铺了一张床,如今他就坐在这张床上。 李无相缓缓睁开眼,盘坐的双腿稍一用力,就立即轻巧地从地上弹起。此刻,他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忍不住想要找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狂奔一番,或者飞快地打上几趟拳,这便是广蝉子的“发真种”境界的效果。 不单是身体,就连他的五感,此时似乎也变得更加敏锐了。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这一月来赵喜一直在炼行军丸,就连此时正在睡着,那丹炉中也燃着微红的炭渣以温养未成的丸药,所以室内一直有一股烟火气,而此时就更刺鼻了。 往常这时候,他就会去门边将石门稍稍推开一条缝、透一口气。外面虽有火海,又时常有巨木自天空中闷雷翻滚的浓郁火云里落下,但似乎因为这个洞府外面的一层禁制,吹进门内的风除去温热之外倒并不污浊。 李无相便再次走到门边,将石门轻松推开一条缝隙呼吸几次,然后将门关上,又走到屏风边。 如今他已能完全辟谷了,从今天起,他就打算按照约定将“发真种”这一境界的完整吐纳法教给赵喜。此时女孩正睡在木榻上,蜷着身子,仿佛在梦里也在畏惧些什么,却将麻袋制成的薄被踢在一旁。 李无相笑了笑,打算走过去为她盖上被子。但刚要迈步,他就停了下来,片刻的呆滞之后,觉得一股凉意从后背一直蹿到头顶。 他嗅到了一种极淡的味道。一种极淡极淡的……竹香气。 (本章完) 第8章 陷阱 第8章 陷阱 他把脚慢慢缩回阴影中,然后平静地走回到自己的地铺上、坐下、像以往修行完成之后那样,盖上一条拆开的麻袋,假装开始睡觉。 没错,那种竹香,那种曾经被自己除掉的纸人身上的竹香,来自赵喜身上。在进入广蝉子的“发真种”境界之前,他闻不到这种味道,因为太淡了,也因为赵喜这些日子一直在炼丸药! 赵喜,是不是人? 他缓缓吸入一口气,叫气机从周身发散而出。修到发真种的境界,脏腑已隐有衰竭的趋势,更多的精血开始滋养皮肉,这倒是叫他的心跳得没那么快,也没那么紧张了。 他开始慢慢回想这些日子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 刚见到赵喜的时候,她身上有血,有血腥气。之后她擦干了身上的血,但当时室内异味颇多,也没什么异常之处……然后自己受不了这里的杂乱,就跟她一起清扫了一番。但清扫完之后,赵喜就开始每天炼行军丸,直到今天。 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可要是解释为,她就是在刻意掩饰身上的这种竹纸的味道呢?她意识到,自己在下面就是依靠气味和声音来定位的? 如果赵喜也是一个……纸人,那她也是被赵傀用纸傀术化出来的?真正的赵傀又在哪里? 李无相能肯定之前死掉的那个赵傀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人。来到二层的时候他怕赵傀没死透,就用刀在伤口中又向下拉了一下,虽然被肋骨卡住,但也拉开了不短的一道口子。在丢掉尸体的时候,他又用刀在那道伤口上稍扩了扩、直到看见里面的脏器,怕的就是死掉的是一个替身…… 等等……脏器? 赵喜说,赵傀是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如果他修行的就是这部广蝉子,那么他就已是“解九宫”的境界,快要修成“披金霞”了。 广蝉子中说,修至解九宫的境界,脏腑便已衰竭、枯朽,逐渐如同被风干一般……但赵傀的脏器却跟寻常人的没任何区别! 那他修的不是广蝉子?那这部广蝉子…… 是特意留给自己来练的。 李无相轻出一口气,先叫自己头脑放空了极短的一瞬间,然后摒弃一切杂念,专注地回忆广蝉子中的修行法门。 没错,这部功法本身应该是没问题的。李无相没见过其他的修行法,但这部功法本身逻辑自洽,也的确带给了自己相当的好处——如果不是到了发真种的境界、五感更加敏锐,自己是嗅不到赵喜身上那种极淡极淡的竹香的。 那就是功法所达成的结果有问题? 的确会叫人脏器衰竭,但又的确会叫人气力大增,甚至不饮不食。这是一部邪门功法,但…… 但线索太多了。要是叫他用这些线索——纸傀、皮囊、死人、“皇帝”来编一个故事,他有把握将其说得精彩,然而眼下事关生死,任何一个推论和猜想他却都无法肯定…… 一个念头,或说某种印象飞快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又迅速隐去。李无相试着抓住那个想法,可就像是一个人在尝试努力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曾记住的一件事,越用力去想,就越抓不住。 我从前到底是谁?到底知道些什么?! 李无相强迫自己再调息几次,放空头脑,尝试进入类似入定的状态,希望能在这个过程当中重新找回刚才那个一闪即逝的念头。然而许久之后,他都没能记起刚才的那个想法,仿佛自己的记忆是一片汪洋,刚才有什么东西从深沉的水底跃了出来,却又沉下去了。 他皱了皱眉,打算伸手握住一直被藏在麻袋底下的短刀,这时候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随后,他觉得整个人猛然一惚,眉心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攥住了。接着,他感受到了一种气息,仿佛存在于极高极远处,又或是这两者都不足以形容。 那仿佛是一个人面对辽阔深沉的巨大水体、不知道其下隐藏着何种存在时的那种心悸感,又像是站立在高耸宏伟的山体之下、不知道它何时会铺天盖地地倾覆时的压迫感。然而这两种感觉都没有叫李无相觉得恐惧,相反的,在这种宏大而空洞的气息当中,他还觉察到了一些微妙的急切与渴望。 他的呼吸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那种感觉消失了。但另外一些东西留了下来,一种无比确定的概念。 他不知道赵傀将一百零一个孩子带进这洞府、叫他们扮演皇帝与百官究竟有什么目的,又跟自己目前的状况有什么联系,但现在,他的头脑当中出现了一个无比肯定的概念,仿佛是被刚才那种力量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捞出来的—— 将广蝉子修至“披金霞”的境界,几乎就等于将自己修成了一张有神智的人皮。 而这人皮,与纸皮又有什么区别? 赵傀是要叫自己用广蝉子,将自己炼成供他的魂魄夺舍的人皮傀儡! 这个想法叫李无相悚然一惊,但他强迫自己镇定心神,抓住头脑当中这段无比清晰的意识继续想下去,生怕它忽然消散—— 夺舍……夺舍,夺舍并不一件容易的事。人的躯壳与魂魄虽然是相对独立的两种东西,但其联系也异乎寻常的紧密,一个寻常人,灵肉合一,心乃身之主,统御身神,对躯壳有着无上权威,即便神仙之属也不能在一个人心智健全的情况下将其夺舍。 而修行广蝉子之后,五脏枯萎、九宫真空,居于五脏之中的五藏神便随之陨灭,泥丸百节诸神亦即消亡,此时再行夺舍之事,便轻而易举了。 但夺舍一事,对于要夺舍的人而言同样凶险万分。人的阴神脱出躯壳之后极为脆弱,需要诸般手段护持才能确保安全,因此必要一个附身之物—— 他的思绪戛然而止,像一个人专注思考时忽然被打断,回过神之后就再也无法续上了。 李无相绷紧身体,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一半是因为自身极度险恶的处境,另一半则是因为这段记忆本身。 这些日子他一直对自己的来历感到困惑。他敢肯定自己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他拥有对那个世界的一切常识记忆。可另一方面他却又似乎对这个世界有一定的了解——在接触到扶元保生丹、接触到道书之后,他都能知道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而在这些常识之外,他的自我认知一塌糊涂,就连自己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的年纪都记不起。但现在他意识到,或许还存在这么一种可能—— 赵傀所说的外邪真的存在。 它和自己一起来到了“李无相”的躯体当中,但由于某种原因,自己占据了躯体的主导地位。 记忆深处那些混沌的、隐秘的、时不时浮光掠影一般跃出到脑海之中的,就是外邪的记忆……而刚才自己在入定之中所感受到的那种恐怖空洞的气息,正是被自己无意中唤醒了的外邪,因此也从它那里获取了刚才那一段清晰无比的记忆和概念! 他想起赵喜曾经说的那些话——起初,外邪甚至会助人修行,但它最终会叫人发疯……“发疯”是指被外邪完全夺走躯体的掌控权吗? 外邪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时他听到了赵喜醒来、打哈欠、起床下地的声音。她走到屏风边,探出半张脸,这半张脸被长明灯的火光映照着,显得立体又温柔,将她相貌中原有的缺点全部掩盖了:“你睡了吗?我听到你刚才喘气了。” 李无相掀了掀眼皮:“要是我不喘气就麻烦了——刚才做了个梦。你要添火了吗?” “嗯。”赵喜点点头,边系上自己的衣带边又打了个哈欠,“赵傀说还有更快的炼药的法子的,但他没教给我,要不然早就炼完了。伱睡吧,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李无相歪头看了她一眼:“可惜他死了。” 赵喜一笑:“还是死了的好。” (本章完) 第9章 火海 第9章 火海 然后她缩回脑袋,屏风后响起打开炉门、用铲子铲麻袋里的碎炭、摆弄瓶瓶罐罐时的声音。李无相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把铺盖底下那柄刀插进自己的后腰,走到屏风旁像她刚才看自己一样看她。 赵喜正在摆弄碎炭,转脸看下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又甩开脸前的几缕细发,对他一笑、重转过脸:“你不睡了?” “我睡不着,在想别的事。”李无相一边低声说,一边慢慢走到她身后。 他看着她的脖颈——纤细雪白,被石壁上长明灯的光亮映出一层极细小的绒毛,完完全全是他记忆里的年轻女孩的模样。 他又试着回忆两人这一个月来相处时的情景——赵喜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异常,即便现在他叫自己去想,眼下一步之外这具躯体当中可能藏着的是另一个人的魂魄,也完全回想不出任何不协调的地方。 但那种味道是真的。离她越近,他现在敏锐的嗅觉就越能闻到她身上那种竹纸的香气。 于是他再上前一步,几乎贴到赵喜身后。他看到赵喜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立即想要转头,但李无相略一皱眉,深吸一口气,用双臂从后面抱住了她,并将脸抵在她的脖颈一侧。 “我在想,这世上只有咱们两个人了,是不是?” 赵喜向前一步,想要挣开,但她前面就是丹炉,因此身体只晃了晃,声音发颤:“……李无相,你要干嘛?” “我觉得你很香。”李无相迅速低头,用嘴唇抿住赵喜裸露的脖颈一侧,将口水涂抹在她的皮肤上。 赵喜浑身一颤,发出一声惊叫,拼命把身体歪去一旁,这叫李无相能清楚地看到刚才他口水弄湿的地方了——在雪白的肌肤上,一片像白纸被水氤湿那样的暗色斑块正迅速扩散,与此同时在这块暗斑的中心,原本应该紧绷的皮肤正在变得凹凸不平,随后向下塌陷,就好像他在下面制伏的那个纸人……她果然不是人! 这时赵喜用力将他的双手一拨,想要立即挣脱,但李无相之所以选择了这个位置就是因为前面的丹炉——虽然赵喜的力量要比他大些,但只向前迈出半步就被丹炉挡住,反而差点摔在了那丹炉上,等她想要转身用力将李无相推开时,他已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另一手拔出背后腰间短刀,一刀扎进她的后背。 这一刀像是捅进了一个极为柔韧坚固的软桶,起初感受到了大而柔软的阻力,随后又猛然一轻,好像一下子捅进了空洞当中去。李无相记得在下面对付这种纸傀时的教训,一刀扎入之后并不退走,而迅速将抓着赵喜头发的右手收回,与左手一起抓紧刀柄。赵喜失去钳制,立即向前方逃离,李无相就借机将刀柄狠狠向下一压—— 他听见撕裂极厚的布匹那样的一声响,赵喜的整个后背都被短刀拖出一条长口子,只向前奔跑出三四步,双腿就变得软而轻飘,像是被抽掉了什么东西,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李无相立即想要再去补上几刀,但赵喜抓起一旁的半袋炭渣一甩,那东西来势又疾又快,李无相只来得及向旁边一躲,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声,炭袋砸穿屏风,又击碎屏风之后的木桌,砰的落在地上,将炭渣溅成了一片暴雨,一瞬间就在地面和墙上留下了无数团黑斑。 李无相立即向后退了两步,不再向前,轻轻吐出一口气:“伱是赵傀。” 但他看到赵喜睁着眼睛,脸上的神情既惶恐又无助。她此时似乎只有双臂能动了,背后刀口以下的部分全都变得绵软,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她用一只手撑着自己往墙边靠,用另一只手去抓着自己的腰,仿佛想把伤口给合上。但随着她身体的挪动,有越来越多的东西从后背漏出来了—— 那是一些被密密麻麻的白线缠绕着的东西。从身体里漏出来的时候,看着还像是新鲜的、热气腾腾的内脏,但一见风、落在地上,就迅速变成了干瘪褶皱的、用发黄的竹纸折叠成的玩意了。 她努力把这些东西往自己的身体里面塞,但刀口在背后,她又在挪动身体,那些东西很快就交缠在一起,织成一大团,是更无法放回去了。等终于挪到了墙边,她才一边抓着这些内脏的似的东西,一边颤抖着嘴唇,瞪着李无相:“为什么啊?我都已经吃得不多了,我还在给你炼药,为什么啊……” 李无相平静地看着她:“叫我用广蝉子把自己炼成一张人皮,然后好被你夺舍,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赵傀?你既然知道我是外邪,那知不知道这种法子在我看来只是小儿把戏?为什么?因为我玩腻了。” 赵喜瞪大眼睛,右肩上被口水浸湿的那一片正在塌陷,这叫她的右臂也渐渐变得绵软起来,只能耷拉在身体一边,于是原本被右手抓住的那些以竹纸炼成的内脏又散开了。她张着嘴,看着像是个快要断气的人,一边痉挛地呼吸着一边想要用另外一只手去抓那些内脏,但又够不到:“我不是,我不是赵傀,我是赵喜啊……求求你了,救救我……是赵傀杀我,又把我……我不是要骗……骗……” 李无相认真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调整自己的呼吸,力求全身肌肉既放松又紧绷,好随时能发力。现在他已经大致理清楚事情的脉络了——赵傀原本要用下边的孩子们炼“太一”,但在发现原主人被外邪附体之后立即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杀死自己,然后将魂魄转移到赵喜这纸傀中,骗自己这外邪修炼广蝉子。 这意味着“外邪”这东西在赵傀看来极度危险,甚至叫他不惜自毁肉身设局……但他应该知道修习广蝉子之后会叫人五感敏锐,就没想过现下这种情况吗? 这时赵喜不再说话了,而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瞪着他,好像还在无声地问“为什么”。 李无相冷笑一声,慢慢向他逼近:“赵傀,我要是你,就该明白现在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会信,更不会躺在这里装死。你想要我这外邪的皮囊?那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打开门跳进外面的火海里,叫你舍了肉身却又什么得不到,要么,你现在站起来,咱们俩好好谈谈——” 说话间他已距离墙边只剩两步远,“赵喜”仍旧一动不动。在“谈谈”两个字出口的同时,李无相迅速踏步,由踱变冲、手臂猛挥,一刀将“赵喜”的脑袋斩了下来,又跳上尸身挥刀猛砍,直到砍得这傀儡体表全是一道一道外翻的白色口子才向后撤出两步—— 尸体还是没动。赵喜的脑袋滚落在不远处,在他看的一瞬间还是原本的样子,但很快,变得苍白、僵硬,最终化为一个栩栩如生的壳子。 李无相沉默地盯着这脑袋,又看了看地上的尸身,慢慢吸入一口气:“赵傀。” “赵傀?” 两息之后,他慢慢上前,用短刀在尸身的那些破口处拨了拨——在绽开的条条刀口底下,有微微的淡金色。他蹲下来,伸手将伤口撕开,拂去体内的那些白线,发现那是一层用极细极细的铜丝编织的、埋在体表之下的薄网。也是在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这具尸身的体表的触感与他在底下杀死的那个傀儡完全不同。 它更加坚韧……就好像是用薄皮制成的。 李无相吐出一口气,用短刀割下一块,后退到倾倒的丹炉边。刚才被赵喜生起的炭火还没熄灭,他借着火光看到了“薄皮”表面细密的纹路。他将这东西投到了炭火中,一股焦臭味儿腾起,薄皮迅速化为灰烬。 李无相握着短刀站了起来,看着地上的尸首,想起她刚才的话——“是赵傀杀我,又把我……我不是要骗……” “是赵傀杀了我,又把我制成傀儡,我不是要骗你”——是这个意思吗? 李无相在黑暗与火光中握着刀,看着地上的皮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 “怎么,你想叫我对赵喜觉得悔恨愧疚,然后把这身皮留在这儿当个念想儿么?接下来还继续修广蝉子,直到真把自己修成了一张皮?”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捡起赵喜轻飘飘的脑袋,拎起时一团被揉皱了的竹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接着他走到门旁将门打开,热风顿时喷涌进来,他将抓着的头颅悬到外面去:“我猜那时候你就会从这身皮里钻出来,夺我的舍——现在给我说话,不然我把你丢出去。” 空荡荡的头颅上,那双失焦的黑色眼睛盯着室内的地面,寂静无声。李无相猛一抬手,头颅被抛向远处、穿过一层转瞬即逝的清光,立即在半空中化为一团火焰。 他大步走回去,又将赵喜的无头尸身也拖到门边,厉声喝道:“给我说话,赵傀!要不然现在就把你也给丢出去!全丢出去!” 但这轻飘飘的傀儡身子随他的动作软绵绵地晃着,耷拉下来的双臂被门外的热风吹起,好像还在惦记着今天没炼完的丹药。 李无相瞪了它一会儿,慢慢靠在门边的石壁上,松开手。无头的尸身落在他脚下,发出噗的一声响,仿佛一件厚重的大衣落地。 门外仍旧是一片火红的世界。头上厚重的火云翻滚着,叫天顶看起来仿若实质。远处的大地上,无数巨木腾起烈焰,叫目力所及之处都在因为高温而扭曲着。从门向上下和两侧看,只能瞧见一片粗砺的、刀削斧凿似的岩壁,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灰。 整个世界看起来没有半点生机。 李无相叹了口气,面对着远处一片熊熊燃烧的世界坐下来,拍了一下地上的那副皮囊,稍微沉默一会儿,低声说,“好吧,如果你真是赵喜,死在我手上其实也不算很惨——要留在这样的世界,活在一个小屋子,知道自己要孤独至死,才是更惨的事。” “但这是一码事,我误杀了你又是另一码事。那怎么办?”李无相站起身,向前踏出一步,“就拿我的命来赔吧。” 但就在他的身体即将前倾时,他身后那具无头的皮囊猛然一颤,随后皮下那一片由细铜丝编成的薄网嗡的一声飞了出来,扑在他身上。 一阵剧痛! 这铜网一上他的身便立即往皮肉里钻,仿佛要像在赵喜那皮囊里那样,也在他的皮下生根。只一瞬间的功夫,李无相的上半身便一片赤红,细小的血柱四处飞溅,再过一瞬,这铜网已完全埋入他的皮下,似乎更是包裹了肌肉、骨骼,强行叫他抬起右手、砰的一声死死抓住一旁的石门板。 下一刻,身上的剧痛又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无相只觉得皮下一阵麻痒,随后便觉得体内一凉——好像自己从前正在修行广蝉子,脏腑之中的精气正源源不断向皮囊身上汇聚,只不过此时这速度快了无数倍,就好像没入皮下的这个铜网正在助他修行,要迅速将他修成张人皮! 这时候,李无相才最终确定赵傀的确附在那具躯体之上,但不是附在皮囊上,而是附在这铜网上。 他立即大笑起来,用左手攀住门边的墙壁、双腿发力,将自己的身体向外拉:“赵傀,你喜欢玩是吧?!我也喜欢!你想上我的身?那我就要你一起死!” 他纵身向外一跃,但左臂皮下也猛然一麻,完全失去控制。原本要将自己拉出去,此时也和右臂一样变成了死死攀住石墙。 皮下的铜网仍在疯狂吸取脏腑精气,李无相立即按照广蝉子中的法门,叫自己精气逆行。这一招竟见了效,虽然仍能感觉到能铜网还在自己的皮下飞快生长、逐渐控制了双腿的血肉,可它生长的速度却也大大减缓,叫他能再次发力、叫自己的身体前倾—— 等他完全失去了对躯体的控制权时,一种危险的平衡的达成了:他像是一具僵住的人形石雕一样,保持着即将从门口摔落悬崖的姿势。但他撑住门边的双臂、蹬着门框的双腿,加上从门外吹拂进来的暖风,则叫他定在原地,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会继续跌落下去,或者向后摔到门内。 他的神志开始模糊,心头一恍,再也无法调整内息,只觉得无数丝丝缕缕的东西从铜网上延伸出来,正钻入自己的脏腑。他的四肢开始逐渐松驰了,他感到自己的肌肉发力,慢慢将身体向后拉扯,仿佛一个人正在开始推动一个停在斜坡上的巨大石球,一旦滚动起来,胜负即见分晓。 可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赵喜的声音,又像穿过丹炉的风。 于是从门口呼啸而入的暖风也忽然小了一瞬,李无相稍稍一晃,跌落火海。 今天的是两章并一章哈。 还有个问题就是,一章的内容多少不是看页数来的,比如有的书恨不得一句话换一行,这种一章能弄到十几页。但是我的书是正常分段,但有长有短,所以页数多少也会有波动。 所以两章并一章真就是至少四千字哈,毕竟是新人发书,我怎么会偷奸耍滑呢,我还想要月票和推荐票呢,我想你们也想要大别野吧 (本章完) 第10章 灶台 第10章 灶台 后半夜的时候,薛宝瓶迷迷糊糊地听见院子里“砰”的一声响,吓得她一激灵。在床上坐起来竖着耳朵往外听,但再没别的什么动静,只有外屋门槛缝里的蛐蛐慢慢地又叫了起来,她就又睡下了,觉得或许是从镇外来的野猪拱了门板。 等到天蒙蒙亮,她打着哈欠打开厢房后门的时候,才发现是灶台烧垮了。 厢房是前后开门,她平时在院子里从后门进去,搬些柴火、食材之类,而等到再晚点,把前面的四扇门板拆开、用小凳子架上,就成了客人来“薛家店”吃饭时用的四张桌子。 灶台就盘在厢房进门的右手边。 在她三岁多刚能记事的时候,爹娘还在。那时候薛家店的生意还不坏,灶台没盘在这边,而在进门的左手边。有一天,她爹早上开门时看见一个道士睡在门外,蓬头垢面、脖子上还生着烂疮,就把道士背回了家,悉心照料小半月,喂些自制的水、草药,总算把他救活了。 道士康复之后,自称是拜司命真君的,也就是俗称的灶王爷。当初是看薛家店是一家食铺,拜的肯定也是灶王爷,才倒在门外求助。为了感激她爹的救命之恩,就帮她家看了看灶火,然后指点她爹另起一副炉灶,也就是现在这的这一副。 道士说,民间拜灶王爷,常常是往灶内投些吃食、活物祭祀,其实并不怎么管用。真正的供奉,该是灶火长燃不熄,这样香火才能穿透九天,抵达司命真君所在的妙境。 因此在盘了新灶之后,薛家店的这灶火就没熄过。这么一来自然是要多耗费许多的柴火,可生意却也真的好了起来,在薛宝瓶六岁的时候,家里重建了房子——现在她睡的这间东西屋、双耳房的青瓦房,就是那时候建起来的。 可好景不长,她爹在新房建起之后害了肺病,很快将她娘也传上了。拖上半年多,耗尽家里的钱财,双双去世。所幸金水镇在三十多年前曾闹过一阵子玄教,如今镇上的空宅颇多,因此并没人觊觎她家小镇东边的这套偏僻宅院,她就自己养活自己,磕磕绊绊地长到十七岁。 薛宝瓶记得她爹临死前的话。她爹说,道士说,供奉灶王爷香火不熄,是对当下、对子孙后代都有好处的事,即便是人死了,天魂也能随着香火往九天之上的妙境去。但这种供奉可不能轻易中断,要不然人的天魂往天上走了一半,灶火忽然熄了,那就不上不下、无着无落,要永世受着九天之上的罡风,不得转世的。 于是薛宝瓶就继续把这灶火烧了十多年,直到今天—— 灶台的一角塌了,碎砖和黄土散落在地上。因为开了大口子,原本能焖烧一整夜的柴火也早就熄了,白灰因为热气扬了出来,地面上像下了雪似的。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慢慢靠到门边、抱着膝盖坐到地上,不知道爹和娘现在有没有走到九天之上的妙境去。 又过一会儿,她才擦了擦眼角站起身,去灶台边收拾那些碎砖。今天当然是无法开门的了,但她刚才想,往后也不打算开门了。 爹娘去世之前并没能教给她什么手艺,她是在三年前时觉得,这灶烧也是烧着,才又把“薛家店”的板子挂上去。但她只知道怎么弄熟些瓜、菜之类,连面汤也只会做死面的。觉得再多添些荤腥、油水会更香些,可她自己都要偶尔靠糠、菜饱腹,荤腥油水自然也不能时常供应。于是只有一些从外地偶然经过的客商才会来这里混个肚饱,本地人是懒得光顾的,既然塌也塌了,就不如去镇外砍柴卖,也许过得比现在要好些。 她就这么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捡着碎砖,然后在白灰里看见一样东西。 金闪闪的,黄豆粒那么大小。她最初以为是烧化了的铜,但从灰里捻起来、吹了吹之后,却发现更像是一枚小小的茧。茧的外面,从前似乎包着一层皮,但在火里烧焦了,露出下面的一点金色。她拿着这东西走到门口儿,借着朝阳的光亮看,就能看清楚露出来的那一层金色了—— 好像皮子的底下,还有一层是用极细极细的铜丝或者金丝编织而成的,再往里面,则像是塞满了的细丝线。薛宝瓶愣了愣,想要把这东西拿到水缸边去洗一洗。但此时前面的门板未拆,屋子里还有些昏暗,她在水缸边不小心被地上的柴火绊了一下,伸手一撑灶台,这小东西就咚的一声掉进了一旁的一小盆公野鸡的血里去了。她忙把它捞了出来、放在碗里,又舀了些水进去想把这东西洗净。 清水注入,这东西上面沾染着的鸡血便在碗底漾了起来。薛宝瓶正想用手指搓干净,忽然发现那些漾出来的缕缕血丝,又一下子被这小球从露出铜丝的破口里吸了进去。她愣了一下,但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又瞧见这小球连着吸了两次,像鱼儿吸水似的把血丝全吞进去了。 这是个活物。 薛宝瓶轻而快地喘了几口气,转身慢慢坐在灶台上,侧脸看着碗里的这小东西。 她想起了爹娘,小时候的院子,四月的槐,红彤彤的炉灶,从前这间屋子里热腾腾的水汽和说话声,然后一厢情愿地觉得这个小东西,不管是个蛾子的茧还是别的什么小虫子,也许是爹娘托灶王爷送给自己做伴的。 这么一想,她觉得心里稍微松快起来了,于是一边慢慢收拾,一边看这泡在水里的小东西。瞧见碗底的血丝全给它吸进去了,就在柴火上折一根枝子再蘸了点儿鸡血滴进去。 就这样,等到屋子快要收拾好的时候,她发现这东西好像稍微涨大了一点了。原本被烧焦的地方,黑色变浅了,之前露出底下金丝的破口处,也蒙上了一层极薄的粉色皮膜,好像新生出了皮肤。 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为什么炉灶会烧塌了——她最后在灰堆里捡出来一块青砖,外面似乎原本雕刻了些符文之类,而里面则是中空的,分了两层,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小屋子。只不过不管原来里头还放了什么,现在已全烧没了,断做两半。 薛宝瓶觉得这也许是当初那个道士指点爹娘另起炉灶时放在里面的,就好像平常人家翻盖房子的时候,也会往房梁或者地基里埋下辟邪驱鬼的符咒之类。只是这砖是空心的,可能因此不耐火,烧上十几年终于炸开,还炸塌了灶台。 于是她没把这两截断砖跟那些碎砖堆在一起,而跟那碗水一样,都小心翼翼地捧回屋子里,搁在了窗台上,才去院子里打水。 稍待片刻,碗中轻波漾起,小东西冒出一颗气泡——李无相吐了口气。 他神志混沌,意识像一团被蜷了起来的薄纱,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已经摆脱了牢狱与火海,但他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在哪里。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饿,超越一切、超越理智的饥饿感。那么几滴血液根本无法缓解饥饿,他想要更多的血肉。但另一个声音和意志压抑了他的这种本能,叫他暂时地再次蜷缩起来,焦躁难耐地等待着成长与进食的机会。 这是一更哈。 (本章完) 第11章 旧账 第11章 旧账 此后的十来天,薛宝瓶就不出门了。眼下是暮春,也是青黄不接时,但幸而从前她每天都要去镇外的璧山里砍柴,总能收获些木耳、菌菇、酸果、山姜之类,运气好时,还会像前几天一样,捉到一只被鹰叨伤了脖子的野鸡。而她又是细细长长的一个女孩子,经年养出来的小胃口,这些吃食竟都能风干了慢慢存下来。 因此,这十来天她就趴在窗头,瞧着日光透过窗户照在那碗清水里,瞧着里面那小小一枚茧的皮肤逐渐愈合了,变得白皙光滑,又渐渐生发出小小的肉芽,仿佛要长出手脚来了。 她为它的每一丝变化而感到高兴,渴了就喝点井水,饿了就吃点干货。至于这些都吃光了该怎么办,她也不愿意去想——炉灶都塌了,做了十几年的事也不用做了,她就什么都不想做了。 但等到第十五天,她改了主意。不是自愿,而是半自愿的——喂养到第三天时,她觉得鸡血开始发臭,于是用锅将鸡血焙干,又细细磨成粉末,一点点去喂。但前些天下了雨,是牛毛细雨,却延绵了两三天,等隔夜再打开盛着血粉的小罐时,只闻到一股恶臭。 她试着投了一点去喂那茧,结果它非但不吃,反而在抽动几下之后就一动不动,仿佛死了。 她这下慌了神,体会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恐惧感,像她爹娘咽了气、她独个儿在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空屋子里站着时那样。 她赶紧给小碗换了水,又刺破自己的手指滴了几滴血进去。过了好半天,这茧才慢慢扭动着新长出来的、像触须一样的四肢,将这几滴血给吃干净了,但还是恹恹的,仿佛没吃饱。 这时候,薛宝瓶才像刚从一场梦里醒过来似的,知道自己得去弄点吃食了,要不然,她怕这爹娘送来陪伴自己的小东西饿死。 她拉开床头的小抽屉,取出里面的一个红木匣。这匣子原本是边角包铜、掐了银丝,是娘为她攒下的嫁妆之一,而今那些铜银早都抠下来了,只剩个素匣子。她将匣子打开,取出里面仅剩的一枚银耳钉,十几天来头一次走出院门。 薛家店正对着金水河,沿河是一片民居,其中有八九成是空着的。她沿河慢慢走,看见河边那株大柳树已经新抽了许多枝条,沿河也有新草从泥土底下钻出来了。只是那草似乎也没有什么生气,并不很绿,只白惨惨地抽着芽。 她慢慢走过三栋屋子,最终在桥头一家门前停下来,扶着门口的驻马桩喘了好一阵子气,才觉得自己的脑袋不怎么晕了,于是就在门板上用力敲了敲。 稍隔片刻,听见里面一个惫懒泥泞的男声:“谁啊?” 几声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临近,门板吱呀一声开了缝,露出个吊梢眼的年轻光头,矮矮胖胖,皮肤黝黑,十分壮实。一见外面站着的是薛宝瓶,满脸的不耐烦才稍做收敛:“哦,薛妹妹啊。有什么事儿?” 薛宝瓶看了看他的眼角——这是有一颗痣的,那么就是王家双儿的老二,王武。她捏着手里的耳钉,抬手在自己的左耳垂上比了比,又在脖颈上比了比,然后在手指上比了比,最后在身前划了一个圈。 王武打开一扇门,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笑嘻嘻地一眯眼,探过半边脸:“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啊?” 薛宝瓶沉默地盯着他。 她在说的是耳垂上的耳钉、脖子上的项链、手指上的戒指,还有许许多多她从六岁起,就陆陆续续拿来王家换掉的,本应是她嫁妆的银饰。 王家是猎户。爹娘还在的时候,王家会给薛家店供应肉食,两家算是相熟的。爹娘病故那天,薛宝瓶哭到饿了,就想起王家人。她记不大清那时候的事了,只记得他家来了人,搬出尸首,用席子裹了草草掩埋,而后王家父子三人在家里搜罗好一阵,不晓得都带走了些什么,只对她说那是丧葬的费用。 六岁的孩子懵懵懂懂,只以为这家是好人,往后凡是饿得受不住,就取了家里的东西去王家换些吃的。起初一只银镯子尚能换到够吃上三四月的细糠,往后一只戒指、一挂项链、一只耳钉,就只能换得几块干肉、烤酥的碎骨而已。 王家人说,他们办事要讲公道,只是如今连年饥荒,山上的飞禽走兽也不好打,那就先记做欠账。又说,“一码归一码”——譬如上次拿来的戒指已记作欠账了,那这回再拿来的项链,自然是第二码,换得一块肉干,就记作第二笔欠账吧。如此,直到她九岁了,才慢慢晓得王家的“叔叔”和“哥哥”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就再不做傻事了。 直到今天。 王武叫她这眼神盯得不高兴了,把笑容一敛、眉头一皱,就要摔上门。这时一只手探出来把门撑住,他哥哥王文探出了头。瞧见是薛宝瓶,立即皱皱眉,问王武:“怎么了?”王武哼了一声:“小哑巴来翻旧账了。” 王文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旧账?旧账就不是账了吗?我们王家人做事,清清白白,公公道道,你还想不认账吗?” 王武叫他训得直哼哼却不敢发作,踢了一下门板,跑进院子里去了。王文这才走出门,叹了口气:“薛妹妹去年不是把你家铺子又开起来了吗?这是又遇到难处了?唉,也是的,这些年别说庄稼不好种,就连我们猎户人家也难,璧山上的畜牲都学精了,伱去下了套,设了夹子,过几天一瞧,什么都捞不着。前几天夹着一只鹿,结果镇主说那位法师爱吃鹿肉,在我这记了账,整条拿去了,你说,这种账还要得回来吗?” 薛宝瓶只是盯着他看。王文就挠了挠头:“所以我们家也难呐,唉,可咱们两家又是老交情了。这样吧,咱们一码归一码——你那里可还有什么金银首饰之类的?我先给你换点干货,等几天,要是清江那边开了集,我再到集上去把你的东西换成米面,给你带回来好不好?” 来的时候薛宝瓶已想到会是这样的说辞,还想过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弄些吃食。但那茧只食血肉,这些天来,她还捉过些虫子、蚯蚓之类喂它。可当年闹过玄教之后,金水镇附近的地力一直没有恢复,不但作物恹恹的不景气,就是泥土里的小虫都少得可怜。眼下又快要入夏,除了些干腊肉,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一直把它喂养下去。 她叹了口气,展露出掌心的那枚银耳钉。 王文笑眯眯地走下门台,从她掌心儿里把耳钉夹起来,这时候看到了她细细的手腕。白白净净的,透着底下血管的淡青色。掌心有茧子,但掌根指肚都透着青春少女特有的红润,就连长期的饥饿也抹不去。 王文就稍稍恍了一下神,拿了耳钉之后退回到门台上,又认真打量她几眼,才意识到薛家的小哑巴这些年已抽了条,有些短小的衣裳要掩藏不住底下细长的身体了。于是他笑了笑:“妹子,你稍等。” 他转身进门,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半只风鸡、一串干饼。走到薛宝瓶面前,笑眯眯地要去捏捏她的脸,薛宝瓶立即躲开,皱眉看着他。王文哈哈笑了两声:“妹子生分了,你小时候我不是还抱过你么?喏,拿着——这些年咱们真是生分了,也不怎么走动。得空儿我过去瞧瞧,你那里有什么糟了朽了的,哥哥给你弄一弄,保证你过得舒坦。” 要真是“一码归一码”,一个银耳钉换不来这些。薛宝瓶觉得他的那些话叫她难受,好像明白点什么,又不怎么明白。她索性不去想了,一把从他手里抓过东西,退开两步,慢慢地挪走了。 回到家里之后,她先从那风干鸡上撕下一条肉,浸了水,用刀子细细地剁成茸,然后洒进碗里。肉茸一落底,茧立即扭动起来,薛宝瓶看见它前头裂开了小小的口子,仿佛是它新生出来的嘴,滑动着四条触须在碗底挪动,迅速地吃着东西。 她的心也一下子落了底,这才打了一碗井水,一边小口抿着水、一边一点点地啃饼子。等她吃完巴掌大的一个,那碗里的肉茸也被小东西吃干净了,鼓鼓胀胀,一下子大了两三圈,悬在水中一动不动,里面却好像新生出了一颗小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看起来仿佛睡着了。 薛宝瓶便也趴在窗边。久违的饱腹感叫她觉得自己开始犯困,而开始西斜的太阳照进窗户里了,晒得她身上暖洋洋,不知不觉的,她也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黑了。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外亦伸手不见五指。薛宝瓶抬起头,抹了一把口水,像往常那样把手指摸索着伸进小碗里——小小的茧绕着她的指尖动了动,她这才慢慢起身,要把自己挪到床上去。 但摸黑了走了两步她就停下了。 屋子里有香味儿……那种鲜肉放进清水里,只加上一点点盐、一段葱、一片姜之后煮出来的肉香味儿。 她的嘴唇颤了颤,小步往后退着靠上窗台,摸到了搁在那里的火折子。 小小的火苗升腾起来,她看到床头的矮柜上搁着一个大瓷碗,碗里是一块带着筋头肥肉的饱满脊骨肉,还微微冒着热气。还有王文——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她,被火光映出脸上一条一条的横肉。 今天更了五千六啊,大家多来点票!马上就能上新书榜了! (本章完) 第12章 肉食 第12章 肉食 火苗发颤,薛宝瓶往后仰了仰,向门边瞥。 王文笑起来,站起身端着那大碗也走到窗台边,将碗搁下,薛宝瓶仰着脖子,侧着脸看他。 王文在她那因为紧绷而显得格外光洁细腻的脖颈上又多看了几眼:“妹子别怪哥哥。你走了之后我就想着,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看样子也是缺荤腥油水,又正是抽条的好时候,这怎么行?就给你送了点儿鲜肉过来。伱家门没栓,我看你睡得熟了,也不想喊你。” 他把大碗往薛宝瓶那边推了推:“吃吃,别客气,顶好的野猪肉。” 又看了一眼窗台上那小碗:“哟,这年月还能看见蝌蚪呢?有几年没听见青蛙叫了。” 薛宝瓶摆了摆手,靠着墙边慢慢往后退。娘死得早,没跟她说男女之间的事情,但她就是模模糊糊地知道,王文不是为了抢她,不是为了杀她,可要做的事一定比这两者还可怕。 但刚退出一步,王文拿起大碗、手臂一环,将她给困在墙边。他盯着她,喘着气,将脊骨肉从碗里抓起来送到她嘴边:“尝尝?妹子,别辜负哥哥的好心好意。” 薛宝瓶嘴唇发颤,张嘴咬了一块,只嚼了几下就吞下去了。 “好吃吗?” 她赶紧点点头。 “想不想天天吃?”他凑得更近,几乎抵到她额头上,然后把肉放回碗里,又把碗搁在窗台上,“你听哥哥的话,往后就天天吃——” 薛宝瓶忽然将手里的火折子往地上一丢,黑暗瞬间降临。与此同时她飞快从王文的臂弯里钻了出去,立即往门口跑。 但一只粗糙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向后一拖,薛宝瓶立即摔倒在地。她的脑子发懵,双耳嗡嗡的响,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下一刻就觉得胸口一凉,然后才听见“嗤啦”声——王文在她的胸口狠狠抓了一把,骑在她身上,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去拉她的裤子:“嘘,嘘,妹子,别闹,省点儿力气,河这边就咱们两家儿,你有什么好闹的?乖乖的……一会舒服着呢……” 薛宝瓶用力一弯腿,王文吃痛,啊的叫了一声。薛宝瓶趁机转了身,双手攀住窗台想要把自己拉起来。但蒲扇一样的巴掌砰的一声扇在她的脑袋上,她的身子一歪,双手把窗台上的那只小碗扒拉翻了,重新摔回到地上。她紧接着又挨了重重的几巴掌,脑袋一下子迷糊起来。 她的耳边是一片长而尖锐的鸣叫声,全身失去力气,感觉自己像一只牲畜一样被人摆弄着四肢。但现在她想的只是一件事——碗里的水洒到王文身上了,爹娘送来陪自己的小东西可能已经被压死了。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有点熟悉,她努力分辨着,直到又喘了好几口气之后才发现自己已被没人压着了,耳鸣逐渐退去,那种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楚了——王文缩到了窗边,正在哼哼着。那种声音跟爹娘去世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是因为身体正在承受极度的痛苦,可又完全动不了了,甚至连大声叫喊都没力气,就只能这么垂死地哼哼着,在地上颤抖着。 薛宝瓶愣了愣,立即手脚并用地后退,退出几步之后在地上摸到了火折子。她双手打着颤,试了好几次才把火苗吹出来—— 王文的确靠在墙边坐着,歪着头。但他的脑袋歪得太厉害了,像是完全被折断,耷拉在肩膀上,筛糠一样抖着。他翻着白眼,眼球也在飞快地颤,充满密密麻麻的红血丝,鲜血从他的眼角、鼻孔、嘴巴、耳朵里飞快地往外涌,就在薛宝瓶擦亮火焰的这一瞬间,鼻子里流出来的不再是鲜血了,而是大量透明的像鼻涕一样的液体,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脑浆。 她看得呆住了,这时王文才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她抬起手,嘴唇抽风一样地颤着,仿佛要向她求救。但下一刻,只听见“波”的一声,他的两只眼球一下子掉了出来,黏连着后面丝丝缕缕的东西挂在脸上。也就这一瞬间,薛宝瓶看到他黑洞洞的眼眶后面有一抹金光转瞬即逝……就好像有一个用极细极细的金丝编织成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游了过去! 她的身体一下子发了麻,立即冲出屋门、冲出大门,冲到金水河边的夜色里。她向着王家的方向飞奔,无声地张大嘴,但没法儿发出声音。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十几步,被一个土坑绊了个踉跄,手脚并用才没叫自己摔倒。然后她停住脚步,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喘了一会儿气,转过身看向家的方向。 又过一会儿,她握着拳头,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栓上大门,穿过小院,走到屋内。 屋子里已经没有王文低低的哀嚎声了。黑暗中,她听到了什么粘腻的东西在泥泞中滑行、蠕动的声音,好像从前她爹娘在用手搅拌多汁柔软的馅料。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叫她想要呕吐,但她深深地喘息着,用颤抖的手关上了门,然后靠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看向黑暗中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点声音和最后一丝血腥气都消失不见了,屋子里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但薛宝瓶知道,在这片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存在着、生长着,注视着自己。 随后,她听到了风声,然后她觉得那东西消失了。她一下子慌了神,站起身、伸直双臂,向前方的黑暗中急切地摸索着、张大嘴,发出低微的啊啊声—— 一片柔软而温暖的肌肤贴上了她的掌心。薛宝瓶一下子停住了。 “我叫李无相。”她听到一个极好听的男声,像月色洒向粼粼的金水河,安宁静谧,“你叫什么名字?” 畏惧感转瞬即逝,因为这样的声音,被纯粹的惊讶取代,随后转化为一种不顾一切的好奇。她屈了屈手指,想要多体验掌心的触感,但李无相重新退入黑暗中了,于是她赶忙张着嘴,呼出窒息似的气流,想要努力发出声音。 上一次发出声音还是在六岁时。在那天哭哑了嗓子之后,她就不想说话了,又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不能说话了。她努力回想着遥远的记忆,回忆着该怎么颤动自己的嗓子,在很久之后,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 “希……” “许?” “许……许……” “谢?哦,薛?” 薛宝瓶长出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黑暗里的存在沉默了一会儿:“好,薛姑娘,你别害怕。我叫李无相,被妖人困在你家炉灶里,多谢你救了我。”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13章 办法 第13章 办法 夜色漫长,但半个时辰之后,通过薛宝瓶所识得不多的几个字、非常费劲儿才能出口的一两个音节、李无相极具耐心的推断和猜测,他终于大致弄清楚了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 金水镇,因为金水河而得名。但薛宝瓶没离开过金水,她父母也是本地户,因此她既不知道金水镇究竟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金水河发自哪里、流向何处,更不知道金水镇究竟归哪里管辖。 这最后一个不知道,并非不清楚金水镇的上级行政机构,而是,压根儿就没有。 提到“皇帝”、“朝廷”、“朝代”这种事时,薛宝瓶表现出了相当的茫然。但幸亏她的父母从前都出身殷实人家,她小时候也算聪明,因而能模模糊糊地知道,在很久很久的两三千年之前,是有一个叫“皇帝”的人的,还有一个“业朝”。 如今人世间的规矩礼仪,乃至大部分的山川湖泊的名字,也都是那时定下来的。但业朝灭亡、没了皇帝之后,世人就只知道这世间的许多区域都归“八部玄教”管——妙境上最大的神仙们传下仙法,修习这种仙法的人叫做道士或者炼气士。凡夫俗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见过神仙,但听说玄教统辖的范围之内,世景要比教外繁华些。 在询问几次之后,李无相意识到“教外”其实是一个地理概念。八部玄教掌控着世上的许多地区,却还有更多的区域沾不到玄教的光,只由各地的城主、镇主辖制。很像是他那里从前的军阀们,你来我往,打来打去,城头变幻大王旗,而金水镇就是这样一个教外的镇子。 三十多年前,金水镇还是很繁荣的。那时金水河远比如今更加宽阔,便有商船行经镇上,催生出一派繁荣气象。但随后就“闹了玄教”——玄教的道士跟往年驻在金水镇里的炼气士们起了冲突,争斗一场,叫镇上死了许多人,自那之后,金水河也慢慢枯竭,渐渐只能走些小客船,镇子也就衰败了。 薛家所在的镇东原本是金水镇最繁荣的区域,因为这里从前有一片小码头,要停泊许多客货船。金水河航道阻断、又闹过玄教之后,新迁来的人家就多往镇西、镇东边去了,因为那里离往最近的清江城去的大路更近些。 因此,如之前王文所言,如今镇东桥边沿河这一片的宅院里,有人住也只有王、薛两家。薛宝瓶是因为无法搬走,而王家则不同。他家世代猎户,近些年的新镇主又喜好野味,而镇东离璧山更近些,他家就也留了下来。 “这么说,今晚是个在镇上有头有脸的人死在了这儿。”薛宝瓶听见黑暗中李无相的声音。她的听力是很好的,之前一直想要听清楚李无相究竟在哪儿说话,但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好像一会儿在对面,一会儿在远处,一会儿又在身后。 “而且这金水镇的律法,看着全由镇主说了算,要是追究起来,我觉得你反而要变成凶手罪犯。” 这两句话像一盆冷水,一下子叫薛宝瓶冷静下来,才刚刚真切地意识到一件事:她家里死了个人……而这人还有个凶狠的猎户弟弟和父亲! 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仰头看向黑暗中,艰难地发出声音:“我——” “你什么都别做。”她听见李无相说,“伱什么都不知道。” 薛宝瓶还想要再发出点声音,或者用手在黑暗的地上写字,就忽然听到院们咚的一声响,随后便是王武的声音:“开门,开门!” 薛宝瓶浑身一颤,立即把脸转向黑暗中,啊了两声。但她没听到回应,仿佛李无相已经消失不见了。 随后便听到哐当一声巨响。她家这门栓用了十几年,金水镇又总有连雨时,已经糟朽了。王武拍了几下门不见有人开,索性抬腿一踹,立即将门踹开。他冲进院子里,背着弓箭,一手提着双股猎叉,一手擎着火把,气愤地嚷嚷:“不是说好了一起来玩吗?你背着我干好事?啊?哥?哥!快点出来,别他妈玩了,镇主请的道士要鲜虎骨,现在就要!” 院子里黑沉沉,没人回应,他就直接向主屋闯去。薛宝瓶发了慌,不知道自己应该听李无相的“什么都别做”, 还是去把屋门抵上。但一团光亮已经从门缝里映进来,随后又是咣当一声响,她看见了王武被火把照亮的一脸横肉。 薛宝瓶往后退了两步,抵靠在墙上、紧紧闭上眼睛,知道王武下一刻就会看到屋内的一片狼藉、地上的血迹、尸首。 但稍隔片刻之后她听见王武的声音,闻到腥臭的口气:“我哥呢!?人呢?” 薛宝瓶一愣,睁开眼——王武就抵在她面前。她飞快地往旁边一瞥,借着王武擎着的火把的光亮……地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一片被夯实了的泥土,血迹、尸首,甚至血衣都不见了,仿佛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问你呢,我哥呢?”王武抓住她的脸晃了晃,又向屋子里瞥了一圈,看到窗台上搁着的碗和里面的肉。 薛宝瓶抬起胳膊,向外指了一下。 “他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薛宝瓶瞪着他,仰着脸,不说话。 王武皱着眉打量她,看到她的领口——扣子掉了,是被撕扯开的。他就忽然哼着笑了两声:“行吧,薛妹妹,等忙完了这事儿我就来找你玩儿,哼,叫你瞧瞧我跟我哥谁更好。” 他说完将薛宝瓶的脸猛的一甩、提起猎叉,大步冲出门去,边冲边喊:“哥!哥!王文!你哪儿呢?你看爹不揍死你——” 院门哐当一声被踢开,又摔了回来。薛宝瓶一下子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颤抖着爬到窗边抓起地上的火绒,吹了好几次才吹亮了,又借着那亮光仔仔细细地看地面。 还是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血腥气。她一咬牙,猛地擎起火苗抬头往梁上看—— 几片破布飘飘荡荡地挂在梁上,也没有血迹,但她能肯定那就是王文之前穿着的衣裳。 “李……李……”她努力发出声音,但极度的紧张叫她的嗓子哽住了,只能像刚才那样,在黑暗里用手指写字——“你吃人?” 她不知道李无相还在不在。但片刻之后,她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我觉得不算是吧。” 薛宝瓶短促而轻微地喘着气,沉默了一会儿,用发颤的手指再写:“怎么办?” “他弟弟知道他来过了,所以最后总会再跑来问你。要是在我那里,他们也许拿你没办法,可这儿是金水,不管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泄别的什么,他往后应该经常会来找你。”她听见李无相在她身后笑了一下,“那就两个办法,一个是咱俩今晚赶紧走,离开这儿。” 薛宝瓶立即摇头。 “嗯,那就是第二个。咱们今晚就去杀他全家,那就没人会怀疑到你身上了,你觉得好不好?” 薛宝瓶愣住了,但片刻之后,她握了握拳,发出轻微的声音:“嗬……” “好?好。那么,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先转过身,我就在你身后,但看见什么你都不要怕。准备好了吗?” 新的一周,要上推荐榜,要跟同期书pk啦。这个pk就是说,大家同期上榜的,看谁的数据好追订高,谁就晋级下一轮推荐。数据不好可能就没戏了! 大家帮我吧!帮我也是帮你们自己!毕竟你们也想住大别野吧! (本章完) 第14章 邪祟 第14章 邪祟 薛宝瓶转过身。看见身后的东西的一瞬间,瞳孔放大、头皮发麻,往后退了两步才无声地站住了。 她本以为看到的或许是青面獠牙的鬼、兽头人身的妖,或者任何爹娘还在时说出来吓唬她的邪祟,可现实所见到的,比那些邪祟更加邪性—— 像是一个扎纸人,但是极其精致,鼻子眼睛嘴巴栩栩如生。然而,是不小心浸了水、弄糊了颜色,又被弄瘪、弄皱的那种——一张面目扭曲的人皮站在她不远处,有些地方是撑起来的,有些地方则是瘪下去的,双脚飘飘忽忽,似乎站在地上,又似乎飘荡在半空。 它的七窍是空着的,但许许多多的白线从里面探了出来,像触须似的在空气中轻轻挥舞着,似乎在替代原本那些器官的作用,而当他轻轻动作的时候,那一张人皮底下便有密密麻麻的起伏,好像有无数条虫子正在里面蠕行、驱动着他的动作。 她向后仰着脸,喘息了好几声,才吞咽一下口水,颤巍巍地抬起手写道:“帮什么?” 她的反应完美符合预期,李无相感到非常满意。经过这十几天的观察,他已经意识到并不是一个安居乐业、物质丰饶的时代,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的人,应该绝大多数唯唯诺诺,疲惫麻木。起初他以为薛宝瓶也是那样的人,但随后慢慢意识到,她所表现出来的所有惫懒、茫然、麻木,似乎都是因为父母早亡的童年以及青春期造成的长期心理压抑——一旦发现了一个“爹娘送来陪我的”小东西之后,就立即表现得偏执专注起来了。 李无相还知道绝大多数人在经历类似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之后都会被击垮,变得胆怯懦弱、畏于拒绝、乐于讨好,可薛宝瓶却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令她自己拥有了超强防御性的同时,兼具潜在的自我毁灭倾向。 这仍然是相当病态的心理状况。但要是他十几天前落到了任何一个不这么病态的十六七岁女孩子手里,大概早就被投进火中烧掉了。 要保持现在这种状态挺辛苦,可李无相仍尽量把自己维持成一个人形的样子、维持着自己从前的声音,好叫薛宝瓶能通过这种声音减轻一点恐惧:“家里有剪刀吗?” 女孩点了点头。稍微迟疑一会儿之后,侧着身子走到床头柜旁,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柄上缠着红线的黑铁剪子。 李无相吐出一口气,于是他的皮囊立即轻飘飘地平铺在地上:“过来把我给剪开。” 薛宝瓶半张着嘴,愣了一下,才握着剪子慢慢走过去,鼓足勇气碰了碰这皮囊,艰难地发出一个声音:“啊?” “先把我腿剪下来。” 薛宝瓶皱着眉,盯着李无相的皮,想了一会儿,重重落下剪刀。 远比她想象的轻松。李无相的这身皮像是稍微厚实一点的、被浸了水的布,剪子铰过去,沙沙一声响,双腿就落了下来。 “挺好。继续剪,把我脑袋和前胸都给剪开,剪成——” “衣……”薛宝瓶说。 “对,剪成件衣服的样子。” 数息之后,李无相被剖开,平摊在地上了。看着就像是一件连帽的大氅,且是内嵌金丝的皮质。他这皮囊底下原本有无数蠕动着的白线,此时都安安静静地贴服着,仿佛内里的丝绒。 “现在把我给卷起来,反着卷,把金线露在外面。然后我要你出门,想办法把我丢进王家的院子里面去。” 薛宝瓶立即照做,脸上的神情轻松了很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惶恐畏惧。一是因为李无相的上半身被裁成一件大氅之后看起来不像之前那么吓人了,二是因为,她觉得他说话很和气。除了爹娘,这些年来没人像他这样和和气气地跟自己说话……慢慢的、轻轻的,不会催,不会骂,即便她刚才不小心把他的眼睛都剪开了。所以,即便是他是个吃人的妖怪,她也乐意送他去吃人。 薛宝瓶拿了一根麻绳,把李无相的皮给捆了,然后把他夹在腋下。她没走正门,而从后面的小门出去。 今夜还很长,屋后仍是漆黑一片。但附近的路她都已记熟了,哪里有土坑,哪里有老树根,哪里有成堆的碎瓦,全牢牢印在脑袋里。她家跟王家之间还隔了五户残屋,她在黑暗中无声轻巧地走着,等绕过一株老槐树,能远远瞧见王家还亮着的灯火时,薛宝瓶低低地说:“喂……喂……喂什……” “为什么帮你?”她听见怀里的人皮说。 她在黑暗中点点头。 “也是在帮我自己。你看,我从前也是人,也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被坏道士抓住,封在伱家的炉灶里——” “坏……坏……他……”薛宝瓶在自己的脸上比了比。 “看着四五十岁。”李无相回忆着赵傀的模样,“干干瘦瘦的,五瞥胡子,眼窝很深,下巴很长。” 薛宝瓶慢慢吐出一口气。十多年前被爹救下的那个道士或许要更年轻些,但就是他说的样子。 “多亏你救了我,我才能变成现在这样子。但是我可能还得在你家里待些日子,所以我也不能叫你有事,我得想法儿叫咱们的日子平平安安。” 少女原本将李无相紧紧地抱着,听到这句话时,李无相感觉到她的胳膊松了松。他知道,这意味着这句话叫她觉得稍微放心了一点——她不怎么在乎自己正走在杀人全家的路上,但比较在乎怀里的丑陋人皮会不会离开自己。 这姑娘真的病得不轻啊,李无相想。 再经过一段残墙,就到了王家院墙外。这是一面新近粉刷过的墙壁,墙头覆着青瓦,看起来很气派,薛宝瓶即便跳起来也够不到墙头那瓦。 在墙底站下时,正听到墙的那边有人说话。声音有些远,但很愤怒,薛宝瓶就知道这是王文王武的父亲王鹏的声音,似乎因为小儿子没有找到大儿子而正在迁怒,王武则唯唯诺诺,低低争辩几次就不敢出声了。 又过一会儿,声音没了,该是两人往内院里走去了,李无相立即说:“把我丢进去,丢在他们一会儿能看到的地方,在外面等我。” 薛宝瓶就沿着墙根儿往前走,到了王家正门外,将捆成一束的李无相投了进去。然后她走到墙底拐角处摸着一块石头握在掌心,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15章 围杀 第15章 围杀 少倾,王家宅院内的叫骂声又响了起来,两个人影走向院门。 当先一个壮硕些,是王文王武两兄弟的父亲王鹏:“……两个不成器的东西,那个小娘皮什么时候玩弄不行?非要今晚!当初生下来就该把你们溺死!也好过气死我!不等他了,你身上——” 他边走边骂,快到门口时又停下、不骂了,而瞪着王武。王武背着弓箭,提着猎叉,腰间挂着绳索、铁夹,赶紧也停下来,叫他爹给瞪得莫名奇妙。隔了一会儿,才听见王鹏怒气冲冲地问:“你东西带全了?” 他赶紧心虚地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我……带全了啊。” 王鹏劈手给了他一耳光:“伱带全了!?” 王武捂着脸,听声音要哭了:“我带全了啊?” “油纸呢?”王鹏又给了他一耳光,打得他一个趔趄,“你要拿手捧着虎骨给镇主送去吗?啊!?” 王武立即小跑着往厢房去了。王鹏这才呸了一声,气冲冲地大步往门口走,然后瞧见地上躺着一束东西。 他皱起眉,咦了一声,伸脚踢了踢,发现这东西在月光中闪过一抹金属的亮色。他稍稍一愣,俯身把它捡了起来,随后忍不住又咦了一声。 这东西虽轻,但在手上相当柔韧,且里面还衬着一层……铜丝?可摸着柔软极了,又像是金丝。他立即走到大门前推了推门,发现门还是拴着的,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赶紧大步走回屋去,将正堂里的油灯点上了。 油灯并不很亮。王鹏将手里的东西凑近火光仔仔细细地看,只见那铜丝或金丝极其细密,像一层布一样,但也不知道是用什么野兽的皮子制成的,里面还有些长长的白须,又像是白线。 他便抽住腰间的短匕,用刀尖儿小心翼翼地在一根金线上划了划,却发现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那这就既不是铜,也并不是金银的,然而就这柔软的程度来看,也绝不会是铁的! 王鹏心中一跳,忍不住冒出一个猜想—— 这种不寻常的事物,难道是镇主身边那位要虎骨的炼气士送来的? 金水镇不算是个大镇,可也不算太小,也时常同周边的几个镇子有些纷争。这几年来镇主身边一直找不到高人供奉,早就急坏了,前些日子才有位游历四方的炼气士经过这里,答应暂住些时日。王鹏之前远远见过他一面,只知道是个年轻人,叫赵奇,他当时还想,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人看着也没什么道行的,可如今却是人不可貌相,做事竟然如此大气么?因为体恤自己要在深更半夜辛苦为他猎虎? 他这么想着,就把这东西抖开了。只见它竟然还带了两只连在袖口上的手套,另有一个兜帽,上面开着可以露出双眼的洞,瞧着像是从什么猿类的身上完完整整地剥下来的。 王鹏是个矮壮的身材,这袖子有些窄,他试着将胳膊探进去,发现这东西极其柔韧,立即被自己的手臂撑开,随后紧绷在上面,仿佛是自己的第二层皮。且触感温温热热,里面那些柔软白线又稍微隔出一层空隙,并不会叫人觉得十分难受,反而相当舒适。 他满腔因为找不到老大的怒气一下子平复许多,当即把自己的单衣脱了,小心翼翼把这东西穿上了。 正合身,仿佛为他量身定制的。 王鹏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打算在屋子里踱上几步走一走,却忽然感到身上一紧,随后上半身一阵剧痛,好像有无数尖刺钻入自己的皮肉! 他惨叫一声,立即要把这东西脱下来,然而双手去抓胸前的“衣襟”时才发现这东西已紧紧陷入自己的皮肉里了!他只惨叫一声就再也叫不出了,因为太痛了,痛得他浑身肌肉紧绷,就连喉咙都哽住了!他将手指死命往自己胸前抠,终于扣进了皮子的缝隙里,身体猛地向后一倒、撞到墙上,终于把胸前的两块皮子掀开一些—— 看到之前被他以为是白线的那些东西,此时早已与自己的皮肉黏连在一起,还在疯狂蠕动着向他身体里钻,原本都是白的,此时已变成血红! 王鹏被吓得浑身发颤,赶忙往前爬行几步抓住掉落在的短匕,也不管会不会伤到自己,猛地往前胸狠扎几下,可表面那一层皮子被划开了,底下的金网却破不开!他还想再扎几次,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飞快流逝,只再呼吸几次的功夫,就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头一痒,完全被大团的东西堵住了,而后背一凉,砰的一声摔倒在地,腰椎以下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像一条落了地的鱼,紧绷着,痉挛着。 但此时王武也听到屋子里的声音,立即提着猎叉踹开门冲了进来。 借着从桌上投下的光,他瞧见自己老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他立即大叫:“爹!你怎么了!?爹!” 他边叫边冲了过来,要俯下身—— 可忽然收住脚,紧紧闭上嘴,又飞快向后退出两步。 王鹏的眼睛瞪得更大,抬起在半空中那只手颤得像是被人在甩来甩去。但王武又往后退了一步,咬着牙:“呸!好!老东西!不是要把我溺死吗?!我跟我哥说过好多次,等你老得不能动弹了,看我们怎么整死你!嘿嘿!好日子提前来了!你哪儿疼啊?嗯?疼死你!” 王鹏听见这话,眼睛睁得更大,眼角几乎裂开,身子猛地一挺,像是要跳起来了。王武叫他吓得又往后退开一步,但随后发现他老子只剩下脸和脖颈上的横肉还在疯狂地颤着、努力张着嘴,似是要再骂几句什么。 王武这才猛地喘了几口气,提着猎叉为自己壮胆,走到王鹏身边蹲下,恶狠狠地瞪着他:“骂呀?你骂呀?你还想骂什么,老不死的!?” “……兹兹……”王鹏从咯咯作响的口中发出声音。 王武就狞笑一声,故意把脑袋凑到他脸前:“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 “……兹……兹……走!” 王武愣了愣:“老不死的你说什——” 这时他才借着忽明忽暗油灯光亮,看到他老子的身上紧紧勒着一层皮。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想要凑得更近些观察—— 王鹏的身子忽然痉挛似的一挺、嘴巴一张,一大团裹着血头的白须喷涌而出,啪的一声裹住了王武的脸! 恭迎总舵主某奔三的大叔!一如既往地各种求票哇! (本章完) 第16章 画皮 第16章 画皮 王武的力气竟然比他的老子还要大些,一声惨叫被闷在口中之后,一边往后挣脱一边用双手撕扯着脸上的白须,竟然真的挣开了。但整张脸皮都被生生扒了下来,只剩下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他的眼睛快要瞎了,像无头苍蝇一样惨叫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咚的一声撞在墙上,找不到门,随后就跌跌撞撞地直往东屋跑去。 这时候,李无相才从王鹏的身上剥落下来。吸饱了的鲜血叫那些白须变得更加粗壮密集,他这半张人皮展开、触须舞动,一瞬间就掠上半空,朝王武紧追过去。 此时王武摔进东屋,不去找别的什么防身器物,反而摸索着扑向靠山墙一侧的墙壁,等摸到一处壁龛时,立即惨叫着大喊:“灶王爷、灶王爷救命!” 李无相这时候也追进屋,便瞧见看壁龛里的“灶王爷”。 薛宝瓶家里也供奉着“灶王爷”,但只是一张因岁月和烟熏而泛黄的画纸,上面的形象已模糊不清了。而王武家壁龛中的这一个却是个镀着金的小塑像,只见一个小人端坐壁龛之中,顶着个圆且肥大的脑袋。他的双眼微闭,仿佛在闭目养神,但一张嘴却笑得咧到了耳下,口中还有细密的尖牙,看起来与他这金身的模样格格不入,十分诡异。 此时王武便用沾着血的手将这灶王爷的雕像抓了下来,双手握着,一边背抵墙壁一边向自己身前朝李无相晃着:“灶王爷救我!灶王爷救我!邪祟啊,邪祟啊!” 李无相没有眼睛,所见的一切都是依靠那些白须,这叫他的视线一直以来都有些模糊,看周围的景物时,仿佛一切都隐在浓雾里。可现在他一看王武手中这雕像,却觉得它异常清晰,而沾染着的王武的那些鲜血,就好像在它身上逐渐氤开了,又围绕着它化成一片红雾,仿佛成了它的披风。 李无相心里稍稍一惊,就没敢立即扑上去,下一刻,他似乎看到灶王爷的原本微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瞪了自己一下! 心悸!他感到了熟悉的心悸……就像是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体内的外邪时那样,难以言喻的空洞与宏大! 这玩意真有用?显灵了?!还是说也是什么外邪? 然而下一刻,这一瞬间的感觉就消失了,王武手中的灶王爷重新变成一个小小的镀金雕像,与周围的事物一样朦胧模糊。李无相不再想为什么,立即向王武扑去。 泥泞的滑动声再次响起,持续一刻钟之后,在被油灯照亮的窗户纸上,一个人影缓缓站立起来。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伴随着轻微的哧啦一声响,将自己的脑袋撕了下来,放在手中轻轻揉动,又从油灯盏中蘸了些黑灰,仔细描画着。 最终,脑袋被重新贴上,屋里的李无相长出一口气。 他再次拥有了一具像人一样的躯体了,尽管只是“看起来”。在此之前,他对自己这身皮囊的感知非常迟钝,就像是一个人的全身都发麻了,只能勉强操控,但做不了许多精细动作。现在两个人的血肉精气喂饱了它,李无相甚至产生了轻微而明晰的痛感,还能操纵那片铜网延展、生长,重构成下半身,并在本能的作用下隆起为隐藏在皮服之下的外骨骼。细密的白色触须填充空洞的眼眶,在本能的作用下融为两颗眼珠子,不细看倒是与常人无异。再叫许多的白须穿过颅顶,他便又有了满头的白发。 李无相赤裸着身体在王家的屋子里搜罗了一阵,为自己找到一身衣裳,又草草扎了头发,自觉应该不至于再像之前一样吓得那小姑娘目瞪口呆。然后他找了一块包袱皮,将能寻到的所有金银财物、一部分风干腊肉打了包。再把父子二人刚才带在身上的那些猎具全系在后背上,才吹熄油灯、摆好灶王爷的塑像、扶正桌椅,立即出了门。 他现在还有点软手软脚,走路时一深一浅,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慢慢走到墙边:“喂!” 小姑娘几乎立即回应:“啊……”似乎是怕自己的声音太小,又丢了一颗小石子进来。 “退开点,别砸着你。”李无相听到外头窸窸窣窣地响了两声,就把装着金银细软和干肉的包袱丢了过去,然后在院子里找到个木墩,一点点挪到墙边,再站在上面将重而长的猎叉举上墙头,待它垂下再松手,猎叉就落了下去、插土中,只发出轻微的咚的一声响。他又把余下的家伙都依法弄出去,自己才一点点攀上墙头,看见薛宝瓶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仰着脸,该是紧张得要命。 即便杀死的是三个恶人,但吸取精血、腐蚀骨肉也不是什么叫人舒服的事情。然而现在坐在这儿,李无相看到的是一片深沉广阔的黑暗、安静的城镇、头顶被月光映照得微微泛起荧光的薄云,就知道自己终于完全摆脱了之前藏在炉灶里的囚笼,而这世界,虽然一点儿都不友善温馨,却也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广阔天地,并未被毁灭。 他也再次有了个稍微像样儿的身体,这意味着只要足够小心,他就还会有更加充足的时间去弄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并且掌握现在所拥有的这种在他来处的世界所没有的神奇力量。 这叫他心情变好了些,就坐在墙头微微笑了笑:“怎么样,你看我现在像邪祟还是像人?” 这时天上的薄云散开一瞬,月光洒在他身上,薛宝瓶将他的脸完全看清了,并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还记得不久之前李无相那种恐怖诡异的模样,可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个坐在墙头单薄瘦削的身影,衬着月光,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而他的那张脸,被从额头垂落的几缕白色发丝所轻轻拂过的那张脸…… 她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美好的事物和景象。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没意识到自己的心变得轻快而温暖、喉咙也变得松弛而通畅起来了:“我觉得你像神仙。” 李无相从墙头跳下,轻飘飘地落了地,对她一笑:“那咱们回家吧。”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17章 善后 第17章 善后 此时仍是夤夜,万籁俱静。李无相背着猎具,和薛宝瓶一起提着包裹,好不叫它在地上留下拖痕。现在他的视力和听觉都变得更好,所以能看见身边的女孩似乎总想趁黑多看看自己,却总是稍一侧脸就心虚似地又转了过去。 等能看到薛家后门时,天上薄云追月,飘起濛濛细雨,这下倒是连脚步的痕迹也用不着担心了。又等进了门,即将伸手关门时,薛宝瓶才忽然一愣、站在原地,猛地用手捂住嘴。 “唔……唔……我刚才……”她瞪大眼睛,看着李无相,但迟迟不敢放开手说话,仿佛怕自己的声音跑了。 “你刚才说得很好。”李无相接过包裹,推上门,轻声说,“现在也别怕。叫我猜猜,你一直觉得自己生了什么病,所以弄坏了嗓子,没法儿说话了?” 薛宝瓶点点头。 李无相就提着包裹慢慢往屋里走:“但其实你可能什么病都没有。非要说有的话,或许也是心病。伱之前忽然经历了一件很难受的事,心里出了点儿问题。你仔细听着我的话,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是用不着吃药也用不着扎针的,你需要的是一个契机或者——你们镇主叫王家人去猎什么来着?” “新鲜虎骨。”薛宝瓶从指缝儿里说。 李无相微笑着看着她,薛宝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放下手,短促地吸入一口气:“新鲜虎骨,新鲜虎骨,新鲜虎……骨,新鲜……新鲜……” “别急,慢慢来。你只要记得自己能说话,而且能说得很好,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薛宝瓶咬着嘴唇,点点头,看着他边说话边把包袱拖进屋门里,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刚刚帮助他杀死了三个人,同时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是邪祟还是人,可刚才,跟他说话的时候,却觉得一切理所当然,仿佛已经相处很久了。 她已经记不大清跟爹娘待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可知道自己现在的感受——长久以来,始终积郁在心里的那些惨淡的愁云、悲切的情愫,现在仿佛被天上的微风吹了一下,吹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于是她慢慢挪着脚步,跟着他也进了门,背手倚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你……你到底是……什么?” 李无相正解开包袱,把自己搜罗的那些东西摆在地上。听到问话之后他停下来,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看着薛宝瓶:“之前路过你家的道士叫赵傀,他不是好人。抓了我,还抓了一百多个别的孩子,用妖法把我们封在你家炉灶那块烧坏了的砖里,又用别的理由骗你家人一直烧着火。后来别的孩子都死了,但我打败了他,从他那里偷了些本领,就从你家炉灶里出来了——是你救了我。” 他笑了一下,薛宝瓶愣了愣,立即偏了一下脸,一时间忘记继续追问他“到底是什么”了。 “那……你要在这儿,待,多久?” 李无相看着她:“要是你怕我,一会儿我就走。” “不,我不怕你!”薛宝瓶用背后的手抓住门框,“你也救了我!” 她想了想:“那……要不然……我们可以一起……兹……兹……走……” 李无相稍稍偏了一下头,继续分拣包袱里的东西:“是个好主意,但是现在不行。你看,他们家全家死光了,你却消失不见了,别人立即就会怀疑你——金水镇外的路不怎么好走,也不怎么太平吧?” 薛宝瓶点点头。 “那你们这里的老虎,是长得像猫的那种猛兽吧?” 薛宝瓶愣了愣:“是啊……哪里的老虎不像猫吗?” “那就好。那就是这么回事——”李无相站起身,看着地上被他分拣出来的东西:两柄双股猎叉、两副弓、两壶箭共计二十三支的箭、三柄短匕、两柄腰刀、一对铸铁兽夹、五套换洗衣裳、一个银碗、四个银酒盅、大概四五斤银子、二十多斤的风干肉、三囊酒、三张地契、一刀油纸。 “你们的镇主叫王家父子去弄新鲜的虎骨,还说今晚就要。可他们三个知道这是要命的事儿,想来想去,觉得不如趁早溜走保命。反正身上有猎具,又是三个壮年的男人,到哪座山上都能混口饭吃,何必拼命呢?于是他们就走了。”“但要是镇主的人比较聪明,又稍微有点责任心,肯定会来问问你。所以你一会儿就得睡觉,明天才能精神饱满,叫人知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李无相想了想,“这就是咱们最后的一道坎儿了。明天有人问你话的时候——” “我不会怕——” “不,你得害怕才行。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表现——被人问话会怕,听说他们家人没了你会高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别说话。” 薛宝瓶想了想,点点头。 李无相就把包袱撕成布条,用它把那些猎具牢牢捆绑成一束,然后将它们全都丢进金水河里。这河从前深且宽,两侧留下大量淤泥,铁器陷入淤泥当中,很快就没了踪影。等他回到屋子里,薛宝瓶也把那些干肉用油纸包裹了,埋在屋内的墙角边,自己缩进了被窝里,只在黑暗中露出一个脑袋看他。 他站在门口没进去,想了想,开始问正经事:“除了赵傀,你见过其他的道士吗?或者炼气士?” “之前的镇主还供奉过几个炼气士……”薛宝瓶想了想,“我还听爹娘……说……他们以前见过别的道……士,不过好像他、他们都不叫自己道士……都叫炼气士。” “那你见过或者听说过他们的……本领吗?比方说弄出一团火,变出金银,或者飞来飞去之类的?” “啊……你,你会吗?” “不会。” “那……我也没见过,好像也没什么人见过,但是他们都、都会什……什……耍剑,我爹说他见过,耍得很好看,一个人……能……打倒好几个人……” 李无相点点头,又想了想:“你说之前这里闹过玄教,那那些人都是怎么打仗的,当时?” “我……嗯……我听我爹说的,就是……那么打来打去,他们还到处挖、挖东西,挖来挖去……挖得金水河上面都……改道了,还、还冲进镇子里杀……杀……杀人。” “那,你听说过附近谁家丢了孩子吗?我是说十几年前。” 薛宝瓶从被窝里伸出手挠了一下脸:“嗯……我也不知道。” “好吧,快睡吧。明天过去,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李无相走进屋、关上门,轻轻跳起,手就够到了房梁。他把自己拉上去,“我就睡在这儿,你用不着怕。” 隔了一会儿,他听见薛宝瓶说:“我不怕……大不了,嗯……你把他们都吃光。” 李无相在黑暗里挑了挑眉:“我不喜欢那样,往后也不会了。” 但薛宝瓶没再说话,呼吸变得平稳而悠长。 一如既往地求推荐和月票!冲榜!冲冲冲! (本章完) 第18章 考虑 第18章 考虑 李无相慢慢吐出一口气,感到周围完全安静下来。 他先放空了一小会儿自己的脑袋,然后听着薛宝瓶的呼吸声。像他之前想的那样,这姑娘心里真的病得不轻。任何一个人在经历了今晚这些事之后,大概都不可能像她一样睡得这么安稳,但李无相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她。 这种理解源于他的记忆……他记不起自己是谁,可记得起从前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某些经历。他见过许多极度忧愁悲伤愤怒恐惧的人,甚至自己就是其中的资深一员。在与他们分别的时候,他会倾听、安慰,确保他们没有什么遗憾,或至少不会特别遗憾,因此,他学会了怎么去看一个人的心。 所以他知道,像薛宝瓶这样的小姑娘,长期生活在压抑窘迫的境况当中,所感受到的全是隐含的敌意,同时展望自己的未来,无论是个人的努力还是周围的环境,都无法带给她任何一点希望,那只要在她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丁点儿的善意与改变,她就会孤注一掷地去信任,并不叫自己去考虑这种信任可能带来怎么样的后果。 在她看来,她已经是完全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吧。 而自己现在需要考虑的东西就很多。 首先,这个世界似乎跟他想象的略有不同。被赵傀困住的时候,他接触到的是“外邪”、“末世”、“修行”、“炼丹”这样的概念,所瞧见的是一个被法术操控的纸人、自己身体里这张神异无比的网、想要夺舍的魂魄,甚至他自己都只用了月余就踏入修行的门槛了。于是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仙人精怪或许无处不在,稍不留神就可能瞧见飞剑如虹、陨火如雨。 可现在,依着薛宝瓶的说法,炼气士们似乎并没有在人前展现出太多强大手段,甚至曾经让这个小镇死去绝大多数居民的那场灾难,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两拨人在用寻常刀剑争斗……这似乎意味着这个世界的超越凡俗的力量似乎并不是什么大路货。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自己的处境变得危险一点了。 他曾以为赵傀这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只是什么不入流的修士,可现在,从他所展现出的种种神异手段来看……赵傀搞不好是一个大人物。 大人物必然与其他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可能有不少听命部属。而从薛宝瓶口中得到的另一个消息是,金水镇已很久没有来过修士了,但就在几天之前,镇上来了位叫赵奇的炼气士。 “几天之前”、“姓赵”……李无相很难叫自己相信这是巧合。 比较明智的做法应该是立即离开此地,但这就牵扯到了第二桩麻烦事——自己目前的状况。 在前世时他听说过一些道家养生、修行之类的事,弄不清真假。但知道有一种说法——修行这种事,自己一个人来是相当危险的,得有老师指点传授才行。被困住时,暗中指点自己的应该就是赵傀,而那些“行军丹”可能就是辅助修行的药材,因而自己才一帆风顺。而现在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本能了,然后他发现本能这东西不怎么靠谱。 他先是依着本能浑浑噩噩地吸光了王文的精气血肉,然后将自己撑成了一张飘忽不定的人皮,刚才为了尽快解决麻烦,又吸光了王武与王鹏,现在他有人形了,变得稍微有点力气了,可问题是,似乎弄得“太撑了”。 在炉灶里的时候他已经修行到了“发真种”的境界,觉得体内的气息通畅精纯,但现在他却觉得体内又变得拥堵淤塞,仿佛杂草丛生,试了几次吐纳调息,却感觉气脉变得如同刚刚修行时一样,就好像一切都要从头来过了。 或许是三个凡人体内除去精血之外还有更多在修行途中本该被摒弃排除的东西,却叫自己都吞了,或许是“广蝉子”这部道书离开赵傀的暗中指点、辅助药物就没法儿再修了,又或者是金水镇的灵气稀薄之类的原因,可无论哪一种,李无相都决定不再轻易改变自己目前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得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高血脂或者高尿酸之类的患者,一切都得小心翼翼地适量,直到搞清楚自己现在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又该怎么办。 所以他得待在这儿。先确认赵奇会不会真的是赵傀的什么弟子门人,如果是,他就得想法儿从他身上获得更多的信息,即便不是,也能获得相当多的有关修行的常识,尤其是关于“外邪”。自己身处暗处,这世界的炼气士又并非那种移山倒海之辈,这值得冒险一搏,甚至还会挺有趣。 但是小姑娘的心病叫她的性情有点儿邪性,李无相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心里压抑着的一团火。他没妄想能叫她变成一个俏皮快活、无忧无虑的少女,但知道该把这团火引向何处,好不叫她灼伤自己。毕竟在断续的记忆中,前世的自己似乎跟她也相差无几。 还有赵喜……跌落到火海当中之前那一瞬,听到的是她的鬼魂的叹息吗?是她推了自己一把吗?是的话……赵傀已经死了,不知道算不算帮她报了仇。 这么想了一会儿,他开始尝试入定以叫自己放松下来。可发现现在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了,他便尝试前世的另一种法子——无论有多少痛苦和烦恼,身处怎么样的危险境况当中,只叫思绪信马由缰,自然想到一件最放松舒适的事物,抓住它,然后就能平静下来了。 他呼吸着,感觉到体内那些触须柔和地摆动着,逐渐归于同一节律。 然后他听着小姑娘悠长轻微的呼吸声,感受着屋子里的气流,略微潮湿的夯土地面,怯生生的重新叫起来的蛐蛐,院外金水河潺潺的流水,雨滴从屋檐淅沥滴落,身体就慢慢瘪了下来,变成一副柔软的人皮,耷拉在房梁上。 现在在仙侠新书榜第七,总新书榜第三十八,继续求推荐票月票!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19章 晚餐 第19章 晚餐 第二天雨还没停,洗得院里的石板发亮。两人一直等到晌午,终于发现两个镇兵去敲王家的门。敲了一气见门不开,一个就搭着手要送另一个翻墙过去。但地上的泥土湿滑,摔了两回之后才勉强爬上去从里面开了门,稍过一会儿,两个泥猴似的镇兵一脚踹开门,急匆匆地离去了。 又过上约小半个时辰,十几个镇兵簇拥着另一个白衫的人到了王家门前。这时不好出门看了,李无相就将一只眼睛探出到门框边远远地瞧,却也看不清模样。那白衫人叫镇兵们都留在门外,只身走进王家,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才走出来。 他跟镇兵说了几句话,一个镇兵就作势要往薛家这边来,却被他拦住。随即一行人冒着雨,又走远了。 面目看不清,李无相却大致看得清他们的衣着。镇兵们身穿藏蓝色的布衣,许多人的肘部和膝部都打了补丁,大小颜色各异,该不是原有的。手里都提着齐眉棍,但两头包着铁皮,终究叫他们有别于寻常的农夫了。被他们簇拥的那人的衣着则完全不同,是一身白衫,虽然下摆因为泥泞的天气而沾染泥点,但仍叫他在一干镇兵中显露出超然的气质。 薛宝瓶说金水镇主年纪五十来岁,只有一个跟她年龄仿佛的女儿,那这人应该就是那个叫赵奇的炼气士了。 等一群人走远,李无相收回眼珠,转身对薛宝瓶说:“应该不会有人来问你了。” 薛宝瓶缩在他身后:“啊?” “应该是个聪明人。”李无相一边轻轻关上大门一边说,“就像我想的那样,进了王家转了一圈,知道他们是害怕上山猎虎,趁夜潜逃,所以连过来问问都用不着了。聪明人,特别自信的聪明人,这是好事。” 薛宝瓶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喘了口气,看着李无相:“但是你比他还聪明。” “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我们在暗处,有意算无意。不过和聪明人打交道是好事,这意味着一切可控可预判。那咱们就先忙自己的事儿。”李无相在院子里踱了几步,皱着眉回过身,“但是有件事儿,我一直都想问你——咱家米面也没有,肉和油也没有,之前伱的店是怎么开得起来的?” “咱家”这个词儿叫薛宝瓶恍惚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听过人这样说了。然后才挠了挠下巴:“就是,会、会、会……” “慢慢说,别着急。” 薛宝瓶深吸一口气,等了一会儿:“会有客人从,河上下来,自己,带着吃的,我给他们做。” 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一句:“可是不好吃。他们都不大喜欢。” 李无相点点头:“问题不大,好解决。但是咱们今天得把灶台重新垒起来,尽快开店,保持一切正常。” 于是他们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重新盘灶台,用的是薛宝瓶之前捡出来的旧砖块和掺杂了稻草的黄泥。李无相将曾经囚禁着他的那块空心砖也砌了回去。他至今还很难想象赵傀竟然有那样的神通,能把一百多人塞进去、喂养十几年,这种神通他也很想要。 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而外面的雨渐渐大起来了,敲得门板噼啪直响。等将灶台重新盘好,李无相就跟她说到了赵奇的事和自己今后的打算。 “所以我想,他可能是赵傀的弟子、朋友,或者仇人。”他在水盆里慢慢洗掉指甲里的黄泥,“我得从他身上弄清楚一些事情,我得想法儿接近他,知道我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往后又该怎么办。但这就先得解决我的身份,叫我能有合适的理由在镇子里走动——” 他顿了顿,看着薛宝瓶。小姑娘正眯着眼睛烧潮湿的柴火,想要把新灶烤一烤,但听得很认真,这时重重地嗯了一声。 李无相笑了笑:“这事有点危险,可能牵连到你。” “我不怕。”薛宝瓶立即说,然后小心翼翼看着李无相的脸色,鼓足勇气开一个小玩笑,“你是我养大的呢,早……就牵连了。而且赵傀还叫我白白烧了好多年的火呢。” “好。那,这些年金水河是不是会经常决堤、发洪水?” 薛宝瓶惊讶地眨眨眼:“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说过几十年前闹玄教时金水河的上游曾被改道。而他的那个世界,即便在古代王朝国力巅峰时都不能完全解决水患,更别说像这里,完全没有统一的政权,全是独立的城、镇,在这种情况下不大可能有维护良好的河堤。而且就他观察,流经金水的金水河两侧河道较高处都存有明显的水流侵蚀痕迹,这意味着金水河可能是年年泛滥的。 但他只笑了笑:“我算的。你说我是神仙嘛——现在大概是几月份?” “六月份了,我记不清是六月几了。” 李无相点点头:“往年这时候就要开始下雨了?” “嗯。” 金水附近的山叫璧山,不是独立的一座,而是长长的一条延绵山脉,这些天来金水的天空从没放过晴,天空中一直压抑着阴云,而山中也总有飘散的浓雾,这叫他想起他那个世界一个叫锦官的城市……他记得自己在那里生活过很久。所以,雨季,多山,曾被强行改道又不大可能有坚固堤防的河流……又一次洪泛或者大水可能不太远了,这就是他在金水获得合法身份的机会。 等到天色阴沉,需要生火照明的时候,雨还未停,而且下得越来越大,叫院里的青石板上起了一片白白的水雾。薛宝瓶把灶台烧热了,又取来了昨天晚上王文带来的那块鹿肉,还从墙角扒出一条干肉,把锅架在了灶上,要给两人弄点吃的。 李无相搬了板凳坐在墙边,看她往锅里添了水,打算将肉丢进去一股脑儿地煮。她做饭时将袖子挽了起来,之前在院里走来走去,将裤腿也挽了起来,露出纤细的手脚和修长的脖颈。他就在水雾里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的确也饿了。 但在产生这种感觉时,他知道自己看着的不是鹿肉、肉干,而是薛宝瓶。少女渗着细密汗珠的裸露在外的皮肤叫他觉得柔润细腻,只一恍神儿的功夫,他就觉得自己看着的不是人的肌肤,而更像是一块乳酪、奶油,或者别的什么入口之后能给他强烈刺激、觉得整个口腔被填满、同时还有着温热的微腥气的血……肉……骨髓…… 李无相站了起来,深深吐出一口气:“我来吧。” 薛宝瓶正在吃力地用菜刀去砍硬邦邦的肉干,惊讶地眨眨眼:“你会吗?” “我是神仙嘛,什么都会一点。”他从她手里接过菜刀,“你先把锅里的水给舀干净,我一会儿用,再给我拿个小碗。” 薛宝瓶对此表示怀疑,想要告诉他你直接把肉丢进锅里是不行的,会糊的。她记不清爹娘是怎么做饭的了,但有印象他们一直都是用大锅水煮肉,然后再慢慢处理。 但她想了想,在心里笑了一下,拿起瓢乖乖舀水了——很多年没有人给自己做饭吃了,不管弄成什么样子,她都觉得挺高兴。 她舀水的时候,李无相开始在菜板上处理王文带来的鹿脊骨肉。营养缺乏时,人们喜欢吃肥肉,这块也一样。肥瘦筋头相间,但肥肉还要略多些,不知道是鹿身上的哪一块。他将肥肉一点点片下,稍微夹带些瘦的,归成一堆。等锅里残余的水渍收净,就把肥肉投进去,叫它们安安稳稳地炼一会儿,等出了油,再稍微翻一翻。 这时候那条肉干已经在温水里泡了一会儿,表面变软了,他就用抹布仔细洗去表面的污渍,再用菜刀切成薄片,叫它们仍在热水里泡着,然后拿起锅铲继续炼肥肉里的油。油香充满整间屋子,想要溜出去,却又被倾盆大雨困了回来,就更香了。 薛宝瓶原本蹲着烧火,这时候忍不住抻起脑袋去看锅,又看看李无相被火光映亮的侧脸,就吞了一下口水。 李无相侧脸对她笑了一下,用木铲铲起一块稍小些的。这一小块肥肉差不多被炼成了油渣,是淡淡的黄色,连着的一点瘦肉部分则是深黄。他把它拿着,吹凉了点,这油渣就变得更酥脆了。 然后把它递给薛宝瓶:“喏,先给你吃一个。” 薛宝瓶没伸手去接,而凑过嘴来咬了去。油渣还微烫,但她只往嘴里吸气而不呼气,怕香味跑了,眼睛眯了起来。 “好吃吗?” “嗯。” “还多着呢。一会儿你吃一半,留一半泡在油里,下次有客人来我教你做油渣面。” 薛宝瓶点了一下头,又低下头去烧火。新添的柴火还是潮的,发了烟,呛得她飞快抹了两下眼睛。 锅里积了一大汪油,李无相就用抹布裹着手,把锅端到灶台上,把油舀在瓷碗里,盛满了大半碗。又盛出油渣,泡在油里一半,搁着在另一个小碗里一半。这时候才把在热水里泡着的肉片捞出来,全下进锅内,哧啦一声响,腾起好高一股油烟——看见薛宝瓶一边烧着火一边用力吸着味道。 他翻炒几次,从受了潮的盐罐底下刮出盐,用舌头蘸着尝了一下,就又添一点,在锅内又翻炒几次,起锅装了盘。锅里还剩下油汪汪的一片,他这才把脊骨肉给掰成三段丢进去,等翻炒到熟肉的表面稍稍金黄,就添水,一开始翻泡就也起锅,连着乳白色的汤盛在一只大木碗里。 然后,两个人坐在灶台边,借着炉灶里暗红色的火光,每人捧着一只碗吃肉喝汤。厢房的门开着,外面的大雨哗哗响,透进来有着草木新香的湿润水汽。吃到一半的时候,炉灶里余火发散出的光芒也慢慢暗淡了,只剩下融融的暖意。 李无相听见在薛宝瓶在黑暗里吸了几下鼻子,重重地换了几口气,就拿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过两天咱们去山里挖点野葱,会更好吃。” “嗯。” “要是明天雨停了,你得出去走一走,到过了桥头的那边人多点的地方,叫人看见你,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做准备——吃这块,这瘦肉多一点,炼得更脆。” 薛宝瓶带着鼻音说:“好。” 这章将近四千字了!太感动了!忍不住又多投了很多推荐和月票!甚至感动到订阅别的书来养我! (本章完) 第20章 洪水 第20章 洪水 但第二天雨没停,反而更大了。不过就在倾盆的暴雨中,李无相看到一队镇兵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落汤鸡似的从薛家门前经过,往璧山上去了。之前王家人说赵奇要鲜虎骨,他以为是为了泡酒滋补之类,因此镇主才殷勤地急着催,眼下看,是真有急用,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炼丹或者给什么人治病。 到第三天晌午的时候,雨稍微停歇了一阵,从大暴雨变成濛濛细雨,这时薛宝瓶就出了门。金水河的水势已长得很大,浑浊的河水卷着枯枝败叶和碎木滚滚而下,离岸边只有四五尺高。而河边的道路上全是水坑和烂泥,几乎无法下脚。 薛宝瓶就沿着墙根地势稍高些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但还是溅得半身是泥,差点将鞋子也陷进去。她慢慢地过了桥头,终于看见镇上也有别人出了门,大多神色匆匆,该是往镇主家开的杂货铺子里去采买些东西,以防过几天真的洪泛,被困在家里了。 李无相叫她想法儿被人注意到,这法子她倒是用不着想——原本是个小康之家,只有一个女儿,父母却在许多年前害病双双死了,家当又被王猎户家搬空,这种事在镇上自然是极好的谈资,可在茶余饭后念叨许多年。更别提两家孤零零地住在镇东头,其中一家又是有名的恶人,有两个年轻力壮、人人避之不及的儿子,就更难免再生出许多更不堪入耳的猜测。 于是她只低头转了一圈,便收获许多眼神和隐约不清的言语,然后做出羞怯慌张的样子,又调头慢慢回到家里了。到第三天、第四天的时候,薛宝瓶又冒雨出了三次门,最远时走到了镇西的陈家铺子,用一对青瓷碗换了一袋生虫的小米。 到第五天时,李无相想要的机会来了,而且远比他预想的更加具有悲惨的冲击力,但也更加合情合理—— 上午的雨刚变小些,河里就有浮尸伴随着建筑的碎片漂下来了。金水的镇民们对此竟并不惊慌,而有许多人家冒雨出了门,全带着末端有钩子的长竹竿。起先,李无相以为他们是因为连年水患准备了救人的工具,但之后发现自己猜错了。 相当多的人跑到了镇东头,因为这里更加靠近河流上游,然后开始用竹竿去勾河中的浮尸,勾到岸边之后,便去搜刮身上可能有的财物,即便没有金银之类,也会将较好些的衣物给扒下来,随后再将尸体推入河中,任其顺流而下。 整个过程没人看起来有什么负担,甚至还会为争夺一两具看着品相不错的浮尸而吵闹,仿佛正在捕鱼。 李无相在这些浮尸刚刚漂流下来之前就已躺在了河边的泥水当中,只在腰间系了一块破烂的布,用淤泥将头发和面目全涂抹了,扮做在河里搁了浅的模样,躺在桥边底上。 来来去去不少人,也有人发现了他,但大多匆匆瞄上一眼就另寻目标,因为他这几乎赤条条的一具尸体,实在没什么油水。 这时薛宝瓶也出了门,人们瞧见了她,但并不会觉得意外——连着下了几天雨,叫一向深居简出不见人的小姑娘饿得在镇上到处晃荡、拿破碗换口吃的,此时跑出来发死人财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 薛宝瓶慢慢沿河走着,在别人看来就是想要碰碰运气、却既无工具也无胆量的模样,免不了引起一些讥笑。然后她走到桥边,正看见搁了浅的李无相。她在岸边蹲下来,盯着李无相仔仔细细瞧了一会儿,立即站起身向不远处的人挥手,挥了一气才有人注意到她,只往桥底看了一眼就了然,远远地喊:“看见啦,看见啦,还有口气呢,你想救他啊?你自己都吃不饱啦,你拿什么救啊?往下边走走吧,说不定能捡到点儿臭鱼烂虾呢!” 这话惹出了一阵笑声,就再没人理睬她了。于是薛宝瓶才慢慢滑下河岸,试了几次才找到稍微坚实一点的地方,抓住了李无相的手。她作势辛苦地往岸上拖,但其实李无相此时轻飘飘的,并不用费什么力气。这么在泥水里努力了好一会儿,旁边有人看见了,却也并不会帮忙。 等过上约莫一刻钟,模样做足了,李无相才做出留有一息尚存,自己还能稍微使使劲儿地样子,配合着薛宝瓶被拖上岸。薛宝瓶抓着他的一只手,慢慢往家里拖,惹得路边的人纷纷侧目,有的骂晦气,有的说她脑子坏掉了。待她拖到自家门前,推开门要进去的时候,李无相稍微松开攥着的手,从指缝儿里漏出两小块碎银子。薛宝瓶装作没注意,把他带进门,外面的一个人眼尖,立即瞧见泥地里的一抹亮色,立即扑过去抓住了。薛宝瓶赶紧关上门、拴住。几乎与此同时,门外便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震得门栓都哗啦啦地响,又听见有人七嘴八舌地叫:“人怎么样啊?要不要紧啊?开开门,都是乡里乡亲的,叫大伙儿进去帮帮忙!” 薛宝瓶立即用背把门抵上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等单薄的身子被门板震了一会儿,才听见外面人低声叫骂几句,随后更远处又爆发出一阵欢呼:“猪!那儿有好几头猪,羊啊!” 门外的人这才立即走远了。 薛宝瓶靠着门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李无相也从她身边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所以在这些人眼里,王家那三个人也还算得上是人人不敢惹的恶人?” 薛宝瓶嗯了一声。 李无相笑了笑:“怪有意思的。” 尸体从上午漂到下午,有近百具之多,还有些猪牛羊,鸡之类的,另有些浮木、破旧门板窗棂,以及一些人有气无力的惨叫声,李无相用不着想那是什么人。这叫外面的镇民顾不得想着被薛宝瓶拖进家里的李无相了,觉得或许是手中原本攥着点碎银,想来也没多少。 两个人用井水洗干净身体,李无相从炉灶里弄了黑灰,染了自己的头发。这东西的效果诚然不如他那边的染发剂,只叫他的头发变得斑白,但谁又能说一个遭遇洪水、失去家园、死里逃生的少年一夜斑白有什么不合理呢? 到了第六天,雨停了。天空还有薄云,太阳遮遮掩掩,只偶尔洒下勉强能映出影子的光亮。 昨天下雨时出来的大多是勤快人,今天天气变好,镇上的懒汉和老弱们就也出门了。他们沿着河道走,从被冲积到河边的成片垃圾里挑拣一些还能用的东西,譬如旧衣、碎木条、残破的木碗盘,运气好的还能拾到一两枚钉子。薛家是河岸的尽头,再往上游就是成片的淤泥滩,此时也涨了水,人是下不去的,这些人捡得累了,就在河边的大柳树下歇着。 远远瞧见第一个人往这边走的时候,李无相就叫薛宝瓶卸了两扇厢房前的门板,薛宝瓶在炉灶上烧水,李无相则搬个板凳靠门框坐着,做出个病恹恹的模样,打量树下的一群人。 他在寻找一个目标。 现在是分类新书榜第五,总新书榜第二十五,大家加油啊!为了我们的大别野!票来! (本章完) 第21章 懒汉 第21章 懒汉 这些人起先还在看着河道闲聊,等薛宝瓶在厢房门口来回走了两次,便将目光投过来,盯在李无相身上。 一个干瘦的女人盯着李无相的脸直勾勾地看,像是要把他的面皮给剜下来。李无相对她笑了一下,女人立即一撇嘴,转过脸,一边斜着眼睛瞧他一边对身边的人说:“你瞧瞧,小哑巴这回是给自己招了个女婿。没爹没娘的,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害臊,昨天刚拖上去,今天两个人就架伙了,啧啧,没眼看。” 她身边的是个缺牙的老汉,用捡到的木碗正慢慢喝着水,不大理睬她。等她又念叨了几句,才嗯嗯几声:“家里收拾得蛮干净。” “干净?是干净啊。”这女人又转眼往厢房里看——重新盘了灶台,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门槛门缝里也没什么积灰,更没什么野草青苔,“干净就可惜了这宅院了。她爹妈还在的时候翻葺的,这也算是咱们镇上的。要是懂点事就该嫁给镇里的,怎么能捡个野小子回家,我看就看上了那个脸蛋儿,你说羞不羞人?” 李无相不怎么在乎这些人的目光,因为在这种地方不大可能有人觉得“一直盯着别人瞧”这种事挺失礼。也不怎么在乎这个女人怎么说——尽管他们就跟他离了四五步。 他比较在乎的是这个女人在这群人当中的身份关系。就他观察,这群人称呼这个女人为“陈大姐”,刚才拾捡东西的时候,她是带着身边另外两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一起走的,这意味着她不属于懒汉,而属于“老弱”,且身上的衣服旧但整洁,这意味着她在镇上该有一个正常家庭、不少的亲朋关系。 所以她就不是自己要找的目标。 这时另外一个人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厢房忙碌的薛宝瓶,一边接过话:“你就别瞎操心了,她是个女人,姓薛,薛家可是外来户,这捡来的又是上面镇子的,两个人在金水可立不下脚——哎,说伱呢,你叫什么?哪儿的人?” 他往李无相这边啐了一口,唾沫落在他脚边。李无相看了看他,不说话。 这人应该属于“懒汉”,并不瘦弱,个头比王家人要高。长脸,淡眉毛,头发草草地挽了个髻,衣衫脏却不破,拾捡东西时独来独往,偶尔抢夺他人的,被抢的人大多嘀咕几句就走开了,在镇上该是没什么亲朋关系,被人称呼为“陈三咬”。 李无相觉得他比较合适,但还得等一等。 陈三咬瞪了下眼,又啐一口:“你也是个小哑巴?”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但陈大姐好像不怎么高兴大家伙儿的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就白了眼陈三咬一眼:“三咬,要往上数五代论,我还是你大娘呢,你看看薛家这家里,再看看你家,你就不想说个媳妇?别人找不着,你还不如找薛家这小哑巴呢,我还见她小时候她爹娘教她识字呢——瓶儿,瓶儿,来来,你出来,大姐给你说几句话。” 薛宝瓶走到门边,瞪着他们。她刚才已经想要关上门,但因为李无相的叮嘱,就只拿瓢在锅里用力搅着下进去的小米,叫自己别听那么清楚。现在走到门边的时候,她觉得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集中在自己身上了,人群变得不那么吵闹,声音变低了,响起几声“啧啧”声。 经过了与王文的那一晚之后,她知道这种声音大概是什么意思了,她一下子涨红了脸,但李无相就坐在她身前,所以她咬了下牙,只瞪着他们。 陈大姐打量她几眼,啧啧嘴:“你看,这么几年没怎么见,这小姑娘出落的。三咬,我看她就挺好,王家不都走了吗,也没说带她走,她配你就挺好,谁也别嫌弃谁——瓶儿,叫大姐来你家看看,哎,喝点水,我听人说你捡的这小哑巴还带了点银子呢?你这孩子,你爹娘翻葺这房子的时候大伙儿都来帮过忙,也不说给舀点水喝——” 薛宝瓶摇了下头,但陈大姐没理会。然而她走出两步,李无相就从地上捞起一坨泥巴甩在她脚前:“她说不,我也不是个哑巴。想喝水,河里有的是。”陈大姐赶紧收了脚,瞪起眼:“你是哪来的野汉子?在这儿撒野?你不打听打听金水是姓什么的?你有爹妈教吗啊?哦,你爹妈可都还在水里泡着呢!” 但李无相不看他,而盯着陈三咬。陈三咬被他看得不高兴了,站起来甩了甩胳膊:“你看什么?你想留在金水还得问我们姓陈的同不同意。你不是有点银子吗?拿出来,送去镇主那,兴许能给你一个窝草呢。你是上面哪儿的呢?你们发了水,冲下来多少东西,西边的桥都差点叫你们那儿的破砖烂瓦给撞断了,你赔不赔?我看这就得落在你身上,大伙儿说是不是?” 人群里发出一阵叫好,似乎不仅仅因为他这话,而更因为找到了什么正当又合适的理由。几个原本在树下蹲着的懒汉站起了身,一些老人则赶紧往后退了退。陈三咬冷笑一声,朝李无相大步走过来:“来,我帮大伙翻翻,翻翻看那个……那个脏银在哪儿?身上没有就去她家里找找——” 现在就到时候了。于是李无相把手伸进板凳底下,抽出盘灶台时剩下的半块碎砖。 他站起身的时候陈三咬正走到他面前,似乎觉得他站起来这动作是因为惊慌失措,脸上的沉静表情也多半是因为茫然,因此就伸了手过来抓他的衣领。 李无相飞快一抬手,半块碎砖拍在他头顶,发出咚的一声响。 陈三咬愣在原地站住了,看着有点发懵,他身后要走过来的几个人也都发了愣。等血从头发里淌出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用手摸了一下,又看看,正要开口,李无相已经抓住他的衣领,又在他的脑袋上来了一下。 依着他前世那些记忆,他知道应该用怎么样的角度才能在头顶制造一个较大的开口、叫情景惨烈,却不至于真正伤到脑袋里面的东西。于是效果相当不错——鲜血立即糊住了陈三咬的半张脸,这懒汉叫血吓懵了,双腿一软就往地上倒。 李无相就势将他放了下去,俯身揪着他的衣领,但抬头看着几步之外那些目瞪口呆的人,用碎砖在他脑袋上来了第三下。这些人仍表现得震惊而茫然,一动不动,像一群吓呆了的羊。于是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又来了第四下。陈三咬这时才发出一声惨叫,这惨叫和李无相的表情一下子叫他们反应过来了,仓皇失措地往后退,摔倒好几个。 李无相这才松开陈三咬的衣领,走到陈大姐面前。瘦女人张着嘴,嘴唇发颤,李无相低头盯了她一息的功夫,松开手,叫染血的砖块落在她脚边。陈大姐一下子坐在泥地里,他则转身走到门边,重新坐回到板凳上。 “我叫李无相。”他歪头看了看陈大姐,“这位大姐说得没错,我爹娘亲人都不在了。所以你们琢磨琢磨这么一个事情,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最怕什么?” 没人回答他,柳树后靠河近些的,偷偷摸摸地滑下河堤,赶紧溜走了。 李无相就笑了一下:“答案就是什么都不怕。今天见血也算开门红,我就祝你们的日子红红火火吧。刚才谁说要喝水?” 两个懒汉瑟瑟缩缩地躬着身子,伸过手把陈三咬拖了回去,只一小会儿,柳树底下走得干干净净,一人不剩。 (本章完) 第22章 采买 第22章 采买 李无相转脸去看薛宝瓶,发现她站在门口儿,胸口急促起伏着,好像刚才是她自己打了一架。跟李无相对视一眼,这才长出一口气,脸上绽出一个颤巍巍的笑容,仿佛脸皮因为刚才的紧张和兴奋而绷得太久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无相就对她笑了一下:“抱歉。” 薛宝瓶愣了愣:“啊?” “抱歉叫你开门,叫你听见那些话了。”他叹了口气,从厢房门边提起木锹,用湿泥把地上艳红色的血洼填上,“但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对欺软怕硬的人来说是没法儿讲道理的,像刚才那种处理方式最直接。但我也不能叫他们觉得我是个不安定的危险分子,那搞不好他们就会去镇主那儿想办法。所以我得像刚才那样,叫他们先招惹我,然后就知道我挺不好惹,但在那之前呢,则人畜无害。” 薛宝瓶又喘了几口气才回过神:“那……他们会不会去找镇主——” “镇主家的门可以随便进吗?” “好像不行,有人守门的……” “那,之前的王家父子三个,在你们镇上杀过人吗?” “也……没有,怎么了?”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打的是一个无亲无故的闲汉,谁会去告呢?即便告了,伱们镇主大概也懒得管。王家父子能在你们镇上做谁都不敢惹的恶人——他们连那样的人都怕,就更没理由来继续招惹我了。” 李无相在水洼里将锹上的泥洗干净,抬头对她一笑:“这就是这种乱世的样子了,当你想安分守己的时候,总要倒霉。但要是你想做一个法外狂徒,那会发现一切都顺顺利利。咱们不至于做恶人,可也不会是倒霉的老好人。” “我爹娘从前告诉我要做个好人……”薛宝瓶慢慢想了想,“但是我觉得跟你这样的确更舒服。” 两个人今天的第一餐是一顿小米稀饭,但一点都不稀,把剩下的半捧小米全熬了。薛宝瓶吃的是米,李无相喝的是汤。薛宝瓶坐在门口吃了两口之后就挺为难地看着他:“其实我真的可以少吃一点。” 李无相摇摇头:“其实我也真的不想吃米。你知道我不是人的——” 薛宝瓶赶紧捧着碗心虚地往周围看了看。 “——所以我更爱吃肉,这几天试了试肉干,吃得很难受,和米一样不怎么消化,今天才觉得身体里舒服了一点。所以咱们得多弄点肉。” “那,我们还有银子……你不是叫他们觉得你带了银子吗?” “那是咱们的本金,下午有别的用处。别担心,咱们应该能把那些变得更多点。”李无相盯着门前被他填埋了的血迹,小口喝着米汤,“再跟我说说镇主他们家,还有他女儿,叫什么来着?” “陈绣……我挺久没见过她了,上次见到她是去年的时候,夏天,她坐在一个大木盆里从河里划过来的,那时候河里还有荷和菱角,她在河里采捞菱角来吃的,来我这儿讨了碗水喝,还给了我一捧菱角。” “所以也没带丫鬟、仆从之类。那她平时都在哪儿待着?有什么爱好?” “啊……她家是有仆从的,好像有好几个,给他们种地喂马之类的,有一年——” 李无相一边盯着从湿泥里又慢慢渗出来的血一边喝着米汤,听薛宝瓶把自己看见的、听说的,都一点点说给他听。这些天她说话越来越流利了,在不是特别着急的时候,几乎听不出曾有语言障碍,而只觉得是个喜欢闲聊的、说话慢悠悠的正常女孩。 于是他对镇主一家有了个大致的印象。 镇主叫陈辛,妻子叫刘姣,女儿叫陈绣,一家三口人。家中大概有一到两个仆从,但听起来更像做粗活的长工之类。不是李无相之前想象的那种高门大院的富贵人家,听起来更像是在本镇颇有实力的地主,养了四十多个镇兵,再加上连根错节的亲朋关系,倒也足够牢牢掌控这目前人口约六百多的小镇。 从薛宝瓶所转述的更多细节来看,这家人并非完全脱产,镇主偶尔还带自家仆从和部分镇兵下地耕作,镇主的女儿也更像是大家碧玉而非闺秀,性情并不因为自己父亲的地位而格外乖戾嚣张,还有点馋嘴。 这些信息对他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相当有帮助。 这些天他越来越难受了。吸取王家三人的骨肉精血之后,直到昨晚才略微消化完,身体里的气血运转稍微通畅了些。他又尝试了修行广蝉子,想要将体内的杂余完全吐纳炼化了,但用了一小会儿的功,就体会到极度强烈的饥饿感。 米面之类的素食只能在入口的时候稍微带来一点虚假的抚慰,肉干之类的东西也只能稍稍压制上一小会儿,他想那种热气腾腾的、还搏动着的血肉快要想疯了,觉得自己就快要重新变成一张软绵绵的人皮了。 肯定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或者是重新炼制类似行军丹的那种丹药,或者广蝉子这种修行法有什么别的辅助手段,这都需要他尽快确定赵奇和赵傀是否有密切关系,好知道能不能从他那里找到办法。 于是在这餐结束之后,李无相帮她上了门板,重新用锅底灰染了头发,取出几块碎银子:“走,上街去,看看今天我能教你做点什么好吃的。” 两个人沿路慢慢朝往镇西走,一路小心避开水洼。经过两座小桥之后,看到人逐渐多了起来,等到了镇西时,发现街上的道路变得更加平整,有些地方甚至铺上了青石条。 一路都有人看他们,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而是早就听说了什么的那种揣测目光。但很少有像上午时的那种赤裸无礼的注视了,显然像李无相预想的那样,在这种没什么新闻的小镇,不久前发生的事儿传播的速度相当快。 薛宝瓶被这种目光看得很难受,于是看了李无相一眼,发现他对自己飞快地笑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李无相的衣角,但下一刻反应过来,赶紧捏住了自己的衣角,深吸一口气。 镇西最繁华处开始出现二层建筑,街道也略宽了些,能走两辆马车,一些人在路边摆了摊位,卖的都是些杂物,大部分上面有泥痕,该是从河里捞出来的。这里跟李无相心中的古代街景就很像了,湿漉漉的石板,低矮的木质房屋,被磨亮的、侧边生着茸茸青苔的台阶,以及瘦瘦干干的人。 看见几家诸如布匹、米面、榨油之类的铺子,一家不知道是否关张的食铺,还有几个在路旁卖菜蔬瓜果的小贩。他旁若无人地略停下来瞧了瞧,贩子也不招呼他,而仔仔细细地打量。种类很少,有些他认不出,但瞧见了半个冬瓜,他就知道今天该教薛宝瓶做什么了。 再往前走到了一个斜丁字街口,斜对道路处是一家门脸儿稍微大些的铺子,开四扇门板,左侧设一个柜台,两边排着货架,门边挑一个布招:“陈家杂货”。 这儿是镇主陈辛的产业,也是他今天要来采买的地方。店铺墙边站着几个闲人,倚着墙、抱着胳膊说话,其中一个就是陈三咬。如今脑袋上裹着块被血浸成黑褐色的布,看见李无相时眼睛一瞪,挺身向前走了两步。 李无相也停下来,盯着他。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陈三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缩了回去。他周围几个人跟他说了几句话,一起看过来。 李无相对他们一笑,抬脚走进铺子里去。 铺里是个老掌柜,瘦瘦高高,站在柜台后面。见他走进来倒不像旁人一样盯着瞧,只瞥了一眼,继续懒洋洋地拨算盘。李无相走到柜台前,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薄木板搁在柜上:“劳您驾,帮我找找有没有这么几样东西——额外再要一斤,还不知道有没有石灰。” 老掌柜手上没停,瞥了一眼那薄木板,这才停了。 上面是李无相的字迹。他在读广蝉子的时候,已经借着那道书认了字——与他来处的繁体字基本相同,所不同的是某些文字跟他来的那个世界一样,是简体。在他那儿,流行的简体字中的许多也是古已有之,他分辨不出来这儿是否也一样。 但不耽误他的字迹很漂亮。虽然是用炭枝写的,可工整纤细,至少不输陈家铺子的店招。 老掌柜盯着他的字看了看,又忍不住瞧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说:“白红?” “白是最好的。” “白受了潮。” 李无相笑笑:“不碍事,我照着市价买。” 老掌柜又看了薛宝瓶一眼,点点头:“你等等吧。” 他转过身,从柜下抽出几张纸,离远眯着眼查了查数,又放回一张去,这才慢慢挪到货架边,去找他的列出来的东西。 薛宝瓶躲到墙后去等着,李无相则转了身,去打量外头那些也在打量他的人。许多在寻常人眼中不值得注意的细节对他来说包含了大量信息。譬如镇上的人虽然干瘦,但既然对自己有好奇心,昨天也能争先恐后地去河边捞人,就意味着他们觉得眼下镇上的生活还不算太坏,可见此处的镇主统治并不十分严苛。 镇上商业单一,路旁菜蔬瓜果种类贫乏,这意味着这里与外界的往来并不十分便利,或许在这个世界当中,是某个偏僻处所,因此薛宝瓶口中的“八部玄教”才没法儿统治过来。 而金水上游的镇子是“李家湾镇”,住的是李、谢两家。但这次连绵的大雨先叫璧山上面一段发了山洪,将镇子摧毁一半,随后又叫金水河在那边的一处河湾里决了堤,又摧毁了另一半。一个人口近千的不大不小的镇子,两天功夫什么都不剩了。 原本盯着他看、又交头接耳议论人慢慢有点儿受不了他的这种饶有兴趣的眼神了,又或者是满足了好奇心,逐渐散去些。再过一小会儿,走过来一个镇兵,像他之前远远看到的那样,藏蓝色布衣,提着一根两头包铁的齐眉棒。 这镇兵一边微微皱着眉一边往店铺门口走了两步,却忽然愣了愣,停住了,又退回到路边,拄着棒子看着。 李无相就也侧过身,装作打量货物的样子往铺子里面瞥了一眼——之前这镇兵是盯着自己来的,好像打算上来盘问盘问,可视线忽然又略过自己的肩膀往铺子里看了一眼,才又走回去了。李无相瞥这一眼的时候,就瞧见了铺子正堂通往内间的门帘轻轻荡了荡,好像刚刚被人放了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轻微的叮咚声,仿是什么石器之类不小心触碰到门板。这时候天放晴了,夕阳斜斜地洒进门内,他就对薛宝瓶笑笑,往门口儿慢慢走出两步,叫自己站在斜阳余晖中。 于是门帘之后那位镇主的独女,从布帘缝隙里将李无相完全看清楚了。 这个俊俏少年的侧脸被金黄色的阳光映衬着,叫他的五官轮廓变得更加柔和,仿佛是从某幅画卷里走出来的。他穿着短布衣,布鞋,那衣服如绝大多数人家一样,都会做得稍微宽松些。但他的衣服在两侧被细细叠了褶子,又被腰带束住,竟然叫这种东西在他身上穿出了些优雅简洁的出尘气息。 陈绣微微皱着眉,打量他,回想着中午时听到的镇上人传的那些话——一个被从泥水里捞出来的野小子,粗鲁无礼,浑然一个不要命的泼皮无赖……可这些话没一句能对得上现在站在门口儿的这个少年人。 她从没在镇上见过有谁像他说话时这样,不疾不徐、清清楚楚、柔和动听。而且他还认字,写得该也不错,不然陈大掌柜不会在看了他的字之后又看了他一眼。 最近把父亲支使得团团的那个新来的炼气士赵奇跟他有点儿像,但陈绣亲眼见过那个赵奇在吃饭时咳出一口痰,旁若无人地吐在地上。而且赵奇对人冷冷淡淡,完全不像他这样……他又笑了一下,在跟薛……什么来着,说了好几句话。 他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应该是上面的李家湾里的某家公子之类的……真可怜,他家没了,爹娘也没了,今天还要在金水受欺负…… 陈绣就这么捂着手镯,盯着他瞧,直到听见陈掌柜问他“这大茴香是什么”、他转过脸时,才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大茴香……就是那种八个角,是一种香料……八角?”李无相一边说一边又瞥了一下布帘,歉意地笑了笑,“也许贵号称呼不同,我该写得清楚些。” “是八角。”陈大掌柜点点头,手上拿着些包好的油纸包走到柜前放下了,又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姓李?” 李无相稍稍愣了愣,将左脚尖转向门口:“嗯。” “唉,我猜也是李家湾李家的小公子吧。”陈大掌柜慢慢叹了一口气,“我年轻的时候,在你们镇上的和盛记做过学徒,那是你家的产业吧?” 李无相把脚尖转了回来。他脸上原本有那种淡而礼貌的微笑,此时换做了黯然的神色,只轻轻出了口气。 “活着就好啦。”掌柜摇摇头,又朝他点点头,慢慢走开去为他找生石灰了。 李无相转脸看了一下薛宝瓶,她也轻轻地出了口气。 两章并一章。不好意思,不小心把二十一章删掉了 (本章完) 第23章 春思 第23章 春思 一小会儿之后,李无相所要的都找齐了。尽管在木板上罗列出来的都尽量是些常见的香料米面,却也叫他觉得有点意外这间铺子的种类齐全。 陈掌柜没拨算盘,只心算一遍就报了二两三钱银子,惹得两个进店来的镇民频频侧目、暗暗咋舌。 “白是受了潮的,给你按九两算。”陈掌柜看了看他,见他真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才又慢慢低声说,“不比从前了,老朽多一句嘴,小公子该省着点,也该财不外露。” 李无相对他笑笑:“多谢您提点,是这样的。但也不是买来自己用的,薛姑娘救了我的命,我想跟她搭伙儿做个营生。这也只剩这么一点了。” 陈掌柜点点头,拿称称了,找回他二十三枚铜板子,拿小扫帚把碎银扫进小竹筐里。 李无相和薛宝瓶出了门,又沿路走回去。在陈家杂货铺待了一气再出来,盯着他们看的人就少了。陈三咬和几个闲汉仍在墙边抱着胳膊倚着,见镇兵也对他们俩视而不见,就只能又往地上啐了一口。李无相放缓脚步盯他一眼,陈三咬立即仰着脸转过身去了。 他们经过卖菜蔬瓜果的摊子,两枚板子买了半个冬瓜,走到镇西桥边时又看见有卖几只恹恹的落汤鸡,就又二十枚板子买了只小母鸡,一路提着走。 两人走到镇东的桥头时,薛宝瓶才长出一口气,瞥了李无相好几眼。他笑着问:“怎么了?” “你真是李家湾的李家的……” “应该不是。好多事儿我记不清了,但应该不是这附近的。一百多个孩子,赵傀肯定不是在这附近抓的,不然事情肯定会闹大。”李无相想了想,“不过既然镇上的人这么觉得,那我现在就是了,回去你再跟我说说李家湾的事儿——走吧,我教伱做冬瓜。” …… 天一落黑,镇主家的灯烛就掌上了。但刘姣发现自家的宝贝女儿今天有点不对劲儿——往常往桌上端菜的时候她就已经坐到桌边了,一边摆着碗筷一块叽叽喳喳说些镇里的事,十天里有三四天要闹着去清江城玩。可今晚她安静下来了,托着腮帮子,怔怔地盯着桌子不言语。等饭菜摆好,陈辛也上了桌,她既不忙着给自己老爹倒上一盅酒,也不偷偷抿上一小口了,而继续发呆,好像丢了魂儿。 刘姣就给她丈夫使了个眼色,但陈辛笑了笑,只自己把酒倒上了,朝她摆摆手,好像在说,得了吧,谁知道一会儿又要闹哪出。 夫妻俩动了筷,陈辛喝了一盅酒,才问:“今天给道长的酒菜都安排好了吧?” “嗯。” “忌口的都捡了吧?” 刘姣叹了口气,抱怨道:“哪敢不捡呢,葱姜蒜韭,一样没放,碗碟也在热水里烫了好几回,那筷子都是新拿竹子劈的,也煮了好几回呢,生怕他又不高兴。真难伺候。” 陈辛摆了摆手:“唉,唉。” 这时候,陈绣忽然把身子坐直了:“爹,娘。” “啊?” “我要成亲,你们找人去给我说媒。” “……啊?” 两口子面面相觑,知道自己女儿喜欢胡言乱语,却也没想到今天说疯话说到这份儿上。刘姣把眉一竖:“你不害臊!挺大一个姑娘,这是你姑娘家说的话吗?” 陈辛赶紧对她摆摆手,又抹了把嘴:“绣绣,你想爹娘去谁家说媒?” “薛家,镇东的薛家,嗯,也不是薛家,她家有个哑巴姑娘那个薛家,也……哎呀,就是从前开食铺子的那个!她家捡了个人,陈大掌柜说是李家湾李家的小公子,我要嫁他!” 刘姣听得越来越迷糊,干脆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这饭没法吃了!” 又拿手指往陈绣脑门上用力一杵:“整天把你闲疯了、惯坏了!” 陈绣把凳子往她爹那边挪了一点,皱着眉:“哎呀,我说正经事呢,你别闹我!” 刘姣气结,拿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陈辛,把筷子一摔,从桌边走了。 陈绣赶紧帮她爹倒上酒,抓着他的胳膊:“爹,我说真的,就是李家湾的李小公子,长得可漂亮了,我今下午在铺子里见到他了,陈大掌柜也见到他了,不信你去问问陈大掌柜——他现在住哑巴姑娘家呢,你快去帮我提亲吧,万一他俩成了呢?你再找不到这么好的女婿了——”陈辛抬起被她抓着的胳膊挡在身前:“好好好,你别摇晃爹,你给爹好好说说,爹都叫你弄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 陈绣立即坐直了,抿了一口酒,兴高采烈说起来。等过去小半个时辰,陈辛也微笑起来,频频捻须点头。再等陈绣说得累了,他才说:“好、好,你先吃饭,爹去见见陈大掌柜——这人再好,婚姻大事也不能急,你瞧你,气得你娘饭也不吃,躲去生气,你去哄哄她才行。” “那你现在就去吗?” “唉,现在就去吧。” 陈绣高兴得跳起来:“那我这就哄我娘去。” 陈辛看着她跑走了,才又为自己倒了一盅酒、慢慢饮下,皱起眉。 他今年五十多岁,今年却已显老相,有三缕稀疏的胡子,别人乍一见,只会觉得是个小康之家的老农。但他之所以能在几年前带着四十多个镇兵做了金水的镇主,就是因为为人谨慎、心思缜密。 李家湾的李家他是知道的,这几年里双方曾因为镇东的山林地起过几次冲突,但他都退让了,并不曾亲眼见过他家的人,可知道李家人丁兴旺,家主有六个儿子,最小的的确是个少年人。 刚才女儿说的这事,听着合情合理,但非要细想,却也能说太巧了。李家湾的人差不多死绝了,怎么恰好就活了这么一棵独苗,又恰好是个——要女儿没说错——门当户对、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好小伙子? 陈辛将酒盅搁在桌上,抹了把脸,走出屋。 陈家院子很大,东西两侧厢房各有四间。右手边的四间住着家里的长工仆从,左手的四间原本存放些兵器杂物,如今清空了两间,作为赵奇的卧房及客房。 他走到赵奇的卧房外,见里面亮着一点如豆灯火,就轻轻咳了一下,在门外低声道:“真人,赵真人?歇下了吗?”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的人说:“我尚未证得阳神,称不得真人。” 陈辛在门外连连点头:“是是,呃……道长——” “我修行的并非八部典籍,也称不得道士。” 陈辛陪笑:“是、是,那……” “我说了许多次,叫我赵仙师即可。”窗内的人伸手一推,窗户就撑起小半,露出一张瘦脸。长眉、细眼、稍长些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要将这张脸压短些,也可称得上俊朗,不过只在金水镇中论,倒也算是一流人物了。赵奇皱了皱眉,“鲜虎骨找到了?” “哎呀,对不住道……仙师,可恨那王家连夜走了,镇上也找不到会打虎的了,前些天叫人冒雨去山上,结果虎没看到,倒摔坏了两个……仙师别急,我已经叫人去清河找了——” 赵奇半阖着眼,看他片刻,才哼了一声:“我所要的东西,都是为了你们金水好。我说过,这些都是要供灶王、除邪祟的。要是哪天邪祟来了,你东西却没凑齐,别怪我接受了你的供奉,却没尽心尽力。” 陈辛赶忙向他作揖:“是、是,但这是有别的事,仙师拨……拨……嗯……” 赵奇嗤笑一下:“冗?” “是是,仙师拨冗听我说一说——是这么回事,小女说,前几天有个少年被水冲到了镇上,我听了听,觉得这事有点蹊跷。那少年——” 陈辛用十来句话将事情说了,末了道:“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有些巧,可又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仙师来的时候曾对我说,镇上有什么异常,无论大小,都要说给仙师听,我就不知道这一桩算不算。” 赵奇沉默片刻,低声说:“十几岁的少年……这几天来的?” “是。被薛家那姑娘捡来的。” 赵奇又想了想,点点头,放下窗户:“好,我知道了。”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24章 鬼怪 第24章 鬼怪 夜深时,李无相正躺在柴房里。 柴房在薛家主屋左手边,小小一间,柴火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正能布置个稻草铺子,再余下出入的空间。搬过来之前已用烟熏了好一会儿,蛇鼠之类即便有,也全跑光了,再洒上从陈家杂货买来的雄黄粉,就不虞有不速之客。 李无相叫自己的呼吸悠长平稳,像一个真正睡着的人。这并不容易,甚至算得上吃力。因为他越来越饿了,饿到觉得身上有气无力,就快不能维持现在的人形。 这叫他想起吸血鬼了,他现在就像吸血鬼一样极度渴望血肉。他甚至打算等到天一亮,就把那只小母鸡宰了,先喝了血,再生吃肉。这个念头叫他全身的触须都在皮囊底下蠕动起来了,向着门外主屋的方向的蠕动,那里有新鲜血肉,膏脂丰腴,远比小母鸡更…… 下一刻他猛然收束心神,缓缓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安静下来。 有声音。 极轻微的,仿佛叶子掉落在院中石板上的声音。如果是寻常人绝不会注意到这种响动,然而薛家院子里没有树,今夜也没下雨,而那声音时快时慢,正在向…… 李无相凝神静听—— 正在向柴房来。 有人夜探薛家,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这些天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叫人注意到他,从而叫消息传进赵奇的耳朵里、再为两个人制造接触的机会,好叫自己搞清楚这位姓赵的炼气士在这几天出现在金水究竟是巧合,还是为了赵傀。 只是他拿不准现在来的人是谁。镇主的人?来瞧瞧自己这位“李家小公子”、“乡镇皇室血脉”会不会在镇上再惹出什么麻烦? 声音在门前停下,李无相稍稍睁开眼。今晚有残月,只从窗缝里漏进来一点月光,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他等了几息的功夫,仍没有别的动静,正在想来人是不是在门前不动了,忽然看到一片巨大的黑影笼罩了整个窗户。 随后屋外起了风!呜呜作响,吹得门板和窗板哐当哐当的晃,李无相心中一震,立即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一动不动,躯体已完全不听使唤了。 这狂风只稍稍吹了一阵,门板和窗板便被吹得开了缝隙,随后李无相就看到两只巨大的手掌,一只攀住窗框、一只攀住门框,将手指探了进来。那手极大,一根手指就有他的手臂粗,仿若橘皮,闪着铁青色的光,指端都生着弯曲尖锐的乌黑指甲,恶臭扑鼻。 两只手一阵抓挠便在门框和墙壁上留下深深的抓痕,泥土簌簌下落,而后李无相又看到外面那东西的眼睛——碗口大小的血红眼珠子,从被扒开的窗缝和门缝中往屋里看,发现他之后立即瞳孔一缩,死死盯住。 接着,闷雷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门外这东西开始怒气冲冲地大叫:“叫我进去、叫我进去!” 李无相叫这鬼怪身上的恶臭熏得几乎晕过去,一时间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想着绝不能答应它,便紧紧闭着眼,一句话都不答。 屋外那鬼怪似乎更加生气了,双手从门窗缝隙里缩了回去,随后屋顶的瓦片一阵乱响,灰尘像雨一样落下来,这鬼又在屋顶猛吹,直到将好几枚瓦片和底下的茅草吹落才又从屋顶缝隙里看他,大叫:“叫我进去!叫我进去!” 李无相还是紧闭着眼不说话,这大鬼在屋顶折腾一阵,似乎感觉累了,便不再用手扒了,而伏在那里,将一只眼红的大眼珠凑近缝隙,厉声喝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李无相本能地想叫它快点离开,几乎立即脱口而出:“我是李无相,我从……” 但话刚要出口的时候,他的心里生出一点迷茫——李无相这个名字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的名字,是我的么?而我从哪里来?我记不大清了……至少不记得是具体的哪个城市,哪个…… 下一刻他心中一凛,立即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劲,现在就仿佛半梦半醒,几乎失去意识了——这鬼怪一定是赵奇派来打探自己底细的!没想到他的手段这么厉害!他想要叫自己继续闭口不言,然而大鬼身上那股熏人的恶臭再次扑面而来,叫他的神志一阵恍惚,几乎立即就又要失去意识。 绝不能把话说出来!但他的嘴巴已不听使唤了,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我……李……” 不能说! 怎么办! 外……外邪……外邪! 在这一瞬间李无相想到了附在自己身上的那外邪。 脱困之后那外邪仿佛消失了,他也一直刻意避免去想到那东西,觉得有可能也跟赵傀附在铜网上的魂魄一样,一同被那碗鸡血驱散了,而这十几天来也的确平安无事。 但眼下他不得不试着呼唤它——外邪,帮我! 下一刻,周围的一切忽然褪去,变得恍恍惚惚,李无相再次感觉到那个宏大而空洞的东西,仿佛它早就在等待着召唤,现在迫不及待地出现了。 但之后,李无相感觉到它就只是“在那里”,既没像上次一样给自己留下什么常识、概念,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他只稍稍一想,就意识到这么一种可能——或许它是一个邪神,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就像金水镇上的人供奉灶王爷那样,它也需要信仰、供奉。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李无相就愣了愣。外邪不是没给自己什么东西……现在心里的这个想法,应该就是它留下来的。 于是他立即在心里说:不管你是什么,这次帮了我,我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才能想法学到些法术手段,才能供奉伱……才能给你找到贡品!你想要什么? 他知道这话缺乏诚意,仿佛空洞承诺,正想要再说几句,却忽然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满足和喜悦,以及隐藏在之后的、上次同样体会过的贪婪。 它满意了?哪句话打动了它? 但他没来得及多想,周围的一切又忽然像潮水一样涌来,李无相感觉自己的脑袋完全恢复清明,他立即接上从口中断续艰难地吐出去的话:“我……李……我是……李家湾,李……” 白天时他问过薛宝瓶李家湾那位小公子叫什么,但她不知道,只知道李家湾的镇主名叫李茂,这也是从前有客人在店里停留时跟她爹娘说起的。 他便道:“……李茂……我爹……爹……李家湾……湾……” 那大鬼听他说得吞吞吐吐,便又怒气冲冲地大叫起来。可现在李无相却不怕他了——这东西多半是在虚张声势,要不然以它的个头别说扒烂门窗,就是把这屋子给推了都易如反掌,现在却只能在屋外怒吼,可见并没什么可怕的! 他便打定主意,只装作神志不清的样子,吞吞吐吐地念叨着“李家湾”、“李茂”、“爹娘”之类的词儿。这么过上一会儿之后那大鬼终于再次怒吼一声,将硕大的血红眼球向后一缩—— 李无相猛然从稻草床铺上坐了起来! 外面起了风,吹得门板和窗板啪啪作响。他抹了把脸,脸上没有泥灰。再看墙壁和屋顶,也都完好无损……刚才是一场梦! 李无相站起身,走到门外先向外面听了听,才慢慢将门栓拨开,把门推开一条不起眼的小缝——立即就看到门口的墙根儿底下,正有一条细细的火线在什么东西上飞速蔓延着,在烟火的气味中,还有淡淡的竹香。 他没走出去,只定睛细瞧——那是一个纸折的小人,用墨水在小人的身上画出了面目,又用朱砂点了一双眼睛,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飞快燃尽了。李无相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嗅到一种更加细微的臭味,极似从梦中的大鬼身上发散出来的味道,叫人头晕目眩。 于是他慢慢地将门推上,轻轻落下门栓。 刚才那大鬼应该就是这个小人,那种臭味儿……是纸人上洒了什么能叫人神志不清的迷药吗?看来赵奇并不像自己在梦里想的那么神通广大。 然而,有一件事他现在可以完全确定了——赵奇极有可能就是赵傀的弟子或者亲属之类,他用的也是竹纸! 现在他仍然很饿,可不再是走投无路面临绝境时的那种饥饿,而更像是面对一道美食、开始从容品鉴时的那种饿了。 今天的两更也快六千字了,目前在分类新书榜第五,和第四很焦灼!继续求票! (本章完) 第25章 然山派 第25章 然山派 赵奇回到陈家厢房的屋内时,鞋子与下摆全叫泥水给沾湿了。这倒不是在路上湿的——他有出色的轻身功夫,今晚又有朦朦月色,路上的泥地水洼全看得一清二楚,直到回到陈家山墙外的时候,也只是鞋底有层稍厚的淤泥而已。 坏就坏在这层淤泥上。他出门时是在自己的房间给自己留了窗的,原本到了山墙下,飞身一纵、在墙上稍微借力,就能从窗跳进房内。但借力时鞋底那层淤泥一滑,倒是没摔在地上,却踏进了一个水洼,溅得下半身全是泥污。 他恨恨地将鞋子和道袍脱下来甩在地上,又叹了口气,将它们全部踢到床底,以免叫陈家人发现。 这些日子,他一直以超然世外的高人形象示人,为的就是叫陈家人摸不透自己的道行深浅,以免起了轻视之心。迄今为止他觉得自己都表现得不错——譬如这回,陈辛晚间向自己求助,那明天早晨就可以告诉他,那名叫李继业的年轻人的确是李家湾李家的小公子,这是自己随随便便就推断出来的,这就是神仙手段。 但要是叫他们发现了泥污了的鞋子和道袍,就会叫他们觉得,哦,赵仙师原来也会踩进烂泥里的?那跟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也大差不差嘛! 一旦叫他们有了这种想法,难免就会有轻视之心、不再像从前一样恭顺。这些山野村夫,最是不知进退、刁蛮难缠的——这全是师父教给自己的,他一路行来,已明白师父说的的确有道理了。 想到师父,赵奇就又在房里焦躁地踱了几圈。 他此番驾临金水,就是为了寻找他师父赵傀。十四年前,师父忽然说自己找到了长生之法,要下山寻找一个宝地修成那法门。又点了一盏长生灯,叫弟子们每年往里面添上一百斤灯油,说倘若他修成了,那灯就会绽放霞光,要是人死了,那魂灯就会灭去,而后就带着镇派之宝“金缠子”离开了然山,那时自己才十六岁。 师兄弟们本以为师父最多几年之后就会回来——这世上除了偶然听说八部玄教有人举霞飞升,余下的大小宗派之中,何曾听闻过有人长生成仙的? 可谁都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四年。没了镇派之宝金缠子,然山派的弟子们想要筑基就全得凭自己的天赋与丹药,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可造之材?即便有,也早就往八部玄教去了。因此这十四年来然山派日渐凋零,到去年的时候,就只剩他自己独自在然山上守着几间快要倾塌的屋子,以及师父的长生灯了。 然后,就在前些日子,那灯灭了。 赵奇因此知道师父该是死了。或许是练那什么异想天开的功法出了岔子,或许是被仇家杀了。修行路上,这些都是常事,但关键是,师父带下山的金缠子不但是能帮助寻常资质的人筑基的宝物,更是被下了“法帖”的。谁得到这件有法帖的宝物,谁就有了在八部玄教之外的地界开宗立派的资格,这是多少有道高人冒着人死道消的风险也要弄到手的东西! 他怀着万一的想法,觉得要师父真是死在某个隐秘洞府了、自己又能找到他,或许便能弄到金缠子,再把师父给好好安葬了。而后隐居避世,修行上几十年,要侥幸结了丹,就带着那金缠子找个偏僻荒芜的地方开宗立派,也算是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他因此一路查找,真找到了师父留下的踪迹,然后便来到了金水。 金水这地方算是穷乡僻壤,但离八部玄教的地界却并不算远,赵奇觉得师父无论如何也不会选在这里避世修炼什么长生之法。可线索毕竟到这里就断了,他带着的钱粮也耗尽了,正巧镇主陈辛新接掌此处不过几年,正需要供奉一位神仙术士,他也就捏着鼻子留下了。 这些日子,他也不是闲坐着等什么好运撞上门,而是在筹谋一件事——将这事做成了,该就能确定师父的线索。 只是他要做的事,所需的代价却也不小,先是要三样供奉——龙、凤、虎。路过清江城时,他买到过一卷蛇蜕,鳞片有指甲大小,被他用做防雨的外裳,这是用得上的。金水镇里养鸡的不少,他已选了一只彩羽大公鸡,用从山上带下来的丹渣喂养在陈家后院,再过上几天灵性也就充足了。现在唯独少的一样就是虎。龙非真龙,凤非真凤,这虎就一定要是新鲜的成年雄虎骨,否则事情做不成,反倒容易惹上邪祟。还有一样,则是贵人。这金水镇没什么贵气,但他看过镇主陈辛那个叫陈绣的女儿的八字,倒是勉强可用。 镇主陈辛看着是个女儿奴,可一个人既然能做镇主,就必然是识大体的。倒时只消说这事是为镇上驱除邪祟,再随意给他一粒什么丹丸说服下这个就能生个儿子,该会欣然同意。 前几天正是适合的日子,可恨镇上的屠户连夜逃了,这事也就耽搁了。但经过今夜,赵奇却觉得这一耽搁倒并非坏事了。 因为他找到了真正的贵人——这个李家湾叫李继业的小公子。 提起然山派,世人总觉得最擅长的手段是纸傀术,但其实然山弟子更擅长望气。刚才那孩子迷迷糊糊、磕磕绊绊地说话时,他就已在屋顶望了他的气——极贵!他就是因此确定了李继业的身份。若非是货真价实的镇主的儿子,不会有这种气相的。 之前他还疑惑这少年竟然能在洪水当中幸存下来,事情是不是有蹊跷,经过今夜这一望,疑惑倒是全没了——这种命中有这种贵气的人,只要不是被像自己一样的方外之人施了手段,那即便经历天灾人祸,也不过是多受些折磨而断不至于丧命的。 在此之前他还在想,要是这回事情没办成,下一步该怎么办。可如今有了这李继业,是连下一步也用不着想了。 只是有一点——这些天他每到夜晚就潜进陈家的厨房里,向备好的米面中洒些丹渣之类,为的就是培养陈绣的灵性。而这在李继业的身上就得更谨慎些。金水的人说李家湾的李家已做了近百年的镇主,底蕴深厚,这李继业不会像陈绣一样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怕是真正的丹药之类也是见过的。 且身具这种贵气之人,多是孤煞的命格,如今他一家人全横死了,只怕身边会有些冤亲债主之类作祟。要将他的灵性养得可用,只怕投入要更大些、时日要更久些。 赵奇又踱了几步,慢慢在床边坐下了。他决定明天光明正大地去看看那少年。要是个蠢笨如猪的,那事情自然好办。要真有点聪明劲儿,倒不如叫他拜自己为师,名正言顺地赐些丹药,等到最后…… 想到这儿,赵奇叫自己轻轻出了口气。到最后一切都会收回来的……真要得了金缠子,结了丹,只要不像师父一样发疯,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本章完) 第26章 制糖 第26章 制 第二天早起之后,李无相继续教薛宝瓶做冬瓜。昨天回到家,他们先将冬瓜洗净、切成手指大小的条,然后在生石灰水里浸了两个时辰。等瓜条变硬就捞出来洗净,又放到冷水里泡了一夜。 到了今天早上,将瓜条再洗净一次,就放在锅里煮。在水汽袅袅的厢房里,等着昨天被生石灰水泡硬的瓜条逐渐被煮得透明时,李无相说:“赵奇昨晚来过了。” 薛宝瓶转过脸,瞪大眼。 李无相坐在灶台边,一边慢慢喝着被打在瓷碗里的生鸡蛋一边偏了下头:“像个贼一样,跳到我那屋的屋顶上给我下了点儿迷药,问了点事。” “那他……” “跟我想的一样,他师父应该就是赵傀。”李无相看着她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一口把鸡蛋喝了,将碗放下,认真地看着她,“那有些事我就得跟你说一下。” “前天打了人,昨天带你去镇上,今天教你做冬瓜,都是为了叫人注意到咱们,也是为了叫伱学会了做这,去卖给陈小姐。我之前是想要利用你慢慢接近她,打听些赵奇的消息给我的。但没想到他性子比我想得急,这是好事。” 薛宝瓶想了想:“那……现在咱们不用这么干了是吗?” 李无相叹了口气:“关键不在这儿。在我想利用你从陈家那儿打探消息给我听。” 薛宝瓶微微皱起眉,想了想:“嗯?” 李无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了笑:“没事了。差不多煮好了。” 被捞上来时瓜条已经变得半透明了,于是将水沥干,倒进大木盆里,又加了厚厚的一层。薛宝瓶看见李无相几乎把所有的白都倒进去的时候心疼得直吸气,他只好说:“我们要做嘛,所以不能少。” 然后他叫薛宝瓶洗干净了手,慢慢把拌匀,自己则舀了点煮冬瓜的热水喝。 “接下来我就要开始往赵奇身边凑了,想法儿从他那里弄到点功法,解决我身上的问题。” 薛宝瓶担忧地看着他:“是不是会很危险?要不然……李无相,咱们走吧,你看,现、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李继业了,那咱们要是快点走了,也……” 李无相摇摇头:“一开始我是有这个打算,但在镇里走了一趟之后就知道不行了。金水镇上的人看上游镇子漂下来的人的时候,好像没怎么把他们当人。我想过这个世……世道的人情会很冷漠,但没想过冷漠到这种地步。” “这说明我们走到任何地方,遇到的都会是成群的极度排外的人,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处境只会比现在危险一百倍。所以不能走,至少要在这里把事情解决一部分。” 薛宝瓶咬了咬嘴唇:“嗯。” “所以的确会有危险。”李无相喝完水也洗净了手,走到木盆边跟她一起慢慢拌着瓜条,不小心轻轻触碰到她的指尖,“我还没完全了解赵奇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既然在听说我的事情之后立即就跑来查我,说明这人很小心谨慎。小心谨慎的人绝对是聪明人,或许也会来试探你,你得叫自己记住,我就是你从河里捞起来的。” “嗯。”“万一我失败了,事情败露了,你也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有人对你用刑,你也得坚持自己的说法,告诉自己,用不着坚持太久,两天就好。过了两天,别人就不会再怀疑你说假话了。” 薛宝瓶咬了咬嘴唇:“不会这样的。” 李无相笑起来:“好,不会这样的。好了,就这么放着,再腌上三天,咱们再继续下一步,很快就能吃到冬瓜。” 薛宝瓶勉强笑了笑:“嗯。” 李无相就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得啧啧做声:“但现在就能吃到手指。” 薛宝瓶这才一下子笑起来,学他的样子也去吸自己的手指,把每一点甜味儿都舔干净,然后声音才轻快起来:“那……我过几天还要再卖给陈绣吗?” “要。旁敲侧击的消息也很重要,最好能叫她变成你的好朋友,那样能帮我大忙。” 于是薛宝瓶的脸上漾起微笑,仿佛一个一直被圈禁在深闺后院的可怜少女,忽然被赋予了一桩能去探索苍翠原野的任务,重重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地拿瓢去舀锅里的热水了。 等她端着盆走出屋去,李无相脸上的笑容才忽然收敛。 他的确希望薛宝瓶能和陈绣成为朋友,但倒不是为了他自己。他总是要离开金水的,那时候应该不会带上她。他知道不少叫人对自己觉得亲近舒适的手段,但并不喜欢真正的亲密关系。无论前世今生,他更喜欢做一个黑暗中的独行者。 金水之外的世界、自己想要追逐的的那种来处并不存在的神异力量,不是薛宝瓶能够承受的。他觉得她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在金水过完相对安稳的一生,在垂垂老去时坐在自家墙边晒着冬日暖阳,然后想起少女时曾遇到的过一位被困在灶台里的神仙。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屋外的土路上。金水河的水仍是浑的,翻着白沫奔流,但河两岸的绿草倒是新发了许多,就连门前岸边的那株柳树都显得苍翠了些。他走到柳树底下,坐在那块被岁月摩挲得平整光滑的大石上,推测赵奇下一步会怎么办。 当年赵傀被薛家救助、收留的事情发生在晚间,李无相猜这是赵傀故意为之。他把自己和一百多个孩子封在薛家的灶台里炼“太一”,该不想旁人知道。薛宝瓶说赵傀在家里休养的那几天足不出户,说怕给他们惹来麻烦,该也是因为这一点。 赵奇为人谨慎小心,却在金水停留了这么多天,应该是完全没了赵傀的线索了……那他会怎么办? 李无相想到了杀死王家父子时他家的那尊灶王像。那东西似是显了一下灵,又立即变得平常无奇,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能确定这个世界该是真有神灵一类的存在。赵奇会不会碰巧知道些拘神问鬼的手段? 可是,要是真有那么神通广大,昨晚何必做贼似的跳到屋顶上用幻术把自己迷晕……自己对赵奇的了解太少了,眼下的身份也并不适合去镇上闲逛打听。李无相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脖子,转了转头—— 瞧见一个白衫绿裙的少女正沿着路往这边走过来。 (本章完) 第27章 倾慕 第27章 倾慕 她走路的速度不慢,不像是在闲逛。梳了一对发髻,乌黑的发环垂在后面,走路时像两只耷拉着的耳朵一样一摆一摆,看脸色仿佛略施了些粉黛,但没咬口红,不过少女的唇色原本就红润,仍然青春俏丽。 她戴了条细细的碧玉手镯,脚踝上似乎还戴了铃铛,走路时轻微地铃铃作响。一只手里抓着根细柳枝,边走边拿它打路旁的野草玩。 李无相只看了一眼就猜出这是谁了。昨天往镇上去了一趟,他见过不少镇上的女人,无论年少美丑都跟薛宝瓶一样穿着素色布衣,简单地梳着发髻。而这女孩的衣裙虽也不是什么绫罗绸缎,颜色却相当艳丽,再加上手腕上那条镯子,就必是镇主的独女无疑了。 这倒是个意料之中的意外之喜。 他的目光只一触就收了回来,站起身,走回到厢房里。 薛宝瓶似乎是用锅里的温水收拾里屋去了,自从前些天李无相擦过一回灶台上的油污之后,她天天都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李无相就坐到灶台边又往里面添了一根柴把余烬引燃,然后从水缸将水舀进锅里,为过两天重开薛家店备点食料。 等他舀了半锅水,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儿停了——陈绣背着手,在门口大大方方地往屋子里打量。 李无相没抬头,只说:“店还没开张呢。” “哦,我知道。我以前常来这儿呢。”陈绣点点头,又往屋子里看了一圈,抽空用力往李无相身上盯几眼。见他只顾着低头拨弄灶底的火,就咳了一声,“哎,我渴了。” “水缸就在门边。” 陈绣走到水缸边,瞧见葫芦瓢就搁在一边的木缸盖上。这瓢用了挺多年,黄褐色的外壳已经被摩挲得发亮了,把手上沁着黑斑。陈绣想要伸手去拿,但瞧见那些黑斑就又把手缩了回去。可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李无相的侧脸了——被灶火映得微微发红,脖颈的皮肤绷得很紧,光洁无暇。 她就轻轻吐出一口气,又打量被长年的烟火熏黑的黄土墙:“你叫李继业是不是?” “嗯。” “你肯定特别不习惯住在这儿。你能吃得惯这里的东西吗?” 李无相抬头看了她一下,又低头继续添柴,不冷不淡地说:“还行吧。” “那伱住得惯吗?你睡的不会是稻草铺子吧?” “也还行。” 陈绣用背在身后的手把柳枝折断了。她还以为李家的小公子应该是那种温文尔雅、得体大方的人,可现在才发现他像个闷葫芦,冷冷清清,简直空有一副好皮囊。她心里生出点儿怨怼,可要命的就是那副好皮囊——她还不想立即气哼哼地走。 这时灶台里的火要熄了,李无相就拿过竹质的吹火筒,凑到嘴边向灶里吹了一口长气,火光又将他的脸映亮。 陈绣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去,决定再给他个机会:“那是什么?看着挺好玩,给我玩玩呗?” 李无相把吹火筒在手里晃了晃:“这个?” “嗯。” “吹火筒。很脏的。” 于是李无相看见陈绣先是愣了愣,然后微微张了张嘴。 他就在心里笑了一下。现在大致弄清楚陈绣的脾性了。有一种娇生惯养出来的磊落脾气,但心思也挺细腻,良知未失。如果再足够聪明,却又别太聪明,那就能因为自己刚才这句“很脏的”,搞清楚自己表现得相当冷淡的原因——她嫌弃生了黑斑的瓢、嫌弃稻草铺子,于是这叫他觉得不大高兴,被她无意中冒犯了。 无论能不能确切地想清楚,都会因为这种模模糊糊的认知而产生那么一丁点儿的愧疚感—— “……啊,我不是说你脏。” 接着,因为这么一点儿的愧疚感,就会压制那点并不怎么过分的小姐脾性,讨好似地顺着的自己的话题来展开。 李无相没立即回答她,而把她晾在那一小会儿。等到发现她准备微微皱起眉时,忽然开口说:“你们镇上是不是有位炼气士?” 眉头一下子被抚平了。陈绣立即说:“是啊。” 李无相抬起脸,叫她看见一个勉勉强强的微笑:“要是之前我们镇上……要是我也是个炼气士,也许就不会因为洪水——” 他住了口,轻轻叹出一口气,又低头摆弄柴火。 “我回去问问我镇上那位仙师能不能收你做徒弟。”陈绣赶紧说,“我叫陈绣,我爹就是金水镇主,仙师就供奉在我们家呢!” 李无相又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没那么容易的……可还是谢谢你。” 陈绣的心里掠过一丝焦躁,觉得自己从来没跟任何人像这么小心翼翼地说话,却总是哄不好。可一想到他可怜的身世,她就对自己的焦躁感到惭愧了。况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说得真妙——赵仙师要真的收了他做弟子,他就得会在自己家进进出出了! 今早赵仙师明明已经跟爹说过了他就是李家湾的小公子,爹却又推推拖拖地不肯叫人提亲,说这种事从来没有这么急的,还得看看他的人品。 可他的人品用得着说吗?他敢打镇上的无赖闲汉,那无赖都被他打怕了。他跟大掌柜说话时彬彬有礼,比赵奇不知道有教养多少倍!这明明就是文武双全。再说什么事儿是从来就有的?规矩还不是人定的吗?在金水,明明爹的意思就是规矩的嘛! 要是能叫他在家里走几个来回,爹不好说,娘保准喜欢得要命! 她往前走了两步,叫自己隔着灶台能把他看得更清楚点儿:“我可以帮你说好话嘛,而且赵仙师……嗯……人其实也不赖。” 李无相微微皱起眉:“可我听说炼气士们的脾气都很不好。”“啊,也不是,我觉得他的脾气还可以,但就是不怎么爱说话,缩在屋子里,神神秘秘的,好像特别看不起人……啊,其实也不是,他其实……” 李无相笑了一下:“我家从前供奉过的好像也是这样。” 这个笑容叫陈绣一下子松了口气,拖过一边的板凳、又往前走了一步,坐到灶台的另一边,完全不介意自己的裙子拂在地上了:“对吧对吧?就是那样的!我爹跟他说话的时候,爱答不理,吃饭也挑嘴得很,葱姜蒜韭都不要,我娘要单独给他做,还得另开一口灶呢!” “他还总觉得自己很聪明呢!刚来的时候我爹请他喝酒,他喝了几杯就叹口气说,哎呀,这浊世上的痴愚蠢笨之人何其多,真叫人心生厌烦,说到这儿,咳了一下,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又说,又大多粗俗不堪,不通礼仪——哎哟,我们家人不通礼仪,可也知道别一口唾沫吐在主家堂屋地上呀?” “我爹奉承他呀,说仙师你如今神通广大,自然看不起世间的俗人啦,唉,像您这样的高人,在山上虽然修行清苦,但也胜在一个清净——他一听见我爹说这话,赶紧跟我爹说他们然山派名气有多大又有多富,什么金拂尘、玉如意、什么丹、什么丸,我都快笑死了,活脱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玉如意我家也有一柄呢,还是镶着珠子的——” 李无相只要稍稍露出些笑意,略问几句,就能叫她一直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了,仿佛既是因为这样能哄喜欢的人开心,也是因为终于在这小镇上找到了一个门第相当、能有共鸣的人倾诉了。于是过了一刻钟,李无相就大致知道赵奇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又过上一小会儿,有关赵奇的全说完了,陈绣就转而说起些生活零碎事。李无相倒是头一回见到她这种性情的女孩子,还是在这个世界——活泼大方、心思单纯,仿佛生来不懂人间险恶,难以想象是在怎么样的家境里娇养出来的。 于是他叫自己的笑容变得少了些,回应也变得简短,很快,陈绣就发现似乎没什么能聊的了。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坐得好像离李无相太近了点儿——像是那种熟识了挺久的朋友,快要抵到彼此的膝盖了,也因此才发现,薛家的哑巴女孩正在手持着大扫帚在院子里哗哗地扫地。 昨天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她还在胡思乱想,觉得她未来的相公眼下借住在一个年轻女孩家里,总叫人觉得不安心。可到这时候她放心了——这样的相貌修养,从前那样的家世……自己怎么能乱想他呢? 之前心里存有的那么点儿敌意全没了,再想到就是她把自己的李继业从河边拖上来的,甚至又多了点儿歉疚之情,于是立即借机站了起来走到院里去,高高兴兴地打招呼:“薛妹妹,你还记得我没有?有一回我还来你家讨水呢,啊……刚才我也是觉得渴了。” 薛宝瓶停下来,握着扫帚,睁大眼睛看着她,又瞥了一下李无相。 “你们要重新开店是吗?”陈绣往院子里看了看,又伸手扫帚接过来,“来,我来帮帮你,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咱们还能常常说说话——” 她想要扫扫院子,但这大扫帚是用晾干了的细竹枝捆成的,手柄粗且凹凸,比她想的要沉上一点,她试扫了一下,却叫枝子勾了裙角,赶紧想蹲下去把裙角提起来,但扫帚却往地上倒了。 薛宝瓶扶住扫帚,帮她提了一下裙摆:“我能说话的。” 陈绣瞪大眼睛盯着她:“啊?” 薛宝瓶对她勉强笑了一下:“我是从前不想说话。” “啊……”陈绣点点头,可没弄清楚从前不想说话是什么意思,又是为什么。但听见薛宝瓶又说:“要不然你帮我打一桶水吧,他不喜欢院子里脏,你可以帮我往院子里洒洒水。” 陈绣赶紧说:“好啊!” 薛家的井在院子一角,石砌的井口,盖着木板。陈绣走过去把木板搬开,手上就沾了些井盖边沿的泥水。她皱了一下眉把井盖靠到井口上边,去提水桶,但发现水桶上绑着的粗麻绳也湿漉漉,还稍有点滑腻。她深吸一口气,把木桶丢了下去,等听见噗通一声响就往上拉,撞得木桶咚咚作响,可拉上来才发现桶底就只有浅浅的一层水而已,裙摆倒是完全被弄湿弄脏了。 等她气喘吁吁地把木桶给提下来时,薛宝瓶才拄着扫帚说:“唉,把……你的衣裳都弄脏了,还是我来洒吧。” 陈绣拿手背抹了下额头:“没事的呀,我采菱角的时候也会弄脏的。” 薛宝瓶就点点头,又刷刷地扫起院子来。 李无相在心里笑了一下,继续往锅里添了些水,开始准备明天要卖的面鱼。两个女孩,一个扫院子,一个在前面一瘸一拐地提着木桶洒水,陈绣的话就又多了些,过上一小会儿薛宝瓶也多说了几句话,等到小院被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湿漉漉地亮着的时候,李无相能透过白蒙蒙的水汽看到薛宝瓶脸上露出些笑容了。 于是这时他才边擦着手边走到院里:“陈小姐,你该回去换换衣裳了,不然出了汗,衣服又浸湿,会着凉。” 陈绣这才发觉自己的裙子已湿了大半、贴在小腿上,样子并不怎么雅观。平时她不在意,但这时候倒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看着院里的两个人又喘了口气:“好吧,我明天再来找你们玩。你……嗯,等着,我回去叫我爹叫赵奇收你做徒弟。” 李无相笑了一下,对她作了个揖,她一提裙摆穿过厢房高高兴兴地走了,等走出十几步又装作捻捻自己的耳环的样子,飞快侧脸瞥了一眼——没在薛家门口瞧见人。 待她走过了桥头,李无相从门板边转过身,看见薛宝瓶正坐在灶台前,飞快地把脸低下去了,又添了两根柴。 于是他微微吐出一口气:“事情比我预计得顺利一点。陈小姐是个急性子,赵奇也是个急性子。现在还没到中午,但要是我猜得没错,下午赵奇就会跑来看我适不适合做他的弟子。” 薛宝瓶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自己这一声有点儿敷衍,就抬起脸又问了一句:“嗯……你怎、怎么知道赵、赵、赵奇会想要叫你做特……特……他的弟子?” 李无相走到灶台边,在薛宝瓶刚才坐着的板凳上坐下,轻轻碰到了薛宝瓶的膝头:“你也听到陈小姐谈到赵奇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了。一个炼气士,觉得自己身份高贵,厌恶凡夫俗子,还觉得叫什么山野村夫侍奉自己算是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可生活中的要求又繁又多——不但陈家人烦,他自己也会嫌陈家人笨手笨脚不够聪明伶俐。” “所以要是有个年轻人足够细心机灵,他应该挺乐意叫他做自己名义上的弟子、事实上的仆人,尤其是,这个年轻人孤家寡人一个,那就更会忠心听话了。我以为这事儿要等咱们去卖了冬瓜你才能慢慢从那位陈小姐那儿打听到,没想到她跑过来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薛宝瓶的嘴巴微微动了动,李无相知道她是默念了两下“咱们”这个词儿。然后她的表情变得生动一点了:“哦,那你刚才就只是在套她的话……” 李无相没说话,只微微笑了笑,偏了下头:“捞面鱼吧,中午吃,清清凉凉的。” 两章并一章了,甚至还有个小美女!求票求票! (本章完) 第28章 拜师(一) 第28章 拜师(一) 赵奇昨夜睡得晚,因而中午补了个觉。但刚睡下一小会儿就被吵醒了——镇主的妻子刘姣正在堂屋絮絮叨叨地数落她女儿,赵奇只能隐约听着些“害不害臊”、“还没过门就跑去人家当使唤丫头”之类的话,而那陈绣的声音更是叽叽喳喳,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的喜鹊。 他皱着眉闭上眼,觉得厌恶极了。在山上的时候总觉得清苦愁闷,刚下山来找师父时,还会觉得人世间热闹非凡、一城一地风俗不同,是颇为有趣的。但等到现在,渐渐发现身边全是些蠢笨的浊物,就又有些怀念在山上的日子了。 他闭眼歇息了一会儿,那边的吵闹声才忽然平息,该是想到这样会扰了自己的清静的。不过这又叫他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这些人,就跟牲畜也没什么区别,做事全凭本能驱使。想要吵闹就立即吵闹,等过一会儿本能退去了,才想起人该是怎么样的。这还是相对聪明些的,更蠢的,是连这一点也意识到不到,全平白脏污了自己的法剑。 睡意又慢慢袭来,赵奇正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却忽然又听到一声呼喝:“胡闹!” 然后声音才一下子压低下去。听这声音该是镇主陈辛的,这倒叫赵奇觉得有点意外了,这老女儿奴怎么也发起火来了?他那女儿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 可他现在却比陈辛的火气更大,从床上翻身下了地,推开门便要呵斥他们。但等他推开了门,正碰见那陈辛也从屋里走出来,甩着手、压着嗓子:“……赵仙师是什么样的神仙?啊?那还能我说让他——” 一转脸瞧见站在门前的赵奇,这才立即收声,堆着笑脸躬下身:“啊,仙师,恕罪恕罪,是不是又扰您清静了?我这就——” 赵奇扫了一眼从主屋门边飞快缩了回去的陈绣,板着脸冷哼一声:“让我什么?” “哎呀,罪过,我哪敢让您什么?都是孩子说胡话……” 赵奇微微仰起脸,眯了下眼。陈辛忙将话头截住:“唉,是这么回事,我是把我那女儿惯坏了。她上午跑去镇东,碰见了那个……叫李继业的那孩子,两人说了几句话。回来就说那孩子有多聪明,又没了亲族,想要拜仙师你做师父,要我来求仙师——太不像话!我就说仙师是什么样的人物?是我能不能求的事吗?再说什么人都能做仙师的弟子吗?那孩子……” 赵奇的神情稍稍缓和下来:“他有心向道?” “唉,小孩子懂什么道不道的,说拜师就拜师吗?他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拜师?再说,那些拜师要准备的,什么猪……” “呵呵。”赵奇嗤笑一声,“你懂得什么叫机缘么?” 陈辛惊愕地张了张嘴:“啊?” 赵奇懒得再理会这种蠢笨的村夫,将袍袖一甩,径直出了门——什么叫机缘?昨夜他还在想怎么收那少年做弟子好成就他的大事,今天就送上了门,这就是机缘! 待他将正门咣当一推走了出去,陈辛才把背挺直了,转脸向堂屋里望——陈绣笑得眯了眼,朝她爹爹竖起根大拇指,又被她娘轻轻敲了下脑袋。 赵奇沿路走到薛家门前时候,看到朝外的厢房门板只卸了一个,一个穿着粗布褐衫的少年正坐在门边的板凳上晒太阳。再细细一看,却也不是晒太阳——一个懒洋洋的人最舒适的坐姿该是背靠着墙壁、微微仰着脸、塌着脖颈褐脊梁。但这少年的腰杆却挺得很直,只在向金水河的洪流中出神地望着,该是在想些什么事情。 等赵奇再走近几步,那少年似是听到了声音,转过脸来,赵奇就看清了他的相貌。这是个相当俊俏的年轻人,倒的确如陈家那小姑娘所说,当得起玉树临风的评价,即便这么一身布衣也掩盖不住那股贵气,这叫赵奇觉得心里舒坦了些——要真是个相貌丑陋笨拙的跟在自己身边,那看了可真是叫人厌烦。 只是这少年跟他一对上眼,先是愣了愣,而后就立即回过身,捉了身下的板凳就跑回屋内去了。这反应叫赵奇一下子皱了眉……难不成还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弱性子吗?虽说自己要用他的、这种性情便于拿捏,可总是叫人不喜的。 但等到他走到薛家门前的时候,这种不悦就消失了——那少年又从门内走出来了。赵奇发现他的脸上尚有些未干的水痕,额边散乱下来的发丝也是湿的,但都用手抚到服帖了。现在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着,面朝自己,目光却只落到自己胸前,显得恭顺却又不卑不亢。 原来是瞧见了自己,赶紧跑回屋子里净面了。到底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子弟,不是陈家那种骤然上位的可比的。 赵奇便在心里笑了笑,在门前站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就是李继业?” 李无相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然后才低声道:“是。” “伱知道我是谁?”李无相把头稍微垂得更低了些:“您是赵仙师。” 赵奇点点头,明知故问:“怎么看出来的?” “仙师的气度……”李无相微微吸了口气,显然是在平抑内心的激动之情,“在金水不做第二人想。” 这话听着舒服,可远比陈辛那些“神通广大”、“排山倒海”、“上天入地”之类的妥帖多了——那是夸赞还是挖苦?但赵奇面无表情,只再次微微点头,跨进门内。 他瞧见这厢房里有两口灶,一大一小。在小灶靠门的一边摆了张小几子,旁边有一张小凳。上面看着是干净的,但木纹缝隙中难免有些积年的黑灰是清洁不去的,他就皱了皱眉,又想走出门外待着。 但没等他挪脚,李无相立即赶到他面前将一方白帕铺在那小凳上,又规规矩矩地站到两步之外。 赵奇在心里舒了口气,心里因午睡未成而积攒的那点不快全没了,便一撩下摆,落了座。 “李继业。” “在。” “我听说,你想拜我为师?” 李无相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阵光亮,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立即又垂下了:“是。” 这反应又叫赵奇在心里笑了笑。要他一直都是这种恭顺的样子,自己未免会觉得这少年心机实在太深沉了点,可如今这情不自禁的表现,倒还是暴露了少年人的本性,这就看着更顺眼了。 于是他漫不经心地微微向后靠了靠,又稍一打量这屋子:“但我听说金水镇主也想招你为婿。他家只有一个女儿,这金水镇往后自然也是你的了——你出身世家,就没想过留在这儿,有自己的基业么?” 李无相刚要说话,赵奇便微抬了下手:“而修行清苦,也异常凶险。你往后未免要跟着我风餐露宿、游历四方,甚至常有性命之忧,这苦你吃得了吗?” 李无相咬了咬牙,忽然走到赵奇身前,一下子拜倒在地、几乎完全凑到赵奇面前:“仙师!我不要什么基业!从我家人死绝的那天起我就想明白了,什么世间荣华富贵都是一场空……要我当初就是跟仙师一样的神仙中人,哪怕我保不了整个李家湾,又怎么会保不住我的家人呢?求仙师收我为徒吧!” 这时候倒是完全流露出真性情了。赵奇在心里点点头,又微微叹了一声。如今的然山派说不好只剩下自己了,要是真走运找回了金缠子,自己便是然山派的新掌门了,必然要收上一两个弟子以壮大门派。眼前这少年,心性是很好的,也无牵无挂,又身具贵气,正是最佳人选。要不是要用他,他今天可能真就起了选为传人的心思了。可惜。 他便略略一笑:“你能看透这些,心性是好的。但要入修行之门,看的可不只有心性——” 他将搁在膝头的手摊开:“把左手给我。” 李无相稍一犹豫,将手腕递了过去。 他知道最凶险的时候到了。 现在分类签约榜第三了!加油!冲第一!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29章 拜师(二) 第29章 拜师(二) 这些日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叫自己能合情合理地融入这个世界,而眼下就是最后一关。 他这身皮看不出什么蹊跷,外表上唯一的破绽就是自己的眼睛——眼球是用极细小的触须团成的,再时常往眼球上浸润些水分,看着就只是眸色稍微浅了些而已。 他刚才在赵奇身前,就是要叫他能近距离、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眼睛——赵奇没觉察出什么异常。 而接下来就是现在。这几天来,他越来越衰弱,体内气息也驳杂到跟寻常人别无二致,但他渐渐学会了怎么用那些触须以及那铜网在皮下弄成正常人的筋骨轮廓,甚至能有意识地模拟脉搏、心跳。 但他不知道赵奇是不是有别的手段看出自己不是人。 这就是他现在这个姿势的目的——薛家店的四扇门板上了三扇,只留赵奇面前的这一个狭窄出口。而现在他拜在赵奇面前,将这个出口拦住了。通往院里的门是关着的,灶台上放着菜刀和柴刀,他试过好几次,好叫自己能在一瞬间的功夫把武器拿到手。 但这还不够,真正的武器是他自己——他提前用菜刀将自己的胸腹剖开了,现在,在宽松的衣裳底下,一张蠕动着细小触须的大口正对着赵奇的上半身。只要稍微有点不对劲他就立即扑上去,把赵奇的脑袋吞入腹中。 这些天来,他已经通过无数渠道向赵奇传达了自己只是个寻常富家子弟的印象,而他今天来时也的确未带什么防身武器,真到了这一步,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赵奇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脉上,李无相叫自己的脉搏跳得稍快了些、浅了些。隔了一小会儿,赵奇咦了一声,又仔仔细细地看他,李无相毫不畏惧地仰着脸,没动弹。 赵奇就又微微皱了眉,稍闭一下眼:“换只手。” 李无相将右手递上去,同时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他不知道赵奇是不是觉察了什么异常。 又隔一会儿,赵奇将手收回去了,盯着他稍做端详:“你,从前行修过没有?说实话。” 他的脸色不像之前那么自然,而变得严肃了些,李无相不知道他觉察了什么,但低声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李无相注意到赵奇的身体极轻微地后仰,右脚跟稍稍离地:“细细地说。” 他似乎警惕起来了,现在扑上去可能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但李无相轻轻吐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我……我爹教过我的,但我没怎么长练,就是叫我盘坐着,双手抱在小腹前,左手拇指搭在右手拇指上,然后就舌抵上颚,眼睛微闭,说用鼻子吸一口气,想着,沿着食道、胸口,落到小腹里,数上十三次,再呼出去,呼出去的时候想着经过会阴,再经过脊梁、头顶,从鼻孔出去……仙师,这算是修行吗?” 他说的这些并不是广蝉子里的修行法门——那里面的更繁琐详细。而是自己前世时所知道的一种打坐静心的法子,现在说出来,该比广蝉子的心法合适得多。 “你爹教你什么时候这么打坐?” “啊?这个还分时候吗?” 赵奇的脸色缓和下来了,但又变成不屑,哼了一声:“哼,伱那爹可真是愚……算了。你练的这种,是上古时的一种很粗浅的吐纳法,算是如今世上各家心法的启蒙。普通人寻道无门,偶尔也有得了这种法子的,像你一样瞎练。要资质平平也还好,还能有个静心的效用。但要真是资质好,坐出了气感来又没有师父指引,一旦走了火保准叫人下半辈子痛不欲生,这人也就算废了!” “那,那我……” “好在你没长练!”李无相愣了愣,欣喜之情在脸上转瞬即逝:“那仙师是说我的资质好?” 的确好。赵奇在心里叹了口气,跟自己从前不相上下。虽然体内气息驳杂,但如他所说的“不长练”,就竟然已有极细微的气感了。他沉默片刻,才说:“勉强能算个好字,但你这身子怎么这么虚?” 他瞥了一眼厢房门:“这里是不是住了个哑女?” 李无相愣了好一会儿,忙说:“没,仙师,我从来没,从小就没……” “要守住。”赵奇严肃地看着他,“筑基之前,不可泄元阳。” 李无相答了个“是”字,随后错愕地张了张嘴,又立即深吸一口气,将双手伏在地上、拜了三次:“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随后他便觉得头顶一松,竟是赵奇随手将他的发髻打散了。 “他发现我不对劲了?!”李无相的身体瞬间绷紧,下一刻就要飞身跃起,但打击没有到来,倒是赵奇捻着他的头发,为他重新盘了个道髻,同时低声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弟子了。记好,你的师门是然山派,你的师祖是赵傀,我派供奉东皇太一,祖师爷则是……算了,日后再跟你说祖师爷吧。抬起头来。” 李无相抬起头,看到赵奇皱着眉。他稍一想,立即从怀里摸出另一方白帕奉上。赵奇便拿那帕子擦着手:“为师看你头发都白了,该是忧思过度。你还不是我的弟子时,忧思亲族是人之常情,但入了修行之门,就要懂得守心。” “……是。” “你也该好好洗洗头发、清洁身体。你这头发都脏污得要比寻常人粗些了。” “是,弟子记住了。” 赵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好了。明天上午,你到陈家找我,我还有话对你说。” 李无相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表现出现在这种意兴阑珊的样子,是因为自己“体虚”么?看着不像。但他现在没心思想这件事了,因为眼下他正在被另外一件事情震惊着! 赵奇出了门,李无相也送出门,在门前躬身下拜、一动不动,等赵奇走过桥头、身形完全消失才直起腰。 然后他又在心里念了一遍赵奇为自己梳道髻时念的那两句诗——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看起来赵奇并不愿意碰自己的头发,觉得很脏,可还是皱着眉做了,那这应该就是然山派收徒时的什么仪式——但,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两句诗?! 今天这两更也是差不多五千字的。 (本章完) 第30章 然山派 第30章 然山派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这是他来处的世界,古代一位极有名的诗人所做的一首长诗中最有名的四句。 这些日子,李无相也想过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最终他觉得这或许算是什么“平行宇宙”之类——也许只是在某个很遥远的时间节点上出现偏差,所以习俗文化与自己来处相当类似,就连文字都仿佛。 可这解释不了刚才听到的这两句诗!那么多的文字,“恰好”也组合成了这么两句,概率有多小?他不知道怎么算,但知道应该小到了“绝无可能”! 在自己之前有人来过的?这个念头跳出来之后,他微微喘了几口气,似乎又觉得刚才的震惊稍微平复些了。没错……自己能跑到这个世界,或许其他人也能来。然山派收徒的仪式之一就是念出这么两句、梳上道髻,那,难道是刚才赵奇欲言又止的那位祖师爷的身世有蹊跷么? 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实在太少了,离开金水之后,要务之一就是要叫自己形成对这个世界更加详细的印象。 到第二天早上,李无相早早地起了。他将自己梳洗一番,完全露出满头的白发,但这回没再用炭黑涂抹。如果这头发被赵奇这种谨小慎微的人过了手都觉察不出异常的话,那寻常人也应该看不出来了。 然后他在鸡窝里找到了两枚新生出来的鸡蛋。本想留给薛宝瓶一枚,但实在不想自己一瞧见她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往脖颈的血管上看,就自己全喝了。 等天边的薄雾开始被初升的朝阳驱散时,李无相来到了陈家门前。 陈家不像他想得那么恢弘大气,只有个高且宽敞的大门,没设门槛,两扇黑漆大门板敞开着。门内的院子极大,十几个镇兵正在院子里套牛,该是想要去犁地。院中没铺砖石,是红土地面,车辙印纵横交错,看着很像是古时候招待往来行商的那种大车店。 或许已经知道了他今天要来的消息,镇兵们没有拦他,而只是边做事边交头接耳地看着。李无相扫了他们一眼,就发现这些镇兵虽然也都矮小干瘦,但精神饱满、神色轻松,想来平时的生活也都不坏,至少应该是能吃得饱的。这么看,这些镇兵更像是陈家半兵半农的长工,而陈家更像是个在发迹阶段的小地主,跟李家湾那种在本地统治了百余年的大家族该是没法儿比的。 他走进院子里,看到左手边是一排马厩、镇兵们居住的厢房,靠右手边则有一颗老樟树,树底用青石条围着,想来平时会坐人。樟树与右边的厢房之间有一排一人高的树篱,那树苗细细长长,叶子蔫头耷脑,看起来是新移栽的,那这就应该是为了给赵奇在这院子里隔出一片相对清静幽雅的空间了。 两个人正在正堂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一个是中年妇女,脸上有一丝和气但不夸张的微笑,显得端庄大方,但目光将他看得很仔细,该是陈绣的母亲。陈绣在她身后,笑意掩不住,一见他就跟自己的母亲耳语几句,然后朝李无相招招手,李无相就站定,对两人施了一礼。 这时陈绣又往左手边指了指,李无相看过去,见到马厩里还有两匹马,三个人正在伺候它们。两人是镇兵,另一个是个看着显老相的男子,似乎正在教镇兵该怎么细细地铡草料,这就该是陈家的家主陈辛了。李无相看过去时,陈辛也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朝他微微一笑,点点头。李无相又施一礼,正要走过去拜见,陈绣的母亲却远远对他摆摆手,又往赵奇居住的厢房那边指了指。 李无相明白她这是叫自己先去拜见赵奇,看来也是知道赵奇性情古怪,怕他挑自己的理的。 这一家三口给他的印象很不错。他就感激地笑笑,移步向赵奇的居所走过去了。 走到赵奇的门前时,还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他站下了,先安静地听了听,听到门内寻常人无法觉察的微小动静。那是衣衫在门板上轻轻摩擦的声音,该是赵奇就站在门口。 于是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赵奇没说话,李无相就不再开口,双手垂下、微微低头,站在外面。 过上一小会儿,他又听到门内更加轻微的脚步声,还几乎可以想象到赵奇的样子——在门后慢慢抬腿、蹑手蹑脚地走回到屋内的椅子上坐下了。李无相在心里笑了笑,赵奇这人还挺有意思,看来想叫自己玩程门立雪的那一套,该是从来没收过弟子,生怕他自己威严不足而被弟子看轻,因此故意不出声。再想想,也许他昨天特意来看自己,到了半夜也会后悔,觉得太冒失冲动了…… 不过现在仔细一想,赵奇在收徒这事儿上似乎也的确有点儿心急,为什么? 李无相又站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再次低声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门内还没动静,但李无相听到轻微的翻书声了,该是赵奇自己都被自己搞得无聊,开始看书。于是他仍旧不动,慢慢在心里揣摩赵奇这人。看着是三十来岁,比自己如今的年纪大上不少,在这种时代甚至可以做自己的父亲了。之前觉得他小心谨慎,但这几次接触现在,李无相对他的评价改变了一些。 赵奇的这种小心谨慎,似乎并非源于理性考量,而是因为对他自己的不自信,怕被人看轻,要再说得难听点,就是自卑敏感。前世的时候李无相见多了这种人,甚至自己就在此列,他太知道该怎么叫这样的人觉得如沐春风、对自己印象大好了。 于是他安安静静地又等了一会儿。这时太阳升起来了,他倒不觉得热,反而被晒得暖洋洋,比夜里舒服多了。 然后他听到门后啪嗒一声响,仿佛是笔杆落地,该是赵奇一不小心碰掉的。 门内门外稍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李无相第三次说:“师父,弟子李继业来见师父了。” 一阵脚步声之后,赵奇把门打开了:“你等了多久了?” “弟子等多久都是应当的。” 赵奇咳了一声:“你知道我……为师为什么要你等这么久吗?” 李无相立即为他找到一个极好的理由:“师父想考验弟子的耐心。” 赵奇嗯了一声:“不错,伱很有悟性,也有耐心。进来吧。” 李无相走进屋,轻轻关上门。赵奇的房间陈设很简单,有一张床,靠窗一条长桌,一张椅子,靠山墙边又有一个小圆桌,两张圆凳。墙壁该是新粉刷的,挂着一个皮质的斜搭扣背囊,一柄长剑,一柄拂尘。地面也应该是新铺的,地砖很新,只在缝隙中积了些尘土。 赵奇在椅子上坐下,李无相就垂手站在他一步远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赵奇又咳了一下,开口说:“为师也是第一次收徒,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不如你先说说看,你对修行这个事情,知道多少。” 李无相想了想,挠挠头:“师父,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赵奇愣了愣:“什么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除了知道那个打坐的法子,别的,像平时应该做什么,往哪儿去,还有别的……别的门派是什么样子,都有什么人,我都不知道。” 赵奇把眉皱了起来:“你总该知道八部玄教吧?” “呃,只知道有八部玄教这个门派。”赵奇闭上眼又睁开,叹了口气:“八部玄教不是一个门派,而是八个门派——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李无相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赵奇还真是第一次收徒,现在就已经开始觉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立即做出惶恐的样子:“师父别怪我,实在是有些事情……嗯,师父,你看,我家还在的时候,有一次我家新招了一个做工的人,要写一张契约书,写好之后,又要他按上手印。可那个人连在哪里按手印都不知道,我当时就觉得那人有点笨。可后来才发现他其实也算聪明,但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契约书那种东西,才不知道怎么办……现在我在师父面前应该就跟那个人差不多,师父你见多识广,好多师父觉得是常识的东西,像我这样的凡人实在没见过,所以也实在不知道的。” 赵奇的神色缓和下来,听到“凡人”这个词的时候脸上更是略过一丝得意之情,于是又叹了口气:“行吧。那为师就从头来,给你一点点说吧。” 他又稍微犹豫一会儿,好像对将要说的东西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讲:“我接下来要给你说的,是八部玄教他们自己的看法,同时呢,也是这世上的教区——你知道教区吧?嗯——教区之内的凡人的看法,你姑且听着,往后我会对你说我派以及其他门派的看法。” “八部玄教,是八个门派,供奉八位灵神。真形道供奉统管群山的五岳真形大帝,玄冥道供奉统管江海湖泊的六渎玄冥大帝,太阳道供奉统管乾阳的东君太阳大帝,太阴道供奉统管坤阴的素曜太阴大帝,保生道供奉统管万物生化的济慈保生大帝,五官道供奉统管天地五行的昊天五官大帝。” “这六派门下弟子众多,所统辖的区域占据天下六州有余,这些地方就是你们所说的教区的了。他们自称是天下玄门的正宗,觉得他们,和幽冥道所供奉的统管阴间的幽冥地母,已掌控了这世间所有的大道,将余下的教派全视为旁门左道,只要稍有余力,就想要征伐一番。几十年前,这金水镇不是闹了玄教吗?我猜那回就是太阳道的修行人想要占了金水做教区。往后行走江湖,万一遇见我前面说的那六派玄教的人,你就要小心些。”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师父,那幽冥道我就不用小心了吗?” “幽冥道也是八部玄教之一。但幽冥道传人极少,道场都不知道在哪里,也并不爱管闲事,所以遇到他们,只要你不去招惹,就用不着怕。”赵奇长舒一口气,看着是将自己不乐意提的都讲完了,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你是不是在想,这才七个,那八部玄教中的第八个呢?” “是,弟子都心痒死了。” 赵奇笑起来:“好,你听着,这八部玄教中的第八个,供奉的是统管世间人道的东皇太一帝君。你见识再少,也该知道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业’的朝代吧?如今的九州就是大业时划分下来的,如今人世间的种种规矩礼仪、风俗习惯,也是大业时传下来的。业朝的皇帝,尊名李业的,就修成正果、飞升成仙,又证得大道,成了东皇太一帝君。” 他说到这儿时候,稍微顿了顿。李无相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即问:“那供奉这位帝君是哪个门派?” 赵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看着有些讥讽。他轻轻哼了一声:“倒不能说是哪个门派吧。要是按八部玄教的说法,天下间有群喜欢练剑的,自称是在世的剑侠,这群人算是东皇太一门下的正统。但其实吧,这事说起来曲折是颇多的。 “业朝还在的时候,供奉东皇太一的是太一道,乃是国教。后来八部玄教中我前面说的那六个,跟太一道起了冲突,大战一番惹得天下动荡,业朝才亡了。太一道是战败了的,也就散了。太一道的修行人擅用剑,之后的门人日渐稀少,所以剩下的这群剑侠被认为是接过了太一道的法统的。一直到今天,六派还在追剿那些剑侠,那他们喜欢说自己是正统,就由他们说去吧。” 赵奇又微微摇了摇头,看着李无相:“而实则呢,当初的太一道修士不但擅长用剑,更擅长化虚为实之术。你是不是听说过一些神异的传闻?譬如说有的奇人在纸上画了一捧盐,将纸一抖、那盐就簌簌落下来?或者有人在纸上画了个小人,再一吹气,那小人活了?又或者在画卷上画了人物市景,结果里面竟真成了个栩栩如生的小世界?告诉你,这些全是当初的太一道修士的手段,这才是真正的仙术。而如今,太一道的这一脉,就传到了咱们然山派。” 李无相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赵傀把一百多个人都弄到了一块小小的空心砖里,自成一个小世界,说要“炼太一”,应该用的就是赵奇所说的然山派的手段,但可能更加精妙。赵奇对然山派的说法,肯定有不少自吹自擂的成分在,但然山派要真跟他说的这些事情沾了一点点边、赵傀又真是然山派的宗主,那自己原来的猜测就没错了——对普通人来说,他也算是个大人物了。 那……他真的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吗?被薛宝瓶的一碗鸡血给杀死了? 赵奇笑了笑:“怎么,现在知道你这然山派弟子的分量了?” 李无相立即回过神:“师父,那……以后我是不是也可以练这些仙术?” 他说这句话时,本来是为了将自己刚才稍稍发愣的一瞬间敷衍过去,叫赵奇觉得自己被那些神仙手段震慑了。但这句话说完之后,却发现赵奇的表情有点奇怪——他的嘴角先是稍稍向下压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紧,随后看向自己的眼神又涣散了极短的一瞬间,然后才笑着说:“这都是高深的手段,如果你勤奋努力,总有一天也是可以的。” 一个念头从李无相脑袋里冒了出来——赵奇应该是自己都不会使他所说的那些神仙手段。因为提起那些东西的时候,他表现出了一瞬间的不悦与失落。而随后看向自己的那种眼神更古怪,那种眼神有点儿心虚。是因为不会那些手段,还是因为别的? 赵奇又挺了挺身子,将声音稍微提高了些:“再给你说说其他的门派吧。除了八部玄教,其他的那些里,也得分成两类。一类,是有法帖的门派。法帖这东西,是从业朝的时候传下来的——那时天下乱得很,除去八部玄教之外,还有许多散修,平时勾心斗角、杀伐不停,搅得世间大乱。等到天下从业朝灭亡的混乱中逐渐平定下来,一些顶尖的高手们就聚集在一起,开了一个盟会。” “在那盟会中,各派高手共同炼制了三十六部法帖。法帖这东西,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道运’,有了这东西,便可以汇聚一地的天地灵气,将原本平常无奇的风水化为洞天福地,从而开宗立派。自那之后,除八部玄教之外,凡是有法帖的门派,才能被称为正宗,虽然也谈不上什么同气连枝、互帮互助,但至少也不会轻易相互攻伐,倒也能保世间的一时安宁。” 李无相想了想:“师父,那咱们然山派……” 赵奇哼了一声,挥挥手:“自然是有法帖的,乃是正宗。但世事浮沉,总有兴衰荣辱的时候,也不是说有了法帖就能高枕无忧,如今天下还不是强者为尊么,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过有法帖的正宗被灭杀、强夺的事情,所以为师告诉你,行走江湖的时候还要小心,时候不到,那玄门正宗的名头先不争也罢。不少门派没有法帖称不得正宗,但门下强者众多,不也可以煊赫一时么。” 李无相乖顺地点点头:“弟子谨记。那,师父,咱们然山供奉东皇太一,那其他门派呢?供奉的是灶王爷之类的神灵么?” 赵奇不情不愿地说:“灶王爷、司命真君之类的许多灵神,虽然得道也早,但说起来这类灵神原本都是受太一统辖,自太一败落之后,教区之外的凡人所信奉的这些,都被那六部玄教斥为邪神异端了,只有三十六派正宗之外那些不入流的宗派、散修,才会供奉这类灵神。” 李无相想要再问是不是那另外三十五个“正宗”供奉的也是东皇太一,但瞧见赵奇的表情,就知道用不着问了。初听赵奇提到太一道、法统时,他还觉得虽然不知道然山派现在怎么样,但竟然真的大有来头。可如今把后面的这些也听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简单地说就是原本在业朝时,世上有八大派,其中的第八大派太一道衰败了,门下弟子散落各处,起了内讧,都在争夺唯一正统的名头——这就该是赵奇之前所说的,业朝灭亡之后的混乱时期了。 这伙人打来打去,终于觉得这么干不是个办法,因此开了个会,觉得大家都还是别争了,不如说咱们三十六派都继承了太一道的法统,大伙儿都是正宗,于是,这三十六派正宗所供奉的应该都是东皇太一。 可另外的七部玄教似乎并不同意他们的看法,只说赵奇口中的那群“剑侠”才是真正继承了太一道法统的,也不知是真有什么内情还是为了继续挑拨内斗。 再合着赵奇之前所说的,“世事浮沉,总有兴衰荣辱的时候,也不是说有了法帖就能高枕无忧,如今天下还不是强者为尊”,以及陈绣口中的一些细枝末节,李无相就对然山派大致有了底——虽然是三十六派正宗之一,但这些“正宗”在三千年来似乎过得有好有坏,譬如古早时期的高门大户,时至今日,也许其中不少已比不上赵奇口中的那些不入流的宗派了。 至于然山派,应该也早已人丁凋零了。赵傀还没结丹就能做了一派宗主,之后十几年来不知所踪,门下弟子也做鸟兽散,只有个赵奇自己找过来。这么一想还怪可怜的。 这就太好了,至少赵傀这人死了,不至于搞得天下震动。 交代设定的章节不是特别有趣,但因为需要也不得不写了。 不过再想一想这两章并一章的六千字是不是也挺好的。 (本章完) 第31章 传法 第31章 传法 这时赵奇似乎也被他自己说的这些搞得有点意兴阑珊,就叹口气、挥了挥手:“暂不说这些了。为师今天叫你来,是要赐你样东西。昨天我看了你的脉象,伱是有些体虚的。凡人提起修行,总觉得神异艰难,很难入门。对凡人来说,神异是对的,艰难也是对的,但这入门的难,其实都不是难在什么悟性、机缘,而就难在一个体虚上。一个人平日里只有先把身体养得好了,才能谈得上有没有入门的资格——” 他边说边站起身走到山墙边,将手探入背囊里,取出个白色的小瓷瓶来。 李无相只看一眼,立即认出这瓶子跟他被困时从赵傀那里找到的药瓶一模一样。 赵奇握着这瓶子,走回到李无相身边重新坐下,看着他:“你的身体,底子应该不错,该是因为最近忧思过度才虚了些。这是补得回来的。但要食补,只怕要耗上几个月的功夫,而这东西——” 他将瓷瓶拨开,先轻轻晃了晃,李无相就听见里面有伶伶的声响,似乎是一两个小而圆的东西在滚动。然后赵奇将瓶口一倾,一粒黄豆大小、黑红色的丹丸就滑入他掌心:“——叫做扶元保生丹,乃是咱们然山秘宝。要有人重伤将死,这东西能帮他续上几个月的命。要修行人服用,则能修为大涨。为师这里只有两粒了,一丸我留作不时之需,这一丸,你就先服下吧。” 李无相被困时吃过扶元保生丹,但赵傀的丹药足有小指肚大小,而赵奇的这一丸却只有黄豆大小,药香也不如他之前吃的浓郁,不知道是不是次品。 可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赵奇的态度——他说了叫李无相先服药的话之后,却没有立即将丹丸递过来,而是盯着掌心的丹粒,轻轻地又喘了几口气,然后才慢慢伸过手。李无相熟悉这种表情——一个人对什么东西极为珍惜、却又不得不送出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就奇怪了……根据他对赵奇的了解,这人并不怎么大方,但正式见自己这弟子的第一天就把仅有的两粒丹药给了自己一粒?他原本觉得赵奇该是想要找个聪明机灵的年轻人伺候他,可现在,是真要把自己当关门弟子来培养了么? 他立即做出个诚惶诚恐的态度,张口结舌:“师父……这太贵重了吧?!” 赵奇强笑一下:“知道贵重就好。但只要你勤奋修行,就不枉为师的一片苦心。拿着,吃了。” 李无相伸出手,赵奇把丹丸放进他手心又立即将手收了回去,好像下一刻就会忍不住后悔。李无相捻起丹药闻了闻,味道的确与他之前吃的一模一样。再看赵奇正在盯着自己,就稍一犹豫,将药丸放入口中咽下了。 他咽下的时候,看到赵奇的喉头也动了动,仿佛希望这东西落进他自己的肚子里似的。 这药丸一进入体内,李无相立即觉得身上一暖,数日以来萦绕不去的饥饿感一扫而空,虽然比不得赵傀的大丹药,可也像是寒冬腊月饮了一碗热粥,是浑身都妥帖了。 赵奇瞧见他脸上舒畅的神情,忍不住问:“感觉怎么样?” 但没等李无相开口,又说:“是不是浑身发暖、神清气爽,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了?” “是,跟师父说的一模一样。” 赵奇这才叹了口气:“这药为师也只服过三回而已——好了,你也不必再谢了,趁你服了药头脑清爽,为师现在传你我然山派的入门心法。我先说,你先记,能记多少就记多少,说完之后我再问你。这就是考验你悟性的时候了。” 他说完就开口,语速不算快,但也不算很慢。起初李无相还有些担心,但听了几句之后,发现这然山派入门的心法与广蝉子这部道书“发真种”的修行方法很相似,都是教人先炼体的,只不过相比广蝉子,这入门的心法要粗糙、简陋得多,不知道是不是由广蝉子简化改良而来的。 他初次接触广蝉子时,来自外邪的记忆已经叫他知道想要真正理解什么功法,需要类似对照密码的“道决”。要他真是李继业,此时听了赵奇口述的这些,所听到的该是一篇讲述人与天地该如何相处的哲思著作,于是就边听边稍稍皱起眉头,做出吃力而懵懂的样子。 赵奇说完了心法,就停下来稍等了一小会儿,问:“现在跟我说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李无相皱着眉,并不言语,赵奇就等了他一会儿。但几息的功夫过去,见他还是皱眉苦思的样子,心里渐渐有些不耐烦了。要论悟性、资质,赵奇自忖自己算不得天下最顶尖的那一批,甚至也不算一流,但总能算得上是天赋远超寻常人的那种了,因此,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蠢的。 而现在,他这新收的便宜弟子竟然也是那种蠢的么?他倒是见过那么一类人——在人情世故上极为老道精明,看起来像是很聪明的,可到了真要用脑子的时候则原形毕露,知道不过是个精于乞食的人形牲畜罢了。这李继业也是这类么?那真是可惜了那丸—— 这时候他听到李无相说:“师父,我……听不懂。” 赵奇从鼻子里出了口气,强忍着不耐:“哪里听不懂?一点都听不懂?” “我……我听着你说的,感觉是在说人该怎么与天地共处、怎么按着规矩渔猎、耕作,怎么教育家里的子弟。可是我又觉得,好像又不是在说这个,而是在教人怎么动作、呼吸,怎么养生,就跟我练过的有些像。但是我又觉得许多地方对不上的,我怎么也理不清楚。” 赵奇愣了愣,一口气憋在喉头,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挺起身:“你……先不要管对不对得上,把你想的说给我听。”到这个时候,就没什么必要藏拙了。因此,依着练过的广蝉子,他慢慢开了口,将这心法的大意省去些玄奥高深的措辞、粗粗略略地说了一遍。 李无相说到一半时,赵奇慢慢屏住呼吸,等他全部都说完时,赵奇就靠坐在了椅子上,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无相微微皱眉,仔细观察着赵奇的神色,略忐忑地问:“……师父,我是不是悟性太差了?” 赵奇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轻哼一声:“你的悟性哪里是太差,是太好了。我说给你听的东西,名叫‘怀露抱霞篇’,是三十六宗派中最常见的入门修法。寻常人听了,不解其意才是正常的,因为你要练修行的法门,除了我刚才给你说的那些之外,还要知道道决。这道决么,哼,算了,你再听我说一遍道决。” 赵奇就靠在椅上,将道决给说了。然后沉默片刻,直勾勾地盯着李无相:“现在你明白了么?知道了这道决,才会发现我刚才所说的怀露抱霞篇其实通篇都是隐语机锋。寻常人知道了道决,十天半月能讲出你刚才说的那些的已经算是奇才了。而你么……” 他沉下脸:“不但悟性高,只怕头脑更聪明!明明已经知道这篇修法说的是什么,却还要自谦一句‘听不懂’——怎么,想看为师能不能识得出你这块良才美玉么?” 赵奇莫名其妙地生气了。像他这么一位仙师发怒,寻常人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但李无相倒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 没见面时,他觉得赵奇这人既然能修行,就该挺聪明。赵奇那夜用纸人和迷药试探他之后,李无相对他的评价变成了“急性子”但“谨慎又小心”。而现在,他对赵奇的评价又多了一条——像是个孩子。 他已经隐约能猜出赵奇的性情为什么这样古怪了。不过在前世,这样的人他也见过不少,知道该怎么应付。于是立即沉默起来、垂下头,又叫自己的额头稍稍渗出些细汗,只低低辩解一句:“师父……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赵奇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你既然悟性这么好,从前又试过修行,我也给你说了不少,那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回去用你的悟性好好修行去吧。” 李无相抬眼看他,做出副懵懵懂懂的可怜相,又叫了声“师父”,但赵奇索性闭上眼不理他了。他这才慢慢往后退了两步、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退出去、又关上门。 不过没真走,而就站在门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觉得要是自己对赵奇的性情揣测没错,那最多过上几息的功夫,他就会——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赵奇皱着眉头的半张脸。但看见李无相的一瞬间,这半张脸的余怒也消散了不少:“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弟子惹师父不高兴了,不敢走。” 赵奇终于叹了口气:“好了,你回去吧,也不全是因为你。但记着,以后不要使小聪明。” “是,弟子记住了。” 赵奇关上门。李无相静待片刻、退开两步,吐出一口气。 一个月前他来到这世上的时候生死难料,半月前则在想尽办法挣得一点立足之地,而现在,他终于握住了赵奇这根能叫自己牢牢嵌在这个世界上的楔子了。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从第三名掉到第四名了!求票哇! (本章完) 第32章 身世 第32章 身世 他把额头渗出来的细汗抹去,转过身,发现陈绣在陈家正堂的门框边探出一张脸,瞧见他就微微张开嘴,像是在无声地问“怎么样了”。 李无相对她展出一个笑颜,点点头。陈绣一下子在原地跳了一下,对他猛招手,李无相就慢慢走了过去。 到了正堂门口时,发现八扇门板全开了——他记得自己见赵奇之前只开了两扇。陈家的正堂又高又深,还是上任镇主居所的时候,应该是待客的场所,想来原本是摆放着两排桌椅的。但如今堂屋里摆的却只是一张四方桌,围着四条凳,往后门处放了扇素木屏风,将正堂隔了个前后。这么一来看着不气派了,却也宽敞整洁,更像是寻常的小富人家。 陈绣正在门边,陈辛与刘姣坐在桌边,像原本在说话。但桌上摆好了一壶茶、四只茶杯,显然是为要来的客人预备的。 李无相知道他们等的这客人就该是自己。 陈家杂货铺那位老掌柜将自己错认为李家湾的小公子,这身份一下子给自己带来了不少方便,却也有不便。譬如眼下,他的身份就类似一位亡了国的王子,来到邻国的宫廷。作为镇主,陈辛是必然要好好看看自己这个人的。所以,眼下就是在这世上扎根的最后一关了。 他就在门前站定,先对两人施了一礼:“晚辈李继业,拜谢镇主和夫人。” 他说了这话,刘姣才立即站起来,满面笑意,几步走到门边拉起他一只手:“来来,进来说话,叫我看看——啧啧,可怜见的,多好一位小公子,唉,过来坐下。” 她把李无相一直拉到桌边,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来了。这叫他心里稍有点儿惊讶——刘姣看起来全是个寻常的妇女,没半点儿拿捏派头,亲切极了。 他做出副略惶恐的样子,落了坐之后又想要站起来,但陈辛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笑笑:“坐吧坐吧,我这里没什么好讲究的。” 李无相就又点点头:“是,谢镇主。” 陈辛一下子笑起来:“叫什么镇主嘛,你叫我老伯好啦。你这小伙子,一路漂下来,能活下来也不容易,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那个杂货铺的老伙计跟我说你到了咱们金水,我还不敢信。昨天赵仙师去看了伱跟我说真是这么回事,我这才知道,唉,你爹娘他们——” 来了。 此时陈辛的做派也正如个亲切的老农一般、是瞧见了自家女儿的小朋友,嘘寒问暖。但李无相知道陈辛这人不会真是像看起来这样的。这些日子,他是问清楚了现任镇主一家的情况的。 金水的镇主一直姓陈,陈辛这一家三口算是陈氏家族旁支的旁支,原本快要出五服的。他的经历,要写出来也是一本传奇小说——年轻时被同族人排挤欺凌,不得不离开金水谋生。之后在清江城过好了日子,有了妻女,原本打算将老父母接去住,但此时晚了,因为一亩薄田和宅院,老父母已被同族中人欺凌死。 陈辛回金水要说法,却也差点被打死。他逃回清江城之后找了些兄弟,又求助了城中一位颇有权势的贵人,在个月黑风高夜杀回金水,灭尽陈氏一族,夺取了镇主的位子。 这些是镇上人的说法,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内情,但仅是这些,就已说明陈辛的性情绝不像他表现出来得这么和善可亲,城府至少比赵奇要深。而刚才的这么几句话——听着每一句都在说自己就是李继业,却没一句是真说明了的。李无相知道,他或许还对自己的身份有点儿怀疑。 关键的是还问到了“爹娘”。只要他把这话接了去,就要顺理成章地再谈起李家湾。李无相能确定陈辛该是不了解李家湾的李家的详情的,可只要哪里稍微有一点儿疏漏,只怕在陈辛面前就立即掩饰不住。他来这之前想过这种情况,也准备了几种搪塞的说辞,正要开口,一旁的陈绣已先出了声。 “爹!”陈绣皱起眉,瞪着自己的老父亲,“你哪壶不开提哪壶,问这个干嘛呀,我昨天还看见他掉眼泪呢!” 陈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哎呀,好好,我老糊涂了——孩子,你别往心里去。” 这时刘姣走过来,拧着陈绣的耳朵:“你也不跟人家小公子学学,跟你爹没大没小,跟我过来弄饭去,叫你爹好好开导开导他!” 陈绣哼哼唧唧,但还是被她娘拽走了。 堂屋里安静下来一瞬,李无相双手搭在膝头,低眉顺眼地坐着。陈辛为他倒了一杯茶,叹了下气,又要开口,李无相抢先说:“陈……老伯,我在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念想的了。” 陈辛愣了一下:“嗯?” 又笑道:“唉,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这是什么年纪?哪能没有——” 但李无相离开长凳,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陈辛面前,看着他的胸口:“老伯不要怪罪。按照家父生前跟我说的,像我这样的身份,要到了外镇上该不能随意走动,要先拜见当地的镇主的,我早该来拜见您的。但……这些天,我就在想,我活在世上想要的是什么呢?” “在河里漂着的时候我觉得自个儿要死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活着。等被救上来,我就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我就是想要活着,想要身边的人活着。我……老伯别怪罪,我这些天也听说了老伯你的事。你当初能……能为父母报仇,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更无仇可报。” 李无相深吸一口气,眼中噙了泪:“可能要怪就要怪老天吧,可我怎么跟老天报仇呢?我想起来从前听镇里的仙师说过,修行就是一条逆天路,我就想明白了,我不想再要什么家业、富贵了,我只想要逆天而活。它收走了我的家人,但没收走我,那……那我就想修出个长生不死!” “老伯,你肯定也知道,仙缘难得。托陈小姐的福,我得了仙缘,那我就只想做赵仙师的弟子了,他走到哪里,我就跟他修行到哪里。” 陈辛脸上那种老农式的笑意慢慢收敛了。 (本章完) 第33章 饭菜 第33章 饭菜 他打量着李无相,在心里缓慢出了口气。 这真是个聪明的……不能叫他孩子了,而就是个聪明人。 在见他之前,陈辛所想的有两点。 一是,这人究竟是不是李家人。乔装打扮、自荐入赘再谋夺家产的事情他见得多了,尤其是自家这种仅有个独女的。 二是,要真是李继业,又该怎么处置。眼下与李家湾道路不通,他之前派去打探情况的人一时间还回不来。但从前些天的情况来看,那里该已要被冲成一片荒地了。可李家湾的人口是金水的将近两倍,日子久了,遭灾的人又慢慢聚到一起了,这又真是李家仅存的一根独苗,等他自己也想明白了,恐怕事情会变得麻烦起来。 所以他才答应自家女儿去跟赵奇提了提收徒的事。捱不过女儿的缠磨是一码,先借着那位仙师的眼光去探一探是另一码。 赵奇回了来,竟然罕见地夸了这孩子一句,已叫他心里有数。但他之前只觉得该是个聪明的少年人,到此刻、听他说了这些话,才意识到竟然聪明到了这种地步—— 自己只稍稍一提,他立即就心思通透,将自己的担忧全化解了——他只想修行,已没别的念头了。 这些话,或许是真心的,或许是说来叫自己放心的。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这孩子脑袋清醒,不是那种一旦热血上头就不顾后果的。这种玲珑剔透的人物他也见过,只是没见过十六七岁就到了这种地步的。 这是好事……是个这样的聪明人是好事,因为聪明人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于是陈辛站起身,将手搭在李无相肩上轻轻捏了捏:“好啦,我刚才怎么说的,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仙缘不就是后福么?既然来了金水,就别想从前的事啦——” 边说边对李无相眨了下眼,压低声音:“赵仙师好相处吗?” 于是他瞧见李无相眼中还噙着泪,稍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自己忽然会变成这样的态度。过了一会儿才极快地擦了下眼睛,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仙师他……,唉,老伯,我做弟子的不好在背地里说师父的事。” 陈辛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哈哈大笑:“好啦,你这么个讨喜的少年,他也不会忍心过分为难伱。来,坐着,咱们不谈叫你难受的事了,说点别的。老伯告诉你……” 接下来就是在聊赵奇。李无相恪守着做弟子的本分、大族公子的教养,安静地听陈辛说赵奇的事。似是暂时地放下了心结与警惕,又或者深埋了别的想法,陈辛的话叫人听着浑身妥帖,将该怎么侍奉好赵奇的事全说了,再穿插几句玩笑话,等陈绣忍不住从门外探头进来看时,瞧见的已经是老少相谈甚欢。 于是她喜孜孜地跑回厨房里,凑到她娘耳边:“爹也喜欢他!娘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挺好?” 刘姣点点头:“见了真人,是挺不错的一位小公子。” 陈绣抓住刘姣的衣袖:“那你什么时候给我提亲?” 刘姣狠掐她一下:“你又说什么疯话?一边去,看看给那屋那位的饭好了没,我告诉你,你再说疯话,往后清江城就别去了,省得被你在那边那几个朋友带得疯疯癫癫。” 陈绣嘟嘟囔囔:“连月娥去年都说好了亲事了,我干嘛不急?每回去人家都笑话我,我不能叫她们比下去了——” 刘姣懒得理她,在小锅的热水里又涮了一遍碗筷,备好酒菜,就又掐了陈绣几下,叫她一起把饭菜端去堂屋。 这时太阳快升到中天,外面热起来了,但堂屋既高且深,却很凉爽。刘姣备了四样菜,有一盘切块的卤鸡,一条清蒸的河鲈鱼,一盘清炒的笋丝,一碟用葱姜丝和盐调味的河蚬子。 这样的饮食对寻常人家来说算是珍馐,但李无相如今吃这些寻常东西就如同一个人在饿的时候喝水,虽然能略微饱腹,却并解不了真饿。因此一边陪陈辛说着话,一边略略地尝尝、细嚼慢咽。 刘姣看自己女儿吃饭时,吃得越多越香,就觉得越高兴。此时看李无相吃饭,细嚼慢咽、浅尝辄止,却也觉得高兴,心想这果然就是世家大族的气派。但又担心自己向来自得的厨艺是不是入不了他的口,忍不住问:“孩子,是不是吃不惯?你还想吃点什么?” 李无相立即搁下筷子,温温地一笑:“好吃的。大娘的河蚬子该是煮到略熟了就过了凉水,吃起来又弹又嫩,很好吃,而且没什么泥腥味儿——” 他稍皱了一下眉:“我觉得煮的时候,大娘应该是还放了几粒椒的。” 刘姣愣了一下,旋即眉开眼笑,对陈辛和陈绣说:“我平时做给你们都是白吃了,还是这孩子会吃,一尝就知道——笋子吃得惯吗?” “也好吃,一点苦味也没有。大娘辛苦了,我猜是切丝过了几次水又泡了挺久……嗯,还加了、醋祛苦增鲜。” 刘姣把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面露得色:“你们听听?你们是不是白吃了?平时知道我费的功夫吗?” 陈绣瞪大眼睛,看看桌上的菜,又看看李无相:“那这鱼你也能说出什么稀奇古怪吗?” 李无相笑起来:“寻常人处理这鱼的时候只去腮和内脏,总也还有点腥味儿。大娘这鱼还去了鱼鳍鱼尾、腔里鱼脊骨上附着的血也都去干净了,还刮了鱼肋上的白膜,吃起来就只有一份腥,但这腥味儿恰好好处,也是提了鲜的。” 陈绣咂着筷头、瞪大眼睛:“天哪,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赵奇——” 她赶紧压低声音:“赵奇整天说他们山上这里也好那里也好的,好像多么讲究,我看也是头山猪,吃不了……” 刘姣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什么话都说!” 这餐饭慢慢吃到了陈家下田耕作的镇兵回来,李无相才又喝了一杯茶、去赵奇的屋子问了一次安,拜别离去了。 他走之后,陈辛又了一会儿的功夫打发了又缠又闹的陈绣,对自己妻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就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后门,拐到宅子后面临河的一条竹林中的小路上。 等耳中只剩下竹林里微微的风声与鸟鸣时,刘姣舒了一口气:“现在你该安心了吧?这孩子看来的确是李家的小公子,那样的做派寻常人学不来的。” 又忍不住笑笑:“嘴也叼,看着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只怕我的这点手艺还是入不了他的口。但是多懂事啊,没半点纨绔的习气,说句老天怪罪的话,要不是这回的灾,这样子的女婿可轮不到咱家。” 陈辛将手揣在袖子里闷声走了几步,才看她:“他来之前我还想过这事,但现在么,我看不行。” 刘姣愣了愣:“现在怎么又不行了?你是听他说想要修行、长生不老?当家的,你也信这个?天底下这么多修行的,最后还不是像咱们一样生老病死了?也不耽误娶妻生子吧?他还是个孩子,就算是个聪明孩子吧,说的也还是孩子话,过几年总会慢慢明白的。” 陈辛站下了,看着刘姣。刘姣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丈夫神情很严肃,上一次见到这种神情,还是在几年前他要带人杀回金水的时候。 “我说的不单是他,还有赵奇。”陈辛压低声音,目光掠过刘姣的肩头看向自家宅院的方向,“你没觉着,咱们今天吃的饭菜不对劲么?”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34章 奇怪 第34章 奇怪 刘姣皱起眉,想了一会儿:“哪里不对劲了?” 陈辛打了个手势,继续向前慢慢散着步,刘姣赶紧跟上了,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噗通噗通地跳。 “我不是跟你说过,咱俩成家之前,我遇到过一位仙师么?” “……当家的,你说真的?我以为你唬我的?” “唉,当初那位仙师是想要收我做徒弟的,但是跟了他两个月,他说我资质不行,就走了。”陈辛叹了口气,“伱别打岔嘛,听我慢慢说——” “那人当初是看我还算聪明,把我留在他身边的。我年轻的时候你也知道,身子骨不好。那位仙师就说我那样子是不能修行的,得先补一补。那段日子吃得好啊,每天肉食荤腥都没短了嘴。我这么跟着他吃了一个月,他说我现在根基差不多了,年纪又轻,可以试着补补先天之气了。” “他就给我吃一样东西,看着是黑乎乎的土渣,每天化在酒里喝。他说那东西是丹渣,能补灵气,我就喝。那东西怎么说呢,比什么药都管用,一喝下去,一整天身上都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 刘姣啊了一声:“你这么说的话……” “对了。你现在觉出来了吧?打赵奇来咱家之后你是不是觉得身上舒坦多了?这些日子我看你气喘的病都好多了。我告诉你,应该是赵奇给咱家的吃食里下了丹渣。我见过他有那东西,他不是在后院养了只大公鸡么,不要你喂,只他自己喂,喂的就是那个。丹渣的味儿淡,你俩吃不出,我还记得清,稍有点药味儿——” “那……赵道士人还怪好的?不对啊,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是。我原先也觉着他是个面冷心热的,后来也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但这事我没提,因为咱们吃了也没啥坏处,我这些日子也在慢慢琢磨赵奇是想干什么。”陈辛慢慢摇摇头,“咱家是头一回供奉炼气的,但我也听说过别的镇上供奉的炼气士是怎么回事。” “他们这些人,修行都要钱。到了像咱们这样的地界儿坐镇一方,接受主家供奉,保一方平安,待上个几年、十几年,慢慢修行,这是寻常做派。但你想想咱家这位,吃穿住都讲究,可来了这么久也没说要额外添置什么东西,也没说跟咱们要什么珍贵的供奉,也就开口要了虎骨,且要的又急。你看他那屋子里,背囊还在墙上挂着,是个随时要准备走的模样,要我看,他该是没打算在金水长驻下。那,他到咱们这儿是干嘛来了?” 刘姣皱着眉:“他……他……” 又打了陈辛肩膀一下:“你倒是说啊?” “我也是在想,原先没想明白,也不想叫你白担心。到了今天么,你也帮我想一想——他昨天收了那孩子做徒弟,说看着聪明机灵。但你也知道他这人,心高气傲的,怎么说收徒就收徒呢?我觉着哪怕真要个机灵的伺候,依着他的性子也会先试做个仆役之类、想着磨磨心性。但就是急吼吼地收了。”“一收了徒弟,今天咱们吃饭的时候我觉得不对味儿了,不给咱们下丹渣了。我觉得,那他之前给咱们喂那东西……”陈辛慢慢出了口气,“可能是觉得拿咱们有用。” “拿咱们有用”这五个字叫两人的心底都渗出凉气来。沉默了一会儿,陈辛把刘姣的手拉着,才继续说:“要我没猜错,现在他该是拿那孩子有用了。你再想想他来了咱们这儿之后,自己没要什么,但叫咱们干嘛了?” “先叫咱们把灶王庙翻修了,重塑了个像,又说有些宅院挡了风水,叫咱们拆了,还不知道自己私底下都做什么。我当年没跟那位仙师学到什么本事,倒是听他说了点别的事。赵奇说他是然山派的,要是他没瞒咱,我记得他们这些什么什么派供的都是东皇爷,他怎么上心咱们这儿的灶王庙呢?我想来想去,想着他养的大公鸡、虎骨,现在觉着……他可能是想做什么法事。” 刘姣的手攥紧了:“什么法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陈辛叹了口气,“要么我今天怎么留那孩子在家吃饭呢?就是想从他嘴里问问。但那孩子嘴也严,我没问出什么来。就是因为这个,我说这个孩子不行,赵奇现在用不着咱们,但看上他了。赵奇这么偷偷摸摸的,不会是什么好事,咱们不能再牵扯进去。” 刘姣拉住他:“那咱们不是把他推进火坑里了!” 陈辛摇摇头,叹了口气:“是咱们吗?前些日子,这孩子自己往咱家铺子里去显了一趟,你没明白他的心思吗?我想着,他说的该是真的,想开了,不想要什么家业富贵了,知道镇上有位仙师,想拜师。金水这么大点儿的地方,我不去问赵奇,晚几天要么他自己找上赵奇,要么赵奇自己找上他,都还是今天这么个局面。” “唉,我也觉得这是个好孩子。我也不是……这么说吧,我是这么想的,绣绣迷上他了,就叫绣绣多往他那走走,跟咱们多亲近亲近,咱们一边盯着赵奇,拖着虎骨的事儿,一边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来。要赵奇想干的真不是什么好事,既是帮咱们,也是帮他。” 刘姣喘了几口气,压低声音:“真要有个好歹,当家的,咱家四十多口人,冲进屋把他给剁了。” 陈辛点点头:“像我说的,这些炼气的,一样生老病死,真那到关头咱们不怕他。但他是有正经师承的……唉,要是能别把事情闹大,破点财、伤点人,能送走就好好送走,这最好。”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刘姣叹着气:“过了几年好日子,也没什么邪祟,也没什么妖怪,结果摊上这一遭……唉,我知道,你不用说,咱们金水还算太平安康的。你说这些人一样要死的,干嘛要修仙呢?听说法教里那些人都修得没人样了,何苦来哉。” 陈辛握了握她的手:“好好过咱们的吧。” (本章完) 第35章 故事 第35章 故事 李无相回到家时,薛宝瓶正在门口坐着,瞧见他就赶紧站起身,长长出了一口气:“怎么样了?” “还算挺顺利,赵奇算是挺喜欢我吧。”李无相走进屋,见小灶的锅还是盖着的,就揭开了。锅里温着水,坐着一个盖着盘子的大瓷碗,他把盘子掀开,瓷碗里盛的是半碗豆饭,上面洒了油渣。油渣被蒸开了,油脂浸得表面一层油汪汪。 他就把碗端了起来,接过薛宝瓶递过来的筷子,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吃饭。 薛宝瓶在他对面坐下:“你在那边吃饭了吗?” “吃了点,但是没家里的吃得惯。”李无相慢慢嚼着嘴里的豆子,“你呢?” “我吃了半碗……又下了一个鸡蛋,我打给你。” “留到晚上吧。” “嗯。”薛宝瓶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上、上午,赵奇都跟伱说什么了?” 李无相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扒了扒,把表面的蚕豆、黄豆、绿豆一点点分成三份,然后叹了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 薛宝瓶愣了一下,忽然心里有点儿不怎么好的预感——其实在这些天里都有。在看他从一枚小小的茧变成了一个好看的人的时候,从一个好看的人变成了赵奇的弟子的时候,在猜测他是不是留在了陈家跟他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饭的时候。 但她只抿了抿嘴唇:“什么故事啊?” “有一个人,算是江湖人吧,你听说过杀手吧?他就是一个杀手。这个杀手大多数时候都是孤身一人,只有一个能稍微说上几句话的朋友,但也不会告诉那个朋友他究竟是做什么的,虽然那个朋友或许也猜得出。你知道的,怕官府……好比是怕有镇兵之类的来抓他,给自己也给别人惹上麻烦。” 薛宝瓶想了想:“你说的这个人是你吗?” “唔……我建议你还是当一个故事听。这个人是谁其实不是很重要。” “嗯。” “这个人就这么一直自己一个人。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小姑娘,挺可怜,吃不饱、穿不暖、生着病。这样可怜的人其实不少,这个人从前也遇到过很多了。但是偏偏那天他心情不算太好,喝多了酒,于是等到酒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把那个小姑娘带回家了。” “也可以喂她点儿吃的,再把她送出去,但是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我记不大清了,就是那些事情叫这个人得做出个选择:要么把她杀掉灭口,要么带她入行。这个人就想,她都这么惨了,活着总比死了好吧?就问她愿意吗——” “小姑娘多大啊?” “十一二岁?可能吧——他就问她愿意吗,她毫不犹豫地说愿意。他觉得她那时候肯定不懂她说的愿意意味着什么,而只觉得能吃饱穿暖就好。她就入行了。其实在故事里那个世界的普通人过得还不错,大多数衣食无忧,平平淡淡地生老病死。这个小姑娘入行之后呢,再过上三四年,就做得很不错,赚了许多钱——她一个月能赚到普通人两三年的销,过上他们都会羡慕的好日子。” “这种日子又过了三四年,她是差不多把普通人能够想到的、最好的享受都享受过了。然后有一天她被仇家抓到,被折磨了很久,也经受了普通人不可能想得到的痛苦。后来那个人把她救了出来,但她是救不活了的。在最后的时候,那个人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就问她,现在有没有后悔当初自己说了‘我愿意’。”李无相停下来吃了一口蚕豆,咽下之后看着薛宝瓶:“你觉得她是怎么回答的?” 薛宝瓶的眼神落在他胸口,想了一会儿,又回到他眼睛上:“我和她不一样。你说的,我爹娘可能是赵傀害死的,她可以选入不入行,可是我从爹娘救了赵傀的那天就已经入行了,我觉得她说的是不后悔。” 李无相点点头:“今天赵奇见到我之后表现得挺急,照面就给了我一颗丹药。我跟你说过的那种扶元宝生丹,但没他师父的丹药好。看起来那东西对他来说特别珍贵,他非常舍不得,但还是不得不叫我吃下去,这该是有目的的,我怀疑他收我做弟子就是为了有个比较合理的理由给我喂丹药,你是怎么想的?” 薛宝瓶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他……我觉得他在做跟赵傀一样的事情?” “我也这么想过。但有点儿对不上,除了喂丹药之外他的做法跟赵傀的没任何共同点。我更倾向于,他是想通过什么法子找他师父,如果能找到另外一个懂行的问一问就好了。不过我可以试试从他嘴里打听出点儿别的细节,他这个人,其实挺好对付。” 薛宝瓶终于叫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了:“你打得过他吗?” “打不打得过说不好,但我说的对付不是这个意思。”李无相慢慢吃着蚕豆,“我觉得我猜得出赵奇是怎么长大的。从小被赵傀收做弟子,可能衣食无忧,但时常被责备辱骂,这样的人在长大之后会很在意‘别人怎么看’。就像有的人,稍微被招惹、或者觉得不被尊重了,立即暴跳如雷,大多是赵奇这种情况。” “可这样的人里,有一部分会有这么一个弱点:一直以来没怎么被人好好对待过,因此要有人合了他们的心意,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就会立即倾心相交,赵奇就该属于这一类。我说的好对付就是指这个——我觉得我能很快从他嘴里套出我想要的东西。” “然后呢?” “要是现在你有足够的钱,又必须要离开金水,你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安稳生活的地方吗?” 薛宝瓶把自己的衣袖抓在掌心里:“我们……不一起走吗?” “赵奇有师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师兄弟,或者还有没有朋友。如果我们走了之后他发现了什么,他可能会来找我。” 薛宝瓶垂下眼:“我、我、我……还得再,再想想,想想有没有要去、去、去……” 李无相伸手拍拍她的膝头:“咱们可以慢慢想想,找到合适的地方。哎,我没说咱们分开之后就再也见不了了啊。要是我这边把事情处理干净了,也会去找你——这世上可只有你知道我的秘密。” 薛宝瓶吐出一口气:“真的吗?”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36章 修行 第36章 修行 说一句“真的”挺容易,但这话好像泡发了的豆子,一不小心就梗在喉咙里了。李无相笑了笑:“咱们可以努力把这件事变成真的。譬如说,我先给你说一个叫做‘怀露抱霞篇’的文章,要是你能先把这篇文章背下来,那我说的这些变成真的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薛宝瓶挺直了身子,睁大眼睛,慢慢吸入一口气:“你、伱、你……要……要……教我……西、西、西……” “修行。但修行有门槛,门槛就是先有个好身体。你慢慢记下我说的这些,然后养好你的身体,我就继续教你。” 薛宝瓶努力睁着眼,好叫眼眶里能容纳更多:“嗯!” 李无相给她说了两刻钟。怀露抱霞篇通篇二百四十六个字,如果是他的话只要一遍就记得住,但薛宝瓶听了六遍之后,只记住了前面的四十多字。于是李无相意识到,薛宝瓶可能并不大适合修行——这些文字并非寻常的文章,而天生有一种奇异力量。依着赵傀和赵奇的说法,“记得快不快”,就已经稍微看得出一个人的资质如何了。 但他仍旧耐心地教她用谐音或者联想的方法把前面的五十三个字记牢了,看着她自己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反反复复念叨着、生怕忘了,才悄悄起身走回他住着的柴房里关上门窗。 脱困之后的这一个多月来,因为极度的饥饿感和体内驳杂的气息,他一直无法再继续修行。但因为赵奇叫他服下的小粒扶元保生丹的作用,现在他体会到了难得的沉静感。刚才跟薛宝瓶反复诵念怀露抱霞篇时,他体内的气息甚至不由自主地慢慢运行了起来,这都意味着,他重新上道了。 于是李无相盘坐在稻草榻上,依着在炉灶中时的模样微微合上眼,轻且悠长地吸入一口气。 在炉中时,他已经修到了“发真种”的境界,这相当于赵奇所说的“筑基”。此时重新顺畅运行功法,李无相发现自己比脱困之前更加精进。 那时候的他还有人身,是将脏腑精气汇聚于皮囊,保持人身上的精气不散,可此时他就只剩皮囊了,皮囊之下还有赵傀的那件以金线织成的宝贝,这似乎直接叫他进入了“发真种”之后的另一个阶段,“解九宫”的境界了。“赵喜”曾说赵傀是个快要结丹的炼气士,如果以广蝉子的标准划分,就正是这个“解九宫”将要修行圆满的时候了。 李无相运行真气时,的的确确感到了“九宫真空”——空荡荡的体内,似乎变成了他无尽宽广的经脉,脏腑气血都已化入皮囊之中。但如果是用人身、从“发真种”的境界踏踏实实地修至“解九宫”圆满的境界,他此时的体内应当是真气充盈的。可眼下却像是一座刚刚挖好的大湖,拥有着惊人的容量却空空如也,就连赵奇之前赐给他的那粒丹药,也完全用于清理这座大湖中原本丛生的野草与枝蔓了。 李无相回忆广蝉子中解九宫的修行诀要,试着慢慢吐纳调息、向空荡的体内汇聚灵气。但入定一个时辰之后再出定,他发现自己体内几乎没什么变化——在这一个时辰中自周遭汲取的灵气,只相当于向这大湖中降下了一两粒水滴而已。 按照广蝉子的正经修行法,这座大湖本应被一个人出生时的大部分元阳,或说先天一炁所炼化、填满的,此时再用后天灵气去填补,不知道究竟要填补到什么时候去。但这至少叫李无相安了心——他原本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张非人的画皮之后到底还能不能修行,而现在答案是确定的。那么一件事,只要有明确的解决办法,就并不算坏。 他微微吐出口气睁开眼睛,听到薛宝瓶还在院子里喃喃自语,似乎在背诵他教给她的那五十三个字。他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忽然发现天黑了。 不,不是天黑。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纯粹的黑暗,并非天黑或者闭上眼睛时那种尚且会看到无数飞舞的白点的景象。他敏锐的感知在此刻似乎全被剥夺了,无法分辨自己此刻是在站立着还是端坐着,仿佛他的躯体在这片纯粹而厚重的黑暗中也完全消失,仅余一个意识。但他完全没有感到恐惧或者惊慌,甚至连惊讶、警惕这样的情绪也没有。相反,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喜悦,一种贪婪的欲望稍得满足时的喜悦,以及,那种已熟悉了的宏大与空洞感。 是外邪。 外邪第一次出现时,是他被困在密室里、闻到赵喜身上的竹纸香、急切地想要找到办法摆脱困境的时候,那时它忽然降临,给予了自己一个确切的“概念”,帮助自己厘清了当时的状况。 第二次出现时是在前几天,他中了赵奇的迷药,在幻境中险些说出自己的身份,当时是他主动向外邪求助,它响应了。 “外邪”这个名字不美好,赵傀也说外邪会叫人发疯,但那两回的经历对李无相而言都是极大的帮助,因此他并不觉得这东西是什么了不得的威胁。相比于他的记忆中,另外一个世界里那些刻薄的上司、摆脱不掉的死亡风险,他身上的这个这个“外邪”甚至可以称得上团团和气。 但这些天里,李无相也会思考这么一个问题—— 那两次,他都能够体会到外邪那种急切的贪婪,他能确定它是想要什么东西的。为自己提供的帮助,按照他的理解,似乎是对那种索取的提前投资,或者不想叫被它附身或寄居的自己死于非命。 但问题是,如果自己不再向它祈求什么了呢?如果自己一直不理会它的那种索取和贪婪,它会怎么样呢? 现在李无相知道答案了。在两次提供帮助之后,外邪展示了它另外的神通——将自己拉入了这里。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自己被剥夺了除去思考之外任何其他能力。 这种体验并不叫人高兴,但在拜赵奇为师之后,外邪的确是他想要弄清楚的下一件事。哪怕这是一柄随时都可能要落下的刀子,他也得要看清楚它究竟悬在哪里才能觉得安心。 于是,李无相在这么一片黑暗里,幻想着自己做了一个深深吸入一口气的动作,在意识中开口询问:“你想要什么?” (本章完) 第37章 供奉 第37章 供奉 和之前两次一样,他没有听到回答。 但他感受到了情绪。意识当中那种满足与喜悦的情绪忽然强烈一些又骤然消失,仿佛被风吹亮一瞬的烛火。 这是暗示吗?喜悦与满足? 李无相叫自己沉静下来。抛去这次不谈,前两次外邪现身时,肯定是由于什么共同的因素……第一次是自己想要帮助,第二次也是,它就是为了帮助自己? 因为帮助了自己而感到喜悦与满足? 肯定不对。但他觉得自己似乎要接近正确的答案了……再想想第二回,被赵奇的迷药迷住的那回——他呼唤着外邪,外邪出现了。但起初外邪是无动于衷的,然后自己说了什么? “不管你是什么,这次帮了我,我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才能想法学到些法术手段,才能供奉你……才能给你找到贡品!伱想要什么?” 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外邪立即动手,叫自己的神智恢复了清明。还是那个问题,哪一句打动了它? 李无相心头一跳,沉默片刻:“你……想要的供奉,是神通法术?”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外头的光亮一下子从门窗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李无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但他仍然坐在稻草铺上,一动不动。 这不是因为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而是有一个念头就叫他“想要”坐在这儿。这种念头并非无可抗拒,也没有鲜明恶意,更类似在北风呼啸的寒冬早上,一个人想要离开温暖的被窝时那种叫他忍不住想要在床上待一会儿、再待一会儿的粘腻抗拒感。 他心中了然。自己答对了一个问题,叫外邪感到满意了。但也尚未完全满意,于是把强硬蛮横的剥夺变成了柔和的控制,既算是一种小小的奖励,也算是另外一种威慑。 李无相就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本觉得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虽然周围危机重重,但至少也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眼下的情况又变得有点儿像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了——要求、控制、赐予。唯一的好处是,他已经习惯并且擅长处理这种关系了,并不会为此感到特别的愤怒和不适。 于是他平复了自己的呼吸,不与叫自己继续坐在这里的那个念头对抗,而在心里平静地开口:“行吧,咱们现在就好好聊聊。我这里应该是有点儿你给我的常识和记忆,我猜你也会有我的,知道我从哪儿来。” “那你应该明白,在我来的地方,人们已经不是很习惯跪拜强权了,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我不会像这个世界的其他人那样,对你特别的恭敬的和诚惶诚恐。不是我不尊重你,而是习惯问题。” “那,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件事——别做谜语人?不管你是怎么来到我身上的,但我觉得,现在我一定对你很重要,你应该对我也很重要。所以咱们能不能找到一种比较方便的沟通方式?这样以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不至于误会。比如说现在和之前,你总是叫我想起什么、理解什么,但万一在什么时候,我误会了、觉得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呢?” 他很希望听到外邪的具体回应。一个声音,一个形象,或者别的什么具象化的反应,而非现在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太高远、太神秘、太飘渺了,甚至很多时候叫他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对抗、产生出一种微妙的绝望。 外邪沉默着,没有给出他预料之中的回应。如此过了一小会儿,当李无相不确定它是不是已经离去的时候,他忽然忍不住看向了自己的左手。 这是一只挺不错的手,细长有力,筋骨分明。跟寻常人别无二致的皮肤底下埋着一层撑住手形的网子,更下方的触须则模拟出血管的形状。 可李无相现在看到自己这只手的时候,忽然觉得讨厌极了。没有任何理由,但他就觉得这只手好像是一坨被强行接在自己手腕上的屎,他想要立即把这东西切下来,远远丢掉。 这是外邪给自己的感觉! 而当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忍不住站起身,从柴堆里抽出了一条柴火,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该怎么把这只手给弄下来了。 他立即在意识中开口:“好,我知道了,我不会误会你的意思。我分得清那是我自己的想法还是你的。” 左手立即变得不讨厌了,又变成他熟悉的手。 李无相把柴火插了回去,沉默一会儿,吐出一口气:“你还想要什么?” 说出这句话之后就他想起了赵奇,然后更多的想法从他的脑袋里跳了出来。李无相心中一凛,知道这该是外邪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立即叫思绪信马由缰,发散开去—— 赵奇是赵傀的弟子,要是赵傀没撒谎,他是“快要结丹的”,这意味着跟自己目前的境界类似,是“解九宫”大成的阶段,区别是自己空有境界,而精气全无。不过按照然山派的修行境界划分,“筑基”、“炼气”、“结丹”、“还虚”、“合道”的话,赵傀该是炼气的大成境界。 上午赵奇跟自己交谈时,曾说了一句话——“等为师到了你师祖的境界”。依照他的性情,如果自己也是个炼气的大成,是必然会说明的。而赵喜说寻常人筑基时通常得一年的功夫,快则月余,那赵奇眼下该也是炼气,可离大成还远着。 从这方面来说,自己这位师父其实跟自己的水平半斤八两。 但这说的仅是“境界”而已。 譬如两个健壮的成年男子,这里的“成年”境界。 力气也是半斤八两,这里的“力气”是同一境界中精气的多少。 可一个是普通人,另一个则受过长期的技击训练、又有利刃在手,懂得怎样使用他的力气,那真动起手来,胜负是毫无悬念的。 赵奇在然山派待了二十多年,会符术、会调配丹药、懂功夫技巧、懂得祭祀科仪,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保命术与杀人技。 符术是自己必须要弄到手的。当初杀死赵喜时,她体内就藏有许多由竹纸制成的符纸。自己眼下的状况与当时的赵喜类似,要是学会了赵奇的符术,就能用那种手段为自己祭炼出虚假的脏腑来——广蝉子这部道书虽然是要将人修成一张人皮,可体内填充了那些符纸脏腑,看起来就会更像人。赵奇探过自己的脉,没瞧出什么来,但道行更高深的修士可没那么好糊弄,符术能解决这个问题。 调配丹药、功夫技巧之类倒并不很稀奇,在赵奇这里学不到,也可以在别人那里找机会。 但最重要的,是祭祀科仪。 八部玄教乃至世间种种不入流的法教,都有供奉的神灵。炼气士与道士们的法术、神通,原本也都来自他们所供奉的神灵。祭祀供奉主,才能叫法术神通更加灵验、才能在最终得道时飞升妙境、位列仙班。甚至在比较极端的情况下,试着请神灵降世,还能借用他们的种种神通。 但这种东西,仅掌握在八部玄教手中,更确切地说是七部玄教——供奉东皇太一的太一道如今已散成三十六宗派,这三十六宗派里面,已有有些不知道祭请八部灵神的正经科仪了。 但然山派还知道,赵奇还知道! 想法戛然而止,随后是一种强烈的期待感。“好,我知道了,这是你想要我做的——弄到然山派的符术、祭祀科仪。”李无相在心里说,“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意见。要是你知道一点我从前的事,就该知道我做事需要报酬。弄到这些东西的确会叫我得到好处,但问题是你不叫我这么干,我自己也会做,叫自己知道得更多、变得更强。” 李无相的思维稍稍停顿,外邪没有给出反馈。他觉得这意味着对方并没有感到不满。 “那么你得给我点儿报酬。有没有什么厉害的功法,神兵利器,或者关键信息?要不然我现在这样,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对付赵奇呢?”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安全感。并不算温馨,反而略有些残酷,在这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强烈冲动——冒险吧。哪怕失败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在炉灶里的时候已经算死过一回了,但外邪保住了我的魂魄。哪怕再死一回,大不了埋在土里慢慢等一个有缘人就是了,几个月几年几十上百年……我可以慢慢等。 随后这种冲动消失,那种宏大与空洞感也一同隐去了。 李无相轻出一口气,试着在屋子里慢慢地走了几步、挥舞手臂,又闭上眼睛想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念头,然后确定外邪已经离开了。 刚才那些想法是外邪“给”自己的,同时提供的还有些自己原本不清楚的东西。借着这些想法,它提出了要求,提出了明确的、所需的供奉目标——赵奇所掌握的符术、祭祀神灵的科仪。 这东西……有点意思啊。 学会了符术,可以叫自己在人群中伪装得更好——这似乎是为了自己好。 但要是结合“祭祀科仪”这个要求来看的话……它是打算到时候强迫自己使用这种手段、好叫它占据这具身体? 不对,被困的时候赵傀曾经说过有关外邪的事:外邪会助人修行,但最后会叫人发疯,那它现在应该不会急着动手的。而且只要它稍微了解自己,就应该知道真到了那种时候自己的选择会跟被困住时一模一样——大不了大家一起去死。 那是为了什么?这个外邪喜欢助人为乐?还是热衷于情绪价值? 李无相吐出一口气。还有些问题得弄清楚……譬如说,它是否是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它是否知道自己的每一个想法。如果能搞定这些问题,他倒也不是没有—— 停。他没叫这个念头的后半段冒出来。那可能是他以后在面对这个能够操纵人心的外邪时,唯一能用得上的手段,而他现在不清楚外邪是否能窥知自己的想法。 不过,勉强值得欣慰的是,它给了自己一个安全保证……虽然是下场想起来会是很惨的那种。这个外邪是不是有点小气? 接下来的一整天,李无相都在柴房内打坐。调息吐纳得来的精气虽然只是沧海一粟,但日积月累,总会有所收获。他期间休息了两次,发现薛宝瓶似乎已将那五十三个字勉强记住了,就又试着教了她三十多字,但这回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记下了。 这不是她记性不好,而是悟性——心法道书之类的东西,其内容本身就具有神异力量,能不能记下这些东西,本身就是过了一道筛。但李无相挺高兴看到这样的结果。她的资质与悟性不够好,可又没到完全无法修行的地步,那将来就不会有招惹太多麻烦的机会,却又能强身健体。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应该足够了吧。 等到了黄昏的时候,李无相再次出定,走到院子里。薛宝瓶正在弄晚上的吃的,前两天的面鱼她喜欢得不得了,今天又在做。李无相往锅里瞧了瞧,为她在一边倒了一盆冷水备用,说:“我往陈家去一趟。” 薛宝瓶担忧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吗?” 李无相笑了笑:“没事。记得我给你说,上午的时候我差不多弄清楚了赵奇的性子了么?” 薛宝瓶想了想:“你说他对你发了火,该是有点嫉妒你资质好。但之后在里面又叹气……该是觉得自己不该发火、有点失态。还有……嗯……你说他这种人这么在意别人怎么看他,或许原来本质不算太坏,心地还算是柔软的。” 李无相点点头:“所以如果他真是这么一个人,到了现在心里就会对自己上午的时候做的事儿感到有点愧疚,可能就只有情绪里的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很微妙,早再一点会叫他更不想见我,再晚一点会叫他觉得已没什么了。而现在则刚刚好,最适合再刷点儿好感度。” “刷点儿……好感度?”她皱着眉歪了下头,又看看李无相的脸,“你……好像,有点高兴。” “明确了该做什么了,我一般就会高兴一点——走啦,你等我。” “哎……” “嗯?” “我一直在想,你的意思是说……赵奇是个好人吗?” “绝大多数人本质都不算太坏的。但是赵奇,他师父是赵傀,我说不好。走啦。” 这是他第一次在黄昏的时候走到镇上。本以为在这种时代,到了这时候街上的人应该挺多,结果并没有看到人们端着碗、在街上聚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情景,反倒是冷冷静静,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偶尔有看见他的,目光也都不像前几天时那么肆无忌惮地打量了,而立即避开、再偷偷观瞧。 该是自己被赵奇收为弟子的消息已被人知道了,因此产生了一些敬畏感吧……看来修行人在这世上的地位比自己从前想象的还要再高一点儿。 等他到了陈家门前时,守门的镇兵照例没拦他。但此时,他发现镇兵看他的神色也略有些奇怪——白天来拜师、之后在陈家用了饭又出门,镇兵看们他的眼神不过是变得稍有些尊重了。而此时李无相想要朝门口两人打个招呼、点点头时,他们的目光竟也是一触即收,还稍稍挺了挺身子。 就这么一整个下午的功夫,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到院子里,发现正堂里没有灯火,赵奇的屋子里倒是亮着的,不知道陈家三口人去了哪儿。 他就走到赵奇门前,先隔门叫了声“师父”,又轻轻叩了三下。 两章并一章了。前两天都是过度剧情,今天完事了过渡剧情就快完了哈。 (本章完) 第38章 弟子 第38章 弟子 此时赵奇正在屋子里画符。手握细细一支蘸了朱砂的笔,极小心地在竹纸上画一个小人的眉目。李无相被大鬼魇住那晚在竹纸上瞧见的小人是用墨水画的,只以朱砂点了眼睛。而他现在在画的这个却全是血红的,更加精细。虽说这种“更加精细”在擅长书画的人看来也只能算是小儿涂鸦罢了,但难却并非难在形似人,而是神。 为了追求这个神,赵奇的笔走得极小心,几乎是一点一点地在纸上小心翼翼地挪,好叫自己灌注在笔尖的精气能在这画符中收而不发、神气内敛。 就在这时听见了轻轻的叩门声,念头稍稍一动,纸上的朱砂小人立即变得了无生气,真成了个小儿涂鸦了。 赵奇猛吸一口气,霍然转脸瞪向门外,几乎将笔杆捏断:“谁!?什么事!?” 隔了一小会儿才听见声音:“……师父,是弟子李继业。” “你……”要敲门的是陈辛或者陈家别的人,赵奇此时已骂出口了。但听见李继业这似乎是被吓住的声音,怒气倒稍微少了那么一点点,可仍旧觉得心里抑郁难耐——他所用的这竹纸是极珍贵的,贵不在纸本身,而是贵在被他师父赵傀祭炼过,他手里统共还有百余张而已,前些日子自己画废了许多张才有了些可用的,如今又废了一张。 他深深吸了口气,仍有些喝问的语调:“你来做什么?” 门外的声音听起来稍有些愕然和委屈,但仍是恭恭敬敬的:“弟子……弟子在家里的时候,要对父母长辈晨昏定省……弟子回去之后想,师父如父,应该也要照常的,就……就……师父恕罪,弟子打扰师父清修了。” 赵奇一口气闷在胸口,发了愣,没料到李无相说出的是这些话。 他沉默起来,看了看桌上搁着的那薄薄一摞竹纸,慢慢将笔放下了,轻出口气。 这徒弟叫他想起他自己和师父赵傀了。想到师父时,先在记忆中泛起的就是师父的那张脸——总是皱着眉、总是不高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张开嘴、呵斥几句。 “你这个蠢东西!” “这都想不明白吗?” “看看伱师兄师姐!”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再弄不懂就下山吧?做个街头的横倒儿岂不是轻松自在多了?” 但也总会还有些别的零碎——在自己独自在太一殿里罚跪了一天一夜时板着脸走过来,先踹了一脚,又丢下张饼。在自己因为明日就要操练,却了小半月总也写不好一张符而害怕恼怒地用头去撞墙时,皱眉喝道:好了!再练几天再说吧! 他知道师父是个刻薄冷酷的人,但总觉得师父对自己也是好的。因此山上的旁人都散了,就只有他一直守着长生灯。在一路寻找师父的时候他曾想,要自己往后开宗立派收了弟子,只要不那么蠢笨叫人心烦、能有自己几分的聪明,就会对他比师父对自己要好些,做个端庄郑重的师长。 他知道这有点儿难。因为他在山上抑郁难耐时,曾断续养过几条狗解闷儿。那几条狗都兽性难改,小时候还看着可爱,一旦长大就总不听话。他打骂来教,结果那些畜牲不通人性,挨了打骂之后要么见他就畏畏缩缩、躲来躲去,要么就视若仇敌,狺狺狂吠,都叫他忍不住全掐死了。 他如今收了李无相做弟子,虽是要拿来用的,却也打算先在用之前拿来练练手,好好学学怎么做师父。可却没料到上午的时候瞧见他的资质那样好,自己竟然觉得极不痛快,不小心发了火儿。他之后想了一下午,总觉得自己又没忍住,实在不好。 因此,到了此时此刻、听着他的这几句话,他的怒气倒是一下子没了大半。等又细想一下那句“师父如父”,则全消了。 就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你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他看见李无相走进门、又反手关上,站在门口儿。“为师……”赵奇想说“为师刚才脾气大了些”,但立即意识到这话绝不能说出口,以免叫弟子对自己不够尊重,就改口道,“为师教你的那些,下午练了吗?” “回师父,都练了的,练了一下午,中间只起来走动了一小会儿,弟子绝不敢怠慢。” 赵奇听见李无相此时的声音没那么惶恐畏缩了,仿佛将自己刚才喝问他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他这性子倒是比自己好多了……哼,在那种人家,娇生惯养受尽宠爱怎么能不好?如今家破人亡,倒也是…… 他立即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道,我已经是师长了。 “你过来,我看看你的脉。” 李无相走到他身前,伸出手,赵奇将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稍隔一会儿之后,忍不住皱了下眉。李无相恭敬地垂着眼,赵奇就多打量了他一会儿。 他的资质……比自己想的还要好。 昨天看他的脉时气息还很杂,是连修行的门槛都没摸到,可他练了这么一下午,体内竟有些极微弱的气感了!这…… 赵奇在心里犹豫起来。 要拿这李继业来用,是因为他身具贵气。此前觉得他资质悟性都很好,但这天下资质好的并不少,只不过没有道缘,大多埋没了。自己找到金缠子之后,修为该会突飞猛进——如今刚入炼气的门,可保四十余年的青春寿元,要是能用金缠子尽快修到像师父那样的炼气巅峰,则可保六十余年的青春旺盛。 如此还有将近三十年的好时光,也许真能结丹!到那时候金丹一成,就再也用不着担心什么病痛,可以青春百年,再苟活另一百年了。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这弟子的资质并非仅是一个“好”字,而只怕是万中无一的奇才。这样的人,要能认真修行,境界必然一日千里,绝非自己可比的。要是……要是真把他收做弟子呢?要是他的性情真是如现在这样温良,而自己又能做个好师父……往后也许能倒是能借了他的光的,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说过。 但品德性情这种东西…… 赵奇就这么盯着李无相又看了一会儿,收回手。 “你练得不坏。”他想了想,“来的时候,没觉得镇上有什么不同么?” “师父,好像人是少了点,看我的眼神也有点怪,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如今成了师父的弟子呢……是出了别的什么事吗?” 赵奇点点头:“是出了个邪祟。” 他满意地看到李无相一愣、惊慌地倒吸一口凉气,但又很快镇定下来。 “陈辛早些知道了这事,已经去那人家里看了。等他一会儿回来禀明了,今夜为师就带你去除邪祟,看看你的心性如何。”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39章 邪祟 第39章 邪祟 没过太久,李无相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是陈绣在跟她母亲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完全没了一向的活泼开朗。李无相五感敏锐,听清了一些—— “那,那你说是真的吗?是不是他瞎说的啊,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然后是刘姣的声音:“别瞎想,别老是提这个事,你不想就没事。” “那我不说了……可是我忍不住想怎么办?娘要不我今晚跟你睡吧……” “那伱先去把被褥枕头抱在我那屋,把你爹的抱出去。” “那我爹他……” 说话声逐渐远去,该是进了屋。随后赵奇的房门被敲响了,陈辛在门外道:“仙师,仙师,睡下了吗?” 赵奇将手中的笔搁下,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口茶,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才开口:“进来说话吧。过去看得怎么样了?” “欸欸。”陈辛推开门瞧见了李无相,但似乎没什么心思跟他打招呼了,只稍一点头就将门反手关上,“仙师,我问清楚了,昨晚只有他一个人见着了,午后乱说了一气,但我刚才已经叫人把他关在家里了。这事……镇上之前没听人说过,我也不好说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是请仙师受累,去一趟好好看看吧?” 赵奇点了点头:“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 “算了。”赵奇又一摆手,打断陈辛的话,“你笨嘴拙舌的也学不出什么来。他被看在他家了?我亲自去问吧。” 陈辛忙躬起身子赔笑:“仙师出马,那我们就都安心了。” 赵奇没理睬他,而起身走到墙边摘下悬在墙上的那柄剑,略一回身,喝道:“接着!” 他反手便将长剑抛给了李无相,李无相忙接住了。这剑的剑鞘和剑柄都是素木的,只有几处包着黄铜,但边缘、纹路处都已发黑,该有了些年头。 赵奇回身看看他抱剑的样子,微微笑了笑:“这剑是你师祖的,当初为师也为他这样抱着剑。行了,跟我走吧。” 他转身出门,李无相忙在后面跟上。陈辛拉了下他的衣袖,像叮嘱自家孩子似的:“照看好你师父啊。” 赵奇皱了皱眉,但又不好对这话发作,哼了一声踏进夜色里。 要去的地方在镇北边,原本就不算太繁华,此时街上的人更少了。天已落黑,街上冷冷清清,赵奇走得极快,李无相需要稍微小跑才能跟上。等走过两条小巷,赵奇才开口:“你从前见过邪祟没有?” 不知道该怎么答。但李无相想起了陈绣刚才的话,于是低声说:“我……我爹娘以前不许我问,说问了就更会招惹了……” 赵奇笑了笑:“往后你少不得见这种东西。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是。”李无相加紧脚步跟了上去,觉得赵奇今晚似乎心情不错……不,自己敲门找他的时候,他还不怎么高兴,倒像是在听陈辛说的确有邪祟之后高兴起来了。为什么?因为觉得自己这坐镇一方的仙师能派得上用场了? 但赵奇又不像是会在乎这种事的人。 一刻钟之后,李无相看到了闹邪祟的那一户。是个用低矮的黄土墙围起来的小院,墙头生着无精打采的草。院内看着只有一栋小房子,同样黄土墙、茅草顶,开着小小的窗户。院子在镇北的最北边,后面就是竹林与山,同最近的邻居尚隔着一条涨了浑水的河沟与一片柴火垛。 两个镇兵守在门口,正拄着棍子窃窃私语。看见来了人身子一抖,像是被吓着了,等瞧见是赵奇和李无相,才大大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跑过来:“仙师,赵仙师,他家人就在里面呢。” 赵奇瞥了他们一眼:“你们两个先回去。” 镇兵二话没说,边跑边点头,几口气的功夫就消失在夜色里了。 赵奇便一把推开门,直入院中,边走边说:“你听好。咱们寻常说的邪祟,大致分三类。第一类就是鬼,可也分两种。一种是死后尚有些执念心事未了的,就缠着生人。但这一种没什么恶意,有时候会自行离去,或者起咒送去幽冥就好,也并不会有意害人。” “还有一种就是恶鬼,是人死后因为执念不散,又偶尔去往天地间的灵性之地,获得了些微末的道行。这一类恶鬼,起初也是神智混沌,并没想真要害人。可身上阴气与煞气太重,缠住了人,就是一个死字。缠磨死的人多了,就渐开灵智,成了邪祟。” 李无相抱着剑跟在后面,把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赵奇所说的这些不是他原本那个世界不知真假的传闻,而是个专业人士口述的专业内容,正是他亟需知道的。在赵奇换了口气的功夫,他立即问:“师父,那怎么分辨哪个是鬼哪个是恶鬼?” “凡是能被你看见的,全是恶鬼。” 李无相心中一凛,微微点头。 “第二类则是妖。妖物,也分两种,一种是常伴修行人、或者得了机缘听经讲道,开了灵智的。这一类你遇着的时候,也可以以道友相称,但别亲近,也用不着招惹,毕竟是异类。另外一种则是妖魔,也是偶然闯入了灵性之地,开了神智的。这种不通教化礼仪,好恶全凭天性,十个里面有九个会为祸一方,也是邪祟。” “师父,这个又怎么分?” 赵奇此时走到屋门前停下来,看了李无相一眼,笑了笑:“凡是会在你面前显露真身的,就是妖魔。” “再有第三类,则是人魔。有的人被外邪入体、又没被及时斩杀的,就会迷失心智,变成人魔。” 李无相瞬间握紧了剑、猛吸一口气,才没叫自己一把扯开衣服、将赵奇的脑袋吞进自己肚子里——他几乎以为赵奇知道了自己的事,就要动手! 但赵奇说了这话之后就转过脸,一把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这屋子很小,只有一间。挨着门边是一口土灶,上面座着小锅,灶边有两口缸,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上面盖着缸盖,里面有半缸水。小的那个将盖子盖了一半,露出里面的半缸糠米。灶台上点着油灯,只残余底下的一汪灯油,供着米粒大小的火光。 这火光就照亮了蹲在灶旁一张破床边的人——头上缠裹着黑褐色的布,因为受惊而瞪圆了眼睛。是正握着一柄柴刀的陈三咬。 (本章完) 第40章 诛邪 第40章 诛邪 不等他说话,赵奇先开口:“就是你见到邪祟了?” 陈三咬赶紧站起身,但整个人还是贴着墙的:“是、啊,也不算是……” 赵奇在屋内走了几步,又皱眉看看两口缸与一盘灶:“什么样的邪祟?” “仙师,也不算是邪祟,是……是我奶……” 赵奇停下脚步,转脸盯着他陈三咬。陈三咬赶紧垂下脸:“真是我奶,我奶前年刚葬下了,我想着,是不是想我了……也怪我这些年没给她烧什么香烛纸钱……” “这就是邪祟。”赵奇打断他的话,“什么时候瞧见的?” “昨晚上,昨晚上我正……” “行了,闭嘴。”赵奇又将屋子打量了一圈,走到陈三咬的床边站下了。 陈三咬以为赵奇还要问他话,将肩膀缩了,靠着墙稍往更远处蹭了蹭。但李无相已快步走到床边,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扯住床上的破烂被褥,先翻动几下卷了,又提起塞到床底下。被褥之下是铺垫的稻草,有一股经年的霉味儿,他就又迅速将稻草也一并收拢,也归置到床下,露出空荡荡的床板。 陈三咬瞪着李无相,又摸摸自己的脑袋,像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正要张嘴说话,却看见赵奇已上了床在床板上盘坐了,就立即又闭上嘴。 李无相也不看他,将剑抱在怀中,站在赵奇身边。赵奇在床上坐稳了,将衣裳前摆平平整整地盖在腿上,又从身边捡起一根稻草。而后拇指与无名指一弹,那根稻草嗖的一下射出,灶台上的油灯应声而灭。 “等它来。”赵奇闭上眼,沉声说,“我看看是什么货色。” 屋子里安静下来,仅剩从破烂窗棂里透进的微弱夜光。但李无相心中倒是起了些波澜。 有关技击的技巧,在原本的世界中他也能算是个半个专业人士,但刚才赵奇的那一手却着实叫他震撼了,甚至比当初用符纸化成大鬼来魇住自己更加震撼——这种事他从前是道听途说、本身没有涉猎,并无太确切的认知。可刚刚“弹指飞”这一招,却叫他意识到原来在这个世界,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从前已知道赵奇虽然境界与自己类似,但会挺难对付。可这一刻他觉得,赵奇该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更难对付。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床上的赵奇——他在黑暗中默然端坐、微阖着眼,似乎并不怎么担心一会儿会怎么样,整个人极为自信……也不知道从前类似的邪祟处理过多少。 要这么想的话,赵奇算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的师父是赵傀,因此李无相之前将他设为假想敌。可这么些天接触下来,赵奇此人除了性子不大好之外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倒是在山上苦候十几年、又下山寻师、甚至还除过不少邪祟……这些事似乎又说明他人其实还不坏。 要没有赵傀,或许这真是个还算不错的师父…… 一声轻响,瞬间将他的思绪打断。李无相立即转脸朝窗口处看去,陈三咬也身子一缩,直接蹲在地上了。 一个影子被夜色投在了窗户纸上。看着像是个人,慢慢贴近了窗子。但那人的脑袋却像是正在寻食的鸡,飞快地来回转动着,仿佛在急切地寻找什么声音。 然后,这东西将头贴在窗户上不动了。 赵奇仍旧默然无声,李无相也屏息凝神,但陈三咬即便双手死死地握着棍子,却也仍忍不住轻轻出了口气。 窗外的东西立即将脑袋撞上了窗框,似又抬起双手拉扯,将窗户扯得匡匡作响。拉扯一气见这窗户始终只是略开启些缝隙,便又拿脑袋来撞、来挤、拼命往窗内探。李无相因此瞧见一只漆黑的、闪着微微荧光的眼睛在窗户缝隙中晃来晃去,似乎要看清楚这屋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人。 这么折腾了一气,见窗户还是不开,影子忽然从窗户上消失了。下一刻,门板又被撞得匡匡作响,似是那东西来过来拉扯门板了。 李无相记得进来的时候门并没拴住,只是虚掩着的,现在外面的东西也是在向外拉,却总也拉不开——这叫他想起来赵奇用符纸来试自己的那一夜。那大鬼也是这样将门窗吹得直响、吼叫着让自己叫它进去……这里该是有什么讲究的,未得允许,邪祟之类的东西没法儿进屋? 但就在这时候,蹲在地上的陈三咬似乎终于被吓得慌了神,忍不住哆哆嗦嗦地小声开口:“奶、奶,你别……” 这话像什么咒语一般,门外的东西稍安静了片刻,咣当一声把门推开了! 赵奇便在这一刻睁开双眼,直视着走进门的东西。 那是个瘦小佝偻的老人,穿着寿服,但行走时极为灵活敏捷,倒像是一只野兽。它一走进屋就立即痉挛似的转着脸,迈着碎步往米缸那去了。凑近缸口看了看,立即用双手去抓缸里的米糠。可这么抓了一气,每回双手都只从糠中穿过,带不上来一星半点儿。 它就又将腰直起了,走到灶台前趴下,将脑袋探进炉灶内开始吸气。 那灶里有许多未掏干净的灰烬,也一整天没开火了。可它去吸时,那灶里的飞灰没扬起来,倒是灰烬中忽然现出了点点极微弱的火光,尽数被它吸入口中。 直到此时,赵奇才忽然冷笑一声:“好个邪祟,已经知道受用香火了。” 恶鬼伏在原地没起身,脑袋却猛然转了过来看向发声的方向! 陈三咬叫这一下吓得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墙上,却好歹没再出声,用嘴把一只手给死死咬了。但这也没用——恶鬼将身子也转了过来,黑洞洞的眼睛睁得极大,脸上却显出个笑意来,然后将腰直起、迈着碎步走到陈三咬面前。陈三咬瞪起眼睛斜着,呜呜地叫着去看赵奇,赵奇却一动不动,只盯着恶鬼。见赵奇不救他,陈三咬吓得慌忙大叫:“奶、奶,是我啊,三咬啊——” 他两腿乱蹬便想要逃开,可这时恶鬼忽然低头,对着他的天灵盖长长一吸—— 陈三咬一下子瘫软下来,像忽然被人敲了一棒子,歪着头、眨着眼看着赵奇,口中嗬嗬作响,嘴角拉出涎来。 这鬼就不再急了,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珍馐美馔,趴在他身上,从他的天灵盖开始慢慢地往脸上吸,陈三咬双腿瘫软无力地蹬着,抬起双手梦游般地想要扒开这鬼,但却穿过了它的身体,什么都碰不到。 此时赵奇仍安稳地坐着,李无相就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自己倒并不怕这东西,反倒也想能多观察一会儿,好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习性。况且这鬼吸得专心致志,仿佛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该是赵奇使了什么手段把两人都护住了。只是他觉得陈三咬虽然曾经与自己有些冲突,却并不至于要被鬼活活害死。 但他看赵奇时,却发现赵奇也瞥了自己一眼:“怎么,害怕了?” 李无相微微摇了摇头。赵奇便收回目光,忽将袖子一甩,指尖夹出一条黄裱纸来。双指又在底下轻轻一搓,一道火线忽然由下而上一闪即逝,将这纸燃成了灰白色。但这灰却仍旧被赵奇的手指牢牢夹着、竟没有散,而因为屋中空气的流通,像余烬一般亮着点点星火。 此时赵奇将手一指,才喝道:“困!” 符纸烧成的灰这才从他的指尖飞散、在黑暗中盘旋舞动,向着陈三咬和恶鬼落下,又在两者身边的地上围围成了细细一条闪耀星火的线。 李无相意识到赵奇刚才用的应该是符。他本以为这里的符即便不与自己来处类似,该也是弯弯绕绕、看着相当玄妙的。可赵奇的这张符却完全与他的印象不同——那一条黄裱纸上就只有一个朱砂符,像是个被拉成了方形的“皿”字,中间又加了一横一点。 赵奇使了这符之后再无动作,又在床上端坐了。而那鬼似乎也并没受到什么影响,仍在陈三咬的脸上贪婪吸气。陈三咬此时已没什么力气了,双臂也抬不起来,双眼空洞、嘴巴大张,一张脸像被无形的力量吊起,供着那鬼吸个不停。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还不出手?”他又瞥了李无相一眼。 李无相点了点头。 “因为伱虽然看得到它,它却并不在我们这里,而在幽冥界。”赵奇边说边起了身,轻快地跳下床,“此时除它,费时费心。但叫它享用些香火、人气,来到此界,就省心多了。至于此人所受的苦,哼,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你看着。” 李无相立即看向陈三咬——就在赵奇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脸上流血了!原本他想要将鬼挡开时手臂只能从恶鬼的身体里穿过去,可此时他的手臂却被鬼按在墙上,那鬼也不再吸他的气,而凑嘴上去,正在啃咬他的脸皮。 它并非每一口都真能咬到皮肉,倒像是一个人去试着咬吊起来的苹果,总使不上力气,有时能挨到脸,有时却又像幻影一样只咬着了空气。但即便如此,却也啃得啧啧有声,叫陈三咬的左脸上多出好几块血痕,几乎要露出血淋淋的颧骨了! 此时赵奇才忽然抬手,一把从李无相怀中抽出长剑,口中喝道:“时候到了。邪祟,伏诛!” 声出剑至,剑尖立时刺入恶鬼头颅,又猛地一挑—— 但那鬼的脑袋却只像是水中倒影一样微微晃了晃,完全没受到伤害。可这一下似乎也叫它意识到这屋中还有别人了,猛地将头一转、放开面前的陈三咬,回身便向赵奇扑来。 赵奇与这鬼只隔了一步稍多些的距离,鬼这么一扑,几乎就扑到他的脸上了,可却也是“几乎”。刚要碰到赵奇,身子立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后扯了去,就又离远了。鬼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由着凶性、瞪着黑洞洞的眼睛、呲牙咧嘴地扑击不停,却自始至终只能原地折腾,无法走出地上那条由火灰铺成的细线。 脱困之后,这是李无相第一次亲眼看到“斗法”,起初只觉得相当神异、觉得赵奇果然很有些手段,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厉害。 但稍过一会儿,他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赵奇出第一剑时豪气干云,仿佛一剑就能灭了这鬼。可那一剑并未建功,他之后就又接连出了四剑,每回都正中扑腾不停的恶鬼头颅,却都像第一剑一样只能搅得那鬼的脑袋微微一晃,半点儿伤害也没有。 到这时候赵奇就不再说话了,而又稍微后退了一步,脸颊鼓动、而后噗的一口将混着血水的唾沫吐在了剑身上,又提气似地厉喝一声,再去刺那鬼。这时候终于有了效果,剑尖一中鬼的脑袋,其上立即流出黑血,又旋即在半空中化作黑烟,登时满屋的腥臭味儿。 可这伤更将恶鬼激怒了,之前还是一个劲儿的向赵奇的方向扑击,此时却在由那火灰所圈成的小天地中狂躁地上跳下窜、周身黑气氤氲,完全将里面给填满了。等再折腾几下,竟然还有些黑气贴着地面发散出来,冲得那一圈火灰嗤嗤作响,其中的点点星火也开始熄灭了! 此时再看赵奇,已能瞧见他的额开始渗出细汗,眼神也有些飘忽,似乎已经在提前找退路了。 他觉得自己搞不定了?可是之前为什么那么自信满满,既不听陈辛详述,也不听陈三咬的说辞? 李无相立即开始做准备。他打算先再往后退一退,好退到门口去。万一出了什么变故,他也好趁机先溜。赵奇说恶鬼害人,自己眼下其实也算是个画皮鬼,倒是不怕这玩意。只是万一到了需要自己出手的时候,就难免露出些破绽了。 可等他要往门口去看时,却发现门不见了——自己看的似乎是靠床的那一边,只有一堵土墙。他立即转脸看向另一侧……却仍旧是靠床的那一边! 被这鬼困在屋子里了? 这便宜师父也太不靠谱了! 两章并一章啊朋友们! (本章完) 第41章 试炼 第41章 试炼 此时赵奇猛地撤剑、后退三步。他在地上站定,一把将剑插入土中,又从袖中摸出几张符纸,转头向李无相喝道:“香!” 李无相稍稍一愣,赵奇又补上一句:“稻草!” 李无相立即会意,冲到床边向下一掏,抓出一束稻草来。这时赵奇疾走几步,将那些符纸在剑的前方迅速放好,共分两排,每排三张。这六张符纸就与他那天晚上看到的类似了——用墨水画成小人,只以朱砂点了眼睛,左手边一排小人持着芴板,右手边一排小人持着刀枪。 赵奇一撩下摆,在剑后坐定,口中开始念咒。他念得极快,李无相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清楚地听到了几次“东皇太一”的名字。他心里微微一跳,忽然觉得赵奇摆的这阵势有点眼熟,下一刻立即明白过来——这差不多就是自己被困在炉灶里时的情景,一位皇帝坐在上首,左右两排文武! 正思量间,赵奇的咒已念完,将右手中指在剑刃上飞快一拉而后停住,鲜血就沿着剑脊蜿蜒而下。他又一伸左手,李无相立即将三束搅了起来的稻草递上。赵奇捏住稻草,嘿了一声,草尖一阵亮红、无火自燃。他将这三束充作香烛的稻草插在身前,直视着那扑腾不停的鬼怪,喝道:“诛!” 他这声音不算大,但听起来极为清脆凌厉,仿佛在屋子里响起一声炸雷。李无相被他这一喝,只觉得眼前猛地一晃,仿佛瞬时晕厥、周遭的景物全都跟着晃了晃。 这该是然山派的厉害手段了吧?听赵奇念的咒文,他是被这鬼逼得要请下他们供奉的东皇太一的神力了! 可接下来,却又是什么都没发生——那一声断喝消散之后,李无相倒的确觉得身周有一股转瞬即逝的沛然伟力缭绕了一瞬,但下一刻就消弭不见,只是叫他略略觉得精神一振、身体舒畅、饥饿缓解,体内似乎也发生了什么细微变化。 可他现在无暇去关注自己了——赵奇这一招仍不见效,那鬼就仍旧在圈禁之内凶性大发,身周的黑气已浓得化不开了,更从地面化作滚滚的黑雾往外冲。地上那一圈火灰细线本就黯淡了,此时再被这黑气一冲立时熄灭,而后逸散四方。 那鬼的身子猛地闪烁一番,瞬时消失不见。赵奇愣了愣,正要松一口气,听见李无相喝道:“身后!” 赵奇猛地回头,正与那鬼对上了脸,他立即抽身退后,但只稍微一动那鬼也身形一闪,又现在他背后、猛张大口用力一吸! 赵奇的身子如遭雷击,登时颤抖一下,抓住了地上的剑柄才没倒下。下一刻他一把拔起剑,却不去找那鬼、也不去找门、窗,而朝着陈三咬奔去。但他刚迈出一步,鬼就趴在他背上又猛吸了一口,赵奇的双腿一下子瘫软下来,差点跌倒在地。他用左手撑了一下地面,继续朝陈三咬奔去,那鬼就又吸了一口,这下赵奇摔了个结实,连剑都几乎脱手,脸上也开始肌肉痉挛、口舌大张,像之前的陈三咬那样流出涎液来,一双眼却仍盯着陈三咬。 陈三咬有古怪?! 李无相立即冲到陈三咬身边,看到他虽然仍瘫软在地上,但这么一小会儿已经稍微缓过来了,正在努力翻着眼皮,像困极了的人想叫自己赶紧清醒过来。 此时赵奇只有眼睛能正常活动了,他瞪着眼,向李无相使着眼色,但李无相搞不懂他究竟要叫自己做什么,索性将陈三咬猛地从地上拽起来,又狠狠推搡着抖了抖。 陈三咬之前挣扎的时候,已将自己的衣衫都弄得散乱了,这时候被李无相一抓、一抖,那衣裳就脱落下来、散在地上,露出被血浸湿了的胸口。 而陈三咬的衣裳一落地,趴在赵奇身上的鬼就一下子滚落下来——原本是像个幻象一般轻飘飘地浮于半空,此时则先落在赵奇背上,又翻去了他身旁,口中的气息一下子断了。 赵奇立即长吸一口气,一把抓起身边的长剑刺进它的脑袋。恶鬼嗡的一下散去,化作一片腥臭的液体,哗啦啦地浇在地表。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再环顾四周时,门窗也都归了位。李无相要去扶地上的赵奇,他却已爬起来了,气冲冲地打开李无相的手,两步奔到陈三咬身边。陈三咬这时候被李无相摇晃得清醒了,懵懵懂懂地想要开口说话,赵奇一脚将他踢得短促地“啊”了一声,坐倒到墙边。 而后赵奇用剑在陈三咬的衣裳里一挑,似乎找到个什么东西,立即俯身拾起。 李无相就将目光移向陈三咬——是这无赖的身上带了什么驱使鬼怪的玩意,所以才叫刚才的情势大大出乎赵奇的意料么? 可又不像。陈三咬此时脸上的那种惊慌和迷惘完全做不得假,看着是也没料到刚才会有那么凶险可怕的情景的。要他真能把别的心思隐藏得这么好,也就用不着在金水做一个无赖闲汉了。 赵奇捡完了东西,才又走到陈三咬身边,掐着他的脖子将其一把提起、按在墙壁上,右手紧握着剑、眼中愤怒至极,似乎下一刻就要一剑将他刺死了。可这么喘了两口气,却又将手猛地一推,把陈三咬放下了。 陈三咬此时吓得瑟瑟发抖,忙说:“仙师,仙师,我、我——” “闭嘴!”赵奇厉喝他一句,又看了一眼李无相,“带着他跟我出去!” 说完他提剑大步出了门、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然后转身握着剑,看到李无相抓着陈三咬的肩膀将他押出来了,才说:“你带着他在前面走,往那边,山脚下面走。” 刚才在屋内时虽然险象环生,可打斗的动静并不大。加上陈三咬家远离邻舍,这时候四周就还是静悄悄的一片。李无相依着赵奇的吩咐,将陈三咬的双臂剪在背后抓着,押着他往前走。 但他边走边留神身后三四步之外赵奇的动静——刚才赵奇的表现实在太古怪了。起初信心满满,之后又破绽百出,要不是自己帮了忙,只怕他要交代在这恶鬼身上。依照他聪明谨慎的性情,实在不该出这种错……还有他刚才从陈三咬的衣物里捡到了什么东西,就是那东西作祟么? 只是,他现在持剑远远走在后面,就好像在提防着什么……提防着自己?刚才哪里露出了破绽? 想到这儿,李无相压低声音,在陈三咬身边低声问:“你做了什么叫我师父发了这么大的火?那鬼是你引来的?” 刚才陈三咬还被鬼吸得浑身瘫软、神志不清,到这时候就已经缓过来了。虽然身上仍旧无力、半张脸都血淋淋的,可好像因为面对旧日仇敌,精气神又振作了起来。 他转脸瞪了李无相一眼:“关伱屁事,你别神气……你拜了他当师父很了不起吗?你看着吧,一会儿他也要收我做弟子。” 他这话叫李无相稍稍放了心,就笑了笑:“哦?因为什么?因为你刚才吓得屁滚尿流?” 陈三咬皱眉瞥着他,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轻蔑地笑了笑:“哦,你还不知道。哼,你等着瞧吧!” 果然是因为他。但陈三咬知道什么了?觉得可以要挟赵奇收他做弟子? 李无相还想再问,两人却已经走到屋后的那片竹林中了。这竹林正在山脚下,再往上看就是在夜色中深沉巍峨的璧山,将天上的星空都遮住了。 赵奇在背后喝了一声:“就在这儿停下。”李无相便站下,松开了陈三咬的双臂又退到一边。赵奇提着剑走过来,看了陈三咬一眼,又看看李无相:“你到那边去,我审问审问他,别叫人惊扰到我。” 他眼神所示意的方向在竹林的较稀疏处,尚能透进丝丝缕缕的月光,在夜色中像自林稍垂下的银白缎子一样。李无相没有多问,走到那月光底下站下了。 这里离赵奇和陈三咬有十来步远了,他们那里漆黑一片,要是寻常人该什么也瞧不见。但他的广蝉子已练到“解九宫”的境界,在这样的黑暗中却像是黄昏一样,能大致看清两个人的模样。 只见赵奇站在陈三咬面前,提剑看着他。陈三咬则立即躬起身子、缩起脖子、仰脸看着赵奇,在血淋淋的脸上挤出些笑意,嘴里开始说些什么。 赵奇面无表情地听着,简短应了几句,然后将左手一抬,把手中的什么东西展示给陈三咬看。陈三咬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腰渐渐直了起来,脸色也变得轻松。 赵奇又说了一句话,陈三咬微微一愣,脸色由轻松变得惊喜,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大了嘴——赵奇忽然一掌拍上他的嘴,似乎将手里的东西拍进他嘴里了。不待陈三咬反应,又是一掌击在他喉头,陈三咬应声倒地,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身子像一只大虾那样弓了起来。 赵奇侧过身,扬声说:“你过来。” 李无相立即走过去。离陈三咬还有两三步远时,赵奇一抬手将剑丢给他,又一指地上的人:“杀了。” 李无相愣住,握着剑,看看陈三咬,又看看赵奇,好半天才说:“师父?” “那鬼是他养的。杀了。” 李无相握着剑,稍微往后退了一步。但看到赵奇眼中精光一闪,严厉地盯着他,就咽了下口水,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已有些发颤:“师父……但他也罪不至死……” 赵奇脸色一凛:“记得我来时说要试试你的心性吗?你不杀他,从此时起就不再是我的弟子,到别处去求长生吧.” 这话一出口,李无相稍稍一愣,随后深吸一口气、猛一咬牙,大步走到陈三咬身边。 陈三咬受了赵奇一击,此时还没缓过气,只在地上痛苦地佝偻着。李无相在他身边站定了,又转脸看看赵奇,见他仍旧面无表情,才猛地抬起脚一下子踏在陈三咬的胸口,踩得他虚弱地“啊”了一声,仰面朝天地翻过来。 此时陈三咬才稍微缓过神,正要张开双手去拦,但李无相将剑猛地一推、透体而过,将陈三咬钉在了地上。 而后他立即松开手、喘着气后退两步,愣了片刻才转过脸:“师父,我杀了!” 赵奇站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点点头,伸出一只手。 李无相将剑刃上的血在陈三咬身体上擦干净了、还剑入鞘,奉至赵奇面前。赵奇接了剑,又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把尸体埋了。” “……是。”李无相低声说,“埋了之后……我再去跟师父你说。” “用不着。埋了就回去睡吧。” “那……我明天再去跟师父说。” 赵奇笑了一下:“这些日子好好在家里练功吧。要见你的时候,我会叫人去找你。” 他说完就走,只一会儿的功夫脚步声便已远去,好像已经不耐烦再跟任何人说话了。 李无相就站在尸体旁的黑暗中站着,等确定周遭已再无任何人,立即蹲了下来将手探进陈三咬嘴里。体内触须从手指中探出,撑开陈三咬的食道直入胃囊,触摸到刚才被赵奇打入口中的东西——触感湿湿黏黏,极为轻薄,他立即用触须将那东西卷了,小心翼翼地从食道中拉出,不叫它再有任何破损。 是一张符纸。原本是被折叠着的,如今已被胃液完全浸湿,黏合在一起。李无相就将它小心地放在一旁的一片干燥竹叶上,又把手压上陈三咬的左肋,轻轻一按—— 陈三咬猛咳一声,啊地吸入一口气,眼皮剧烈颤动,随后猛地睁开了。 他瞧见了李无相,目光一下子变直了,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好像记忆还停留在要被杀死的时候。等看到李无相的手上已经没有剑了,这才将手臂僵立在半空:“你……你……你刚才不是……杀了我……” 李无相看着他:“如果你经常杀人,又心够细、手够稳、运气足够好,就可能找到一个看起来致命、能叫人立即昏厥却又不会死的地方——你刚才跟我师父说什么了?” 陈三咬眨着眼,情不自禁地用力仰着脖子,直愣愣地盯着李无相。他原本并不怎么看得起这个李家湾的公子,更对他被仙师收为弟子一事感到无比愤懑,总想着全是凭借一副漂亮皮囊和从前家世才交了好运,真叫人嫉妒愤恨! 可现在,他不怎么聪明的脑袋里,模模糊糊地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头了:“你……经常杀人?你不是李、李继业……” 李无相笑了一下:“我作为一个从前的纨绔子弟,经常虐杀几个人也是挺合理的吧?你刚才跟我师父说什么了?” 陈三咬愣了一会儿,忽然一瞪眼:“你先救我走,再给我弄点钱,要不然我告诉你仙师你没杀我,还问我——啊!” 一声惨叫刚刚出口,立即被李无相的左手捂在嘴里。而他的右手插进陈三咬左胸伤口,几乎没入了整根中指和食指:“蠢东西,我能救你一次,救不了第二次。我下一次用力就是把你的心给挖出来——你跟我师父说了什么!?” 今天也是两章并一章了! (本章完) 第42章 符咒 第42章 符咒 陈三咬疼得直翻白眼、身体挺动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口中呜呜直叫,似乎在说“我说我说”。他想要将李无相从他身上掀开,可胸口的剧痛叫他浑身痉挛,几乎连手脚都失去知觉了。 李无相就叫他这么足足疼了十几息的功夫,才把手从他伤口缩回来:“最后一次机会,讲!” 陈三咬痛得呼吸都发颤,再看李无相时眼里全是惊惧,哆哆嗦嗦地开口:“我……那鬼不是我招来的,是你师父招来的!真的!” 李无相目光一转,点了点头:“继续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信陈三咬的话。因为这么一来之前赵奇的那种迷之自信就说得通了——鬼是他招来的,他自然心中有数知道怎么对付,只不过后来才出了意外。 “我……啊,你能不能先把手拿出——啊!啊!” 李无相又将手指搅了搅:“简短,清楚,说得越快受苦越少。” “我,我……有一天晚上,我刚要睡下呢,听见外面有动静,我那屋子房顶漏了……我就从缝儿里看见有人跳上我家房顶了,好像放了个什么东西又走了——” “等他走了我就上房去看,结果看见、看见……” 李无相将粘在竹叶上的符纸捻起:“这个?” “对对,这个,我上房顶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人又上了陈二家房顶,我就认出来那个人是伱师父,然后我在房顶的大梁底下把这个扒拉出来了……我想着是不是他给我们下的破邪的符纸,我就揣起来了想着能护身……”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上月?我记不清楚了……就他刚来镇上的时候。” 依着赵奇的性子,才做不出在夜里给人家放上辟邪符咒的事,即便这么干了,也肯定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他的功劳。所以……他来金水应该是为了找赵傀,那这事肯定跟找赵傀有直接联系。 “继续讲。” “再没啥了啊……昨天就忽然闹鬼了,啊,我把这个符咒贴身带了一气,后来你揍了我,我觉得这个符也没屁用,就丢在床底下了。可是昨天晚上,我忽然听见床底下有东西响,我就往底下看,结果一下子看见我奶从这个符里面爬出来了——你不知道多吓人啊,一点一点从符里面挤出来的……” “但是你还敢把这个符又贴身收着了?” “昨晚我奶没害我啊,她就去缸里吃了点米糠又吸了点灶火就走了,我就弄明白了,这个符肯定是你师父下给我们招鬼的,他现在镇主家里白吃白喝,说不定还受人白眼呢,他自己也不自在,就给人下符招鬼再来驱鬼,好混饭吃!” “你倒是聪明,嗯,我师父现在在陈家可受气了。”李无相忍不住笑了笑,将手指稍向外抽出一些,“还有呢?” “我就把这个事情到处说了,叫大家都知道闹鬼了,我想着这是帮他忙了吧?他肯定想叫大家都知道,然后你们不就来抓鬼了吗?刚才我就跟他说,我知道这个鬼是你招来的,我帮了仙师你这么大的忙,你看我机不机灵?收我做弟子吧!他不乐意,我就说要不收我我就把这个事情告诉镇主,叫镇主知道你是来骗饭吃的……” 李无相点点头:“好胆。”这句夸奖似乎叫陈三咬混不吝的脾性又恢复了一点儿,看着李无相:“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凭什么你有薛家漂亮小娘子睡还能给赵奇做徒弟,我却只能吃糠?我哪里比你差了?既然你饶了我一命,要不然你再去帮我问问你师父吧,要是他能收我做徒弟,我肯定——” 李无相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脸:“不想死就别再有这个念头。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吗?” “不就是因为被我知道他招鬼了吗……” “是因为你叫他出丑了。”李无相指了指一边的符咒,上面仍有些暗色的血迹,“我师父今晚本来也是要轻松把鬼给收了的,但你把这符贴身带着了。脸被鬼啃了,血浸到了符纸上。道士‘将舌尖咬破、喷出一口精血’这种事情总听说过吧——” “没听说过……” “闭嘴。生人精血是很神异的东西,我猜就是因为这张符浸了你的血,才叫鬼变得极难缠,我师父今晚差点折在你家里了。你知道他恨的是什么吗?不是你知道了什么什么,而是你叫他出了丑,又拿这丑事来威胁他。想明白了没有?” 陈三咬之前答了几句话,都是一种混不吝的无赖习气,看起来很不知进退。李无相本以为这次他还是会不知死活地跟自己讲些条件,岂料他愣了一会儿,忽然在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低低地说:“我明白了。” 这话的尾音既虚又短,显然是真怕了。 李无相稍稍一想,倒也明白了。他这无赖不知死活,诚然难缠,可刚才在眼下这般的情形还忍不住要说“哪里比你差了”,诚见是个好面子、爱记仇的性子。那这种性情的人,就最是能了解刚才的事会叫赵奇有多恨他的了。 他将手从陈三咬的胸口抽了出来,站起身俯视着他:“再叫我师父在金水看见你,你必死无疑。你胸口这伤现在倒是不致命,但要是你不好好调理养伤,也还是个死字。你现在往清江城去找个好大夫,或许还能活命,去吧。” 陈三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疼得呲牙咧嘴。站起来又往后退了几步,见李无相真没有要动手意思才赶紧跑起来,但刚跑出两三步就又疼得捂住了胸口,只得继续侧着身子慢走了。 李无相看着他将要走远,忽然问:“你今年多大年纪?” 陈三咬被吓了一跳,赶紧回了下头:“……十八?” “行了。走吧。” 陈三咬又看了他几眼,边走边说:“你等着,我、我也算是恩怨分明的,等我往后发达了,我再还你个人情。” 李无相默不作声,只目送着他走进山里去了,才拾起竹叶上的符咒飞身往镇中掠去。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43章 道场 第43章 道场 夜色渐深,又传闻闹鬼,所以家家闭门,镇中更加安静,只有隐约的犬吠与虫鸣。李无相接连深吸几口气叫自己的身体变得柔软轻盈,轻飘飘地跳上陈三咬邻家的屋顶,没发出一点动静。 这家就该是陈三咬所说的陈二,看起来家境不错,屋顶覆着的是瓦片。既然陈三咬说能从自家看到赵奇也来了他家,就该是相邻的那一侧屋顶。李无相轻手轻脚地翻动,揭开三十多片瓦之后,终于找到了另一张符咒。 拆开表面包着的一层油纸,露出折叠着的符来。不是赵奇刚才用的黄裱纸,而是熟悉的竹纸,被折成一个小人的形状。李无相将这东西小心拆开,看到了上面画着的……很难说是符。 其实是一个小人,用朱砂绘制,形状像是一个端坐的小胖子,叫李无相略觉眼熟…… 是在王家见到的灶王爷! 王家那灶王爷塑得极为精巧,是个咧嘴笑的圆胖子。之所以印象深刻是除去那夜它曾显灵之外,还因为它咧着的一张嘴里都是尖牙,看起来稍有些狰狞。 而这张竹纸上的就是这种灶王爷形象。 此时从陈三咬肚子里弄出来的那张也干了,李无相就将它小心展开,发现与陈二家的一样。 他将陈二家的符纸放回原处,继续在夜色中飞掠。好在今晚前半夜是个月亮地,到后半夜天就渐阴了。又查看了几家之后,都在屋顶的避水处发现了赵奇留下的灶王爷符纸。他又一鼓作气,最终找到了九十三户,家家如此。剩下的两户,一是镇主陈辛家,二是薛家。 陈辛家自不用说,必然也会有。至于薛家——当李无相从薛宝瓶居住的主屋屋顶也找到了同样的符纸时,薛宝瓶听见了声响,擎着一根门栓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院子里,脸上的神气是三份惶恐、七分凶狠,好像要跟什么人好好打上一架。 李无相看着她这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从屋顶跳下:“是我。” 薛宝瓶放下门栓出了口气:“我还以为有贼来了呢,你怎么才回来?” 李无相正要答她,天上的浮云忽然微微散去,他就把薛宝瓶的样子看得更清楚了。或许是刚才不小心睡下此时才起,她的衣衫是松垮的,因此裸露的肩颈在月色下显得尤其光洁细腻。她发丝蓬松凌乱,从耳畔脸颊垂下,又真是个乌黑云鬓的模样,极为撩人。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李无相只觉得是个秀丽的少女,可如今在月色之下,她看起来竟更加美丽……简直已出落成个风情万种的美人了。 薛宝瓶注意到了他看自己的眼神,脸上立即漾起红晕,想要避开,却又有点儿舍不得避开。正想着要赶紧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听到李无相问:“你今年多大来着?” 薛宝瓶的脑袋里轻轻地嗡了一声,狠咬下嘴唇,抬头迎上李无相的目光:“我要十七岁了。我娘十七岁的时候——” “王文王武呢?” “啊?”薛宝瓶愣了愣,一不留神手里拄着的门栓咣当一下倒了。她忙俯身去捡,背着李无相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说:“二十三四吧,怎么了?” “哦。”李无相退开两步又看她,稍想了想,“回来晚是因为跟赵奇去捉鬼了。是陈三咬家闹了鬼,捉鬼的时候,出了点儿意外。” 他边说边走进灶房里,瞧见炉灶中还有余烬。薛宝瓶为他留了一小碗面鱼,另有两个生鸡蛋。他就一边慢慢吃着面鱼,一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说到放过了陈三咬时,薛宝瓶担忧地皱起眉:“他……要是真想不开又来作怪怎么办?”“他没钱,没吃,没喝,真能走到清江城,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决吃喝、找人看自己的伤。仅就吃喝这种事,一个月能解决就算是我小看他了,他回不来的。” 然后他继续说了自己在镇上人家屋顶所发现的符咒。薛宝瓶立即抬头看,李无相点点头:“对,咱家也有。赵奇来这儿之后忙得很,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清闲。” 薛宝瓶皱起眉,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那,那些符……他……其实在忙着给大家保平安?” “那他不会偷偷地做。”李无相看着她,沉默片刻,“要说件让你不高兴的事。” “嗯?” “伱说你这两年从前偶尔也见过王文王武对吧?” “……是。” “但前些日子他们忽然对你见色起意。同是邻居,疯到了晚上来你家里用强的地步——” 薛宝瓶愣了愣,立即挺直身子:“不,我、我、我没……我没有……” “我不是说你有错。”李无相轻出口气,“我只是之前也想过这件事——你和王家住得很近,他们偶尔也应该见过你的,但为什么那天你去找他们换吃的,他们就忽然色迷心窍?你也想不通,对吧?但我想是因为你家里已经没镜子了,平时你也只是对着水梳洗,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忽然出落成个美人了。” 薛宝瓶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觉得自己差一点喘不过气。可她知道李无相说的这些并不是为了夸她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但她没弄清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无相叹了口气:“你说王文王武今年二十三四岁,但在我看倒像是三十左右了。或许是因为猎户,风吹日晒显得老相……但今晚陈三咬跟我说,他只有十八岁。你看他像是十七八、十八九,还像是二十四五岁?” 薛宝瓶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些什么了,她慢慢吸入一口气,皱起眉想了想:“好像……是的……之前王文王武,陈三咬,都还没现在看起来那么,那么……” “成熟,或者说老相。你们镇主陈辛看起来也不像是五十来岁,倒更像是六十几岁了。”李无相看着她,“我之前想或许只是这里的人显老。但是你,宝瓶,要是半月前的我见到现在的你,只会觉得,两三年过去,你已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薛宝瓶心中铮然一响,猛地瞪大眼睛:“你是说赵奇,那些符——” “可能在偷你们的阳气、寿元、阳寿。不管怎么叫,我觉得我猜到他想做什么了。”李无相点点头,“还记得我被困在炉灶里的事吗?他师父赵傀在螺狮壳里做道场,赵奇没有他的那种本领,但我想,他正在把金水做道场。 (本章完) 第44章 祭祀 第44章 祭祀 一阵寒意浸透薛宝瓶的全身,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李无相抓住她的手:“别怕。记得我说的话吗?知道了事情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做,就没什么好怕的。” 薛宝瓶也抓住他的手:“那我们去告诉镇主?” 李无相用手指在她手背轻轻敲着,略出了一会儿神:“赵奇的手段比我知道的多,跟镇主相处得久,而且我的身份对他来说比较敏感。如果他不认账,镇主可能会更倾向于相信他,这就是打草惊蛇了。” “一旦到了这个地步,你我会很危险……你会很危险。还有……” 还有外邪的事。李无相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从前的他会把这种事都藏在心里,绝不告诉其他人,这是他那个行业内的潜规则之一: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尝试从任何人那里寻求慰藉,将自身风险降到最小。 他从前是这么做的,他记不清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后悔了。那样会把太多的压力积聚在身体里,他规避了外部的风险,但忽视了自身的风险,最后得到了近乎自我毁灭的结果。他需要一点美好,一点真心,来规避更可怕的事。 “还有我。”他轻轻叹了口气,“赵奇,可能在祭祀什么。记得我跟你说炉灶里的事情吗?赵傀用我做皇帝,用其他的孩子做文武百官,想要炼太一。我之前会想这只是一个形式,具体用什么炼呢?现在赵奇在每家每户藏了他画的灶王爷符纸,捉鬼的时候又说那鬼知道受用香火了……” “我猜这个世上是真有香火愿力这种东西,实质性的、能被用得上的。赵傀炼太一,可能用的就是一百多个孩子全心全意地相信世上只有一个由百多人构成的大业的这种愿力,而赵奇借用的就该是家家户户对灶王爷的供奉、平日的香火气了。” “我想他是在用这种办法,像赵傀一样炼什么东西。这种祭祀科仪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我真的很想要弄到它。” “是……可以让伱好好修炼的办法吗?” “嗯。” “那你能不能直接去问他?他都已经收你做弟子了,你不是说他今晚还叫你杀陈三咬,好试你的心性吗?” 李无相放开她的手,苦笑一下:“没错。但我应该是把事儿办砸了——我不该杀陈三咬。” 薛宝瓶愣了愣:“啊?” 李无相站起身叹了口气:“一开始我跟你想的一样,觉得他是要试我听不听他的话。但我杀了陈三咬之后,发现赵奇立即对我冷淡起来了,我就知道出了点儿问题。现在想,是另外一点——” “你知道有的人,自己无恶不作,却希望自己的孩子要读书、要学好的吧?赵奇应该就是这一种。他希望自己的弟子听自己的话,可又不希望自己的弟子真的冷酷残忍——尤其是我这种在他看来天资极好的。今晚我听了他的话能杀陈三咬,将来我或许就能欺师灭祖、另投他人。赵奇这种心思实在别扭,但没法,我猜他真就是这么想的。这种人真烦死了。” 李无相端着碗又走了几步,到水盆边洗干净了:“你先走吧,先离开金水躲一躲。你年纪小,我不知道现在你被偷了多少阳寿,但看着也就是四五年。可既然我能看出来,就说明慢慢的别人也能看出来了。昨晚陈三咬家还招了鬼,我猜这说明赵奇要做的事情接近尾声了,你知道吧,那种力量积蓄到了极致,快要喷发的感觉。你躲上几天,到山里去,我这边呢……如果能从赵奇那里学到什么最好,实在不行,我现在也是个画皮的妖怪,我跟他来硬的。”他想了想,转脸看薛宝瓶:“你想要我救镇上的人吗?” 薛宝瓶立即摇头:“我不要你为他们冒险。” 李无相看着她的样子,在心里笑了一下。这种劲头很像他给她说过的,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其实她也一直很适合入行。但他还知道有些时候一个念头就像是一颗种子,初看有些固执任性、偏护心上人的可爱,然而倘若不受控制,最后可能成长为很恐怖的东西。 他刚才才说赵奇那样的人烦死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那天看见他们从河里捞死人之后,我也不喜欢他们。”他把碗放回到灶台上,“但是看来这个世界是真有神的,而我是个妖怪。这事儿我不确定——就是说,往玄妙的角度谈,我算不算已经牵扯进这件事情里了?如果我想的是叫赵奇继续把这场祭祀搞下去、好叫我从中学到我想要的,会不会算是助纣为虐,以后会对我有什么影响?” “所以顺便看看吧。我不至于为了他们这些人舍身拼命,但可以顺手帮一把。” 薛宝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点头:“好,我收拾收拾,明天就进山去,我平常有时候也进山采东西的,我可以在山里待上两三天再回来看看,应该不会有人注意我的。” 真好。他本以为还得再劝上几回、但她就不肯走,最后要泪眼婆娑依依不舍地才能离开。现在看,她可比陈三咬更有决断和胆气。 后半夜就不睡了。他们从墙边重新把从王家得来的四斤多银子挖了出来,李无相则找了磨刀石,将之前留下的三柄匕首磨得锋利,又叫薛宝瓶用薄木片和粗布缝了三个刀鞘、将匕首插入鞘中,然后将胸口再次剪开,用体内的白须紧紧裹住了。 李无相又试了几次,确定自己能瞬间从胸腔中将匕首抽出来才罢手。 薛宝瓶则将些吃用的都打包了,选定璧山上的一处——薛家之前搬来金水时,镇上还算是繁荣的,周围也没什么土地。她的祖父母买下如今这院子之后就在璧山上选了处缓坡,又在山壁上扩充了个可容一人睡觉歇息的石洞,好慢慢开垦出些耕地来。 但开垦土地并非一日之功,而要数年才行。没过太久镇上就闹了玄教,因此十室九空,大量土地被闲置下来。他的祖父母那时才得以买下了一小块地,在镇上立住脚。而后刚开垦出来的那么一小片与山上的石洞就荒废了,除去她时常去那里待一待之外,没什么人知道那地方。 现在她又带了王家搜刮出来的驱虫驱兽药粉,待上几天该是安全无忧的。 如此一直忙到天快亮时,李无相才叫薛宝瓶先去稍睡一会儿补个觉,好等白天在镇上露一面,再往山里去。 而到了这时候,陈三咬则在去往清江城的野地里,看到了第二个鬼。 (本章完) 第45章 仙师 第45章 仙师 他往常去清江城时大约只需要一天半夜。带上四张饼、一壶水,在后半夜的时候出发,吃喝都在途中,只稍微休息两三次,到第二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就能远远看到清江的城门。 可今晚他却觉得清江城太远了——起初走的时候,因为刚刚经历过生死,胸中尚有一口气,并不觉得十分虚弱。但跌跌撞撞地走了约两刻钟后,他就觉得胸口随着心跳开始一阵一阵地刺痛,心跳也痛、走路颠簸也痛,地里全是荒草、碎石、沟坎,就连想要轻手轻脚慢慢地走都做不到。 他痛得受不了了,等终于看到了璧山后面的大路,就全身哆嗦着卧倒在路旁——这路上至少是稍微平整些的,也不大会有野兽之类。 他这么侧卧着躺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出气多、进气少,心跳一拍停一拍,眼前已开始嗡嗡地涨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月光下,远处的路上正有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个高大的人形,像人一样走着路,但双臂却是直挺挺地举着,双手之间有一个小东西在月光下闪亮。 之前刚见了鬼,这时陈三咬的脑子又是嗡的一声响——这也是个鬼! 他听说过这种事……清江城里有个女人淹死了,临死之前还在水里把孩子举得高高的、托出水面去,因此尸体被人拉上来之后那双手臂就放不下了,只能打一口加长的棺材来葬。谁知道过几天那女的诈尸了,就像这样擎着手臂一跳一跳的要回家里去看孩子,多亏了她手臂放不下被门框拦住了,那家人才能拖到天明。 他现在看到的这东西几乎跟传闻里那女鬼一模一样!而且双手之间还有东西在闪亮……是在炼鬼丹吗!? 陈三咬吓得一哆嗦,想要爬起来就跑,可胳膊稍微一用力胸口立即一阵剧痛、痛得他的手臂都没知觉了。 这时候那大鬼走了过来,脚步踏得地上的碎石土渣沙沙直响,陈三咬猛地闭上眼,万念俱灰地等死。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了。过了几息的功夫,陈三咬感觉自己被踢了两下,又听到个雄浑的男声:“喂,喂,你这人怎么睡路上?” 陈三咬赶紧睁开眼,瞧见的就是一个高大健壮的虬髯汉子正居高临下地瞪着自己。 “你……你是人是鬼?” 那汉子嘿了一声:“伱这人大半夜躺在路上装路倒儿,倒问我是人是鬼?欸?你这脸怎么了?摔成个狗啃泥了?” 陈三咬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晃着晕:“我明明看见你在炼鬼丹……” 汉子一愣,哈哈大笑,又将手并起个剑指、稍稍一晃—— 一抹飞光嗖的一声绕着他的身体盘旋一圈,又没入他的窄袖中:“你说我这飞剑?” 陈三咬的脑子嗡的一声响,这是一位仙师!他立即想要大声求救,但胸口猛地噗通一下,只觉得喉头一梗,立时晕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还是黑着的,但他已不在路上了。似乎被安置到一个小小的土丘下,在一片细草之上躺着。他脑袋迷迷糊糊,只感觉胸口似乎没那么疼了,也稍有了些力气。下意识地转了转头,正瞧见之前那壮汉盘腿坐在一旁的一块大青石上双臂高举,托着双手之间的一点寒芒沐浴月光。 他此时将壮汉的模样月光下看清了——腰间佩刀,乱糟糟地扎了个髻,络腮胡须,眉眼宽阔,鼻梁高挺,极为豪迈。 他又记起来了——这是位仙师! “……仙师救我,仙师救命!” 壮汉瞥了他一眼,双臂一收、徐徐吐出一口气,那飞芒立即又回到袖中。 而后一手撑着膝头,略俯下身子看他:“怎么说?” “我、我是前面金水镇上的人,有个妖道去了我们镇上引鬼……被我识破了又要杀我灭口!”壮汉抬手拢了拢胡须:“灭口?用什么灭你的口?” “用……剑!” 壮汉点点头:“你胸口的伤倒的确是剑伤。那脸上的呢?” “叫那被妖道引来的恶鬼啃的!” “嘿,能啃了你的脸的鬼,的确是个恶鬼。可是那个妖道能引恶鬼,却又被你给逃了?” “我……我……其实是那个妖道的徒弟放了我一码。妖道叫他杀我的,他说他故意刺偏了。” 壮汉笑了笑:“那这小妖道的剑法着实不赖。” 陈三咬犹豫了一会儿,皱着眉嘿了一声:“唉,也不是小妖道吧,那个妖道刚收他做弟子的……不过算是他运气好罢了,哼,我要是运气好,我也……” 他此时觉得自己力气又足了,边说边将自己上半身撑起来,瞧见胸口已被缠裹,脸上似乎也敷上了些冰冰凉凉的药膏。心里一松快,话也立即密了起来。 可刚说到“那个李继业被薛家小娘子捞上来之后”,壮汉却已一下子跳下青石:“既然有妖道,就自己跑得远远的吧!” 说完之后将手中拎着的包裹往背上一甩,握住刀柄就走。 陈三咬愣了愣,慌忙大叫:仙师,仙师,你救了我,就收我做弟子叫我当牛做马报答你吧!” 壮汉哈哈大笑:“那是我报答你,还是你报答我?” 他走得极快,一会儿的功夫就只能瞧见个宽阔的背影了。陈三咬攀着一旁的青石把自己拉了起来,在心里哀叹自己怎么就没有李继业那样的好运气,但刚只叹了一半,听得身后一阵风声袭来。 他吓得回头一看,只见壮汉又折返回来了,皱着眉瞪眼问他:“你说的那妖道叫什么?” “……赵奇?” 壮汉眼中忽然迸出精光:“是不是个细眉细眼的瘦长脸、看着约莫三十来岁?” “是是!” “他是不是画符引的恶鬼?” “是是……仙师你怎么知道的?!” “嘿,那你就不能说你自己运气太差了,而该是福大命大!”壮汉冷笑一声,“你们金水镇往哪个方向走?” 陈三咬连忙一指,壮汉飞身便走,喝道:“别再回去了,逃命去吧!” (本章完) 第46章 来客 第46章 来客 天光放亮,李无相为薛宝瓶做的第一锅干粮就差不多好了。是先将蚕豆、黄豆、黑豆、小米之类的豆谷物煮到熟透,再碾成碎末,然后锅中下油,放一瓣八角、一把细盐、少许白,再将这些用小火慢慢炒干。这么一来能放上个四五天坏不掉,在山上吃起来时也方便。 边做饭时,李无相边复盘自己夜里想好的行动计划。 首先是陈辛。对薛宝瓶说的那些全是托辞,只是为了让她能尽快安心离开,不至于制掣自己的手脚。 陈辛是个老谋深算的聪明人,之前和他闲聊时,也透露出对赵奇的忌惮。自己要对他说出实情,他信的会是自己的。问题是,他是本地一方霸主,性情绝不像看起来那么软弱,必然有强烈的、他自己的想法。 而自己在做事时最忌讳这样的合作伙伴,尤其还有家室。依照他的经验,有时候二加一会小于三甚至等于零,因此不到危急关头,陈辛不可用。 昨晚的那个机会也实在可惜。现在李无相可以确定,自己极有可能是赵奇这次祭祀科仪当中的关键一环,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急着收徒、为什么急着给自己喂药。 但在昨晚去见他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态度相当好,甚至带自己去捉鬼。这意味着他有可能真起了将自己收为弟子的心思,这才叫自己有机会看到那张符,从而窥见事情的部分真相。如果当时能表现得更加善良一些,陈三咬或许还会被杀死,但会是赵奇自己动手。而现在,或许自己已经作为他真正的传人,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要是能再有半个月的时间就好了,他有好几种方式可以叫赵奇相信自己绝不是会欺师灭祖的人。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只能用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办法——制伏赵奇,逼问出想要的东西。这相当冒险,从行业角度来说,赵奇相当于从前的自己,现在的自己相当于一个壮汉。壮汉的体能可能还稍占优势,但从前的自己有太多技巧和工具来击败他了。 机会应该只有一次,要出其不意,不给他使用任何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异术法的机会。 但赵奇的技击技巧应该也十分高明,不到万不得以不能杀死他。 一是这样一来就无法满足外邪的需求了。那东西尚未完全对自己露出什么狰狞面目,可既然被称作“外邪”,就肯定有缘由。在这一点上,他绝不怀疑这世上的修行人们世代传下来的经验教训。 二来,在灶里被困时,似乎在紧要关头是赵喜的鬼魂帮了自己一下。这意味着在这世上死亡不是终结,对赵奇这样的修行人而言就更不好说了。 他就这样细细思量,反复斟酌每一个步骤,觉得似乎回到了前世做项目的时候。 等天边朝阳初升,他觉得自己把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听到了拍门声。 李无相稍稍一愣,屏息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只见外面的是个穿白色短衣的壮汉,配着刀、背着包袱,衣裳边角磨损,也脏得快成黄色了,脚上满是泥水,嘴唇干裂、皮肤粗砺,一副风尘仆仆的赶路人打扮。 壮汉又在门上拍了拍:“有人吗?讨碗水喝!” 李无相之前还想叫薛宝瓶把薛家店重开起来,好在离开自己后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只是现在是汛期,过往的行路人就更少了,今天这位算是这些天遇着的第一个外乡人,该是看到了“薛家店”的店牌了。 他今天没心思做生意,可瞧见这男人的装扮则改了心思。 这人看起来应该是走南闯北的江湖中人,等薛宝瓶补觉的时候倒正好问点儿别的事。 他就应了一声“来了”,将一扇门板卸下,稍愣之后笑起来:“真难得,好些日子没见外人了。” 壮汉也一笑,微微一抱拳:“讨碗水喝——你这是家食铺吧?” 李无相将门板搁在一旁,把身子让开,指指屋里的板凳:“是,但现在没什么人手。你要自己带了吃的,也可以给你弄点热汤热水。进来坐吧。” 壮汉向门内一扫,只见屋子里灶分大小两口,墙壁熏黑,摞着洗干净的碗筷,几张板凳、几副木撑,就知道从前该真是做食铺生意的。他迈步进门在板凳上坐下,舒服得长出一口气,又从背后解下包袱放在地上,取出四张干饼递给李无相:“弄点汤饼吧,吃点热的。” 又从怀里摸了一把铜钱:“这要多少?” 李无相接了饼但没接钱:“都是顺手的事,我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 壮汉点点头把钱收了,接过李无相递来的水一饮而尽又抹了把胡子,端着碗看他弄吃的。 ——先将四张干饼浸了下水,叫表面湿润了,又操刀切成一指宽的条。壮汉看他使刀时相当手法娴熟,在心里暗想,既然从前是邻镇的公子,这手法就不是做厨子练的,而果然是练过刀法剑法。 ——又往灶里重新添了柴,拿吹火筒吹得旺了,锅里剩余的一点油脂就微微冒了烟。此时将切好的饼条都下了进去,嗤啦一声腾起烟气,又飞快洒入一搓细盐,拿锅铲开始翻炒。 翻炒十几下,再沿着锅边稍添些水,又从一旁的瓷碗里挖了点剩下的油渣加进去。这下子立即香气扑鼻,那之前浸了水的饼条也被炒得表面微微酥黄,随着锅铲翻动嚓嚓直响。这时候壮汉就顾不得去观察这位“李继业”了,而瞪起眼看着锅里,心想这小子竟然真会整治饭食!是跟这家那小姑娘学的吗?有这悟性,学做厨子真是可惜了,怪不得赵奇要挑他做弟子。 只不过看他满头的白发和如今待人接物的态度,只怕是全家死光之后心性大变了。要是因此失去了心中的意气,那往后即便技艺再精,也很难有什么成就了。 饼热透之后,李无相就盛起了搁在灶台上,又往锅中添入一瓢水等着烧开,这时开口闲聊:“大哥怎么称呼啊?” “姓曾,曾剑秋。伱这手艺着实不赖。” 李无相笑笑:“半路出家的。曾大哥是要往哪儿去?” “啊,风里来雨里去,到处混口饭吃。”曾剑秋拍拍腰间的刀,“你别多想,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而是看家护院的,只是没找到好主顾——你们镇上有我能做活的地方吗?” 李无相心中铮然一响。镇上要人看家护院的自然就是大户、镇主家了。这人是碰了巧,还是…… 他神色一黯:“啊,这个我也……不很清楚。”隔了会儿又说:“不过应该是没有的,这里的镇主家里有镇兵看家护院。曾大哥往清江城去看看吧,那里大户人家多一点。” 曾剑秋点点头:“好好,多谢指点。” 水烧开了,李无相就将为薛宝瓶炒的那些舀了点搁在另一个碗的碗底,用热水一冲,立即成了碗香喷喷的稀粥糊。他抽了双筷子,将两碗吃的端在曾剑秋面前的地上:“曾大哥凑合着吃吧。” 曾剑秋倒也是真饿了,端起盛满炒饼的大海碗先往嘴里扒了一口。那饼条有的是靠近饼子中间的,要略薄一些,入口之后极为酥脆,仿佛用油炸的,自有一股干燥的焦香。有的是靠边上的,之前浸了水,内层被翻炒得柔软湿润,外面却也有一层酥脆,吃起来稍有些韧劲儿。 这么两种口味交织在一起,再合着饼上的一层细碎油渣,他只狠嚼了几口就腮帮子一阵发酸,唾沫一下子渗了出来,满口喷香。他猛吃两口咽下去,又端起稀粥糊吸溜两口,身上立时出一层细汗,所有的毛孔都舒爽了。 停下来喘口气时,瞧见“李继业”正带着点儿忧愁的微笑看自己,曾剑秋就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了。 这小伙子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应该没见过什么江湖险恶,因此开门见了个佩刀的自己,竟然一丝警惕的意味也没有。心肠也应该是也好的。自己问起哪里能找到活做时他脸上神情一黯,该是想起自己家里。但之后却又强打精神指点自己往清江城去,这种心性就实在难得。 至于别的……晚上遇见那人说薛家这小姑娘相貌极美,两个人这些天相处下来该是蜜里调油……这就好办了。 他心里有数,就尽情享用美食。等两个大碗都吃得干干净净,才打了个饱嗝儿,抹一抹自己的胡须:“小哥,你的手艺真不赖。但我听人说,你还拜了镇上的一个修行人为师,那是想做开店呢,还是学法术呢?” 他瞧见李无相稍稍一愣,又叹了口气:“我都想。” 曾剑秋哈哈一笑:“两全其美当然好啦。只不过,小哥你知道吗?你那师父却是个妖道。” 李无相一愣,随后皱起眉:“曾……你这人,我给你弄了吃的喝的,你怎么这么说话?” 曾剑秋脸色一凛,长出一口气:“你先不要恼,听我给你慢慢讲。你师父叫赵奇,是个细眉细眼的长脸汉子对不对?” “他是不是也称自己是然山派的法统?嗯,看来我说对了。那你听好,你那师父在来金水之前已经过数座村镇,每到一处就起咒做法、害人性命。我追踪他几个月,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就是因为昨晚遇见了被你饶了一命的那个人,才知道他就在金水。” 巧巧巧,太巧了!李无相盯着他再次打量,微微皱眉。 是真有这么巧,是赵奇的仇家来了?还是赵奇又来试……不,赵奇要知道陈三咬还活着,那还试什么试! 这人说赵奇之前害人性命……他做出这些事来倒也不意外,可惜自己昨晚还在想赵奇这人或许不坏。只不过,坏东西的敌人未必就是好东西,即便是,也不知道是个好帮手还是并不中用…… 李无相沉声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曾剑秋嘿嘿笑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小伙子,学坏容易学好难,你师父昨晚叫你杀人,难道好人会叫人草菅人命么?我是听说你剑下留情,今天才特意先来见你,就是怕杀错好人!现在我看你也是被一时蒙蔽,好好想想,你以后要为了学法术,跟着你师父杀人夺命、伤天害理吗?” 见李无相还皱眉不作声,曾剑秋在怀里一摸,将一叠纸丢在灶台上:“要还是不信,你自己看看吧。” 李无相将那叠纸拾起来,展开看,发现全都是契约文书。纸张有新有旧,被折得皱皱巴巴,有泥痕水渍,还有被汗液浸湿的痕迹。上面所写的都是某某镇委托齐剑秋取赵奇性命、酬劳几何的文字,都盖着形制各异的印鉴,某几张上面还有些血手印,有些是大人的,有些则是残缺了的小小手掌印。 李无相慢慢吐出一口气:“他……都做什么了?” 曾剑秋冷冷一笑:“这妖道在找他师父。逢人打听不到,又觉得他师父或许路过,就起阵降神来问。你知道降神吗?” “我……不大知道,他要降神,干嘛还要害人?” “降神可不是供奉就得了,要人间的香火阳寿!这妖道所过之处,有多少人被他害得短了命、青春不再,又有多少被他送去死了!” 李无相想了又想,才迟疑着说:“那,你来找我,你想怎么办?” 曾剑秋猛地拍了拍手:“好哇!可见你心里是有是非的!小伙子,你听我说——” “赵奇这个妖道,剑术一般般,轻身功夫也是三脚猫,但他们然山派的符术很了不起的,真要动起手来我怕叫他给跑了。他一跑,去下个村镇再祸害百姓,就是你我的罪过了。他之所以收你做弟子,是因为他请神时需要有人帮忙,所以要找个心灵手巧的。你看,这么办——” 说到这儿,曾剑秋顿了顿,脸上浮出笑意来:“哦,对了,你知道五岳真形大帝吗?” 李无相略想了想:“就知道这是位大神。” “那赵奇收你做弟子,也没跟你说别的?” “他昨天才收我的。” “哦,好好好。那你听着,这是位顶好的大神。你看,咱们这么办——对付赵奇这种擅长逃窜的妖人,出手必须得快,绝不能拖延。所以你瞧瞧这件宝贝。”曾剑秋又从怀中一掏,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李无相。 两章并一章了。 (本章完) 第47章 帮忙 第47章 帮忙 李无相看了他一眼,拆开了,发现里面是一张折起来的符纸……不,倒像是个印鉴。半个巴掌大的一方,文字是“五岳之宝”。 “我看你们金水家家户户供奉的都是灶王爷,灶王爷也是个神,但是个小神。我给你的这个呢,是供奉五岳真形大帝的真形道的道士用的宝印。五岳大帝是个大神啊,你只要揣着这个宝印,去帮赵奇请神就好。到了最后关头,那灶王爷刚想要下来,结果发现伱怀里带着这张敲了正印的宝符,他一看,原来有这么一位大神在了,就不来了!” “你也练刀练剑对吧?你想想看,你用了真力一刀劈出去,结果劈了个空、刀势收不住,得有多难受?那妖人也是一样,请神请不下来,愿力反噬,重则成个废人,轻也要滞气呕血!我就趁他这难使神通的时候出手,嘿!逮个正着!” “那……曾大侠你不能也起个法咒、祭祀神灵之类,像传说里的神仙做法那样,叫他的祭祀做不成吗?我能帮他,也能帮你的,你可以教我祭祀的办法。” “唉,我都说了,请神不是什么好事。再者说赵奇的祭祀请神法是他们然山独传,又不是人人都会的!” 李无相皱眉盯着这宝印符纸想了一会儿:“好吧,可是……要是灶王爷真想要下来,却发现是我带着大神的宝印,他生气了,那我怎么办呢?” “欸!怎么会?”曾剑秋一拍大腿,“灶王爷是个小神,五岳大帝是个大神,都是神,关系好着呢,怎么会生气?” 我信你个鬼! 李无相记得赵奇的说法是,灶王爷之类的神灵原本都在东皇太一座下,那七位大神将东皇太一击败之后,他座下的神灵也就都被余下六部玄教斥为邪神异端了。要自己真带着这张宝符去,绝不会是像他说的那么轻松的。 他在心里微微出了口气。谨慎总是没错,这曾剑秋之前说话时大义凛然,到这时候又显得不择手段,倒不能说是个坏人,只是未必是个好的合作伙伴。 但可以从他身上再问点儿别的出来。 于是李无相摇了摇头:“曾……大侠,我家里遭了洪水,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倒不是怕别的,只是,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愧对地下列祖列宗——” 曾剑秋一下子皱起眉。昨晚那人说符咒召了鬼,可见赵奇要做的事已经快要成了——是因为那符中的香火愿力满溢,才能引了凑巧在附近徘徊不去的鬼怪来。 那他实在是没什么功夫闲磨了。原以为这李继业心思纯良是很好哄的,可眼下看倒比自己想的要聪明惜命。事急从权,那就怪不得他了。 “要是你不帮我,不但愧对金水镇的父老乡亲,还愧对另一个人呢?”曾剑秋冷笑一声,向院内一指,“小子,去看看院里东边墙下放着什么。” 李无相飞快向门后瞥了一眼,然后看着曾剑秋,慢慢退回到邻院的门边转脸去看—— 东边的墙根底下,躺着一长条几乎被淤泥裹满的东西,从里面流出来的水浸湿了一片地面,显然在那里放了有一会儿了。 他知道那里面包着什么——两柄双股猎叉、两副弓、两壶箭共计二十三支的箭、两柄腰刀、一对铸铁兽夹……这是他灭了王家满门之后,包裹着丢进河里的东西! 该深深地陷进淤泥里的! 这一瞬间他明白曾剑秋的脚上为什么全是泥泞了。李无相松开双肩、挺直腰身,扯了扯胸前衣襟微笑起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哈——”曾剑秋拖长声音笑了一下,端着碗起身走到李无相炒的那盆豆粉边,又给自己盛了半碗、冲了水,“镇上人说你们镇原本有个猎户家,前些日子忽然趁夜跑了,说是因为那屠户家原本是要给镇主缴纳新鲜虎骨的。” “我想了想,总觉得事情是不是有点巧,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巧。后来我一想,猎户家隔壁还有个如似玉的小姑娘的……是不是这小姑娘做的?但这个小姑娘又怎么能把一家三个精壮汉子毁尸灭迹的呢?哦,过上几天你就来了。” “寻常人不会多想,可你知道我见过多少离奇的凶杀情杀么?我在金水河里、你两家附近找了半夜,倒叫我找到这些东西了。瞧不出你这小伙子倒是杀伐果断,能为了心上人灭人满门,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李家湾被大水冲了之前?” 李无相沉默片刻,朝他走过去。曾剑秋面色不改,只看着他。但李无相从他身边走过到了灶房门口,慢慢将卸下的那扇门板又上上了,转身看曾剑秋:“你在威胁我?” 曾剑秋点点头:“好,关上门,说亮话。不是威胁,是胁迫。你不帮我这个忙,还有无数人要遭殃,为了这个大……算了,我也不好意思谈什么大义,为了这事,非常时候行非常手段!你是帮我除害,还是叫我把这事捅给你们镇主、赵奇?” 李无相忽然一笑:“你是个好人。把这事说出来只会害了个无辜的小姑娘,你不会的。” 曾剑秋也一笑:“你也是个好人,不帮我,就会害了这个无辜的小姑娘,你也不会的。小伙子,你要跟我比比谁的心肠硬么?” 他所说的对付赵奇的思路,倒是与自己原本所想的一样,甚至更好一些——等到祭祀即将完成时。这么一来,自己就或许能得到外邪所需要的完整的祭祀科仪了。 只有一个问题——这件事要由自己主导,不能留给曾剑秋任何可能干扰自己的余地。 李无相叹了口气:“曾大侠,赵奇说他是炼气的境界,你呢?” “你想通了?哈哈,这你不用担心,我也是炼气的修为。”曾剑秋将粥糊一饮而尽,“你见到的寻常在江湖上走动的,大多是炼气的修为,可别皱眉头,你也学过武艺的,知道两个寻常人一个刀刃在手,一个弓弩在手,那较量起来,各自手段可是天差地别。” “同是炼气,各门各派的本领不同,那就是所使的趁手家伙不同。譬如然山派擅长画符请神,我则擅长刀剑破邪!只要叫我找到机会,你放心,我绝对把你保下来!” 李无相点点头,犹豫着走近曾剑秋:“好吧,我帮你一个忙,那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48章 好人 第48章 好人 “好说,帮什么忙?”说话时两人之间已只有一步,对上目光。 就在这一瞬曾剑秋眼中警兆大作,但他却只稍稍一眯眼,站着没动。李无相则忽然蹿到他身前伸出双手,同时脚在灶台上斜斜一蹬,一下子将自己甩到曾剑秋身后,左臂环住他的脖子,右臂横置脑后、左手握住右臂关节再用右手掌将他的脑袋猛地一推,把他死死勒住! 曾剑秋顿时觉得脖颈一紧,却仍旧站着不动,吐气如常地哈哈大笑:“小子,就你这点功夫也想跟我动手?” 他抬手去抓李无相的手臂,虽然觉得这小子的筋骨比他想得还要硬实些,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稍一使力,喝了一声:“开!” 但他手里却不知道怎的,忽然一滑,用力一挣却将自己的手掌给挣脱了。然后他感到脖颈上的两条手臂好像变成了一条巨蟒、再次勒紧,终于叫他喉头一干,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立即用上双手,一手抓住李无相的小臂、一手抓住大臂——“嘿!” 嗤啦啦一片布帛撕裂声,李无相的衣袖被他扯成片片布条、带下满手滑腻的皮肉,可还未将手臂拉开!再看他自己的手掌,像是刚才大力搓到了什么粗糙的东西,掌心和手指内侧一整片皮肤翻卷,一下子渗出血来!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李无相真正发力了,脖颈的肌肉被他绞得咯咯作响,脑袋嗡的一晃,视线也开始跳动! 他这时意识到自己小看了这小子……他跟谁学的什么功夫?! 立即斜着冲出三步到了墙边,又猛地提气跃起、双脚在墙上一蹬,叫自己后背向灶台的边角重重砸去—— 砰的一声!曾剑秋叫自己这一下在灶台上震得全身痛麻、脊梁像是要断了,可身后的李无相却像是化作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没给自己垫上半点儿! 这是要命了! 曾剑秋不再手软,跌跌撞撞地起身反手就去拔腰间的长刀,但一摸却摸了个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小子抽出来扔掉了! 他立即紧咬牙关将脸憋成个黑红色,体内真气运转至周身筋骨、将双肘猛地向后一击——真气外放!他的衣衫猛然鼓荡,室内发出接连爆鸣,身体周遭的尘土瞬间扬起化成一阵小小的飓风,将屋内的细小物件卷得七零八落乒乒乓乓的溅射到墙上…… 可脖颈上那两条巨蟒似的手臂仍未松开、还在用力,甚至好像又多了无数条细小的绳子,将他的脖子越勒越紧了! 曾剑秋此时只觉眼前一片金星,脑袋像要炸开,视野已经开始发黑了。他动了真怒,一边原地转身猛地往墙上撞去,一边用仅剩的力气往左袖中一探,碰着一柄冰凉凉的小剑,正要再出手时,已转到了正对院内门口的方向,模模糊糊瞧见一个人。 却不是李无相,而似乎是个年轻的姑娘,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稍稍一愣,袖中的手就缓了一缓—— 姑娘手里的东西砸了过来,咚的一声正中他的脑门。曾剑秋瞪大眼睛看清了,那是根门栓……脑门上又是咚的一声响,这下子他眼前一黑,真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被紧紧捆住,身处薛家主屋的屋内。门窗是关着的,李无相蹲在他身前,薛宝瓶则手持他的腰刀,雪亮刀刃正压在自己脖子上。 他立即发力要将捆绑自己的绳子挣断,可双手双脚之间竟然只是稍稍离开一点儿,立即又贴了回去。他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捆住自己的东西——并不很粗,是一束束白色的细条子,就跟头发丝一样……这是什么玩意?他这一下就连细一点铁链都挣得开的! “曾大侠,别慌……好好,你一点都不慌。那咱们来好好谈谈。”李无相对薛宝瓶偏偏头,她把压在曾剑秋脖子上的刀挪开了。 曾剑秋将头挺起,一下子觉得脖颈针扎似的疼,仿佛之前叫什么东西给扎成筛子了:“好小子,你有两下子。谈什么?” 李无相笑了笑:“刚才我不是说要伱帮我个忙吗?就说这个帮忙的事儿。” 他站了起来,一边慢慢在自己缠裹了绷带的手臂上摩挲一边说:“明说了吧,我也要对付赵奇。” 曾剑秋眼睛一瞪,皱起眉重新打量他。“我不叫李继业,叫李无相。关于我的过往你不用打听,只知道我绝不会叫赵奇得手就是了。本来这事儿我做得挺顺——我叫他收我做了弟子,拉近了点儿关系,一直到昨晚,他叫我杀人,哦,就是你遇见的那个,叫陈三咬。” 曾剑秋心中的愤懑一下子全没了。他刚才还觉得是自己一时大意叫这小子抢了先机、又接连心慈手软,最后阴沟里翻了船,可现在再听他说的这些话……这小子什么人?看着这么年轻! “我以为赵奇想试我听不听他的话,就动手了,结果赵奇想试的是我这人心思好不好。这够有意思的了,像你说的,他害人无数,倒想找个善良孝顺的徒弟。反正我动手之后,他就立即对我冷淡疏远了。我本来想弄到他的祭祀科仪,这么看也办不成了。” “所以我原本也是像你一样,打算对他用强的。但是呢,你来了——哦,多问一句,赵奇收我做弟子,是真只是打算叫我帮他请神?” 曾剑秋的脸微微一红,闭了下眼,又皱了下眉:“行了,不是!他要请灶王爷的话肯定是得降到谁身上的,他应该就是想叫它降到你身上。” 李无相点点头:“跟我猜的差不多。那我会很惨?” “看怎么说吧……老得快!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么,这还是少说了。真请下来还不止一年,灶王爷在你身上待上一刻钟,能叫你变成个老头儿。不过我既然说了你会没事你就一定会没事,我曾剑秋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从不食言!” “行吧,你说是就是吧。不过要是这么个事儿的话……”李无相稍微想了想,“那我要是帮你把赵奇给抓住了,你能帮我从他嘴里问出我想要的东西吗?还有一点,要是过程中我又不小心把他给杀死了,会不会有什么后患?他的孤魂野鬼一直缠着我之类的?” “你现在不能杀他!”曾剑秋的脸色一凛,语气立即变得严厉起来,“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哄你带着宝印去帮他降神……赵奇应该已经在这里布置了有一段日子,眼下镇里的情形就是香火愿力已经极其旺盛了!我不知道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但你该知道愿力这东西是寻常人受用不起的,要是赵奇没把阵法做成,叫你现在杀死没降下神来,这么多的愿力无处发泄你知道会引来多少争食的邪祟吗!” “你呢?你也是个修行人,不能想法儿化解吗?” “我又不是炼气士!我说过这是他们然山派独有的法子,和其他门派的请神也都不同的,就是要赵奇来做到最后一步,你带着宝印叫那些愿力反噬到他的身上,才能化解这镇上的大祸!” 李无相皱眉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很懂哈,但是我这么打个比方你看对不对。好比金水镇是一口锅,愿力是锅里的水汽,平常这锅敞着口儿,水汽都散掉了,可现在赵奇的做法是给这锅加了个很结实的盖子,眼下这锅里的水汽就多得不行,快要把盖子给顶炸了……但你不知道怎么打开这盖子,就只能让赵奇去开,然后在他开盖的时候搞他一下,叫他自己被炸死,就炸不到周围的人了?” 曾剑秋愣了愣:“我不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锅,但就是这个道理吧。” 李无相点点头:“行吧,我明白了。就是我得叫他把事儿办下去,但又办不成……说到底你就是需要一个人待在他身边、当做他请神的容器,然后把他的事情给搞砸,接着另外一个人再出手对付他嘛。这也不错,我本来也想知道他是怎么给锅加盖子的。” “那,曾大侠,我刚才说要你帮我个忙,现在需要你帮的就是这个忙。”他重新蹲下来,在曾剑秋的肩膀拍了拍,“我把你交给赵奇,说你策反我不成结果被我制伏了,他肯定大为感动,然后你来做你之前想叫我做的事。用你的话讲,非常时候行非常手段,你帮了我这个忙,就有无数人不用遭殃了。” 曾剑秋缓缓吐出一口气,瞪着李无相,隔了半晌才冷哼一声:“你敢把我交过去,我就敢揭了你的底!” 李无相打量他一会儿,露齿一笑:“你不会。因为你是个好人。对我留手,还不忍心伤害小姑娘,要不然我怎么放心叫你帮我的忙呢?” (本章完) 第49章 献宝 第49章 献宝 曾剑秋冷冷一笑:“那你就试试看!” “哦。”李无相对薛宝瓶点点头,“去找我师父吧,就说我抓了个他的仇家。” 薛宝瓶将刀一丢,起身就走。曾剑秋冷冷地看着李无相,等听见薛宝瓶打开院门,才赶紧喝了一声:“回来!” 李无相没作声,曾剑秋就又听到院门关上了。他也不说话了,只瞪眼看着李无相先捡起自己的刀还入鞘中系在腰带上,又走到屋外忙进忙出地收拾刚才被搅乱一地的灶房。 这么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喂!你是哪个门派的?你可想好了,赵奇难对付!伱知道他的手段吗?” 李无相走回到屋里捡了块抹布又走出去:“差不多吧,这几天他跟我说了好多师门的事儿呢。” “差得多了!你不知道他的本事——” 李无相从门外探出半张脸来:“那你可以现在跟我说说。她走去陈家再回来得……哦不对,赵奇的功夫也还可以,可能就不到两刻钟,赶紧想想两刻钟能跟我说点儿什么,怎么能叫你在赵奇手里保命。” 曾剑秋闭眼猛吸一口气:“好了!你小子心肠比我硬!你听着!寻常人用符都得慢慢腾腾地起咒,他们然山派用符手一晃就得了,千万别叫他用符!再有,他身上可能还有个法宝叫金缠子,那是他们然山的镇派之宝、下了法帖的,那东西能藏魂魄、聚灵气、寻常兵器哪怕灌注了真气精气也难伤,赵奇可能把它穿在身上了——” 李无相整个人进了门:“宝贝?这么厉害?什么样的啊,还能穿在身上?还有什么用处?” “据说像是件金丝织的贴身衣物吧,我怎么知道还有什么用处,我说了是然山派的镇派之宝!” “哦,好好。再有呢?” “再有的就要随机应变了!谁知道他身上带了什么符?再有……再有……算了,算我倒霉!跟你说不通道理!”曾剑秋沉默片刻,将牙一咬,“你过来,把我手脚筋给挑了!” 李无相一挑眉:“认真的?” “别废话,你对付不了他!你要是不放心先挑我脚筋,再挑我右手筋,但是先把我左手给留着,一会儿再说。” 李无相抽出腰刀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我刚才还想问你的是,赵奇之前狠喂我丹药,是不是因为要叫灶王爷降下来的人需要灵气充沛,那么一来你就能当这个人,能暂时保命。其实要是你有什么法子能叫他觉得你没威胁了,也没必要把自己弄残。” “你想的前半截倒是对的,赵奇要是不用你,肯定用我。至于后半截么,我要是抓到一个炼气的对头,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给废了,哪有什么觉得没威胁的法子?用不着你来虚情假意,我自有办法!算我倒霉——嗯!!!” 李无相一刀拉断了他的左脚跟腱。 曾剑秋咬牙瞪着他:“你倒还真能下手!” “啊?你刚才要是玩闹的话咱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儿大啊?那我是继续还是?” “快点吧!” 李无相立即又断了他另一只脚的跟腱,趁他咬牙闭眼时将手在脚腕上一摸,捆绑着他的那些白须就钻入体内。 他又将曾剑秋的右手也断了,出一口气:“现在怎么说?” “你……给我解绑,先出去。我叫你你再回来。” 李无相点点头:“行。” 他慢慢将白须解了,握在手里:“好了叫我。” 李无相走到门外站下。原来自己体内这东西叫金缠子……能藏魂魄?怪不得自己活下来了。只不过他知道这是一件宝贝,可没想到是然山派的“镇派之宝”,还被“下了法帖”。赵奇跟他说过法帖的事情,就是能证明是所谓三十六派正宗的东西。 虽然赵奇也说过从前的三十六派如今有不少已然衰落,可然山派即便衰落,也还有山门宫观和弟子的,赵傀放着一个好好的宗主不做、带着镇派之宝跑出来做什么?就为了“成仙”? 成仙在这个世界似乎是极难、难到了教区之外的大小宗派都觉得是在痴心妄想的程度,赵傀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孤注一掷?不至于是因为那部广蝉子吧?可在外邪留下的模糊认知里,那东西似乎又并不是什么很了不得的玩意…… 等等。自己眼下这状态……不会就是赵傀所认为的成仙了吧?广蝉子里说的“青囊仙”? 这时听到曾剑秋在门内咬牙唤他:“好了,你进来吧。” 刚刚还底气十足,此时这声音听起来则有气无力,似乎忍受了极大的痛苦。李无相走进去,见地上都是斑斑血迹,不知道他刚才干了什么。但想来该是他的什么独门手段,也不想问,就叹了口气:“你不该用别人来威胁我。不然咱们未必要搞成这样。” 曾剑秋脸色煞白,摇摇头,对他递上左手:“反正总有个人要倒霉,就算我倒霉!” 李无相捡起来将这只手也切断了。等依着曾剑秋说的,将他脚上的淤泥抹了些到伤口上、又用寻常的粗麻绳捆了,才走出门扬声说:“宝瓶,去吧!” 曾剑秋倚着墙,嘿的笑了一声:“嘿,我栽在你手里倒不算冤。可是你记着,要是放跑了赵奇,咱们俩可也没完了!” 李无相也嘿的笑了一声:“第一次见到当人质的脾气这么大。” …… 如李无相所料。一刻钟之后,他听到主屋屋顶轻轻一声脆响,似乎是有人落在了上面。 曾剑秋说得的确没错,赵奇的轻身功夫比不上他。他之前把深藏淤泥里的那些武器丢在院子里时,自己完全没留意,而此刻却又像那晚一样,听见赵奇的动静了。 但他只握着刀、跨着门槛站着、靠着门框盯着曾剑秋,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随后屋顶又轻轻响了几声,那该是赵奇拨开了瓦片,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该是他轻轻弄开了瓦片下面混着稻草的灰层。李无相几乎能想象得出赵奇的样子了——面色凝重、趴在屋顶,小心翼翼地从弄出的小缝隙往屋内看。 随后是极轻微的衣袂晃动声,再过片刻,前院门被推开了。赵奇身后负剑,左手执拂尘,右手背在身后,飘然而入。 李无相立即长呼一口气,紧张地低声叫:“师父……” 赵奇面无表情,微微一点头,大步走过来:“薛家小姑娘说,你捉到个人?” “是,我早上——”赵奇一摆手,跨进屋内,目光盯在曾剑秋身上。看了片刻才问:“怎么捉到的?” “天还没怎么亮的时候这人闯进来的,浑身是血,想要胁迫我。但他没想到我从前也学过些功夫的,我也没想到他还有重伤在身……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几下子就跟宝瓶把他给制伏了……啊,最后是宝瓶用门栓把他敲晕的。” “门栓?”赵奇飞快笑了一下,又板起脸,噌的一声抽出背后长剑,走到曾剑秋身边。 他瞧见此人是昏迷过去的,身上都是血痕泥污,就将剑锋向下、飞快在他脚腕上一挑—— 一个伤口绽了出来,鲜血重流。他看得出这伤似乎是新伤,该是一两天前留下的,有些已经愈合了,甚至还混杂着泥污脓水……腿脚竟是几乎被废掉了。 曾剑秋转醒过来。 赵奇就将剑往身后一挽,踱了两步:“朋友,我认得你?” 曾剑秋含恨一唾:“呸!妖道!” “看来你认得我。”赵奇点点头,“我这弟子的小朋友说,你逼迫他们对我下毒,又说我无恶不作?现在当着我的面说说,我都做了什么?” 曾剑秋对他怒目而视:“你自己不清楚吗?!我家人就是叫你害死的,我、我、我……你在我们镇上,你、你……呸!狗贼!大小一对狗贼!小子你等着吧,你们这儿也要遭殃了!反正他会妖法!” 好啊。一个笨嘴拙舌的蠢东西。赵奇点点头,看李无相:“他都说了什么?” “他……”赵奇看到李无相的目光在自己与曾剑秋身上稍一游移,才低声说,“说师父你做法害人……叫我毒杀你,又说,你吸人阳寿。” 赵奇心里微微一跳,盯着李无相:“你信么?” “不信,我立即不听了。” 赵奇沉默片刻,看着李无相。 真是晦气,就要收尾,来了这么个麻烦。不过也是庆幸。昨晚对这弟子已经很失望了,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看差了……他这听话原来不是因为狠心手辣,而是个愚忠愚孝? 思忖片刻,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愚哉世人,明明生也,而以为死!继业,他这话说对了一半,为师一路经过几个村镇,倒的确算得上是吸了人的阳寿。” 他看见李无相霍然抬头,眼里全是迷茫:“啊?!” “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别人。” 曾剑秋怒喝:“你放屁!” 赵奇摇摇头,走到屋内的凳上坐下、将剑横置膝头,又无奈笑笑:“继业,为师问你,你们李家湾每到耕作农忙的时候,青壮吃什么,妇孺老幼吃什么?” 李无相愣了半晌,才说:“我们……我不大清楚,可我听说,青壮要吃些好的,老弱妇人会把口粮省下来些,再……再有多的,喂喂孩子,大概是这样吧。” 赵奇点了下头:“是因为青壮要下地耕作,吃不饱,就耕作不好,耕作不好收成不好,全要饿死。一座村镇,要是老弱多些、青壮少些,过不了多少年再去看,就会瞧见个断壁残垣的凄惨景象,这是因为负担太重,无法供养了。” “因此有些镇主,会求我做一件事——起咒、做法、请神,以老弱的寿元去补足够青壮的寿元,又叫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儿成长得快些,好能尽快挣得吃食。这样,老弱可能会死,但更多人因此而活,这镇子最终也就不至于沦落到个衰败的惨境,这个道理,你能懂么?” 换做寻常贱民,赵奇觉得或许很难想得清楚,而会仅有一种牲畜般的本能同情。可自己这弟子既然从前是世家出身,那应该就用不着多费口舌了。 果然,他瞧见李无相只略一皱眉,立即释然地吐出口气:“我懂了,师父,我父亲从前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掌权一方,要有权衡取舍,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叫人人都满意的,可要往大处和高处看。” 曾剑秋双目圆瞪,声音嘶哑地怒骂道:“一对没人性的畜牲!尤其你这小畜牲!心狠手辣!早晚一天轮到你!你、你、你们!” 赵奇心中一片舒畅。除了舒畅,竟还有些稍稍动容了……他知道自己和师兄师弟们对师父来说并不算什么顶好的弟子,要不然师父也不会抛下山门、毫无牵挂地独自走了。可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得到这样的徒弟,聪明妥帖、忠诚孝顺……真是前一世修来的福分。 他就长出一口气:“这个蠢物说得倒也有一点道理。继业,你我这样的修行人,将来未免也会遇到更强者,而这天下,又只有弱肉强食才是真理。所以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不要让自己沦落到成为弱者的地步。” “今天你做了一件很对的事,为师很高兴。所以从今日起,我用心教你修行。”他说到这里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抬眼一看,是薛宝瓶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又怯生生地站在院门口。 又瞧见李无相看了她一眼,略松口气。但又张了张嘴,朝自己看过来了。 赵奇心中了然:“想问什么就问吧。” “师父,那她……算老弱吗?” 赵奇笑了一下:“你没发觉她这几天姿容更加秀丽了吗?为师只是叫她成长快了些而已。” 李无相皱了皱眉:“师父,会有多快啊?” “哦,你是怕她老了,你们不般配了?” 他瞧见李无相脸上一阵飞红。要平时他得板起脸来好好指教一番的,可现在看这弟子怎么瞧怎么欢喜,又想起自己从前所受的斥责,就把声音放柔和了些:“筑基之前,你知道该怎么做吧?筑基之后,到了炼气时,你也得警醒!你要真心随我修行,就不能一直留在金水的,懂吗?” 李无相垂了下眼:“我……我懂。我只是……” 哼,多情。不过多情未必是坏事,师徒之情也是情,倒用不着因为这种事叫他在心里留下芥蒂。 略一想,赵奇对薛宝瓶招了招手:“你过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作者朋友告诉我,今天的追读会决定下周能不能上三江,所以我就把两章并成一章发了。大家手里有月票就给我投点儿,尤其是投资了新书的朋友,好像上了三江会有投资奖励是不是。这本书目前成绩还不错,全赖大家捧场,不如好人做到底,去卖房卖车支持我吧! (本章完) 第50章 承诺 第50章 承诺 小姑娘怯生生的,犹豫一会儿才束手束脚地走过来,到赵奇面前一步远处站下了。 “你我仙凡之间本不会有什么瓜葛,但你救了我的弟子,倒也是叫自己得了福报。”赵奇从袖子里捻出一张符纸,用双指夹着递过去,“这两天镇上可能不太平,这道符你收着。到了危难时候伱就紧握这符,只管叫自己专心想一个念头——我在个安全隐秘的地方,自然能去到个安全隐秘的地方,保你平安。” 薛宝瓶愣了愣,伸手要接,赵奇却又将手指缩了一下:“听好,这符不是随便用的——你这家里有没有特别矮小的地窖、密室、陷坑之类?” 薛宝瓶迷茫地看了看李无相,又看看赵奇:“……好像没有。” 赵奇这才把符递给她:“好生收着。不能碰血碰水,等过了这几天,你要还我。稍后再去看看你家东边屋顶那几枚瓦片底下,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烧了。” 薛宝瓶恭恭敬敬地收下了,退回到李无相身后。 赵奇就对李无相点点头:“你们两个先出去,到院外等我。” 李无相的手里还握着刀,于是看了曾剑秋一眼。曾剑秋对他怒目而视,又啐一口:“呸!小畜生!”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暂不动手”。不过是“呸”,倒没有后面的“小畜生”。 他就低哼一声,拉着薛宝瓶出了门。等院门关上,薛宝瓶赶紧反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河边的柳树底下,小声问:“你把那个人他——” “苦肉计。” “那你们刚才不动手吗?” 李无相摇摇头:“我本来是在犹豫,但看见赵奇给你这张符的时候曾剑秋的眼神了吗?我看他是真吃了一惊,说实话我也吃了一惊。赵奇昨晚捉鬼的时候我看他的样子,觉得这人不算很高明,今天曾剑秋说他难对付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但是这个符是什么鬼东西……握着想一想就能保平安?这回他应该不是骗人的,那他倒真是比我想的还要再厉害一点了。” 他叹了口气:“类似的手段不知道他还有多少,一旦一击不中,麻烦就大了……我的麻烦会比曾剑秋的麻烦更大。所以就真得照他说的那样了,等到赵奇请神的时候,先叫他被愿力反噬了再说。” 其实还有一点,为了不叫薛宝瓶担心,他没有说出口。 现在在屋里的这个赵奇,他不知道是不是人。 他五感极其灵敏,又一直想要吮食血肉,因此对活人身上的味道相当敏感。薛宝瓶的血肉,闻着是新鲜柔软的,好像一口咬下去…… 李无相出了口气。 ——而赵奇的血肉,因为是修行人,则更加醇厚扎实,给他的感觉更像是凝实了的动物油脂。 可现在来的这个赵奇,在他身上闻不到什么的。他起初以为是跟赵傀的手段一样,弄了个纸傀出来,却又并无竹纸香气。看来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极为警惕、留了一手防备的。 好在曾剑秋虽然被自己胁迫,倒也算头脑清醒,刚才没冒险出手。 只不过…… 李无相拉着她坐到柳树底下的石头上,往四周看了看,又想了想:“跟你说个事情。”“嗯。” “修行人比我想的厉害。我刚来家里的时候问你,三十多年前闹玄教的时候他们是怎么打架的,有没有飞来飞去或者发火球风刀之类的,你说没有。那时候我还在想,好像也并不很厉害。” “可是现在我觉得他们好像真的很厉害……赵奇的手段叫人猜不透,曾剑秋呢,他叫我挑了他的手脚筋,可是你去找赵奇来的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叫自己的伤变成一两天前的样子了。这倒也不是最吓人的,吓人的是他觉得这样赵奇看不出来,结果赵奇还真的没看出来的,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薛宝瓶想了想:“他们都是修行人,还走南闯北的……但是都不大了解对方的本事?” “对。你想,如果是一个没有修行神通的世界,都是寻常人,遇到再厉害的,也知道对方要么用枪要么用刀,或者还有些稀奇古怪的,但是都能了解到、都在情理之中。可这世上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门派,似乎每家都有点儿独门绝技……我现在明白赵奇收我做弟子的时候说的话了。” “当时他叫我遇到修行人尽量别起冲突,能走就走,看来就是因为这个——你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本事,动起手来风险太高了。” 他抓紧薛宝瓶的手,看着她:“今天你去找赵奇了,你知道了曾剑秋的事,你就不能再躲到山上去了,他要是知道了可能会乱想,那样可能更危险。所以,要是我们跟赵奇斗起来的时候,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待在家里别出门,因为我不知道那时候到底会是什么情况。也许,嗯,你知道,也许真出了什么事,你可以再养活我一次呢。” 薛宝瓶这时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手一直是抓在一起的。今天起了风,出了太阳,头顶垂柳的细枝轻拂,金水河也渐清了,周围有风声和水声,太阳融融的暖意,河水与泥土的味道。但她觉得这些都不鲜明,只有右手被紧握着的感觉和眼前的人是鲜明的。 于是她说:“嗯,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不会叫你想起我来的时候……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像你想起她的时候,那么难过。” 李无相笑了:“谁?” “你说的那个女孩,你带她入行的小姑娘。李无相,我能问你件事吗?” “嗯。” “你到底是谁啊?你来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啊。李无相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他摇摇头:“我还没想起来。” “那以后你要是想起来了,可以告诉我吗?” “嗯。” 薛宝瓶一下子流出眼泪:“不管你那时候在哪里都会来告诉我吗?” 李无相摸摸她的头发:“嗯,我保证。” 恭迎新堂主星际徜徉、hslk0113、书友160723112424030、某奔三的大叔!感谢其他的老爷太太先生小姐们的支持,一下子把我搞到新书总榜第三、分类榜第一了!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这段大剧情开始收尾了! (本章完) 第51章 驱邪 第51章 驱邪 院门吱呀一响,赵奇走了出来,看见两人眉头微微一皱,向李无相招手:“来,跟我走。” 又向稍远处扬声:“人在里面,好好给我抬过去——此人从前是个落草的贼寇,手上人命极多,看好他。” 李无相向树后一瞧,见到是镇主陈辛带着十几个镇兵随后赶来了。之前见这些镇兵的时候都穿布衣,此时倒是武装了起来。有的带着护膊、有的穿皮胸甲、有的顶着皮盔,虽然看着五八门,但到底和寻常百姓有区别了。 而陈辛挎着一口刀,用布带将袖口束住了。不过他个子不高,身形也有些佝偻,此时作武士打扮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赵奇瞧见他,微微一愣,脸上露出讥讽之情,低声说了句:“哼,沐猴而冠。” 又向离他三四步远的李无相厉声一喝“快点!”,就大步向陈家的方向走去。 李无相赶紧跟上。刚才在屋子里的时候赵奇看起来心情极好,可现在似乎又变得极坏,怎么了? 等赵奇皱眉沉默着从陈辛身边走过六七步之后,李无相就明白了。 “那个曾剑秋,真是死有余辜,冥顽不灵!他一路追我来这里,结果又引来不少人,他的伤就是被那些人弄出来的。”赵奇边走边说,“为师是来找你师祖的,本来要在这里起阵请神来问,还该多再等上几天,但现在看来是等不得了,要是追他的那些人来到这里,就很麻烦。” “师父……这么说那些人是他的仇家?” 赵奇白了他一眼:“你真是……算了,之前我没告诉你——伱知道对咱们修行人来说什么是最要紧的吗?走快点!” “……灵丹妙药?钱财宝物?我家从前供奉——” “哼,那些算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赵奇深吸一口气,“是寿元,青春寿元!我为什么收你做弟子?因为你年纪还小!年纪还小时从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一炁还未流失太多,补得容易,筑基也容易。等人年纪大了,别说补漏就连保住都很难,那更别谈什么筑基了,懂吗?” “师父说得对。” “筑基是一道坎,迈过了就能保二十来年的青春。一个人青春时候生机旺盛,是最适合修行的。等你又到了炼气则可以……算了算了,听懂了没有?我辈修行就要趁着还有青春寿元的时候勤使功夫!要是青春寿元用尽,修行就变得千难万难,可以说就是走到头等死了!” 赵奇边说边叹气,走到镇中时,有些镇民已出了门,他就瞪起眼睛东瞧西瞧地看着,好像在防备他们之中会有什么人害他。遇着有人跟他诚惶诚恐地打招呼,则不耐烦地摆手驱走。 “我为什么告诉你往后别跟人起冲突,就是因为这个寿元!一个修行人苦苦练功服用天材地宝没日没夜地打坐吐纳,都是为了在寿元耗尽之前多在体内养些精气,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别扯上麻烦……你懂了没有?” 李无相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评价没错,他真的像是个孩子。高兴时踌躇满志,看着也算是优雅从容,可一遇到什么麻烦事立即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变得慌慌张张、方寸大失……挺有意思的。 “咱们然山派的祭祀科仪可以请神的,我不是跟你说能叫老弱去死叫青壮快些长大吗?还有一样好处,就是起咒请神的人也会略得些香火愿力、略得些阳寿!多是不算多,但别人连弄到这一点的法子都没有的,你想一个人青春尽了只能等死了,他会不会想要弄到这法子,觉得好歹还有一点点的希望?你知道咱们然山的这个祭祀科仪有多宝贝了吗?”难怪外邪叫自己要弄到这种祭祀科仪……之前错怪它了?要求得到符术、得到祭祀科仪,都是为了帮自己修行? 这倒是更叫人难放心了。 李无相点点头:“我懂了……师父你是说,曾剑秋把师父你会使阵这事跟他们说了……所以即便他们是曾剑秋的仇敌,却也会打师父你的主意。” “唉你可算明白了。所以这事等不得了,我今天就得起阵请神,要是能问出来你祖师的行踪,你就跟我赶紧走!”赵奇又把拂尘狠狠甩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冷笑,“嘿,他也是自做自受!为师其实已经布置了一段日子,可就差两样东西,一样是虎骨,另一样是人器!” “我之前本打算拿……嗯本打算再拿拿主意,因为那人器必须要命格贵的才容易请得下来,可这镇上一时间找不到贵格,余下的东西就不能马虎。不过这曾剑秋自作自受自己送上门来,倒是正成全我了,他是个刚刚筑基的修行人,用他来做人器,余下的东西倒可以凑合凑合了,你说对不对?” 对不对?李无相稍稍一愣,但随即明白过来。赵奇是真叫曾剑秋编的瞎话吓慌了,心里全然没底,已经开始从别人身上寻找慰藉了。他说曾剑秋冥顽不灵,哈,冥顽是有可能的,但后面的却该是机灵狡猾才对。 他就立即点头:“师父说得对!” “你就知道‘说得对’!算了算了,你听着。”赵奇略一犹豫,又好好看了李无相几眼,“等一会我开坛的时候,你要在一边为我护法。倒不是要你做些什么难事……只是我这回起阵并没跟陈辛讲清楚,一会我会跟他们略说几句,但只怕他乱想。要是他乱想了,要来找麻烦,万不得已时你要跟他讲明白其中利害,要他约束好镇里的人不要乱走!” “是,我明白了。” 此时两人已经急急走到陈家宅院,赵奇进门之后就直奔陈家正堂,见着刘姣劈头就问:“你家有虎骨酒是不是?” 刘姣一愣:“啊……是——” “把里面的虎骨取出来。左右寻不到新鲜虎骨,这事情不能再拖了。”赵奇在屋子里急走几步,“昨夜不是有人家闹鬼了吗?” “仙师你说那是陈三咬他——” “嗯嗯,差不多,他不知道在哪里学的邪法招鬼。但是个寻常人学了个邪法就召得来吗?不是!是因为前些日子李家湾大水死得人太多,到了金水地界尸身又被捞上来搜刮钱财,那怨气不散都聚在镇子里了!这事情等不得了,你把家里香烛案子之类的都给我找出来,我今天就开坛给你们镇上祛祛这邪气!” (本章完) 第52章 师父 第52章 师父 刘姣稍一犹豫,赵奇就皱眉将院子里的几个镇兵大声呵斥了过来,驱赶他们将香案、烛台、供桌之类的搬到了院里去,又叫另外几个镇兵往街上挨家挨户地通知,叫人好好待在家里。 有的镇兵乖乖听了他的话,有的去看刘姣,刘姣则叫赵奇等陈辛一会儿回来了再拿主意,惹得赵奇面色铁青,看样子就要破口大骂。 幸而这时陈辛带着人回来了,李无相也终于瞧见曾剑秋被赵奇处置之后的样子——身上又多了些剑伤血痕,被捆绑得结结实实,额头贴了一张符纸,除了下身的衣服都被剥光了,没任何能藏下什么东西的地方。 李无相与他对视了一下。曾剑秋原本虚弱不堪地眯着眼,与他视线交汇时眼皮微微一掀,他就知道这家伙的虚弱模样全是装出来的,不知道准备了什么致命手段。 这人是哪个门派的?修行的是什么功法?这生机简直强到离谱了。 赵奇见到陈辛,立即喝道:“你们这镇子是不想要了吗?昨晚出了一个邪祟,再不作法只怕更多,还在这里磨磨蹭蹭!?” 陈辛赶紧赔笑:“仙师息怒、息怒,这个,倒不是我们不懂事……只是镇上这么多年,也没做过降神这种事。要不我去跟父老乡亲们商量商量……” “商量?你早干什么了?”赵奇皱眉怒斥,“来这里的第二天我就告诉你,虎骨、虎骨!我告诉伱别怪到时候镇上出了邪祟我保不住你们——你信不信再拖上一时半刻,你这镇上立即就要闹起亡魂来?” 他此时看起来是顾不上什么风度仪态了,说话时唾沫飞溅,李无相赶紧往后退开两步,小心不要叫口水溅到自己皮上。 但这么一退,倒是瞧见了赵奇的手。他的左手从刚才使唤刘姣时起就一直背在身后了,这时李无相看清楚他手里似乎握着一张符纸,另有些微的血腥气。 他此时已经开始作法了吗? 这念头刚生出来、陈辛又要继续赔笑再说几句,忽然听到陈家门外传来几声喧闹,似乎是院门口来了一群人要闯进来,镇兵正在拦着。陈辛抬头皱眉看了过去,此时李无相发现赵奇倒是眉头一展,向门口喝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听见他说了话,外头叫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旁人听得隐隐预约,李无相倒听得一清二楚——是镇上的人说,家里闹鬼了。 来的约是十多个人,听着是两家。一家说自家屋顶的瓦片簌簌发抖,抖得尘土直往屋子里落,出去看却又并不见什么猫鼠之类,怕是有鬼作祟。 另一家则说,他家灶台上供奉着的灶王爷小木像从刚才起就一直从壁龛中往下掉,摆上去好几回,那壁龛里面也从来都是平整的,却就像是被一股妖风吹了,离开视线、立即跌落。 这种事如果放在平常,最多担心受怕,嘴里念上几句好看看能不能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送走。可昨天才听说陈三咬家里闹了鬼,今天又遇到这种事,再跟左右的街坊邻居一打听竟然也有几户是类似的情景,心里立即慌了,就往陈家这边想问问仙师究竟是怎么了。 陈辛只得出门去看,等听这群人七嘴八舌地说清楚了、正要安慰,远远的却又有镇上的人跑来了。他立即叫门口的镇兵把他们拦住,满脸惊愕之色地走了回来。 赵奇不等他说话,冷冷一笑:“你现在知道了?还要不要商议了?!” 陈辛皱眉想了想,又看李无相一眼,叹了口气吩咐身边的镇兵:“快去准备,把仙师要的都找出来……把人赶走,你们把院子好好守住,谁都不许进来!还有,仙师,这个人,仙师你是打算把他给……” 赵奇看了曾剑秋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放你的心吧,死不了,要杀也不在你家杀!哼,惺惺作态,你当初拿下这地方的时候难道是求来的?”陈辛嗯嗯地敷衍着应了两声,又看看地上被绑着的曾剑秋,才走开了。 他看起来对赵奇想要做的事并不放心。李无相就微微张嘴,向他走出一步去。陈辛不是个合适的合作人选,但他打算稍微提醒他那么一两句,那样一旦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他应该也会有所准备。 可陈辛的目光又只是在他脸上一扫、稍稍一皱眉,立即迈开大步走进屋子里去了。 这叫李无相稍愣了一下。此时的陈辛完全不是之前那个拉着他和气说话的老农了,刚才那一瞥极有上位者的威严。只是他这么瞥自己做什么? 陈辛进了屋子里,刘姣迎上来正要跟他说话,他已压低声音皱眉问:“绣绣呢?” “还睡着呢,外面……” 陈辛大步奔到妻子房间门边,抬手猛敲几声,见里面没什么动静,立即叫刘姣进去把她从床上拉起来。陈绣睡得昏头昏脑,脸上还有枕头压出的红印子,刘姣则连声问他怎么了。 但陈辛又奔到自己房里找出两柄短匕,在妻子女儿手中一人塞了一柄:“你们俩现在赶紧从后窗出去,去东边的薛家,薛家小姑娘说赵奇给了她一道保平安的符——绣绣,你前几天没得罪过她吧?” 陈绣仍处于昏头昏脑的状态,但看见她爹这样子已经清醒了大半:“我……我……嗯,我想想,没,我还帮她扫院子呢,她说往后做给我吃。” “那就好,快去!” 他把妻女一直拉到了后窗的门口前,刘姣才得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当家的到底怎么了?赵奇不是说要在咱家做法驱邪吗?这事很凶险吗?” 陈辛略一犹豫,拉着她走开几步:“你记不记得我昨天跟你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位仙师收我做弟子,我跟他待了一两个月的?” “啊……记得,怎么了?” 陈辛向窗外看了一眼——在赵奇的身前,香案火烛、各式贡品已经摆好了,曾剑秋则被五大绑地安置在香案之后端坐着。他身上披了一张大红布,红布之外是一张蛇皮,头顶被放了刚割下来的鸡冠,虎骨则被挂在他胸前。 赵奇正用公鸡血在他脸上勾画,眨眼之间就将他画成了金水所供奉的灶王爷的面相。 陈辛向外一指:“那就是我说的那个师父。”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53章 真君 第53章 真君 刘姣一愣:“……他!?你认准了?” “错不了,就是他,跟那时候一模一样。”陈辛百味杂陈地叹了口气,“他一点都没变,我倒是老成这样了……在薛家的时候我就把他认出来了,回来的时候我还跟他说话,可他不理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叫赵奇给弄的神志不清了……赵奇说他是恶徒,我不信,这事肯定哪里不对劲。” 刘姣慢慢出了口气,又一下子抓住陈辛的手:“那咱们得救他!” 陈辛咬了咬牙:“我知道。把他抬回来的时候我就想把他放了,但是赵奇还在咱家里,这人功夫高手段多,我想着等回来再做打算,可刚才你看见了,镇上开始闹邪祟了——” 刘姣一皱眉:“这事我想了也觉得不对劲,我听说有的炼气的为了叫人供奉……” “自己捣鬼,我懂。”陈辛叹了口气,“昨晚我就在想这事了,这也是常事倒没什么。只是不管是他自己捣的鬼还是真闹邪祟了,镇上现在人人都怕,我不能不叫他做完这一场。等他做完我再跟他说把人交给我处置,要他那时候不同意……我也不是好欺负的,这气我也受了够久了!好了,你们娘俩快走吧!” 陈辛把刘姣扶出窗外,正要关上窗户时,刘姣拉住窗板:“当家的,咱们当初回来金水也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就是为了心里的一口气,伱——” 陈辛点点头:“我知道。我会把他保下来,我也会小心。” 等将窗板关好了,陈辛把腰间的佩刀拔出来看了看又送回去,这时瞧见赵奇似乎已经开始开坛做法了。 他在清江城时见过炼气士做法.通常持续很久,燃符晃铃、挥舞一气法剑、脚下踏着罡步念念有词,他知道那是先要与神灵沟通,看能不能请下神灵的法力来。 可赵奇做法时似乎与那些炼气士全然不同,他先点燃了香烛,而后既不碰香案的法铃也不碰法剑,而是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张微黄的纸。将那张纸铺在案上,又提起蘸了朱砂的细笔,开始专心致志地勾画。 陈辛在屋内,看不清赵奇在画什么。他正想要走出门去仔细瞧一瞧,忽然听着身后传来敲窗的声音。他立即止步转身开窗:“你们怎么——” 窗外的却不是刘姣和陈绣,而是个皮肤黝黑、嘴唇干裂的小伙子。 陈辛愣了愣:“穗子,你回来了?” 小伙子抹了一把脸:“主家,真对不住,我早几天就该回来了,可是李家湾往咱家这边来的路全冲垮了,我就想着反正一时回不来,不如再看看李家湾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回来也好有个交代。结果你猜怎么着,我遇到个人,你猜是谁?” 此时陈辛暂没心思听李家湾的事,但这镇兵也是从清江城时就跟着他的,他只得点点头:“好样的,是谁?” “李继业!李家湾李家的人!全家就剩他自己了,叫我给救了!” “好好——”陈辛猛地瞪起眼,“谁?!” “李继业啊,就是……” “人呢?真是?” 小伙子嘿嘿一笑:“主家,你看,大娘和绣姐儿听我说带回来的是李继业,也跟你一样一惊一乍的,哈哈,我这回是不是立了大功?我在半路上遇着她们,人叫她们从我手里截下了,说往镇东去了,叫我回来找你的——这是怎么了?院儿里干嘛呢?” 陈辛回头向院中一瞥,立即翻身跳出窗外:“走!带我去看看!”…… 而李无相就在赵奇身后两步远处,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赵奇先勾画了一个方框,又在方框正中勾勒出两个小了不少的长条框,接着在其中较大的一个上面勾画小小的灶王爷画像,又在另一个上面用朱砂圈出些圆点。 等他落笔开始在小框上又画出三条细细的线时,李无相看明白了——赵奇似乎在画香案附近的俯视图。曾剑秋说过然山派的符术很神异,李无相现在知道神异在什么地方了。他前世的时候所见的符都有差不多的固定格式,那本质上是一种在燃烧之后被送达上界的公文。 但然山派画的符,还真是“画”的符了,无论是那晚化成大鬼来吓唬自己的符、放置在各家各屋屋顶上的符,还是—— 想到这里他忽然知道昨天晚上赵奇用来困住那鬼的符上写的是什么了。当时他觉得是个“皿”,但中间多了一横一点,可现在一想,那明显就是在纸上画了个上锁的笼子么!可他的这些符完全没有什么统一的样式,请的又是哪路神仙? 这时候赵奇将香案上的东西全画好了,接着又在香案前的位置稍稍一点,似乎是代表他自己。而后把笔搁下,将这张符纸夹在手中轻轻一晃,一条火线立即自上而下地燃过,随即化为飞灰消散在空中。 他开始作法了! 李无相立即向前走出两步。 曾剑秋说过然山派的符法奇怪,说不好赵奇哪一步是在请神。但他已经将宝印藏在了身上,等到赵奇一被愿力反噬他就会立即出手。 因此李无相也要叫自己离赵奇更近些。赵奇所布置的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刚才画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他这请神的特殊诀窍可能就是独特的咒决一类,他想要把赵奇可能念出来的东西听得更清楚,即便是默诵,也好读一读他的嘴型。要是曾剑秋不小心失手了,他还可以立即扑上,先把赵奇的脑袋和上半身裹住,那任他有什么神异的符术手段也—— 不对,他走不过去! 当他向前迈出两步时,赵奇似乎离他还有三步远!李无相心里一跳,立即再向前走出两步——他知道自己是动了的,脚下的红土沙沙作响,此时应该已走到赵奇身前了,可赵奇和他附近的香案却还在远处,仿佛他周围的一片天地完全从这世上剥离了,距离这个概念对他以及他周围的那些东西完全失去了意义! 此时赵奇将双肩一展,转脸看他。之前呼喝准备香案、画符时,他眉头紧锁,焦虑不堪,可现在似乎心情大好,微微一笑:“徒儿,现在知道我派术法的神异了么?为师已入画中,自成天地!” 而后忽将眉头一凛,抬手向天高喝:“愿心老祖,三千世界,司命真君,还归此界!” 他这样一连高喝了三遍,但什么都没发生。赵奇就将手向怀一掏,又取出一张泛黄的竹纸来,一手抓起细笔,飞快地在那纸上重画了个灶王爷模样的小人,又将这一张也燃了,第四次高喝:“愿心老祖,三千世界,司命真君,还归此界!” 这一次,似乎起效了! 李无相忽然觉得周围的光线稍稍一黯,赵奇原本投在地上的影子一下子变作了两个,就仿佛一个天顶的太阳照耀着他,而不可见之处又现出了第二轮太阳。 而后李无相的心中又是一悸——他感觉自己正在倒向赵奇,就仿佛他所在的这片土地开始倾斜,叫他向着赵奇的方向滑落。他连忙后退了两步,随即意识到自己仍是好端端地站着的,脚下的土地平整,肉眼看去,就连赵奇所在的那地方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但,就是一种拉扯、倾倒、滑落的感觉,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重到难以言喻东西正在向陈家的场院坠落,而那东西实在太重太重了,重到将此世间一切的感知都扭曲了! 下一刻,李无相就意识到这并不仅是一种感觉——之前还是白亮亮的天光此刻忽然一黯,竟散成了七彩的霞光,仿佛连光都被即将来到这世界的东西狠狠碾散了! 赵奇猛地放下双手,先是仰脸瞪大眼睛,而后倒退几步,向着天空狂喜地高呼:“我成了!我这回成了!我这回真把灶王真君请下来了!看见没有乖徒儿?!真君降世,漫天霞光!哈哈哈哈!” (本章完) 第54章 降临 第54章 降临 他真要请下来了?! 李无相立即看向曾剑秋——他怎么还不出手?! 此时曾剑秋仍是被绑着坐在香案之后的供桌上的,就在赵奇狂喜呼喝的这一瞬间,他的胸口忽然滋啦啦地冒起一大片燎泡,随后皮肉在顷刻间被烧穿,形成了个方方正正的印。 正是之前给他看的那“五岳之宝”! 他胸口的皮啪的一声落在桌上,藏在皮肤之下的宝符像感应到什么极度厌恶的东西,立即放射一阵金光,曾剑秋身周嗡的起了一片狂风,先将前面的香案掀得翻倒,又将他脑袋上贴着的那张符也给吹了下来! 赵奇见此情景先是稍稍一愣,随后就去摸背后的剑柄。但曾剑秋之前低垂的双眼猛地一张,啪的一声将捆绑他的绳索挣得寸断!他此时双手双脚还是血淋淋的,但只将右手一挥—— 前臂上绽放一片鲜血,一道白光嗖的一声飞射而出,直奔赵奇的面门。 赵奇连忙向旁边一躲,那白光贴着他的脸颊射了过去,但刚射出两步远,曾剑秋又将手臂一抬,白光竟在空中嗡的一声打了个转儿,又直奔赵奇的后脑而去。 赵奇到这时正要把剑拔出来,一见白光又飞射而至,赶紧一矮身想要避过,可那白光又急转直接下直刺他的脖颈,他不得不往地上一躺、飞快滚了几圈才脚一蹬地再站起身,剑只抽出一半,却只听当的一声响,白光正击在他的剑上。赵奇扬手一看,他拔出来的剑只剩半截,已被击断了! 这时候李无相把那道白光看清楚了——它此时垂落在赵奇的肩头,原来是一柄只有有手指长短的飞剑……不,不是飞剑,而是后面还系着一根极细极细的绳子的……曾剑秋把这东西藏在手腕里了?系在他骨头上?! 刚才小剑击断了赵奇的长剑,赵奇也就看到了剑后的细绳。他立即用手中的断剑一绞,将那细绳给缠到了剑上,怒极反笑:“好哇,原来是个剑侠!敢来管我的闲事!今日我就把你这断手断脚的废物给祭了!” 他将断剑猛地一撤,要将缠绕在上面的细线割断。谁知道只听吱的一声厉响,那线不但没断,反而与刃口摩擦出火星来。这一声厉响之后,又立即是“呜”的一下——曾剑秋手臂一抖、细线激荡空气,不等赵奇反应过来已将他的上半身缠了一圈,再猛地一拉—— 砰!细线绷紧,从赵奇胸口切了进去! 但赵奇身形一晃,整个人像是从虚空中退后了一步,原本站着的位置有一张用朱砂画着小人的符纸被那细线给绞成两片、飘落下来,就仿佛刚才只是绞断了他的一件衣服。 但这一下将他吓得不轻,他一把丢掉断剑,拔腿就往后跑。他的后面就是原本居住的厢房,只有十来步而已。但他一口气奔出十几步,不但丝毫没靠近那厢房一点,反而离曾剑秋越来越远,就好像在他周围的方寸之地,真有什么叫人无法理解的广阔空间。 此时曾剑秋跳下供桌、一脚踢飞香案。他的脚踝处仍有伤,行动却似乎并未受到太大限制,先将手一扬把飞剑收回了,再猛地一掷,那小剑立即再次化成白光,直往赵奇后脑射去。 但这回赵奇没再躲闪,他边跑边从怀里又扯出一张微黄的符纸,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开始在那纸上继续画灶王爷的模样,口中喝道:“愿心老祖,三千世界,司命真君,还归此界!” 等那符纸一燃起,原本漫天飞散的霞光轰然落下,曾剑秋胸口的那张宝印则迸发出更加猛烈的光亮,仿佛在与将要到来的东西死死抗争。而他的飞剑盯住了赵奇不放,数次命中,但每次都有一张符纸从他的身上飘然落下,就仿佛他整个人是用纸一张一张糊起来的。 等符纸又飘落六次,曾剑秋的飞剑终于从赵奇左臂穿过、带起了一大蓬血,而后在他身前呜的一转,立即绕了两圈、结结实实地捆住了。 曾剑秋将手一挽,抓住他的细绳,又猛地一提,赵奇被拉到他身前两三步远处。 此时他才露出冷笑:“司命真君?只怕你招来的是什么孤魂野鬼吧!你请来的要真是司命真君,有我胸口的这个五岳之宝在,只怕伱已经——欸?的确稀奇,我看你现在既没吐血也没挨雷劈……”他飞快地看了李无相一眼:“你然山派这符术倒果然是稀奇。赵奇!你作恶无数,今天该知道你自己逃不了一死!但我现在正好对你然山的符术起了点兴趣,你要是跟我痛痛快快地说了,我也给你一个痛痛快快,可要是你……” “可是要是你……你……”他说到这里时正向赵奇迈出一步,身子却微微晃了晃,只觉眼前忽然一黑,而后周围原本的七彩霞光变成了一片暗红,自己胸前那张“五岳之宝”也皮肉里嗞嗞地燃了起来,烧得他口鼻之中满是一股焦糊气! 曾剑秋忍不住低头去看—— 那张宝符已没了,已化成了胸口血肉燎泡里的一片黑灰! 他心里吃了一惊,想要再抬头去看赵奇。可下一刻,“吃了一惊”这个念头也在他的头脑中变得模模糊糊了,心跳与血流声似乎一下子被放大了,伴随着潮水般的阵阵轰鸣声,他的意识迅速模糊,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滋生、壮大、膨胀—— 降临! 陈家院子上方的天空,忽然笼罩了一层薄薄的红云,将此前的七彩霞光尽数吸了进去。在这一瞬间李无相能感到之前那种重到快要将这个院子都扭曲、压垮的东西忽然消失不见了,然后他看到曾剑秋停在原处,手中连着小剑的细线也垂落地上。 他的身躯像一根粗壮的木杆那样挺着,头和双臂却无力垂下、微微晃动。下一刻,他的全身开始抽动,像一个提线的人偶那样诡异扭曲身体,发出含混不清的、极度嘶哑的呓语—— “可恨……可恼……啊啊……嗯嗯嗯嗯——” 他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珠几乎被挤出眼眶、口鼻渗血、尖锐的牙齿顶破嘴唇向外反卷! 还躺在地上的赵奇也被他这模样吓得愣住了,慌忙脱开细线,将手伸进怀中去摸。但曾剑秋猛一抬手,那细剑嗖的一声飞回又发出,直射他的面门。 这一下不知道比曾剑秋使的时候要快上多少,就连一道白光都看不见了! 赵奇绝望地惨叫一声闭上眼,但飞剑忽然悬停在他面前,扯得那根细线嗡嗡作响。 而后他听到那已完全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怪物嘶哑又狂乱的声音:“啊……嗯……你是……四胜……” 赵奇猛地睁开眼,喉头格格作响——四胜……四胜……那是他的乳名…… “师……师父?!”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55章 孝心 第55章 孝心 “师父!”赵奇从地上爬了起来,想要凑过去,但又叫那副恐怖模样吓得退开两步,声音发颤,“师父,我,我……我怎么把你……把你——” 然后他稍稍一愣,瞪圆了眼睛:“师父,你修成了!?伱修成长生了!?你成仙了!?” 怪物站在原地,狠狠晃动自己的脑袋,好像尚未完全清醒。他的脸扭曲着,全身的肌肉也在颤抖痉挛着,仿佛曾剑秋原本那具壮实高大的身体也无法容纳体内的东西,快要被撑得变形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猛地抬起头,脖颈上的皮肤刹那间被扯断了一大片,底下的肌肉像什么兜不住的东西,一下子从伤口鼓胀出来。但这好像叫他觉得舒服些了,再将脑袋左右摆了摆,脖颈到肩膀的皮肤发出裂帛一样的声音,被撑成了粉白色的肌肉和包裹其上的肿胀血管,一束一束地挤了出来。 “难受哇……啊,难受哇……” “真是你啊,师父……师父,咱们山上都散了,人都走光了!我是看你的长生灯灭了才下山找你的!”赵奇瞪着眼睛看他,嘴唇发颤,但声音却越来越兴奋,“师父你修成什么了?灶王爷吗?师父你的长生法真成了是吗?” 怪物深吸一口气,发出低沉的“嗯”的一声,然后向两边转了转脸:“这里是……嗯……你弄出来的阵法?” “是,是,师父,咱们现在入画了的!我一路找你一路用你祭炼的符纸练咱们然山派的法术,你看,我现在也成了!哈哈,师父我就说吧,从前你要是多给我几张符纸练,我也用不着总挨骂——” “你这个蠢东西!那符纸……你用掉了多少张了?!”他似乎完全恢复了神智,厉喝这么一声时口中喷出大片鲜血,但声音倒是不嘶哑了,“还剩下多少张了?!” 赵奇被他骂得一下子收声,怯怯地说:“还、还剩下百来张……” 一见怪物眼皮猛地一缩、那双眼睛几乎要掉出来,赶忙往后退了一步把肩膀躬起来:“师父你别生气,我,我收了个徒弟,我给你收了个徒孙呢,师父你已经成仙了咱们然山往后就是大宗派了,我跟你学好了本事再多炼些出来……继业,继业!来见你师祖,你师祖成仙了!看见没有!” 赵奇扭头左右找了几下,赶忙往旁边走了一步侧过身,叫李无相从他身后露出来。 李无相站着没动,平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怪物……赵傀。 赵傀也用那双快要脱垂的眼球看着他,稍稍一愣,鼻子又抽了抽,忽然怒吼一声,抬手一剑向李无相射了过去。赵奇吓得连忙挡在他身前:“师父,师父,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的徒弟你的徒孙啊,师父你别动手啊!” 小剑又在他面前停住了,像被什么神异力量托举在半空,连着的线崩得笔直。 “你的……徒弟?”赵傀的脸上极度扭曲,完全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他的声音倒变得平静下来了,“哦,我的徒孙。嗯,你出息了,也能收徒了,乖徒儿,给为师说说的,你这徒弟在哪里收的?” 赵奇松了口气,叫这一剑吓得直喘:“我……我,我不是来这儿找你吗,我想起阵召灶王爷来问问的,我以为师父你没了,就想着能不能问到师父你在哪儿,我也好给好好安葬了……呸呸,师父你成仙了当然不会死了——起阵要人器嘛,我原本想拿他来用的,结果发现他的资质实在太好,人又孝顺老实,我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傀仰天大笑,“好一个孝顺老实!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奇叫他这笑笑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又缩了缩身子:“……师父?” “你这个蠢东西……怎么能蠢成这样呢?”赵傀仰起脸,深吸一口气,胸口立即像潮水起伏那样鼓胀起来,“难受啊,难受啊……蠢徒儿,为师之所以把你留在了山上,就是因为你虽然蠢,却倒还有点孝心,跟你的那些师兄弟不同!好哇,好哇,既然你这么有孝心,就给为师好好尽尽孝吧!” 赵奇愣了愣,正要说话。但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胸口的小剑不见了——那根崩得笔直的剑线从他的胸口探了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想要抬手,去摸摸小剑是不是在自己背后,但赵傀猛地一拉,他惨叫着“啊”了一声就像风筝般被扯了过去。他还想要叫“师父饶命”,但被扯入他体内的小剑已经在他皮下一阵游走—— 一张血淋淋的人皮被剑线拉到赵傀身前,而一个血淋淋的、被剥了皮的人形摔落在地,惨叫厉嚎着,疯狂翻滚着——“师父啊!!” 而人皮像是被吹了一大口气,砰的一声猛然涨了起来。曾剑秋的身体噗通一声跌倒在地,那张涨大了的人皮舒展蠕动着,慢慢又化成了个眼斜口歪、浑身是血的赵奇的模样。 “舒服了,啊,这下舒服了……”赵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将手在头顶一扯,立即将散了的头发薅下大半,“我那金缠子,你用得可还合心意么?嗯?闭嘴!蠢东西!” 他猛然抬脚一踢,仍在凄厉惨号的赵奇被一股无形力量踢得砰的一声飞到半空,于是李无相看到空中荡起一片透明的涟漪,赵奇无皮的尸身像撞碎了什么东西,在半空中稍一停顿,一下子摔落到他的身前。 他叹了口气,抽出腰间的刀,一刀插进赵奇的脑袋,惨叫声立即停止了。 “我不喜欢他这个人,觉得自作聪明又喜怒无常。”李无相把刀拔了出来,“但摊上你这么个师父,我倒是同情起他来了。你知道吗,我之前甚至还觉得他这人不算特别坏——他是真想来给你收尸的。” 他又转脸向门口的方向看了看。一群镇兵拥在门口,手持刀枪棍棒,脸上全是惊恐,但好像全被吓得忘记要逃了。他就喝了一声:“走了!散了!叫上人逃命去!” 他们这才如梦初醒地浑身一哆嗦,迸发出一片惨叫,立即跑走了。 赵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胸口微微起伏,气流在皮囊中激荡,发出刺耳怪异的声音:“你,不是外邪。” (本章完) 第56章 三花聚顶 第56章 三聚顶 李无相微微笑了笑:“你也不是什么仙。” 他用刀指了指地上血淋淋的尸体:“他告诉我,凡在人前显形的,都是恶鬼。” 赵傀发出一阵凄厉冷笑,慢慢向前走出两步,手指一挑,赵奇散落在地的外袍就披到了他身上,再一挑,那些散落的符纸也飘飞起来。那些符纸当中有些是赵奇之前画好了的,有些还是空白,赵傀便叫符纸一张张地往他的人皮嘴里飞,符纸一入口立即化为一片火光,他也好像获得了神异的力量,歪斜的五官渐渐变得生动,皮上的血迹也飞速隐没至皮下。 他边吃符纸边用空洞的眼睛盯着李无相:“呵呵,对,你给我好好站着,别想走。今天,你哪里都走不了。” 他吃完了符纸,又猛地吐出一口烟气:“伱知道我为了挑你如今披着的这张皮了多大心血吗?掳人不能在一个地方做,会叫人注意到,我得云游四方,慢慢找命格贵重的,身体健康的,模样看着最喜欢的小娃娃。” “我费尽心血找齐了,你又知道后来死了多少么?又知道为了找你现在披着的这张皮,是了多大的力气百里挑一再挑一么?我就要成仙了,结果叫你坏了好事!” 李无相点点头:“能想得到,但我不怎么在乎这个。我想问的是赵喜——灶里的到底是不是赵喜?” “嘿嘿,原来是个多情的东西。是也不是,她以为她自己在做的事,都是我叫她做的。你别急,过不了多久就让你好好体会体会我们——哈哈哈,是咱们然山派符法的滋味。小畜生,如今是你自己把皮扒了,还是叫师祖我亲自动手?” 李无相环视四周,看到极远处的天空还是放晴的,但陈家大院上方压着一层极低的红云,微微翻滚,像是稀薄的火浪。他就把刀横在身前:“慢着,我再问一句。然山派的符法,我看神奇的是符,而不是法,对不对?” 赵傀黑洞洞的眼眶忽然收窄:“哦?” “你很紧张赵奇手里还剩多少符纸,刚才也在吃符纸,还有没画上符的,赵奇刚才狂笑说这回终于请下真神了,可见他从前并没什么把握真能成功——所以诀窍不在术法上,而在这纸上?” 赵傀挽着剑,抬手抚须,但没摸到,于是狠狠揉了揉自己胸口的皮:“小畜生,你倒是聪明……嗯,我这乖徒儿蠢倒是蠢,却也是无意间做了件聪明事,将我传给他的太一炼形术当成了请神法,倒是让我在这里成了仙。至于你么,你问这个做什么?在等他!?” 赵傀忽然拔地而起,整个人仿佛被气流托举,眨眼就升起一丈高,他身后一柄飞剑嗖的一声射了个空,浑身是血、双眼已肿胀成一条缝的的曾剑秋摇晃着扶着翻倒供桌一条腿站起,又将手臂一摆,叫飞剑在凌空转向。 李无相立即大喝:“用口水!” 不知道曾剑秋听没听到,但剑势稍稍一滞,立即向他自己飞了回去,一道白光直接从他自己的左脸穿过右脸,又射向上方的赵傀。 这次赵傀没躲,正被剑穿透,曾剑秋又一晃手臂,剑线立即将他缠了几圈,只听噗的一声轻响,赵傀的皮囊立即在半空中被绞成了几截—— 却没有下落! 他的脑袋离开了头颅,一身皮一段一段地浮在半空,仿佛因为破裂再包裹不住里面的东西了,于是一阵缭绕的烟气从这身皮里撑了出来、萦绕他盘旋不去,又忽然迸发出一片暴雨落下般的杂乱声音,像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低声祈求,最终这黑烟猛地收敛,赵傀的那张脸皮被撑得鼓胀,真成了李无相之前见过的灶王爷的面目。 而那些黑烟又塑成了他的身子,那几段被撑得变形、涨成细条的的人皮则包裹在黑烟之中舞动着,仿佛是他身上的披帛。天上的火云则旋转落下,在他头顶形成三朵火红的华盖,映得他整具身躯火光缭绕,仿佛真成了仙! “蠢东西,口水?我没跟你说过吗?那是对付阴鬼之属的,我现在已三聚顶,位列仙班,你拿它对付我!?”赵傀忽将两条手臂高高一举,“现在就叫你见识神仙手段!” 三朵火焰华盖忽然光芒大放,妖异的光瞬间将院中的一切都扭曲了,赵傀的两只血眼也被光芒填满,高喝一声:“拿来!” 两朵华盖的红光立即凝成两束,一束落在曾剑秋的身上,另外一束落在李无相身上。 李无相身上的这张皮一胀,仿佛皮底下的金缠子当即想要破体而出!他立刻将手里的刀投向空中的赵傀,雪亮刀刃从他身体中穿过、划断两截皮囊,那东西却又在黑气中摆荡起来,显得赵傀更加飘飘欲仙——寻常的刀刃真伤不了他了,他真成仙了?! 这时听到曾剑秋大喝:“鬼东西!金缠子在你那儿?!快走!别叫他拿到!他要真成了仙就在人间待不了多久……你快走!” 李无相被赵傀的红光所摄,还只觉得身上胀痛,仿佛金缠子要被吸出来了,但再看曾剑秋的肉体凡胎,只见他原本因为伤口而肿胀的脸开始迅速消肿,身上的伤口飞快愈合,只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已又变得高大健壮了,可下一刻他的脸又开始变得瘦削,额头、颧骨、眼角全开始出现细细的皱纹,好像他一下子老了十来年……不对,赵奇曾说筑基炼气之后会有好几十年的青春永驻,他的阳寿是一下子被抽去了多少!? “走哇!打听一个叫幽九渊的地方告诉他们然山派宗主成邪了!”曾剑秋厉声大喝,双脚一蹬,人在地上高高跃起,周身精气流转发散、撑得他须发皆张,“我给你拖住他!你要没去幽九渊到了幽冥我找你算账!” 赵傀狂笑几声:“拖住我?你凭什么?!给我退下!” 他擎着的双手一勾,地上赵奇的那柄剑嗡的一声飞了起来,又见他再将双臂一撑,头顶的三朵火云华盖立即转成一片红光,这一下子,整片天地之间似乎都充满了无穷无尽的低沉嗡鸣,密密麻麻、嘈嘈切切的人声连成一片犹如魔音灌脑,以李无相的耳力也仅能听得清零星的几句话…… 那全是人的祈愿祷告! 这些声音像看得见摸不着的烟火气一样,从四面八方化作千丝万缕汇入赵傀体内的黑烟之中,他的体型与头顶的三就猛然涨大一圈,那柄被他摄到空中的长剑忽然发出夺目的玄光,尖啸一声,向曾剑秋射去。 曾剑秋此刻还跃起在半空,避无可避。但他将双手十指勾起、猛地相互一划,指尖立即鲜血淋漓,那血沿着他的剑线包裹上他的小剑,剑身顿时血光大放、吞吐剑芒,小剑几乎成了一柄血矛,正迎上赵傀射来的长剑——乒的一声锐响,血剑的光芒黯淡,长剑却也被击碎成大片雪亮的钢屑,把曾剑秋的身体射得血飞溅,但那血却不散,而在他体表萦成了一片红彤彤的雾气,叫他又在半空中拔高了半丈、逼近了赵傀—— “什么邪魔外道!给我——滚下来!!” 他一把抓上赵傀顶上三中的一朵华盖,这回他的手却没像之前的飞剑的那样径直射穿,在浑身精血的包裹下,竟然抓住了! 赵傀的身子被他扯得猛的一歪,立即发出怒吼,尚在半空中飞溅的钢屑一个倒卷,向曾剑秋背后尖啸袭来。只听一阵雨打芭蕉般的噼啪声,钢屑统统没入曾剑秋后背,几乎将他打成了个筛子! 可溅出来的那些血却又在体表萦绕成一片血雾,伤口眨眼之间就愈合了,而穿透他身体的那些钢屑又包裹着他的精血,将赵傀也射了个对穿! 赵傀终于发出一声惨叫,被曾剑秋抓住的那朵华盖砰的一下烟消云散,他体内的黑气立去了一小半,场中嗡嗡作响的祈愿声也弱成了细细碎碎的耳语。他包裹着黑烟歪斜坠地,但却在地面卷起更加猛烈的旋风,那些碎石、铁片、香炉、桌椅,全被烈风翻卷撕扯,又化作倾盆暴雨,往曾剑秋的身上射去! 等赵傀坠落到一半时,才勉强稳住身形,那些祈愿声也一下子又大了起来,他头顶被曾剑秋抓散的那朵华盖隐隐又有了重新聚集的迹象,而曾剑秋身上的血光却已微弱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红芒,他见李无相还在站在原地,立即大喝:“滚啊!别婆婆妈妈的!去找幽九渊!” “幽九渊?!我叫你们到幽冥界去找吧!”赵傀的黑烟一聚,萦绕身边被斩断的人皮像绳索一样把将要落下的曾剑秋给绞住,一下子提了起来,几条缠住他的四肢,另一条缠住他的脖颈将他的脑袋掰正,那张红彤彤的人皮嘴猛地一吸,立即从曾剑秋的脸上吸出一股清气来。 曾剑秋怒吼一声、奋力挣脱、想要把脸偏过去,但随着场中嗡鸣的祈愿声渐响,那绞住他的人皮勒得越来越紧,他挣脱几次之后身上的血光陡然消散,立即被赵傀的人皮牢牢缠裹,一动也不能动了。赵傀就把他的脑袋掰正了,再猛地一吸,长啸一声:“好一个剑侠!这生机何其旺盛啊?哈哈哈哈哈!” 曾剑秋原本是个高大雄壮的汉子,这时被赵傀吸了几口,渐渐就变成了个干瘦的高个儿,脸颊瘪了下去,头发也开始变得白,口中仍对李无相喝道:“走哇!蠢才!” 李无相仍站着没动。并非赵傀不能对他造成威胁——从一朵华盖中射出的红光一直死死地罩在他身上,在曾剑秋与赵傀斗法时,他曾试过几次,慢走,快走,折回闪身,都无法摆脱。 曾剑秋被这红芒笼罩之后身体迅速复原,该是因为被这妖光吸去了阳寿,好像一下子过去许多年。而李无相的模样虽然没有衰老,但却能感觉到这一身皮也在迅速变得粗糙、僵硬、薄脆,仿佛被风吹日晒了许多年,就连体内的那些白须,他都能感到正在逐渐变得萎靡不振。 倒也并非一意逞强、觉得不该丢下合作伙伴独自跑路。遭遇无法对抗的危机时,首先就要保存好自己,这是他从前的信条之一。但这种情况没法跑,他敢肯定赵傀在解决了曾剑秋之后能很容易地找到自己,从两人斗法的情形来看,曾剑秋完全不是此时的赵傀的对手。 于是他在观察。 剥了赵奇的皮之后,赵傀隔空挑了起了外袍、符纸,刚才又凌空摄取赵奇的长剑,在被曾剑秋贴身之后,还只是以神通卷起地上的碎石钢屑去击打他,全程没与曾剑秋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这意味着,此刻的赵傀似乎并不能真正地碰到什么东西。 第二点——口水对付不了他,但曾剑秋的精血却可以。他知道人的口水能驱鬼的典故,更知道“喷出一口精血”来增强法力这种事,因为在陈三咬家的当晚,赵奇就是这么做的,现在曾剑秋也是这么做的。 还有,那天晚上……那个鬼也是这样吸陈三咬的人气的。 所以他才不是什么仙,只是个更强的恶鬼而已。 而这恶鬼的力量来源呢? 李无相稍稍闭目,更加仔细地听到了院中那些嗡鸣作响的祈愿声,那都是在求灶王爷保佑,能躲开镇中邪祟的。这些祈愿显然就来自镇上的镇民……昨晚闹鬼人心惶惶,此时此刻,他们一定远远地看到了异像,听到了之前跑走的那些镇兵描述的情景,因此无比心慌恐惧,向家里供奉着的灶王爷祈求。 看来赵奇这次还是没有成功,他没有真把灶王爷召来,而是个召来了被鸡血驱走的赵傀阴灵,窃居神位。 那么,该怎么对付恶鬼? 李无相看了一眼地上已被卷起的飞沙走石裹成了黑褐色的赵奇。 这位便宜师父,已经在昨晚教过自己了—— “因为你虽然看得到它,它却并不在我们这里,而在幽冥界。” “此时除它,费时费心。但叫它享用些香火、人气,来到此界,就省心多了。” 两章并一章了 (本章完) 第57章 困字符 第57章 困字符 现在赵傀就在享用香火和人气。 随着曾剑秋的身体变得越发瘦削、几乎能看得到脖颈之下的青筋,赵傀身上的黑烟凝聚得更加紧实了。那些缭绕的烟气逐渐化为实质,从几截皮囊之下探出,最终化成无数条手臂,其上黑雾流转,蕴含点点金光,似乎真有了些仙人的神圣意味。 于是李无相在赵奇的尸身边蹲了下来,伸出手。掌心白须立即探入他的身体,开始奋力吮吸。 他忍不住张开嘴,微微出了口气。 现在他知道修行人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了。 吃掉王家父子三人时,就只是在填饱肚子,整个过程中伴随着强烈的、对吞噬曾经同类的不适与厌恶。现在他心里仍有这种感受,可完全被另外一种无与伦比的愉悦所掩盖了—— 要说王家父子的血肉就是胡乱调味的餐食、只能勉强下咽饱腹的话,赵奇的血就仿佛经过精心烹饪,已不会让人有任何不适了。血肉中的大部分杂质都已被炼化,血液中流淌尚未散去的灵气,一被他吸入体内,立即填入空荡荡的身体、滋养着快要干枯的皮囊。 经久不去的饥饿感瞬间消失了,李无相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来可以这样强健有力,这样生活鲜明。他的外皮重新变得富有光洁而富有弹性,头脑中被巨大的幸福和愉悦充斥,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现在身处何时何地,而只想要将赵奇—— 停。他抽出了手。 因为吸饱鲜血而变得艳红的触须依依不舍地收回掌心,但他觉得现在已经够用了。 他叫这一小汪血在自己体内的触须中流转,滑遍全身,而不像往常那样叫触须由着本能将其分解吸收掉,他叫自己想象并且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精血了。 然后他展开左手,那里有一张然山的符纸,是此前从赵奇怀里散乱空中,被他抓住的一张。 赵傀已经承认,然山的符术神异的是符,不是术,而在赵奇到来之前,曾剑秋也已教过自己怎么运转灵力来写符。 仅有这两样,写出来的符或许不会太强。赵奇写的符,在昨晚就险些困不住那鬼。可既然赵傀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炼自己的这副皮囊,又能在火焰中幸存成长,自己眼下就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画皮鬼,这些理由已经足够叫他在眼下这种情形下,赌一回命! 精血重新流转回手指之后,只剩下豆大的一点,李无相左手展开符纸,右手指尖探出艳红触须做笔尖,开始在符纸上写字。 赵傀那一双血眼瞥见了他,立即纵声狂笑:“小畜生,你又要拿你师父教你的东西来对付伱师祖?!不知死活的东西,下一个就是你!” 灵力流转,李无相用精气在符纸上写下第一划——鲜血触及纸张的一刹那,他立即感到一种极大的阻力,仿佛纸张上有什么极重极重的东西,正在将他的手指向后推……这该是好事吧?至少赵奇写符时,看起来并没有这么吃力! 他终于咬牙写下了第一笔,头脑中嗡鸣一响,符纸上好像多了什么无法言语的感觉,叫他感到自己仿佛因为这一笔而弄出了什么极为危险、下一刻就即将失衡倾覆的事物! 半空中,赵傀已几乎凝成了个完整的人形,原本缭绕身周的那些人皮都服帖在了体表,像活人的肌肤那样开始愈合,而无数条细小手臂缩入皮下,黑雾中的金光内敛,叫他看起来又像是个人了。但他在周围,空气变得像被高温地面蒸腾那样微微扭曲,好像这片场院已开始承受不住什么本不该现身这世间的东西。 他用自己的一双手抓住了曾剑秋,再用力一吸,曾剑秋脸上的肌肉陡然松弛,整个人变得茫然瘫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赵傀落在地上,随手将他向旁一丢:“食之无味了,弃之倒不可惜。幽九渊?那地方我也想去,等我稍后再问你!” 他转脸看向李无相,向他大步奔走,每踏出一步时足下都生出烈焰与烟气,地面破碎、空气震荡,周围则有无数极淡的身影浮现,仿佛每一步都在踏碎虚空,直接踩进了幽冥界! “你知道这符纸的妙用,却不知道妙用也并非无穷!”赵傀三步之后就开始奔行,地面空空作响,“你是我炼化出来的东西,我不知道你的斤两么?你能困得住妖鬼诸邪,能困得住我么?嗯!?” 最后一点落下,灵力一催,一道火线转瞬即逝。赵傀正奔至他身前,双臂猛地一抓! 锐利的指尖陡然停在李无相胸口,外露利齿的面孔几乎贴上他的脸——但在赵傀身下,一圈星火明灭的灰线将他圈禁了,无形的屏障隔阻在两人之间,祈愿的嗡鸣声瞬间烟消云散! 李无相看着赵傀的血眼,面无表情地偏了偏头:“显然,你知道得还不够全面。” 他侧开一步,迅速走到曾剑秋身边。他躺在地上无神地微睁着眼,仿佛是一个被长期禁绝食水的囚徒,李无相蹲下来,一手搭上他的手腕,一手拍拍他的脸:“喂,还活着没?我把他困住了,我怎么帮你?” 曾剑秋掀开眼皮看了看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跑,去幽九渊……” “除了这个呢?” 曾剑秋看了他好一会儿:“杀光……镇上的人……人还在,他的愿力不会断……你困不住他多久,要是出来了就又——” 李无相点点头:“我算是个邪祟,但还没这么邪门儿,再没别的了吗?” 一阵热风贴着地面掠过,激荡起大片烟尘! 李无相立即回头去看,只见被困在灰线内的赵傀正在猛烈呼吸,一呼一吸间,滚滚黑烟从七窍当中喷涌而出,充斥困住他那整片空间,与昨晚的恶鬼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类似的是,那些黑烟也正在从下方涌出,冲刷得一圈火线明灭不定、激荡得院中烟尘大作! 曾剑秋合上眼:“你快走吧,别管我了,你一个人——” 李无相立即起身,没入被一阵又一阵猛烈热风所掀起的大团烟尘中。曾剑秋愣了愣,倒是实在没力气再说什么了,只将双眼一闭,重新枕在地上。可没等他的意识再度昏沉,就见一个人影又从烟尘中折返回来将他扶起掰开嘴,另一只手一抬,两粒圆丸落入口中:“这是赵奇舍不得吃的丹药,给你回回血,别这个死样子,还有什么办法?我这身皮可背不动你。” 曾剑秋喉头一动,两粒扶元保生丹落进肚中。他到底有修行根底在,只两口气的功夫,虽然身上仍旧瘦得吓人,但眼光已射出精光:“他吸了我的人气,是要化形,是要长久留在人间,妖魔精怪化形都都会失去神通,但赵傀至少已经练了六十年的剑术,等他脱困也还有源源不断的远离愿力加持,我现在还……” “我问的就是这个。”李无相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化了形就能伤到他是吧?赵奇也这么说。好,你走,去带上薛宝瓶。” 曾剑秋一愣,李无相推了他一把,差点叫他摔在地上:“或者你这个样子留下来跟他斗?我是死不了的,去!” “你……”曾剑秋点头,踉跄着走进烟尘里,“好,我日后会给你报仇! 李无相就重走回赵奇的尸身边,一边叫触须探入汲取精血,一边看着赵傀在禁制之中无声地仰天长啸、自七窍内喷涌滚滚烟火,叹了口气:“你可说点儿吉利话吧。” 下一刻,禁制的清光溃散,黑烟猛地迸发出来,又忽然向内一聚——赵傀将其统统吸入口中,血红的眼眶里翻出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声音仿佛是镇上所有人都一同发出嗡鸣:“今天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 陈辛带着五个镇兵赶到薛家时,薛宝瓶正在灶房里被刘姣问话。陈辛进了门,看到小姑娘坐在板凳上,微微垂着脸、手指抓着裙角,就看了刘姣一眼,刘姣对他摇摇头:“这孩子不肯说。” 尽管早有准备,但陈辛心里仍旧微微一跳,走到刘姣身边站下,打量薛宝瓶几眼:“小姑娘,多余的话不讲了。如今这世道,像你家这样的外姓能在镇上扎根三代的,方圆几百里我没听说过,镇上不管怎么样,对你家是有恩情在的。” “伯伯也不瞒你,被你们抓住的那个曾剑秋是伯伯从前的师父,我现在要去救他。我也不问你你家的这个小伙子到底是什么人,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不是李继业?要你不知道,这事也不怪你。但你要是知道现在又不肯说,伯伯就只能连你一起拿了。” 听到“师父”两个字时薛宝瓶忍不住抬头愣了一下,然后才低声说:“他……李无相他、他、他……” 刘姣柔声说:“你慢慢讲,你之前不知道这事,我们都不怪你。那个小伙子是叫李无相是吗?” 薛宝瓶点了下头,又深一口气:“李无相是……好人,曾剑秋不是坏人,赵、赵、赵奇是坏人……” 陈辛心里猛然一跳——这下子就对了! 之所以先来问清楚状况,是因为从前他见过自己那位师父的手段,之前看到他身上的那点伤压根儿不算什么!他跟他说话,他又不理,陈辛就在心里稍肯定了些:自己那位师父是装作虚弱不堪的模样的,否则别说一个练过几年武艺的少年人,就是几条大汉也擒不住他的! “是我师父故意叫你说的李无相擒住他的吗?他有没有说想做什么?” 薛宝瓶握了握衣角。昨晚时李无相对他说这件事暂时不能对陈辛讲,是怕他信赵奇,可现在看陈辛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那要不要跟他说?要是说了,他又会不会像李无相担心的那样坏事?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他、他、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陈辛松了口气:“他们……” 时候听着陈绣叫起来:“爹,娘,他醒了,他饿得不行了!” 陈绣从主屋里快步走出来,手上还拿着蘸湿了的帕子:“李继业饿得说胡话呢,说求灶王爷给他点吃的,我想着……啊,爹,娘,我也饿了……” 陈辛一皱眉:“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嗯,是啊,什么时候了?是不是到吃饭的时候了?” 他微微一愣,抽着鼻子闻了闻:“你这灶房里倒是香啊……小姑娘,你弄了什么吃的?怎么这么香?你闻见没?” 他看向刘姣——刘姣的眼睛也发亮,躬着身子凑到灶台上的那口大锅边闻了闻,又把双手搭在锅沿上,把头埋进空锅里,长长地吸了口气:“是啊……当家的,香啊……绣绣,你也来闻闻,香啊……” 陈辛赶紧了过去,陈绣几乎在同时扑到他身边,三个人围着灶上的大锅,把头深深地埋进去,肩膀耸动着,争先恐后地开始吸气。 这时原本守在门外的几个镇兵跑了进来:“主家,外面咱家院子那边起了霞光,五颜六色,看着怪吓人,主家——” 他们看见了灶房里的那口大锅,话一下子咽回嘴里了。他们也闻到了香气……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好像有一点烟熏火燎,可就是撩得人肚子咕咕直叫。他们的两眼也一下子发了直、张了嘴,涎液甚至顺着牙齿丝丝缕缕地滴落下来:“主家,我们也饿了啊,你们在吃什么呢……” 薛宝瓶一下子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觉得浑身发麻——五个镇兵和陈家三口都凑到了锅边,把头埋在里面吸气,吸了一阵子,她听见他们的饿肚子开始咕咕直叫,又听见锅底嚓嚓的声音……他们像刨食的野兽那样在刨锅底,好像想把什么东西给刨出来! 就她起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屋子里的八个人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们在锅里刨了一会儿,刨不到,就急了起来。陈绣被几个人挤得摔倒在地上,脸却正对了炉灶。她把脸凑到锅底坑里猛地吸了一口烟火气,立即大叫起来:“香,好香,灶王爷爷给我的,灶王爷爷给我的!” 上边还在抓挠锅底的几个人一听见她这么叫,立即用也跟着口齿不清地念起来,“灶王爷爷”,“灶王爷爷”——他们像是失去了人的神智,而只剩下本能了,隔着铁锅吸不到,就恼怒地抓着铁锅边沿狠狠地拉扯,只听咣当一声,把铁锅给掀到一边去了! 只这么眨眼的功夫……他们全都不像人了! 薛宝瓶觉得自己从后脑勺一直麻到了脚底,轻手轻脚地想要慢慢移到门口冲出去。可她向外一看,陈家大宅的方向,天空当中的七彩霞光正在变成一大片的火云,随后就是猛的一阵嗡鸣——灶房里八个人念叨“灶王爷爷”的声音,还有镇上其他地方的声音,嗡嗡地冲击着她的耳朵,叫她一阵头晕目眩,啪的一声扶住了门板。 灶房里的八个人,忽然抬起头,齐刷刷地盯着她! 她立即紧了赵奇给她的那张符纸——眼前一黑! 今天也是两章并一章了,分开发你们又要骂我 (本章完) 第58章 镇压 第58章 镇压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像整个人忽然浸入深水。她还能听到声音,可模模糊糊非常遥远,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 薛宝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里,她慌乱地走了两步挥了挥手,但什么都没摸到。她的心砰砰狂跳,就停在原地努力睁大眼睛,过了一小会儿,她才发现自己眼下所处的地方并非完全的黑暗——前面的墙壁上似乎有些一线光亮,仿佛是从一个竖直但蜿蜒的缺口里投进来的。 她的心里有了个想法,但仍旧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墙壁旁,透过那道半人宽的缝隙向外看—— 她在灶膛里。 她看到了八张癫狂巨大的脸,正在灶膛的灰烬里吸着气,他们的气息就好像一阵又一阵的大风,扬起来的烟尘仿佛是天上正在飘落一阵又一阵的飞雪! 这里……是李无相曾经待着的地方! …… 曾剑秋跑到薛家门前时,觉得双腿都在打颤……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多少年前了? 他踉跄着推开门、冲进院中,看到的是灶房里八个像他一样枯瘦干瘪的人。他们正围着炉灶,像饿了很久的野兽那样在灰烬里刨着、贪婪地吸着,身上清濛濛的人气与口中含混不清的“灶王爷爷”一起,向着陈家大院的方向汇聚。 他苦笑一声,四下里一看,找到一片碎布,又咬破了手指,用力挤了又挤才挤出几滴血在碎布上写了个清神的符,试了又试,才勉强引得火线在符布上艰难地燃了起来,然后向灶房中一丢,喝道:“呔!” 这一声中气不足,但至少有一瞬间压制住了院中的嗡鸣声。那符布一落在八个人身前,立即腾的一下燃得更旺了,此时房间里的八人才忽然一愣、面面相觑,随后惊恐地大叫出声。 曾剑秋几步冲到陈辛面前——他的头发都已斑白了,脸上沟壑纵横,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像是被空荡荡地挂在衣架上:“这家的小姑娘呢?!” 陈辛的眼珠乱颤,像刚从梦里醒来:“……师父,你……” “嗯?”曾剑秋皱了皱眉,“什么师父?我问你,这家的小姑娘呢?!” …… 灶膛里的脸忽然消失了,然后薛宝瓶听到人声,隐隐约约,像是从天上滚下来的闷雷。她听不分明,只能依稀辨别出几个词儿—— “……李无相……斗起来……我带她……你们走不远……伱们也……救不了那么多……” 她觉得这好像是曾剑秋的声音,但她不知道曾剑秋是不是也变得跟他们一样了,但要是曾剑秋在这里,李无相呢?斗起来?他跟赵奇?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要出去问问,听起来是李无相叫曾剑秋带自己走!他到底怎么样了!? 要出去! 她不知道怎么离开这儿,但想起了李无相曾经跟她说的那些事,于是凑到那条裂缝前,侧过身子,奋力将自己向外挤出去—— 砰的一声,灶台崩塌了一半,薛宝瓶裹着烟灰滚落出来。屋内的几个人惊愕片刻之后,曾剑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是从哪儿出来的!?” …… 啪!!大枪的枪尖一挑,从陈家正堂里飞出的一张木椅应声而碎,化成一篷飞溅的木屑,将赵傀身上刚长好的皮射了个密密麻麻!但他连眼都没眨一下,那些细小伤口在回荡的嗡鸣声中顷刻愈合了大半,向前猛冲,一枪扎向木椅后方的李无相。 李无相的掌心飞射出一束触须,立即将自己拉上房梁,但只觉得右腿被枪尖带了一下,微微一瞥,又一片巴掌大的皮被削下,露出底下金灿灿的金缠子! 这是他身上的第五处伤口了,而从刚才赵傀动手到眼下,总共过了不到十几息的功夫……赵傀太快了! 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刚才还在门口的赵傀已经消失不见,李无相听到耳畔一声尖锐嗡鸣,立即又把左手往墙壁一探,白须立即将他拉去东墙,同时将右手指尖一松、一甩,四枚碎瓷向嗡鸣声来处射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射中赵傀,但身后又砰的一声爆裂一团木屑,寒芒闪耀的枪尖像毒蛇一样在他的掌心一啄一挑,掌心又是一片人皮被划开! 曾剑秋说得一点没错,赵傀这六十年的功夫没白练,只不过他不但擅长剑术,更像是无一不精! 刚动手时,李无相还觉得自己已吸饱了赵奇的精血,足可与赵傀好好缠斗一会儿,好叫曾剑秋能带着薛宝瓶先走,而自己再找个机会试着与他同归于尽,或者假死——反正外邪已向他做出保证了。 但等赵傀冲进陈家库房摸到一杆大枪之后,他才知道这东西实在强得离谱!或许是由于吸收了香火愿力化形的缘故,赵傀出手的速度已快到看不清了,他在院子里跟他过了几次招,胸口、小腹、左肩、后背立即被挑去了一大片皮肤、露出底下的金缠子,被头顶的天光一照,立即觉得头晕目眩、心慌惊悸,好像自己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该是因为日光直接晒到了寄居金缠子之中的魂魄! 他之前的计划其实与赵傀相同,是在交手时尽量损毁对方的皮囊,最好叫他失去行动能力。他也的确用手边的各种东西在赵傀身上弄出了极多的伤口,但在愿力加持下,赵傀的伤口愈合也极快,现在看起来虽然像是个破了无数小洞的盛着黑烟的人形口袋,却远比自己的状况要好得多! 于是他冲进屋内,打算从后窗跳进金水——赵傀想要他身上的金缠子,一定要来追。但只刚进屋连窗后的边儿都没摸到,就又被赵傀逼到墙边! 这里已是死角了,离左手边的后窗、右手边的门还有三步的距离。因为赵奇的精血,他自己现在的速度也快得惊人,但十分确定这种快完全比不上赵傀——只要他一动,大枪立即会将自己钉在墙上!只是在炉灶里的时候赵傀附在赵喜身上骗了自己好些日子,他这性子必然不是曾剑秋那种痛痛快快的,那么…… 念头这么一转的功夫,眼前只见一点寒芒! 李无相动也没动,短促呼喝:“慢着!” 枪尖啪的一声在他鼻尖前停了下来,枪杆颤得嗡嗡作响,带起的劲风几乎刮得他的脸上起了一阵一阵的涟漪,但赵傀当真停了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小畜生,不逃了?” 李无相将脸稍稍后仰:“逃不掉。但我这人有个毛病,死得不明不白我不痛快,你之前到底在薛家的灶里面做什么?” 赵傀的肩膀微微一颤,又要发力,李无相立即断喝:“你也不好奇我是谁!?” 赵傀冷笑一声:“总之你不是外邪。至于是谁,哼,不过是哪个孤魂野鬼罢了。你以为天地间像你一样的东西很少么?左右不过是个想学我的法子却未成的修士孤魂,撞了大运来到我的道场而已!”“我可不是什么修士的孤魂,你听着,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赵傀的黑眼微微一缩,似乎有些诧异,但旋即转为不耐。可听到李无相接下来的几句时,那不耐又转为诧异——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 “你从哪里知道的!?”赵傀将枪尖稍稍向后一缩,人却靠近了些,“后面的呢?!” 李无相心里一松:“这诗是然山派的祖师传下来的吧?哦,你不知道的后面的?告诉你要紧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不是这世上人。你想不想把我是谁这件事给搞清楚?不搞清楚你能肯定来了我一个不会再来下一个吗?” 赵傀沉默片刻,忽然将枪一收:“这么说,你跟本派祖师也是很有些渊源的。好啊,我是要重建然山的,你把金缠子让出来,我给你炼化一身好皮肉,你就是我开山大弟子。” “师祖痛快!但先跟我说说你在那里面做什么。要你反悔,我也不做糊涂鬼!” 赵傀的黑眼珠在眼眶中飞快一翻,又瞥了眼自己身上——在那嗡鸣不断的愿力加持下,被李无相搞出来的细小伤口又已快要愈合了,体内那些黑烟也不再弥散。 他就又把眼珠一翻,傲然开口:“哼,也好。也该叫天底下至少有一个人知道我到底做成了什么样的神仙手段!” “我是用然山派所传的秘学,参照世间修鬼仙的‘太阴炼形术’,自创了一门‘太一炼形术’!这法子,要先成鬼仙,却又不能真成鬼仙,然后再炼一个有太一气运的皮囊出来。要没有胆魄,绝对不敢先炼自己,没有毅力,绝对不能在方寸空间苦熬十几年,要没有绝顶聪明的头脑和见识、没有天纵的运气,更想不到这法子——” “你炼成了,但被我搅乱了?” 赵傀猛地住口,阴森森地盯着李无相看了一会儿:“哼,成仙长生可不是求来的,是看你有没有那个命!你真以为把我的事搅乱了?你之前只不过叫我又成个了法力尽失的鬼仙、孤魂罢了。但我有成仙的命!我教出来的蠢徒儿来到这里用太一炼形术又起了个阵!我反倒又阴差阳错归了神位,虽然不是太一,但也算成仙!” 他又猛地收声,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你呢?” “你想要金缠子是吧,好,你看着。”李无相抬起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裳,然后用力将双手插入胸膛,再一点一点把胸口撕开。等他撕开了一条有无数淡粉色须子不停蠕动的伤口,才把前臂也完全探了进去、停下来,好像长舒一口气:“啊,真像啊。” “什么?” “我说赵奇跟你真像啊,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高兴就得意忘形——赵傀啊,你没发现现在很安静、很美妙吗?!” 赵傀一愣——院中的嗡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啊?! 弯月般的凛冽寒光闪过! 李无相从胸膛中抽出他此前藏在那里的两柄匕首—— 赵傀的脑袋、身体中的黑烟,冲天而起! 脑袋尚未落下,李无相的双匕又在身前划出一道圆弧,赵傀的胸口立即豁开两条大口、双臂垂下! 李无相不知道为什么祈愿声忽然消失了,但这绝对在赵傀的意料之外,或许是曾剑秋使了什么手段。但他绝不会像赵傀一样再多说半句废话——没了脑袋的赵傀显然未死,而立即从身上几个尚未愈合的破口中翻出一颗又一颗的黑眼珠、从胸口两条大伤口中也冒出无数丝丝缕缕的烟气,像他自己身上的触须一般,要将双臂再给拉回去! 李无相手中的短匕立即迸发成一片耀眼的雪光!赵奇的精血、太一的皮囊、从前的技艺!黑烟从无数破洞中喷涌而出,尖利呼啸仿佛仿佛赵傀的凄厉嘶嚎,黑烟汇成一股滚滚的浊气,先是惊慌失措地往屋顶一冲,但被拦住了,就又往门外去—— 可一触碰门外的阳光,立即像被蜇了一下,又猛地折返回来,一下子冲进李无相豁开的胸膛! 他整个人被轰的一声冲撞到了墙上,体内白须瞬间枯萎,金网在皮下嗡嗡震动,体表瞬间遍布无数细小裂痕!这跟在灶中要被金缠子夺舍时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李无相感受到了那股黑烟中强到恐怖的力量!那仿佛是什么庞然巨物,在一刹那就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开始与他争夺皮下的金缠子! 赵傀一开始没这么干,该是因为这种法子会伤到那宝贝——李无相能感到那东西在赵傀强横野蛮的拉扯之下开始变得松散,仿佛要崩裂,而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东西随着金缠子的变化开始恍惚、飘散了,赵傀那些疯狂、愤懑、嫉恨的情绪像狂风暴雨一样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的胸腔和喉头被体内的黑烟猛烈鼓动,发出陌生的嘶叫:“不知死活的东西,非要坏我道行!!” 又是猛地一振,李无相整个人如同被风沙剥蚀多年的瓷器一般,体表片片崩碎,露出金光灿烂的金缠子—— 但下一刻—— 一股恐怖宏大的狂暴气息骤然降至!! 外邪!! 金缠子瞬间变得伏贴,而赵傀的意识仿佛一只忽遇猛虎的小兽,惊恐、畏惧、绝望骤然迸发,但又在刹那间被镇压、被驱逐至意识最深远处的角落——黑烟猛烈地从李无相体表的裂隙中喷发、弥散、消灭于无形! 还是两章并一章。 恭贺大护法星际放羊! 感谢热心书友演天珠的打赏! 另外说一句,不是作者我嫌多嫌少所以才只提名感谢打赏数额多的朋友的哈。我以前的书,刚发书的时候,凡是大家感谢了我都会提名打赏的,后来打赏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的时候一章结束之后要感谢好几十个人,还经常会有错漏的,等再到后期,名单更是密密麻麻,实在感谢不过来了,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的了。 但是我每天都会刷好几次书评,都能看到大家的打赏的,我心里是非常感激的哈。 (本章完) 第59章 小仙师 第59章 小仙师 一切安静下来。 李无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立即开始运气内视体察自己身上的一切—— 原本空空荡荡的体内,那仿佛只有几粒水珠的“湖底”,正充溢着强大的力量,几乎将他填满……他觉得自己的解九宫快要圆满了! 这是…… 赵傀留下来的。一个笃定的念头从脑海中升腾起来,这是赵傀所留下的力量,其中包含了金水镇人的祈愿、寿元。 随之而来的是喜悦与满足,李无相要十分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想法才能从这种情绪中稍微清醒一点,他要找的不是别的,而是赵傀,他到底死了没有?还是像上次一样? 这次没有其他想法冒出来了,好像外邪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李无相沉默片刻,只得低声说:“好,多谢你的保底。我还以为非要到我死得再成枚茧子的时候——” 啊,本该是那样。但是因为刚才所做的一切——考虑、设计、缠斗、拼死搏杀……外邪喜欢这些东西,喜欢从尸山血海中乍现的寒芒。 李无相就叹了口气:“行吧,我能理解别人为什么叫你们外邪了。” 再没有其他的念头了,于是,等到喜悦和满足又如同潮水般褪去,李无相才感到疼痛。 不是具体的哪个部位疼,就是纯粹的疼痛,好像有烙铁在意识里狠命地压着、滋滋作响、油烟腾起!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刚才赵傀化作黑烟之后在屋子里冲撞一气,竟然叫将屋顶都击穿了好几处,现在明晃晃的天光洒落下来,正落在裸露的金缠子上。 他连忙挪动几步叫自己避入屋角,在地上捡起一块帘布把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开始运转广蝉子的功法——暂时做过了赵傀的这一场,但金水镇上可还有个修行人曾剑秋! 他知道自己不是人了,在他看来应当是个邪祟吧? 前世的时候,合作项目时配合无间,但项目结束立即你死我活的事情他经历得太多了。 澎湃灵气冲刷周身,李无相能感到体表的皮肤正在愈合。起初速度极快,但等到身上剩余道道裂纹时,愈合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了。他停下来分神稍稍想了想——广蝉子“解九宫”的境界是要将脏腑的先天之炁炼到体表,无论他来处还是这里,先天之炁都是一个人最为难得、最根本的东西,如今这皮囊就是那么炼出来的,刚才只怕是赵傀动摇了金缠子、又将这身皮残害太甚,这先天是一时间难以补全了。 那现在—— 他听见了脚步声。起初是两个人,远远的,稍后则变成了四五个,再是八九个、十几个、几十个……怎么回事? 因为那脚步声不是由远及近地出现在陈家院门口的,而更像是不断地、突兀地冒出来的! 李无相将手探出布帘外,摸到了赵傀落下的那杆大枪。 然后他听到曾剑秋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哎,伱还活着没有?” 稍隔一会儿:“赵傀?赵傀?” 李无相默不作声,看向几步之外的后窗。曾剑秋的声音听起来仍没有什么力气,而眼下自己体表虽然尚未愈合,但体内实则灵力涌动,远非从前可比。不过在这种时候他实在不怎么想面对叫人为难的局面,那么…… 但又听到了薛宝瓶的声音,稍带着些哭腔,好像从胸腹间很努力很小心地挤出来的,微微发颤:“李无相,李无相?” 他愣了愣,犹豫片刻:“我在,还活着。” 薛宝瓶发出一声激动惊喜的短呼,然后他听到了别的声音——像有很多人在院门口,因为他的声音而稍稍躁动、怯怯地说起话来。然后是曾剑秋的声音:“我的天,你的命是真大,那赵傀——” 李无相披着布帘站起身,贴着墙壁朝外飞快看了一眼——曾剑秋和薛宝瓶在院子里,院外则全是金水的镇民。刚才他体内的触须枯萎,到现在并未长全,所以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但依稀瞧见的大多是斑白发色,神情也多为惶恐,是劫后余生却又惴惴不安的人该有的神情。 他就稍微松了口气:“赵傀不在这里了,应该是被我除了。” 人们安静了一会儿,好像没怎么听懂。这时听到陈辛的声音:“小仙师是说赵奇被他给除掉了,邪祟也被他给除掉了!金水太平了!” 风一样的喘息声这时候才刮过人群,原先的怯怯的低沉声音一下子迸发开了,嚎哭、欢呼、祈愿声交织在一起,随后人群像被风吹的麦浪,一下子倒伏下来,向着陈家院子的方向叩拜,不少人口中仍旧念叨着灶王爷保佑。 陈辛又赶紧高声喊:“别,别,哎,别拜灶王爷了,咱们这儿的灶王爷叫赵奇那个妖人给换了,要拜就小仙师……李仙师!” 人群一下子换了说辞,就在这么一瞬间,李无相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满足与喜悦传遍全身,但绝不像外邪给予时那么宏大,而更像是温水或春风,拂遍周身每一个角落。他身上的人皮一紧,原本无力愈合的条条裂纹飞快收束,顷刻之间,已光滑如初。 这就是……愿力? 薛宝瓶冲进门,手里还抓着两段残砖,到了李无相身前时陡然停住。李无相笑了一下,张开双臂,她立即扑个满怀,抱着他使劲儿紧了紧胳膊。李无相在她背后轻轻拍拍:“你说我是神仙嘛,邪祟算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曾剑秋——他现在成了个枯瘦的高个儿,手里拄着一杆枪站在院子里,看起来就真是用来拄的。他脸上稍有点释然的微笑,但李无相觉得那种微笑底下还有些警惕,好像在琢磨现在这具皮囊里的究竟是不是另外一个人。 李无相就也朝他笑了一下:“你在那边搞了什么?赵傀的香火愿力忽然断了。” 曾剑秋抬手指了下薛宝瓶:“这姑娘藏了件宝贝。” 李无相低下头,薛宝瓶退开了,但脸上就只有神采风扬的欣喜,全无羞涩,把两段残砖擎在他面前:“赵、赵、赵奇不不不不……” “慢慢说,不急。” 薛宝瓶深吸一口气:“赵奇,不是,给了我,一张符吗,我之前用了那个符,结果一下子到了这里面,之前关着你的砖里面!我又听见曾剑秋说你在跟赵傀打架,我就出来了,然后我们发现我握着符拉着人别人就也能进去,我想把人一个个拉回来的,他说要把人聚在一起一下子弄进去才好,我们就——”李无相听明白了。在自己与赵傀拼命的时候,他们也在以另外一种形式帮忙。他们把镇上的人统统装进了那块头里,因此之前赵傀的香火愿力才会骤然断了。曾剑秋这法子的确很好,否则赵傀要是渐渐感觉到不对劲,或许就不会掉以轻心了……真不知道他们有多费劲才能集齐镇上的人,也多亏自己之前跟他纠缠得久。 他就仔细看了看这两截残砖——本以为这砖从前是凡物,是被赵傀以非凡手段炼就的,这么看的话,这东西似乎本身就是个宝贝。 薛宝瓶把砖递给他,李无相摇摇头:“你真了不起,算是又救了我一命——那就你收着。” 然后他走出门外,来到院中。门口的人瞧见他,一下子寂然无声。他看清楚了陈辛——看着已六十来岁了,老相许多。 但改变的不仅是相貌。前几次见他的时候,他表现得和蔼可亲,但能瞧得出身上全都是一种活泛的精气神,是一种胸有成竹、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后表现出来的随和。这会儿他仍以镇主的身份叫众人都收声,可李无相瞧得出他的气势已不是很足了,这叫他想起了从前的一位上司——知道自己因犯错即将被剥夺一切,在最后那么几天里就是这个样子,仿佛一头衰老病恹的狼。 他就在院子里站下了,把眼神从陈辛的眼睛上移开:“刚才镇上是闹了邪祟,是妖人引来的邪祟,这个妖人就是赵奇。赵奇这个人……” 他瞥了一眼地上那具干瘪的、裹着土灰的尸体,现在已像是一条瘪掉的袋子了:“在别处也做过恶,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他刚来金水的时候就想做今天要做的事了,但你们的镇主把他拖住了,一直拖到这位——曾大侠也一路追踪过来,我们这才能把他给降伏了。不要拜我了,也该谢谢你们镇主。” 陈辛愕然,微微张开嘴、睁大了眼睛,李无相只对他笑了一下,他就被人群给淹没了。 他就又轻轻按了一下薛宝瓶的肩膀:“收好那东西和符,往后谁要看也别给。” 再对曾剑秋偏了下头:“走,我们说点事。” 两人从后门走出去,曾剑秋拄着枪杆,离他三步远。李无相也没说什么,一直带他走到昨晚赵奇要他杀陈三咬的竹林里才站下。 他回过身,看见曾剑秋脸色肃然,左手拄枪,右手垂下,叫袖子笼着手。 他皱皱眉:“你不是要拿剑射我吧?” 曾剑秋摇摇头:“你身上有金缠子,我这剑该拿你没办法。我是在想你打算怎么样。” 李无相抬起左手,慢慢走近他:“给我搭搭脉,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曾剑秋一愣,李无相已经把手递到他面前:“你觉得我是邪祟?算是吧,但不是我乐意的,我从前也是人。这事儿要从那块砖说起——薛宝瓶对你说了没有?” 曾剑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将手指搭在他腕上,笑了:“没有。你那小姑娘嘴巴严得很。” “那你就听我说吧。”李无相开口,隐去外邪,将与赵傀的前尘往事都讲了,“你们把他的香火愿力断了之后,他冲进我身体里了,要跟我抢金缠子。但我从前自己也有一门功法,专门辟邪,也只能辟邪,我把他赶出去了。最后的情景大概是黑烟从我身体里喷了出去,我感觉不到他了。我自己内视了很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是我担心——我听过类似的故事,一个人设计弄死了他师父,结果他师父还没死,藏在他身体里,也是说自己成仙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能看出来吗?” 听他讲这些事时,曾剑秋的脸色已变得极为严肃。等李无相讲完了,他还将手指在腕上用力压了压、闭上眼睛感觉许久,才皱眉想了一会儿:“我倒是感觉不出。不过你这么说的话……这事儿比我想的还难办。” “怎么说?” “叫我想想……”曾剑秋拄着枪,慢慢坐到地上,长出了一口气,“我也不问你到底是谁了,但听你说的这些话,你不是很懂修行对吧?” 李无相点点头:“除了一点天下势力格局,我一窍不通。” “行,天底下这么多宗派,其实修行的办法主要就两种。前期都差不多,先筑基,补上身漏、保住先天一炁,然后就是炼气,炼的就是保住的那个炁。再往后差别就大了,三十六宗派、我们剑侠太一道,是先把炼化的炁结丹,结丹之后再养丹,炼成元婴。成了元婴之后再出阳神,这时候就号称不死不灭,是陆地神仙了。” “六部玄教在筑基之后是炼神,把体内泥丸百节诸神都炼到魂魄里,成了之后就是还虚。到了还虚再继续炼化他们的魂魄,最后将魂魄也合归最初的先天一炁,这就是合道了。他们合道之后就会飞升,去他们祖师的妙境。” “还有旁门左道也能成仙。这些旁门左道里最有名的就是太阴炼形术——修行人假死,避过死劫。不过这么干的话也就是成了鬼仙,阴鬼之属,不入流了,也怕日光。我猜他是不甘心这么干……那可能就是他想的太一炼形术了。” “这东西我不是很懂,但你也看到了,他在炉灶里弄了个小朝廷,皇帝,赵奇又在金水设道场,叫人拜灶王爷,其实都是一码事,心足够诚、愿力足够强,就能引下来灵神的气息。不是灵神本尊,但也够用了。那他就是先要在你这个皇帝的身上集太一的灵气,然后叫你用广蝉子把自己炼成一张皮,他自己再把魂魄藏在金缠子里,夺舍你这张皮,这么一来还像是鬼仙,但因为皮上有太一的贵气,也就不算阴鬼之属了。” 曾剑秋摇摇头:“他这人倒的确是聪明,运气也好。广蝉子和金缠子缺了一样,这事就办不成。但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我看他也不是青春寿元将尽了,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再等个几十年?” 李无相朝他丢了根竹枝:“老哥,跑题了。你说这事儿难办,哪里难办了?” 曾剑秋叹了口气:“我说难办的意思是,恐怕他是死不了了。” 两章并一章哈。现在发书34天了,总更新在16.33万字,平均每天更新的是4800多个字,虽然不算多,但是每天是绝对不会少于4000字的哈。 因为有的朋友觉得我二合一不到4000字,这个其实是因为我的分段,我不是一两句话一分段的,我是按照正常的写作段落结构来分的,其实相对比正常分段还是分得更散一些了。不能再分段了,再分段就成了长篇散文诗了,我自己写着也会难受的。 然后那啥,21号的时候要上架了,大家能不能提前把自动订阅给开起来啊,这样上架的时候如果你们有什么事情,还可以自动订阅。上架的首订也超级重要,差不多关系到一本书后期能写得顺利还是不顺利了。因为大家的支持,到目前为止这本书的成绩是我从事这个行业以来最好的了,还是远超我预期的那种好,拜托再把我送佛送到西吧,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在看土地准备给大家建别墅园区了,基本一切都弄好了,今晚睡着之后就可以开工了。 (本章完) 第60章 神仙 第60章 神仙 李无相沉默地看着他,等了一会儿:“没个但是了?你认真的?” “认真的。”曾剑秋皱眉想了想,“赵傀在想要夺你的舍之前,哦,就是在灶里的时候,就应该是用金缠子把自己炼成鬼仙了,所以附在赵喜的身上。金缠子这东西不愧是个宝贝,你不知道正经想要夺舍有多难,我这么多年没听说过有谁办成的。” “所以他从灶里出来之后……我就当伱是用你的法子把他给辟邪了吧,他也还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但也不算是鬼仙,该是介于这两个之间。然后问题就出现在赵奇干的事情上。一般来说,你到一个地方请神,人的香火愿力汇聚起来,怎么说呢,你就当是汇聚成了个真神专属的座位吧,等着人家下来坐。” “这个座位,不管到最后请没请下真神来,反正还是人家的。你在金水请灶王爷,不管请没请下来,还是灶王爷的位子,那是有主儿的。有时候一些孤魂野鬼、山精野怪之类的,稍微有点道行,胆子大的,上去坐一坐、把香火享用了,自称就是灶王爷或者哪个正神,帮人办了事,办完之后他还是要走的。” “但是赵奇用的是他们然山的符术。我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猜啊,他在家家户户屋顶画了个灶王爷的符,这个东西该是把人本来给灶王爷的香火给偷了。这个就是我没弄懂的地方,这么偷来的东西,该是没用的,但是不知道他们然山的符是怎么回事,还真弄成了个假的灶王爷了……就类似你当初那个假皇帝吧。” “这么一来,香火汇成个小小的假神位,赵傀就坐上来了。你要说是假的,但那也是实实在在的香火愿力……所以我觉得,赵傀可能是真成神成仙了。” 李无相慢慢出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赵奇造了个神仙出来。” “差不多吧。但是我想不明白,然山这符怎么这么厉害?” “跟他们祖师爷有关?” 曾剑秋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怎么办?” 曾剑秋挠挠头,叹了又叹:“这么邪门儿我怎么知道,反正肯定不在你身上了,我猜就还在金水。这种事儿该找幽冥道的人,他们懂这个。不过你非要我说的话,往后不能叫金水的人再拜灶王爷了,容易把赵傀再给拜出来。其实金水最好也别待了,闹了这么一场,往后很容易引来鬼怪。” “嗯。”李无相点点头,在心里慢慢出了口气,然后尽量用更加随意的语气,“之前你叫我走的时候,告诉我去找幽九渊——” 曾剑秋一抬手:“诶,现在咱们不提这个了。我没别的意思,你不是太一道剑侠,我不好再跟你提。” “哦,那你当时跟我说赵傀成邪了,这个邪是指外邪吗?赵傀跟我提过,那是什么东西?” 他说话时,觉得自己全身都绷紧了。但直到话说完,意识深处也没有任何异样。 曾剑秋像是松了口气:“哦,这个啊。唉,我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这个也不知道。这么说吧,修行人,道行深了,修炼厉害手段的时候,就要存想供奉自家的神主,这种事就跟普通人烧香祭拜类似。普通人这么干,可能引来鬼怪,但修行人的供奉可比普通人厉害多了,运气不好,一样引来邪门的东西,这东西,你就当是厉害得不得了的有道行的孤魂野鬼、妖邪精怪吧,会装成你供奉的神主,你一个念头不小心,就外邪入体——有的人还觉得自己真是祖师神主上身了,修为涨得飞快,结果最后就迷了,疯了,反正不是好事。” “这么说,修行人道行越高,越危险?” 曾剑秋不情不愿地犹豫了一会儿——这么一恍惚,李无相觉得自己看到当时赵奇谈起衰败的然山派时的神情了——然后才说:“法教没这个事儿。六部玄教没这个事儿。这个事儿是三十六宗派和太一道的,要不然他们怎么总说咱们是旁门左道呢,呸。” “那……”李无相顿了顿,“外邪会知道被入体的人在想什么吗?” “那怎么会?赵奇跟你瞎说的?”他说这句话,愣了愣,忽然看向李无相,一拍大腿:“哦,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什么?” 他又在李无相身上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该说他们然山派了,而该说你们然山派了——金缠子在你身上,那上面有法帖,老弟,你现在算是然山的宗主了!” “哦?法帖这东西怎么说?有什么好处吗?” 曾剑秋啧啧两声:“你这人是真沉得住气啊。法帖么,赵奇跟你说过的吧,三十六宗派自己搞出来的。倒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就算是个印信,来,把手伸过来。” 曾剑秋握住他的手掌,稍微一使力,李无相立即感觉到一股气流入体,但只稍稍一转,无影无踪。 曾剑秋愣了愣,松开手:“哦,我忘了你是个邪祟。得了,你听着吧,挺简单,拿着下了法帖的东西,在云门、中府、神封、章门、太乙这五个大穴上运气走一圈,宝物就会现出印信了。我从前也没见过真被下了法帖的东西,这是我一个老哥们儿跟我讲的,说这东西得等人结了丹,才能叫这法帖现出来,到那时候你自己试试吧。” “不过么……”他摇摇头,“你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你到时候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吧,反正就是个印信,告诉别人这上面是真有法帖的,其他的宗派管事的瞧见了,都认得出。” 李无相皱皱眉:“就没了?真就只是个印信?那要是别人给抢了呢?就也是然山宗主了?” 曾剑秋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你跟我说你是从前被赵傀抓走的,但你要真是个寻常人,不会有现在这种气度。那我就当你是之前在哪里隐居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咱们俩这回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我不就多问了。” “对,就真只是个印信,要是叫别人抢了,就怪你没本事了,这世道的事情就是这样的。至于这印信又有什么用,这么说吧,要是你哪天结丹了,觉得自己成了,找个好地方开宗立派了,就可以对别人说,我是然山的宗主,我有法帖的。” “这事儿一传出去,附近的宗派可能会派人来看,你当着他们的面把法帖给亮了,验证无误,那你就是然山宗主,别人没二话。但接下来,附近道行深的知道了,也想当宗主,他上门杀你来了怎么办呢?你被杀了,他抢去了,那他就是宗主。” “你把他给杀了,那在三十六宗派看来自然是除魔卫道,好事!可要是你斗不过他,又逃了,那你就可以去附近的三十六宗派,跟他们说你然山被邪门外道给侵入山门了,同是三十六正宗,要求个援手。那他们也没二话,必然全力帮你。” “懂了没有?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赵奇那小子今天大放厥词,跟你说这世道弱肉强食,我先不说他别的歪理是不是放屁吧,反正这一点说的倒是没错。老弟,今天是我,换成了别人,现在有伤在身,可能不会干什么。但知道了金缠子在你身上,你就相当于一件法宝了,那养好了伤,立即就回来抓你炼了!”“你可别以为只是因为你有金缠子,就算没有,你一个修行人,身上总有宝贝的。刚打个照面摸不透各自都有什么看家本事,大家是客客气气的,可要是一不小心叫人摸透了底,立即也是要杀你夺宝!” 李无相想过这世间大概会是什么样子,只是没料到似乎比他想的还要更险恶一点儿……难怪像陈家、李家那样的镇主,都并不怎么上心叫自家子弟去修行。 “杀来杀去……又都是想要求长生的,不怕什么报应、因果之类的吗?” “嘿嘿,有人怕。大宗派,六部玄教,什么都不缺的,自然是怕,轻易不动手,怕坏了自己的道行。但是你琢磨琢磨什么人会在江湖上行走?修行人每天打坐吐纳,才能精进多少,为什么要把时间在一堆俗务上?就是一个穷字。你炼丹、药浴、炼器,都要法材,你是个小宗派,没什么福地,只能下山去找个镇子做供奉了。” “但是凡人供奉来的也有限,有些东西你得自己弄。弄来弄去,一不小心青春寿元快要尽了,这时候还在乎什么因果报应?先能修行下去再说吧!所以你走在江湖上,越是看着年轻的,不说厉不厉害,资质肯定好。越是看到老相的呢,你就越要小心。” 他指了指自己:“就像我这样的。” “你看着也不过三十出头而已。” 曾剑秋哈哈大笑:“那是看着,我都五十多岁了。不过倒也不急,赵傀这回落在我身上,倒是把我的青春寿元都耗尽了,再等上个几年,你瞧着,我就看着就跟你们镇主一个样儿了。唉,当年遇着他的时候,他倒也年轻,一晃这么些年都过去了,我差点没记起他来。” 李无相沉默片刻:“赵奇跟我说,要是青春寿元耗尽……就不能再修行了。” 曾剑秋点点头:“没错。人就慢慢老了,先天之炁漏了,寻常人会有的病痛都要慢慢找上来,最后也是一抔黄土,跟寻常人没两样儿。” “我……” “嘿,你倒用不着跟我来这个。”曾剑秋摆摆手,“我就没想过自己能修成个陆地剑仙。我当年入道也是迷迷糊糊被人带进门,等到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早想开了,我不喜欢如今这世道,自己也谈不上是什么圣人,我就想在这世上痛痛快快走一遭。这些年,妖邪我斩杀了不少,之前要对你用的那些手段也使了不少,肯定谈不上问心无愧,但比别的那些王八蛋要好多了。行啦,我这辈子不亏了。” 李无相叹了口气:“曾老哥,你……” “唉,不是说了别跟我婆婆妈妈的了吗?” “不是,我是想说,既然这样,你能不能教我你的飞剑术?” 曾剑秋瞪着他不说话了。 李无相摊了下手:“我是明白了,修行境界是一码事,杀人术又是另一码事,我觉得你的手段特别合我心意,你这一身本领总不能埋没了,咱们又这么有缘,不如教教我?” “不教。” “因为我不是太一道的剑侠?我也可以是啊,这么着你们太一道就多了个然山的宗主了。” 曾剑秋气哼哼地哼了一声,拄着枪站起来,往璧山的方向走:“因为你心术不正!太一道不收心术不正的弟子!” 李无相跟了上去:“这话怎么说的?” “你忘了你挑断我手脚筋把我交给赵奇的事了?好人能做这事?” “不是,老哥,要我没记错是你威胁我在先?你那也不是好人干的事儿啊?” “没错,我也是心术不正,那是我师父看走眼了。不过我这心术不正,我自己心里有数儿,可我对你没数儿!” 李无相叹了口气:“行吧,那你现在要去哪?” 曾剑秋不说话,只拄着他的枪走。李无相陪在他身边走了一气,等两人开始进入密林、头顶的天光都开始被遮蔽时,才说:“到底怎么了?你不是会因为我要你教我飞剑术就生闷气的人。” 曾剑秋又走了几步,站下转过身。他想了一会儿,抬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非要问!好吧,我这么说吧,你不好奇我干嘛要一路追踪赵奇来这里吗?” “不是因为赏金吗?” “那是顺手的事。”曾剑秋看着他,“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一开始要找的不是赵奇,而是赵傀。我是追着赵傀,才在路上追到了赵奇,又顺着他找过来了。你要是问我为什么要找赵傀,其实我一开始是找去了然山的。我想要然山的一样东西,也不算是我想要,是太一道、幽九渊想要。不过那样东西呢,现在在你身上了。” 这些多是交代设定的叙述剧情,我就不分开发了,免得大家心烦。今天还是二合一。 (本章完) 第61章 道书 第61章 道书 李无相沉默片刻,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哪有这么巧。那你原来打算找到了赵傀……强抢?” “那不是我太一道做的事。” “所以你想要的是金缠子?因为那东西在我身上,你就不想要了?” 曾剑秋双眉紧锁,死死盯着他。稍过片刻又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是广蝉子那部道书!小老弟,把伱吓得够呛?” 笑了几声又摇摇头:“不过也算了吧。我不想对你用强,现在也用不了。我要是问你要广蝉子,你肯定得叫我教你飞剑术。我说你心术不正算是开个玩笑,但你这人心思太多,我看不透,我就不敢教,至少现在不敢教。” 李无相要开口,曾剑秋一摆手:“但你这人还算对我脾气,那我临走之前,就再给你说几件事吧。” “其实你现在也不算是个邪祟,算是个鬼仙之流吧,但还不如。你现在披着一身皮,觉得自己来去自如、不怕伤痛,好像远比寻常修行人好处更多些,这就是旁门左道的好处了。往短处看,的确叫人动心。可有两件事,鬼仙之流是没法儿再往上走了的,你如今要是个炼气的境界,终其一生也只能是炼气的巅峰而已,我猜你不会甘心。” “另一点,你这副皮囊其实脆弱得很,要有人知道了你的弱点,只要刮去你的皮、叫金缠子在烈日底下晒上几个时辰,你可就完了。这叫元神不稳,懂吧,这是修行的时候最忌讳的事情。你跟我说你在灶里杀死的那个赵傀像是有血有肉的,不论是不是真的血肉吧,那我猜然山是有什么法子能把你如今这样子炼成那样子,你可以自己想想办法。” “再就是广蝉子。这东西不是人人都知道的,我也是从幽九渊那里听说的,像我一样知道的……还有几个剑侠,我们都在找这东西。你要是寻常人,遇上他们倒没什么,顶多缠磨着你,要跟你换罢了。可你现在这样子,剑侠可不是个个像我这么好说话的,当心别人看出来,把你当邪祟除了。” “还有,这玩意应该存世很久了,既然没什么人练,就说明有古怪,你最好也不要再练了,想法儿弄个正经的法门吧。走了!” …… 往常,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金水镇就变得很安静了。可今天很热闹——陈家院子的方向灯火通明,那是镇主家杀鸡宰羊办了席面,为了庆祝整镇的人劫后余生,还为酬谢两位诛杀妖邪的仙师。 但一直到等到天落黑的时候都没有找到那两位,于是人们觉得他们该是像传说中的高人那样,事毕拂衣去,早远走高飞了,并不贪图人们的感激与酬谢。 于是宴请的主宾就变成了薛宝瓶。陈辛和刘姣先来问了她,她拒绝了,过一会儿陈绣又来问她,她不想去,陈家就派了两个镇兵守在她家门,把之后赶来看她、谢她、求她治病或者延寿的人远远地挡开了。 这么过了一阵子,外面再没什么别的人声,薛宝瓶才能慢慢松口气,接着收拾今天被搅得一塌糊涂的院子。两口灶都被掀开了,小锅被砸破了,大锅倒是好的。但桌椅条凳之类的,都散碎成了破木板。她把这些东西重新归置到院子一角,又洗了抹布把主屋地上曾剑秋留下来的血迹擦干净,才慢慢走到柴房门口。 她推开门,看见柴火垛旁边的稻草铺。 这间屋子又矮又窄,夯土的墙面上曾经刷过的白灰都早脱落了,即便现在开着窗户和门,只能依稀看到屋子里这些东西的轮廓。 她走到稻草铺前,闭眼在上面躺了一会儿,心里想,这样屋子到底是不适合他的,金水也不适合他,不知道到底哪里能适合他。其实第一天我就知道他会走的。然后她把稻草都仔仔细细地收成一卷、抱回到主屋里,想着要是明天跟今天的天气一样好,就在院子里铺上一块布好好晒一晒,也许还能存上好几年。 等再在家里环视一周之后,她才发现除了这一铺稻草,再没有李无相的东西了。她想起他之前说赵奇的时候——“他的屋子里没什么私人的零碎物件,可见并不打算在金水长驻”。 她叹了口气,从陈家送来的各式餐点里捡了一个炖好了的鸡腿、剥了两枚鸡蛋放在碗里,端着碗坐到灶房的门口去,觉得往后自己不能像从前那样饥一顿饱一顿,而该好好吃饭,背熟他教给自己的那五十三个字,等着他在哪里想起来他自己是谁。 然后她想自己不该开铺子了,因为做的都没有他好吃。也许可以用那两块砖当个货郎,从清江城买些东西,再运回金水来,只要自己把东西藏在砖头里就好了。 她垂下脸咬了一口鸡腿,忽然觉得眼睛和鼻子里一热,赶紧抬起头、别过脸,看向门外的黑暗里—— 李无相从黑暗里走过来了。 看了看她的碗:“啊,你先吃了啊?行,你先吃完,一会儿帮我去抬人,我抬不动。” 薛宝瓶怔怔地抓着碗,不敢眨眼,但还是眨了一下——他还在。 并且走到自己身边,挨着在门槛上坐下了,看向远处黑暗中的一抹光:“那边真热闹啊,没请你去?” 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松下了肩膀,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请了,我没去。我们去……抬谁?” “曾剑秋。哎,你这什么表情,哈哈,不是的,他要走的嘛,结果是在逞强,刚跟我说‘走了’,一头栽在地上了。我想把他给弄回来,但是我这身皮不行,就只能慢慢给拖到陈三咬家里了,一会儿你帮我把他抬回来。” “好。”薛宝瓶拿给他一枚鸡蛋,“给你吃,我一会再给你杀只鸡,他家送过来一窝鸡……” 李无相把鸡蛋咬了一口,慢慢抿着:“我不吃生的了。你看,我现在还在喘气呢,像不像?曾剑秋说得没错,我得表现得更像个人,要不然往后容易惹麻烦。”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62章 年轻人 第62章 年轻人 有了薛宝瓶帮忙,把曾剑秋抬回来倒并不是特别吃力了。 柴房的稻草铺子已经撤了,薛宝瓶不想把那稻草再抱出来,就要把曾剑秋安置在她的床上。李无相抓着他的双脚气喘吁吁地想了想:“还是放在柴房吧,他肯定不在乎。放在你那里就太刻意了。” “什么……刻意?” 李无相慢慢倒进门,在柴垛旁边把手一松:“明天你就知道了。” 放好了曾剑秋,李无相就走出门找到在柳树下守着的两个镇兵,叫他们两个再回陈家叫些人来,要把灶房收拾收拾。一刻多钟之后陈辛就带着几个人来了,他自己先进院子,见到李无相之后双膝一弯就要拜下来。李无相等他的膝盖沾了地才把他搀起,叹了口气:“陈老伯,何必这样呢?” 陈辛躬着身子,在胸前抱着手:“我这老眼昏了,之前把仙师你当成李家的孩子,真是得罪得罪……” 李无相笑了笑:“出门在外嘛,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这怎么能怪伱。说实话吧,我的确是个修行人,这回出山历练来的,路过这儿的时候觉得不大对劲——” 他转身指了一下薛宝瓶:“又见了她,觉得简直跟我妹妹一样,就驻下来了,教了她点东西。老伯还记得王家的三口吧?” “啊……记得。” “那天晚上想欺负她,叫我给除了的,这个你不要见怪。” 陈辛立即摇头:“他们也是外姓,但跟薛家可不同,薛家是好人,是我们金水好好接纳下来的。王家人,唉,都是我来这儿之前那些年说不清的事了,我也并不喜欢他们,跟他们要虎骨就是想逼他们走,仙师是为镇上除害了!” 李无相笑起来:“那你还得谢谢我了?” “要谢,要谢的!”陈辛的眼圈一红,“要谢的岂止这个呢?这回,白天在院门口儿的时候,我是真做不了这个镇主了。我对不起乡亲们,有眼无珠,供奉了赵奇这个祸害,我那是之前听说然山派……” “啊,然山派是好的。赵奇和赵傀这两个,原本是临时拜入然山山门的,这也不能怪你,我还不是要寻机才能动手。” “是是……我是说,仙师,你今天那几句话真是,唉,大恩不言谢,仙师往后要什么,我倾家荡产也要供奉上来的!” “好啦。”李无相抓着他的肩,把他的背掰直了,“我不是赵奇,没什么想要的,你也用不着对我这样,一起吃吃饭喝喝茶挺好的。但你师父的伤倒是需要点东西——帮我把灶房收拾收拾,改成间屋子吧,他还要在镇上再待几天。” 陈辛往屋子里看了看,迟疑好一会儿:“他……” “记起你来了,之前不方便相认。等他伤好了我叫你来看他,现在他需要静养,我得给他疗伤。”“好,我们这就动手!” 只了半个时辰,灶房里面的就全拆了,又流水一般送来各式家用——一张床,看着原本是陈家在用的,现拆的。又有零零碎碎各种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换洗衣裳,还藏了些银钱。李无相指挥他们把床安置在灶房里,等再把东西归置好,已又过去三刻钟了。 陈辛走时千叮万嘱,叹气说自己师父住了新收拾出来的灶房,李仙师你却没有清净的地方了,要不要把旁边的宅院也给收拾一下,李无相就哄他几句,给送走了。 等门外脚步声远去,他才舒舒服服地在灶房的床上躺了一会儿,又试试被子,抱了另外一床走到柴房去看曾剑秋。他叫薛宝瓶一起捡些细柴枝子铺一层,又用稻草铺一层,然后垫上被褥。把他放上去之后,再掀开眼皮、探探脉搏、听听心跳。 依着他的经验,把现在的曾剑秋当成个普通人的话,身体其实勉强算是健康,李无相猜测或许是因为青春寿元耗尽之类,又牵扯了体内气机,搞得他昏过去了。 于是拉上薛宝瓶,坐到他的新屋子门口尝陈家又新送的各式吃的了。 曾剑秋醒来时,天光已经放亮了。他猛地睁开眼,立即摸上自己的手臂,摸到袖中的小剑还在。然后迅速环视四周,要将自己撑起。但胳膊肘无力地打了个弯,又落回铺上,他就只能侧着身子慢慢爬起来。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几乎能听到血流和心跳。等靠到墙壁上喘了几口气耳畔才逐渐安静下来,于是依稀分辨出了别的声音——鸟鸣,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碗筷碰撞的脆响,隐隐约约的说笑。 他提了一口气,又将这间柴房看了一遍,慢慢走到门前,伸出手轻轻推了推。 吱呀一声,门开了,没被锁住。曾剑秋愣了愣,终于将提着的气呼出去了。 他走到院子里,瞧见了薛家的主屋。门开着,李无相和薛宝瓶正在吃饭。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眼中所见的是两个漂亮的年轻人,皮肤光洁,眼眸明亮,投在他们的身上的阳光亮得都好像有些刺眼了。动作轻快又灵敏,脸上都是笑意,仿佛从不曾有什么烦心事,也永远不会衰老,好像这就是青春的化身。 一个念头在他的头脑里猛地跳了一下……自己不该有这种心境的。但这个念头随即像一团被风裹挟起来的沙尘一样很快消散,曾剑秋又慢慢出了口气,感受到身上的疼痛。手腕脚腕、面部、肩膀、后腰,都在胀痛。他从前听说过这种痛——受了伤落下病根儿,或者人到老年因为劳作留下隐疾。这些东西与从前青春正旺的太一道剑侠毫无瓜葛,可此时他意识到,它们好像全找上来了。 他叹了口气,又猛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你小子吃饭怎么不叫我?把我活活饿醒的!” 李无相把身子往后一仰,从门内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笑起来,又指指桌上的空碗筷:“我们给你留着了。尝尝你徒弟早上新送来的吧,一会儿吃完饭,我给你讲讲广蝉子,就是不知道你记性怎么样。” (本章完) 第63章 现状 第63章 现状 曾剑秋停在门前,愣了愣:“我昨天可是说过——” 李无相点点头:“没错,我昨天也是那么想的,没有白送的道理,你得来换。但是昨晚我又想了想……要是你没来,我哪怕知道赵奇在做什么可能也拿他没办法,更别说赵傀了。咱俩算是帮了彼此的大忙吧,其实你帮我还算多一点,伱可以跑路的。” 曾剑秋抹了一把脑袋,走到桌边坐下了,捏起一个肉包子嘴里默不作声地大嚼。 李无相就拿筷子挑了一点腐乳也抿在嘴里:“再有,你们太一道和幽九渊都想要广蝉子是吧?你不让我问幽九渊,我就当那是个特别厉害的地方。所以我想了一件事——如果我们在生活里经常遇到某种难题,就肯定会多多少少有点儿解决的办法。” “修行人的青春寿元耗尽是个大难题,可现在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赵奇说的起阵请神,起阵的人能略得点寿元,不过你曾大侠肯定不会这么干,那我猜你们那个神神秘秘的幽九渊也许有呢?所以这可能就不是交不交易的问题了,是可能会救你的道行。所以我把广蝉子说你听,你带回去吧,万一找到什么办法呢?” 曾剑秋把包子咽下去:“我不——” “我也不是全没好处。你说还有几个剑侠也在找,要是你把这东西带回去了,他们也就不会找了吧?我也就没麻烦了。你看,双赢的事儿。你要过意不去可以往后找机会报答我,我肯定等得到。” 曾剑秋皱起眉,将筷子搁下。他沉思了一会儿,将要开口,李无相已经说:“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东西。唉,广蝉子这部道书一共只有三个境界,第一个是发真种,第二个是解九宫,第三个是披金霞。我在灶里的时候练成的是发真种,算是刚刚进入解九宫的境界。” “后来我被赵傀的金缠子夺舍,我俩一起落到火里面去,我差点被烧死,然后叫她给我养活了。活了之后,我感觉,按着广蝉子里的说法,我算是解九宫大成了。我猜是因为把脏腑都烧了,人却没死,又被金缠子救下个皮……不过我的问题就是先天之炁没了,这回赵傀的愿力给我补上了不少,我感觉现在可能真的算是要大成了吧。” “练到我这个地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算是我练出来的还是金缠子的作用——我身体里会有须子。”李无相抬起手,一条发丝般的白须从指甲缝里探出来、落在桌上。 李无相把它拔断,又放在手上,那须子立即自己钻回去了:“这些东西眼下是在帮我消化,能吸血。我吃了东西,全是它们化掉的,会有些渣子,像粉末一样,我就呼出去了,看着像烟气吧——” 曾剑秋看了眼他的须子,又看了眼薛宝瓶——小姑娘秀秀气气地吃着饭,面色如常。 “我有触觉,但不会觉得疼,能感觉到很重或者很尖锐的压力,不过使不上什么劲儿,这应该是因为自重的关系?或者是我修行不够?其实我这身皮跟你差不多,灵气充沛的时候受了伤愈合很快,但另一方面跟普通人的也差不多,受了刀剑伤都会裂开,可能是因为我这解九宫是取巧来的吧,我看广蝉子里说到了这一步,就应该跟皮铠类似了……差不多就是这些,我先给你说道决吧。” “你……停,我可没答应——” 薛宝瓶把刚刚剥好的鸡蛋放在曾剑秋碗里:“曾大侠,你吃这个,好补补身体。” “哦哦,好,哎,李无相——” 薛宝瓶又夹了个素包子给他:“这个是今早陈辛说亲手做的,说你一定要尝尝,说你从前带他吃过的。”“哦哦,嗯,好好,我自己来——” 李无相就已经把道决给说了大半。曾剑秋皱着眉急了一气,只得叹口气,静坐着听了。李无相将道决说完了,又开始一字一字地背广蝉子。等他把广蝉子也背完了,就拿起筷子:“我算了了一桩心事了——往后不会再有别的剑侠来找我了吧?” “是。”曾剑秋又叹了口气,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把筷子拿起来,咳了一声,看薛宝瓶:“嗯……这包子不坏嘛。嗯……李无相的手艺是你教的?你的手艺是跟你爹娘学的吧?” 薛宝瓶微微垂下眼:“我六岁的时候我爹娘就没了,我把自己养大的……不是我教他的手艺,是他教我的。” “啊……唉,也是苦命人,我年纪还小的时候一样,多亏左邻右舍帮帮——” 薛宝瓶叹了口气:“我还小的时候邻里就都不在了……王家的猎户也把爹娘留给我的都拿光了,要不是李无相,可能我也……” 曾剑秋摆摆手:“哎哎,都过去了,说点高兴的。你瞧,你也平平安安长成了么,这人呐,身子骨儿好,哪怕过得再苦——” “我……爹娘去世之后就不会说话了。”薛宝瓶低声说,“我以为我哑了,过了这些年也不知道被笑话了多少回,李无相把我治好的。” 曾剑秋皱起眉,喘了几口粗气,把筷子往桌上一丢,瞪着李无相——李无相吃惊地睁大眼:“老哥,怎么了?” 曾剑秋拿手指指他,但没说出话,索性一下子起身走到院中站下:“小姑娘,你出来!我教你我们太一道的飞剑术和心法!你听好了,心法的名字叫‘真仙体道篇’——三十六宗派说他们是太一正宗,这话为什么是放屁?因为太一道最好的心法就是这真仙体道篇!在我们手里!” “飞剑术的名字叫‘飞仙化剑篇’!强在哪里?强在大成之后飞剑化虹,可以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也可以御剑飞仙登山入海!” “我今天教你这些东西,也不讲什么师徒传承了!但你要记着,往后做事要求个问心无愧!要是成了妖邪,我没办法,天底下可还有八十一位剑侠、三位剑仙在!”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64章 功法 第64章 功法 李无相向薛宝瓶眨了眨眼,薛宝瓶就起身走到院子里去,在门口站了下来。 曾剑秋将右手一擎,衣袖落下,露出贴着手腕内侧的一柄小剑。剑线在腕上缠了一圈,小剑就别在线里。他看了看薛宝瓶,又看着李无相:“飞剑术也不是一开始就能飞。真仙体道篇在筑基的时候就要开始练飞剑术,但这个时候是炼剑。” “找一条桃木,取树心的那一部分,在一个背阴的屋子里面向西方,制成个三寸长、一分半厚的小剑,剑刃上要逆刻六十六道羽纹,柄首刻上日月二字。剑制成了之后,每天运行真仙体道篇时,都贴在下丹田养着,等你的体道篇修到了炼气境,就来炼剑线。” “看你那只手好使剑,从好使剑的那条手臂肩头起,一直到手腕,取一条一寸宽的皮,再裁成九份,随便用什么胶给粘合了,再把这线给绑在剑上。接着每天要用药,用药和指尖血来喂这飞剑和剑线,这个我往后再说。等喂了四十九天,看见这剑已经褪去木性、有金铁的颜色,那剑线也没有腐烂、收拢成细细的一条,这剑就算炼成了。” “这时候的剑和剑线,都不是寻常兵刃能伤的了,你体内的灵气能无碍贯入剑线和剑中,伱瞧我之前使的手段就是这样的。这时候要记好了,有的人到了这一步全把心思放在怎么耍剑术上,这就是走岔了。这剑线不是叫你拿来耍剑的,而是叫你练练怎么以气御剑的,最好要当它不存在。” “等修到了结丹的境界时,这剑线还是要有,但使剑的时候就不用着抬手去动了,只要内息一起、贯入剑线,这飞剑自然随心意发出,只是还有个剑线的掣肘罢了。等你再修到了出阳神的境界,就能以阳神御剑,那就是真正的剑仙了。” 李无相点点头:“但是老哥你怎么是佩刀的?” 曾剑秋不理他。薛宝瓶就问:“曾大侠你怎么是佩刀的呢?” “自然是为了方便了。我刚修飞剑术没多久,有些时候还是用刀方便一点。你也是。平常遇到的修行人,刀剑拳脚功夫都会精通一些,拿剑刺人和拿刀砍人哪个好上手?自然是拿刀了。况且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要置人于死地,你想想你把一把刀搁在人脖子上好些,还是用小剑杵着别人脖子好些?” 李无相愣了愣:“没多久?是多久?” 薛宝瓶立即问:“曾大侠你学了多久的飞剑术了?” 曾剑秋叹了口气:“我十九岁的时候入门,入门太晚了,那时候又已经成婚,光是补漏筑基就用了十四年,三十三岁才开始炼气,到如今五十二岁,这十九年来也不过是个炼气的初期,离大成还太远了。所以说入道要趁早,早上五六年,晚上五六年,往后可就是十几、几十年的差别了。” “再有的一点——我这不成器的炼气能跟赵傀这个然山宗主斗,这就是真仙体道篇为什么是三十六宗派功法第一。只是这功法修行的进展也极缓慢,要我练的不是这个,而是其他的什么玩意,倒也用不着十四年来筑基,或许两三年就足够了。” 他看了李无相一眼:“道缘这东西,大多不是由人自己做主的。但要是有的人有了另外的奇遇,能想着什么法子叫自己的肉身重归婴儿赤子的状态再修这真仙体道篇,我就也不知道往后会有怎么样的成就了。” “好了,废话说完,你好好听着!” 他将真仙体道篇与飞仙化剑篇都说了一遍,又讲了道决,就大步走回到屋内坐到桌边,把桌上的吃食统统一扫而空,也不看李无相,拍拍肚子说了一声“饱了”,走回到柴房倒头就睡。薛宝瓶看着他进了门,这才缩了一下脖子:“他是不是生气了?” “你拿门栓把他敲晕了他都没生气,这怎么会生气。”李无相笑着说,“他就是不高兴咱们逼他把功法教给我。不过没事,他是大侠嘛,大侠被小人欺负了都是哈哈一笑就过去了,睡醒就好了。我不帮你收拾了,我去琢磨琢磨他的功法。” “嗯,你快去,你想明白了也教教我。” 要琢磨的事情太多了。李无相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床上盘腿坐下,先把真仙体道篇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就微叹口气、从床边的柜子上拾起小刀,将自己的肚子剖开了。 他低下头,借着阳光仔细往里面看——最外面的一层是人皮,内侧是金缠子。现在金缠子已经大部分长在了人皮里,只能看到少许裸露在外的金丝,而体内的白须就是从被金缠子勒成一快快细小菱形的皮上面长出来的,好像每一根都有各自的苗圃。 这些白须叫他想起了赵喜。杀死赵喜的时候,从她的身体里掉落了不少符纸,当时他以为那些符纸上面连着的是一团一团的白线,现在看应该就是这种白须。 现在的自己,赵喜,当时的赵傀尸体,或许代表了广蝉子这部道书所修行的三种状态——第一个是自己这样,只有一个人皮,身体里有须子。而第二步,就该是赵喜那样,用符纸替代了身体当中本该有的脏器。到了这第二步……继续修行,会不会真的修成当时在密室里的赵傀那样子? 当时看着他是有血有肉的,曾剑秋说那些血肉内脏或许只是看着像,有没有可能是用符纸幻化或者修炼出来的? 只不过那是怎么炼出来的?广蝉子里面没提到过这一点。 李无相就用双手扒着自己的胸口,静静坐了一会儿。 现在他面临一个选择。 在前世的时候,很偶尔的,他会选择用游戏的方式来放松一下精神。那时候他就有个小毛病——从最开始就想要把一切的初始条件都做到最好。为此他可能会在游戏开始之前用上极多极多的时间去做好一切准备、攻略,反复刷新小人儿的初始属性,然后选择一种很强、很难、需要很多时间的功法或者晋升的途径。 因此,很多时候他不得不因为过于艰难的前期而中途放弃。 现在他似乎面临同样的抉择——练不练真仙体道篇和飞仙化剑篇? 都得交代一下,都得交代一下,要不然往后打架的时候你们不知道他的状态功法之类的,看着会有点迷糊。我以前写书的时候在方面不怎么注意,这是我的缺陷,现在慢慢补上。今天这两章完事就不会专门用整章介绍功法修行之类的了。 (本章完) 第65章 意乱 第65章 意乱 他闭上眼睛,把自己记忆中能够想得起来的那些从前过往都慢慢回忆了一遍,然后意识到在所有的事情里,自己冒出来的最多的一个想法就是,如果能重来一遍就好了。 这一世他真的重来了,而且眼下,就在这“重来的一世”当中,又获得了一次“重来”的机会——如果能将这具身躯补全,变成类似赵奇的那种状态,是不是就相当于一个刚刚出生却有聪明头脑的孩子,直接开始修行了? 而且要是没什么意外……自己也并不受到“青春寿元”这个东西的限制,自己的时间几乎是无限的吧。 这或许就是赵傀的目的。他一开始应该并不是想要做什么鬼仙,而是想通过这种办法来绕过“青春寿元”的限制。那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心急了——何必在自己注定要不在乎的方面耗费时间! 李无相合上胸口,觉得自己心意已定。 没几个人能像自己一样真的重来一回,如果不把一切都做到最好,他不甘心! 他跳下床,坐到窗边的桌上,从怀里摸出三张然山竹纸——这是赵奇所携带的仅存的三张了。然后铺好一张,调好朱砂,尝试用细笔去写一个心字。但在笔尖将要落下的时候他又改了主意——不用写的,而用画的! 至于画该怎么画?明明白白的一个写实心脏?他想起了赵奇的困字符、屋顶之下的灶王爷、昨天起阵作法时候院中的情景,赵奇画这些的时候似乎用笔相当简单,只追求一个“意思意思”。他见过赵奇写字,那字迹是很好的,这个世上一个人字写得好,画应该不至于画得差…… 他就画了一个桃心形,然后被自己逗得笑了一下。 接着,他扒开胸口,心翼翼地把这张符纸放在胸腔靠左的位置,但想想了想,还是放到了右边——白须探出,将这张符纸裹住、团成了一团。 他盯着这东西,运行精气,通过白须注入了进去—— 一种莫名的心悸感突的一下传遍全身,李无相忍不住像活人一样猛地吸了一口气……被白须包裹着的符纸,跳了起来! 真成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吃了一惊……然山派的符纸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怎么这么邪门儿!? 他小心翼翼地将胸口合上了,看着剩下的两张符纸。没错,然山符术神异的是纸而不是术,问题是现在就只剩下这么两张了,或许可以再做个肺或者肝,但似乎也并没什么大用——真仙体道篇功法运行时所牵扯的脏腑经络通道之复杂,远非然山派的怀露抱霞篇或者广蝉子可比,没有补全全身脏腑,是练也没法儿练的。 于是他将剩下的两张贴身收好,留到以后做不时之需。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他得搞清楚然山派的符纸到底怎么回事,还要再弄一点来或者学会怎么炼。赵奇说这纸是赵傀炼的,又说过然山的弟子之前已做鸟兽散……或许还有别的人知道的。 接下来的五天,李无相觉得是自己来到这世上之后过得最轻松快活的五天。 曾剑秋每天猛吃,脸颊和身体逐渐丰满起来,虽然没变成之前的那个壮汉,却也不再瘦得吓人。他歇息好了,就往陈家那里走了一趟,三言两语劝服了陈辛该将金水迁走,再要他慢慢去劝镇上的人。 余下的时间,他会练练拳脚,但几乎不打坐养气了。看到薛宝瓶有了空闲的时候,就教了她另外一套简单的炼气法门,但这回不允许李无相在一旁听了。等再教了她一套剑法、又用草纸给她把剑势全画出来了,就每天往璧山上去溜达。 等到第五天他从山上回来时,胳膊上架了一只通体乌黑的鸟,看着像是乌鸦,但是红喙白尾,双爪隐隐呈现个青绿色,却又不像乌鸦。 李无相打趣他:“老哥现在打算提笼架鸟了?” 曾剑秋笑了笑,向院子里看了一眼——两人站在河边,薛宝瓶正在院子里持着一柄木剑琢磨新学的剑法。 “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吧?” 李无相就也往院子里看了看:“你养好了,我就也走了。我想去然山看看,看能不能再找到点什么,或者能不能找到从前然山的弟子。赵奇说他们下了山,我猜应该不会离然山太远。没什么别的原因的话,一个人会倾向于待在比较熟悉的地方附近的。” 曾剑秋点点:“我看你家这小姑娘舍不得伱。然山离这里有一千多里,你这么一去,就不知道下回再见她是什么时候了。”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还好吧?” 一千多里,对这时代的寻常人来说也许足够远了——没有地图导航,没有便捷餐食,没有方便住宿,更没有平坦安全的大道。可对他自己而言,实在难以把“五百公里”这个概念跟“山高水远”、“一去永别”这种事儿联系起来。他有修为在身,又不怎么需要吃喝,顶多多耗费点时间罢了。 曾剑秋嘿了一声:“踏进江湖你就知道身不由己了。” 又问:“之后呢,你打算去哪儿?” “我没想好。”李无相沉默了一阵子,“我就想到处看看……看看情况吧。” 如果只是个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寻常人,或许留在金水是最好的选择。已经熟悉了,且有威望,镇主一家人不坏,还有个漂亮姑娘做伴。但金水太小了,这世界又太大了,他所想要的也不是安稳平静的日子,而是前世所不曾拥有过的那种无人束缚的、自由快意的人生。 现在肯定谈不上“无人束缚”,但要是长久地留在某处,牵绊只会越来越多。 曾剑秋点点头:“人间飘零客,嘿,我猜你从前一定过得不如意。这样倒也好,你这性情留在某处,只怕会无意给人带来祸患。” 他又想了想,把手腕一翻,掌心露出那柄光闪闪、仿佛钢铁一般的小剑:“这个你拿去吧。你这身皮一时间也修不了真仙体道篇,也就炼不了剑,先用我的这柄。” “嗯?” “之前不教你是我还信不过你。现如今你学都已经学了,难道还要看你就这么空着手来来去去么?一个不小心被人捉了,害了,或者逼问了,既堕了我太一剑侠的名头,又可能把功法传了出去。如今我体内这精气是用一时少一时,补已跟不上漏了,这剑就送给你了吧。你虽说没有拜入太一道,但既然是算是然山宗主,又学了飞剑术,千百年前同是一家……我也就把你给当成个剑侠吧。剑侠之间守望相助的事,往后你还会遇到的。” 李无相只稍一犹豫,把剑拾起:“好,那我收着了。” 曾剑秋又捋了捋胳膊上那只鸟的羽毛:“唉,这些年我是少见像你和这小姑娘这样的了。咱们现在虽说是两不相欠了,但我还承了她的情,也不想瞧见她在你走之后哭哭啼啼的,我给你们炼只鸟吧。” 接下来的三天李无相就在练剑。飞剑化仙篇的前期需要剑线,李无相的剑线倒是现成的。他也不是把剑放在手腕上,而是藏在身体里。金缠子原本就像是一件衣服,前面是对开的,李无相的飞剑就用白须裹在胸腔中。等他用剑时,就不需要像曾剑秋那样甩手腕——小剑从胸腹之间猛地射出,再由白须牵扯舞动,更加隐蔽灵活。只是他这白须即便用体内存有的那些香火愿力催了又催,一根也最多只能延伸出六尺长短,且并不像曾剑秋的剑线那样极为锋利坚韧,也就没法儿像他那样,看起来仿佛真的是杀人于无形的飞剑了。 到第三天傍晚时,李无相还在自己屋内练习他的飞剑,忽然听见院中薛宝瓶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就是唤他:“……李无相,你快出来看!” 他跳下床走到院子里,瞧见的是这三天来一直被曾剑秋藏在屋中养着的那只红嘴乌鸦,正蹲在薛宝瓶的肩头。三天前的时候这鸟儿看着还只是扁毛畜牲,可现在一双眼睛极为灵动,几乎是随着薛宝瓶的动作在看人了——她看向自己时,这鸟就也微微歪头盯着自己,仿佛在认真思考。 薛宝瓶像得了新玩具的小女孩,兴奋得鼻尖都微微冒出汗水来,侧脸对这鸟儿说:“红哥儿,给我!” 这鸟就歪头在自己的翅下一啄,啄来一枚黑羽。薛宝瓶伸手接了,又说:“红哥儿,还要!” 鸟又啄了一枚。薛宝瓶再说:“红哥儿,还要!” 鸟就又啄了一枚,然后蹲在她肩上张开嘴、撑开翅膀,嘎嘎乱叫一气,薛宝瓶赶紧偏过头闭上眼睛:“好好,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鸟这才重新安稳下来,蹲在她肩上不动了。 薛宝瓶看看手里的三枚羽毛,又看曾剑秋:“……就是这样吗?” “对。”曾剑秋端着海碗点点头,“给他吧。” 薛宝瓶就将三枚羽毛递给李无相。李无相接过来,曾剑秋才说:“这是飞鸦术,现在还没炼到时候,只能用三枚。等你走了之后,找一只体型差不多的鸟,把这羽毛插在它翅膀上,放飞之后它就会飞回来找这只红嘴鸦。出门在外,也不至于断了音讯。只不过往后祭炼还需要场地,倒不适合你我这种在外漂泊的。” 薛宝瓶摸摸红嘴鸦的脑袋:“你有空了就再回来取,我会好好养着的。” 李无相看看薛宝瓶,瞧见她脸上的神情里虽然有一点不舍和失落,但又的确是放松而自然的,跟自己七天前晚上见到她时全然不同——这几天他都在练习怎么用体内白须将小剑出得更加刁钻凌厉,只知道曾剑秋在教薛宝瓶剑术时,两人交谈起来很愉快,却没关心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眼下看的话,也不知道曾剑秋是怎么劝开了她的心结的。他一直行走江湖,也许对这种事已轻车熟路,比自己更擅长在这方面宽慰人。 但这叫李无相在心里生出一点小小的警醒意味——失去青春寿元之后,曾剑秋变得太好说话了。要再看看这些日子他脸上新添的些许皱纹,那跟薛宝瓶相处时,看起来就好像爷孙一样。 他教了真仙体道篇、飞剑化仙篇、送了飞剑,又教了薛宝瓶不少东西、帮她炼了这只鸟…… 就像在嘱托后事一般。 他就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按照赵奇的说法,一个人的青春寿元尽了,余下总还有十几、几十年可活。曾剑秋如今是因为忽然落到如此境地,一时间心里难以接受吧?像他之前那么潇洒豪迈的人竟然也会这样,也不知道往后能不能慢慢把心境平复下来。 话已说开,到了晚间时候,李无相就一边跟薛宝瓶收拾屋子,一边再叮嘱她些别的。金水的人都见到她把人送入方寸之地,几乎全觉得她也有道行在身了。如今曾剑秋又教了她剑术和练气法,不说进展如何,总也算是稍微名副其实一点。 但他还想教她另一些稍微实用点的。 他看着薛宝瓶将给他带的东西塞了满满一个背囊,就坐在床边说:“我教你个给人治病的法子。” 薛宝瓶愣了愣:“你也会看病啊?” 李无相笑笑:“不是所有的都会看。但大家既然觉得你也会法术,说不定以后会有人求你看病。那你这样——一般说这里疼那里疼的,你就不要理会,叫他们去找正经的大夫看。等到有人看了正经的大夫,却瞧不出什么问题,只是说什么长期心慌无力、无精打采、精神不振的,你就可以说,手里有个我教给你的方子,不知道对不对症,可以试试看。” “方子就是。你多加,再加点熟面之类的,团成拇指大小的一团,一次给人开上十来丸,叫他们回去之后每天服两丸,可能过上几天大部分人都会说略有好转了,这时候你就再叮嘱他们,平时要保养身体,也就差不多了。” “……?” “不少人的病其实都是饿出来的,按我说的做,不至于耽误急病,也能叫人敬畏你。”李无相想了想,“你要注意,我走之后,别跟人太亲近,只跟陈家来往就好,别太好说话。金水的人经了这一回都老了不少,但是你还很青春。有些时候,别人只是因为你比他们好就会生出坏心思,所以你要让人敬畏。” 薛宝瓶点点头:“曾大侠也跟我这么说的。” 两人就在昏暗的烛光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李无相说:“过段日子金水搬了,你住到陈家旁边去。你学了剑术、心法,手里有宝贝,镇上的人该不会对你怎么样,再弄好我说的这些,他们会把你供起来的。要万一有修士问,你说你是然山的。” “嗯。” “陈家不愁吃喝,他家想要活得久,就得用另外一个法子。我现在给你说,但你跟别人不要说。他们这个年纪身体出问题主要在心脑血管,另外一些问题就是卫生常识,细菌病毒之类。心脑血管这个东西,主要是血压血脂,但其实这又是一码事,血脂就是……” 等李无相把这些也跟她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洒脱——他来到这世上是想体验许多从前不曾体验的东西,可就在这几天他发现,眼下所经历的这种情感,似乎也是他从前未曾体验过的。 他微微出了一口气。薛宝瓶就坐在他身边,刚才说话时,因为这屋子里的油灯是从陈家新拿来的,这几天他忘了添油,也灭掉了,但两人都没想着再点燃,只借着月光说话。 李无相看着薛宝瓶的侧脸和脖颈,忽然想要忍不住抬起手、环住她的腰,然后将脸凑过去。 他想贴近她的脖颈,觉得触感该是柔软温热的,味道当是香甜芬芳的。这么一具青春鲜活的躯体,如果…… 如果…… 下一刻,李无相猛然转脸,看向床头的黑暗中! 二合一四千七百字啦。 (本章完) 第66章 宗主爷爷 第66章 宗主爷爷 他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床头靠着的那面土墙、从前的灶台上方的位置,慢慢开口:“咱们明天再收拾收拾吧,你该睡了。” 薛宝瓶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嗯,那我回去了。” 等李无相听到主屋的门被关上,立即起身走到床头。没有灯火但有月光,他一样看得清楚——这床所在的位置原本是那口大灶,在灶台靠墙的那边,是贴着灶王爷的画像的。 这些天来,陈辛已将镇上的人聚集起来说过好几次,叫家家户户不许再拜灶王爷,不许再提那天的事,而要拜太一。曾剑秋为他们画了太一像,陈辛已差遣人送去清江城造像了,过些日子就带得回来。 薛宝瓶家里的这一张也是在当晚就揭掉了,跟其他人家的灶王爷小像、画像一起,都送到灶王庙里,用曾剑秋说的仪轨接连祭祀三天,慢慢送走的。 但现在李无相仔仔细细地看时才发现,这黄土墙上还有痕迹——灶王爷的画像在墙上贴了很久,被油烟浸染,因此揭掉之后,竟然还留下了隐隐约约的墨痕。 而现在、刚才,他忽然感觉到饿了。 他想要把脸贴在薛宝瓶的脖颈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问题是,赵傀留在他体内的那些香火,已叫他这些天完全摆脱了饥饿的困扰,整个人都因此神清气爽精神愉悦,已很久很久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了。 他将墙上的痕迹看清之后,慢慢退了几步,一边仍盯着它,一边取出仅剩的两张符纸,在其中一张上对抗着那种强烈的阻力,又写了一个困字符。 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了另一张符纸。 这一张,是挨家挨户收缴的、赵奇所绘制的灶王爷画像中的最后一张。其他的都已被烧掉,这张他留下来是打算有空再好好研究研究赵奇的笔法的。 他就夹着这么两张符重走回到床头站下,低声说:“赵傀。” 没什么回应。 他略想了想,又低头在地上瞥了瞥,瞧见墙角处的几根细小柴枝。他捡了三根捻在手里,精气汇聚指尖、再猛然向着柴枝一冲,枝头嗤的一声亮起火星,随后便有青烟飘散。 李无相将赵奇绘制的那张符按在灶王像的墨迹上,又将三根燃着的枝子插在墙缝里,再问了一遍:“赵傀?” 青烟瞬间变成了直直的三条,直冲屋顶,屋子里微微起了风,在风里,李无相听到若有若无的细碎声音—— “嘿嘿……你以为我就这么没了么……乖徒孙……我说了我已经位列仙班……嘿嘿……嘿嘿……” 李无相安静地听着,又想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困字符收了起来。 “我建议你先把嘴闭上。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伱现在是不是这么一个情况——你是个被赵奇生造出来的伪神假仙,是要受人香火才能长存的。但现在,金水的人不拜你了,赵奇画的符也被我收了,只剩下我手里的这一张。过段日子,金水的人还要搬到李家湾去,等这代人慢慢没了,再过上二三十年,就没人知道这事,你也就没了。” 李无相点点头:“对,所以你现在是不是打算求我帮你,可还心存侥幸,觉得能能再诈一诈我?从炉灶里到前几天,你没一次玩得过我,现在又来?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又菜又爱玩。” 细语声一下子变得急切:“小畜——” 李无相立即将赵奇画的那张符纸拿了起来,指上精气一催,符头腾地冒起火光,烧掉一小半。 “好,好,停,停!” “叫宗主爷爷。” “宗主爷爷、宗主爷爷……你是活祖宗!” “这才像话。”李无相将手一甩,符纸上的火焰熄了,“有屁就放,想干什么?” 枝子上的青烟又猛地往高处冲了冲,才听见赵傀的声音:“……那个剑侠没除掉你,就肯定跟你说了你现在是个什么东……样子吧?你想不想变成像我那时候一样?看着是个好好的人?我告诉你,你这样子会被人捉去当法宝炼化了的——” 李无相在床边坐了下来:“说得好,所以你的那些符纸是怎么炼出来的? “你得先救我一道,也不全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你现在是然山的宗主了,我炼这个也是为了咱们然山,我……我……啊,嗯?我是……我是……” 细语声逐渐变得飘渺了,三条枝子顶端的火星又猛地一亮,一下子烧到底,赵傀的声音这才略清晰了些:“难受啊,我太难受了,你给我弄三支香吧,难受啊,我这没法说啊……” “你也配?”李无相又捡了三条枝子重新燃起,再插到墙缝里,“你爱说不说,反正明天我就去然山了。” 赵傀又猛地将三条枝子吸了一半去,才说:“好好,好啊,去然山好啊,你都是然山的宗主了,你听我说啊,我说是为了然山是真的,咱们三十六宗派,从前供奉的太一跟余下的宗派一样,都是握着天道的大神,为什么现在衰败了?是因为太一被镇压了么,神力大损,保不了咱们了……从前那些顶厉害的神通手段,现在都成了不入流的小把戏了……” “你再看看人家法教的那些,人家的大神可兴盛着呢,弟子修行有大神、有成了仙的祖师保佑着,画符做法的时候,也有上方保佑着,那威能惊人啊!所以我才干这事啊,我把自己炼成仙了,再叫后人把我当祖师爷供奉着享受香火,我就也能保佑你们啊,虽说比不上那些大神吧,可就三十六宗里说,只要咱们好好在山门里待着叫我保佑着,也不用怕别人了是不是,我这辛辛苦苦的为了山门……” 李无相点点头:“不供。你的符纸是怎么炼的?” 屋内微风猛地吹拂一下,那三根枝子又差一点被吸到底:“哼,你硬气了,你以为你抱上剑侠的大腿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那是在寻死!那个曾剑秋之前拿乔不教你,你以为他真不想?他巴不得你去学呢!他说他们剑宗的功法天下第一,可要真只是练得慢,怎么会只有这么一点儿人?八十一剑侠?笑死人了!” “我告诉你,是因为这些剑宗都被法教的人盯着呢!你当他们为什么不像其他三十六宗一样有山门道场?你以为他们喜欢零零散散地在江湖上跑来跑去啊?因为只要他们稍一成气候,结个社、建了山门道场,法教的人立即把他们的老巢给找出来捣了!他不是跟你提了什么幽九渊吗?那破地方也才新建了五十来年而已!”“你学了他们的功法,就也成了法教的眼中钉了!你还把广蝉子给他了……你当这神功为什么代代然山宗主相传却都不练?因为祖师爷说过这东西邪门儿!绝不能叫人知道在我们手上!” “我又为什么练了?因为现在那些剑侠知道这功法在然山,要来找了,我才赶紧避祸了!我成了仙,然山弟子就没人知道这功法了,那些剑侠也找不着我了!” 李无相倒是大概知道剑侠们如今的窘境。其实从赵奇对他说剑侠才号称继承了太一正统时,他就猜出大概了。要不然为什么然山派不叫太一派,而把这正统的名字让出去了呢?也是为了避祸吧。 只是——“广蝉子邪门儿我知道,但为什么不能叫人知道在你手上?”李无相弹了弹快要烧到底的枝子,“而且你现在不是成神成仙了吗,你怕什么?” “我……我怕什么?我怕法教!祖师爷说过千万不能叫法教的人知道广蝉子在咱们手上,至于为什么,一代代传来传去都传没了!但这事对法教一定是极要紧的,祖师爷是什么人物啊,咱们祖师爷当年成道之后就是灶王爷!灶王爷留下来的话儿!” “可现在这事,你要是叫法教知道了……他们动起手来就是要命的,要斩草除根的!你不怕死不要紧,他们肯定又追到我呀!更别说你身上还有外邪!法教除外邪的手段,方圆十里之内全部杀光烧光!你明白了没有?你要是想要炼化自己的法子,就赶紧带我去然山,符纸在山门里才能炼的……你把我供奉到历代祖师牌位里,我就教你,然后我再告诉你怎么找一个好地方藏身,你先把自己炼成个好好的人再说!” 李无相想了一会儿:“听你这么说,怪吓人的。” “你知道怕就好!” “不过既然你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不能叫人知道广蝉子,我还是去问曾剑秋吧。哪怕他不知道,不是还有三位剑仙么?总比你这个半吊子要强。” 李无相伸手将墙壁上插着的三根柴枝一弹,星火立即飘散,赵傀的声音也一同飘散:“……好小子,你以为这就完了吗,道爷我已经不死不灭,在灵山占了古洞召了兵马了,你走到哪儿我都缠着你——” 星火熄灭,赵傀的声音也消失了。 李无相看了看手里的灶王爷画符,还是将它收了起来。 曾剑秋真没说错,赵傀玩意看来短时间内是死不掉的了。他把他刚才说的那些又慢慢想了想,觉得该是九真一假。赵傀的处境不大妙该是真的,要不然他之前口口声声说自己得道成仙,是不会放下心里的傲慢气,来叫自己宗主爷爷的。 剑侠们的处境不好、广蝉子牵扯到什么要紧的东西也该是真的。可这无所谓,他既然决定要修真仙体道篇,这想法就不会改。漫说还有个外邪要保自己的命,就算是保不到……所谓法教,那六部玄教,也只不过占据了世上的一部分而已。前世时他所从事的从事行业面临的压力比这要大得多,倒不至于被这种事吓退。 他之前要找然山从前的弟子问炼纸的法子,如今赵傀却自己跳了出来,往后倒真可以问他。但现在用不着急,这也算是一种谈判手段——他要比自己急得多。 但“在灵山占了古洞”是什么意思?这些天曾剑秋说了不少修行的常识,却没听过这个。 李无相想了想,走出门来到柴房前,但刚打算推门,手就停了一下。 里面没有声音。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将门推了一条缝……屋子里是空的。他就走了进去,发现被褥已经叠好。就又在墙壁上看了看,也没瞧见留下的什么字迹。 难怪刚才赵傀敢现身,或许是因为曾剑秋走了吧。他就在铺子上坐下来待了一会儿,又叹口气拍拍被褥,也走回到自己屋子里。 到第二天天亮时,他跟薛宝瓶吃完早饭,放下碗筷:“曾剑秋昨晚走了,今天我也动身。要是事情办得好,我看看能不能回来过个年。你们搬去李家湾之后叫陈辛给你挑间稍微大点儿的屋子,万一曾剑秋也回来呢,咱俩都算他半个徒弟了。” “你那时候是不是就能吃东西了?你爱吃什么?我提前给你备着。” 李无相笑了,想了想:“要说我最爱吃的,其实是海鲜,你吃过没?” 薛宝瓶摇摇头。 “那我看能不能给你弄点儿回来。其他的吧其实都可以,豆腐,鸡之类的,入冬的时候你可以给我冻上几个梨和苹果,豆腐也冻几块。” “嗯,我到时候冻在缸里。” 李无相就起身走到房间里背了包裹,推门开院门——外面起了大雾,但在门外的大柳树下已站着几个人、一匹黑马了。陈辛手里牵着缰绳,见到李无相走出来就一拱手:“昨晚我师父跟我道了个别,我猜仙师你也要走,我就备了匹马,还有这个。” 他递上一柄长刀:“我师父说仙师你可能用得着。” 李无相点点头:“多谢,我就不客气了。” 他接过刀,系在腰间,又翻身上了马,朝薛宝瓶摆摆手:“走啦。” 薛宝瓶捂着嘴对他也摆摆手,李无相拨过马头、双腿稍稍一夹,黑马小步走了起来。 他策马行过桥头,转脸往桥上看了一眼——一个憔悴的年轻女人站在浓雾里看他,碰着他的目光,又赶紧缩回到雾气里去了。 好像是陈绣。 两章并一章哈!21号上架! (本章完) 第67章 许仙人 第67章 许仙人 这世界辨别方向的办法跟李无相来处类似,但又有不同。也分东南西北,可分了六个东南西北。 六部玄教并没有聚在一处,而分散得很开,各自周边都有广阔的空间。金水附近的大教是供奉五岳真形大帝的真形道,因此附近方向的叫法就是“教北、教南、教东、教西”,其他的教区也完全相同。 在各个教区的“东南西北”方向,六部玄教的统治未能深入的地方,便是三十六正宗与更多法教、散修活动的区域。 金水虽然偏僻,但也在真形道教东四百多里处,而李无相这些天则在向更东边走。 起初的三四天,尚有大路,其间还经过了两个小镇子,路上遇着些路人,并在一个货郎的手里高价买了几根针和一柄小锯子、一柄小锤子。 等又走了三四天,大路荒芜,小路也在草丛中若隐若现,就完全是个荒郊野地的模样了。到了这时候,他能理解为什么像金水那样的小镇,数百人口、几十镇兵,又不筑城墙,却不知怎么担心外敌侵入或者匪患了。 因为这世上实在太荒了。延绵无尽的荒地散落在山与山之间的山谷、平地、河畔中,植被茂盛肥美,只要一把火烧过去,底下应该全是肥沃土壤。 要真有人因为没有土地而生活不下去,往外跑一跑,去开荒应该比打家劫舍要好过得多。但仔细一想,这却又也不大现实。没有路径连接,盐铁都很愁人。荒地当中又会有不少野兽,安全也成问题。金水的人过得并不好,之前陈辛说还跟李家湾因为土地的事起过几次冲突,那看来除去这些原因之外,还该有更加的危险的因素。 或许就是妖邪之类。他这几天虽然没有撞见过,但曾剑秋说过这世上的确有精怪妖邪,看似无人的山野当中,会存在另外一种规则、另外一种主权。 他这一路上,也曾经在荒野中见到过一些荒废极久的路径,甚至还发现了几块早被风雨剥蚀得不成样子的石砖,想来从前是某一栋华丽建筑的一部分。他就想那会不会是业朝时留下来的——据说从前的业朝极为繁盛,如今的人烟稠密处,只不过是业朝时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这事儿,他想一想就也觉得想不通。六部玄教应该明白,即便修士已经不属于凡人了,但也还是从凡人中来。很久以前有一个业朝,叫世间繁荣兴盛、人口多多,到如今为什么不再弄出几个朝廷管束民众,好叫人休养生息、多产出些天赋高的修行种子呢?无论再残暴的苛政,总体来说也该比如今这样子要好得多吧? 六部玄教既然还设有教区,看起来就也不是并不在意这一点的样子。 这样走一路想一路,到第十天的时候,他似乎终于从野地里钻了出来——牵着马慢慢从泥泞的河边浅滩上了岸、穿过树丛之后,前方赫然是一片开阔地。 地上仍旧是荒草,但与河边的林地有明显的边界线——是一片看着新长出来不过几年的小树林。这意味着从前应该有人在这里开荒,只不过后来废弃了,才又叫野树野草占据。 李无相略松了口气。他这些天是凭着太阳与月亮来定位,又并没有现成的路,时常要绕山渡河,一直担心自己是不是慢慢走偏了方向。但瞧见这么一块荒地,就知道该不至于错到离谱了。 三十六正宗其实有点像小型的六部玄教,也是有些人依附在宗门附近生活的,又逐渐聚集为稍大些的城镇,眼前所见这片土地,或许就是附近的人从前所开垦的。 他又往前走了一气,终于找到一条掩藏在荒草当中的路径,这才翻身上马沿着路继续向前走。 一直走到天将落黑的时候,这七八天来才头一次瞧见了人工建筑——那从前该是一个村镇,比金水小上不少,现在已只剩下残垣断壁了。细小的树木从房舍中冒了头出来,远看时稍有些园林造景的美感,但等走近了,则发现全然无瓦遮头,只能稍微挡一挡风。 可小路到了此处时倒是渐宽了,李无相还在路上发现了马粪。虽然早已风干,但意味着这条路会偶尔有人经过。和一路走来的景象对比,完全可以称得上一个“车水马龙”了。 他跳下马,找到一个邻路的只余三面残破墙壁的屋子,先走进去闻了闻、听了听、看了看,确定这里面并没有鼠洞蛇穴,然后稍微用力推了推,又确定余下的墙壁还算结实。 这时候,白天就阴沉沉的天空浓云密布,渐渐倾压下来。又起了风,风里全是水汽,吹得周遭的野草和马鬃瑟瑟发抖,该是要下上一场大雨。 李无相就把马也牵进了残屋里,又从马背的包裹中取出半块空心的残砖,用匕首在墙上凿了个洞,刚好能叫这砖放进去。然后将另外一块削薄的木板嵌进残砖的断口处,一握手中的符纸—— 一人一马便钻到砖里去了。 这半截砖是薛宝瓶偷偷塞进他包裹里的,还绘制了赵奇留给她的那张符的样子——像是个“囚”字,但里面的“人”真是个小人的样子。李无相用剩下的那张然山竹纸艰难地画了出来,真能用。 他先慢慢把黑马哄着侧卧下来休息了,自己则走到残砖的断口处。薄木板此时像是一面长满了竖刺的木墙,他能从边缘的缝隙里瞧见外面的夜色。 然后雨下了起来。雨点敲打在墙壁、草木、地面上,声音像是节奏高低不同的闷雷,而天上真正的雷声,则缥缈遥远得仿佛大风吹拂的声音了。 再等一会儿,有些雨滴溅到了木板上,又顺着边缘流下来,化为涓涓的细流。李无相脱掉衣服、摘掉斗笠,用手蘸了水,慢慢将自己全身涂抹一遍。这些日子风吹日晒,他裸露在外的部分都起了皮,还稍有些细小的裂痕,此刻一见水就全都服帖了。等又在身上涂抹了几回,就重新变成顺滑的模样。 等脸上的这遍水干了,他就稍微吃些东西给这皮囊和其下的触须补足些养分,然后一边听着外面的雨声,一边用之前买的小锯子从木板上锯下木条,开始继续打造桌椅床铺。 这些东西从外面倒也能带进来。他之前在路上避风时,曾在树下用藤蔓和树枝绑了个躺椅带来。可等到出去了再回来,那躺椅已经变得极为奇怪了——藤蔓与树枝融为一体,仿佛天生长在一起的。躺椅的模样则没有了,变成奇形怪状的一堆,好像小孩子胡乱安插起来的。 再经过几次试验,他就知道这残砖里的世界与外面该并非简单的小与大的关系,人不在其中时,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怪异扭曲的,只有在这里面造出来的事物才可以长久存在——刚来到这第二层时,他见到赵傀所用的丹炉上有些鼓鼓的凸起,当时觉得别有用处,现在倒是想明白了。他那东西肯定就是在这里面铸造出来的,因此外表才粗糙得很。 过上大半个时辰,他把椅子打造好了。用的是榫卯的工艺,但技艺不精,看起来并不美观,也不算结实牢固,可承载他这么一张轻飘飘的人皮倒是足够了。 李无相就收起小锯子和小锤子,将椅子搬到门口坐下来,又像活人一样舒舒服服地出了口气。 然后听到了除雨声之外的其他声音——脚步踩在泥地里,浸水的衣裳拍打皮肤,宽大的斗笠劈开雨帘,似乎有一个人也冲进了这间残屋里。 李无相从椅子上起了身,走到缝隙旁向外看。他这个高度看不到全貌,只能瞧见黑暗中一个湿淋淋的身躯,也牵了一匹马……不,白嘴的毛驴。 这人从毛驴背上卸下了一卷油毡布,在大雨里猛地一抖就散开了,激起大片水雾。然后听着叮叮咚咚的声响,感觉到这半截残砖的震动,雨声一下子消失了——这人靠着墙壁,用油毡布搭了个简简单单的雨棚。 毛驴在外面淋得咴咴直叫,这人赶紧把毛驴也牵了进来,安置在雨棚的一角,又从驴背上解下个瓦罐,从瓦罐里摸出火折子吹了几下、探入罐中,该是把里面的炭火之类引燃了。 这人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火罐搁下,靠墙蹲着烤火了。 李无相一边蘸水慢慢揉着自己的脸,一边看清了他的脸。是个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皮肤暗沉粗糙,嘴角刻痕很深,被风雨吹得哆哆嗦嗦,蹲下来之后闭上眼,双手搁在腹部,似乎是打算运功驱寒。但运了一会儿似乎实在冷得受不了,就索性把瓦罐给抱在怀里了。 抱了一会,该是暖和过来了,就放下瓦罐抽出腰间的一柄剑,先借着罐中昏红的光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剑刃,似乎瞧见一处锈痕,立即心疼得皱眉咂了一下嘴,从驴背的皮囊中取出一方帕子,仔仔细细地擦起剑来。 但剑尚未擦完,他忽然将身子一挺、姿势变成个半蹲、持剑的手肘向后,看向雨幕的黑暗中——“朋友,朋友,能不能进来避个雨?”李无相听见黑暗中的另外一个声音,很是狼狈仓皇,“这雨太大了,我雨披坏了,借贵宝地一角,躲一下就行!” 这剑客皱眉往外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有些犹豫。李无相以为他会拒绝,却听着他说:“行啊,进来吧。雨大地上滑,朋友你慢点过来。” “是,是,你是个好心人。”雨幕中的人慢慢地走近了,看着稍微老相些,约四十来岁。但不是跟剑客一样做短打扮,而穿了件道袍,全贴在身上了。他躬着身子摊着手,手里也握着一柄连鞘的剑,等走到雨棚外面的时候,先稍一用力将这剑插进雨棚边缘的避水处,这才横着挪开两步,走到雨棚的另一边蹲下了。 剑客也将手里的剑重新横到膝头,微微侧了侧身,又擦了一遍剑刃,将手里的帕子慢慢塞进袖口去了。 进来的道士装扮抹了把脸上的水,又把头上的道髻给解了、拧了拧水,看看地上的瓦罐,又看看白嘴毛驴:“你这家当真齐全,唉,我的东西昨天过河全陷了,就剩我这么个人。朋友怎么称呼啊?” 剑客点头笑了一下:“叫我老郭吧。” “好,好,伱这身打扮一看就是个剑侠。” “不敢不敢,剑客罢了。朋友你呢?” “就叫我老邓吧,你也别笑话,出家人没名没姓的。” 两人又彼此笑了笑,就不再说话了。等稍过一会儿,老邓重新将发髻扎好了,长出了口气,搓搓胳膊:“这都要入夏了,天倒是冷了,唉。” 他边说边往四周看了看,但地上都是些被浸湿的草木,就又往墙上摸了摸——这墙从前是用稻草混着黄土筑起来的,他慢慢从墙面上扣着干稻草、攒了一把,又在手里把上面的土灰抖落干净了,作势往罐子里丢,看见老郭并不反对,就直接投进去了,腾起一股小小的火焰。 老郭也把手里的剑入鞘,靠墙放在身边,又把火罐往老邓那边挪了挪。想了想,从驴背的皮囊里取出一张干饼,自己吃了几口,又撕下一小块半蹲着递过去:“老哥填填肚子?” 老邓看着受宠若惊,赶紧说:“破费破费,好、好。” 他双手接了过去,托着这一小块饼稍稍低了低头表示感谢。 就在这么一瞬间,李无相看见老郭的手指一弹,一个小小的纸人贴在了老邓湿淋淋后肩上。 两人重新拉开了些距离。老郭慢慢嚼着饼子,老邓则把饼子拿着,又深深吸了口气,一皱眉:“我怎闻着这附近有股怪味儿呢?” 老郭也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 老邓说:“你再闻闻,是不是豺狼虎豹之……之……” 他话没说完,身子猛地一颤,手里的饼掉在地上了。他脸上变得木僵木僵,蹲在那里,四肢微微一扭曲,李无相发现,他的姿势变得跟剑客老郭一模一样了。 这时老郭也将手里的大半张干饼子一丢,整个人一下子子扑倒在地。他这么一动作,老邓也立即扭曲着身体,像他一样倒在地上,将背后的小人完全露出来了—— 他背上那纸人像是活了,正在缓缓舞动四肢,模仿老郭的动作,似乎将这老邓完全控制住了。老郭这才哼了一声,喝道:“停着!” 小纸人立即不动,那老邓也倒在地上,除了眼珠子能转、嘴巴能张,一动也不动不了了。 老郭一把抽出长剑,躬着身子跨过去,抬手就要捅这老邓的脖子。 老邓忙喊:“慢着,咱们无怨无仇——” 老郭冷哼一声:“你没别的心思会故意往我的棚子里挤?你去幽冥跟……跟……” 他的剑尖离老邓的脖子只差一寸,却怎么也刺不下去了——先是手指痉挛,然后四肢抽搐,剑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人噗通一声摔倒在地,跟老邓来了个脸对脸。 老邓这才含混不清地呸了一声:“叫你闻,叫你闻,闻了个好!你闻闻那罐子里香不香?我的五迷丹香不香?嗯?” 老郭也呸了一口嘴里的泥,口齿含混不清:“呸,我这摄魂符不收,你就陪我躺着吧,等一会儿我药劲儿过去,我宰了你!恩将仇报的狗东西!” 两人对骂起来,李无相看着也觉得有趣了——曾剑秋说的真没错,行走在这世道上,处处都得提防。两人看着并不认识,但雨夜里瞧见了,立即就开始下手暗算。 老邓所谓的“五迷丹”,该是刚才往瓦罐里添稻草的时候投进去的,老郭的“摄魂符”,则是递吃食的时候拍上去的。但又像是曾剑秋所说的,弄不清楚对方都有什么手段,两人都彼此着了道,就是不知道是老郭的药性先消了,还是路边的野兽先来了。 他重新走回到椅子上坐下,打算等这两人都晕过去了,自己再跳出来全捉了,问问附近的事。 刚坐稳了,就听见老邓又骂了一句—— “我告诉你,我是应了许仙人的邀约往然山找宝贝去的,你耽误了我……他的事你要倒大霉了!许仙人你知道吗!他说谁找到他就让谁做然山宗主!” 老郭一愣,立即说:“你也是?!” 老邓也愣:“什么意思……你也是?!” 李无相慢慢把后背靠在了椅子上。 许仙人,什么玩意?口气这么大? 章并一章,4867个字,重申一遍字数多少不是看页数!不是看页数!不是看页数! (本章完) 第68章 上架预告和感言 第68章 上架预告和感言 21号,就是周一,这本书要上架了,上架的时间是在中午 12点,所以原本是在 21号 0点 05分的更新,我延后到当天中午 12点 05了,更两章,加起来 6000多字,对我来说也算爆更了。很多读者都是老朋友了,我就不说煽情的话了,主要说点我的实际情况和上架之后的更新计划。 我的主要问题是身体不怎么好,有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呼吸停止,然后缺氧憋醒。这个问题导致我的睡眠质量很差很差,白天起来脑子一直达不到最佳状态,血氧浓度很低,每个月只有三四天能睡好。 所以我白天码字的时候很吃力,再加上我一直想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把书尽量写得好一点,因此每天四千字就是我的极限了。一般我的码字状况是,写不了多久就会脑袋发木不清醒,所以我还买了一个制氧机在家里,写的时候还得经常吸吸氧,所以不开玩笑我真的是在边吸氧边给大家码字的。 这就导致,其实,即便现在每天四千字,我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也并不满意,因为如果每天都能睡好,我知道我能写得更精彩的,现在写出来的并不是我的正常水准。 这个问题,我近期打算买一个呼吸机睡觉的时候戴,看看能不能逐步改善一下,如果可以,这本书应该会写得更好看的,也许写的也会更多。 所以上架之后我就还是每天 4000字的更新了,如果剧情比较连贯不好分,就是二合一的一章 4000字(但肯定是 4000多的),在每天的 0点 05更新。如果是剧情可以分开,还能顺便断个章叫你们恨得牙痒痒,就是一更在 0点 05,二更在早上 8点,你们睡醒了能看两章。 然后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感慨一下。写心魔的时候,我说想要名动天下、名留青史,现在回头看似乎有点狂妄,那时候身体好,精神好,一切都真美好真敢梦想啊。 不过这些年下来,也稍有些进步,加入了省市作协,有了更多读者,结了婚,觉得虽然没有像心魔的感言时那样厉害,可在自己的人生里,也算走了一段上坡路。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所有的作品,现在看都不满意。这种不满意不是“我已经做到最好了但仍旧有缺陷”,而是觉得自己没有把自己最好的水平发挥出来。前几年遭遇的困难太多了,一桩接一桩,现在麻烦事才都过去,所以我希望自己在写这一本的时候,能叫每一章和每一个剧情都竭尽全力,写一本自己觉得不会留太多遗憾的完本作品。 反正就是说,不大可能会爆更的,我能做的就只有以后不断更或者少请假,尽量稳稳定定地写好这本书,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么,我们互相陪伴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还要感谢北河编辑,要不是他的话,可能你们就看不见我了,也看不见这本书了。所以我还想打个广告,如果伱们也想码字投稿的话,就找他吧,他人很好的。 养书的朋友也麻烦动动发财的小手儿, 21号 12点之后给我一个首订吧,这样你们就能更安心地养了。 然后还有什么要说呢,就是,枣和香蕉一起吃非常美味,大家可以试试看。 (本章完) 第69章 雏儿 第69章 雏儿 雨下了一整夜。这残屋的墙头本来就松垮,剑客老郭搭雨蓬时是往里面敲了两根铁钉进去的,又慢慢渗进了水,于是就更松动了。 等到雨势渐小、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只听哗啦一声响,油毡布被顶上的积水压垮,一下子盖在两人身上。底下的毛驴受了惊,咴溜溜叫了一声,甩着蹄子昏头昏脑地跑了。 这时候李无相才从残砖里出来。 出砖的时候也是有技巧的。他先上了马,叫黑马将脖子压低了些,捂住眼睛,稍微后退几步,然后策马向前冲,马鼻子就撞上了木墙。 要是一堵实实在在的墙,这马非要撞个七荤八素,但在撞上的一刹那、木墙稍稍一松动,一人一马就立即像鼓胀的皮球一样一下子将木板顶了出来,跃出到地上。再看黑马,也只是稍微站在原地踏了几步、重重打个鼻响。等又给它揉了揉鼻子,它就全消气了。 李无相跳下马,揭开油毡布,弄得手上全是泥——两个人躺在泥水里,一动不动像是死了。这二位昨晚相互表明身份之后才不骂了,只闭嘴较劲。但那五迷丹的药性相当厉害,两人在泥地里一直捱到了后半夜还只能相互瞪着眼,最后都冷晕过去了。 他先触了触两人的手腕,探察了一下他们的内息。 这二位体内生机旺盛,该都已经筑基,步入炼气了。但他们的气脉当中气息却驳杂得很,有点像是他自己吞噬了王家人之后的样子。体内的精气也少得可怜,失去知觉的时候,那气息是时畅时不畅的。 赵奇和曾剑秋都说过,一门适合修行的功法,该是在筑基之后行动坐卧之中都能叫人自行运转,是无时不刻不修炼的,这么看,这两人的功法实在是有点差劲。 于是他把这二位扶了起来,叫他们靠墙坐着,又看了看瓦罐里面——只稍进了一点水,但里面的余炭还是红亮的。他拿树枝稍微拨了拨,热气就又上来了。 他把这碳罐放在两人中间,自己则拴好马,坐在旁边的矮墙上等着。 细雨也停了,太阳冒出头,旋即将这一片地镀得金灿灿、亮晶晶。剑客老郭先皱了皱眉,掀了一下眼皮,随后老邓也猛地喘了一口气,但又都没动静了。 李无相立即跳下矮墙:“二位,你们醒了没有?” 两人慢慢睁开眼,做出个茫然的样子,但都在瞥自己的剑。 “醒了就太好了。我刚才路过这里,看见你们两位都躺在泥地里,还以为是遇害了呢。”李无相松了一口气,“这里荒郊野地的,你们也是去然山的吗?” 两人同时一愣,对视一眼,然后老郭开口:“啊……伱是?” 李无相一笑:“我家是披霞山……” 但又立即改口:“哦,一个小地方,家里长辈叫我出门闯荡闯荡的,我听人说有个许仙人叫人上然山找宝贝,我就也想见识见识。” 老郭和老邓先是一愣,又立即对视一眼,心里冒出一个词——雏儿。 “啊……是,我们也是。”老邓试着动了动胳膊,发现自己能动了,就赶紧往后肩摸了一下,摸到一滩糊了的纸浆。他赶紧起来,抢到一边把自己的剑给捡起来,“咱们是同道啊,缘分缘分,你是好人,真是救了咱们两个一命。” 他拿了剑就靠去一边,摸了一下自己的发髻,抱剑拢着手不动了。老郭也把剑抓在手里,站去另外一边。 李无相点点头:“那你们醒了就好,我继续赶路了,咱们到了然山再见吧。” 他说完之后跳上马,轻轻一夹,叫马慢走起来。 两人看着他离去,等他策马走出十几步路,老郭才收回目光盯着老邓:“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就当是误会了吧?” 老邓看了他一会儿:“误会了。都是为许仙人办事么。” “但我的驴可跑了,我去哪儿找?这该算在你身上吧?你该赔。” 老邓朝远处的李无相呶呶嘴:“这不是现成的吗?马和马上的归你,人身上的归我。” “马和马上的是你赔我的,人身上的做半分。” “那是马,你那是驴!行了,到时候再说吧,人都要走远了,赶紧跟上去!” 两人齐心合力卷好油毡布,赶紧夹着追了上去,高声叫:“少侠,少侠,等等我们,咱们结个伴一起走啊!” 李无相在马上回头看了看,略一迟疑,又高兴起来:“好吧,我一个人也觉得闷。” 老郭和老邓就伴在他旁边,但李无相的马说快不快,说慢又不慢,两个人得紧着甩开步子才行。 老郭把手在额头搭个凉棚往远处看了看:“要是咱们这么个走法儿,今天就能到然山。” “啊?是吗?” “嗯嗯,这么说你不是附近的人哪?”“不是。” “呵呵,少侠也离家没多久?” “嗯……啊,也不是,我都在江湖上闯荡好几年了。对了,然山是什么地方啊?咱们去找什么宝贝?” 老郭和老邓都愣了愣,对视一眼。然后老郭说:“你不知道然山啊?” “嗯……只知道一点吧。” 老邓拿手指捅了一下老郭:“看来家离得远着呢,说不定是别的教区来的。” “你别急。”老郭低声说,然后开口,“然山是咱们这儿的三十六宗啊,三十六宗你总听说过吧?” 李无相勒了下马:“啊?这个我知道,三十六宗……那咱们去人家的道场找宝贝?这不好吧?” “嘿嘿,别的宗派说不好,这个然山吧,它是这么回事——然山的宗主十几年前就死啦!不过在他死之前这然山就不行了。等这个宗主一死,他手底下的弟子耐不住山上清苦,也就都跑了,就剩下一个守着山门。” “这些年,咱们附近的巨剑门、青衣派、养真派之类的小门派的人,都悄悄往山上去了好几回了,想看看能不能弄点宝贝之类的,听说是找到了不少的法器呢。咱们这些游侠都眼馋得很,可山上不还是有人吗,咱们也不好去跟三十六宗的人动手。” “不过前些日子那他们然山守山的也走了,这不就成了无主的地方了吗?附近的江湖同道都想着去山上瞧瞧能不能捡到漏呢,结果前些日子许仙人不就号召大伙儿一起上山去寻宝么?人多好办事,出了什么岔子也好脱身,只要见势不妙走得快,出事了有高个儿的顶着呢!” 李无相点了点头。“守山人”应该指的就是赵奇,原来在他守着长生灯的时候,已经有附近不入流的小派偷偷跑去山上搜刮东西了?这些事他可从来没提起过……倒也是,他肯定不愿意叫人看轻了他。 他想过然山衰败了,但没料到衰败成这个鬼样子,也怪不得赵傀连丹都没结——不务正业真害人啊。 “那许仙人是谁啊?我只听人说过,你们见过他吗?” 老邓又捅了老郭一下,老郭一把拍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许仙人你也不知道啊?我们倒也没见过,不过都听说过他的大名儿——这几个月来出手相当狠辣,好多冒犯他的散修游侠人全没了,没活口儿见过他的。” “我猜啊,该是位在哪里避世隐修的,到了一个上不去的节骨眼儿上,就出了山,来找些耗材之类的。这样的人不少哇,每隔上十几几十年都能听说一回。” 李无相皱了皱眉:“奇怪。避世隐修的家族大多有洞天福地,耗材该是自己不缺的,怎么会出世来找呢?” 老郭愣了愣:“是吗?” 李无相当然不知道是不是,于是点点头:“是。不过听你这么说,然山上该也没什么好东西了吧?那许仙人叫大家来找什么?” “我听说是那位许仙人得了点消息,说然山上还有一件不好找的宝贝,应该还在的。不过我们这些人也不指望那种宝贝,守不住哇。上山去看看,也许还有什么银钵银瓶、法剑法铃之类的呢?哪怕坏了,回来自己修修补补也还能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然山好歹也传承了那么些年,这些东西都开过光养着气,肯定比咱们自己炼的好多啦!” “哦。”李无相叹了口气,“那我就去见识见识吧。” 这时老邓一伸脚,老郭叫他绊得踉跄一下,两人落到了马后面。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再不动手前面说不定遇着人了!” “还是别动手了。” “怎么了?” “我越跟他说话越觉得心里发凉啊。”老郭皱着眉,“你细想想不觉得不对劲吗?你凑近看了没有?细皮嫩肉——” “说明是个雏儿啊?” “嘶……你是怎么活到这个岁数的?说明养尊处优啊!你没听见吗?我问他避世隐居的家族是那样的吗?人家说,是!保不准就是附近哪个咱们不知道的隐修家里出来的……你再琢磨琢磨吧,他真是个雏儿,怎么活到现在的?” 老邓也皱起眉,盯着他。 老郭叹了口气:“懂了?” “不是,我是想我昨晚真是阴沟里翻船了。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小胆儿,我绕到墙后面动手就好了。”老邓嗤笑一声,“一会儿你可别眼红,你眼红了我也对你不客气——我的丹药还多着呢,走开,别碍事!” (本章完) 第70章 新手村满级 第70章 新手村满级 老邓说完就又伸手在发髻里摸了摸,快步赶上去。 他走到黑马旁,伸手在马鬃上摸了一把,满脸堆笑:“少侠,你这马是真不错啊,脚力怎么样?” 李无相就在马鬃里嗅到了一种极淡的臭味儿,跟马身上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如果不是他五感敏锐,寻常人该是闻不出的。 但这味道对他一点儿用都没有。他想起赵奇施法弄了个大鬼来探查自己的那一晚——当时他以为自己是中了迷香的,可现在想,或许全是那符纸的功效罢了。 他笑了笑:“蛮不错的。” “嗯嗯。”老邓跟在旁边又了一会儿,皱皱眉,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是不是有什么味儿啊?少侠你闻着什么味儿了没有?” 说完快步蹿到马前两三步,将道袍的大袖用力抖了抖:“是我身上的味儿吗?” 这回是从他的袖子上,是一种稍微有点腥、有点冷的味道。李无相用力闻了闻,觉得眼睛里、眉毛上、头毛上的触须微微有点发痒,但稍纵即逝。 他就说:“应该不是,昨晚你们不是在水里泡了一晚上了吗。” 老邓回头看了他一眼,犹疑一会儿才说:“嗯……也有道理。” 又想了想,回身走到马旁:“说起来这个,少侠,今早伱救了我俩,我还没谢呢。江湖路上不容易,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前些年得了这么个东西,是个好东西——” 他从怀里摸出一截木块,看着平平无奇,仿佛就只是在手里摩挲得光滑了而已:“你闻闻,有异香。有人说是阴沉木,有人说是龙涎香,我不懂啊。我看少侠你走南闯北的,你帮我瞧瞧是什么?” 他边说边递了上来。李无相伸手接了,松开缰绳,先远远地扇着闻了闻——鼻腔里微微发麻,喉咙也微微发痒,仿佛是被烟给呛了一下。 他稍等片刻,见自己没什么异常,就拿近了,轻轻吸了一下。痒和麻变成了微痛,仿佛不小心吞了一口稍烫的水,脖颈里面的白须猛地舞动,随即枯萎了一小片。但稍一运转精气,存着的愿力在皮上走了一遭,便又复原了。 这该是这位老邓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吧。这么看,许多药对寻常人管用,对自己的效果则微乎其微。 他就把这东西在手里抛了抛,一笑:“我看着像个催命符。” 老邓一愣,李无相勒住马,侧脸去看后方的老郭:“看得出你这位朋友已经很努力了,你不出手么?” 风静了一瞬。 下一刻老邓猛一转身,拔腿就走! 但李无相抬手一抹头发,又将手指一弹——两根针立即射进老邓脚踝,他啊地叫了一声,噗通摔倒在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想要再爬起,但又惨叫一声,只能仰面躺过来,一下子将手里的剑拔出来了。 但拔出的不是铁剑、钢剑,而是一柄黄褐色的木剑。他把剑竖在身前、一手握着剑柄,另一种手并作剑指在剑身上一抚,一面惊恐地看着马上的李无相,一边哆嗦着嘴唇细细碎碎地念咒。 李无相就把双臂搁在马鞍的桩头上,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约莫喘了三四口气,老邓才把口中的咒念完了,将木剑斜向上朝李无相一指,大喝:“去!” 似乎来了一阵风,又没有。李无相感觉身上一凉,仿佛周围忽然冷了下来。但那股冷风一触着他的皮就散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就只瞧见老邓躺卧在地上持着剑,瞪大眼睛咬着牙、哆哆嗦嗦地看他。 “这就没了?”李无相皱了皱眉,“什么玩意?还有别的吗?” 老邓愣了好一会儿,才咳嗽着吐出一口气:“没……没了……” “嗯。”李无相点点头,“叫我算算,你摸了我的马,是给我下了药,跑到前面忽扇你的袖子,也是在下药,把这个东西给我闻,还是下药……这是下了三次药对吧?” 老邓的眼睛乱瞥,看看老郭,又看看李无相:“是……是……我有眼无珠……” 李无相侧脸看了老郭一眼:“我没算错,是三次吧?” 老郭握着剑,站在马后三步远处,咳了一下:“对,嗯……是三次,少侠真是好本领——” “可惜了,事不过三。”李无相忽一抬手,挂在马背上的长刀仓啷一响,又瞬间归鞘。一抹亮光闪过,老邓的眼睛眨了眨,脑袋滚落在地。老郭慢慢张大嘴,看看地上又眨了几次眼才慢慢合上的脑袋,又看看李无相,一股凉气瞬间从脊梁爬上后脑——前一刻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下一刻拔刀就杀人! “你……你……”他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却又立即站定了不敢再挪,“你怎么把人杀了啊?”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哦?不该杀的吗?啊,你们江湖上的规矩我不大懂,一般你们遇到这种事儿都怎么处理的?” 老郭瞪着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能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这才慢慢出了几口气:“少侠你……嗯……你也别气,刚才真是冒犯冒犯,我没想动手的,是这么回事……我们这些行走江湖的,唉,眼界窄,总想着贪点儿小便宜,大家遇着了,觉得摸清对方的根底了,就难免想要占占便宜……” 李无相嗯了一声:“你说的这个占便宜是指想法把人弄死吧?” 老郭苦笑一下:“这是有的,可也没办法,你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啊,这世道就这样的,但是要是你本事高,彼此谁都没占到便宜,那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没必要非要出人命嘛……” 李无相跳下马,走到老邓尸身前:“细想一下,你们这规矩真怪。见了面就想要命,好像都是穷凶极恶的。可要是像你俩昨晚那样,都拿彼此没办法,今天就立马一笑泯恩仇了。行吧,我明白了,这种事见得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他一边在尸身上摸,一边转脸朝老郭竖了下大拇指:“全员亡命徒啊你们。” “昨晚?”老郭吓了一跳,过好一会儿才强笑一下,“那,那,少侠,那我就先……” “别啊,咱们还得往然山去啊。路上你再给我多讲讲,还有些什么规矩。”李无相拾起木剑仔细看了看,瞧见上面是画了符咒的,他辨不分明,就抬手丢给老郭,“他刚才用这东西干嘛了你能看出来吗?也给我讲讲。” 老郭接了木剑,苦了苦脸:“行……好吧。” 再上路时,李无相就叫马走得慢了点儿,好叫剑客老郭说话时不要太喘。他一边清点着从老邓身上搜刮出来的各式丸药,一边听他说那柄木剑。 丸、散之类的,林林总总十三样,老郭能分辨出其中四样是治病救人的药,余下的九样全是毒。李无相就按着自己闻了之后难不难受的标准推测了药性厉不厉害,都悄悄收进胸腹中去了。 而那柄剑,老郭倒是能看出名堂,说是这柄剑里面养了阴兵马——或许是养的小鬼,或者是拘了不成气候的精怪,起咒作法之后摧动精怪上人身,看对手的强弱,轻则伤人元气,重则废掉道行。 老郭抹了把脸:“他竟然有这东西,昨晚真是侥幸,亏得我出手快,少侠你看,真不怪我之前……唉,你自己不想害人,可一个不留神,就被人给害了呀。” 李无相只笑了笑。 这么看的话,这木剑里养的阴兵马该是因为自己这皮囊是被赵傀炼了太一的,因此才没起什么作用。至于老邓这人…… “您二位,在这江湖上算是什么水平?” 老郭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还真是个雏儿。可这个雏儿也实在太扎手了! 他已经知道这位的脾气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了,因此赶紧想了想,不管他问没问的都说了,只管先把他伺候得高兴了—— “哎呀,我们能算什么呀,都是祖坟冒了青烟,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弄到一本能练还不坑人的心法,又自己摸索着过了一道又一道坎,好歹筑基能多活些年、能凭本事吃饭了。” “要是运气再好些的,出生就资质好,又在个稍有传承的家族里的,功法能从头顺顺当当地练到尾的,那都是传家宝啊,这样稍微有些成就的,就能去个大城、找个宫观,在里面给人驱邪辟祸了。” “要是命再好一点,拜入个宗门,哪怕最后学不出什么东西,那功法也都是能正正经经地修行,不怕会有什么错漏、坏处的,那要是能找个村镇做供奉,一辈子就不愁了,还能敢想一想再活到个百来岁的事情啦!” 李无相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说了,就问:“这个宗门是指三十六宗之类的?” 老郭苦笑:“哪敢往那儿想啊。三十六宗里面像然山衰败成这样子的,那太罕见了。即便这样,人没走光之前,附近的宗派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找麻烦啊。我说的宗派就是这一类的散修宗门……至于三十六宗派,乃至八部玄教,在我们这些人看都是天上的了。” “哦哦,那些避世修行的大家族自然也是天上的了,谁敢想里面都有什么不出世的人物啊,就跟少侠你一样!” 李无相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他本以为自己是算是刚刚出了新手村的,可要是老郭说的这些话里面有五成不算夸张的话…… 那自己现在真的很强? (本章完) 第71章 然山派 第71章 然山派 老郭一定是自谦了的。根据他的经验,像“聚集一群江湖人士去然山寻宝”这种事,能找到的人手虽然算不上是顶尖儿的,但也该是在各行各业都稍有些名气的那一类。在普通人眼里,无论老郭还是老邓,都该是属于那种实实在在的高人。 只是现在看起来这世上人的修行比自己想的要艰难得多了。他从赵奇那里学来了怀露抱霞篇,只觉得是不怎么好的功法,该适合寻常人修行,就教给了薛宝瓶,她却学得很吃力。 这么看,或许不是她天资太差,而是怀露抱霞篇在寻常人眼中已算是极难接触到的好东西了,要修习起来门槛很高。 而像老郭所修习的功法,该是赵奇之前嗤之以鼻的那种——一个练不好,反而要落下什么病根儿、隐患。要是能弄到没有这种隐患、能顺顺当当的修习下来的,就已经很难得了。 自己之前觉得这一世的开始相当不错,而现在看,简直可算完美了。 李无相舒心地出了口气,对老郭笑了一下:“你也用不着这么紧张,我不想杀人的时候一般是不会杀人的。” 老郭抹了把脸上的汗:“是是,少侠你哪会跟我这们这些人计较呢?” 又走了两个时辰,李无相和老郭看见了山。一条山脉在平地上突兀耸立,起初只是茂密树林背后的一道影子,在一个时辰之后变成一片淡青色的矮墙,又在太阳将要西倾时显露真容——大片大片在平原上陡然耸立的石壁被阳光映成金色,其上簇拥茂密植被与弥漫不去的云,这就是然山派的所在,隐藏在大大小小无数座山峰之中。 等他们进入山中小道之后,路上的马粪多了起来,路上的野草也有刚被踩踏的痕迹。再牵马上了一条盘山小路、转了两次弯,就瞧见了李无相这些天来遇到的第三个人。 此人是被吊在临山壁的一颗树上的,七窍流血,胸腹被剖开又翻开,肠胃流淌在外,粘粘糊糊地垂落在地。 李无相停下来仔细看了看,问老郭:“这是你们江湖上的什么风俗?” 老郭面色肃然,吞了下口水:“这个是……唉,这个好像叫‘胸怀坦荡’……” 李无相愣了愣:“地狱笑话?”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笑……我去前面看看。”老郭握着剑,急匆匆沿路再往上跑,等山路又转了个弯儿,就瞧见第四个人了—— 也是被吊在一颗树木上,衣裳敞开。胸腹没被剖开,只割了个大口子,一红一绿两样脏器垂落在外——墨绿的该是胆囊,棕红的该是肝脏。 李无相把这具尸体也打量一下:“伱别跟我说这叫‘肝胆相照’。” 老郭苦着脸:“是……唉,少侠,只怕这回咱们是弄不到什么好宝贝了。” “怎么说?” 老郭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我路上跟您说了,咱们江湖人喜欢占点儿小便宜……这习性大家伙儿都挺难改的,所以要是一群人聚在一起,那少不得就会常常惹麻烦。” “那有的时候,就像这回这样,需要大家聚在一起办点事儿,可这麻烦不断,那事情就不好办了。但要是一群人里有个能叫众人信服的呢,就会叫大家临时立个约——事情没办成之前,谁都不准占谁的便宜。这时候,要有人还忍不住要惹事……那就得拿人立威,叫其他人记着胸怀坦荡和肝胆相照这码事了。”“我真是头一次瞧见这情景,从前都只是听说的。肯定是许仙人的手段,其他人还全都服气了,那我猜……” 李无相点点头:“领头人心狠手辣,大权独断,好处一定也要占大头。所以你觉得自己没法儿浑水摸鱼了。” “是是,少侠,要不然咱们还是别掺和了吧?您要见识的话,我带您去别的地方见识见识,附近也有个大城……” “我只好奇然山有什么不好找的宝贝。”李无相一拉马缰,“再说我还没见过仙人呢。” 再往上走,路就深入两片山壁当中。两侧岩壁耸立,上面生长着孤峭的松柏,仿佛两堵巨大的宫墙将斜阳余晖遮蔽,立时叫人觉得此地幽暗不可测,一下子就有了威严气。再抬头向上看,只见这条山路笔直往上,尘土与野草之间出现了石条铺就的台阶,延伸到顶端则有一片台地,等两人走了上去,看到一座山门。 这山门是石建筑,建成时候该是很气派的,一大两小的三个门,如今经历千年的岁月剥蚀,只能依稀瞧见石材上的纹路了,大门顶上刻着四个字“然山洞天”,但字迹也已变得很浅。 十几匹马被拴在台地两侧的驻马桩上,有两个人守着,跟之前所见一样,一个是“胸怀坦荡”,一个是“肝胆相照”。李无相牵马走过去,找了一个空着的把自己的马也栓了,从马背上解下薛宝瓶给他收拾的行囊背在背上,又解下长刀系在腰间。 沿着山门之后更宽大些的石台阶走上去,终于看到活人。 除去刚才见到的山门之外,然山派竟然再没有正门了,而只有一堵照壁。也是青灰色的岩石,顶端覆着黑瓦。照壁上还有一幅画,是一面刻有山水、房舍宫观的山景图,嵌在当中,但上面的痕迹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了。 约莫三十多个人围在照壁前,稍外面的一些人三三两两地嘀咕着什么,更里面的一圈人将两人围在中间,李无相走过去的时候,正听见一个男人问:“……许仙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从人群缝隙中看见了被问话的那个人。与周围的的人相比,这人算是稍显年轻的了,看起来约二十七八岁,肤色稍显黑,浓眉小眼,满脸局促:“我可没见到许仙人,我就跟大家伙儿一样,原来都是听说许仙人叫人上山寻宝的,我还在琢磨要不要来呢,夜里的时候忽然有人把他给丢进我家院子里了——” 他朝身边一指——地上坐着的是个被绑了双手的少年,发髻散了,一身劳作时穿的短打扮,瞪着眼睛惊恐望向众人。 “然后我听见人在外头说话,要我把他带来然山交给上山的人,说这人知道山上有什么宝贝。我出门一看没见到人,就问是谁,那人就说,‘许仙人’!我这就把他带来了——他的手可不是我绑的,丢进来的时候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问话的男人转了脸,看向身边众人,大伙儿都皱眉。李无相这时候就将他也看清了——是个微胖的大高个儿,看起来比曾经的曾剑秋还要雄壮些,手里拄着的是一根两端包铁的棍子。 这壮汉叹了口气,蹲下来抓住地上那少年的脸,掰着左右看了看:“行吧,那你是哪路神仙?知道这山上还有什么宝贝?” 少年此时张目结舌,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壮汉就笑了一下:“你别怕,我叫冯骥,现在是这群人里面说话算数的。来的时候看见路上的四个人了没有?我不发话谁敢动你,就是那么个下场——说话,我保你平安!” 少年这才小声说:“我……我从前是然山弟子,我们山上有个幻境……里面都是宝贝!”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恭迎新盟主moe33! (本章完) 第72章 幻境 第72章 幻境 冯骥愣了愣,周围那些之前还在说话的人也都安静下来了。而将他带来这里的那个年轻男人也愣了一下,慢慢往后挤了挤:“这个……人是我带来的,但是我可什么都没问,我也没打骂他啊……” 说了这话,挤到人群后面去了。 冯骥这才咳了一声:“你真是然山弟子?尊姓大名?” “我从前是吧……”少年又看了他们一眼,“我叫赵方。” 冯骥略一犹豫,解开绑着他的绳子:“得罪,我搭一下你的脉?” 少年慢慢把手递给了他。冯骥伸出两根手指搭上去,探查了一会儿,微微皱眉,看了看身后的几个人。 那几个人跟他对了眼,就也凑过来,都先对少年说一声“得罪”,然后才把手搭上去。 这么默不作声地都探查了一遍,又跟冯骥对视一下,冯骥才站起身,顺便把赵方也拉了起来。 “这个……我问一句哈,你在然山待了多久?”冯骥皱眉想了想,“伱们然山的功法是叫那个……怀露抱霞篇对不对?我听说怀露抱霞篇的真气千变万化,运行起来有如高山流水,虽然不算滔滔汹涌,却是绵长不断,但是小兄弟这个……” 因为他们变得客气,赵方看着没那么怕了,但声音还是怯怯的:“我入山门也没多久,我的功夫都是师兄教的,我学艺不精……我就练了六七年,我才筑基的……” “六七年才筑基啊……”人群里有人忍不住嘀咕,“这不跟咱们都差不多吗?” “放屁,那是然山功法,是一回事吗?” “别吵!”冯骥喝了一声,又想了想,“赵方小兄弟,你们那个怀露抱霞篇,你能给我……给大伙儿说说吗?是这么回事,咱们这些人都是许仙人聚集过来的,说你们山上有宝贝,我们本不是想来这里的。” “许仙人呢,大伙儿都得罪不起,可也不想得罪你们三十六宗,是看你们然山散了,我们才来的。要确定你真是然山弟子呢,我们也不为难你,等找到了你们然山的宝贝——” “也有我的一份吗?”赵方瞪大眼睛问,“我给你们说了怀露抱霞篇也就能分我一份?” 冯骥愣了愣,不等他开口,周围的人已经纷纷叫道:“是是,那当然了!必定有你的一份!” 冯骥又一抬手,周围的人才闭嘴了:“小兄弟,我再多问一句啊,你下山之后是做什么的?” 赵方挠了挠头:“我就……就在德阳城里打短工……”李无相站在人群外围,跟着他们仔仔细细地听着他一句一句地说、冯骥一句一句地问—— 该是赵傀离开三四年之后,然山的弟子就有人下山去了。依着赵方从师兄们那里听来的说法,赵傀对待弟子并不怎么好,他不喜欢的,就极少传授指点,只当成山门的苦力来用,非打即骂。对自己喜欢的,譬如“赵奇师兄”,则关爱有加,私下里还教授独门绝学。 然山派从前在附近的德阳城是有产业的,但赵傀离开之前已将那些产业都变卖了,又将宗派的钱财宝贝也一并带走。赵傀做宗主的许多年来,只一心修炼想求长生,对俗务并不上心。但又不像其他宗派的宗主那样希望弟子找别的门路孝敬他,而严禁弟子私自下山,更不乐意见他们与外人多接触。 因此他走之后,胆子大的过三四年就跑了,胆子小的,过上十来年也跑了。这个赵方并没有见过赵傀,他是一位师姐在路上捡来的。三年前那位师姐下山的时候带上了他,两人先是在德阳城的一个观中做事,给人驱邪做法。 后来那位师姐结识了一个男人,要跟那个男人远走,就把他留在了德阳,叮嘱他修行有成之前别跟人说自己从前是然山弟子,免得有人对他起坏心。 赵方资质平平,怀露抱霞篇练得极为艰难,后来也懒得用功了,前些日子终于捱不住,是起了把然山的心法卖个好价钱好过上好日子的心思的。 他到处打听江湖买主好找门路,自以为做得很隐秘,结果还是被许仙人知道了—— “……我就晕过去了,再醒过来就在他家院子里了。”赵方说了这些话,胆子慢慢大了起来,“那我的心法也不能白说吧?你们该拿钱来买的,等你们给我分了宝贝,我就卖给你们。” 老郭在李无相背后叹了口气:“你说他命不好吧,天天路边那么多小骨头,他叫然山的人给捡了。你说他命好吧,我要是他,下了山就去别的宗门了,可惜他资质又太差了,肯定是捱不住修行的苦,知道别人也不会收他,唉,当初怎么没把我捡回去呢?我这命啊……” 听他说了这么一些,冯骥看着是松了口气:“要照你这么说的话,你岂不类似个外门弟子了?这倒也不错,你们那个宗主做事的确不厚道,但咱们做事是厚道的,行,就按着你说的,不管宝贝找没找着,事情成了之后咱们再说你的那个功法。” “至于这个宝贝么……”他想了想,“许仙人说不定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又或者并不想露面,又或者呢……许仙人就在咱们这些人里面。” 他这话一说,人们忍不住面面相觑。冯骥就把手一拱:“不管许仙人你在不在吧,这话我明说了,咱们都知道你可能是想要什么东西,但不想自己露面。兄弟们都是贱命一条,您也把线索送来了,要咱们真找到了什么宝贝,那样东西又正是你想要的,那事情也都好商量,咱们之中是没谁想从您这里夺食的,咱们只要发个小财,就都知足了,是不是?” 人群一阵附和。冯骥就将手放下,看赵方:“小兄弟,现在说吧,你们然山的幻境在哪里?怎么去?” “啊?我不知道啊?”赵方茫然地睁着眼,“我听我师兄师姐们说的,说宗主还在的时候,有时候带赵奇师兄进幻境里,有时候带另外一两个师兄师姐进去,我那个习师姐是没进去过的……” 冯骥愣了愣,忽将眉头一皱:“你把兄弟们当傻子耍呢!?没进去你怎么知道都是宝贝!?” (本章完) 第73章 幕后主使 第73章 幕后主使 这一喝把赵方吓得一哆嗦:“我没进去过,我,我听说过啊……我习师姐说,宗主还在的时候,有一回也带柳师兄进去了,柳师兄出来之后私底下对大家伙说,本来以为然山还不如周边势力大些的不入流的宗门呢,结果去了幻境一看,果然不愧是玄门正宗,果然是有底蕴的……” 人群微微躁动起来,冯骥的火气似乎也消了一点:“那你再想想看,你那师兄说没说是从哪儿进去的?你师父带他去哪里了?” “师兄也没说去哪儿了……就是说在宗门里,师父起咒、写符、作法之后,一恍惚,就在幻境里了。” 冯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对众人说:“行吧,大家伙儿都听见了。该是就在宗门里,我猜或许是什么机关密室暗道之类——下午的时候咱们已经找了一气,这回再仔细找找,一寸一地都别放过。我再多说一句,不许闹事!听着没有?” 有人应了几声,有人没理睬他,等冯骥又说了一个“好了”,人群立即散开。 李无相就也随着人群走到照壁之后,瞧见了然山派的样子。 说实话,真叫他有点失望。照壁之后是一个小小的广场,跟陈家的大院也差不多。广场的两侧是两排石砌的矮屋,极像陈家的那两排厢房,一样覆着黑瓦,只不过共有两排。而正中间,陈家主屋的方向,是一座两层的大屋子,同样覆黑瓦,门顶上挂了一块匾额,上书“太一殿”三个字。大屋的后面似乎还有一个院子,但隐隐约约地看着,规模也并不很大。 这么一看,这三十六正宗之一的然山派甚至不如他来处的某些小观小庙。 一群江湖人士已经三三两两地重新冲进院中、屋中翻找去了,看他们的样子,下午时的确已将这里搜了个底朝天,这回专门往屋前屋后的树下、石缝之类的地方看,每到一处都要用力踏一踏地面,看看底下是不是中空的。 瞧见这群人开始搜查,老郭也着了急。李无相就看了他一眼:“想去伱就去呗,我又没说你非得跟我一起走。” 老郭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跟他这位来历神秘的少侠一起寻找会更好一些,但又瞧了瞧已深入院中的人,又有些眼热,最终还是说:“好好,我先去看看,要是找着了什么东西拿不准,我再来跟你商量商量,毕竟少侠你眼界肯定比咱们的高……” 他边说边走,话没说完已经冲进左手边的屋子里去了。 李无相站在照壁旁边等了一会儿,待这群人慢慢往更深处走,这附近清净下来,才走到右手边的厢房门口儿。 他一间一间屋子走进去慢慢看,瞧见第一排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基本都是夯实了的黑土地面,靠墙摆放着香案,地上放几个老旧的蒲团,香案上的东西全没了,只有空荡荡的一张桌子,想来是已被搜刮走。这里应该是从前然山弟子打坐修行的地方。 他出了门,又走到第二排,第二排的屋子里面则全是通铺的大炕,该是然山弟子的住所,被褥之类的自然是全没了,只留下竹编的席子。 他一边看,一边用手在墙壁上摸索。倒不是像那群人一样想瞧瞧有没有什么机关之类——赵傀可是用一块砖藏在炉灶里,赵奇又能用符纸入画,那然山的幻境肯定不会是什么“机关暗道”。 而是因为他觉得当初建然山的这些石材应非同一般。这么看了一会儿之后,李无相觉得然山派的这些建筑,好像又破又坚挺——破是说,不少房舍屋顶的黑瓦都缺了,但并没有补上新瓦,而是用茅草、木瓦之类的填补上的。屋外的墙壁有不少的石砖也破碎残缺了,但一样就那么由它坏在那里,也没人去整。 这种状况的建筑,在印象当中可能是稍稍推一推、拽一拽,那石砖之类的就松垮了的。 但李无相面前现在就有一块砖——在屋子外墙的边角,顶上的几块看着都松动了,彼此之间有了较大的缝隙,里面被尘土积满,生出些青苔。最底下的一块有大半都露在外面,看起来只要稍稍一拽就能抽得出来。于是李无相试着抽了抽,想要拿起来仔细瞧一瞧。但用力的时候才发现这块砖极难挪动,他最后抽出了刀,将底下的土挖空了些,又一点一点的撬,才把这块砖给抽出来了的。 石砖入手,重量并没有什么异常。李无相拿着它在墙角用力磕了磕,只听砰的一声,这石砖被磕掉了一半,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石芯——这块砖也没什么不对劲。 但墙角处的,跟它相互碰撞的那一块就有点奇怪了,上面没有任何破损,就连个白印子都没有留下。 于是李无相慢慢地把这一块也给撬了下来,再用它去磕碰另外一块——这一块就也断了,墙上的那一块仍旧没留下什么印痕。 他慢慢出了口气,站起身。作为建筑的一部分时,石砖极为坚固,但一旦被拿下来,就成了寻常的石头,或许因为这些屋子在建的时候下了符咒之类? 不过怪的其实不是这一点,而是这些屋子破损的方式——有的是墙角像此处一样,砖块松动了的,有的是墙壁中间一段凹进去几块砖,有的是凸出来几块砖,好像被巨大的力量撞击过。可再到屋内去看,屋内的墙壁则平滑规整,可见不是从屋子里面撞击的,倒像是从墙壁内部撞出来的。 此时天已黑了,远处的人燃起了火把之类,李无相就又慢慢走到太一殿前去。大殿的正宗供奉着的该是东皇太一,在门外看这塑像的上身,跟他来处的那些庙宇里所供奉的神像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个粉饰的泥胎,披红挂绿,还罩着一件斗篷,相貌也是长眉长眼,并不像金水的灶王爷那样怪异。 但看下身时,塑像坐着的既不是什么莲,也不是祥云,而是个七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小人,那面目该也不是因为岁月而剥蚀了的,就只是在塑造时并未塑出来。李无相看了看,觉得底下的七个有可能是八部玄教中的另外七位大神——怪不得他们说三十六派是邪门歪道。 别处的香案上面,凡是能拿得走的都已经被搜刮走了,但这太一神像面前的香案上的香锅、铜碗之类的却还是好好的,甚至还有些早就干瘪了的供果之类。 李无相走到大殿门口时,就看到殿中有四个人,他认出其中一个是冯骥,另外两个该是他的帮手,第四个人则是赵方。而殿外也有个人守着门,应该也是冯骥的帮手,神情严肃,仿佛已经将然山的太一殿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他此时仍然站在台阶上,依稀能听到里面的人说话。 冯骥正皱着眉,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没错,我这宝玉的确不对劲,既然发了亮,这然山宗门里就应该的确有蹊跷,可又看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唉,三十六宗和剑道,还是不能小看,老三老四——” 冯骥看向身边的两个帮手:“你们继续出去盯着在后面找的那些人,发现哪里不对劲立即再回来跟我讲。” 那两人说了一声是,迈步出了殿门,又急匆匆往后面去了。 李无相就踏上台阶走到殿门前,守着门的人立即往中间挪了挪:“朋友,这里已经找过了,到别处去吧。” 李无相向殿内看了看:“我头一次上然山,想看看殿里是什么样子,瞧一眼就走。” 守门的人哼了一声,抬了下下巴:“我说已经找过了。” 李无相笑了一下:“我真就只是看看。要不然这样——” 他走到门口的一边朝偏殿里瞧了瞧,然后又走到另外一边:“我这样不进门看看总行吧?” 守门的人往前走了一步:“你想惹事是不是?”冯骥在门内转过脸:“老二,怎么了?” 守门人盯着李无相:“这小子说想进门看看。” 冯骥往后退了一步,侧脸瞧瞧李无相。见他是个年轻的面相,就朝他扬了下头:“朋友,你看着面生啊,平常不在德阳附近吧?” 李无相点点头:“我路过的,凑个热闹。” 冯骥冷冷一笑:“有些热闹不是随便凑的。看你年纪轻轻,该是刚筑了基的,往后的日子长着呢。送你句忠告,听人劝活得长,到别的地方看热闹去吧,然山不是你该来的。” 李无相又往另外一边的偏殿看了看,就一拱手:“您说得对。” 然后转身下了台阶,走回到院子里去了。 冯骥和老二皱眉对视一眼,冯骥开口:“去盯着他,问问什么来路。” 李无相走到西侧的一排厢房门口,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乌沉沉的一片,只有正殿门内和后面还有些光亮。 他坐定了,稍微理了理下摆,老二就从黑暗中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停在他三步远处。正要开口,李无相却已看他一眼:“你叫什么?” 老二愣了一下:“什么?” “冯骥叫你老二,那我就叫你冯二吧。”李无相朝殿后的方向抬了下下巴,“都搜过了,没有什么密室暗室之类的了,是不是?” 冯二瞪起眼睛:“你问我?你谁啊?” 李无相笑了一下:“刚才你们老大明明说是大家伙儿一起来寻宝的,现在他倒是待在殿里,叫你们几个兄弟到处盯着,这岂不成了别人为他办事了?既然你们已经省了事,何妨叫我也省点事呢?” 冯二瞪着他看了一会儿,一摆脸,怒极反笑,大步上前:“哪来的小东西不知道天高地厚,省事?你也配?我叫你——” “要我说我就是许仙人呢?许仙人配不配问你这个?” 冯二只踏出一步,立即停了下来,飞快眨了眨眼:“你……你是许仙人?” “所以是不是?” 冯二转脸往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冯骥似乎正在跟赵方说话。他只能转过脸:“嗯……是,搜过好几遍了,没找着暗室什么的,这个,许仙人,您老人家之前怎么不露面呢?我们兄弟……” “哦,我不是许仙人。”李无相忍不住笑了,“我只是问你如果是许仙人的话,配不配嘛。” 冯二又一愣,猛地竖起眉:“你!” 他正要发作,却看见李无相的一双眼睛忽然变成了白色。他吓了一跳,又见他的嘴巴一张,一下子占据了半张脸,那里面却又套着一层又一层的嘴——猛地喷出来一团白须! 冯二吓得浑身一麻,脑袋嗡的一声响,差一点坐到地上去。可等他再一瞧——眼前的少年还是个俊俏的少年,只不过神情变冷了些,仿佛刚才看见的都是幻觉:“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仙人?哈哈,回去吧!” 他说完之后往屋顶一纵,不见了身影。 冯二猛喘几口气,退后几步往屋顶上看了看——瞧不见人了,立即跑回到正殿里。 李无相就伏贴地贴在屋顶的黑瓦上,瞧见冯二先进去跟冯骥说了几句话,冯骥脸色一变,大步走出殿门朝这边张望,然后略一迟疑,又走了回去。 李无相猜得到两个人大致说了什么——那少年好像是个怪东西,不知道什么来路。但冯骥不会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多生事端。一来他们想要寻宝,二来,如赵奇曾剑秋所说、自己一路所见,这世道招惹来路不明的敌人挺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抓紧把眼前事给办了最好。 但他想要看的并不是冯骥的反应,而是他身边那个赵方的。 冯骥说许仙人或许就在他们这群人当中,李无相不知道他真这么想,还是打算借许仙人的势叫江湖客们规规矩矩别惹麻烦。但就他自己而言,倒还真有两个怀疑的对象——幕后主使混在人群里暗中观察,这种事在他来处听说得太多了。 一个是带赵方来的那人。但之前人群散开的时候,他瞧见那人跟另外两人打了招呼,应当是认识的,就暂且排除。 那第二个就是赵方。因为他之前所说的一句话,叫李无相觉得有点不对劲。“师父起咒、写符、作法之后”——然山的符纸用不着写,是画的。这说法或许是他那位师兄将画说成写了,但是,然山的符似乎也用不着“作法”。 而现在,在冯骥走到门口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的当口儿,原本恭顺地站在他身后的赵方也转脸朝这边看了一眼——神情肃然,眉头微皱,完全不是之前那个赵方的神情了。 李无相觉得自己可以确定他就是许仙人了。 其实之前见到这群人、听赵方说了那些话之后,他就知道“然山幻境”可能是什么、在哪里了。 他原本打算等到这群人都散去之后再悄悄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取走,但既然“许仙人”可能真的就在此地,他就不想再拖下去了。挺可惜的,他本打算多从这些江湖客的嘴里听些风土人情的。 两章并一章了 (本章完) 第74章 画 第74章 画 李无相从屋顶悄然滑下,又变成个人,然后借着夜色掩护,重新来到刚才这群江湖客的集聚地。 当今世上,要说对然山派最了解的,或许就只有他了。一些在不知内情的人听来寻常无奇的话,对他来说却像是明着说出来的谜底。 如果赵方是许仙人假扮的,那他应该是见过真正的赵方的,而且从他嘴里弄出来了不少东西。 譬如那句“一恍惚,就在幻境里了”——想要出入那块残砖的时候就是如此。捏住那张“囚”字符,一恍惚,人就在砖里了。 然山所谓的幻境,应该就是如同那块残砖一样的东西。之前赵奇给薛宝瓶囚字符时,先问过她家里有没有矮小的密室、暗格之类,依着李无相这些日子反复尝试所得出的结论,赵奇那么问是为了确保安全。 因为“囚字符”,本质上似乎并非专门为了出入那块残砖的,而真正的效用正如赵奇所说,是“立即身处个安全隐秘的地方”,只是因为残砖在那里,人才出现在砖里。 倘若周围百步之内没有这砖,那就会现身在最隐蔽的空间当中——在路上时李无相这么试过一次,结果那一回他百步之内正有一个狭小的狗獾洞穴,他现身在里面的时候立即皱成一团,狗獾又正在家里睡大觉,他是灭了人家满门才能慢慢挤出来的,要换成寻常人,现身在那里面的时候该就已经被挤死了。 所以,直到自己确定、又从冯二他们口中进一步确定这里的确没什么洞穴暗窟密室之类,他如今来又来到这面照壁前。 然山的所有房舍当中,都没有字画一类,而唯独这面照壁上嵌了一幅木版画,且画的就是然山宗门的景象。 而现在,他也还记得赵奇当天神采飞扬的那句话——“为师已入画中”。 那这块木版画当中,应当就是然山的幻境了。 李无相先将背包里的残砖用布团松松地堵上,然后摸出囚字符,握在掌心。周围夜色深沉,只有山风与虫鸣,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存想“我在个安全隐秘的地方”—— 稍一恍惚…… 他却仍在原地! 但他的确感觉到了异常——那是一种很难具体描述的感觉,仿佛自己或者手中的符,有那么一瞬间正与什么东西对抗着,像是想要推倒一堵无比坚硬的墙、像是想要挤进拥挤的人群、像是手里握着抓着什么即将掉落的东西,甚至还稍微体会到了赵傀将要降临此世时的那种扭曲感…… 可就在这么一瞬之后,那种感觉一下子“空”了,他整个人在原地稍微晃了晃才又能站稳……什么都没发生! 李无相睁大眼睛往四周看了看,周围一切如常。这是什么情况?刚才的那种感觉应该意味着这附近是存在什么隐秘的所在的,可为什么囚字符也进不去?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他立即拔出匕首,探进木版画的缝隙当中试着把它撬开。这东西不单单是嵌进去的,背面似乎还刷了一层胶,李无相撬得小臂都稍有些弯曲才把它给弄下来。 入手之后的确是一块木板的重量,他把它靠在照壁上,去看后面。后面有一层发黑了的胶,他慢慢把这层胶削掉了,发现木板的背面有一张纸——有一点很淡的竹子的香气。 他把竹纸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发现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大业乾正六十三年李椒图制”……这该是雕刻木板的人的落款,该是业朝还在的时候做出来的。 真怪啊,然山上的这片遗迹也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这块木刻画却还保存得这么好,这里从前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随手把这张纸丢了,这时忽然听到前面的黑暗中传来轰隆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几声。别人在黑暗中看不到,但他却看得清楚——是有几间屋子塌了,腾起好大的一股烟。 李无相立即将视线移向正殿的方向——只见那座两层的正殿一角先是慢慢地向一边滑落,然后迅速加快,又听着轰隆一声,正殿竟然也塌了一半! 刚才那符是起了作用的!眼下这里发生的变化就该是那符的作用! 房舍倾倒处立即人声喧沸起来,李无相朝那边看了一会儿,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在这里做什么? 来的时候只是想要见识见识这里聚集的寻宝的江湖修士,好多为自己增长些阅历见闻。可现在看,这里的江湖客之所以还能平和地合作寻宝,全是因为之前路上的“胸怀坦荡”与“肝胆相照”。 但这种威慑得来平衡是相当脆弱的,眼下这片遗址中一乱,搞不好这群江湖客就会趁乱彼此手动,那自己实在用不着留在这里趟这滩浑水,倒不如现在就下山去,继续往……继续往……往…… 他一时间没想好自己该往哪里去,只先转了身。正想要走,听到黑暗中一个声音—— “那是你搞出来的吗?”赵方从照壁后走了出来,在他面前三步远处停下,仔仔细细打量他一遍,又看了看靠在照壁上的木版画,“你动了这里的机关?怎么找着的?” 李无相停住脚步——自己猜想的一点都没错,赵方就是许仙人。但是……但是哪里不对劲儿?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东西。 剑客老郭口中的许仙人本事很大,据他说是几个月前现身德阳附近,本以为是个初出茅庐的散修,但一个月内就连挑五位附近颇有名望的江湖客,一下子闯出名头。左近的聚青门有一位外门弟子也是惹到他,被他杀了,因此聚青门主发出生死签,可消息刚传出一天,又立即将签子收回了。 有人说是许仙人来头很大,是那位门主也惹不起的,还有人说其实门主已经被许仙人杀了,聚青门中秘而不宣。但不管怎么样,李无相现在都不大想跟他起冲突——自己只刚刚弄到真仙体道篇和飞仙化剑篇,又尚未修炼,真动起手来不知道许仙人会有什么神异本领。 何况那飞剑还是曾剑秋的,要是…… 等等。李无相愣了愣,伸手在腰间、袖口摸了摸——剑呢?曾剑秋送给自己的那柄飞剑呢?放在哪儿的来着?! 感谢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出埃及的盟主打赏。第二更在早上八点,早八早八,出门就发! (本章完) 第75章 藏 第75章 藏 许仙人皱起眉,看着李无相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会儿,忍不住后退半步。 这人很不对劲。 能来到这座然山上寻宝的人都是听说过“许仙人”的名头的,听见自己刚才问的那几句话,哪怕再心高气傲,也不会敢当着自己的面装傻充愣。 但此人眼下这旁若无人的气势,要么就是真的傻,要么就是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可刚才冯二又说,此人身形诡异、面孔有一瞬看着不似人类,要不是他看差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人”才能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古怪—— 刚刚化形,只略通些人情世故、礼仪教化的妖魔! 于是他又冷笑一声:“我明白了,你不是人。” 这句话一出口,他看到李无相猛地抬眼望向自己,仿佛大吃一惊,但随后眼睛里又冒出些迷茫意味,好像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不是人了—— 果然是个化形的妖魔。 许仙人便将脸色一凛:“要在平时,我非除了你这妖魔不可。但本仙人今天事多,就先不跟你计较。识趣的,立即下山,这然山……然山……” 他皱了皱眉,觉得似乎忘记了点儿东西,索性接着说下去:“这然山上的遗迹不是伱等妖魔能染指的,想留着这张人皮,现在就滚下山去!” 他这话一喝出来,背在身后的右手就在袖中扣住了符纸。刚化人形的妖魔性情桀骜不驯,如果这东西想要…… 结果他瞧见对面这东西皱着眉、想了想,又点点头:“哦……行吧……我这就走了。怪啊,真怪啊……我来这儿干嘛?” 许仙人愣了愣,还没分辨出他是不是在阴阳怪气,就瞧见他一转身,沿着下山的石阶急急地走了。 他皱眉一直盯着李无相,直到在黑暗中再也瞧不见人影了,才微微出了一口气——这是自己头一次见到妖魔,但看起来倒没有从前听说的那么难缠,不过也不奇怪,这种穷乡僻壤,能有什么成气候的? …… 不对劲,我现在很不对劲。 李无相沿着山路疾走,在看到山门时,觉得自己不单单是脑袋不对劲,而是身体也很不对劲。 关于前些日子的记忆,有些是很清楚的,有些则模模糊糊完全记不起来,仿佛整个人要痴呆了。 脑袋也感觉空空——是真正意义上的空空,仿佛脑浆子全没了。身上也不对劲,仿佛里面的脏腑血肉筋骨也全没了,整个人只剩下一张皮和一口气。 他猜是这个鬼地方不对劲——也不知道从前是个什么宗派,会不会留下了护山大阵之类的玩意儿,把人给搞得晕头转向。 他又快走几步、越过山门,正想要转身回头看看山门上写的是什么字,忽然停住脚步。 然后他飞快退回到山门的另一侧站定,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接着李无相立即向着山上飞奔! 他想起来了!一出山门他就想起来了! 自己本来就是空空的!自己就是一张人皮! 这里然山派!他来到这儿就是为了找炼化竹纸、补全内脏、修炼真仙体道篇的办法的! 刚才他用的那张“囚”字符起效了!虽然没有把自己带到一个“安全隐秘”的地方,但是然山还在,“然山派”却不在了——之前记忆里有关然山派的事情全忘了! 然山派……是被弄到个“安全隐秘处”藏起来了吗!? 那里应该就是“然山幻境”! 他飞奔到照壁前——许仙人正半蹲在地上,扶着那幅木版画仔细观瞧,听到身侧的脚步声立即站了起来,见是李无相,眉头一皱:“我不是叫你滚远些了吗?” 李无相瞥了一眼那幅画,从怀里摸出一个被摩挲得发亮的木块,愣头愣脑地问:“你真是许仙人,是不是?” 许仙人冷哼一声:“你既然知道,还敢回来?” “那你真是仙人?”李无相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要是仙人的话,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我来这里其实不是为了宝贝,是想问这个的。” 他双手托着木块向前递了一下:“我就是捡到这个东西才变成人的,我听说仙人会教人怎么修行,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该怎么用它修行啊?” 许仙人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但仍皱着眉:“你这妖魔真是好大的胆子,敢来我面前问法。” 又想了想:“好吧,拿来给我看看。” 李无相踏出一步,许仙人立即喝道:“丢过来!” 他就停住脚步,把木块丢了过去。 许仙人接过木块,先看了看,就往袖子里一收,笑起来:“到底不通人性。好,你走吧。” “仙人,这个宝贝是香的,四个面的味道都不一样,我之前就是闻到……” “嗯。”许仙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知道了。你平日里都待在什么地方啊?等本仙人办好了这里的事情,自然会去找你,跟你说说这宝贝的妙用。” 李无相愣了愣,飞快地瞥了一眼被许仙人扶着的木版画。 许仙人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心中突兀地跳出一个念头——这木版画肯定有古怪!这东西是为了这木版画又回来了的! 他这念头一冒出来,就看见李无相往前猛扑几步,探手便抓。许仙人手一用力将这幅木版画抓紧、飞身后撤,李无相一下子扑了个空。 许仙人跳到三步之后站定,冷冷一笑,正要开口,却瞧见李无相的手在地上飞快一捞,回身就走。 他一愣,看到李无相从地上捞起来的似乎是一张碎纸片,他之前也看到了那东西,上面写着“大业乾正六十三年李椒图制”这么几个字,当时他只觉得是制这幅木版画的工匠落款,就并没有放在心上,但…… 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巨响,许仙人飞快往那边一瞥,瞧见是正殿的另外一侧也塌了,又听到黑暗中有人远远地喊:“太一殿塌了,我们……” 别的话他没听得太清楚,但唯独“太一殿”这三个字一下子闯进他的脑海,许仙人怔了一会儿——太一殿?太一?这从前是什么地方?只有三十六宗才供奉东皇太一的,这个然……然山……然山派!? 这里是然山派?! 那李椒图…… 郁烈君李椒图!那是然山派祖师的名字! (本章完) 第76章 山洞(二合一章) 第76章 山洞(二合一章) 他一下子想起来了,自己是来然山找然山幻境的! “妖魔你敢坏我好事?!”许仙人怒喝一声,手里那块木刻画呜的一声向李无相飞射过去,但此时他已经快要消失在黑暗中了,只见刀光一闪,木板变成两截啪的摔碎在山壁上。 许仙人立即往袖中一掏,取出一块发黄的象牙芴板来。这芴板一尺长、四寸宽,上面绘了五个古拙的的图形,弯曲盘绕,画迹诡异。他并作剑指按在右上方一个如一口大钟般的图形上,脚下踏步,口中起咒:“子有东岳,人神安命,入山履川,百芝白聚!” 此时李无相已经飞奔至然山的山门处,只差两步就能跨越出去,但忽然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猛地倾压下来,压得脚下的这片土地都似乎翻覆倒转、四周的山壁也在一瞬间变得极远,等他再奔出一步—— 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片山壁! 他猛地收住脚,立即往四下里看去——周围是一片建筑的废墟,废墟当中火光闪动,十几个人影正在跳跃搏杀,而面前的山壁直立向上,就仿佛是一堵巨大的高墙。李无相立即提气纵起一丈高,手臂一探,指尖射出白须又抓住山壁上的岩石凸起,再把他给拉起了一丈多高,他挂在岩壁上转身回望—— 这里竟然是之前看到的太一殿的后边了! 怪不得那个许仙人口气那么大,这本事真是够离谱的了! 李无相立即再抬手向上攀爬——这山壁看着大概有十多丈,但他身子轻飘飘,爬这种地方倒是一点也不吃力。他只用了十几息的功夫就快要攀到这片山壁的顶端,能看见几株在夜色中探出的松柏了,但刚要跃上去,又觉得周围一阵恍惚——他重新跳回到了地上! 被困住了。李无相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修行人怎么都这么喜欢把人困住? 不过困人许仙人在行,藏人自己却也在行。李无相立即朝山壁上一看,发现这片山壁上其实是有些大大小小的缝隙的,最大的能容纳一个寻常人藏身,最小的则只能钻进去一只肥猫——他可以藏在这里面慢慢地等,瞧瞧那张纸究竟是怎么回事。许仙人再神通广大,也不会在这里守上一辈子! 他刚要深吸一口气,耳畔就是锵的一声响——两个正在缠斗的江湖客双双从前面的断墙之后跌落过来,带起好大的一篷烟尘,其中一个长剑脱了手,正插在自己耳边的石缝中嗡嗡作响。 靠近他的一个该是略占上风,从地上跳了起来举刀就要去劈地上那人的脑袋。但他刀还未落下,李无相就在腰间刀柄上一摸,这人的脑袋立即滚落下去,无头尸身微微一晃,从腔子里喷出的血溅了地上那人满身。 他手中的刀光又是一闪,劈向地上那人。那人愣了愣,立即大叫起来:“少侠!少侠!” 刀势蓦然收住,剑客老郭半跪在地上,双手把李无相的刀夹了自己鼻尖儿前:“少侠少侠,是我啊,老郭!少侠饶命!” 李无相眯了下眼,稍微想了想,正要把刀收回来,就听到远处传来冯骥的高声大喝:“他妈的,都给我停手!谁再动手我就宰了谁——都给我找人!一个少年人穿黑衣白头发的!谁把这人找出来赏黄芽丹一颗!比你们抢来抢去划算!听见没有?!” 李无相立即看向老郭——老郭瞪大眼睛,双手死死夹着他的刀,嘴唇开始哆嗦了:“少少少侠……我可没看见过你,我,我……” 李无相往地上瞥了一眼——一个缺了一条腿的小香炉裹满灰尘和鲜血躺在那里。 他叹了口气:“不是,伱俩杀来杀去就为了这个?” “啊……这个……也许是受了很久的香火的……” “怪可怜的。”李无相一笑,刷的将刀还鞘:“怎么,你觉得我很喜欢杀人?念你我相识一场,走吧!” 老郭张大嘴:“啊!?” 李无相已身形一纵,往山壁的另一边疾奔而去——数息之后他重新折返回来,老郭已经走了,嵌在山壁上的那柄剑也拔掉了。 他立即找到一个洞口约有两臂宽、一臂长的石缝,将手臂伸进去、弹出触须探查——里面太窄了。他就又换了旁边的几条再试,终于找到一条里面足够宽敞的,就先把腰刀和包裹丢进去,而后猛一吸气,自己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皮,白须探出做脚,像一条蜈蚣一样爬了进去。 这石洞里面比外面要稍微大一点,但长且曲折,只能叫一个成年人躬身半蹲。李无相先往后探查一番——石洞的后面越来越窄,最终收束成一条细细的石缝,静下来侧耳细听,也听不到什么气流声,该是没有另外的出口的。 不过这不打紧,只要有空间能藏得下他的残砖就行。李无相退到石缝的最后方,抽出匕首慢慢撬动一块石头,弄出个小小的空间,然后将残砖填了进去,又将一堆碎石松松地盖着。接着取出囚字符,将残砖里面的布团取出、略微一犹豫,试着握了一下。 没动。他仍在石缝当中。 他就慢慢坐了下来,取出那枚纸片。 应该就是这个东西在作怪。这时候他的脑袋不像之前那么混沌了,于是看出更多蹊跷——藏在木版画之后千余年,但既没变色也没发脆,足见不是凡品。而且,也是一张竹纸! 他又取出囚字符,展开手,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按着这张符上所绘制的图形的意思,就是叫一个小人出现在一个隐秘处。可要是因为自己刚才用了这张符纸才把然山派给收起来了,那这张符的用处就应该不止这一点。 至少,赵奇似乎并不了解这符纸究竟有什么作用。那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这张符纸的用处其实比赵奇所想的要多得多,而赵奇就像是一个偶然捡到了一条电棍的人,他觉得这玩意入手沉甸甸、足可当做武器砸人,就以为只条铁棍,可实际上它还有别的妙用? 赵奇不清楚,但赵傀应该是清楚的。 李无相就又取出那张灶王爷画像。 只是这个念头一起、稍稍一看,他就觉得自己又有点饿了。 狭小的石窟缝隙中好像起了一阵极微弱的风,在绕着他打转。李无相往四下里看了看——是能找到几颗干枯了的草茎的。其实,他的背囊里也还有香烛,那是为迫不得已、需要召唤赵傀时准备的。 现在算是迫不得已吗? 他慢慢捡起地上的三根草茎捏在指尖,于是身边的微风好像变得强烈了一点,一同变得强烈的还有他的食欲。 石窟里很安静,但他觉得似乎有什么细细碎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急切又贪婪,像是小了一号的外邪,叫他赶紧将这草茎燃起。 李无相用左手把灶王爷的画擎在面前,深吸一口气—— 然后把它握成一团,重新收了起来。 身边的微风猛地一旋,似乎十分恼怒,但到底还只能消散了。 李无相就抬起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拍了一下。 不可以。他深吸一口气,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他知道“寻求帮助”这种作法在短期内会让很多事变得容易一点,可从长远来看,这极易叫人形成一种依赖的惯性、不知不觉地深陷其中,直到有一天忽然感觉仓皇无助、失去自我。在从前,很多行业人士都是这么退休了的。而现在自己已经有这个苗头了——在炉灶内、被赵奇试探时都不得不向外邪寻求帮助了,而现在,竟然又想给赵傀这种东西供奉香火,从他口中弄到自己想要的。 长此以往,赵傀岂不慢慢是成了自己的供奉主?他对这些还不大了解,但直觉告诉他,这会很不好。 更何况,那家伙必然会提出自己完全不想接受的条件。 一阵微妙的喜悦感像微风拂过水面一样掠过他的身体,李无相愣了愣——操。外邪。 “我也不打算找你帮忙。”他低声说。 喜悦感慢慢退去,李无相叹了口气。闹不好这玩意以后也是个麻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也是张堂堂正正的人皮好吧。 他往石壁上靠了靠,将囚字符、残砖、碎竹纸在自己面前排开。 他之前觉得然山幻境该是在那幅木版画里,但之所以后来选择了这张碎竹纸,是因为当自己踏出然山山门之后,除去想起了“然山派”,还想起了一个名字。 郁烈君。 郁烈君,李椒图。 在那一瞬间,是有一段跟自己从前过往那样独立而模糊的记忆从脑袋里跳了出来的,于是他知道了“郁烈君”。这是一个在业朝时的封号,受封者名叫“李椒图”,在当时掌管天下钱粮,又在之后修成正果,成了如今的司命真君、灶王爷。 赵傀曾说然山的祖师爷就是灶王爷,那么,郁烈君李椒图就该是然山祖师了。 这种情况是第二次出现。第一次则是在灶里见到“扶元保生丹”的时候,自己一看那东西就知道是什么,但他现在还搞不清楚这种记忆出现的规律……这个只能留到以后再说。 这么一位祖师爷,没理由用一片碎竹纸来落款,所以这东西必然不寻常。 至于那副木版画,应该就只是用来隐藏这片碎竹纸的。因为他之前在然山宗门中仔细察看时,发现然山的建筑异常坚固,就仿佛被下了什么咒,而等他无意中用囚字符将然山派给藏了起来之后,然山的宗门建筑就仿佛失去了灵魂的肉身,一下子朽坏垮塌了。 之前许仙人抛了那木版画来拦自己,那东西一刀就被劈开了,显然跟宗门建筑一样,都变成了凡物。 石窟中无有一丝光亮,李无相就探出触须,在三样东西上仔细摸索。 或许然山派就被藏在这张碎纸片里了,这里面才是真正的幻境,而上面所写的“大业乾正六十三年李椒图制”,其实指的就是这张碎纸片。 是的话,该怎么进去? …… 一群江湖客,来的时候有三十几个,到现在就只有二十几个了,不少人还带伤。 许仙人紧皱眉头,满脸怒容:“真是一群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为了些蝇头小利,连一时也忍耐不了!” 冯骥叹了口气:“唉,许仙人,你也怪不了他们,说是蝇头小利,但是行走江湖,今天这点蝇头小利你拿不到,说不定明天人就没了。我之前说了嘛,该先把怀露抱霞篇给了他们,道决等事后再说——已经得了三十六宗的心法,大家伙儿心里就安定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嘛。” 许仙人把目光转向他:“哦,是我做错了?” 冯骥笑了笑:“不是不是,你说得对,主要还是这群人狗改不了吃屎……” “行了!”许仙人将手一挥,“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办,不成器的东西!” 他大步走到人群前,厌恶地扫了一眼这些还在交头接耳的蠢才,喝道:“我就是许仙人!”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都听好了,你们想要宝贝是不是?我现在就把怀露抱霞篇说给你们,都把耳朵给我竖起来!”然后他也不管这群蠢才记不记得住,一口气将几百个字全说了一遍,“你们知道这东西也没什么用,还要道决,这个都懂吧?道决,就在然山的幻境里。进入然山的幻境需要一件宝贝,但有个人刚才抢先把那宝贝给拿了,藏起来了!” “现在,你们都去给我搜——瞧见这个然山派了没有?刚才你们为什么都把然山派的事给忘了?那就是因为幻境已经开启了!但我现在施展了神通,将然山所在的这一片平地给下了禁制,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他走不出去!” 他说到这里,就看见人群又躁动起来,开始彼此打量。他心里一阵厌恶,就又喝道:“不管谁找到了那人,道决就都说给所有人!要是谁都没找到,就谁都拿不到!先找到了的,除了道决,还有一粒黄芽丹!黄芽丹,懂不懂?不管你们从前练的是什么狗屁功法,服下黄芽丹就能叫你散功重新筑基,就能好好修习然山的怀露抱霞篇了!听明白了没有?!” 人群赶紧应了一声,才听见有个人在人群里问:“……那人都能从许仙人你手里抢东西,咱们只怕不是对手啊。” 许仙人一皱眉,发声的方向瞪了一下:“我只是一时不察!他敢跟我交手也就不用跑了!来这种地方寻宝的货色,能高明到哪里去?” 等人群散开了,他才转头对冯骥说:“你们几个跟我走,先往后面去查,再问问刚才有没有人在后面看见什么了!” (本章完) 第77章 现 第77章 现 虽然是黑灯瞎火的晚间,但要找出刚才在后山附近拼杀的人却不难——搏杀时人人全神贯注,觉得附近全是敌手,相互比照,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找出来的共有七人。许仙人叫他们站在岩壁附近,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皮袋子丢在地上:“这里面是丹渣,炼黄芽丹炼出来的丹渣。虽然不能叫你们散功筑基,但服下去抵你们两三年的打坐修行,更能用来药浴疗伤。从此时起,规矩就是这样——哪怕有一点那人的线索,就能从我这里领这东西去。你们之前在这附近,有谁看见什么没?什么异像都可!” 一个人立即说:“许仙人,我看见了,我之前看见那个人站在这儿了——我之前还以为伱要等找到了他说话才算话呢.” “在哪里?” “我之前看见在山顶上!那人跳在山顶的树上,还对我笑了一下,我猜其实早就跑进山里去了!” 许仙人点点头,又对身边的冯骥一偏头:“杀了。” 那人一愣,只来得及啊了一声,冯骥出手便一棍朝他轰去。他这时立即向后蹿出一步:“许仙人我说的是真话呀!” 说话间往地上丢下一颗弹丸,众人面前砰的一声爆起一团尘雾,等尘雾稍微散去时他人已在十几步远处,就快要隐没到黑暗中。冯骥却不追,只把他的铁棒往地上一插,双手结印在那棒上接连点了十几下,又将手指在包铁棒头的一块凸起上一压,沁出一滴血珠。 那棒子立即震动不休,嗡的一声从地上盘旋着飞了出去。过上三息的功夫,又听见一阵嗡嗡声音又由远及近地传来,冯骥将手一张,啪的一声把棒子接住了——棒头全是红白相间的脑浆。 许仙人冷笑一声,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扫过:“想死的就就尽管来糊弄我——还有谁看见什么没有?” 一排人默然无声,许仙人皱了下眉,正要叫他们全部滚开,却忽然瞧见一个腰间带剑的剑客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包丹渣,喉头上下滚动。 他指了一下那人:“你,叫什么?” 剑客猛地抬起头:“啊?我……我叫老郭。” “你有什么要说的?” 老郭抹了把脸,“我我我”地嗫嚅了几声,才说:“许仙人,我之前是怕说错了啊……我之前也在这儿看见个人,在往山顶上爬——” “杀了。” “哎哎哎哎他没爬上去呀!”老郭赶紧躬下腰,“他爬着爬着忽然没影儿了,然后我就在地上看见他了!我不是拿不准吗,以为自己中了什么迷药了,我真没看清啊!” 许仙人一抬手:“他往哪儿去了?” “我也没看清。之后我听见你们说回去、别打了,找人,要是知道那人就是我就跟过去了!” 许仙人点点头,朝地上的皮囊一扬下巴:“拿去吧。” 老郭猛地松了口气,把皮囊拾了起来,在心里念叨几句:唉,你对我留手,我老郭可也是知恩图报,这可算是积德行善了,我可没说你往哪儿去了! 接下来的半夜,许仙人先叫人四散去搜,没结果之后就叫人排成两排,每排十人,左右相距三四步远,前后相距四步远,从照壁开始,一点一点地将地上的残垣断壁全部掀开慢慢找。 等到这半夜过去,然山宗门的废墟已被细细犁了两遍,许仙人才叫人都到了后山来。 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确定,李无相就藏在这后山的某处山壁当中了。 这然山的布局很是正中,之前那东西是在往山门跑,自己施展神通之后,就应该正落在太一殿的后方,是那个剑客所说的位置——这妖魔的胆子还真是大,竟然真藏在了险地,而没有立即跑远些。不过胆子再大,应该也不会就藏在原地。 于是许仙人喝出人群中的一个江湖客——身材短小,面皮发黄,名叫孙地黄。 “你从那边开始找。”许仙人对他发了话,就带着众人往后退出十几步去,“凡是喘气的,都报出来!” 等众人退远了,孙地黄就走到石壁前,先解开衣裳和腰带,敞露出胸怀。接着取出一张符咒,口中念念有词,等念完之后给点燃了,烧成灰落在掌中,又混在腰间的水囊里。他猛喝了一口,而后肚子先瘪了下去,又猛烈地吸了一口气—— 周围的空气被他吸入腹中,肚子一下子撑成了个圆球。他皱眉闭眼,细细品味了一会儿,一下子将气吐了出来,对许仙人说:“这里都是些畜类,并没有大的。” 许仙人向一旁一摆头,孙地黄就又走出十几步去,继续吸气探查。 如此一直从山壁的西边走到东边,孙地黄终于气喘吁吁地摇摇头:“许仙人,这里没有人味儿,肯定没有人,最大的也不过是一窝狗獾罢了,或许还有一条大蛇。” “大蛇?是什么样的大蛇?或许是什么意思?” “就是……若隐若现?我一会儿闻得到,一会儿闻不到,可能那大蛇的巢穴很深,它在里面游动,进进出出的——” “巢穴在哪,指出来。” 孙地黄走到山壁正中处,远远朝一条石缝一指——相当狭小,人大概只能探进去一个头,离地四尺多高。 许仙人走到石缝五步远处看了看,在心里冷冷一笑。那东西应该就是藏在这里面了。 他刚才所使用的神通,足以将这片山壁的六尺之内也囊括其中了,里面要真有条什么大蛇,只能被困住,绝无可能往什么巢穴深处游走。 这么说,那东西的真身是条长虫?倒是有点道行,能随时化形,又能随时现出原形了。 他又往后退出几步,对冯骥说:“那人就在这里面。叫人去把他弄出来。”冯骥看了看那洞口,又看了看自己的四位兄弟,朝另一个江湖客一摆手:“朋友,劳驾你去瞧一瞧吧。能看见里面那人就行,许仙人会给你记着功劳。” 被叫到的那人略一犹豫,许仙人一抬手,一个装着丹渣的小皮囊丢在地上:“看到人了,回来拿。” 那人这才重重吐了口气,从背上卸下一条长棍,又从腰间解下枪头。把两者装好之后,走到洞口前,稍一提气,猛地将枪刺了进去,听到当的一声响,似是刺到石洞底端了。 他又舞动枪杆,叫枪尖在洞内左右摆动,觉得已将每一寸死角都晃到了,才双手抓住枪身前端,慢慢走过去凑在洞口往里面看——周围的人全都提了一口气,各自握紧兵刃。 这人在洞口看了看,胆子稍微大了些,就将手里的火把给投进了洞里去,然后慢慢把脑袋也探进去了。 许仙人微微吐出一口气,等待里面那东西将这人击杀——他是头一次见到妖魔,虽然觉得并不成气候,但先见识见识对方的手段总是有备无患的。 但下一刻,那人把脑袋缩了回来。 “里面没人。”他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清楚了,什么都没有。” “没有?”许仙人眉头一皱,向前走出两步,但又停住,对冯骥一摆头,“你去看看。” 冯骥叹了口气,走到石洞前只将脑袋探进去一半,看了看,又喝道:“火把来!” 冯二将火把递给他,他就把第二支也投了进去,再看一会儿才转过身:“没有,就这么大小的一个洞,没哪儿能藏人了。但是之前里面应该有人——除了他用枪尖划出来的还有撬下来的石头,许仙人,那人之前应该就在这里面。” 许仙人皱了下眉,正要走过去查看,忽然觉得背后有什么声音。他猛地转过身,背后仍是黑蒙蒙一片,只有被月光映出来的断壁残垣的轮廓。 他正要再转回去,却忽然瞥到两步之外的地上有什么东西。他就走过去将那东西捡了起来——薄而软的一片,像是刚剥下来的人皮,却并没有血迹,底下还有细小的菱形纹路,仿佛是什么技艺精湛的人用无比锋利的刀子剥下来的。 这绝对是刚刚出现的,因为这片皮上还有转瞬即逝的余温! 这是那妖魔的皮?他真不在那洞里?但下一刻,许仙人眉头一展,哈哈大笑:“你们有什么手段,都对那洞使出来!水浸火烧毒烟,我看看他能藏到什么时候!” 冯骥愣了愣:“许仙人……” “正是找到了他藏身的老巢,这东西才会急!想要来个调虎离山引我走?哈,不管你有什么神通,今天都逃不出我的掌心!去!快去!” 一群江湖客不明所以,只能听他的各展神通。他们都是些散修,虽说都筑了基,但身家资财基本都在自己这具肉身内外药剂上了,并没有什么十分奇异的法宝,所使用的手段也不外乎火、毒之类。 但这么二十多个人对着那狭小洞穴全力施为,效果也极为惊人。等到天边放亮的时候,石窟的洞口生生崩裂了一大块下来,已经能容纳一个人探进去半个身子了。那洞里的石头都快要被烧成黑红色,从缝隙当中嗤嗤地冒着烟,烟里还有毒气叫将半个山壁都熏成了黄绿色,多亏许仙人又叫他们彼此拿出解毒的药剂,自己也亲自发了些避瘴的丸、散,才没叫人自己把自己熏倒。 可这么折腾了半个时辰,冯骥已沉不住气了。正要走到许仙人身边去劝他停下来,忽然听到洞口前的众人惊呼一声,随后一同沉默、齐齐地散出去好远。 他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江湖客的脑袋滚落在地,身体噗通一声倒了下来。 “谁动的手!?”他立即喝问。 人群懵了一阵子,才有个人开口:“我们谁都没动手——是程四他耍得兴起了,说洞穴里的烟太呛,要撒泡尿浇浇那烟火,可是人刚凑过去……脑袋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放你们娘的屁!”冯骥大怒,一晃手中的棍子正要说话,听到洞穴里传来声音—— “才掉了一个而已。你们要是继续陪着这位许仙人待在这里玩儿,搞不好人人都能尝尝掉脑袋的滋味。” 冯骥目瞪口呆,立即往后跳出一步去,惊愕转头,看到许仙人冷笑一声,上前一步:“你这畜牲真是好忍功。怎么,火毒的滋味你熬不住了?告诉你,落在我手里,你熬不住的还在后头!” 又对前方的人大喝:“这畜牲已是强弩之末了!不然不会现身!谁能把他斩杀,赏黄芽丹五颗!” …… 此时李无相倒算不上强弩之末,不过也很不好受。但不是因为那些火、毒,而是因为,他知道怎么进入被藏起来的然山派了。 之前留了老郭一命,是想要他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许仙人,引着他们先从山壁的尽头找。但不知道这人脑子犯什么病,竟然真感念起饶命之恩来,这叫李无相觉得自己快要看不透这些亡命江湖客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了。 幸好许仙人足够聪明自信,觉得他必然不会待在原地藏身,终于是给了他些时间。 ——就是在孙地黄嗅到石洞里有疑似大蛇的东西进进出出之前的几口气的功夫,李无相才终于拿起了手里的那半截残砖。 在那之前,他已尝试过各种办法,但全都徒劳无功。他虽然缩成了一条人皮,可待在这样狭窄的石洞里到底会叫人极不好受,因此他的心中逐渐生出焦躁情绪,进而变成一种微妙的自暴自弃,觉得懒得再想什么办法,不如直接杀出去再说。 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李无相通常会放任自己小小地任性那么一小会儿——实际上,如果把握得好,这也是一种发泄压力的手段。 于是他握着手里的残砖,听着外头搜寻他的声音,由着脑子里的想法胡乱游荡,直到一个词儿突兀地跳了出来—— 敲门砖。 接着,他由着这个想法,微微地叹了口气,用这残砖发泄似地在那片残纸上敲了一下。 两章并一章了 (本章完) 第78章 符纸 第78章 符纸 下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变空了。 他仍旧待在山壁上的石洞里,仍旧能看到粗糙的石头、狭窄的空间、外面的黑暗,但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了整个然山派。 这不是那种“石头变得透明了”的感觉——石壁还是实实在在的,但李无相就是能透过厚实的山壁,看到整个然山宗门范围当中的一切,那似乎无关“视觉”,而是一种超越五感之上的神通。 而被收起来了的然山派,从客观地角度说,其实还是跟在外面见到的大致不差——太一殿,排屋,广场。只不过这些东西此刻都聚在了一起,上下、左右、内外颠倒着,在黑暗中堆叠成一座无比怪异的建筑。 而看它们时,李无相也说不好它们在哪里——仿佛离自己很远,又仿佛离自己很近,就像被整个儿塞在这石洞中,又或者占据了一整座巨大的山体。 他低头去看,手中的碎纸片消失了,于是他意识到那块残砖似乎真成了“敲门砖”,自己已在碎纸当中。 在这里,从前那些确定的概念——远近、高低、内外,全都失去了意义。 然山派……好古怪啊。 他没接触过别的三十六宗,只知道在德阳附近还有两个宗派,一个叫楼光派,另一个叫天心派。 但然山……弱鸡的宗主、衰落的宗门、怪异的广蝉子,这叫他有一种感觉:然山派好像在守护着什么秘密,只不过到现在就连赵傀都不知道了。 李无相不敢轻举妄动,因为由然山的建筑堆叠的那东西看着太诡异了。于是他只试着先慢慢往前、往后、往左右两侧各走了一步——能动!他整个人就好像跨进了石壁当中,仿佛那东西是幻影,可他却又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那种实体的重量与触感,就好像他自己已不属于这个现实世界了。 这个时候,许仙人正在叫人往石窟中施放火毒。 这种感觉也奇怪极了,李无相能闻到毒气的味道、感觉到火焰的高温,但这两者似乎与他完全无关,之间隔绝了一种无懈可击的屏障。 于是他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许仙人看起来就在他十几步之外,从这里,碰不碰得到他? 他尝试几次,发现在这片幻境当中方向似乎也乱掉了。在他附近没什么问题,但走出三步之外,方向、距离,都会变得毫无规律。 外面那群人还在对着石洞起劲儿折腾,李无相也就先不急。他叫自己沉静下来,推测一种可能——之前猜想,然山的那些建筑像是躯体,而“然山派”则像是魂魄,他将然山派给收了起来,于是那些建筑都像没了魂儿的尸体一样,迅速朽坏了。 所以然山幻境应该是跟外面差不多的,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子,可能正是因为把它给收起来了——像是一张原本平整的纸,被他给揉成了一团,于是里面的一切全都乱了套。 他觉得自己可以尝试把然山幻境想象成一个二维空间。现在这片空间的某些面与面正在相互接触,因此距离感才会变得一团糟……如果能找到这里面的规律呢? 有参照物的——那些堆叠在一起的房舍。 他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去仔细观察那些混乱的建筑,并试着在心里还原它们本来的样子,以及到自己这里的距离。然后,他试着迈步——看起来像是在原地打转,前进后退不停。但尝试几次之后,前一步时他还仿佛走到了山体的更深处,但踏出下一步,立即来到许仙人身后两步远。 李无相试着再走近他,但到这里差不多已经是他的极限,他所记着的方向感和参照物已十分模糊——刚踏出一步去,他忽然在不远处看到了自己的手背,他心里一惊,立即退步缩手,但手背上的皮肤已被从金缠子上刮了下来,又因为他这一步退得急、步子迈得大了些,后背又是一凉,背后的衣服也被刮下了一大片! 李无相立即站住,意识到这片被自己揉皱扭曲了的幻境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错乱的空间带来的并非只有捷径,还有……什么东西?断层?像是被揉皱了的纸的破口? 他这时不敢再探索,而尝试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这时候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幻境当中的方向是混乱的,意味着视角也并非一成不变,来的时候所参照的建筑,与回的时候所参照的完全变了样儿。他只能小步小步地尝试,等到最终回到起点三步之内时,他几乎全身都在闪耀金光——一小半的皮,全被幻境当中的缝隙给剥了。 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在原地坐下,先运气叫体表的皮肤慢慢复原,然后开始想符纸的事。 赵傀应该并没有什么高明手段,之所以能炼出厉害的符纸,一定全是这幻境的功劳。但是,该怎么办? 李无相再次仔细观察那些堆叠在一起的建筑,这时候才发现,太一殿中似乎有点不对劲儿。 从他的角度看,太一殿跟两旁的房舍嵌合在一起,殿堂内全是纵横交错的墙壁。但在这么一片混乱的状况当中,所供奉着的那尊神像却仍旧稳稳的立在正堂的位置,没跟任何东西重叠在一起。 他之前站着的地方离这里有一步远,位置不同,看到的景象也差别很大,于是此时才发现那神像的头顶还有一幅匾额——之前他往外面的太一殿里去看时,这匾额是并不存在的。 他就试着又往其他方向走了几步,那神像与其他的匾额就在他的视野中忽远忽近,仿佛一个人在透过望远镜去看极远处的东西,只要手稍稍一抖,立即与目标差出好远去。 他反复尝试,终于找到一个适合的距离与角度,于是整座神像仿佛就在他面前了,就连那木质匾额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里面的一切几乎都跟外面一模样,可现在他看清楚了这两样,意识到唯独它们与外头的是截然不同的——这尊神像并非长眉长眼的太一像,而是个英俊而年轻的形象。穿白衣端坐着,面目栩栩如生,工艺极其精湛。而他的座下,在外面时李无相以为座下的七个人形是八部玄教的另外七位神灵,但现在,他发现并不像是人。 底下的七个东西,形体上全是五官,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处,做工也极为精湛,可称得上纤毫毕现。而这七个东西看起来也并非是被神像镇压的姿态,而全都热切地伸出塑有无数细小手指的手臂,看样子是在承托、拥护上面的神像。 李无相的目光移到神像更上方的木匾上——没错,上面是四个字,“愿心老祖”。 应该就是赵奇想要召唤灶王爷时,口中所念的“愿心老祖,三千世界,司命真君,还归此界”的那个“愿心老祖”了。 这东西看起来怎么这么邪门儿? 然山派真正供奉的是这玩意? 这时候他才发现在底座上、那七个人形的东西高举的双臂后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李无相试着调整自己的角度,两刻钟之后,他终于那些东西看清楚了。 是竹纸。最初看到的时候李无相觉得是零零散散地放了几叠,但再观察之后发现其实是有规律的——左手边的一叠最少,约莫只有十几张,旁边的稍多些,几十张,再旁边的更多些,约有两三百张,而最右边的一叠就不是散着的了,而是整整一刀,纸张的大小,颜色也都不同,该并不是同一批的纸。 他还在那刀纸的外面看了一条将其捆起来的一条桑麻纸,上面落有一个印信,一排小字——“德阳禄宝斋三一二三年四月十九制”。 这竹纸是在德阳城买来的? 李无相出了口气,忽然笑起来。他真是高看赵傀了,本以为赵傀还是有些什么手段,能在幻境里炼化出那么厉害的东西的。要是没猜错…… 他深吸一口气,飞快伸出手去,一下子探向左侧最薄的那一叠。 他的手掌、手腕、前臂的前端和后端一下子出现在了不同的方位,仿佛顷刻之间被整整齐齐地切断了。但他的三根手指已经碰到了那叠纸,就立即猛地缩了回来—— 整条右臂全露出了金缠子,其中的魂魄似乎也受了伤,全身钻心地疼,他立即再次坐下调息,了许久的功夫才慢慢长出一层薄且软的皮。等那疼痛终于变得可以忍受,才去看落在地上的十几张纸—— 是跟赵奇之前用的一模一样的竹纸,不过在底下,也有一条原先用来捆纸的桑麻纸,那上面也有一样的印信,可落款的小字却是“德阳禄云斋二八零一年七月三十制”。 这些是三百二十二年前的了。 所以炼化竹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炼化?只要把寻常的纸张放在这里面等时间就好?那这几叠纸应该都是然山的历代宗主放进来的,最后面的那一刀,该是赵傀放的了。 只剩下十几张了,但是……赵奇那里,之前至少还有百多张。 应该是赵傀走之前留给他的。李无相觉得那应该是叫他用来守着长生灯的。如果是因为别的,他就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向外看了看,正瞧见许仙人冷笑一声,大喝——“正是找到了他藏身的老巢,这东西才会急!想要来个调虎离山引我走?哈,不管你有什么神通,今天都逃不出我的掌心!去!快去!” 这人的脾气倒是跟赵奇有点儿像,更像是赵奇和赵傀加在一起。 像老郭那样的江湖客养不成这种脾气,看来要么是老郭口中那些隐世的家族里的子弟,要么就是哪个宗派的……会是附近那两个三十六宗楼光派和天心派其中一个的弟子么?见着赵奇走了,来打秋风? 李无相就继续盘坐着,从包裹里取出笔和朱砂,先用腰间水囊里的水润了,又展开竹纸,打算开始为自己弄出来一副脏器。 但刚刚落笔,立即感觉到强大的阻力——他在陈家院子对付赵傀画困字符、在薛家为自己画心时,都能感觉到这种阻力。可此时在这里,那种阻力变得极为强烈,笔尖一触及纸面,立即感觉到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他还没来得及提气对抗,手已猛地一抖,整支笔就将纸给戳破了。 他心疼得嘶地吸了一口气,完全理解赵傀之前的感受了。 于是他静坐着,边看外面的那群人忙碌,边叫自己慢慢长出新的皮肉。 等这群人已将往石洞中施展手段当成了玩闹,又玩闹到都累了、因洞中的烟毒实在太呛而撤到一边暂时休息时,他又试着用残砖敲了敲身下的土地,现身石窟内。 残余的烟毒叫他极不舒服,但他立缩到洞穴最深处的一块石头后面,将腰刀抽出,先把自己的胸口剖了,然后把刀搁在石头上。 此时落笔,就完全能够掌控了。真仙体道篇的功法运行时所需要的是五脏六腑——心肝脾肺肾、胆胃膀胱大小肠。得益于前世的工作经验,他对这些脏器的样子倒是一清二楚。 他先画好了肝、脾、肺,正要提笔再画肾脏,就听着外面一个人笑着说:“你们这就累了?歇久了许仙人可要发火!等我撒泡尿把这洞里的火毒浇一浇,再叫那个妖魔混个水饱儿,咱们再继续干活嘛!” 这人边说话边走到洞口前,就要解腰带。 这时不远处另一个人低声骂:“有个鸡儿的妖魔,我看就是许仙人看岔了,又不想下脸,非要咱们在这里做苦工!” 洞口那人边解腰带边转脸笑:“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三十六宗派的功法都到手一半了,做点苦工有什么?我倒是觉得挺有趣,哈——” 他转过脸,于是正瞧见洞穴深处一个敞开了的胸口。又是一愣,苍白的触须已裹着刀柄嗡的一声飞了过来,人头飞落在地。 李无相将刀收回,继续画他的符。外面寂静了片刻的功夫,他就将肺、胆、胃都画好了。等许仙人又许诺了黄芽丹五颗,他就把胸口重新推上去,片刻之后,只剩下浅浅的一条伤疤。 此时他的身上还有不少伤疤,全是在幻境里弄出来的。因为赵傀留下的香火愿力已耗去了大半,他不想将剩下的全用在叫自己变得美观一点这方面,可以等往后慢慢滋养。 接下来,他要解决眼前的事,尤其是许仙人。 此人知道然山的幻境就在自己手上了,最好的办法是叫他永远闭嘴。但他的消息必然有其他来源,这事儿总会很快传出去,麻烦依旧会找上来。 所以他还得像外邪许诺一份安全保障那样,给自己找到另外一份保底——这事儿,就得从杀人开始了。 两章并一章 (本章完) 第79章 妖孽接法咒 第79章 妖孽接法咒 杀戮是有技巧的。这种技巧不是指具体的技术细节,而是策略。至于杀戮本身,也是一种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所采取的最激进的策略手段。 第一个为了五颗黄芽丹来的是一个头发白的老人,看起来比陈辛的年纪要大些,仿佛是被石窟外面那些人排挤过来送死的——他走到洞口前,先看了看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喘了两口气,才挨挨蹭蹭地走到洞旁,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又缩回去。 李无相笑了一声:“我看你这人也是青春寿元到头了,怎么,不找个地方好好养老,非要急着找死?现在走,我饶你一条命。” 老人这才敢犹犹豫豫地走到洞口,看见李无相,立即把目光垂下、把身子躬起来:“是是……” 又小声说:“我实在也不想来,但家里孙子病了,只能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能救一命……” 他边说话边叹着气搓手,显得进退两难,但想了想又往前一步:“高人,你能不能……” 李无相的长刀飞射而出,老人忽然像猿猴一样猛地一矮身,长刀扑空,但触须一缩、长刀向下一抹,正从脖颈之间横过,血淋淋地飞了回来。 无头尸身倒下,洞口附近的石壁上立即现出密密麻麻的一层白色小虫子,像不小心蹦上热锅的跳蚤,疯狂弹跳。它们原本在朝着李无相去,此时一嗅到洞外的血腥气,立即嗡的一声飞扑过去,只几息的功夫,那老人的尸身立即瘪了下去。 洞外的人吓了一大跳,纷纷散开,等那些虫子吃成了血红色、涨到黄豆大小又噼里啪啦地爆开,汁液烧得泥土嗤嗤冒烟,才敢又稍微靠前。 李无相冷笑一声:“伱们火也放了,毒也施了,还偏要来寻死。许仙人不好惹,难道我看起来就很好惹吗?” 冯骥慢慢出了口气,走到许仙人身边:“仙师……要不然,咱们先退吧,这洞就这么大的一点,一个一个地过去,我看全是送死,咱们又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不如我们退出去,叫他以为咱们走了……” “强弩之末。”许仙人把这个词儿又重复一遍,“既然这人手段这么高,怎么不冲出来杀光你们啊?” “他……还是畏惧仙师你的。” 许仙人点点头:“嗯,我也畏惧他。” 冯骥一愣:“啊?” 许仙人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想要我像他们一样,亲自冲过去试他的手段?我为什么叫你来当主事的,又为什么要一群人来然山?” “仙人你说人多好办事——” “那现在就是办事的时候了。何等贱命,配得上我的赏赐?”许仙人嗤笑一声,“我本来就是打算用这群人去试陷阱机关禁制的,此时物尽其用。”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东西能隐匿身形,不大畏惧火、毒,擅用链刀了。很好,催人再探!” 冯骥叹了口气,走出两步,高声说:“这东西只是刀快些,刀快些的咱们走江湖的还见得少吗?谁再去?五颗黄芽丹!” 人群面面相觑,等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个人猛吸一口气,大步走到洞口前六七步远处。 但他再没上前,而盘膝一坐,在面前捧出三个小土堆,又用银匕割破手指,依次往土堆上滴了三滴血。而后双手一合,袖口猛地鼓荡起一阵风,复又平息、身子一颤,坐定不动口中念念有词。 过上两息的功夫,声音歇止,整个人仿佛已经入定。 如此又过了三息的功夫,还是寂然无声。众人就也都屏气凝神,瞪大眼睛瞧着他。 再过一会儿,听到洞穴里李无相忽然忍不住笑起来,但又咳了两声:“你们在等什么?” 这时那人才啪的一声仰面摔倒在地,双眼圆睁,眉心多了个殷红的小点。 许仙人点点头:“好,还擅用暗器,之前也的确被火毒伤着了。再探!” 冯骥只得再高声说:“小心他的刀,小心他的暗器——还有没有神通广大的朋友去试?” 人群寂然无声,听到石洞里李无相又笑:“你不如说去死。” 这下江湖客的脸色更难看,隔了片刻,有人说:“我们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许仙人,我们走行不行?” 冯骥转脸去看许仙人,许仙人就点点头:“行,叫他们走吧。” 冯骥一愣:“真的?” “真的。他们走了,你们兄弟去试。” 冯骥一咬牙,朝旁边的三人一使眼色,齐齐上前一步:“刚才谁说要走?要么去给自己挣这五枚黄芽丹,要么就试试我兄弟们和许仙人的手段!谁?出来!不然我点人了!” 说话的人很快被推了出来,三息之后,又是死尸一具——但这回脑袋上还连着脖颈的一半皮肉,嗬嗬叫了几声才断气。 第四个人又被点了出来,但竟然有些本事,在洞口避过一抹刀光,冲了进去。可很快又自己爬了出来,胸口一道从左肩到右腹的伤口,皮肉翻卷,肠子都流出体外。 这时候,原本沉寂惶恐的人群却稍稍躁动起来了——人人都瞧得出,前一个杀得不利落,这一个到现在还在地上想把肠子给捧回去……洞里那个东西连战数人,已现疲相! 但此时还没人愿意主动上前,于是冯骥几人又点了一个。 刀已经卷了刃——劈之前那人的时候要留着点皮肉连在脖子上,于是刀势歪了歪,正卡住骨头。劈刚才那人的时候得往胸腹上招呼,但洞穴狭窄,又磕着了石头。 这刀是陈辛送的,李无相还想留着做个纪念,于是就收回了鞘里,又抽出腰间的匕首。 这时候,第五个人在洞口探头探脑,忽然一扬手,夺的射出一柄长剑钉在石壁上。外面的太阳出来了,那人的身影背着光,李无相看不清面目,但瞧见这柄长剑之后,把匕首放下了。 此时才听到那人大喝一声:“杀啊!” 随后猛冲进来,一下子贴在石壁上,紧闭双眼。这么过了一息的功夫,才敢慢慢将眼皮掀开:“少侠少侠,我是被逼着来着……”李无相笑着点点头,一边用匕首在石壁上乒乒乓乓地敲打一边问:“嗯。后悔了没有?为了宝贝来的,结果然山宗主做不成,还差点没命。” 老郭脸上直冒冷汗:“我……” 李无相脸色一沉:“我再饶你一命,还再送你个好处——如果……万一一会儿许仙人放人下山,你得想法儿下去。附近的三十六宗,楼光派、天心派,知道在哪吗?” “啊?啊,知道知道!” “到时候去跟那里的人把这里的事情说清楚,说幻境里有宝贝,正被一个然山弟子守着,愿意献给他们。事情办成了,你喜欢用剑?想不想做剑侠?” “啊?” 李无相一拍后脑,一抹飞光从口中喷射而出,又立即还入口中:“到时候我教你怎么做剑侠。” 老郭双眼圆瞪,差点忘记贴在石壁上:“你你你……你是剑侠!?少侠那你怎么不杀出去啊??” “嗯。因为我得从许仙人嘴里问问他是怎么知道然山有个幻境这回事的。再说你们外面这么多人,我是剑侠也很麻烦啊。所以呢,我现在正在修炼神功,等我神功大成,自然杀出去。” 老郭还要说话,李无相拔起长剑投给他:“你自己出去吧,但下手要狠一点。” 老郭一愣,立即明白了。接了剑猛地往左腹一捅,贴着皮肉捅了个对穿,又把脚在石壁上一蹬,整个人背朝后跃出洞去,又在地上连滚几下,滚得身上全是泥血、几乎滑落到许仙人身边,停下不动了。 许仙人眉头一展,往前走出几步,用脚把他踢翻过来——瞧见他睁了眼,剩下的江湖客立即齐齐地出了口气,高喝了一声好。 “嗯。有点本事。”许仙人面无表情地看他,“里面那东西怎么样了?” 老郭痛苦地皱着眉:“他……他……我差点就把他伤了……” 许仙人大笑一声,一脚将他踢去一旁:“好!我说什么来着?” “强弩之末!”冯骥喜上眉梢,“仙师,你瞧着,我这就替仙师把他揪出来!” 许仙人哼了一声,大步上前:“我要的人,你也配动手?一群废物,都给我退远些!” 他踏出三步,手在袖中扣住芴板,边走边速结手印、脚踏罡步,等到了洞口前高声大喝:“妖孽,接法咒!” 芴板微微一颤,洞口、洞壁当中的土石咔嚓一沉,立即崩裂出无数道细小皱纹。许仙人将衣袖一摆,那袖子好像在一瞬间变得又长又阔,将他整个人护在了后面——听到铛铛铛三声响,三颗飞石在袖子上击得粉碎! 许仙人纵声大笑,袖子一挥,洞口那些崩裂的碎石嗡的一声倒卷回洞内,噼啪声如雨打芭蕉,碎石立即在洞内碎成大篷石屑、反复激荡,最终化为尘雾! 他这时才冲了进去,在袖中的左手一放,一篷暴雨般的钢钉砰的一声往前飞射,立即将目光所见之处钉成了个千疮百孔。他此时才在洞内三步远处站下,定睛向里面一看—— 空无人影。 此时李无相就紧贴在洞口上方的石壁上,将一身人皮压得极薄,胸口大张,无数触须垂落,把许仙人之前的两样手段全避过了。 但没避过第一样法咒——不知道他使了什么神通,眼下自己身上仿佛压着千钧重担,几乎变得跟寻常人的身体一样沉重了,他要分出另外一半的触须用力,才能勉强将自己吊在这石壁上。 刚才许仙人进来时,他就该扑上他的脑袋,但稍微一迟缓,就错过最佳机会,只能继续等在这里。 许仙人稍一愣,立即向后退了一步,正退到李无相身下。到了这时候,又是本能般地一仰脸——一张人皮立即将他的上半身全裹进去了! 触须在刹那间就开始往他的七窍里钻,藏在胸腹中的匕首、小剑,更是像旋转的刀片一样,在他的脸上、脖颈、肩头猛刮! 许仙人立即发出凄厉惨叫,但却没像之前的王鹏那样用双手猛挣,而是在下一刻就闭了嘴,周身一股气劲勃发,彭的一声将人皮撑了起来。 李无相的身上还仿佛背着千钧的重担,又被这真气一撑,体内的金缠子第一次有了感觉——仿佛自己是个活人,正被两股强大力量挤压。人皮因此稍稍一松,许仙人立即用双手抓住胸口边缘,猛地将脑袋挣了出来。 此时他脸上皮开肉绽,就连眼球都垂脱一只,更有无数血色的触须正在他眼耳口鼻中疯狂蠕动,他痛苦地惨嚎,用力挣脱,才终于能把触须给挣出来。但没等他再喘上一口气,李无相已噌的一声拔出腰刀,立即在他胸腹中捅了几下。 许仙人凄厉惨叫,用残存的一只眼球看准方向,猛地往洞外冲去。李无相立即探出触须要抓住他——一个身受重伤,一个背着千钧重担,一下子在洞口僵持起来。 许仙人用血淋淋的双手抓住洞口的石头要将自己向外拖,李无相就又在他后背上猛插几刀。但许仙人竟然还紧咬牙关,力气并未松懈,又提了一口气从袖中摸出芴板,回身打在李无相的手臂上。 他这手臂,之前在幻境中受了伤,只长出一层薄皮,刚才与许仙人在狭小的洞中缠斗,又被磨得露出了金缠子,这芴板就敲在了金缠子上。 李无相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嗡的一晃,差点被震荡出来!那些触须也齐齐瘫软垂落,仿佛都成了死物。 许仙人这才拼命爬了出去,跌落在洞口,又手脚并用跌跌撞撞跑回之前老郭的位置,一头栽倒在地。 洞外的江湖客们,此时惊骇得面面相觑,几乎都将刀兵握在手里,只怕李无相忽然冲出来。有些胆子稍小的,看见许仙人都是如此惨相,已经开始双腿发软了。 冯骥也惊骇得不轻,跟他兄弟四人将棍子横在胸前,等看到洞口的不知是线头还是什么东西缓缓缩了回去,才敢走到许仙人身边—— 他此时仰面躺着,口中进气少,出气多,剩下的一只眼球上全是血污,上半身已经看不到一块好肉了,嘴唇颤动着低语。 冯骥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许仙人却像是没感觉到,只继续蠕动嘴唇。 冯骥这才松了口气蹲下来,一边分神看着洞口的动静,一边开始在许仙人身上摸索。许仙人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想要拦,却被他打开了。 他很快搜出了一堆瓶瓶罐罐的丹药之类,脸上一喜。再伸手往他身下摸,就摸到了那块芴板。眉头皱了皱,拿在手里翻过去一瞧—— 整个人立即愣在那里。 二合一!嘎嘎!这么晚了大家还在网上冲浪啊。 (本章完) 第80章 誓诛此獠 第80章 誓诛此獠 这时许仙人才终于攒出一口气:“我死了……你们一个都活不了……把我埋……埋……” 冯骥这才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将芴板放下:“……是是,我是想看看仙师你身上有没有什么救命药,仙师你看这些药我喂伱吃哪个?” 许仙人转动眼球,冯骥立即将几个瓷瓶轮番给他看,等确定了一个,就将瓷瓶里的丹药全倒进他嘴里,一颗都没敢私藏。 过上两息的功夫,许仙人身上的血止住了,这才又提了一口气:“在这里……把我埋了……一丈三,宽三尺二……浅浅浮一层土……一层黄土……头顶脚下红土……要血,九个人的血沿边洒三圈……守好……守好……” “是是,我们一定把你守好!” “守……洞!那妖孽被我重伤……”许仙人咬牙切齿,“别叫他跑、跑了……叫人下山找人,你们德阳熟识的多找……守……守!” “是、是!”冯骥立即站起身,朝人群大喝,“过来!挖坑!长一丈三宽三十二浅浅一个坑,你们几个去找黄土和红土!” 但江湖客们相互看了看,并没有动。冯骥手持芴板大步走过去,将背面向他们一亮:“都想死吗?!快点!” 既然修行了,就都是认字的。朝那芴板一看,脸色立即比之前许仙人跌出来时还坏,惊愕之后就乱糟糟地动了起来。 浅坑很快就挖好了,冯骥像伺候他老子一样,跟他的兄弟们轻手轻脚地将许仙人抬起来,放进去,又再三确认,才开始填土。等许仙人整个人都被一层浮土埋了,就按照他的吩咐在头顶和脚下洒了红土,又亲自动手另选了五个人,将鲜血在土坑周围整整洒上三圈。 一切做完,稍过了一会儿,众人就忽然感觉场地中似乎起了一阵凉风,好像有什么东西走到土坑边徘徊。 那风越刮越急,可表面一层浮土却纹丝不动,只有周围的一圈在围着土坑打转,血腥气因此变得浓烈。 就这么转了一阵子,三圈血迹忽然黯淡下去,仿佛渗进泥土里,又像是被吸走了,那凉风这才逐渐平息——浮土之下的许仙人的胸膛开始起伏,起初急促,之后变得平缓,又过一刻钟的功夫,猛地喷出一口气,露出口鼻。 再过片刻,他的右臂也从浮土中探了出来,摊开手掌。 冯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奔到坑边捡起那块芴板小心翼翼地放在许仙人手里:“仙师,是要这个吗?” 许仙人紧紧握住,手指在芴板上结了几个印,从嗓子里挤出嘶哑的声音:“禁制已开……选几个人下山!” “是!”冯骥退开几步,走到三个兄弟身边,相互看了一眼。他压低声音:“真没想到啊,来头这么大,咱们这回是惹上麻烦了。” 冯二往坑边看了一眼:“是麻烦也是富贵啊大哥,这位可是真仙师了,咱们伺候了他这么多天,帮着他做事,事情成了少不了好处的!” 冯骥点点头,转身走到人群前,沉声说:“刚才你们都看仔细了吧?” 众人面色惶惶地点头。 “那就不用我多说了吧?许仙人叫咱们下山再找帮手,这么一位仙师,现在是急了眼了,才会一定守着那个妖孽不放。你们当中,选五个人出来,觉得自己人脉广、能多找着硬点子的,现在就出山门找人。” “可是记着,仙师之前只找咱们江湖人士就有他自己的道理,这里的情况不要乱讲。还有,要是谁下山之后就跑了——你们一个个的我可都记住了,那就是许仙人记住了。那么一来后半辈子会怎么样就不用我说了吧?” “是,是,我们都知道轻重的!” 冯骥点点头,转脸看冯二:“去家里跟爹说,叫他问问老朋友,咱们的人必须得多,才能拿大头!” 冯二重重嗯了一声,提起棍子就走。 这时候剑客老郭才从人群里挤出来,捂着肚子:“冯大侠,我也下山去你看行不行?” 冯骥瞥了他一眼:“你?我在德阳附近没听说过你的名号,你能找来谁?” “我老家在金塘镇的,我没混出名堂,但我表侄子在金塘的镇主手底下做事,那镇主不是供奉了个炼气士吗,我那个表侄子跟兄弟几个都学了点名堂,我去把他们喊过来,镇上还有几个镇兵跟我处得不错,我都能给喊来,围杀、助威、探路,咱们也不心疼是不是?” 冯骥笑了笑:“哦,你这人倒是做大事的心肠,行,你也去。但是你可记着——” 老郭一捂肚子,咬牙切齿:“我不是白挨一剑的人!非报仇不可!” “好!去吧!麻利点!” …… “禁制已开”——李无相把这句话听清楚了。 这是他之前设想的三个结果当中中间的那一个,但稍有偏差——最差的是自己斗不过许仙人,被捉拿了;其次是重伤了他,自己逃掉了;最好的是将许仙人给捉拿了,带走慢慢问话。 如果现在还是一刻钟之前的自己,冲出洞去,没了许仙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应该是走得掉的。 但最后那一击太要命了。 他软趴趴地伏贴在地上,慢慢吸着气,想起了曾剑秋曾对他说过的话——你这副皮囊其实脆弱得很,要有人知道了你的弱点,只要刮去你的皮、叫金缠子在烈日底下晒上几个时辰,你可就完了。 没错,自己这身皮的确太脆弱了。 刚才许仙人那法宝直接敲在了金缠子上,他感觉就像是敲在了自己的魂魄上,险些被轰出去! 到现在他已经缓了好一会儿,但仍觉得自己的魂魄还是游离在金缠子之外,像一个人做梦的时候魇住了,想要动,手脚却不怎么听使唤,他得要一点一点地把精神集中到金缠子上面,才能感觉慢慢自己拉回去。 而刚才许仙人跌出时,他又暴露在洞口,阳光直射在裸露的金缠子上,那滋味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了。 李无相就慢慢吸着气,几乎一根一根触须地动,叫自己重新掌控这身皮囊、慢慢把人形撑起来。 外面这群江湖客擅长杀人,他从前也擅长类似的事,还算得上是行业精英。来了这世上,又得了这身皮、赵傀的愿力,觉得自己已十分可以了——江湖客们的手段,不管哪种神通、什么毒药,归根结底还是要伤到肉身。可他这身皮并不怕什么毒药穿刺,体内的精气也叫行动尤其迅捷有力,再加上强大的精气,在对付那群人时只攻不守,完全就是在欺负人。 但遇到像许仙人这种有真正神通手段、有厉害法宝的,对上普通人时的优势就迅速变小了——挨了最后那一下,真就是自己实在大意,觉得他黔驴技穷了。 一直跟臭棋篓子下棋,是真会变弱啊…… 等听到老郭也下山去了,他才能勉强叫自己重新坐起来,然后立即拾起残砖在碎纸上一敲,进入幻境。 还好,之前把外面那群人杀怕了! 此时在幻境里他才算真正松了口气,于是盘坐调息,先叫弄破的外皮重新长出来。 然后,他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广蝉子”,又念了一遍“真仙体道篇”。 曾剑秋之前说广蝉子还是别练了,他也是那么想的,可现在看……这玩意还得练下去。 他现在是解九宫的境界,相当于真仙体道篇和别的功法炼气的境界。如果能再修到“披金霞”,那按照道书中所说,这身皮就刀枪不入、可以遨游天地并采补灵气巩固自身了。 对于神魂寄存在金缠子当中的他来说,那会是很好的保护,就不用再担心像现在这样,既怕受伤见了阳光,又怕被什么法宝直接打到魂魄。 而修炼广蝉子需要先天之炁,那现在用符纸补全了五脏六腑,再练真仙体道篇呢? 真仙体道篇难练,但曾剑秋说,这功法练成之后的气血旺盛、肉体强横乃是天下第一,这看他跟赵傀斗的时候就看得出来,气血激发,简直无视伤痛。 如果将真仙体道篇所炼化的精气,再拿来练广蝉子……妙啊,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了?反正真仙体道篇也注重炼体,那就是也炼人皮的嘛! 至于脏腑,岂不是可以等到广蝉子大成,再接着练? 他的心情是真的舒畅起来了,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取得了第二个进展——获得一个身份,然后,现在,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 他检视自己的背囊。薛宝瓶给了他带了压得死死的一大摞干饼、一罐盐,这些东西够他吃上月余。腰间本来有个水囊,但刚才跟许仙人缠斗时破了,水没了。但他也吸了不少那家伙的血——许仙人的血比赵奇的血更加精纯浓烈,如果不在乎身上起皮、发干,短时间倒也不用担心。 至于时间这件事——这世上有种种不便,许多事情都很缓慢,可他现在却喜欢这种慢。许仙人恨死他了,是非要捉了不可,那等到他叫的人再来,至少还得有好几天的功夫。 那么……李无相微盍双眼、凝心静气,开始运行真仙体道篇。 他修行广蝉子的时候是最容易的,或许因为身上有太一气息,又被赵傀拿丹药喂着,感觉简直像喘气喝水。修炼怀露抱霞篇时也不难,不过是因为囫囵吞吃了人,体内气息驳杂,而稍微艰涩而已。 但现在练真仙体道篇时,终于感觉到困难了。 或许是因为他的五脏六腑并不是真货。体内刚刚被这些东西搭建起来的经络,像是全被石头堵住了,现在他得将灵气化成凿子,一点一点把脉络凿开。 又或者是因为这片幻境。外面的灵气仿佛涓涓细流,极为柔和。但此间灵气则浓郁猛烈,随着一呼一吸间纳入时,那灵气在体内左突右窜、缓急不定,他要费好大的心思才能将其顺服、叫它们勉强沿着脉络走。他猜这是由于幻境被他“揉皱”了。 这有一个好处,就是化为精气冲击脉络时更加迅速猛烈。可却也有一个坏处——大概到第三天的时候,他的肺就被冲坏了。 李无相将胸口剖开取出肺纸时,见上面的朱砂图案已模糊得不行,纸张泛黄发脆,稍稍一揉,立即化为碎末。他只得出了幻境,又重新为自己画了一副脏腑备用。到此时,竹纸已只剩下七张了。 而这时候,许仙人也终于从土坑中出来了。 泥土混着血浆,在他身上结成了一层硬壳。他猛地坐起,先沉默着向四周环视,瞧见那些原本三三两两聚集着坐在一起休息的江湖客,都一齐没了声音。 他这才抬起手,开始在自己脸上、脖颈、胸口慢慢搓揉。 冯骥赶忙凑到近前半跪下:“仙师,要不要我叫人去弄点儿水给你……” “滚。”许仙人低声说。 冯骥立即退开几步去,觉得许仙人现在似乎心情极差。片刻之后,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他身上之前的伤口全愈合了,但是……眼球脱垂的左眼,如今已被肉填死了,还疙疙瘩瘩地向外凸出,叫他一看都会头皮一麻。脸上、脖颈、胸口那些密密麻麻的刀伤也全都留下来疤痕,不是寻常人愈合之后的那种伤疤,而肉芽、肉疙瘩密密麻麻地凸起,几乎已看不出原貌了。 许仙人之前算不上一副好相貌,但至少不会叫人觉得丑陋。可现在……只怕小孩子见了他这样子,立即就会被吓哭! “我的样子很吓人么?”许仙人转过脸冷冷地问。 冯骥的嘴唇颤了颤,又张了张嘴才忽然福至心灵:“仙师你早晚是要飞升妙境的,现世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我辈……我辈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哦,不如我把你也弄成这样子,叫别人也羡慕羡慕吧。” 冯骥赶忙垂下头,将双手也规规矩矩地垂下了,不敢再说话。 但许仙人竟然没有再骂他,而站了起来,将身上的灰壳全搓掉了。又走到坑边盘坐,从冯骥摆好的林林种种的瓶瓶罐罐中挑拣,而后一罐一罐地服下、调息运功,再服、再调息。 他要来找这个然山幻境的时候,师兄就曾说他太心急浮躁,那时候他不以为然。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吃到教训了。 随身携带的这些丹药,他是一点一点、攒了将近二十年的,这回来然山,也是为了再弄到一桩天大的功劳,好再换取一味君药,合着积攒的这些炼成一枚化解丹,留到炼气巅峰之后晋境时使用。 然而眼下,这二十余年的辛苦全入腹中来。但他觉得这已不算是自己心急了——如果如果不能诛杀此獠,只怕心魔会伴随一生,也谈不上什么修行了! (本章完) 第81章 战备 第81章 战备 再过三天,到下午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上山。该是都知道了许仙人的身份,表现得十分规矩恭敬。冯骥就将他们一一检视,又各自问了神通手段,指定着编了队。 自然不是类似镇兵的那种战队,而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谁都看得出许仙人怒极了,之前叫人一个个地去送死探路,是存了点玩闹的心思,觉得摸透了洞里那妖魔的手段就可以亲自出手应对。 可现在,瞧着他阴沉地打坐一整天的模样,冯骥就知道他认真起来了。排队送死对付不了那个妖魔,这些人必须要齐心协力才行。 结丹是一道坎,在江湖上的没几个人过得去,连许仙人都不行。洞里那个妖魔跟他的实力可能半斤八两,或许更弱一些。之前受了伤,又没有许仙人这么多的补剂,只要组织得好,对付他应该不成问题。 这样过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晨光微熹的时候,山上共来了五十几人。冯骥记性好,一个个地点着看,最后发现那个叫老郭的剑客没回来。 他觉得那人不至于胆子大到敢逃,可能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耽搁了,又或者今天就会返回。于是走到许仙人身边两步远处站下,轻声说:“仙师,人都到的差不多了。这些人大概就都是德阳附近的江湖上稍微名气的人物了,再往上找,就要去找德阳周边的宗派了,我想仙人应该不希望事情传得太开。你看,现在咱们怎么办?” 隔了一会儿,许仙人睁开眼,吐出一口气。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眼前这些人,摸了摸袖中的芴板:“这里的那个妖魔,手段很高明,我猜本相该是个画皮鬼,属于恶鬼一类。” “来然山上的时候正是晚间,这些天也并不出洞,没人气,该是道行不够,还畏惧阳光。算成你们能懂的,是炼气的水准,尚未结丹。” “这恶鬼擅使链刀,能发飞针飞石,但飞针已经用尽了。他有个神通,就是能以人皮害人,但要贴近了才行。还有一个神通,就是能隐匿身形。”他双脚在地上一支,整个人就直直地站了起来,“现下,德阳附近的高手云集,该都已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如今这模样,就拜那恶鬼所赐。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做,尽可以说。我只要一个结果——留他神智尚存即可。” 他此时不像之前那样轻狂了,这些新上山的人也并不曾亲眼见过他之前做什么,所以献计献策非常踊跃。没用上两刻钟的功夫,冯骥就把他们的七嘴八舌给定成了计策。 计策很简单,第一步是将洞中妖魔逼出来。之前试火、毒,都没起效,而现在知道妖魔怕阳光了。这么多人,一部分人施工、一部分戒备,只消半个时辰就能将洞口给凿到能叫阳光直射洞底的程度。 要是其间妖魔现身顽抗,那就是最好的情况——即便是许仙人被这么多人齐心围攻,也要落个身死的下场,何况妖魔之前已被法宝重伤。 但在此之前,又有人提议,说可以先往洞中架火,直接烧上几个时辰。这群江湖客大多通晓些药石之术,有人平时也炼丹,个个都有些独门手段可以将凡火催成更加炽烈的丹火——大伙儿活了这么久,是没听说过什么妖魔能不畏丹火的。 许仙人略一犹豫之后,微微点头:“好。先上丹火。我倒要看看那恶鬼怕不怕。” …… 李无相将他们的计策听了个清清楚楚。要说怕不怕,其实是怕的。 因为那张碎纸片此时还在洞中。 他进入纸片当中的时候,是先将纸搁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然后撬下另外一块稍大的,暂用残砖顶起来。接着手握砖块、力道一松,稍大些的石块将残砖压下并触及纸片,他与残砖立即进入幻境,纸片也就被两块石头夹在其中了。有石头压着,之前的火毒并不怕。但如果像他们所说,在整个洞穴中架上火焰烧上几个时辰,只怕石头也要被烧红,而那张竹纸可能也要被烧坏了。 而他此时现身的话,说实话,外面五十来号,再加上一个变得老实了的许仙人,他倒真不是对手。 但,既然外面这些江湖客来了,那同在德阳附近、即便要跑两家,老郭该也要回来了。 李无相就在幻境中收功起身,轻吐一口气。 这几天他又冲坏了一副内脏,但到底将真仙体道篇所要运行的脉络全部打通了。 在这功法的修为上,自己算是刚刚筑基。他体内还存有赵傀所留下的庞大香火愿力,就想把这些愿力炼化,好将筑基境界所需的灵气补足,冲到炼气。 但真仙体道篇不愧难是修行的,他将那些愿力统统炼化了,才发现堪堪补足筑基所需的精气,甚至还差了一些才能到炼气……怪不得曾剑秋说他筑基就筑好些年! 修行功法,境界不进反退,这叫人很不舒服。但叫他觉得安慰的是,有了体内这筑基的真仙体道篇的反哺,他的广蝉子所修的这身皮囊已变得相当结实——伤痕恢复如初,即便用匕首去斩切也不过稍稍留下浅浅的破口,就像是斩到了鞣制之后的薄皮一样。 此时外面的江湖客已经开始准备架火,在有人踏入洞中之前,李无相从幻境中脱出,扬声说:“许仙人!” 许仙人面无表情,但将手一抬,洞外的人立即退开几步。 “伱这么放火来烧,不怕把宝贝烧坏了吗?你也瞧见了,只是一张薄纸而已。”李无相往外稍走几步,叫外头的人能看见他,“那纸上记的就是进入幻境的法决,你要是真连我带它一起烧了,那里面的宝贝可就与你无缘了。” 许仙人慢慢吐出一口气:“好,你自戕,我不烧你。” 李无相笑了笑:“何必这么急呢?你看,我叫你气急败坏,你却对我一无所知,这种仇报起来没滋没味。不如先叫我说说我的来历,你往后也好慢慢回味。我出生的时候呢,天上白虹贯日、紫气东来……” “你在等人?”许仙人打断他的话,“那个剑客?之前被你捅了一剑的那个剑客?哦,我记起来了,你们两个是一起来的。他能给你叫来什么帮手?” 话音刚落,听到后方远远一个女声呵斥:“退下!”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82章 势 第82章 势 许仙人立即微微侧身,一边盯着李无相,一边朝后方发声处瞥了一眼。 又来人了。 来者现在是在原本太一殿附近的位置——大殿倾塌之后,侧面通往后山岩壁的东西两条道路都被残砖碎瓦掩埋了,之前冯骥带人只把西边的清了出来,这么一来,这个后山的后面和西面都有峭壁,东边则是悬崖,就成了个独立的小区域,只要叫人把东边的通路给守住,就不怕人跑,也不怕无关人士潜入了。 眼下,来者就被六个守着通路的江湖客拦在外面。 来的一共是四个人,两男两女。 一个男人看面相约有三十多岁,蓄五缕长髯,黑亮顺滑。头上梳了个道髻,戴五莲紫金冠,以镶金白玉作簪,面相沉静和善。穿一身月白的道袍,手持一柄拂尘,背上背剑。 另一个年轻些的同样穿道袍,但是平顺的青色麻布,手捧一尊紫铜香炉,背后也背剑,显然是侍从或弟子。 另外两个女子,一个年纪稍大些,但只看面相,会觉得不过未满三十,艳丽犹存。这女子也做道袍打扮,但是不常见的湖蓝色。头上也梳道髻,但只用一条蓝绸绑了,又在脑后垂下,很是飘逸出尘。 她旁边稍微年轻些的,看起来不过十八九,但容貌远不及她秀丽,只能说不算难看。这个年轻女子穿着的是此世寻常女儿家的装扮——上面一件连袖的白色短衣,下身湖蓝长裙,手中握着一柄连鞘细剑。 刚才呵斥一声的就是她。此时又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仰脸,将手中长剑在身前一横:“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这里闹事。” 这一声也是呵斥,但声音清越而并不高亢,听起来并无太多怒意,而是一种漠视的淡然。 守门的四名江湖客,在许仙人看来是连名字都不必知道的货色,但在德阳附近却也算小有名气。这时候被一个年轻女子呵斥,不由得纷纷冷笑几声,将兵器抱在怀里,一言不发。 冯骥瞧见这边的动静,眉头一皱,立即带了十几个人大步走过来。先在四人身上一扫,抱了个拳:“几位朋友,什么来路?” 蓝裙少女瞥了他一眼,扬声问:“你是这里主事的?就是你带人把这里弄成这样子?” 冯骥皱了皱眉,转脸看了一下许仙人。但见他只侧脸一瞥就又转过去,只盯着李无相,心里就安定了,也呵斥回去:“这里有什么事情轮不到伱们来问。不管你们是哪里过路的江湖客,此地已经有主了!不想麻烦的,滚!” 她身后那年龄稍长的女子忽然微微一笑,转脸看穿道袍的男子:“余观主,你看,你我平日里不在德阳走动,就难免叫人觉得面生了。” 那男子也微微一笑,又叹了口气:“程观主说的是。我是第一次来然山,看到此地这个样子,真是感慨。都是同气连枝,沦落至此啊。”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但听到“同气连枝”这四个字,冯骥立即一愣,满脸怒容登时消散,他忍不住又飞快转脸看了许仙人一眼,才喘了口气,再次抱拳:“四位……四位是……” 蓝裙少女这时才正眼看着他:“我身后的,是天心派驻在德阳飞云观的掌观,程佩心。另一位,是楼光派驻在德阳碧霞宫的掌观,余照统。我么,是飞云观首徒程胜非。现在轮得到我们来问这里的事了吗?” 守门的四个江湖客齐齐将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下了,兵器哗啦一阵响。冯骥身后的一群人也面面相觑,一时无言。至于冯骥本人,一口气闷在胸口,只立即转了脸去看许仙人—— 他知道这时候轮不到自己说话了……他也不敢说! 天心派、楼光派,可不是德阳城内城外那些由江湖散修或者世家组建的门派,而是三十六正宗……不但那些门派比不了,就连这然山派也远远比不了! 寻常宗派,不过在一城一地做大,兴衰不过数十、百余年而已。可三十六宗派延绵三千年,那底蕴不是他们这些江湖客能够想象的。 面前的程佩心与余照统,虽然只是两派驻扎在德阳的掌观,可他们来到此地,就等同那两宗来到此地……他是知道三十六宗的法帖的事情的! 见这群人全都说不出话了,程胜非才又说了一声:“退下。” 守门的四个江湖客赶紧让去了一旁,稍一犹豫,挤到人群当中了。碧霞宫掌观余照统向飞云观掌观程佩心微微一笑:“程掌观,请。” 程佩心便点点头,也向余照统说了个请字,两人一同迈步走了进去。 四人所过之处,江湖客们纷纷避让,退出好远。但唯独许仙人仍站在原地,盯着李无相看了一会儿:“怎么,这就是你叫来的……哦,我高看你了。还以为你叫的是帮手,但你叫的是三十六宗。你觉着,这几个人来了,我就得退走?” 李无相笑了笑:“总比被你烧死好吧。” 许仙人点点头:“好。你看着我烧不烧得了你。” 他转身看向走来的四人。 少女程胜非立即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脸上的惧色一闪而逝。两位掌观也相互对视一眼,停在他身前三步外。 程佩心微微皱眉,打量许仙人几眼,开口说:“前些日子我曾听说德阳附近有人想来然山寻宝。我想然山弟子已经离散,寻就寻吧,不过是拾捡些零零碎碎。散修度日艰难,东皇也有牧民好生之德。” “只是我没有料到你们这些人能胆大至此——然山三千年宫观,如今毁于一旦。”程佩心摇了摇头,“你这人是好大的胆子,敢毁掉一个玄门正宗的基业?真是相由心生!” “相由心生”这四个字,叫许仙人仅剩的一只眼睛微微颤了颤。他先是大笑了几声,又猛吸一口气,盯着程佩心:“好一个同气连枝啊,据我所知这然山宗门在最后一个弟子还在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搜刮过了,这事你们从前知不知道呢?” “啊,我猜是知道的吧?不过那时候觉得然山凋敝破败没什么油水了,所以懒得理会吧?如今听说然山上还有秘境宝物,所以才来了?”他朝那群江湖客一指,“你们这几个东西,和他们这些东西,有什么区别?” 余照统脸色一沉:“好个猖狂的贼子。三十六宗既然同气连枝,然山或有什么秘境宝物,自然也是归三十六宗所有,是你们这些宵小能够染指的么?” 他看向许仙人身后洞中的李无相:“少年,宝物可是你在手上?” 李无相笑着点点头:“在。四位带我走,我就跟你们说宝物的事。” 余照统便转身看向一众江湖客:“现在滚下然山,楼光派与天心派就不与你们计较。有半个不字,命丧此地!” 许仙人冷笑一声:“命丧此地?掌观,听起来好威风。可也是尚未结丹吧?不然怎么会不在山门,而在世俗间做个给宗门通风报信的?这里有五十六个人,也都是尚未结丹,功法宝贝或许比不了你们,但要我一声令下一拥而上,你们觉得,命丧的是谁?” “你可以问问他们敢不敢。”余照统冷冷地说,“我们在此,就是楼光派与天心派在此。想与三十六宗为敌的,尽可以留下。” 许仙人转了身,注视李无相:“好,你们明白这一点就好。” 他将手一翻,露出掌中象牙芴板:“那二位掌观看看这是什么。” 他展露出的是象牙芴板的背面。微黄的板子上,刻有十二个字,足以叫四人看得清楚—— 五岳真形教山下行走许道生! “我在此,就是真形道在此。二位掌观要是想与我六部玄教为敌,也尽可以留下。” (本章完) 第83章 帮手 第83章 帮手 许道生不再理会他们,又向山壁逼近李无相四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这就是你找来的帮手?” 然后他冷笑一声,微微仰起脸、闭上眼睛:“你可以猜猜他们会怎么说。” 李无相看向那四个人。 二位掌观在看到芴板上的字之后,都微微一愣。等许道生将芴板收起来,余照统的身子还稍稍向前一倾、又顿住,好像想要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但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只是这个动作,李无相就知道,芴板上的字吓住他们了。 他倒也不是不知道许道生的身份。那群江湖客之前看到芴板之后都在私底下窃窃私语,他东拼西凑地听到他们口中模糊的字句,已能推断出来了。 只是没想到“五岳真形教”这个名字在离开教区之后,还有这么大的威能—— 余照统沉下脸,慢慢出了口气:“程掌观,你看那芴板……” 程佩心瞥了一眼许道生,又瞥了一眼李无相:“该不是作假。闲杂人做这种假没什么好处。我倒是想明白了……这位真形道的行走之所以在德阳的散修中散播消息,就是觉得我们不会将他们看上的东西放在心上,倒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使了这么个诡计。” “好个真形道,不去找幽九渊,来与我们为难!”余照统哼了一声,“区区一个行走真是狂妄。要是我能做得了主,非要叫他好好长长教训,叫他知道离了教区,他们六部玄教的人也没什么可狂妄的!只恨我只是个掌观,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唉……” 程佩心也微叹口气:“正是。回禀宗派,在这然山上一来一回,快也少不得两天的功夫,只怕那时候这个许道生人已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沉默起来。 隔了一会儿,余照统身边那侍从才说:“观主,弟子觉得,现下该以大局为重。三十六宗与六部玄教的争端这些年稍稍停歇,观主不也说宗门内的长老们不想问俗务么?况且……六部玄教,也是八部玄教,非要分说的话,也算一家的……” 程胜非皱了下眉:“师兄的意思是说叫我们就这么走了,由着他们祸乱然山吗?然山虽然不成气候,但也是同气连枝的。这里这些人都是德阳的散修江湖客,我们此时畏惧了真形道,三十六宗颜面何存?师父,宗门里也不会乐意看到这种情景的。” 那侍从将眼一垂,不说话了。 两位掌观又稍沉默一会儿,余照统皱皱眉:“这然山……赵傀,他有什么秘藏的宝贝?我听说他之前说自己要下山去找修长生的法子,走的时候是将城里的产业都变卖了。要真有秘藏,只怕也都被他搬空了。哼,恐怕这事那个许道生还不知道吧……” 许道生忽然开口,高声说:“二位掌观!” “还有件事忘了叫伱们知晓。洞口的这个,你们看着像人?但没觉得他这相貌,并不像人该有的,而是个邪魅相么?” “好叫你们知道,这东西是个画皮恶鬼!我本心是想要来然山寻宝,可如今,却更是为了除魔卫道!” “你们尽可以看看洞口的这几颗头颅,都是这恶鬼所杀!无论六部玄教还是三十六宗,遇到这种噬人恶鬼,都不会包庇纵容吧?!” 余照统一愣:“……你当真!?” 许道生盯着李无相,冷冷一笑:“你们说说,亲眼看见没有?”冯骥反应最快,立即高喝:“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这恶鬼毁了然山!” 他身后一群江湖客这时也才轰然大喝,仿佛将此前的胆怯和闷气全呼喝出来了:“没错!是恶鬼!火毒都灭不掉的恶鬼!许仙人带我们除邪祟来的!” 许道生又一字一顿地说:“我这一身伤疤,就是拜这恶鬼所赐!你们也看见了这土坑——要不是我用真形道秽土转生的法子骗过了来勾魂的幽冥使者,此时我就已折在你们三十六宗的道场了。二位掌观,要是我说,我今天要借用然山道场诛除邪祟呢?!” 稍隔片刻,程佩心叹了口气:“你这位行走也实在是不通人情世故,既然是邪祟,早些说了,自然就没有这么多的误会。天心派与楼光派驻守在德阳,也是为了护佑一方的平安,降妖除魔,也正是我辈修行人的本分。” “只是,许行走,诛除邪祟之后,希望你尽快离开此地,以免再生事端。” 许道生微微嗤笑一声,却再没说话。 余照统眉头一皱,朝他的背影瞪了一眼,又转脸看那些江湖客,目光极为凌厉。 当中有几个之前靠前、喊得大声的,被他这么一看,都讪讪地闭了嘴,退到人群当中去了。余照统这才慢慢吐出口气,对身边的弟子低喝一声:“走吧!” 他当先迈开大步,边走边冷冷扫视周围的人,程佩心朝李无相看了一眼,就也跟上了。 这时候,李无相从石洞中走了出来。 许道生立即再向他逼近两步,冯骥见状也立即一招手,江湖散修齐齐上前将他的左右退路围住。 “妖孽。”许道生飞快笑了一下,牵动满脸疤痕颤抖,“这就是你——” “二位掌观,我想再多问一句话。”李无相不去看他,扬声说,“我听说三十六宗彼此下了法帖,一宗有难,旁人断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这话是不是真的?” 程佩心和余照统都没有理会他。少女程胜非听着了,也往前走了两步才忍不住转身站下:“这话自然是真的。” 许道生逼视着他,从牙缝儿里挤出字句:“如果你此时才知道怕了,就该后悔之前不该自寻死路。只不过,你此时怕也晚了。” 李无相仍不看他,只看程胜非:“那如果今天是然山宗主被人围攻,天心派和楼光派又帮不帮呢?” 程胜非皱了皱眉,略一犹豫,但还是说:“自然是要帮的。” “好。”李无相缓吸一口气,看向许道生,“我叫李无相。我就是然山宗主,有法帖在身!” 第二章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84章 宗主 第84章 宗主 两个掌观齐齐顿住脚步,彼此惊愕对视,猛然转身。 许道生也愣了愣,忽然大笑:“你这畜牲!有些谎是随便说的么?然山宗主?你也配!” 他袍袖鼓胀,对冯骥厉一声:“动手!” 可冯骥却还愣在那里,稍微迟疑了一下。这时程胜非倒是最先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看了她师父一眼,不待她说话,噌的一声抽出长剑向前方直指:“退开!” 一群江湖散修赶紧给她让出一条路来,她疾步走到许道生身后用剑指着他,慢慢绕到李无相身边:“你说的是真的?” 许道生微微仰脸,冷冷盯着两人,手已在衣袖中扣住芴板。 这时程佩心才低叹口气,也和余照统走入场中:“许行走,这不是小事。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我职责在身,都要验一下真伪。非儿,撤剑!” 程胜非干净利落地还剑入鞘。 程佩心走到李无相身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伱说你是然山宗主?你可知道然山宗主是谁?” “赵傀。”李无相露出微笑,既不轻薄也不冷漠,声音温和清澈,“他已经将然山的法帖传给了我。依着三十六正宗的规矩,如今我就是然山宗主了。” 余照统皱着眉:“他怎么会传给你?” 李无相朝他一拱手:“这个就暂不便说了。我只能说,赵宗主将法帖给我的时候,神志清明、无人逼迫、全是他自愿作为。这话,东皇在上,天地可鉴。” 程佩心想了想:“道友,能否验一验法帖?” “这里人多眼杂,宝物不便现世。”李无相递过一只手,“程观主可以探一探我。” 许道生仿佛在看一出闹剧,冷笑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恶鬼狡诈得很。你把手伸过去,要是被他擒作了人质,程掌观,稍后刀剑无眼!” 程佩心没有理会他,上前两步,将两根手指搭在李无相掌心。 一丝柔和真气注入李无相体内,在云门、中府、神封、章门、太乙这五个大穴游走一圈又立即撤出—— 空气中嗡的一声轻响,一尊东皇太一的金光幻像在李无相身后乍然浮现,又立即消散! 江湖散修忍不住个个儿倒吸一口凉气,全都看向程佩心与余照统——两人愕然片刻、彼此对视,脸色变了又变,才一起向后退了一步,合掌、垂首、躬身:“天心派、楼光派掌观,程佩心、余照统,参拜然山宗主!” 余照统的弟子和程胜非也在一愣之后跟着拜了,随后程胜非上前一步,逼视许道生:“他是然山宗主,那现在这事我们三十六宗管不管得?你们真形道真是好狂妄!敢在然山道场围杀一宗之主!” 许道生的一张脸原本就疤痕密布,恐怖非常。到了这时候,满脸的疤痕颤抖,涨得尤其红亮,仿佛是一条一条蜿蜒在面目上的虫子,等他开口时,甚至有些疤痕崩裂,渗出血水来:“你们敢——当着我的面——作假?!敢包庇这恶鬼!!” 余照统叹了口气:“许行走,他身上的确有三十六宗的法帖。这件事……这件事……” 这件事很难办。对这两位观主来说,相当难办——李无相完全能够理解。 看了一会儿他们的做派,所说的话,再加上许道生之前那一句“不然怎么会不在山门,而在世俗间做个给宗门通风报信的”,李无相就能猜得出这二位大概是什么地位了。 该类似于“驻外大使”——三十六宗在各宗山门附近设立宫观,派遣掌观,就是为了彼此传递消息。 而程佩心和余照统,在天心派与楼光派肯定混得并不怎么如意,才会被派到然山的宗门附近。三十六宗跟六部玄教没法比,可李无相觉得肯定也是德阳之类的大城没法比的。几千年的积累,弟子众多,必然有一套行政系统。既然有行政就有权力和资源分配,那就一定会有内部斗争。 这么两个宗派里的边缘人,如果处理不好一位真形道弟子的事情,那处境说不定会更惨。 怎么把事情处理好,他不好说。但怎么不出错,那是很明白了——不处理就好。 因此这二位之前才会忍了气,打算离开然山了。 而自己亮出然山宗主的身份,这山上又有大批江湖散修在场,如今这二位可谓是被架在火上烤了吧。 他就笑了笑,向两个人施了一礼:“二位观主,先听我说一句。” 听他开了口,余照统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没好气地说:“……李宗主请讲吧。” “虽说三十六宗守望相助,但我然山的事,总不好全部假手他人。请了二位来,只是想要还然山道场一个清净,至于我和这位真仙教弟子的事——我独自对付他,已经是以大欺小了,如果两位掌观再出手,只怕要被天下人耻笑我们联手欺凌一个小辈。” 许道生霍然抬手,指向李无相:“你——说谁是小辈?!” 程佩心和余照统的脸色立时多云转晴,几乎双双松了口气:“那李宗主你的意思是……” “只要帮我清退这个狂徒,还然山道场一个清净即可——” “单只是这件事,我们自然义无反顾。”程佩心立即开口,转脸看向许道生,“许道生,然山宗主在此,宗门就不是无主之地。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天心派与楼光派绝不会坐视不理。请你现在下山,彼此也都能留些脸面!” 许道生怒极反笑:“下山?脸面?好啊,你问问我身后这些人应不应你!问问他们是想要给六部玄教脸面,还是给你们脸面!冯骥!你们走还是不走?!” 这回冯骥没有立即应他,倒也没有退走,而是左右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兄弟,又看看周围的江湖散修。他们此时都不做声,似乎皆在心里掂量“六部玄教”与“三十六宗”对他们而言哪个分量更重些、哪个更轻些。 李无相就转了脸,看向这些人。他冷冷盯着冯骥的双眼:“对,你叫冯骥。身边的这三个,是你的兄弟吧。这几天来,你们几个跳得最欢、叫得最响,我记住你们了。往后如果我常驻德阳,一定找你好好瞧瞧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冯骥脸色一僵,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李无相已走开一步,又看向另外一个人:“你叫孙地黄对吧?你的狗鼻子挺灵,我也记住你了。你喜欢闻,今日之后我有办法叫你闻个痛快。” 孙地黄瑟缩着身子:“我……我之前也是受人、受人……李宗主,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你你……” “哈,偏我这个人最爱记仇。”李无相又把目光投向人群,“既然有胆子待在这儿不肯走,不如就把你们的名号好好报上一遍,我以后也好逐一拜访——你,叫什么?” 被他点到的那个人脸色一慌,立即缩入人群。等李无相又去点下一个人时,稍后面的已有人悄悄地往山下去了。 像从沙堤顶上出现的一缕细流,头几个人走了之后,余下的人便渐渐待不住了。只了十几息的功夫,沙堤溃决——冯骥兄弟四人在许道生身后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告了个饶,又对李无相挤出像鬼一样的笑,也缩头缩脑地走了。 李无相看向许道生:“丑东西,现在怎么说?” 五十天没断更了,天哪,我写书以来的最长记录。 (本章完) 第85章 堵路 第85章 堵路 许道生脸上的疤痕颤动不休,牙关紧咬,手在袖中死死扣住芴板。 余照统上前一步:“许行走,请下山吧!此时在这里动起手来,就不要怪我们以多欺少了!” 许道生盯住李无相看了一会儿,忽然退后一步,大笑起来:“好!好一个然山宗主!好一个三十六宗!” 说完他立即转身,大步走远。 待见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废墟中,程佩心和余照统才双双松了口气,对视一眼,也转了身。 “李宗主,此间事毕,我们也不久留了。”程佩心朝李无相一拱手,“告辞了。非儿,走。” 余照统更是连话也懒得说,只朝李无相拱了拱手,抢在程佩心身前迈开步子。 李无相沉默着回了礼,没有挽留。只是当四人走出几步之后,程胜非忽然快步折返回来、走到李无相面前站下,盯着他稍做打量:“许道生他们说你是恶鬼,为什么那么说?” 李无相笑起来:“鬼头鬼脑的东西,自然看谁都像鬼了。” 可见到程胜非只严肃地盯着他,李无相就把笑意收起了:“我是人。多谢程姑娘刚才仗义执言。” “我们走后,你最好也快离开。”程胜非认真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弄到然山法帖的,但那种东西对伱这样的修为来说只是祸害。要是你真找到了什么秘境里的宝物,就知足收手吧。三十六宗守望相助,但如果我们看不到,也就没法相助了,你懂吗?” 李无相对她肃然施了一礼:“多谢提点。” 程胜非点点头,快步离去。 她跟上程佩心,四人在走过太一殿的废墟之后,两位掌观的脚步就变得不疾不徐。等走到照壁处,余照统忽然叹了口气:“我也是好久没来然山了。然山云烟薄,穿林白日斜——今天真是好晦气。可择日不如撞日,我就往穿林峰去看看山景吧。程观主,告辞了。” 程佩心笑了笑,余照统就带着他的弟子几次纵身跳上东边较矮的一处山壁,隐入林中去了。 程佩心也没有走下山路,而是在原地静待。等过上十几息的功夫,也往一旁走了几步,同样纵身跳上余照统之前走的山壁。 程胜非跟了上去:“师父,你也要去看山景吗?那个许道生……” 程佩心也不理她,在林中纵跃疾走,等穿过一片矮树林,身处然山下山路旁的峭壁顶端,能看到山下一片薄雾袅袅、原野广阔时才站下。 程胜非跟到她身边,正又要说话,程佩心忽然转身,重重给了她一个耳光:“你是看那个李无相长得好看,才帮他说话是吗?我告诉过你多少次,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不知廉耻!” 程胜非被她打得一个趔趄,身子在峭壁上晃了晃。程佩心的手动了动,想要去扶,她却已自己站稳了。 她并没有捂住脸,面上也没什么羞恼、惶恐、愤恨的神情,只吐出一口气:“他是长得好看,我也是因此看他的时候才比看别人的时候多些好感,可这是人之常情,发乎情,止乎礼,我没觉得有什么可羞耻的。但我不是因此帮他说话,而是帮三十六宗的规矩说话,师父,一个真形道的行走在三十六宗的道场那么狂妄,难道我们也要忍气吞声吗?” 程佩心瞪着她:“你知道他给我们惹了一个麻烦吗?那个法教弟子,如果今天我和余照统不得不出手,叫他死了在然山道场,引起宗派和真形道的争端……只怕我们就连这飞云观也待不下了。就因为你那几句话!那个李无相,是在把天心派和楼光派——”“师父,我知道,他是在用我们脱困,用我们帮他在然山站住脚。”程胜非脸色平静,“但他也知道进退,并没有逼我们出手,他是明白事理的,而且他也并没有坏了三十六宗守望相助的规矩。” 她缓了口气:“而且,这样不是很好吗?看到那个许道生灰溜溜地走了,师父你心里不也高兴吗?” 她似乎努了努力,才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师父,你别生气了,我给你赔个不是。” 程佩心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打得疼吗?” “疼。” 程佩心就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摸了摸:“我也不全是生你的气。唉,我们沦落到什么地步了。听说然山有宝贝,竟然真的鬼迷心窍,像秃鹫争食一样,来这里自取其辱。宗里的人听说了,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 她摇摇头,往崖下看去:“更不要说白受了这一场气,却什么事都没成了。” “那个然山宗主……” 程佩心笑了笑:“只怕会是最短命的一位宗主了。试法帖时我探了他的脉,你猜猜他是个什么境界?” 程胜非愣了愣:“炼气?” “筑基。”程佩心苦笑了一下,“倘若是修为高强的,即便没有结丹,而是炼气的巅峰,我们虽然受了气,但至少结交了一位新的然山宗主,或许还有些好处。可这位新宗主是个筑基,还要差一点才晋入炼气。至于现在……你往下看。” 程胜非往前走到程佩心身边,向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许道生正端坐在然山山门外。 “出了然山道场,就是江湖事。三十六宗无人在场,即便他击杀然山宗主,谁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程胜非往宗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如果他从后山出去……” “出不去。”程佩心说,“你见到了许道生的那件法宝,五岳真形图。该不是本器,可威能也不容小觑。姓郭的那个剑客不是说了么,许道生之前就是用那件宝物把人困在了然山道场,现在该是一样的手段。只怕除了这条下山路,那位宗主无路可走了。” “如今就看谁耗得过谁了,然山如果真有一个秘境,他倒可以躲在秘境里。不过许道生他……”程佩心忽然截住话头,脸色变得极为复杂,看向照壁方向—— 那位新任的然山宗主,已越过照壁,踏上了下山的台阶。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86章 咒法 第86章 咒法 李无相走到山门前站下,瞧见许道生的脸上相当平静,不怒不悲。 他的面前已聚起三抔黄土,周围用细小的碎石仔细围好,顶端各插一支香,看着像是个香炉,又像是三个小坟堆。 他盘坐着,左手边放有小小的木制法剑、铜制法铃、绸缎的土黄色令旗,右手边则放置着符纸、石散、丸药,象牙芴板则正插在他盘坐的双腿之前。 在象牙芴板之前,还堆起了两条陡峭的土坎,中间只留一条通道,正是然山下山路两侧全是峭壁的模样。 两人对视片刻,许道生缓缓吐出一口气:“我猜你刚才是想从后山逃走,却发现自己又走不出去了,于是只能沿着这条路下来。你真以为两个掌观就能拦得住我?走投无路的感觉如何?” 李无相笑了笑:“这么想能叫你高兴一点的话也无所谓。不过实际上我是想了想,就觉得留着伱很麻烦,所以打算直接走下来把你处理掉。” “好。你试试看,就这么山间一条路,看看你能不能走到我面前来。”许道生双指一并、朝前方一点,土堆上的三炷香立即燃了起来。他再将手向下一压——芴板前方的那两条土坎忽然微微一颤,细小的泥土颗粒滚落下来。 与此同时,两侧的山崖峭壁发出碦啦一声响,仿佛也被天空中降下的一股庞然巨大猛地往下一压,山道上的尘土砰的飞扬起来,又立即死死地贴在地上,李无相的脚下的土地也随之微微一陷,比在石洞中时更加可怕的压力负在了他身上,叫他肩膀下垂、双膝一弯,险些跪倒在地! 但他体内的真仙体道篇功法几乎在这一瞬间就运行起来,他身上没有精血,可伪造的脏腑中积累的那一点精气立即随之运转,身上的压力稍稍一轻。他向山下迈出两步,双脚重重踏在地上,几乎将他布鞋之内的脚都踩扁了。 曾剑秋说真仙体道篇的功法有破法的效果,如今看的确不错。自己体内精血不足,如果是曾剑秋在场、像对付赵傀时那样燃烧精血,只怕许道生这咒法的效果是要大打折扣! “好,有点道行。再走!”许道生抓起手边符咒在三炷香上方一洒,符纸腾地燃了起来,变成三朵悬浮在空中火焰。 两侧岩壁猛然发出闷响,李无相又只迈出一步,四肢猛地一扭、仿佛被折断! 他盯着许道生,艰难抬手,从腰间拔出长刀投掷过去。 但手臂弯折,身上压着千钧重担,长刀只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当啷一声掉落在台阶上,又向下滑落两级,但离他还有五步远。 许道生眉头两条伤疤倒竖,大喝:“也算上你的刀!看看你的刀能不能到我近前!” 他伸手在右侧一抓,一把朱砂被他握在掌中:“你以为那些人都走干净了吗!?都在等着看我叫你这恶鬼现出原形!” 朱砂向三炷香上一抛,轰然一声响,山道、岩壁上的泥土一下子化作漫天的红色尘雾,将李无相笼罩其中! 他的皮上立即腾起细小的碎屑,一股炽烈的力量几乎将他的脏腑精气也重新压了回去,他再往前迈出一步,体内的金缠子发出细碎的嗡鸣,脚底下像是生了根,整个人被死死地钉在地上! 他不再往前了,而将广蝉子与真仙体道篇拼命运行起来,只要维持住自己的这个人形。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五官都在极度重压下开始扭曲变形、双肩塌陷得完全成了个斜面,人皮也开始被空气中浓郁的红雾剥蚀,是多亏他用剑宗的功法新炼了才能没被彻底揭去。但对于战争与杀戮而言,实力只是取胜的必要条件之一,信息与时机,才是决胜的核心。他只要让自己现在看着还像个人—— 许道生放声大笑:“丑东西?丑东西?丑东西!你瞧瞧你自己现在的样子!一个画皮恶鬼看着像人就是人了吗!?我今天亲手揭了你的皮叫人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山宗主?嗯!?” 他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符纸又在三炷香上一扬,半空中三朵火苗腾地冲起三尺多高,两侧岩壁上的细小石块开始向下滚落,李无相浑身咔嚓一响,两截小腿全被压到了石阶里去,颅顶塌陷! 许道生发泄似地将符纸全部投入火中,直看到李无相的面目已完全扭曲得仿佛融化了,才又往自己身上拍了一道符,一把提起法剑,腾身纵跃到他面前:“我现在就能剥了你的这张人皮。可怎能没有人共襄盛举?给我滚出来!” “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他连喝三声,才有几个人影畏畏缩缩的从后方山道旁的林中现了身。当先的是冯骥,双手握着长棍横在身前:“仙师息怒……咱们之前是实在没办法,才下了山,可下山之后还想着仙师的事,也想为仙师出口气,这才没走……” 许道生站在李无相面前,身周红色尘雾翻滚,激动得袍袖舞动,仿佛神明降世。他冷笑一声:“想着我的事?只怕是你们听了他之前放的那几句狠话,怕真走了他去找你们寻仇,所以想看看我降不降得了他吧!” 又将目光向上一抬,看向崖壁上方:“今天就叫你们好好瞧瞧,我是如何炮制了这个——然、山、宗、主!” 崖头的程胜非噌的一声将剑抽了出来,但程佩心立即拉住她的手臂:“你惹的事还不够多吗!” “师父!”她银牙紧咬,转脸瞪她,“你能忍得了!这个狂徒!” 程佩心叹息一声:“在宗里的时候,我忍过的事情比这多得多。可就是因为有一次没有忍,才来了这种地方。” “可是三十六宗同气——” “那是在场面上说的话。”程佩心面无表情地向下看去,“你要真觉得不忿,就记住今天这情景。在这世上你的实力不够强,六部玄教,三十六宗,然山宗主……什么名头都救不了你!” 程胜非猛地吸了一口气,又吸一口气,紧紧握着剑,看向崖下。 (本章完) 第87章 剑宗 第87章 剑宗 许道生将法剑一横,贴上李无相的脖颈,狰狞一笑,正要开口—— 一道白光忽然从李无相的右眼射出,正中许道生的左眼! 这一瞬间许道生体表一片土黄色的符光浮现,小剑只戳入眼球一个剑尖,竟然被抵住了。但这符光遇着剑身上从前由曾剑秋温养数十年的剑宗真气,只僵持了一眨眼的功夫便溃然消散,小剑整个没入了许道生的眼窝。 他啊地惨叫一声,飞身后退,但小剑立时贯入他的脑中,狠狠一搅,又从后脑穿了出来! 许道生身子一僵,呆立原地。就在这时他插在那三抔黄土后面的芴板啪的一声裂开了,许道生整个人登时失了颜色,化作一尊土黄色的雕像。 这芴板一碎,整片山道上的红色尘雾嗡的一下散去了,两侧山壁轰隆抖动,立即裂开无数缝隙,碎石像细流一样滚落下来。 李无相身上所负担的千钧重担在这一刻也一齐消散,他立即往前探手一抓,接住从许道生后脑穿过的小剑,一把塞进嘴里。 他连着飞剑的触须被石化的许道生给截断了。飞剑刚刚入口,就听见石像喀拉一声响,石屑崩裂而下,竟然又露出个完好无损、活生生的人。 许道生半点恍惚都没有,一现身就立即抽身后退。但李无相随即贴了上去,许道生圆瞪双眼,猛地将头避过,要再躲开他的眼睛。 可剑光又从李无相的胸口飞出,在他的左膝一啄,膝盖砰的一声爆出一片血光。 许道生疼得一声惨叫:“啊!!上啊!你们上啊!” 可冯骥几人瞧见这情景,都在原地一愣,扭头就跑! 李无相如风般从许道生身畔掠过。他左膝废了,整个人摔倒在山路上,立即又一个翻滚,要躲去李无相背后。但李无相随手一指,剑光又从他的袖中射出,啪的一下把许道生的右膝打爆! 他疼得再次惨叫,用双手抓着石阶要向上爬,慌乱回头,却发现李无相已离他六七步远,正向冯骥几人奔去。 冯骥这时候也才跑出三四步——前方就是一道弯路,过了那弯路就可以飞身扑入一旁的树丛中。 但忽然听见身边噗通噗通三声响,扭头一看,冯二冯三冯四都重重摔倒在地,尸身向前滑动。 他只觉得头皮嗡的一下麻了起来,听着身后李无相的声音:“既然不想走,就都别走了!” 他猛地收住脚步,腰身一扭,整个人在沙地上滑着侧跪了下来,立即咚咚磕头:“宗主饶命,宗主饶命,小的再不敢——” 剑光直奔面门,砰的一声将他的脑袋打成一篷血光。 此时许道生拼命地往上爬了几级,头脑才反应过来,立即撑起身子向崖上大叫:“救我!救我!我是真形道行走,你们三十六宗敢坐视不理!杀玄教弟子,虽远必诛!” 但山道中只有他的声音回荡,以及—— 脚步声! 李无相重回到他身后。 许道生猛地翻过身来仰视着他,嘴唇颤抖——飞剑……他是剑侠!他怎么会是个剑侠!? “我输了,我输了!我认输了!你是然山宗主!别杀我!”许道生慌忙大叫,“我不是冲着伱来的,咱们都是八部玄教……” “知道你输在哪儿了吗?”李无相看着他冷冷一笑,又慢慢捏了捏自己的手臂、腿脚,将它们捏成原本的样子。 “我……我……” “做事不能由着性子来的。一件事情该怎么做,从一开始就要认认真真地想好。”李无相走到他脚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在石洞里的时候,你就该像这回这样,全力以赴、解决问题。但你没有,而在玩闹泄愤。性命攸关的事情,能这么办吗?” “不能……不能……”许道生心里猛地一松,“宗主你教训得是,教训得对!”“像你刚才就做得很好。准备充分,不给对手废话的时间,几个法咒下来,逼得我动弹不得。这才是正经杀人的样子。可怎么后来又犯了老毛病,要跑到我面前放狠话呢?决定了一件事,你就要好好做到底。” “是是是……是是是!” 李无相点了点头:“你也觉得是,对吧。那么我要杀你,自然也就应该做到底了。但你们六部玄教听起来好威风,所以看在玄教的面子上,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也给你一个机会。” 他抬手向下一指:“好。你试试看,就这么山间一条路,看看你能不能爬出我面前一丈。如果能,我就给你们真形道一个面子。” 许道生愣了一愣,猛地转身,血肉模糊的膝盖蹬地,双手并用,一下子攀下两级台阶。 剑光一闪,正中左肩,骨肉飞溅。 许道生闷哼一声,拼命扭动腰背,又向下攀出一级。 右肩又爆出一个血洞! 他砰的摔在石阶上,脸上血流横流,又像蠕虫一样拼命拧动着向下拱去,但腰间又是银光一闪,脑袋重重磕在石阶棱角上,再动不了了。 “可惜,没过一丈。”李无相走到他身边蹲下,将他的脸拧了过来,“但还有个机会。跟我说说,为什么来找然山秘境,这事谁告诉你的,怎么说的?” 许道生的脸上涕泪横流,牙齿被石棱磕碎一半:“为了找幽九渊……我听说要然山秘境里的宝物才进得去幽九渊……我想立一大功……” “在哪里听说的?” “我师父审问了你们的一个剑侠,那剑侠说的……那剑侠说他看了你们的幽冥卷才知道然山秘境的事的……” “什么是幽冥卷?” “啊?”许道生愣了愣,“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李无相点点头,叹了口气:“又给了你机会,可惜你不中用啊。你看,如果你能在我面前爬出一丈地,你就过了山门,就不在然山道场了。” 许道生猛地瞪大眼,但李无相站了起来,微微仰脸看向两侧峭壁,放声道:“然山宗主,诛杀此獠于然山道场!” 声音在山道中回荡,两侧峭壁仍旧寂然无声,只有碎石零星的碎石还在碦啦啦地落下。 小剑咚的一声钉入许道生面门,又飞回袖中! 崖壁顶上,程胜非紧握着剑,胸口猛烈起伏,惊愕半晌才转脸去看程佩心:“他……他……师父,他杀了许道生!他真敢下手!” 又一咬牙,把剑用力一挥:“这正是一宗之主该有的样子!” 而程佩心此时脸上也全是愕然,转脸看向远处密林中,与林中那位掌观对视一眼之后才收回目光。 “飞剑术……”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他是……剑宗……”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第88章 后事 第88章 后事 程胜非愣了愣,皱眉一想,才倒吸一口凉气:“……我们太一道正统的那个剑宗!?他是剑侠!?” “师父,那、那我们……” 程佩心又转脸向远处的林中看了一眼,再看看山道上那几条江湖散修的尸体,急促地喘息两口气,忽然纵身一跃,脚步在石壁连点,飘然跃至山下,正落在李无相身前三步远处。 李无相抬头向上看看,又看看她,笑了笑:“哦,原来程掌观还没走?要是来劝我留他一命的,只怕晚了。” 程佩心抬手深施一礼:“李宗主诛杀寻衅恶徒,实在大快人心,为我三十六宗出了一口恶气!” “哦。”李无相笑意一收、走开几步,将落在山道上的腰刀拾起,擦了擦溅在上面的血迹,还入鞘中。 程佩心在他身后抿了下嘴唇,柔声说:“宗主,我们实在也有苦衷。我虽然是掌观,但宗主勿怪,却是在然山的道场附近做掌观,处处行事,都要如履薄冰……” 李无相走到山门外,看了看许道生留下的那些东西,蹲下来将芴板的碎片一点点捡起来,又把剩余的石散之类的也都收了。 程佩心看了一眼,跟过去两步,又看了看山道上许道生的尸体:“李宗主,他是真形道弟子,还有五岳真形图护身,刚才那芴板虽然碎了,但真形道道法神异,说不好还有没有别的留手,我帮宗主你……清理了许道生的残魂吧,也不怕真形道那边去拘他的魂来问。” 李无相转过脸:“那,程观主,你要是这么干了,这事你可就也有份了。” 程佩心嫣然一笑:“李宗主不说,没别人会说的。” 李无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浮现出温和的笑意:“那多谢程掌观援手。这事儿该怎么办?” 程佩心看着像是松了口气:“拘魂消解这种事稍有些麻烦,耗时也久,在这里做不得。宗主要是信得过我,可以屈尊移驾飞云观。这然山道场被恶徒毁了,暂时也住不得,宗主不嫌弃的话,可以暂住我那里。” 这时程胜非才像一只山羊一样,慢慢从崖壁上跳了下来。听见她师父的那些话,忍不住一愣,才去看李无相。 李无相就在心里笑了一下。她们该是把飞剑看清楚了,要不然仅一个筑基的“然山宗主”,可值不得这样的态度。 不过她的这份恭敬着实稍有些超出预料,剑侠这招子这么好用的吗? 他点点头:“那这尸身要一起搬回去吗?” “这倒用不着。”程佩心走到尸体旁侧蹲下,从袖中抽出一柄小刀,在脑袋上一剜,割下一小块连着头发的头皮,又在双手和双脚各取了一块皮,“非儿。” 程胜非出了口气,把腰间水囊里的水倒了出来,又用剑把壶嘴给削了个大口子递过去。 程佩心将五块皮装入囊中,再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小心拔开,手指在瓶身轻敲,滴出三滴油状液体——一落到尸体上,尸身立即嗤嗤冒出白烟,不过十几息的功夫,化为清水渗入石缝中。 程佩心站起身,微叹口气:“倒是脏污了然山道场。”李无相也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他不介意吸一点许道生的血的——不多,只要补足自己这些日子的消耗就好,聊做赔偿。可惜这位程观主或许是做这种事已经轻车熟路了,想拦都来不及。 李无相又捡了山道上剩余几具尸体身上的银钱,三人就下了山。 陈辛赠予的那匹马被老郭骑走了,但飞云观师徒二人来时带的是四匹,李无相就骑了其中的一匹白马。 到德阳,路上要走两天一夜。途中在野地里歇下时,他看到这师徒两个也不过是在身下垫了块皮垫,余下的,生火、烤饼、烧水,都很熟练,并没什么娇贵的气质。 程佩心言语间一直带笑,但分寸把握得极好,既人叫觉得如沐春风,又不会觉得她在小意讨好。如果不是曾在然山上看她做事,只会觉得是个很热心的年轻女人。 不过李无相对她原本也并没什么额外的意见。所谓三十六宗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只要脑子没有坏掉的,就该知道是实实在在的场面话。她和余照统能在场面逼退那些江湖散修,也算尽了本分。之前在山道上冷漠一回,则是因为剑侠的身份——如果自己是曾剑秋,说不定脾气还要更大些。 至于眼下,她邀请自己同去飞云观,也是实实在在的示好——与许道生一战应该是会受伤的,但有一位天心派的掌观陪伴,德阳附近该不会有脑子蠢又不开眼的,想在自己这里试试运气了。 而程胜非这个小姑娘就很有趣了。 看她说话做事不苟言笑,仿佛比程佩心还要老练成熟些。可实际上却颇有些小动作——他和程佩心谈起然山上的事,她就一边规规矩矩地吃烤饼,一边专心拨弄营火。可在觉得李无相不注意的时候则飞快瞥上一眼,显然极感兴趣。 看她这样子,李无相猜她或许是跟实际年龄看起来差不多,十八九岁的。 至于程佩心就不好说了。按照他从前那个世界的标准,这位程掌观仍旧算得上青春靓丽,是个大美女。但无意中提到几次从前往事,谈及年岁时,她就浅浅一笑:“我是二十七岁时炼气的。” 起初李无相以为她是不想谈及真实年纪,后来发现她说此类话时神情自然,没有半点别的情绪,就意识到在这世上,修行人,或许真的是这么算年纪的——青春寿元还在,就以炼气时的年纪说。 乍一想,或许有点遮遮掩掩的意思,可再细想,倒觉得很合理。 对寻常人来说,年纪大和年纪小的区别,或许是阅历的多少。阅历多了,许多事情看惯了,就相对平和淡薄一些。 但李无相知道其实这事儿还跟身体有极大的关系。年岁增长,身体也在衰老,青春时曾经旺盛的种种激素都发生变化,心态自然平和些。有时想要去哪里玩耍,却又想到头晕腿痛、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自然也就懒得动,看起来更加成熟稳重了。 可修行人青春旺盛,仅以肉身来论,可谓永远热血冲动。这一点会对思维模式产生极大的影响——许道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不过,要是炼气时只有八九岁呢?是叫自己生长到满意的年纪为止吗? 围着营火取暖吃饼能很快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于是等到闲话聊得差不多了些,程佩心就问:“李宗主,伱今后是打算在然山长驻吗?” (本章完) 第89章 剑侠 第89章 剑侠 李无相想了想:“观主你觉得呢?” 又笑一下:“还是不要叫我宗主了。喊我道友就挺不错。” 程佩心也笑了:“好,李道友。” “重新开宗立派这种事,在咱们三十六宗也不是没有过的。世人谈及三十六宗,总说渊源三千年,可实际上除了那十几个大宗,余下的都换过一脉宗主,有些甚至换过好几脉。而然山……则稍微有些特别。” 程佩心边说边看他的神情,见他脸色如常,在心里又松了一口气。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剑侠,从前都只是听说。说太一剑侠虽然性情各异,但个个儿的德行是没问题的。如今看这李无相,那种说法似乎也被验证了。他很有心机,可为人似乎也很随和大度,到现在已谈笑自若,甚至问自己开宗立派的问题了。换做旁人,只怕对这种事闭口不谈。 只是这些剑侠的功法也太吓人了……他不过是个筑基而已,许道生,应该炼气很久了。 她自己也是炼气,单论修为或许比许道生还要强一些。可厮杀这种事,修为深浅不过是在身上,真正的手段还要看神通符宝。许道生的真形道神通已经用得得心应手,又服下许多丹药,然而一不小心,立即被他反杀。都说剑宗“方寸之内,剑即是道”,这回一见识,是真个儿吓人…… 她回过神,继续说:“然山这一宗,宗主是换过一脉的,最初的祖师爷是姓李,尊名李椒图。五百多年前时换的那一脉原本也是山上弟子,之后自己出门建了个宗派,随后然山内宗弟子因为内斗凋零,那位赵姓就回去做了宗主。” “然山是一直都不大问世事的。要是别的宗派,譬如我们天心派,那附近如德阳这样的大城都会受宗门统辖,要定期供奉的,宗门附近也会有大片的田产土地供宗里产出。但然山倒没这些事,三千年来,这城先叫泾阳,又叫泾城,再叫德阳,始终都是城主自治,然山也不过是在城里城外有些产业,并不问世俗的事。” “不过到赵宗主的时候……”她苦笑一下,“就实在是太超脱了。弟子门人也少,城里的产业也少人打理,最终都慢慢地衰败了。而开宗立派这种事……” “要是还在然山,只怕重建要费许多的银钱。其实银钱一项倒还是小事,道友你这样的本领,总能弄得到。大事是在真形道那里。” 程佩心垂首稍想了想:“六部玄教,有个说法,说‘杀玄教弟子,虽远必诛’。这事也要看是怎么说的。像道友你杀死了许道生,这事慢慢传回去,真形道该必有报复。不过他们不像伱们剑侠,这种事或许会拖得很久。或许年内,或许十年之后——宗派但凡大了,人多了,有些事就是要慢些的。” 李无相笑起来:“哦?报复这种事,道友你是怎么听人说我们剑侠的?” 程佩心笑了笑,一时没说话,程胜非倒是神情肃然,但那肃然里也稍掺了些向往之色:“我听说如果一个剑侠被杀害,那另一位剑侠只要知道了,立即就会动身查问缘由。要真是被枉害了,那位剑侠就会为他报仇。” “要是那位剑侠也遇害了,那就会即刻来第二位、第三位,知道此事的剑侠都会四方云集,直到凶手伏诛为止,无论对方是何种背景——李宗主,这是真的吗?” 李无相也不知道,于是点点头:“是真的。” 程胜非沉默片刻,出了口气:“这才是真正的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六部玄教的‘虽远必诛’与此一比,简直是笑话。” 程佩心说话有时候言不由衷,这小姑娘说话倒全是发自真心。李无相对她笑了一下:“多谢。” 她郑重地回了一礼,程佩心这时才说:“慢虽慢,但道友你也要提防。德阳附近,真形道的势力难以触及,又有我天心派与楼光派的宫观在此,本地寻常人不会做傻事,就更不要说你还是太一剑侠了……只是,世间高人也不是全出在六部玄教、三十六宗、太一剑派。另有些隐世的家族势力,或者头脑不清醒的散修宗门,也有可能对你不利。” “所以你要是真有开宗立派的想法,也可以不要心急。道友是筑基的修为,虽然并不在炼气之下,可最好还是等到结丹。剑侠的金丹一成足可纵横天下,那时再开宗立派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她又笑了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道友愿意,也可以一直驻在飞云观。我那里只有我们师徒二人,再有三个仆役,是很清净的。” 李无相点点头:“好,那就打搅了。我暂时是需要个清净的地方调理调理。” 又说了几句闲话,师徒二人全在营火边的皮垫子上盘坐着,闭眼调息。李无相以为她们只是做做晚间的功课,还在想要是再聊起来,自己该怎么说话才能既不过分冷漠,又像是个真正的剑侠,且不会表现得对某些事过于无知。 谁知道她们两个一坐就再没了动静,看样子是打算用功一整晚的。 他稍微有点感慨——这才该是此世修行人的常态吧。按照赵傀的说法,一入炼气,就有四十年的青春寿元,到了炼气的巅峰则增加到六十年,但吐纳调息时所得到的灵气实在太少了,寻常人该都是要争分夺秒的。 那现在……该想想自己的事了。 他也像模像样地盘坐下来,却没有入定,而想心事。 这么看的话处理掉许道生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六部玄教本来就跟剑侠有冲突,而听程佩心的意思,真形道的报复短时间内并不会来,暂且用不着忧心。 至于开宗立派,他现在可没这个想法,否则就是老寿星吃砒霜了。眼下脏腑已成,也该勤着用功点滴积累。不过真仙体道篇这功法本来就慢,自己还要修一个广蝉子,那是慢上加慢,必须吃点儿夜草。 一是寻常的丹药之类的。这些是顺手的事,无外乎搞钱,买买买,或者自己去弄些难买到的。怎么炼丹,可以向程佩心学……如果这种东西属于独门秘藏不好轻易示人,也可以往后再想法子。 他现在想要弄清楚的是愿力。 赵傀留下的香火愿力,给他打下了个无比坚实的筑基基础。当天被镇民一拜,自己也感觉有愿力入体。 这叫他想起那天晚上跟赵奇去陈三咬家里捉鬼的事情了——赵奇起了个阵,要请太一灵气,结果没起作用。现在回想,那灵气该是被自己截道了。 这就是说……自己这一身被赵傀辛辛苦苦炼出来的皮,的确能截取一些太一的香火愿力! 怪不得说是“青囊仙”啊,神仙自然是可以吃香火的了,飞云观供奉的也该是太一,可以去试试看。 他想到了这里,就开始试着放空头脑了。但不是为了入定,而是在等待—— 又是尸山血海,外邪你来不来? 外邪爽约了一会儿。李无相等待了将近两刻钟的功夫,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而他这具皮囊已将近六天不眠不休,因此又过了一小会儿,就渐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了。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看到的是一尊东皇太一神像,面目和然山太一殿里的极为类似。但然山的那一尊穿的是文士袍,这一尊穿的则是金甲——并非塑上去的,而是的确是用铁和皮革打造的大号铠甲,做工很精细,金光闪闪。 而后他看见一个人形,又像是一团影子,走到那尊神像前,先拜了拜,一下子扑到了神像上。 梦中的思维没什么逻辑,但自己却觉得有逻辑,于是李无相就觉得那东西是自己了,他一下子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了。 神识是可以被分出来的。对三十六宗与剑宗、绝大多数江湖散修而言,这一步是要修到出阳神的境界才行。可他现在是青囊仙,魂魄附于金缠子之上,并不十分稳固,因此他可以另外一种方式暂时地分出神念—— 他梦见自己张开了胸膛,将金缠子贴在神像上,然后将它当成自己这身皮的一部分,接着运行广蝉子,体内精气因此也流经整座神像,于是,他感觉自己跟这东西紧密地联系起来了。 他在教我——李无相一下子醒了过来,发现已是艳阳高照,师徒二人正将昨晚的用具收拾起来放归马背上的包裹。 这时后半截念头才冒出来——外邪在教我怎么偷取太一的愿力! 这是这回的奖励吗?因为弄好了五脏六腑,又炼成了真仙体道篇的筑基? 说实话,这家伙对自己越好越无所求,他越是有点心里发毛……它一定不会只是想要助人为乐的。 不过它这回只是托梦,叫李无相觉得有些失望。因为他还存了个心思——当外邪降临时,自己也能体会得到它的情感。他希望多一些这样的交互,因为越了解,以后发生了“万一”时才会越有底气。 见他醒了,程佩心笑着问:“道友睡得可好?” “很香甜。” 程佩心就笑了笑。 等三人都收拾妥当骑马上路又走了一段,程胜非扯了扯程佩心的衣袖。于是两人稍稍紧了紧缰绳,落后了李无相一些。 “他昨晚睡着了。”程胜非小声说,“他真能睡得着啊?” 程佩心看看前方的李无相:“毕竟是剑侠。” “师父,我羡慕他们。快意恩仇,睚眦必报,不用像我们一样总是困在一个地方束手束脚。”程胜非看了一眼程佩心的脸色,吸了一口气又叹出去,“我要是想做剑侠,他会不会教我?” 程佩心竖起眉头,瞪了她一眼,想要发作,但看看李无相又放低声音:“你是疯了吗?!飞云观和天心派容不下你了!?” 程胜非低叹口气:“我也只是想一想。” 程佩心板着脸,跟她又策马并行了几步:“你以为剑侠是那么好当的。咱们天心派,算上各地宫观、在外的外门弟子,三千多人。剑宗号称太一正统,多少人?这些年我不知道,十年前大概只有百来人。” “这近百年来,剑宗最兴盛的时候,也不过三百多人而已。上一次他们的幽九渊被真形道围攻了,一下子没了一多半去,六部玄教是好惹的吗?” “不说这个,就说他们行走天下,没错,个个都是任侠意气……可你知道每年要死掉多少剑侠吗?十不存一!你去做剑侠,只怕三年之后我要给你去烧纸钱了!” 然后她看见程胜非的神情——短暂地发愣,又微微吐出一口气,就知道自己更不该说这些了:“给我断了这个念想!再敢提一句,我抽烂你的嘴!” 程胜非自己沉思了一会儿,才拉拉她的衣袖:“师父你别生气。这些事你从前又不跟我说,我只是好奇问一问。那……他们为什么要一直到处跑啊,没想过离六部玄教远些、好好建个宗门吗?” 程佩心不理睬她,等她又拉扯了几次衣袖,才皱着眉:“他们那个幽九渊已经是够隐秘的了,但每几百年还是被六部玄教找到一回,去哪里建宗门。他们到处跑……” 她又将声音稍放低了些:“说是在找东皇太一。” 程胜非皱眉把这句话想了好一会儿:“啊?太一大帝不是在……” 她用手指往上比了比:“天上吗?” “剑宗的人觉得太一在地上,觉得太一的真身在地上。他们觉是得被六部玄教镇压了,所以想要找到太一真身,把太一给救出来。” “很久以前说是在保生道,之后有一段时间说是在太阳道,到这几百年又说是在真形道。唉,我倒觉得这只是个托辞,好叫门人分散四方,存有些生机种子。” 程胜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问了。 李无相则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剑宗的老哥们是真的猛啊……他原先以为是六部玄教把剑宗的人追杀得不得不分散四方,这么一看,他们其实是在一挑六——是会主动搞事,去找“太一真身”的!? 难怪是个“十不存一”。 其实这那些剑侠倒不如……等等,如果一个人修行了真仙体道篇,用的是飞剑,喜欢看见太一被人拜,大家还都觉得他是剑侠……那他是不是剑侠? 这下子他就忍不住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真成了剑侠了?是这么回事吗?不用个拜山门拜个祖师爷之类的程序吗? 两章并一章 (本章完) 第90章 德阳 第90章 德阳 又走到下午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德阳城。 德阳没有城墙,起初是在延绵的、被槐树分割的田块远处看到零零散散的房舍,接着满是车辙沟壑的泥土路变得宽阔了,上面多了些砂石之类。等行过两侧的大片田野,就看到更加密集的房舍簇拥在一起。 高些的不过是四五层的飞檐塔楼,大多数是一到两层的木质建筑。路上的行人也开始变多,多是步行,夹杂着牛车、驴车,少见马车。 德阳人的穿着打扮比金水的要讲究很多,陈绣那一身在金水显得富贵的衣裙到了此处也并不会额外引人注目。倒是他们的四匹大马稍有些显眼,但看到程佩心的打扮、李无相和程胜非身上的刀剑,路上行人就都把视线避开了。 飞云观不在闹市,行过外围的连绵茅草房舍之后就多是覆着青瓦的院落,路上有了被磨得光滑的石板。 石板路不算窄,能容四匹马并行,两侧还能叫路人行走、叫临街住户在自家院外放着的石条上小坐乘凉。如今已是五月了,道路两侧的大树枝繁叶茂,树冠被天顶的阳光映成深浅不同的绿,又往青石板上洒下点点光斑。 李无相策马慢慢走在这样的街上,忍不住微微出了口气。他来处也有类似的古镇,可不少临街的建筑都是后来重建的,建得粗糙,新得过分,又常有些灯箱霓虹、七彩招牌之类,看了叫人觉得不伦不类,极不协调。 而在这里,他能够体验到一种克制的、自然的、独属于人间岁月的美了。 飞云观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转角处,院墙很高,约有一丈,用白粉刷得很新,墙头覆瓦。门是一道比周围居家院落稍高些的,并没有雕梁彩绘,只有一块竖匾写作“天心飞云观”。 三人下马,程胜非叫了门,就有一个穿青衣的老仆开了门。见到李无相并不吃惊,只垂眼接过四匹马的缰绳,把三人让了进去。 李无相走进门内,看到的还是一面白照壁,但前头种植了瘦竹、芭蕉,自成一景。 等绕过照壁,看到的是一个小院落,还没有陈家的院子大。正对面的就是太一殿,共有八扇门板,全开着,两侧则是厢房。 这院子打理得很漂亮。院中的石板地面上只有些从墙边那颗老槐树上落下的叶子,而房舍白墙黑瓦,浅褐色的木制木窗,看着极为清幽。 最不同寻常的,是几乎没有烟火气——院子里没有寻常宫观那种给善男信女上香的香炉,只有太一殿的太一像前设个香案,小炉里有香根,供奉了些鲜瓜果。 这个太一,模样几乎也跟然山上的一样。 “我这里不叫寻常人来拜的。”程佩心微笑着引他往后院走,走过太一殿前时和程胜非停步合手拜了一下,才又说,“你看,我说这里很清净,不做假吧?” 李无相就也拜了一下,点点头:“清净又漂亮。” 他自己都想搞一个这样的院子了。 后院比前院还要漂亮。院子虽然也是一样的大小,但庭院中间是很茂盛的一大簇修竹,几乎成了一片小林。这就成了个天然的大伞,将天上的阳光都遮住了,投下一片阴凉,又将东西两厢隔阻了一下,不至于叫人一推窗就看个通透。 程佩心将李无相引到东厢,给他看了一间有淡香的屋子,问了他可满意否,才正色说:“我先去准备。所需的东西有一样稍有些麻烦,要等到明晚子时,我们再开坛做法消解许道生的魂魄。道友可以先歇息一会儿,也可以在城里随处看看,德阳算是个大城,千百年来都太平,城里还算是热闹的。” 李无相点头应了,等她离去,观里就变得极为安静。 从离开金水到如今,一路风餐露宿、罕有人烟。他的身体用不着太好的休息环境,可毕竟还有个人心,这一路走过来,也觉得累了。 他在床上坐了坐,发现被褥干燥柔软,又走到窗前,发现桌椅一尘不染,就连窗户的缝隙里都没什么灰尘,叫他觉得舒适极了。 于是他将窗户打开一半,阳光从竹林梢头顶上投到桌面上。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又四下找了找,就决定果真出门看看。 他要买些信纸,再买一只大些的如鸽子、八哥之类的鸟。他打算给薛宝瓶写一封信,再随信送两张囚字符去。如果她不小心把手里的符纸弄丢或者弄坏了,也好有替代的。 出门时没走正门,而从后院走的后门。后院该是厨房、茅厕、杂物间、仆役居所,就没那么讲究,只有铺平的地面。后院也有个人在门边——是个系着围裙的老年妇女,正坐着板凳,在一个盛水的木盆里淘洗蔬菜。 见到李无相,像已经得到了通知,恭恭敬敬地站起身:“道爷是要出门吗?” 李无相说了是,立即帮他将小门打开了。 他从后门的小巷子里选了右手边慢慢走,就上了街,再沿着街一路右拐,又左拐,瞧见一条热闹街市。 道路稍微宽些,临街两侧全是大开门的铺子,门板统统卸下,铺子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铺子外面还有些在街上就地摆开摊位的小贩,所售货物也是琳琅满目,好些玩意他瞧一眼,都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这情景很像是他从前在影视剧里看见的街道了,所不同的是所有人的表情都更生动,有真实的喜怒哀乐。 李无相边走边看,改了主意——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卖鹰的……鹰应该是可以带点东西吧?它都能抓兔子的。 他就走进一家银饰铺子,挑了一对银耳钉。小小巧巧,各镶一枚红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宝石。他从许道生和那几个江湖散修的身上很是搜刮了些银钱,大方地付了款,又问了有没有卖鹰的。 竟然真的有。铺子掌柜唤了一个小伙计,叫他给李无相引路。 小伙计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但说话做事都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边带李无相走边殷切地跟他说话,谈些德阳附近的风土人情。等走过这条热闹大街、路上人稍少了些,才说:“客人你不是本地人,可不知道来的正是时候,最近这些日子,城里可是最太平的。” “这怎么说?” 伙计嘻嘻一笑:“客人你走南闯北,肯定遇见过那些江湖散修吧?呃……客人伱是做什么的?” 李无相想了想:“我到处倒腾点儿货。” 小伙计眉头一展:“那就对了,那你是懂的,那些江湖散修最是祸害了,说是修行人,可在外头荒郊野地遇到落单的行商,心肠好点的,劫了东西走人,心肠歹毒的,人也给你害了!” “德阳附近的散修可不少啊,是城里一害!穷些的,吃喝赖账低价强买都是常有的事,富裕些、有势力些的,看上哪间铺子,走进去说,我看你这铺子风水不佳,可能要遭难。掌柜的一听,赶紧把银钱奉上,这要是能打发走还好了,有的就把银钱一推、把眼一瞪,欸,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样的,就是奔着你的铺子来的。东家要是也有些势力,双方相互说几句,那人就拿钱走了。要是没什么势力背景,往后就只这个数了。”他竖起三根手指。“散修就拿走三成了?” “唉,是东家只能留三成了!一年年的有不少铺子都是因此倒了。”小伙计叹了口气,又眉开眼笑,“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这回好了。前些日子,德阳的许多散修都上了然山了,说是要找宝贝。结果你猜怎么着?” 李无相立即来了兴趣,在袖子里一摸,摸出十来枚铜钱:“猜不着,但是我猜是什么好玩的事。你细细说,说得口干了拿这些买点儿润喉的。” 小伙计躬身接过铜钱,连道好几个谢:“咱们城里也是昨晚间才听着准信儿的——一群散修上然山寻宝,其实是去然山派的宗门。那然山派是什么地方,三十六宗啊,胆子忒大!” “他们把山上搞得是一塌糊涂啊,金碧辉煌的大殿,全弄倒了,金银财宝,洗劫无数!结果这时候怎么样?新任的然山宗主回山了!那个新宗主是老宗主流落在外的弟子,老宗主之前下山就是为了传位给他!这新宗主一上山,正好撞见这群不开眼的倒霉鬼——” “一捏法咒、一踏罡步,一照面就杀了十几个!那群人吓死了,赶紧下山搬救兵,救兵是前几天上山的,乌泱泱的一群人,那位新宗主神通再广大也,一时间也招架不住,立即发出穿云箭!” “咱们城里还有飞云观和碧霞宫,那是天心派和楼光派的高人驻守。一看见穿云箭,立即知道同门有难,驾起两道祥云直奔山上去了。去了之后,也不动手,只往那里一站,那些散修全都胆寒!这时候那位新宗主大展神威,杀得是一个尸山血海——全都吓破了胆,连夜就跑下山了!” “这些人回了城里,什么都不敢要了,说那位宗主叫……叫什么来着,李……” “李无相?” “对!就是这个名儿,客人你也听说了?说那位李宗主下手太狠了,凡是得罪了他的,全一个个儿记下了!冯骥,冯家兄弟四个,刚才咱们走过的那条街,六七间铺子都在他们手上,全叫那位宗主给杀了!都没人敢提去收尸的事儿!” “还有一些也占了铺子的,一到城里连夜收拾细软就跑了,都知道得罪了那位不跑就是等死!客人不是要去买鹰吗?可巧了,那家就是个江湖散修的,听说也上了山去了,该也是跑了的!” “哦,叫什么的?” “穿云天,有年月的铺子的,也是德阳的老字号了。” “哦,我是说占了那家铺子的散修叫什么的?” “孙地黄。”小伙计哼了两声,“可不是个东西,占了人家的铺子,又占了人家掌柜的女儿——那是婚配了的,他就把她相公毒死了!这事儿谁都知道,可就只能说是病死的,真惨啊。” 李无相点点头:“我这两天过来的时候,也遇到一个散修,叫老郭,你听说过没有啊?” “姓郭的,有名号的有好几个,客人遇见的那位长什么样啊?” 李无相就把老郭的样子细说了一遍。 “哦,他啊……”小伙计笑起来,“他就是个穷鬼,还在我家铺子里赊过账呢,赊了一把银刀。他讹诈你了?客人你倒不用怕他,怎么说呢,我给你这么说吧,他来我家铺子赊账那回,掌柜的摸不清来路,就也把银钱奉上了,他就收了。” “收了之后,就又把银钱拿出来,说掌柜的,我买吧。哈哈哈哈,打那之后再来,掌柜的就没搭理过他。这些散修讲点理的,全是没什么本事的,你也用不着怕!” 李无相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之前只觉得江湖散修都是亡命徒,但没想到所作所为这么不堪,要是老郭也是那一类人,那事情有点儿麻烦——他答应了要教他做剑侠的。 这么一看,在后山放了他一回,他知恩图报没把自己的行踪完全说出来,在石洞里放了他一回,他又真找了飞云观和碧霞宫,即便出于一个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冒险搏富贵的角度考虑,这人也还算不错。如果没踏上修行路而一直是个普通人,说不定还称得上善良老实。 就是不知道这家伙手里有多少人命,又有没有无辜百姓的。 小伙计仍一路讲那位然山新宗主的事,仿佛他自己当时在场,亲眼瞧见了。就这么再拐过几条街,进了一条不那么光鲜的路。 这条路该是在德阳城的边缘了,道路虽然宽阔,但都是黄土路,路上全是各种牲畜的蹄印,味道并不好闻。路的两旁全是大大小小的棚子,里面有驴、骡、马、牛之类,还有些山羊绵羊、猎得的山货,看起来是专门做此类生意的。 小伙计引着他走过几间马棚牛棚,又经过几个卖山珍野味的摊子,看见了名叫“穿云天”的铺子。 只是这家铺子看着是不想营业了,正有些伙计将原本放在铺外的一些装有禽鸟的木笼向铺子里搬,还有个管事模样的,唉声叹气,有气无力地催促快些,周围一群人在看着。 小伙计就收住脚,皱了眉:“客人,怕是买不成了,咱们再找找别家吧。哦,也对,那个孙地黄是在德阳成了家的,这是要把这铺子都搬了,你看,那个管事的就是店主,好不情愿,唉,谁乐意走呢。呸,孙地黄真当成是他自己的产业了。” 李无相随他站下,跟周围看热闹的人一起往里面瞧了一会儿:“这么说他还没走?” “嗯,这是舍不得家业了。” 李无相就又想了程佩心昨晚在营火边说的话——虽然大多数人都不会再来招惹,但保不准还有些脑子不清醒的。 其实他觉得程掌观或许因为一直修行,接触的普通人并不够多,因而把这事儿说得保守了。 实际上,这世上的蠢货才是大多数,真正会用脑子思考事情、权衡利弊、理性行动的,少之又少。 上然山之前他本打算混在人群里取了宝贝就走,没想到遇到一个真形道的行走。又从小伙计口中听了这些话,于是知道自己的名声在德阳竟然已经很大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但要是虎而不是猪,就未必了。 于是他笑了笑:“我和这铺子投缘,我倒偏要在这儿买。” 两章并一章了哈。 (本章完) 第91章 闻个痛快 第91章 闻个痛快 伙计愣了愣,正想要拦他,李无相已从人群里走到店铺门口去了。 店主见了他,循着生意人的本能打量了一下,就对他拱拱手:“客人,今日歇业了。” 又叹了口气:“往后也不在德阳了,客人去别家看看吧。” 李无相看看笼子里的那些禽类。许多他不认识,但能看得出其中有几只是鹰隼之类,圆瞪着眼睛,把羽毛炸起,显然很不喜欢这乱哄哄的场面。 其中一只叫他觉得挺漂亮,看起来跟一只鸡差不多大小,通体羽毛都是灰白色,但那喙是黑的,在头顶有几片羽毛微微发红,正不安地在笼中腾挪爪子。 他就朝那只指了一下:“不凑巧我看上这个了。难得合眼缘,开个价吧,我不还价。” 店主皱了皱眉,又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仍是在金水时陈家送来的那一身,麻布、短打扮,连日风餐露宿已经显得破旧了,又没有带刀剑,并不如何富贵。于是叹了口气:“这一只……唉,客人看看别的吧……算了,这边这几只灰隼,有看得上的就挑一只吧,算我送你的。反正上了路,差不多都要惊死。” 李无相摇摇头:“我就喜欢那个。” 店主这时才认真看了看他,稍想了想:“这只苍龙,行市价二十二两银,不过客人付金的话,二两就可以,再弄送你个牛皮的鹰鞲。”【注 1】 李无相点点头:“可惜银钱暂时不够,也没有金子。掌柜的,你刚才说要是上了路,这些鸟儿都得惊死,这些鸟加起来值多少?” 店主再次打量他,才犹疑着说:“总是比这只要多得多了。唉,伱……” 他忽然苦笑一下:“哦,你要是想打秋风。也好,不管你是什么人,保得下我这铺子还在德阳,七成利还是你的,能叫我跟我闺女糊口就行。只是我劝你还是到别处去吧。看见地上的了吗?” 他往地上指了指,李无相就看到在黄土地面上有些血迹。 走过来的时候,在许多铺子外面都有血迹、粪便、毛羽之类,是宰杀时留下的,他原本以为这里也是一样。但店主说:“昨晚,今天,都陆续来了几个人,但我这家店里那位不是好惹的,到了这时候更不留什么情面了。你自己也得掂量掂量,看看值不值当。” 这人说话不大客气,但话倒是好的。李无相就笑了笑:“那你家店里那位在吗?叫他出来跟我聊聊。” 店主叹息一声,转身走了进去。 店门口儿人群一下子热闹起来,李无相这时才明白这群人之前围这里原来不是看鸟,而是看人的。他转了下脸,瞧见引他来的小伙计——此时吃惊又惶恐,似乎没料到他这位客人原来也是个江湖散修。看起来打算赶紧走,可毕竟年纪小些又忍不住,就悄悄缩到人群中找个空子也跟着一起看热闹了。 没过多久,李无相听到店里有人怒骂:“老东西又是你引来的是不是?哪个不开眼的找死倒霉鬼赶着投胎!?你不舍得走?好!等到了城外面我挖了你的祖坟,把你家先人统统带上,我看你还想不想不走——” 脚步声咚咚作响,声音迅速变大,一个身材短小、面皮发黄的男人噌的一声跳到门口,手中一对短刺闪闪发亮,惊得周围的人忍不住齐齐退开一步:“谁?!哪个又来找——” 话语声戛然而止,孙地黄站在地上,双手仍持着短刺,可摆着这么个姿势不动了,双眼直勾勾地看向李无相,喉头不住滚动,那一张黄脸一下子变成了煞白。 李无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问:“在山道上的时候,我对冯骥说的那几句话,你听到没有?” “我……”孙地黄的眼睛往四下里乱瞥,“听到了……没,我没……” “我说了什么?” “既然不想走,就……就别走了……” 李无相笑了一下:“可见你当时是在场的。那我就很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你回来了还不走呢?是不喜欢吗?” 孙地黄的脸色已由白变青,看看街上渐渐聚集过来的人,胸膛起伏,猛吸一口气、将眼一瞪,当啷一声把一对短刺丢在上,双膝跪地:“我舍不得我这家里的妻子和我岳丈啊!宗主,我这妻家开了这个铺子,时时刻刻都有人上门欺负他们,我要是不在,他们可要受苦了,宗主,是我鬼迷心窍,想着带着一家老小一起走,也好不叫他们孤零零的——” 李无相转脸看向店内——那店主这时候才出来,目瞪口呆,身子一歪,忙扶住门框。 李无相朝他扬了扬脸:“他说的是真的?” 店主看向人群,可听到孙地黄连说两个“宗主”,又见他这个样子,周围的人也渐渐不再喧闹了。他就又把自己扶稳了些,吞了吞口水,开口时声音就发颤了:“假的,都是假、假的……” 说了这几句话哽咽起来,一下子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宗主给我们做主啊!小人愿意把这店铺产业都奉上!这畜牲强占了我女儿,又毒杀了我女婿,霸占我家财产好些年,我只求宗主为我做主啊!” 李无相点点头,朝孙地黄冷笑:“也是你这名字起得好。你在山上闻来闻去的时候,只说一遍我就记住了。我这人呢,最爱记仇。在山上第一次叫你走的时候,说早晚叫你闻个够,择日不如撞日,就选在今天吧。” 他转身向对面看,一群人忙给他让开视线——这家铺子对面从前该是卖马的,如今无人经营,只剩下两座空马棚,地上还有些干了的粪便、稻草之类。 他转身问店主:“你家租下这棚子,可费力吗?” 店主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抬起头愣了愣:“倒不费力……” “嗯,那就租下来。”李无相看孙地黄,“过去跪着,选个你觉得舒服的姿势。” 孙地黄愣了愣,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起身,小跑着到马棚里跪下了,又伏低在地,猛吸几口气,转脸对李无相讨好地笑:“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好好闻一闻,小人好好闻给宗主看!” 李无相冷笑一声:“这些臭粪都干了,有什么意思?掌柜。” “啊?哎,小人在!” “从你家粪坑里舀一勺粪来,叫他好好闻闻。” 此时人群里有些人忍不住笑了,又藏在众人身后,有大声叫好的,有催掌柜快些的。店主这才回过神,咬牙切齿,立即跑回店内。没用多久担着粪勺冲了回来,将一勺臭气熏天的粪便啪的一声倒在孙地黄身前。 那味道熏得众人都退开几步,孙地黄却不敢皱眉,又猛吸几口:“好好,我这就给宗主你闻闻!” 李无相笑了笑:“你先别急,我叫你选个舒服的姿势跪着,你可选好了?” “……选好了。” 李无相点头,又看店主:“一日两餐,吃的喝的,都给他好好送过来。叫他闻的东西,一天换一次。各位,这热闹好看吗?” 没别人应,倒是那小伙计在人群里高声说:“好看!” “好看就好。各位平时闲来无事的,有空可以帮忙看着。我就驻在飞云观,谁看到什么时候这马棚里他人没影了,就来找我,来上一次,我就给各位一点辛苦钱。”众人轰然叫好,孙地黄也连连点头:“我不走,我不走,宗主,你叫我闻到什么时候,我就闻到什么时候,宗主你大人大量,真是宅心仁厚……那,那我到什么时候……” “到你想死的时候。” 孙地黄一愣。人群也稍愣了愣,一时间都不做声了。 “宗主……你别……别……欺人太甚……” 李无相大笑起来:“我觉得你这个人太有趣了。下山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可能还有机会,所以也在山道上等着。回来之后,我猜你觉得我会尽快离开此地,或者回城没这么快,又或者把你忘了,所以不舍得立即走。到现在你又在想什么?觉得我会罚你跪上几天,此事就揭过了?” 他把笑容一收:“现在你该知道了,人一辈子的好运气就那么几个。你既然一口气都错过了,那这辈子也就到头了。你看见我使的是什么剑了,什么时候想死了,你起身就能走。但要是我比较忙,没能抓得到你,那无论你走到哪里,自然有别的人来找你。” 孙地黄低头咬着牙,瞥了一眼店门口的那对短刺,又瞥了一眼店主。 李无相看着他:“掌柜的。” “在……” “觉得不安心的话,我走之后就找人把四面都砌上墙,也用不着担心他半夜去害你。不过我猜吧,他肯定规规矩矩地跪在这儿,觉得自己忍一忍,或许还能还能找到活命的机会。” 店主立即对伙计大声呼喝:“去去,现在去,去找人砌墙!” 又对李无相说:“您稍等,稍等啊……” 他急匆匆的跑回铺子里去,不多时就磕磕绊绊地又跑回来,手上捧了个小木匣:“宗主,宗主,这是我这铺子的地契店契,还有……” “你自己收着吧。”李无相对他笑笑,“我要的是那只……叫什么来着?” “苍龙、苍龙。宗主,你看……” “我对俗务没什么兴趣,只是不高兴有人得罪我。你家的铺子,你家开着吧。鹰鞲还送吗?” “……送的送的,自然送的!” 李无相对人群喊了声:“伙计?” 那小伙计立即跑过来,规规矩矩,脸上也没有玩笑的意思了。等铺子里的人取鹰的时候,伙计想了又想,才小声说:“客人,你就是那个然山宗主啊?” “嗯。” “这下城里是真太平了,宗主,你做了件大好事啊。” 这时铺子里的伙计把鹰送了过来。爪子和喙都上了套子,换了一个小些的笼子,罩了一层布。小伙计帮他把东西拿了,两人又往回走。那店主在后面又跪下来,千恩万谢,围观的人群忙散开,给他让了条路。离得稍远些的时候还在小声说话,等他经过身前,都静默不语了。 等两人又走出一段路,小伙计赶紧说:“宗主,你真是威风啊,打今天起,只怕德阳附近人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了!还有不开眼待在城里的,只怕一听到这儿的事情,全跑了!” 李无相只微微笑笑,并不说话。伙计以为他这是宗主的派头,就不再开口了。 等又走一段路,李无相问:“德阳城里,你知道哪里还有供太一的庙吗?里面的太一像穿着金甲的那种庙。” 伙计眼睛一亮:“您说的是城东的武庙吧?” “武庙?” “穿金甲么,那就是武太一庙啦,城里人求财的时候都会去,香火很兴盛的!您这时候要去吗?我带您去!” “这么说还有文庙?” “啊……是啊,咱们寻常人分文武的,嘿嘿,宗主你们拜的就是我们说的文太一庙,我们求康健平安的。” 李无相点点头,笑了笑:“过些日子再去吧。” 今天还早,尚未到黄昏时候,他是想要去那个庙里看一看的。可现在他有事了,想要立即回到飞云观去。 刚才他做了试验,现在,他感觉到试验的结果慢慢出现了。 他之前倒不至于非要揪着孙地黄不放、当众羞辱他。其实以他前世今生的做派,一剑斩杀会叫自己心里更舒服些。 可这么干一是为了叫德阳附近或许有的不开眼的,往后别来扰自己的清净,另一点,就是因为在金水,击垮赵傀之后被镇民跪拜的事。 当时被人一拜,立即愿力入体。而现在,刚才发生的事该已慢慢传播开,他重新体验到那种感觉了。没有在金水时强烈,更像是涓涓细流,点滴汇入体内,虽然并不算多,但也不是打坐用功可以相比的。 他原本就只差一点就要晋入炼气的境界,而眼下,那一点差不多已经够了。 程佩心盛情邀请自己到飞云观来,单只是剑侠或者只是新任的然山宗主,该都不至于如此。人在这世上,要想收获善意,大多数时候都得叫人觉得,或许能从此人身上赚取些什么。 他现在不太清楚程佩心想要的是什么,但一个相见一天之后就迅速破境的然山剑侠宗主,一定会让她在无论打算做什么的时候,都再稍微多考虑一下。 …… 注 1:鹰( ying)鞲,穿戴在手臂上,用以停立猎鹰的护具。 两章并一章。感谢某奔三的大叔的打赏! (本章完) 第92章 孩子(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92章 孩子(二更在早上八点) 小伙计把他送到了飞云观门口,将鸟笼交给他时,眼巴巴地问:“宗主,你赏我的那十三枚铜钱,肯定也开过光吧?” 李无相笑起来:“开过的。” 见他还要说话,就说:“将来呢,你可能要遇到些不顺利的事情。等你觉得快要捱不下去了,就把铜钱握在手里,想着这事总会过去,会变好的——要是把劫数度过了,会有大好事。” 伙计想了想,觉得他说的这些跟那些算命占卜的大差不差,可再一细想,却又感觉握着铜钱的时候真觉得心情愉悦,似乎许多烦心事也并不在乎了,就知道这应该真是开光的,话虽然类似,可一定不是随口胡说。 他高高兴兴地拜了别,李无相也高高兴兴地进了门。 刚进中庭,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他一看,是个破衣烂衫的七八岁小男孩正坐在竹林下的石桌边狼吞虎咽,程佩心和程胜非都在一边坐着跟他说话,两人面色很柔和。 这情景叫他心里觉得挺舒服——他还以为飞云观不问俗事,没想到还会给这样小叫子似的孩子一口饭吃。 程佩心瞧见他走进来,立即站起身:“道友,人已经准备好了,今晚便可开始消解。” 李无相愣了愣:“人?什么人?” 他看向那孩子,皱了下眉。程佩心立即低声说:“道友放心,不会伤着孩子,只是借他的肉身用一用。这孩子是在城边的人家里找的,本来就少吃少喝,父母也都同意了的。观里从前做法事,时常也找些孩子来用,只是叫他们长得快些,会给家里补足一年的银钱。” 长得快些……李无相立即想到了赵傀、想到了金水。 他往旁边走了几步:“程观主,借一步说话。” 程佩心跟了过来,李无相想了想:“这是要起阵请神吗?” 程佩心点头:“消解魂魄需得要请门神,把魂魄请来再困住。道友伱……” 她想了想,忽然笑了:“哦,我知道道友你在担心什么了。你们剑宗似乎不喜欢这种事。但这事,除了剑宗没什么人忌讳的。灵神都需要些香火愿力,这回要请下门神的一点真灵,香火就不够了,得要阳寿。” “但三十六宗这样的正派不是那些散修、邪道,做这种法事的时候只选儿童,还得是看过八字,知道无病无灾的,取一年阳寿,成长得快些,再多多补足一年多赚的银钱、吃喝消耗,对贫苦人家也是好事,自然也要问父母和本人愿不愿意的。要是找那些青壮、老人,可就是造业了,这种事我们是绝不会做的。” 看来这世上,人也是一种资源、可消耗品了。李无相沉默着想了一会儿。 听程佩心的说法,这种事三十六宗都在做,而且光明正大,除了剑侠之外所有人都并不觉得不对劲。而即便是剑侠,看她对自己说话时的态度,应该也并不十分忌讳。 他们不喜欢的应该只是赵傀和赵奇的那种做法。 这就难怪了。当初知道用阳寿起阵请神的时候会叫人稍稍得些寿元,那时候他就在想,既然这法子行得通,必然有人做,只是没想到私底下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叹了口气:“程观主,德阳城里是不是有许多铺子被江湖散修占了去?” “嗯?啊,是的。”“那比如说,我开了一家铺子,有个散修想要占了,我平时也向城里缴纳税赋。这时候我去城主那里告状,城主会不会管呢?” 程佩心愣了愣,似乎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皱眉稍稍一想:“寻常人不会这么做,哪怕做了,也是不会管的。道友,怎么了?你看上了哪间铺子?” 李无相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随口问问,那观主去准备吧,到时候叫我。” 程佩心应了一声,看着仍有些疑惑,转身又走回到石桌子边坐下了。 李无相看了一会儿那孩子,走进自己的房间。 回来时高高兴兴,此时觉得有点扫了兴致。不是因为那孩子的事,而是因为他发现,这世界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同。 提到法帖时,曾剑秋跟他说了争夺法帖的事,总结起来,就是强则有理,弱则该死。他以为这种行事准则仅在修行界,经过今天在德阳的见闻,他意识到这样的准则在整个世界都起作用。 你开了一家店,被强者霸占了,即便你被打死,无比冤屈,但似乎只要是不得罪什么不该得罪的人,仍能缴纳税赋,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种情况在他来处并非没有,可总还有一层道德与公义的体面,而这种体面又被绝大多数人奉为共识,因此这种体面很多时候也能救人。 这世界是连这种体面也没有的。因为有修行人,有无法抗衡的强大力量,因此也就不需要那种体面了吧。 他忍不住又想到了陈辛。 陈辛一家给他的感觉很好,可之前王家那父子三人在私底下说,镇主前些日子曾从他家拿了一头鹿走,薛宝瓶被欺负的那些年里,陈辛这镇主也并没有给她做主。 他从前觉得这些事有些别扭,如今全想明白了。 “只要不出事,就是合理的”——这是这个世界包括那些“好人”在内的共识。 李无相把小剑从嘴里吐了出来,拿在手中看了看。这时候太阳才开始西倾,阳光里微微透了些橘红色,照在这小剑上,将它都镀成金黄了。 离开金水的时候,他只是想要找到为自己弄出五脏六腑的法子。前些天果然弄到了,一时没想到往后要做什么,而觉得把许道生的后事处理掉,可以先找个地方独自修行,等实力强大之后再在这个世界到处看看,见识见识来处所没有的东西。 但现在他又看这小剑,忽然意识到那位曾老哥在这世上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好人了。而那些剑侠,该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他来处的“好人”这个定义的一群人、与他的道德观最接近同类了。 那现在,他真的想要做剑侠了。 如果自己暂不能庇护自己,非要暂时投靠一个强大势力的话,剑宗,应该是最佳的选择了。 (本章完) 第93章 灵山 第93章 灵山 快到子时,程胜非敲窗把李无相叫出了门。 仪式在飞云观的后院,用的是清理出来的一间杂物房。李无相到时,那孩子删去已经睡着了,被程佩心抱在怀里。 从许道生身上割下的五块皮程佩心弄干了,缝在一件麻连体衣的头顶、手足上,此时这件衣服就穿在那孩子身上,只露出眼睛和口鼻。 那间杂物房种停了口纸扎的小棺材,周围设了香案贡品,布置得像是一间灵堂。程佩心把孩子放进小棺材,只把纸棺盖子放在一边,然后轻手轻脚退出门外。 李无相看到杂物房里放了一个便桶,又放了一堆的食水。 “他在里面待上七天?” 程佩心脸色郑重地点头:“是,头七。” 然后她关上门,从程胜非手中接过一幅画。 这幅画上画的就是门神,跟年画类似,五彩缤纷。这门神顶盔掼甲、手持双鞭,脸上涂成红色,做个狰狞怒目的相貌,倒是跟他印象中的相貌很符合,不过不是两个,而只是一个。 程佩心将画帖在了门上,可是正面朝内,只向外露出白底。 接着她退后两步,从程胜非手中接过法剑。她现在穿的是一身白色对襟法衣,上面刺绣有祥云宝塔的图案,将大袖一招之后,先拜了拜那门神,而后手中一点符火无声燃起,立即在原地踏起罡步、口中念念有辞,做起法来。 李无相如今也算是正经修行人,但对这些科仪倒完全一无所知。他就退开几步,只看程佩心和程胜非。 仪式比他印象中要更加复杂一些,从开始到半个时辰过去,两人都没停歇。程佩心最开始踏罡步时,看起来还像是在做正经而郑重而仪式,但随后动作就变了样儿——像是开始不断模仿各种野兽的动作,缩头、耸肩、塌腰,时而蹑手蹑脚地走路,时而做出仰天长啸状。 她这么一个大美人做出这些动作本该叫人觉得滑稽,但这时候,整个院落都变得阴冷起来了。 她每模仿一个动物,院外便有那种动物的嘶吼叫声发出,后院的门板也啪啪作响,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在抓挠。 等这些声音轮番响了一气,院外又起狂风,风中夹杂着窃窃私语,仿佛有人就在耳畔说话,语气恶毒尖利,李无相用心听了听,竟然能听到只言片语,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再过上一刻钟,停放纸棺的杂物间门忽然砰砰作响,院中的狂风更加阴冷,李无相却觉得身上在发热、发颤——热的是他体内那柄小剑,而颤的则是那一片存有然山幻境的符纸,仿佛在这阵狂风中感应到了什么。 还有他的感觉——天空似乎要倾塌下来了,他觉得自己略有些激动、战栗,仿佛见到了什么久别重逢的人或事,他觉得自己的皮囊在发胀,好像周围的空间当中产生了一种奇异力量,正在将他往某处拉扯。 这感觉有些熟悉——类似赵奇在金水请灶王爷。 却又完全不同——因为那时感受到的是什么极重极重的东西降临,而此时他却成了被拉扯的那一个。 但他没来得及仔细体会这种感觉,下一刻,程佩心忽然收住法剑、立在原地。狂风瞬间歇止,所有的声响、情绪、压力都消失了。 程佩心气喘吁吁,胸口猛烈起伏几次才平静下来。程胜非赶紧为她递上汗帕,她擦了擦,才转身对李无相说:“今天这里的灵山有些乱,不过不打紧,明晚子时再请,应该能请得下真灵。” 灵山! 之前在金水时,赵傀就曾说他在“灵山占了古洞”! 她看李无相一时间没说话,就叹了口气:“前几天咱们在然山很是杀了些人,这里就乱起来了。倒不是我不想再多做上一会儿,只是此时这里来的都是些稍有道行的野神,再叫上身,就精气不继了。”李无相这时才点点头:“只是我在剑宗没见过刚才的情景,看得入神了,没有怪你的意思,实在辛苦。” 程佩心此时看着是真的疲倦,双眼通红、脸色苍白、直打哈欠,用帕子掩着嘴,又打了两个哈欠:“那我先回房里调息。非儿,你今夜就守在这里,天亮时叫我。道友,我先回去了。” 李无相朝她微笑着点点头,又等目送她远去,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灵山! 赵傀提到灵山时,他以为那是某个隐秘的地方。可刚才程佩心说的话是“今天这里的灵山”,这种表述似乎意味着,灵山这个词儿所指的不是具体的某个地方。 程胜非就在一边收拾地上的那些符灰、贡品,却不好问她。他不想叫人觉得自己对这些事情并不熟悉。 只不过即便不问,他觉得自己也能猜出个大概了。 因为程佩心还说了另外一句话——“再叫上身,就精气不继了”。 再联想到她刚才直打哈欠的疲倦模样,李无相立即想起从前世界里的“出马仙”。 “出马仙”所请来的“仙家”多是山野精怪之类,或许还有鬼魂。那些东西就是稍有道行,在某处有自己的洞府,道行深些的,还要养兵马。 这世界也有兵马一说,被他在路上斩杀的那人的木剑里就有兵马。 再想到赵傀之前说在灵山占了古洞,李无相意识到,“灵山”这个词儿所指的应该是与活人所在的世界不同的另外一界,程佩心刚才的状态,应该就是没请来门神,却被那些“野神”轮番上身,却又送走了。 不过这些都是常识,他早晚会知道。真正叫他觉得心中稍有悸动的,则是刚才自己所体验到的那些情绪。 那种……激动、战栗,仿佛见到了什么久别重逢的人或事,那是外邪降临时的感觉! 他此前一直觉得外邪就在自己身上,可现在意识到,外邪或许也是灵山当中那些野神里非常强大的一个,每当自己感觉外邪的情绪时,其实也是像程佩心刚才那样,被上了身! 李无相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傍晚时候他的心情不算太好,但此时又觉得浑身愉悦了——外邪并不在我的皮囊,或者魂魄某处,我仍旧是我,占据这具身躯的绝对控制权! 如此,可就好办了。修为精进、境界提升,它该也没那么容易像在薛家的柴房里一样,叫自己忍不住想要割掉自己的手了! 他转脸向城东看了一眼:“程姑娘。” 程胜非立即转过脸:“宗主?” “我出门一趟,晚些回来。” 岁长月久,只争朝夕,他现在就要去把自己的神念附在城东的太一像上! (本章完) 第94章 拜庙(二合一) 第94章 拜庙(二合一) 因为夜间的法事,原本住在后院的张娘子和徐娘子都已被遣回了家,于是在打扫了庭院之后,程胜非走到厨房里,热了热晚间留下的粥,又往小盘子里捡了些用香油、韭末、姜丝拌的笋片,端在木托盘上打算给程佩心送去。 等她走到程佩心房间的窗外时,看到窗户是半开着的,就知道师父还没有睡下——她喜欢在睡前开窗看看月色的。 她又走近几步,从窗户里向屋内看了一眼,忍不住又把脚步停下了。 程佩心并没有洗漱歇息,甚至连法衣也没脱下。她正坐在桌前,面前摊开一张纸,手中捏着一管笔,微微皱着眉。 程胜非眼力好,看到那张纸上写了两个字——“赵傀”。 她轻轻出了口气。师父跟然山那位赵宗主不算深交,这些年里总共见过四五次面,说的话也并不算多。 可她明白师父对赵傀的印象并不坏,甚至称得上好。因为不止一次,她曾在酒后抱怨说,三十六宗大多将门人逼迫得很紧、内斗不断,别说修长生,就连清清静静地打坐修行,都是烦心事不断。 可然山虽然衰败,但赵宗主无为而治,约束弟子在山上静心修行,自己也是不问俗务,这才是真正的修行人该有的样子。 她自己也觉得师父原本说得对,但如今看,赵傀自己下了山修长生,而将弟子门人都丢了,实在太没有担当。 而纸上的“赵傀”这两个字……叫程胜非的心里莫名涌起一阵烦躁感。 师父没跟她细说过是因为什么来了德阳飞云观的,只是说从前在宗里受了许多委屈排挤。但她猜测,多半是因为一个“情”字。 师父喜欢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可若曾经非用情极深,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一个念头就在心里,但程胜非觉得自己仅是想一想,都会有些大逆不道——师父的前半辈子毁在情上,到了如今,或许还没学会教训。她总不会是在这些年里,对那位赵宗主也慢慢动了情吧?因为太孤苦寂寞? 她皱着眉,想了又想,忍不住把脚步声稍放重了些,走到窗边。 又深吸一口气:“娘……”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程胜非听到纸张被团揉起来的声音,接着才是程佩心的声音:“今天怎么这么叫?” “就是觉得我们在这里也很好,只有我和娘你相依为命,也很清净。” 隔了一会儿,程佩心说:“嗯。你要好好修行,不要分心。” 程胜非走到窗边把托盘递了进去:“娘,你吃些东西早点歇息吧。” 程佩心将东西接过去了,没有再说话。 程胜非从窗边走开,又走到庭院中竹林的阴影下——过了一会儿,她看到窗户被关上了,随后屋内几点火光摇曳。她就叹了口气,走回到后院守着那孩子去了。 …… 德阳城比想象的要大一些,李无相用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才到城东,又找了个睡在牛棚边的乞丐打听了,才找到“武太一庙”。 原本觉得此庙香火兴盛,应该很是宏伟壮观,但到了才发现就只是一座大屋孤零零的被城郊附近的树林环绕,周围既然没有住家,也没有围墙,更无人看守。 这事稍稍一想就大概明白了。此世是真有神,脑子清醒的不会来庙里偷什么东西,甚至说不定许多来拜的人都会主动打扫,好瞧瞧能不能得到太一的庇佑。 大庙的墙根底下,那一群睡在一起的乞丐应该就是佐证。他们破衣烂衫、挨挨挤挤,用从附近折下的树枝盖在身上取暖,都已经睡熟了,却不到屋子里去。 李无相进入庙中。这庙里的太一塑像果真跟他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只是坐着就有两人高,头顶的铁盔几乎触及屋顶,眼睛要睁得比文太一大一些,显得更有精神,面前的供桌上摆满鲜瓜果,两侧各有一盏长明灯,却把塑像的样子映得恐怖而威严。 他转身试了试轻轻推动门窗,发现保养得很好,并没有声音,就全关上了。 然后他走到太一像前先拜了拜,说了声得罪,就跳上案子、挤到塑像身后去。先将衣服解开,再把胸膛敞开,叫体内触须攀住塑像的后身,开始运行广蝉子,试着将自己的神念附到这塑像身上。 但只运行了一次,他就发现这塑像完全就像是个死物,自己体内的精气压根儿没法儿渡过去。 他觉得既然是外邪在梦中传授的法子,就应该不会有问题,于是再试了一次。 这一回,他是先用广蝉子运行体内精气,然后用真仙体道篇辅佐。真仙体道篇的功法在打通体内经络时就仿佛凿子一般锋锐有力,此时再行到塑像上,李无相立即觉得有了进展。但只是刚刚侵入这塑像的彩绘泥胎之下,忽然感受到一股阻力——像在大口呼吸时猛地灌了一口风,精气一下子被顶了回来。 这塑像有古怪? 李无相立即将胸膛合上,飞快从塑像身后跳了出来。 这座的庙门是朝西的,他出门的时候将近丑时,在路上又用了一个时辰上下,现在应该是寅卯相交的时辰,约凌晨五点左右。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正在西南方向,于是将这庙的门窗都映得亮堂堂。李无相跳下来的时候朝门窗的方向看了一眼——要他是个人,这时候差点就要起来一身鸡皮疙瘩! 因为在窗户绷着的白绸上,正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头剪影,仿佛外面有许多人形的东西正趴在窗口向里面看! 他倒吸一口气,立即又离开那塑像两步,这时听到外面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恶狠狠地说:“杀了伱!打死你!给我滚!” 这声音一出现,窗绸上立即亮起一点又一点的绿芒,仿佛外面那些东西的眼睛在放光! 那些东西肯定不是人,那这庙……应该已经被占了。该是有什么精怪或者程佩心所说的野神,附身到了太一的塑像上,因此刚才想把精气渡过去才会那么艰难! 李无相稍稍定神,又走开两步,叫自己背靠墙壁,朝塑像和门外拱了下手:“我不知道此地已经有主,不小心打扰了。”他说这话,是觉得既然世上有灵山这种地方,还有个幽冥界,该是有许许多多厉害的东西。传说太一已经被镇压了,那这太一庙说起来原本也算是无主的,既然有什么东西已经抢先将此地占了,他倒也用不着在不知道对方有多厉害的情况下起个冲突。 可他话音刚落,窗外刚才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变得更加尖利恶毒:“打死你!撑死你!叫你偷!给我死在这!不许走!” 觉得自己示弱了,它又来劲了? 李无相深吸一口气,叫体内触须将残砖与碎纸凑近、又分隔开,做好隐入其中的准备,又将飞剑送至喉部,才开口:“阁下用不着这么凶吧?怎么称呼?也许咱们还能交个朋友呢。” 窗外那声音立即叫骂起来:“你敢打搅东皇太一大帝清净!我是太一大神座下的蛇将军!死东西,快去死!” 它现在说话时,声音更加刺耳,甚至有些吐气时的嘶嘶声,李无相正要再开口,忽然听到头上有什么东西在一片一片蠕动的声音,他猛地抬起脸,看到无数条黑影从棚顶掉落了下来—— 全是蛇! 那些蛇都有手指粗细、手臂长短,通体血红,落下来时在空中一弹、信子一吐,立即就扑到他身上。李无相只退开两步的功夫,身上就已经被蛇缠满了,而整个庙宇的地面上也全是密密麻麻蠕动的蛇,一波一波地往他身上游过来。 但他在原地站定了,任凭那些蛇在他身缠绕蠕动刺咬着:“这些东西吓唬吓唬别人还好,我可不怕。你再不收手,咱们今天搞不好就要见个你死我活了。” 他说话的时候其实也用不着张嘴,但即便如此,也还有一条在群蛇底下游到了他的嘴边,扭动着身体要从他的嘴里钻进去。 但这次,那个声音再没回应了,倒是能从群蛇的缝隙中看到窗绸上的影子在晃来晃去,好像兴奋极了! 李无相就冷笑一声:“给脸不要脸!” 他猛地将嘴一张,那蛇头一下子钻了进来,但立即被李无相咬断。他呸的一声吐了出去,随蛇头射出的还有一道剑光! 那剑光在他身上一个游走,鲜血和碎肉篷的一声爆成一团血雾,被切断的蛇身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 他站在原地不动,从身体各处探出的触须接力舞动飞剑,只两三息的功夫,整个身子就被蛇血糊满了,再过上片刻,以他为中心,地上全是一段又一段弹动不停的蛇身、浸在血泊里,看着就像是有无数条鱼在泥水里游动。 李无相身子一绷,精气从他体内喷涌而出,篷的一声将体表的鲜血震成了一团血雾,下一刻那血雾中心处就已空了,他直扑窗口,飞剑随着他一同射了过去。 但还没等碰到窗绸,就听到另一个声音叫了起来:“死东西!叫我白将军杀了你!” 无数道白光立即从窗外喷了进来,他在半空中猛一吸气、转身,整个人变成了薄薄的一张皮、飞剑在前头舞成一片银光,就听着叮叮当当一阵连成一片的声响,射过来的东西全被剑光击碎,变成了大片的烟尘。 他这时才落到地上,稍一借力,又冲到窗边——外头的人影还在,看起来竟然是之前睡在庙外的那些乞丐的模样。 他冲过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劲风,立即看到那些乞丐的五官因为这风而扭曲起来,仿佛都在无声嚎叫——这些东西原来不是人?! 剑光一扫,窗前的几个立即飞剑穿了一排。他这飞剑是用触须缠着的,因此触须也跟着穿了进去,那触感一传过来,李无相立即觉得不对劲,他随着剑光冲出窗外、在地上站定了再看时—— 只有十几张血淋淋的人皮啪嗒嗒地落在了地上,鲜血从底下汩汩流淌出来,再没有之前的两个声音了。 他愣了愣,稍稍一想,一脚踹开之前被关上的庙门,又瞧见一地的血腥。 可这时候,那些浸润在血泊当中的不再是蛇段了,而是一段一段的血肉。而之前从窗口喷射进来的东西,此时一根根扎在地面、墙壁上,他也看清楚了,那都是骨刺! 李无相蹲下来捡起一段血肉看了看,又走出门看了看外面的人皮,知道这些原本是什么了—— 那个“蛇将军”和“白将军”,化成的红蛇、射出的白刺,都取自外头这些原本的乞丐,先将他们血肉撕成了一条一条,又骨头分割成了骨刺! 他缓缓站起身,吐出一口气:“好个邪祟,给我出来!” 再没有那种声音了。 但庙内却有人说话,以他的听力都无法分辨究竟在哪里,而仿佛正是在整座大屋中回荡:“你造的一场好杀孽。” 这声音浑厚沉静,与刚才那种恶毒尖利的叫声截然不同,声音里仿佛还混杂了香案上放置的铜钵声响,余音袅袅、回荡耳畔,听起来真有些神圣高远的意味了。 李无相冷笑一声:“你的蛇将军和白将军都不是我对手,你又是什么东西?现身!” 那声音又叹息一声:“我自然是东皇太一。你这邪祟,早晚会有报应。今夜时候未到,你走吧。” “东皇太一?这么巧,我也算半个。”李无相冷笑一声,踏进屋内,“我看不是时候未到,而是你怕了。刚才我要走,你不想我走,这时候我又不想走了。给我滚出来!” 他抬眼看向台上的那尊塑像,就在这一瞬间,两行血泪从塑像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门窗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 “跪下!”那声音似乎发怒了,这么一声高喝,地面的血气嗡的一声蒸成了血雾,将整座大屋充满了。 那东西应该就在这屋子里,刚才叫蛇将军和白将军在外头说话,应该是不想暴露它的真身。 他不再发声,静立原地,用自己的耳朵去仔细倾听。但血雾在屋内激荡,即便有什么东西在动,一时间也感知不到了。可之前的蛇将军和白将军既然要借用乞丐的身躯做手段,它们或许就并没有实体,甚至不在这一界。 然而曾剑秋在金水的时候,也跟他说过些对付类似东西的手段。 于是李无相深吸了一口血雾:“邪祟是吧?我也是!” 小剑在他的胸口一划到底,李无相胸腹大开,无数触须从他的胸口喷涌出来,在血雾中张扬挥动! (本章完) 第95章 被扁(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95章 被扁(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生人所在的世界与邪祟所在的世界之间存在一种共有的东西,就是灵气。无论修行人、精怪、邪祟,身上的灵气是总是会比平常的东西看起来稍多一些,而他的触须牵扯着五脏六腑运行体内精气,对灵气就是最敏感的! 这屋子很大,可要是像李无相这样张着胸口、探出触须迅速奔跑,却又显得小了。 他边跑边用触须猛吸空气中的血雾,感知每一个与众不同之处。随着血雾越来越稀薄,另外一些声音就也被他捕捉到了——屋顶有动静,西边的墙角底下有动静! 但他长吸一口气闻了闻味道,就知道这两个地方藏着的东西应该不是正主儿,而是刚才的蛇将军和白将军。 至于正主——李无相用触须将自己拉上棚顶,又在顶上游走一番,一纵身跳了下来,刷的一声把触须收回体内。 难道还在这塑像上吗? 他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这种事。 按着曾剑秋的说法,法教之外的区域,凡是太一庙或者其他灵神的庙,基本都是由其他精怪野神占据着、吸取凡人供奉的香火愿力的。 而他之前之所以不想和这里的东西起冲突,另外一点原因就是,这些窃据神位的东西很多只是为了修行,甚至还会像模像样地做些好事、庇佑平安。 但它们都不会真的待在塑像上,而像他想要做的那样,只分出一缕神念。因为它们是承受不起正经的神位、是怕在日后引来劫数的。 可是这一个?他的道行有这么高? 这时听到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为天下苍生受尽苦楚,就是为了赎清你们的罪孽。但你这孽畜还如此冥顽不灵,那就伏诛吧。” 话音一落,李无相忽然看到两排枯骨! 被困在炉灶,自己成了一张人皮,又并非此世人,他本来以为已经很少能有什么事情叫自己心中大惊的了,可眼前看到的东西,就算其中一件! 因为看到的那两排枯骨就是残砖当中的文武百官! 那些东西本应该不在屋子里,可在他现在看来却就在屋子里,骨架吱呀作响,袍服摇摇摆摆,头颅先是像他在灶里时那样低垂着,等那个声音高喝一声“拿下他”,立即齐刷刷地抬起头,用黑洞洞的眼眶盯向李无相,随后猛扑过来! 李无相口中的飞剑嗡的一下飞出,但那些枯骨快到难以置信,飞剑全从它们的骨缝中险之又险地掠过,一具都没有刺中! 百多具枯骨扑到他身上,文官抓住他的左半身,武官抓住他的右半身,又向两旁猛一拉扯,李无相立即感到自己被绷紧了,动也不能动,就连飞剑都一下子垂落在身前。 这些是什么?鬼魂吗?可即便是鬼魂,从前也是自己的文武百官,既然是赵傀拿来炼太一的,就该是仪式中密不可分的一环,自己才是他们的皇帝,他们怎么会听这个邪祟的指派? 这玩意真是太一或者太一的什么残魂不成?! 那东西又厉喝一声:“伏诛!” 李无相忽然觉得头顶和胸口一凉。他先是猛地仰头,正对上从自己头顶探下来的一张血淋淋的人脸——一个人形正趴在他的后背,同样没了皮的双臂正在头顶恶狠狠地抓挠,像是要将他的皮给扒开,口中恶狠狠地叫:“孽徒,你把我害得好苦!孽徒!我也扒了伱的皮!” 这是……赵奇! 他低下头,又看到了赵喜——她正抓着自己的那柄小剑,剖开自己的肚子!边剖开边将眼睛瞪大,几乎叫眼珠子都掉了出来:“还我,还我,还我……” 胸腹一破,肚子里的肠胃流…… 流…… 等等,我他妈哪有什么肠胃!? 那飞剑是被曾剑秋祭炼了几十年的,专门破法破邪,赵喜的魂魄又怎么敢抓!? 这些都是不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李无相大喝一声:“滚!”眼前所有的东西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在自己的皮囊上切割的飞剑也一下垂落,又被他收入口中。 可这时候,面前那尊塑像动了! 它的面目一下子变得极为生动,怒不可遏,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瞪得更大!而随着他身上的金甲嚓嚓作响,这巨大的东西也真抬起了右手、身体前倾,猛地拍了下来! “又玩这一套?!”李无相冷笑一声,也抬手往头顶的巨掌上一拍—— 砰! 巨掌落下,地面尘土飞扬、碎石飞溅,李无相被整个儿拍扁,嵌进了石板里! 怎么是真—— 砰!巨掌再次拍下,扁了的李扁相一个念头没想完,又觉得魂魄一震,再次被拍进了土中! 随后,这巨大手掌才慢慢收回,塑像的金甲铮然作响,相貌也逐渐恢复成原本的样子,而表面那些油漆彩绘,则斑斑驳驳地从刚才活动的关节处剥落下来。 但就在它即将归位时,从石板中那一片瘪了的人皮里,几点白光嗖的飞射出来,打在塑像身上—— 那是许道生那笏板的碎片!【注 1】 小小的几枚碎片,对于雕像来说就像是尘埃一般。可一打到它身上,整座雕像立即喀拉一声响,一下子不动了,甚至被打到的脖颈处、没有被盔甲覆盖的地方,那外层的厚厚泥胎也崩裂了一小块,露出里面的一抹血红! 李无相猛吸一口气,一下子将自己撑了起来。他自己被这笏板打中时,尽管魂魄藏在金缠子里,也还觉得差点儿要被轰出去了。如今笏板尽管成了碎片,肯定也能叫这东西不好受——只是没料到效果竟然这么好! 他在原地一弹,一下扑上塑像的脖颈,也不管里面藏着的是什么东西,触须触须飞速探入进去,遇着柔软泥泞、有热气的东西就开始猛吸! 那塑像喀喀作响,又想要抬起双手去抓自己的脖颈,但刚被笏板的碎片打了,李无相的须子又探了进去,只片刻间,就动也不能动了。 而这时候,李无相才明白塑像里面的是什么玩意了。 都是内脏! 不是那个邪祟胆大到附身在太一像上,而更像是这太一像长年受到香火膜拜,这塑像成精了! ………… 注1:这个词应该是笏(hu)板,而不是芴(wu)板,前面都写错了,感谢书友指正。 (本章完) 第96章 霹雳 第96章 霹雳 他刚才被这塑像精打得好惨! 金缠子是承载了他的魂魄的,金缠子连着皮被拍扁了,就差不多等于他的魂魄被拍扁了! 现在李无相只觉得自己的念头浑浑噩噩,仿佛回到了刚从炉灶里被薛宝瓶捡出来、养在碗里的时候,只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这塑像里全是内脏、柔软的血肉,热腾腾,香喷喷,精气浓郁到快要化不开! 他的触须猛吸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被补全了,这时候听到塑像当中响起一片猛烈的呜呜咽咽声,仿佛是在求饶。 可他觉得自己完全停不下来了——体内的精气猛涨,已经涨到了筑基的境界所能容纳的极限,浓郁强大得好像快要将金缠子、将他的皮给撑开、撑得痛死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要突破了,立即下意识地运行起了真仙体道篇。 依照这部功法来说,筑基一成,是自然经络拓展、丹田放空、晋入炼气境的。可现在,这功法运行起来完全没什么效果! 他只觉体内越来越撑,精气甚至开始不受控地外放,逐渐与周围空间之中的灵气融为一体了。 越是痛苦,他就越忍不住奋力吸取塑像的内脏,好叫自己能将逐渐绽裂的皮囊修补、稍微好受一些。 如此过上一刻钟的功夫,倘若有人在极远极高处看,就会发现这太一庙附近,似乎要比周围更亮一些。而这微弱的亮光逐渐向上升腾、慢慢变得稀薄,仿佛是渐渐散去的袅袅青烟。 可就在这青烟触及天顶薄云的一刹那,薄云猛然翻卷、滚滚聚拢,顷刻之间就变成了大团大团的乌云,下一刻乌云中雷声隐动、电光乍现—— 一道霹雳划破夜空,正中太一庙中! 李无相被这道霹雳击中! 顷刻之间他衣衫尽焚、皮囊翻卷,露出大片大片的金缠子,而金缠子被这雷光一轰,光芒也陡然褪去一半,变得发灰发暗,好像成了铁质的。 李无相惨叫一声,极度恐惧第一次浮上心头——我要死了! 他立即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整个人一缩,整张破破烂烂的皮都缩进了塑像当中。 轰隆! 第二道霹雳又轰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轰在了塑像上,轰得那金甲发出一阵辉光与雷电抗衡,只坚持了一瞬间,辉光也就溃散了。 轰隆隆!第三道霹雳又轰了下来! 塑像体外的金甲被轰成了亮红色,又流淌起来,只顷刻间便成了覆在塑像上的一层铁水,而那塑像,已面目模糊不清,只剩下个大致的轮廓了。 李无相藏身在塑像腹中的一片内脏血肉里,触须从皮囊的各个缝隙探出,神智混沌、意识模糊,只知道把每一丝每一缕的精气都吸入体内,好叫自己摆脱那种濒死感。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没有听到第四道雷声了,而这塑像之内重新变得空空如也,只余底部一层黑红色的血痂粉末。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活下来、清醒过来了。 他立即在黑暗中摸了摸身体——皮囊已经复原了,稍稍一愣,再运行精气,发现经络通畅、丹田空荡……他已到了真仙体道篇炼气境界的修为了。 他就这么发了一会儿愣,才倒吸一口凉气,想起了曾剑秋之前告诉他的另外一些事—— 有道行的精怪成了气候,要化形成人、要晋入境界的,为天地不容,因此,会引来雷劫! 自己刚才是在渡劫! 我现在算是精怪?不不……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青囊仙!曾剑秋说过人修在结丹时会有劫难,但是人劫。只有在出阳神的时候,才会渡天劫。出了阳神算是陆地神仙,不是青囊仙这种鬼仙可比的,但鬼仙也算是仙……如此,自己这算是鬼仙又晋升境界,因此才会渡天劫? 那往后也会? 离大谱了。 李无相不再细想了。这里这么大的动静,又快天亮了,很快就会有人来的。 刚才他在塑像内部疯狂吸取精气修补皮囊,已经把广蝉子运行了一遍又一遍,神念该也附上了的。他就钻出塑像,这才看到此时这像的模样。要是天亮被人发现,又重塑了,可就白活忙了。况且地上还有这么多的血肉、外面还有人皮,要是被人觉得…… 他微微一愣,立即飞跃上屋顶的东北角。 之前他闻到了这里的腥气,蛇将军应该就藏在此处! 果然,他在梁上发现了一条手臂粗细的大蛇,只不过这蛇此刻已浑身瘫软,微微发烫,显然是被刚才的雷劫波及,都已经熟了! 他一把将蛇尸甩了下来,又跳到屋子的西北角墙边,飞快将石板撬起——白将军是只大刺猬,也已被轰熟了。 他把这两个东西全丢到塑像前的石板坑里,又确认塑像仍保留着抬手去拍的姿势,从庙里的帷幕上扯下一块黄绸把自己裹住,立即从窗口飞跃出去。 三道自天顶发下的霹雳雷霆,将许多人的惊醒了,又见到这天顶的浓云旋即消散,就又叫醒了许多人。 李无相把黄绸包裹在身上,专捡小路过,等他走回到飞云观的街上时,已有些人在仍旧朦胧的天色中走到自家门外,边往天上看边彼此说话了。 他借着墙下阴影掩护,飞身跃进院中,从包裹里又找上一身衣服换好,看到程佩心房中的灯光也亮了,随后她走了出来,跟从后院走来的程胜非说话。 于是李无相将头发重新束起,也走出门。 自己之前跟程胜非说要出去一趟,随后武太一庙就现出异像,天顶又响炸雷,这种事难免叫人多心,于是他也并不打算瞒。 程佩心是飞云观掌观,等到白天时听说了那边的事,必然要去看看,说不定真能瞧出什么蛛丝马迹呢。 果然,见到他出门时已经换了一身新衣裳,程佩心就仔细打量打量他,然后又看看天:“道友你也听见雷响了?” 李无相笑了笑:“嗯,武太一庙那边的。刚才我往那边去了一趟。” 程佩心愣了愣:“那……” “白天买鹰的时候听说那边有个庙,太一像与众不同,我夜里睡不着,就想去看看。”李无相叹了口气,“结果在庙里遇到两个精怪,一个自称蛇将军,一个自称白将军,用庙旁乞丐的血肉来招惹我,你也知道,我们剑侠见到这种事难免冲动,就都料理了。” 程胜非吃惊地张了张嘴,看一眼她师父,又看李无相:“我……我们倒是知道那庙里有些精怪修行,可没想到这么……这么……宗主,还好你没事,那庙里除了那两个精怪,还有——” 她又看了一眼程佩心,见她并不反对,才说:“还有一个成了气候的,虽然平时并不惹事,但也很难缠的。幸好伱没遇见它。”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是不是一个自称太一的?” 程佩心脸色微微一变:“道友你也遇见它了?你能从它那里全身而退,倒真不愧是剑侠。” “啊,不是,它非要给那两个精怪出头,我就把它也料理了。” (本章完) 第97章 羡慕嫉妒恨(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97章 羡慕嫉妒恨(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程胜非低低地啊了一声,立即掩住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看李无相,又看看程佩心。 程佩心好像没弄明白李无相这话是什么意思:“道友你说的料理是……” “那东西好像是太一像成了精。我弄开一个小口子之后发现里面全是血肉内脏。”李无相叹了口气,“我现在想一想,其实挺有趣——一个泥胎塑像,受了香火愿力,竟然活了。要不是看它做事很叫人舒服,我可能还会留它一命。但那东西实在太不识抬举,我就没办法了。” 程佩心愣了好一会儿:“那三道雷法……” 李无相笑了一下,程佩心这才啊了一声:“我唐突了,不该问道友你的手段。宗主你真是……真是……没想到剑侠的功法有这样的威能,宗主伱只是筑基——” 李无相摆摆手:“唉,掌观你谬赞了,我们剑宗,哈,这炼气倒也并没有十分特别。这回能料理那邪祟,倒也不是我在筑基时能做到的。” 程佩心的脸色一缓,似乎松了口气,稍想了想:“是道友在剑侠道上的朋友也来了德阳吗?” “这倒没有。只是跟它缠斗的时候心有所感,正好晋入炼气的境界,它就不是对手了。” 程佩心愣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道友你太自谦了。也可不必太自责,武庙的东西,我和城里的一些修行人知道难缠,倒也不是真无法对付,只是看它平时并不怎么作恶,偶尔有些时候还会顺手做些好事,就并没有理会。可既然冒犯了你,除魔卫道也是应当的。” 李无相正要说话,程佩心又笑了笑:“我去后面看看那孩子怎么样,道友你一夜未睡,先去补个觉吧。” 李无相就点点头:“好。劳烦掌观了。” 程佩心又一笑,移步向后院走过去。等穿过小门进了院子里,立即深吸一口气:“心有所感,正好……心有所感,正好……非儿,你说什么人才会在跟那个假太一争斗的时候,心有所感,正好?他剑宗的功法就那么了不得吗?在那种时候晋入炼气?” 她边说边快步走,走到杂物房门前停下,拿手用力绞着袖子:“就是我去跟那个精怪斗,也还要受些伤呢,他身上怎么一点伤都没有?谁知道有什么法宝……他们剑侠四方游走,就是有什么厉害法宝也不稀奇。” 程胜非跟在她身后:“师父,你……” 程佩心转过身,盯着她:“你说,我,余照统,城主府里的那几个人,哪一个斗不过那个精怪?只不过我们懒得去管,因为那个精怪也算规矩,谁会平白消耗些丹药精气布置,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精怪本来修行就慢,能成什么气候?我们只是懒得去管罢了……” 程胜非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师父,你又生气了。” “我生气?笑话!”程佩心竖眉一笑,“我生什么气?我不过是,我不过是……” 程胜非把手又紧了紧,程佩心才发了一会儿愣,长长出了口气,平静下来。过了片刻,又叹口气:“这世道真是……怎么有的人是这样,有的人就是那样?他年纪轻轻,也不知道今年过二十了没有。又炼气了……又是那么多的青春寿元,说不定还会结丹,唉。” 程胜非拉着她的手晃了晃:“其实师父你帮不帮他消解许道生的魂魄,也只是真形道早两个月和晚两个月知道这里的事情而已,不管早晚,等人来找他,他早就不在这里了,那干嘛还要帮忙呢?” 程佩心皱了下眉,程胜非笑着说:“因为师父你跟我说,得罪了剑侠的,除去待在教里的那些,没一个善终的。帮助过剑侠的,没一个没得到过他们的感谢的,师父你是想结交他对不对?那就别生气了,他那么厉害,对我们不是好事吗?”程佩心终于慢慢出了口气:“好了,我不气了。” 又想了想,忽而一笑:“过些日子,也许我们就用不着再受气了。到那时候,看谁还能看轻我们。” “啊?为什么?” 程佩心又笑笑,似乎心情当真好起来:“别多问,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观里还有多少银钱?” “现银还有一百两上下,外面的铺子里还有没收的。” “好,你拿上钱,先去采买吧。” 程胜非愣了愣:“这是要……” “嗯,毕竟是剑侠嘛,见了那情景一定不高兴的,还是舍点钱财吧。吃食之类用不着太多,几百人份、三四天的量,叫店里备着即可。”程佩心想了想,又向程胜非走近一步,“还有件事额外要办,你要催着快点,但不要让他知道。他们剑侠只拜太一,恐怕要不高兴,也没必要得罪他。” 她压低声音,仔细交代几句话,程胜非起初听的时候稍觉奇怪,但想了想,笑起来:“我倒觉得他不会不高兴,反而会高兴。不过师父,这样做我也是高兴的。说真的,我还是想……” 她想说“我还是想做剑侠”,但话到了嘴边上又收住,觉得师父刚才心里难受,倒用不着这时候再给她添堵。 但她没料到程佩心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揉揉她的脑袋:“再等些日子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等些日子再看看吧。我只你一个……弟子,听师父的话,我不会害你。” 说了这些,又微叹口气,捧着程胜非的脸看了看:“实在好奇什么剑侠,你就跟他说说话、问问他的行走见闻吧。他这人,倒也不坏。” 程胜非出门之后,还觉得有些昏头昏脑,不知道师父今天是怎么了。明明不久之前还在嫉妒李宗主天赋高、修为强,却又高兴起来了——因为什么事? 她这么边想边在街上走出几步。这时候一些早起的临街住户也出门了,却是远比她出得早——该先是去附近的坊市买了些早点之后,又慢慢地走回来,见到她就恭敬地垂首打招呼,然后继续聊天。 程胜非就稍留了神,想听听他们是怎么说太一庙的事的。 除魔卫道虽然不是她亲自做的,但做了此事的太一剑侠就在观里,她也觉得与有荣焉。 但没料到,这几个人说的却不是太一庙,而是不远处的马行街市的—— “是啊,听人说真是吓人啊。那家掌柜的砌完墙之后不是在墙壁上留了两块巴掌那么大的小窗吗,那个孙地黄看着就是要从那么小的一个窗里挤出来,脑袋都挤得变了形,脸皮都挤掉了,该是活活疼死啦……” (本章完) 第98章 分辩 第98章 分辩 程胜非愣了愣,孙地黄?她对这名字是有印象的,该是在然山上围攻李无相那些人其中的一个。他之前还没走的吗?昨晚那位李宗主顺便把他的脸皮给活剥了? 她忍不住皱了下眉,觉得他那样的一个豪侠,该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要去的铺子这时候或许还未开门,她稍想了想,决定先往马行街市去看看。 她在路上所遇到的人几乎都在说孙地黄的事,她这边听三言,那边听两语,就明白李无相在昨天下午的时候都做了什么了,于是心里很懊恼自己昨天下午没有跟着他出去,要不然就可以亲眼瞧见了。 德阳城里的许多事,她是知道的,师父也知道。但从小到大,听到的就只是“专心修行”、“俗务莫问”,一直叫人抑郁不平。可先听到李无相除去了太一庙里的邪祟,又听他把孙地黄折辱了,心里立即觉得畅快极了。 只是,孙地黄怎么会从窗户里向外钻?这事绝对不会是他自己做的。 天完全亮起来时,她走到了马行街市那家叫穿云天的铺子附近。 铺子对面那马棚被新砌成了个四面是墙的砖屋,此时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程胜非的个子不高,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只能听到人议论纷纷,说太惨了、真吓人,听说是自己一边惨叫,一边慢慢从里面钻出来的,又流了半夜的血,才疼死了。 她就索性走到穿云天铺子旁纵身两个跳跃、到了屋顶。 屋顶上原本也站了两个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看见一个年轻女孩也跳上来,一个立即堆起满脸嬉笑,一个则皱了皱眉,想要开口呵斥。但等程胜非站稳、两人看清楚了她的相貌,赶紧将张了一半的嘴闭上,朝她拱拱手,立即另寻别处看热闹了。 她就站在屋顶上,沐浴着早间的清风往街对面看—— 当先就是一张血淋淋的脸,面目扭曲,完全卡在了小小的窗口。墙壁上一共开了两个小窗,从另外一个空着的看,那窗真就只有两个巴掌并起来大小,还是她这种女孩的手,是塞不下一个脑袋的。 可孙地黄就这么把自己的脸生生从窗内挤出来了,脑门、脸颊的血肉甚至都剐去了好多,露出被血糊黑了的骨头和牙齿。她稍稍一想孙地黄当时的感觉,就忍不住觉得脊背上发凉……是因为昨晚师父请门神吗? 四月节的时候,鬼门大开,幽冥界的许多魂魄都来人间享受香火,因此那时候容易撞邪。师父昨晚请门神,也是要拜开灵山,与四月节是类似的。那灵山里的许多精怪神鬼可比恶鬼之类邪异得多……是不是有什么恶鬼跑出来了?要孙地黄是那恶鬼害死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去害别人。 要是跟师父说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又会是“不要招惹是非”之类的话。 不过……要是跟李宗主说,他肯定会管!他是剑侠! 她眼睛刚刚一亮,就听着身边的瓦片一声轻响。转脸一瞧,是个年轻男子也跳了上来,站在她身边一步远处。 是余庆——她跟这位余照统的首徒交情并不算深,算上前几天在然山他陪着余照统上去的那回,一共也只见过六七次面、说过几句话而已。 她就拱了拱手:“余师兄。” 余庆朝她点点头:“程师妹。” 说完这话,也朝对面看过去,又看看她,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我听人说,是那位然山宗主做的。呵呵,这可不像是一位宗主的气度。一个江湖散修,逃已经逃回来了,他非要在闹市折辱人,现在又是虐杀,实在……哼,搅乱一城。”程胜非皱了皱眉,挪开脚步打算跳下去走开。但在屋脊上走出两步又停下了,转过脸:“余师兄知道这个孙地黄在城里做过什么吗?” 余庆瞥了她一眼:“略有耳闻吧,来的时候听人说了几句。” “那你觉得不管他就是宗主气度了?” 余庆愣了愣,又上下打量她一下,忽然微微一笑:“程师妹,你我虽然已经筑基炼气,但修行的年岁还长,可要洁身自好。” 程胜非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一口气闷在胸口——她既不能分辩,也不能不分辩。 她瞪了余庆一会儿,才说:“余师兄的洁身自好是指在采买的时候贪图些灯油钱,还是指在城里藏一房娇妻?” 余庆一下子板起脸,看了她一眼又将脸转过去,嗤笑一声:“我说的洁身自好,是少管闲事专注修行。那位然山宗主要是能少管闲事,也不至于是个筑基的宗主,也不至于只能找孙地黄之流的麻烦。” 程胜非扬起脸看了看他:“谁说他是筑基了?他如今已经是炼气了。” 余庆愣了愣,沉默片刻,又哼了一声:“哦,怪不得,那对付起江湖散修来更是得心应手了吧。也好。咱们不屑去做的事,就叫你那位宗主代劳吧。” 程胜非并不接他的话,只看着他:“伱知道武庙里那个精怪吧?” 余庆就向城东的方向看了一眼:“怎么了?我刚从那里回来的。所以我说是祸乱一城。城里人人都说是太一显圣降下霹雳诛杀了蛇精和刺猬精,可我看那像上的精怪也丧命了,我就是为此出来看的。能灭掉那精怪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修为——” 他冷冷一笑:“程师妹喜欢说三十六宗同气连枝,但要是有什么强敌是为了那位宗主来的,这里可不是你们天心派的道场,我们碧霞宫这回可也未必能有人应门。” “师兄你倒用不着怕成这样。”程胜非笑了笑,“回去告诉余观主,用不着担心,那精怪就是昨夜,那位然山宗主斩杀的。” 余庆张了张嘴,一下子愣住了。 程胜非立即冷笑一下,走到屋顶旁,忍不住又回了下头:“余师兄你在然山上沉默寡言,到这时候话又多了,怎么,当时是怕得说不出话了吗?” 她纵身一跃跳下屋顶,脸色肃然地离去了。等走出马行街市,又拐进一条小巷,想起余庆刚才的表情,才忍不住偷笑起来,觉得痛快极了。又自己高兴了一气,脚步轻快地往粮油店和裱制店的方向走。 (本章完) 第99章 消解(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99章 消解(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李无相的觉少,因此到了白天的时候,竟然难得觉得无聊了。 他先打扫了鹰笼,又给鹰喂了些肉脯和水,慢慢将店家送的该如何饲养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看了。 本打算给薛宝瓶写一封信,但昨夜程佩心没把门神请下来,他就打算再等等,等到一切事情都料理好之后,再想该再跟她多说点儿什么。 他原本是有些担心薛宝瓶的安全的。可这些日子已经大致明白,如果是寻常的江湖散修,到了金水那种地方并讨不到什么好处。此世的江湖散修,大致相当于他来处的带枪人,或强或弱一些。 薛宝瓶该是住在陈辛家里附近了,曾剑秋传给了她另外一套修行的法门,也从未提到“不许传给他人”之类的话,她该是会再传给陈辛的。不知道曾老哥是不是想过了这一点,用以弥补当年的师徒之憾。 陈辛学了,该也会从镇兵当中挑选些人去学。那寻常的江湖散修去了那里别说能不能讨到好处,不被他们欺负了就该谢天谢地了。 至于别的隐世家族、大小宗派,该也看不上金水那种地方。这么看,其实小也有小的好处,留在那里比在德阳太平多了。 更何况自己昨天到了德阳城,一天之内就搞出两桩事,这算是大大地吸引了火力和注意力,又是一层保障。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就决定不要太跳脱了,以免惹出什么手段高强的人觉得“那人风头好劲、我去会会他”之类的桥段。 于是他开始静心用功。其实从天光微亮的时候起,就能感觉到点点滴滴的愿力汇入体内了,等到此时更是飞速增长,从点滴变成了淅沥小雨一般,该是城里见到武庙异像的人越来越多,全当成了真正的太一显圣诛邪。 真仙体道篇的修行法门,比怀露抱霞篇要复杂一些。 在怀露抱霞篇的炼气法门中,就只有一个阶段——筑基之后先天一炁无漏,于是一边自体自生精气,一边通过调息吐纳从体外汲取灵气、转化为精气。接着通过功法的运转,将这些精气在经络脏腑中加工,使之转化为与人出生时自有的元气同一性质的先天一炁。 但这个过程,在真仙体道篇里只是第一步。 真仙体道篇的炼气,共分“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化虚”三个小境界。 在三十六宗的功法到了炼气的巅峰、可以结丹时,真仙体道篇却只刚刚进入了“炼气化神”的境界——到这一步,是将体内充盈得已不能再承受的先天一炁,炼化到人本身的魂魄、或说元神当中。等这一步大成,就到了“炼神化虚”的境界,是要将整个元神也炼化为类似先天一炁的存在,而后用这些“炁”来结成金丹。 当时谈及这一点时,曾剑秋曾说,三十六宗结的都是“假丹”,只有剑宗结的才是真正的“金丹”。六部玄教喜欢说三十六宗的功法是旁门左道,在他看倒是一点也不差,因为这种法子本来就是古时候,一些资质不好的修行人急功近利所想出来的捷径,那假丹与金丹,和鬼仙与真仙,差不多是一样的区别。 这么看的话,那其实就不是剑宗的法门太慢,而是三十六宗的法门太求快了,也难怪剑宗能在六部玄教的围剿下苦苦支撑,还能纵横江湖罕逢敌手。最初修行的时候虽然非常轻松,但李无相毕竟对其中深意原理了解得并不详细。可到了现在,他慢慢对修行这件事本身觉得感兴趣了。 用他前世的思维,这个过程很像是慢慢改造自己的身体,只使之成为一种能把灵气、香火愿力统统转化为先天一炁的高效工具,而功法这东西就像是一种操作技巧,剑宗的,在三十六宗里则是最复杂最高明的,生产过程最慢,但产出的质量最高。 一有了兴趣,做事就不觉得无聊。李无相静心安坐、转化精气,一入定就是一整天的功夫。等再睁眼时,看到屋内的光线又与入定时仿佛,已是黄昏时候了。 他下了床,在黑暗中又看一会儿向程佩心借来的经典书籍,了解一下此世修行的常识,就又到子时了。 程胜非敲了门,三人一起来到后院。程佩心重新换上法衣,说李无相昨晚在太一庙诛杀了精怪,今天应该能成。因为此时附近灵山的野神们就会多少有所忌惮,不至于争抢着要来到生人界了。 等她再次做法,果然如此。约只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她先后现出几种动物精怪的模样之后,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就连夜风也停了。 杂物房里的那孩子,该是知道自己是为家中赚钱来的,虽然年纪不大,但极为乖巧。这些天吃喝拉撒都在屋子里,程佩心与程胜非跟他交谈时,他都恭恭敬敬地跪下回话。没人跟他说话的时候,就自己吃喝,吃喝饱了,就躺在小小的纸棺里一动不动——是因为在家里时他这样的年纪也要辛苦做活了,如今有吃有喝,吃饱喝足又能躺着歇息,觉得十分快活。 刚才程佩心做法时,这孩子是半坐在纸棺里的。等外面的风声一止,他忽然脸色一僵,整个人砰的一声倒了下去,直挺挺的像是个木雕。 他这么一倒,李无相就听到杂物房内的声音了。嘈嘈切切、细细小小,非常类似昨天晚上他在院外听到的那些。不但是声音,就连这整间昏暗的屋子,也一下子看不真切了,仿佛黑暗的光影当中还隐藏着更加未知隐秘的世界,当他凝神想要去看清楚时,只觉得黑暗中重重叠叠,没过多久就眼前朦胧一片、觉得身体仿佛要倒了。 他连忙往侧边走了一步,才发现自己刚才的状态更像是一口气转了许多圈之后,略略有点发晕了。 程佩心在一旁用帕子擦脸,低声说:“门神的真灵请下来了,眼下这间屋子里面就被门神镇住了。道友还记得吗,这张门神是反着贴的——寻常人家正贴门神,是庇佑里面的。这间屋子反贴,则是庇佑外面的。因为现在这屋子里算是通了一点灵山,这孩子在里面,就算是个不生不死的人。他这回替了许道生,过了头七就算是许道生去了幽冥。而他真正的魂魄则成了无主的,既做不了野鬼,也成不了鬼仙,更在幽冥查无此人了,真形道也就没法拘魂了。” 李无相微微出了口气:“观主的手段也真是神异,很了不得。但里面那个孩子呢?要这样躺七天吗?” “道友不必担心这个。一来是这样的孩子平时都饿得习惯了,二来这两天猛吃猛喝过,三来,这七天他会长一岁,失了阳寿,这几天气血会很旺盛,不会有事。” 她笑了笑:“接下来,道友安心等待吧。五天之后许道生的魂魄消解,就再无后患了。” (本章完) 第100章 闹鬼 第100章 闹鬼 接下来的五天里,一切平安无事。来自德阳武庙的愿力增长极快,在第三天时达到高峰,在之后逐渐衰减,但李无相仔细衡量了一下,意识到一天从那太一像中所窃的香火愿力,抵得上独自吐纳调息半年的所得。 依着这个进度,大概只需要再过上一个月的功夫,自己就得开始准备“炼气化神”这个小境界所需的法材了。 成为青囊仙、窃取愿力,这法子这么好用,为什么没多少人这么干?这个问题叫李无相稍觉有点儿担心……是因为他们没有金缠子吗?曾剑秋曾说过要是成了鬼仙,境界修为就会停滞不前。 可金缠子究竟是什么来历,能这么神奇?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事,倒也算不得烦心事。 在程佩心请下门神真灵之后的第二天,他才知道,城里还有许多人家也都出不了门了。 按着程佩心的说法,请了门神,是为了将在头七时回来的许道生魂魄困住。但如果德阳城里恰好有其他人家也在请门神的前后祈求了门神庇护,那真灵就也会降在那些人家。 这种神力要是起效,就不是说不要便可不要的,自然庇护到底。如果又在屋子里的,接下来的七天就都走不出去,只能被困其中。但她已经叫程胜非在店铺里购置了食水,又雇了人在城里查看,遇到有人家不能出户的,就将食水送过去,该能叫其中的绝大部分不至于因无法做工而忍饥挨饿。 李无相没问另外的一小部分会怎么样,因为他之前就已经明白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规矩了——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损失和牺牲,但这些东西都被视作合理的。譬如程佩心在说要请门神之前,就并没想过该对自己额外提一提那门神会把城里的其他人也困住的事。在她和许多修行人眼中,这些该是不值一提的,如今做到这种地步,该还是看自己这个剑侠的面子。 这事情本身真有点儿怪诞,这怪诞主要源于“合理”——一个世界倘若有这样的力量,似乎就该是这样的规矩才合理。 他就又想,叫薛宝瓶留在金水,的确是很好的。 余下的,就是跟程胜非做了几次小小的交易——回德阳的时候程胜非说想要做剑侠,她师父不准。可这些日子或许是松了口、又或许是心疼她,看着是不怎么管了。 程胜非就在他空闲的时候找他说话,完全是个迷妹模样。李无相给她瞎编了些自己的见闻,但在她问到具体细节时要么轻轻带过,要么露出那种叫她觉得“这事问起来是不是犯了剑侠的忌讳”的淡然微笑。 作为回报,她给他说了不少修行界的秘闻、异事,还说了一些很容易掌握的小术法。 到第七天午间时,程佩心又做了一次法,只用了两刻钟不到的功夫。随后终于将杂物房的门打开,把那个仍旧活碰乱跳的孩子放了出来,说许道生的魂魄已完全消解了。 于是李无相开始为上路做准备。真仙体道篇的炼气境晋入“炼气化神”的阶段时,就开始需要药物辅佐了。绝大部分常见的都能在德阳城买到,价格不算贵。一小部分在李无相问了店铺之后,回到观内程佩心就又问起来,似乎其中某些产业是飞云观的,因而知情了。 李无相觉得她对自己是有所求的,还大概率求的是日后的某种并不确定的期许,于是并不客气,都说了。 飞云观里绝大部分都有,但只少一样,也是曾剑秋所说的这药浴的君药,叫“国冢”。各家铺子都没听说过这个东西,程佩心也表示并不知情,因而李无相打算出城去找一位正经的剑侠问一问。 但就在晚间的时候,李无相听到有人敲飞云观的后门。三人当时正在中庭说些修行的事情,是重回来上工的张娘子应的门。 过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张娘子走过来对程佩心说:“观主,后面有个人要求着见你,说家里遭邪了。” 程佩心皱了下眉:“这种事怎么找上观里来了?城里不是有许多祈福禳灾的炼气士么?” 张娘子赶紧说:“也不是我分不清轻重,是那人说求了别人都没什么用,只好求到这里来了。这倒不是要紧的,我听了他说了一气,觉得要紧的是他说,那是他从武庙里得到的一件宝贝遭了邪,我就想着咱们也是供太一老爷的,才想着问问。观主要是不耐烦,我这就去把他回绝了。” 听着武庙两个字,程佩心看了一眼李无相,才问:“你等等,那宝贝他什么时候得的?” “哎呀,我没问,我再问问去。” 张娘子快步走回去,稍隔一会儿又回来:“说是前几天,前几天不是把庙里又修葺一遍吗,这人叫宁旭,当时也是去庙里做活的,是个泥瓦匠,那时候得的。” 程佩心又看了一眼李无相:“道友……”李无相想了想:“是有什么邪祟我没料理干净?行吧,叫他进来问问?” 程佩心朝张娘子一点头,她赶忙走回去将人引了进来。 叫宁旭的这人是个高个子,脸色蜡黄,看着像是害了什么病。走进来的时候双手捧着一件用红布裹着的东西,躬着身子,神情看起来略有些仓惶,程佩心问他叫什么,立即点头哈腰、结结巴巴地说了。 等程佩心又问他究竟遭的是什么邪,一下子更结巴了,好像在眼前三个神仙似的人物面前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他这样子叫程佩心略有些不耐烦,李无相就开口:“你不要急,我问伱答吧。遭邪的就是你手里这东西?” 宁旭看看程佩心,只张了张嘴。 程佩心皱起眉:“问你话的是然山宗主,你愣什么?” 宁旭一听着“宗主”这两个字,吓得膝头弯了弯,赶紧点头:“是、是。” 说着就笨手笨脚地把捧着的东西外面的红布除了,露出来的是一面铜镜:“这个,这个,就是这个闹鬼。” 那铜镜看着很新,还应该是新近磨的,表面极为平整明亮,一点锈痕也没有。 李无相一伸手,宁旭赶紧递上。他摸了摸,感觉不到异常,看了看,也并无什么出奇之处。不过看宁旭的穿着打扮,仅就一面新磨的铜镜而言,也的确算是“宝贝”了。 “在武庙哪里找到的?” “啊……啊……嗯,这个,在,在……” 李无相对他笑了一下:“梁上,还是西边地下?” “地下,地上,对对,就是西边。” “墙角的土坑里面?” 宁旭看着像是一下子松了口气:“是是是,是是是!土,土下面!” 西边墙角的是白将军,那这面铜镜该是在白将军藏身的土坑底下,自己当天的确没仔细查找。真是有什么没料理干净……或者白将军的魂魄藏在里面了? “怎么闹的鬼?” 宁旭赶紧说:“就,就这里面有鬼啊宗主老爷,晚上吵闹,叫我救他……” 这么听起来的话,倒不像是恶鬼?李无相又笑笑:“你别害怕。想一想,慢慢说,都吵闹什么了,说什么了。” 宁旭就真想了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气:“这鬼,他说自己叫郭,郭什么来着……郭剑明?大概就是这么个名儿,说他之前是个剑客……” (本章完) 第101章 镜中人(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第101章 镜中人(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李无相脸色一变,程佩心和程胜非见他这样,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也把身子挺直了,一起看向宁旭。 “再有呢?细细地说,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啊,我那天把它捡回家,想送给我娘子的,我娘子生辰要到了,我,我之前就想……” 程佩心出声:“不要说这些,捡要紧的说!” “是是,我就藏了两天么,藏在柜子里面。我娘子她回娘家去了,是想把……呃,我说要紧的,就是那两天晚上我总做梦啊,梦里就好像听人在说话吵闹,前天我忽然就想到这个镜子,心说,别人都说镜子爱招邪,我心里就不对劲儿了,那天晚上我就又拿出来看——” “我看了看也没觉着哪里不对劲啊,那天是乏了,我看着看着就睡了,结果到了半夜的时候,又在梦里听见有人吵闹,把我闹醒了,等我醒了,还真听见有人说话,就是这个——” 宁旭飞快指了一下,好像怕镜子咬他:“这里面有人说话!就说他从前是个剑客,叫郭剑明的,被人抓了关在这里面了,叫我找人救他,我听他说话也不凶恶,就问他是人是鬼,他就说自己是人。” 他不吭声了,只眼巴巴地看着李无相。 李无相皱眉:“然后呢?” “就没了,再就渐渐的没动静了,小下去了,我就听不清楚了。” “他有没有说,叫你找谁去救他?” 宁旭苦着脸、眨着眼,看看李无相,又看看程佩心:“啊?找谁?” 程佩心低声问:“是你叫来找我们的那个吗?” 李无相摇摇头,又看看镜子:“我没问他名字。” 程佩心就看宁旭:“你这镜子真要去邪,就先留在这里,我和李宗主要慢慢参详,伱先回去吧。” “啊……好。”宁旭应了一声,挪了挪脚,却只看这镜子,并不走。 程佩心皱了下眉:“去后院问张娘子领些钱去,你觉得这东西值多少,叫她给你多少。” 他这才赶紧拜谢,走出去了。 等他一走,程佩心立即说:“非儿,跟着他,到他住处问问左右邻居,是不是有这么个人。” 程胜非立即起身:“是!” 就只剩两个人坐在中庭里。程佩心看看那镜子,低声说:“道友你不必伤怀,他既然说自己是人而不是鬼,或许就还活着。况且也未必是帮你办事的那一位,德阳城里姓郭的修士也不少的。” 李无相愣一下,又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该是因为“剑侠”这个滤镜吧……程佩心好像对自己的性情有点儿误会。 即便真是老郭,伤怀倒也谈不上。依着他这些天来的所见所感,老郭行走江湖,手上未必没有几条不该取的命,真的身死了,也可以算是命有常数了。 不过要是没死而真被困在这镜子里,既然答应教他做剑侠,那就必定要救的。 这时听着程佩心又说:“不过那人倒也是求对了路。我们天心派这天心二字其实是来自本门那件下了法帖的宝物‘指月玄光’,真是被拘在镜中了,就该是镜影术一类,三十六宗当中该没有比天心门徒更擅长的了。能叫我看一下吗?” “有劳。”李无相递了过去。 程佩心接过铜镜,先细细看了看、摸了摸,又嗅了嗅:“去年的时候刘家的脂粉铺子里来了这么一批铜镜。她家的东西全是自家的作坊自制的,别处买不到,这东西就该是德阳城里的。” 再并起两指,在镜面上划了几个圈,微微合眼:“镜影术一类的法术最难查,但却也是很常见的,许多精怪幻化出豪宅大屋,大多是此类法术——”她把眼睛又睁开,把铜镜递还给李无相:“的确探查不出什么来。道友觉得是那个白将军?这也有可能,精怪擅使这类法术,镜子之类的东西,也是蓄养阴物的好场所。” “通常是蓄养阴魂,慢慢养成阴兵。但狠毒些的、道行高些的,则将活人摄进去。活人身上有先天之炁、有气血,用这些东西炼成的阴兵威力更大。如果是这一种……”程佩心叹了口气,“阴魂很轻,活人很重,是很难救得出来了的。” 李无相点点头:“但是你有办法?” “很麻烦,并不值当。但道友你不要急,等非儿回来再说吧。” 程胜非回来时快到半夜,说跟着宁旭回到了他家,见家居陈设都是寻常人家的模样,又问了巡街的更夫,也说他家五代人都在德阳城,的确是个泥瓦匠。 于是三人就在中庭围着铜镜等着,张娘子在厨房弄了些消夜。但不等第一道茶上来,镜子里的声音就出现了。 由轻到重,像是一个人边从深水中浮出边喘息着说话:“……命啊,救命啊……有人吗,救命啊,救救我啊……” 这声音听着凄苦无比,仿佛是什么恶鬼在夜晚作祟,难怪宁旭说是闹鬼。 但的确是剑侠老郭的声音! 李无相立即将身子稍微凑近了些:“老郭?” 镜子的声音一下子没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大声说:“宗主?宗主?是你吗宗主?” “是我。你怎么搞到这里面去了?” 郭剑明的声音听起来是涕泪交加:“我我我,我那天帮你宗主你报了信儿,就想着再找些人帮忙,我就又跑了几个地方,结果后来听说宗主你把那个许仙人给杀啦——” 李无相挑了下眉,他该是送信之后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观望局势了。江湖散修,敢舍命搏前程,但一定也是小心的。他不这么做,自己倒会觉得他有点傻。 “——我就赶紧回来找你,我跟人打听到你在飞云观,我还想你怎么到那儿去了,飞云观那个女人,哼真是——” “嗯,你我此刻都在飞云观。” “……啊……哼真是做事痛快啊,我当时只求了几句,就来帮忙了,我就想着宗主你到了飞云观可真好啊,好人好地界,我就赶紧往飞云观来,可眼见着瞧见后门了,我忽然就被抓了……” “什么人抓的你?” “我没看清楚……一身白,白衣白发,我还想这是什么高人,他一抬手,我就昏了,再醒过来我就在这儿了,宗主,救我出去啊,我受不住了,真受不住了……” 三人对视一眼,程佩心眉头微蹙:“白将军?我倒是头一回听说那精怪的样子。” 李无相看着镜子:“你那里面什么样子的?” “暗无天日啊宗主,走也走不到头,什么都看不着,又腥又臭,鬼哭……狼……” 他的声音又像开始时那样渐渐变弱,仿佛正在离着镜子远去。李无相立即再问:“老郭,在然山上的时候我跟你说了什么话?” “……问我……做剑侠,……教我做剑……” 这最后两句话的声音极为细微,郭剑明却似乎是喊出来的,但声音袅袅远去,再传不出来了。 李无相抬头看程佩心。 程佩心叹了口气,摇摇头:“救无可救了道友。我原先只当是面普通的镜子,可既然是他说的那样子,只怕……这镜子是被炼成个法宝了。这镜子里……真是邪门手段,这镜子里该是借着灵山在炼阴兵的。” (本章完) 第102章 救援 第102章 救援 李无相略沉默了一会儿:“但你刚才说有办法的,只是很麻烦,不值当——现在知道这镜子里是借着灵山在炼阴兵,那个办法还能用吗?” 程佩心看着有些愕然:“道友,他只是个江湖散修——” 李无相肃然看她:“我答应过他的。” ——倒只是其一。另外极为重要的一点是外邪和赵傀。 程佩心第一次请门神真灵时,他感受到了来自灵山的那种情绪,这叫他揣测外邪就在灵山。他对外邪几乎一无所知,更不可能向任何人询问,他必须要对它了解一点。 赵傀也说他在灵山占了古洞。赵傀这东西半鬼半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跳出来作祟,几乎成了自己的心病,也要把他的存在状况搞清楚。 程佩心如今说这镜子里是在借着灵山炼阴兵,如果—— “观主,你说的借着灵山是什么意思?” 程佩心摇摇头:“道友,我劝你还是别那么干。就说借灵山这个事情吧……伱们剑宗是一剑破法,所以对我们常用的这些手段并不看重,但我们,许多人,譬如说有人的东西丢了,找也找不见,于是就做法请个野神、精怪来找。” “又或者有的人占问别人的行踪,也是要做法,来问,这问的其实也是从灵山请来的野神、精怪。凡是此类的法术,要请的那些东西全在灵山当中的。灵山那地方,道友你也清楚,阴气怨气极重、阴阳颠倒、灵性扭曲,像这回那个白将军要炼化阴兵,就是叫这镜子成了个往灵山去的门户。” “虽说不是真的开了灵山的门、而只像是借用了门外的那么一小块,可也不能算是在生人世界,而是介于阳间与幽冥之间了。郭剑明眼下在那里,说他死了也可以,说活着也可以。道友你也是一样,要真进去了……你修为再高,也毕竟是个大活人,叫里面的阴气一冲,只怕会损伤元气的。” 可巧了。他也并不算是大活人。“借用了门外的一小块儿”……就是说,那里面的确与灵山有联系。 李无相看了看程佩心,意识到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往后到了别处,他未必能找到像程佩心这么叫他放心的人来教自己该怎么做、要注意些什么了。 他现在太渴望知道更多的事情了。来到这世上虽然已经三个多月,可相对于此世的修行人来说,他仍旧像是个门外汉一样。 于是他点点头:“我虽然不是很擅长术法,但倒是有一点扶元固本的手段。损伤元气这事,观主不必为我担心。这么说我要进去救他?救他的法子很难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程胜非就在一旁坐得笔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好像钦佩极了、恨不能一同前去。她这样子叫李无相在心里笑起来,又想起了曾剑秋——当初曾剑秋要是见的是她而不是自己,肯定二话不说就会把剑宗的法门传给她、还会想方设法叫她做剑侠,觉得两人是意气相投。 程佩心看着他,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就这么稍隔一会儿,她吐出一口气:“好。道友真要去救他的话,法子倒也不是很难。困住他的是个镜中门户,只要将门户打破就好。你可以也带一面铜镜进去,到了里面时该是一片混沌的,那时你就要先等一等,等到之前郭剑明能说话的时候,里面必然有异像。那时候,你将镜面朝向现出异像的地方,把镜面打碎,这法术自己就破了。” “但是……到了里面,要是有什么声音叫你做什么,譬如说听着了我的声音,你一概都不要理会,有可能是灵山那边的恶鬼作祟的。”李无相点点头:“好,什么时候合适?” “越快越好。郭剑明在里面待得越久,元气损伤就越多。这种法术凶险之处就在于一个损毁根基肉身,道友如果对自己扶元固本的手段自信,别的倒是没什么忌讳的。非儿,取一面铜镜来,要新的,亮的!” 程胜非应声领命,很快取了另一面铜镜。比李无相手上的这一面要精致许多,还略带些脂粉香气。 李无相接在手里,程佩心又反复叮嘱他到了里面听着别的动静千万不要应声,才将困着老郭的那一面用茶壶靠着放在石桌上,又叫李无相手持镜面、两镜相对,盯着从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相貌。 接着,她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东西——看着仿佛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在夜色中仍流光溢彩,微微发亮。 程佩心用三根手指捻着这小东西给李无相看了一下:“这就是我们天心派的指月玄光,但和许道生手里那个五岳真形图一样,并非本器。我就用这东西送道友你进去。” 她将手一擎,衣袖滑落,把这小东西擎到了半空中,叫天上一轮圆月映衬着。而后手指一搓一张,这小东西一下子消失了,仿佛化入月光之中。 李无相正在想那小东西哪儿去了,却忽然觉得程佩心的手收回时,夜空当中忽然一黯,这中庭却又觉得一片光明,再一看——天上的月亮被她摘下来了!一轮同天上的月亮一样大小的明亮光晕,正落在桌面上,映得两面镜子都灼灼放光。 程佩心轻喝一声:“道友,凝神!” 而后又把那光晕向前一推——李无相只觉得周围的天地一片光明复又漆黑一片,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腔,脚下的地面似乎消失了,却又仿佛还在,他觉得自己好像正踩在什么东西上,却又没踩实,抬脚落下想要再试探时,脚底下的东西却似乎又跟了上来,好像此处并没什么既定的“地面”的概念。 该是已经进入镜中了。这是李无相第一次感觉到“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很像是极遥远的某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哭喊。他记着程佩心的话,并不理会它们,开口轻声说:“老郭?” 但没人回应,好像这里就只有他自己。李无相皱了皱眉,再次开口:“郭剑明?” 仍无声音。他心里微微一跳,一个念头立即冒了出来——我是不是被骗了? 但下一刻,黑暗中有人发声了,细细碎碎,像是个疯子:“不听不听,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滚开滚开!” (本章完) 第103章 困境(二合一) 第103章 困境(二合一) 是郭剑明的声音! 李无相心中那点疑虑一下子散了:“我不是假的,我是李无相。你不是叫我来救你的吗?” 隔了很久的一段时间,李无相听到郭剑明说:“哦,对啊,是我叫你来的。伱到我这儿来,到我这儿来,快!” 他立即将嘴紧闭。真是郭剑明不会说“对啊”——是程佩心说的恶鬼吗? 又隔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才说:“你别理他,别说话!往我这边来,左边,抓着我的手!” 这像是老郭会说的话,但老郭说这些话的时候,应该不会带着这么一股恶毒的笑意。 李无相仍不理睬它,这东西就也不说话了。但下一刻,有只手碰了碰他的手背:“快啊!来不及了!” 李无相还是不动,任凭那只手不停地碰着他,又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后背、脑袋上慢慢爬动。它们该是想要叫自己主动伸手触碰——被触碰和主动触动,两者之间似乎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要是寻常人,或许未必忍得住不去打开它们。可对于李无相来说,这跟他体内触须蠕动时的感觉相比完全不值一提,于是他只静静地站着,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声音和触感才慢慢消失,耳边掠过一阵恶毒而不甘的细碎叫骂,最终完全安静下来了。 于是李无相说:“老郭,等到半夜的时候,我带你出去。” “怎么要等到半夜?” “别理他!” 李无相立即闭上刚要张开的嘴。 “宗主我知道了,宗主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都……宗主,凡是叫你回它们话的你都不要理,我知道了!” 真不知道郭剑明是怎么在这里坚持了这么多天的,这个人的心性该是比自己原本想的要好得多。 于是李无相不再说话,而在彻底的黑暗中试了试吐纳调息。这里的灵气其实是很充足的,只是相当乱,但相比于然山幻境当中的还要好一些。可这些灵气当中还有极重的怨气和阴气,他只吸纳了一点点,立即觉得体内的气息左冲右撞,很像是曾剑秋所说的走火入魔的征兆,就赶紧停了下来。 灵山的野神和精怪似乎都喜欢香火愿力,不知道是不是与此相关——无法像在外面那样吐纳修行,于是必须借助外力。但像外邪那样强大的也不行吗?还是说有别的原因? 他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了个推测——如自己所想的,“触碰和被触碰,两者之间似乎是有着本质区别的”……主动去触碰这种事,是不是也能算是一种愿力?然而是极其弱小的那一种。 灵山里的东西对愿力如果渴望到了这种地步,那那里的环境真是恶劣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了! 他就这么一边思索一边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看到左侧出现了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像是一个人在极深的水下看到水面的一点光亮。他是一直数着自己的呼吸的,此时似乎应该已经是半夜了,他高声说:“程观主?” 隔了一会儿,外面才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听着像是程胜非的,但似乎与铜镜之间隔了很远。 李无相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算晚了时间,正要赶过来。但这种地方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于是立即按照程佩心所说,一手持着铜镜对准那团光亮,一边唤出飞剑,叮的一声将镜面击碎了。 什么都没发生,他仍旧身处这样的一片黑暗中! 外面……出了什么状况?李无相慢慢吸入一口气,但血腥臭味儿立即冲进身体,他赶紧不再装人了。还是说…… “宗主,现在能跟外头说话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去?”郭剑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有气无力,“啊,你用不着回我,我等着就是了!哦……真是我,你能看见我吗?哦,你能看见我了。” 于是李无相在那一片朦胧的光亮当中,看到了一个人影。仿佛什么人在水波里的倒影,面目很模糊,忽远忽近地摇摇晃晃,可能看到大致的模样了。 如果这人真是老郭,那与最后见他的时候,可相差太多。他原本是三十来岁的模样,肤色暗沉。可如今他脸的颜色深浅不一,应该是大片的血污,不知道是受这里的阴气和怨气侵蚀,还是自己无法忍受时抓挠出来的。 点头算不算回应?李无相没有去试,只说:“你能再忍一忍的话,就再等一等。可能有了点麻烦。” 程佩心所说的破法的办法没起作用,而一直等到那团朦朦胧胧的光亮消失,也只能听到程胜非遥远的细语声——李无相的心里冒出两个念头,但都不是很好的那种。 他就这样又数了一天一夜的呼吸,期间没搭理任何跟他说话的声音。 终于,朦朦胧胧的光又出现了。但这一次不是像上回的那种青濛濛的光,而是一片昏红。他没有再对外说话,而仔仔细细地倾听——没有人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噼里啪啦的声音,很细微,没什么规律,好像有许多小孩子正在随意地、一下一下地放着鞭炮玩儿。 李无相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将近一刻钟之后,光影与声音又完全消失。 “老郭,你再等等。”李无相低声说,“我还得想明白点事情。” 光亮第三次出现的时候,跟第二次一样。一片昏红,仍有细微的、无规律的噼啪声。 但有一点不同——这里面变热了。 其实昨天李无相就感觉得到,当时以为是自己焦躁所致。但今天,热的感觉更加明显,叫他想起了前世夏天的时候。 这两天里,郭剑明也不怎么说话了,只偶尔被某些声音弄得发狂,大叫几句。但声音有气无力,显然已快衰弱到极限。而到了今天,李无相再问他话的时候,他就没什么回应了。 也许他死了,但李无相不确定在这里的死跟在外面的死一不一样。照理来说,他这身子对温度的变化并不十分敏感,大部分取决于皮囊当中的水分,而现在他自己也觉得燥热难耐,想来对郭剑明这样的活人而言,已算是无法忍受了。 到光亮第四次出现时,这里面已近乎灼热。李无相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皮囊都在迅速脱水、变得干燥。 于是他开口,高声问—— “程观主!” “你是什么时候请下来的赵傀?” 没有任何回应。 但李无相已经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不,倒也不能算是严重的错误,而是由一个小小的疏忽,所导致的严重后果。而这个疏忽,恰恰是因为自己独特的来历、过往。 曾剑秋跟他说过,出了金水,别信江湖上的修行人。这几天李无相就想到了前世的一句话——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只可惜他自己将人的这个定义看成了“江湖散修”,而无意识地将三十六宗的人排除在外了。又或者,还有程胜非的原因。这姑娘的性情很像曾剑秋,那种旺盛的活力和难得的心肠,将程佩心给映衬得黯淡无光了——他因此对那位掌观放松了警惕。 如果是铜镜在别人手中,自己是绝不会放心进这镜子里来救郭剑明的。 但四天之前,似乎一切缘由都在叫自己主动答应此事—— 赵傀和外邪就在灵山,自己会想要探究一下灵山。 相比此世人,尽管自己在前世已算得上有些淡漠冷酷,但按此世的标准却竟然算得上是很重感情的了,于是不会理所当然地叫郭剑明被化在镜中。 对这世界修行之类的法术并不很了解,倘若程佩心这些日子表现得相当值得信赖,那在她说如何出入铜镜的时候,即便是瞎编的,也不会有太多怀疑。 前两点是最要命的,简直就是专为自己量身定制的饵。这世上知道这两点的,就只会有薛宝瓶、曾剑秋、赵傀。 以及……最近这段时间,在接连经历恶斗之后,他曾经想过别人会怎么对付自己。 眼下自己的修为并不算高,但想要求个死字,其实是很麻烦的。 能杀死寻常修行人的法子,只会叫自己受伤罢了。即便用什么厉害的法术困住,也可以遁入然山幻境。想要彻底消灭,他自己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法子就是烧——找一个无法叫自己遁入幻境的地方,先把这身皮给烧光,只留下金缠子,然后就很好对付了。 而这两天他已试过了——在这里,既无法进入然山幻境,也无法进入残砖,更无法面对敌手。知道然山幻境和残砖这个秘密的,就只有赵傀了。 至于眼下,他猜自己连着三天看到的昏红光亮就是火光,那些噼啪声就是火焰燃烧时的声音。 还能确定的一点:这火不会叫这里的温度最终变得特别高,而会慢慢慢慢地把自己给焙干,以保留体内的那片藏有然山幻境的碎纸。 李无相叹了口气。是第一天晚间请门神的时候,程佩心请到了赵傀吗?毕竟那时有许多精怪上了她的身。 但这又有点不对劲,如今的赵傀已是一个假的灶王爷,程佩心又没有拜灶神……等等。赵傀曾经求自己把他录入然山的祖师牌位中,这么说,似乎起他的牌位供奉,也能请下来。 该是有什么别的缘由,叫程佩心知道了赵傀已死,又因为另外的缘由,给了他一份供奉。 李无相觉得此时应了那句话:打了一辈子雁,被雁啄瞎了眼。来到此世之后从来只有自己用信息差骗人的份儿,但如今却被人骗了,还是同样的手段被骗两次——上一次是赵喜,这一次是程佩心。 这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吗?但现在,他心里可没有半点儿惺惺相惜的意思——赵傀是个大祸害,必须把他斩草除根,立刻、马上,越快越好! 他打算呼唤外邪了。眼下这种情况,怎么看外邪都不可能保证自己死成一枚茧子,他觉得该有别的什么法子可以脱困——否则,一个陆地剑仙被骗进来,难道也要这么被活活焙死吗? 但就在要张口时,那个声音又来了——“你求我啊,快,求求我,你求求我,我就帮你!” 第一天过后,恶鬼们不再伪装成郭剑明了,而完全暴露本相,哄骗着叫他搭理。 有的恶狠狠地威胁,有的凄凄婉婉地诉说自己有多可怜,还有的,就像这个声音这样,直截了当地叫自己“求它”——该是如此就能获得更多的愿力。 之前,这个声音与许多其他的声音混在在一起,李无相听得到,却并不在意,只当是鬼说鬼话。 可现在他又听到这个声音,忽然一愣—— “我就帮你”? 从第一天他进入镜中开始,自始至终没提到过自己处于困境,而说是来救郭剑明的。因为第二天镜子破了未能走出去,也只是说自己还要再想一些事情。 “我就帮你”,这话怎么来的? 既然刚才已经打算找外邪帮忙,李无相就决定开始放手冒险了。他立即回答了那个声音:“你是谁?又要怎么帮我?” 周围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一片声音,立即停止了,随后他感觉到这些日子一直围绕着自己的许多东西飞速远去,好像在他回答了那声音的一瞬间,一下子对自己失去了兴趣。 而后他觉得身上微微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他的背上——李无相立即将飞剑放着自己盘旋一周,同时又立即往背上摸去,但却什么都没摸到。 可他感觉到那种重量了,很轻,像是自己的背上裹了一件极紧的衣服,紧密贴合、四肢缠绕、抵着自己的脖颈和后脑勺,甩也甩不掉。 依着这感觉……背上的应当是个人形。 然后,他的背部还体验到了一种黏黏腻腻中又略有些粗糙的触感,就像是……被剥了皮的血肉,其中又混杂了许多的砂石。 李无相收回飞剑,慢慢把身子挺直了。 他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又笑了一声。 “咱们然山的人,都这么难死的吗?那现在,是我该叫你师父,还是你该叫我宗主?” 我忽然感觉,李无相前世的时候可能是那种在工作之余有点向往小资生活的青年。因为我发现他很喜欢说“我现下驻在德阳”、“我现下驻在飞云观”之类的话,这个“驻在”,是不是就相当于前两年流行的,“我现在base在上海”这种调调。 (本章完) 第104章 灵山(二合一) 第104章 灵山(二合一) 稍隔一会儿,他听到声音几乎是贴着自己的耳朵在说话—— “哦……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孽徒,竟然也成了然山宗主,我真是恨啊,恨啊……可做了宗主又能怎么样?你斗得过我师父吗?你还不是要求我帮忙?快,求求我,求我给我听!” 果真是赵奇。 “伱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会在这儿?!”赵奇的声音变了,变得很嘶哑,像一个人被烟呛坏了嗓子。李无相不知道这是否因为成鬼之后,身体的状况会维持在死前的样子——他临死之前,叫得是很惨的。 “全是拜你所赐!我是修行人,死了,自然是在这儿了!成了你师祖的兵马!现在你也要死了!要比我还惨,连魂魄都留不下!好!解恨!痛快!” 他在背上缠得更紧了,像是要把李无相活活勒死。但李无相安静地站着,想了想:“前几天,有一个叫孙地黄的,从墙壁上的窗户里硬钻出来,把自己脸上的皮都剥了……” “对!就是我做的!哈哈,我现在是什么?一个怨鬼阴兵!剥皮怨鬼!自然是要找怨气极重的人了!他那么恨你,我自然就上他的身了!就是为了去到生人界看一看,看一眼也好!” “是程佩心那天晚上请门神的时候,你出来了吗?” “对啊,知道怕了没有?你懂多少?你懂的那些还不是我教你的?可是我没教你这世上有时候死人比活人还可怕!只要一有个空子,我就能出来、缠着你!往后恨你的人多着呢!我总能找到个合适的,上他的身……” 赵奇怨毒地骂起来,喋喋不休,咬牙切齿,好像许多话都憋了很久很久,此时终于能够发泄出来。 李无相就这么听了一会儿,开口说:“师父,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惨。” 声音戛然而止,李无相觉得自己背上的东西一下子静止了、僵住了。 过了好久,才又听到声音:“你说什么?告诉你,少来这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们也恨得咬牙切齿吗?哈哈,你喜欢骗人,现在被人骗了感觉怎么样?!你师祖这计策怎么样?告诉你!如今你说什么都没用!觉得我现在惨?往后你会更惨!” 李无相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不是说你现在惨,我是说,你一直都很惨。” “你知道吗,从前我觉得你是个坏人,可这些天我到了德阳,看到了德阳的许多事,我才明白……好像怪不了你。你不是坏人,你只是个受害者。” 他稍稍停了停,赵奇竟然没再发声。 李无相就又叹口气:“害你的人就是赵傀。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心软的人……要是生在金水的陈家,也许还会是比身边人都更善良的人。可你小时候遇上了赵傀,他没教你什么是对、什么错,你也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只知道什么会叫他喜欢,什么会叫他不喜欢。赵傀像你的父亲,对你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他就是你的恐惧来源。” “你放屁。”赵奇说,“我师父对我很好!你别想挑拨离间!” 李无相又叹了口气:“好吗,该是对小猫小狗的那种好吧。总是要喂养着的,于是猫狗把这种喂养,视作天大的恩情。可不养这一只,也会养另一只的。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打骂,真腻烦了,甚至会丢掉、杀死。师父,你会为了自己的孩子死,但会为了你的猫狗死吗?” 隔了一会儿,赵奇厉声叫起来:“悖逆人伦!大逆不道!师父处置弟子是天经地义,天经地义,古来如此……都一样!谁都一样,都——” “你不一样。”李无相轻声说,“你把赵傀召出来之后,他要用飞剑杀我,但你挡在我前面了。你会为我挡一剑,但赵傀不会为你挡那一剑。你和别的师父不一样。” 隔了一会儿,赵奇冷笑起来:“你又在骗人,你最喜欢骗人!我知道你对我们恨得咬牙切齿,嘿嘿,我也——” “我恨的是赵傀,但我不恨你。”李无相叹息着说,“赵傀为了炼太一,杀死那么多无辜的孩子,罪无可恕。而你……你为了找赵傀才取人阳寿,还要找个理由安慰自己,说是为了所有人好。我来了德阳之后,才知道这些事都已被许多人看得很平常,或许你当时觉得自己也只是稍微做得过分了点吧。” “所以,我刚才说你也是这世道的受害者。受害者又加害于人,叫人觉得可惜又可怜。但没有可恨……你我做师徒的那几天,你曾经是想用我做主祭吧?可之后又心软了。你没有害过我,我也没有害过你。是赵傀并不在意你,他不是个好师父。而你的怨气,我明白,其实都是对他的。可你又不敢对他,所以你才会这么恨。” 赵奇寂然无声,在他背上一动不动。 “所以……你现在的处境是不是很不好?”李无相问,“活着的时候,赵傀那样对你,他不是你,他一定会防备着你有怨恨的……你做他的阴兵,平时都在做什么?” 赵奇嘶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你想拉我去对付他!” “那,你现在的处境是不是很不好?” 隔了一会儿:“哼,灵山里头,有什么好字可言吗。” 李无相沉默了一会儿:“该是赵傀叫程佩心把我困进来的吧,打算把我炼死。但师父你这几天一直在跟我说话,真就只是想看看我会死得有多惨吗?” “咱们一起解决掉赵傀吧。”李无相低低地说,“那天你为我挡了一剑,现在,我把赵傀的古洞送给你吧。” “送给我?哈哈,你送给我?好好做你的梦吧!” 李无相忽然觉得身上一轻,那种被缠绕的感觉消失了,耳畔也不再有低语。 但他没有再生出呼唤外邪的心思,而感受着镜中慢慢变热的温度,耐心等待起来。 他之前觉得赵奇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现在做了鬼,似乎也是一样。 ……由各种扭曲的肢体和填充其中的碎骨肉所构成的地面上,有一汪血洼。一个裹满泥砂的黑红色干瘪人形从那血洼里爬了出来,立即听到听到充斥整片天地之间,永不歇止的哀嚎声。 惨叫、怒吼、哭泣、狂笑,这些声音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尸山血海中钻出来,汇聚在被红云紧紧压住的天空底下,像雷声一样翻滚回荡。 赵奇坐在血洼旁,身下的土地里立即伸出各种扭曲的肢体攀住他——有的只是被剥了皮,但血肉还在,有的已经完全腐烂,有蛆虫在其间蠕动,还有的仅剩下骨骼,苍白脆弱,不知道枯朽了多久。 这些手臂都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腿上抓挠,一片一片地将他腿上的血肉撕扯下去,再缩回地面,只几口气的功夫,赵奇的双腿就开始露出白骨。 但他对这些东西视若无物,只伸手揪住地上一条看着血肉饱满的手臂用力一扯——手臂底下的东西被他扯了上来,连着也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但瘫软无力,手臂以下的身子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血色,仿佛快要消失了。 赵奇张开嘴,脸颊的皮肤和肌肉立即绽裂,露出黑乎乎的牙齿。他在那条手臂上撕扯吞咽,近乎透明的躯体中立即传来有气无力的惨叫声,等他将一条手臂全部吞入腹中,那苍白的身形逐渐化作一滩血水渗入血肉的地面,而他腿上那些被撕扯掉的,又生长了回来。 他磨了磨牙,把嘴里的血肉嚼烂,但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和味道。 “现在的处境是不是不好”?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什么算是好呢?这一片尸山血海的天地,全是像他一样的孤魂野鬼填充起来的。 还活着的时候,他还觉得人间并不好——宗门太衰败、灵气太稀薄、资质太差,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稍微长进一点儿,可还是不入师父的眼。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处境并不好了。 而这里呢?就连一个可能的“好”也是没有的。地上的那些东西跟自己是一样的,死了,去不了幽冥,或者不甘心去幽冥,来了灵山。但在这里,想要变“好”,就只能靠香火愿力。没了愿力,就会越来越衰弱,直到站也站不起,倒下去,像身底下的这些东西一样,渐渐化为血水戾气。 底下的这些东西撕扯他的血肉,他也吞噬他们的,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因为这些血肉没任何用处,就只叫自己能勉强看起来还是个人形罢了。没有愿力滋养,裹着血肉、空余骨架,都没什么差别。 他只不过是……是…… 那句话又从他脑袋里跳出来了,“猫狗”,一条狗——师父占了古洞,还有些从前的同门记得他,虽然因为那灶王爷的身份没法从他们那里得到供奉,但因为那古洞,总还有些收获,能叫他不至于像自己一样渐渐衰弱下去。 而他自己……要不是前些日子程佩心开了灵山、他瞅准机会抓到了孙地黄,到今天也已经快要化成血水戾气了吧! 恨啊,恨啊……他咬牙切齿,转脸看了一下不远处—— 一切都裹在一片浓重的血色黑暗里,只有天顶的愁云稍稍变薄的时候,才能稍微窥见不远处的轮廓。那也是一座尸山,脓血流淌,腥臭逼人,但那山的血肉至少是凝固了的,可叫住在山上洞中的人,不用像他和这灵山之内许多多的怨鬼一样,要时刻同类相食以填补一点腹中永远也满足不了的空虚感。 师父……师父……对我是好的吗?他杀了我,但将我带来做阴兵了。 可他怎么不叫我也住进去? 因为那古洞里面还有些香火和残位吗? 要我是师父呢?我是个好师父吗? 赵奇想起了给李无相的那一粒丹药。没错啊,我是个好师父!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我要炼了他,但我又舍不得!我不打他也不骂他,我自然是个好师父!我没害过他! 我从一开始……就想要做个好师父的! 混混沌沌的脑袋里,有些东西跳出来了——一个少年坐在门口等着,站在面前恭敬侍立着,为他铺好干净的帕子……真好啊,赵奇想,这是师父和弟子啊,这多好啊!是啊,他也没害过我! “师父!”他转脸向古洞的方向嚎叫起来,“师父!我饿啊!饿啊!师父啊!放我去幽冥吧!我饿啊!” 没人搭理他,他就手脚并用,哀嚎着向古洞爬行过去:“师父啊!给我吃一点吧!师父啊!” 他快要攀到洞口时,黑乎乎的洞内忽然飞出一条人皮,啪的一声将他抽了回去:“畜牲!好好守着!事情成了自然有你一口!你这个蠢东西,不想报仇吗?你自己造的业,就给我好好消受着!” 赵奇又滚落回血洼旁,立即闭上了嘴。 那句话在他的脑袋里生根了——“我把赵傀的古洞送给你吧”! 送给你吧,送给你吧,送给你吧! 赵奇将手探进了那血洼里,像要将无形的血水撕开一样,慢慢往两旁拉扯。 无数气泡从血水里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他身上的血肉开始剥落,露出白惨惨的骨架,于是立即将嘴凑过去,把落下的血肉重新吃进嘴里。 气泡冒得更加猛烈了,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血洼中一同升腾起来。 古洞中赵傀的声音又在厉喝:“他还在里面吗?” 赵奇裂开嘴笑起来:“在!在!在!” “看好了他!”赵傀的声音又低了一下,“你眼下受的这些苦,是为师要叫你长长教训。等把他给炼化了,自然有人天天供奉,那时候为师成了真神,就召你进古洞来!” “好啊!师父!哈哈哈哈!”赵奇大笑,“进古洞去!” 他将双手一分,身上的血肉全都化成脓血,一副白惨惨的骨架,哗啦啦一声摔散在地上—— 一个人形从血洼里猛地冒了出来。 (本章完) 第105章 阴魂不散(二合一) 第105章 阴魂不散(二合一) 李无相抹了一把脸上黏稠的血水,体内的触须全部探出,感知周围任何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东西。 先听到的是声音,充斥天地之间的嚎叫,忽轻忽重、忽远忽近,没有停歇的时候,就仿佛是猛烈的风! 他一听着这声音,立即觉得心浮气躁,一股暴戾的情绪涌上心头,几乎忍不住也随之嚎叫起来。他立即运行精气勉强把这种感觉压制下去,往四周看。 一切都是黑红黑红的,腥臭的味道浓郁得化不开,仿佛是粪便、血液、腐烂物混杂在一起,掺在了周围的血雾中。 他向来极好的视力在这里似乎不管用了,身上的皮肤滋滋作响,好像也在被这些血雾腐蚀,只有探出去的触须,才能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些东西—— 远比在镜中更加猛烈的恶意包裹着他,无数的东西在他冒头的一瞬间就攀到了他身上,他觉得,如果自己能看见的话,眼下该是被无数恶鬼紧紧裹住了的,连一丝缝隙都不留! 这些东西就在他的耳边争先口后地说话,吵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李无相紧闭着嘴,也尽量聚气凝神,不叫自己分出念头去想它们。 赵奇把自己拉进来了。但是赵奇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脚底下的一片血雾中立即现出一堆散落的白骨。 在灵山……需要心意相通,才能看得到吗? 难怪。之前自己在镜子里回应了赵奇的话,他才忽然上了身的。 他蹲下来,伸手轻轻摸了摸那骨头。是有触感的,但轻飘飘,仿佛与自己的手指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东西。之所以能够确定这就是赵奇,是因为这颗头骨上有刀贯穿出来的伤口——这是那天叫他解脱时留下的。 似乎已经成了死物。该是把自己拉进灵山时,耗尽了他自己的元气。 于是他把手探进怀里,从体内取出三支香引燃了。 在阳间时点香,烟气是会袅袅升腾,然后散开的。但此处烟气一冒头就立即变得稀薄,只有火头周围的那么一点点。他想起了前世烧纸祭祀时的说辞,低喝一声:“外鬼勿争!” 香气瞬间聚拢了。他把香擎着在赵奇的白骨周围,慢慢绕着——他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既然要享用香火愿力,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于是烟气不再升腾,而慢慢向下流淌,浸润到白骨的缝隙当中。随后染上血色、萦绕不去、慢慢变得仿若实质,再变成丝丝缕缕的血肉。 一旦开了这个头,血肉就生长得极快,那香头的火线也仿佛被猛吸了好几口,飞速向下燃去。约过了五六息的功夫,三支香烧到了根,一个血淋淋的剥皮人形现身眼前,而后像生长出皮肤一般,又覆上一层砂砾。 赵奇的两颗沾染黑血的眼珠转动,从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你现在真是威风啊,来到灵山,还能脸色不变,不愧是我师……赵傀炼出来的东西。看你这样子,你果然不是人啊。” “不是人的东西,未必就比人坏。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赵傀在哪儿?” 赵奇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牵动五官,脸上血肉绽裂,露出一个笑:“还记得薛家的那个房子吗?好比伱现在在院子门口,赵傀的古洞,就在主屋的屋顶上。你只要再往上走出六七步,就能进洞看见他了。哈哈哈哈,他现在也在洞口看着你呢!” 李无相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但仍旧只能瞧见一片模糊的黑红色血雾。 他笑了一下:“差点吓到我。” 赵奇裂开嘴笑:“哦,我这徒儿也会害怕的。好啊,你听着,我教你最后一点东西吧……为什么叫灵山呢,灵山只在汝心头,是要心意到了,你才看得见。你知道你现在身上爬满了这里的恶鬼吗?只要你念出他们的名字,立即就能把你的皮扒了,现在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告诉你,不该管的事少管、不该念的经不念了吧。” “所以现在赵傀在看你,可看不到。但只要你给他奉上一柱香,你立即就看得到!” “但他为什么看不到我?” 赵奇大笑,像还能呼吸一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他觉得你还在镜中!哈哈哈哈哈,可要是他念头一转觉得你来了,也就立即看得到!” 又把恶鬼般的笑容一收:“你又知道该怎么出去吗?” 李无相摇头:“不知道。” “我听赵傀说,你算是个鬼仙了。那就要有人供奉你,供奉你的心念一起,你就听得到那个人……要仔仔细细地听,仔仔细细地找。抓着他的心念,自然就出去了。可我没试过!不知道行不行!你自己试吧。但你要是在这里待得太久又没有香火供奉,任凭你是谁,最后也只能慢慢变成个恶鬼,再慢慢化到血池中了。” 赵奇盯着他,又说:“我不知道你现在有什么本事,我只告诉你,应该怎么对付他。赵傀是个神仙之流了,除非有一天世上所有人都将他忘了,要不然你即便能击溃他,也不能彻底杀死他。只要他还留在灵山,哪怕是变成个恶鬼,可有他那个位子在,只要稍微有人念起,就又能死灰复燃。” 李无相想了想:“但你刚才说,变成了恶鬼,最后会慢慢化到血池里——” “啊,是啊。要千百年,你等得了吗?所以你听着,你把他击溃了,就把他留下来的东西带出去!”赵奇恶狠狠地说,“把他给镇住!什么法子厉害就用什么!要是你能去得了太阳道,就找太阳道的人用神霄雷霹他!霹上七七四十九天,看他死不死!要是你找不到人,就把它交给六部玄教或者剑宗的人!他也是神仙之流了,他留下来的也勉强能称得上仙人遗蜕,是好东西!你想换什么都行!” “你杀他的时候,要刚猛的气血!像当初那个剑侠一样!要一击即中,不能给他反手的机会,在这里只要他明白过来了,你斗不过他!”说了这些话,赵奇像是打了个哈欠,他身上就立即慢慢地起了一层红雾,好像之前化成血肉的烟气无法聚拢、又要散了。 他就叹了口气:“还有件事,你不是做了然山宗主吗,我听赵傀说了那幻境的事。你使不了那幻境是不是?然山的东西,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化虚为实、化实为虚,你要用那幻境,就找个地方,把山门一模一样地重建了,那东西自然就铺开了。” “好了。”赵奇又叹了口气,“你动手吧。”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我就这样去杀赵傀?” “哦,到了这种时候,你再说这些话,未免就将我看轻了吧。”赵奇冷冷一笑,“我不是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之所以把那些事告诉你,只是因为你那些话说得也有些道理……我想明白了,我对他那么好,可他却弃我如敝履!可笑,我活了这么久,却没有你看得清楚。来吧,先杀我,再杀赵傀,成全你这个欺师灭祖的!” 李无相沉默片刻,把手伸进怀里,又取出三支香点燃了,丢在赵奇身上。 赵奇愣住了,血口裂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他。 “有时候,我说的话言不由衷。但有时候呢,其实是真的。”李无相笑了笑,“师父,我说并不觉得你可恨,可不代表别人不觉得你可恨。你一路找赵傀,取了那么多人的阳寿,害了那么多的性命,他们一定是恨你的。要是你就这么死了,那些枉送性命的人找谁说理去呢?” “所以你还不能死,该继续待在灵山。等我往后有空了,就去把你走过的那些村镇再走一遍,还会告诉他们拜哪个东西很灵验——害了人,就该做出点儿补偿。我也不知道灵山到底是什么规矩,但叫别人念着你的好,应该比念着你的坏更容易成仙成神吧。” 他叹了口气:“我说觉得你本质是个善良的人,是真的。师父啊,学着当个好人吧,不管你信不信,我可能比你更知道怨气缠身和咬牙切齿有多难受。做点好事,你会舒服很多。” 那三支香慢慢燃着,赵奇就仍在发愣。过了很久,他一下子把自己摔躺在地上,胸膛起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鬼是不会呼吸的,可他却真的吐出了气——浓郁黑红、仿佛是箭一般的一道浊气。他身上的砂石忽然颤动起来,随后自体表散落,隐没在血雾中。 他仍是个被剥了皮的样子,但体表都已经是莹润的血光,而非之前那种黑红皲裂、与泥砂混杂的肮脏模样了。 李无相不知道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该是好事——赵奇是想开了吗?在灵山里,意念这东西似乎极为重要……他这是怨气散了,因此也作用到自身了吧。 他就笑了笑,拍了一下赵奇的手臂:“我去帮你把你的皮也拿回来。还有,这不叫欺师灭祖,这叫清理门户!” 他从怀中取出最后三支香点燃了,默默存想赵傀当时在金水的模样——一团缭绕黑气,头顶三只剩了两,周身人皮舞动,而后猛地向之前赵奇所指的方向看去。 他看到古洞了! 是在一片黑红的血雾中,一个更加阴森幽暗的洞口。 破邪需要气血,而他的气血几近于无,可这附近,都是能叫自己取用的! 李无相散在体外的触须开始吮吸,只两三息的功夫就由白变粉,又由粉变作为赤红色。原本将他缠绕得严严实实的那些东西似乎都在他耳畔发出惨叫,有的立即四散逃走,但更多的被他的触须吸得迅速失去重量,化散在血气中了。 他体内的真仙体道篇随之飞速运转,将这些灵山戾气全化为纯净的鲜血,慢慢汇聚到他的飞剑上。 小剑上渐起血光,催动它在体内颤动不休、嗡嗡作响,仿佛亟待破体而出。 于是他强行压制它,伏低身子,手脚并用地向古洞的方向攀去。 攀出四五步,就到了洞口,他闪身贴在洞旁,只探出一只眼睛向洞内看—— 赵傀……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了?! 他的身躯仍是一团黑雾,可身上却有金光,隐隐约约地构成一个轮廓……仿佛是一领金甲!这金甲所发散出来的微芒,不但将头顶剩下的两朵血也镀上一层金光,更隐隐形成了第三朵金! 而他的面孔也更加清晰了,更加接近于在金水所看到的那个灶王爷的模样! 他又要三聚顶了! 一个月前,还没离开金水的时候,赵傀向自己百般哀求又威逼利诱,说快要不行了,可现在,李无相觉得他快要恢复到跟曾剑秋恶斗时的样子了,他从哪儿搞来的愿力修行的?? 此时赵傀就端坐在古洞的黑暗中,那姿势真像是个神圣之类。他把那几条人皮做触手,在身边的虚空当中缓缓舞动,李无相稍微观察一会儿,就发现那并非漫无目的,而像是在弹拨着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他就真看到了—— 在黑暗中其实是有许许多多的清光的,仿佛空气中当中泛起的微小涟漪,细细碎碎的人声正从那些涟漪中传出。李无相刚刚凝神去听了一会儿,那些涟漪便微微晃动起来,赵傀的脑袋也忽然一挺,似乎觉察了什么。 他立即收住念头——那些涟漪当中传出来的人声听着温和虔诚,并不像在镜中听到的那些恶鬼的窃窃私语一样,充满怨毒气。那……是活人的祈愿?自己刚才要去听,可能是差点儿抢了他的香火了。 还有谁在拜他?密密麻麻的一片涟漪,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一击即中、一击即中……看来现在不是最好时机,李无相再次手脚并用,慢慢退开一些。但就在快要隐入血雾中时,一个念头忽然划过脑海—— 金甲……太一……那个,梦! 格杀许道生之后,同程佩心和程胜非回德阳中途露营那晚,自己做的那个梦! 当时以为外邪换了一种与自己沟通的方式,变成托梦了。可要是……托梦的不是外邪,而是赵傀呢?那晚睡前自己一直在想开宗立派的事情,因此叫他抓住了可趁之机吗? 他知道德阳的武庙被精怪占据,所以他是要叫自己去武庙除了精怪,然后好供他寄身?! 阴魂不散……哈!这话说得可真好! (本章完) 第106章 狂风(二合一) 第106章 狂风(二合一) 丹炉之中,小火正慢慢焙着一面铜镜。 程佩心坐在炉前,缓缓叹出一口气:“非儿,你已经这么大了,有些道理,我不说你也该懂了。什么是三十六宗,是人吗?不是的,而是传承。” “你说李无相拿到法帖,就是宗主,好,那我问伱,当初为什么定下这个谁得到法帖,谁就是宗主的规矩?是因为两千多年前三十六宗内斗,已有自行消灭的趋势了,于是有识之士才觉得不该这么下去,就立了这样的规矩,为的是保住传承。” “为了保住这传承,只要拿到法帖的人有本事、守得住,就能振兴宗门,因此我们才认。而不是颠倒过来,拿了法帖的,就动不得。你能明白吗?” 程胜非坐在丹房内西北角的卧榻上,身上虚虚缠绕一条白绫。她皱着眉,望着丹炉中的火光:“师父,我不想听那些道理,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你说他不是人,可他哪里不是人了?他比见过我的哪个人都要好,你说你是听别人说的,可到底是听谁说的?” 程佩心看着她,重重吐出一口气,像要发作。但又把火气压下去:“我不会害你的。” “可我怕那人害你!”程胜非挺直身子,白绫随之舞动,“你把我困上三天也好,五天也罢,说了一堆道理,我是明白的啊?可我就是要知道到底是谁跟你说的!你不告诉我,再把我困上十天,我……我就活活饿死在你面前,也好过你再像从前那样被人骗了害得好苦!师父你忘了从前的事吗!” “闭嘴!”程佩心一下子从丹炉前站起来瞪着他,程胜非并不示弱,也同她对视。 这么过了一会儿,程佩心才又叹口气说:“好,你非要知道是吗?那要是你知道了,你就不闹了?” “是个能信的人,我当然就不闹了……不,我这不是闹,是担心你!” “你这个性子早晚要吃大亏!”程佩心走出丹房,很快又走回来,坐到程胜非身边,手中多了一张纸。 这是一张未裁的符纸,上面写了八个字——“然山宗主赵傀之位”。 “你听好了,你听了,也不许往外面说。”程佩心想了想,“还记得我那天晚上请门神吗?” “嗯。” “我当时是找到了门神真灵的。可我正要请下来,又有个人想要上我的身,我以为是哪个去了灵山的修行人,就要把他给驱退,但那人告诉我,他就是赵傀!” “我当时没理会,再请,门神就请不下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我身边挡着。那天晚上我回到房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起了这么个牌位。” “我当时想,赵宗主是不是死了?但他要是死了,李无相怎么没提过?可能是他们然山的事情,不好说。我又想,赵傀这位宗主,无为而治,专心修行,在三十六宗太难得了。可这么一个人也没逃得过生死劫数,是不是那边少了什么?我就供奉一下,免得他往后再缠着我吧。” “我就是用这张符纸,请了香烛,结果我真见了他了,你知道他现在成什么样了吗?” 程胜非愣了一会儿:“……什么样了?” “他成仙了,成正果了。金光灿灿,是得道了!我这才知道,李无相的法帖根本就不是赵傀传的——赵宗主离开山门就是因为找到了成仙得道的法子,要修成鬼仙,可又比鬼仙强得多。” “你也知道,修鬼仙,是要渡人劫的,那个李无相就是他的人劫,趁他将成的时候毁了他的肉身、夺了他的法帖、偷了他的功法。” “赵宗主是有些保命的手段,把他骗过去了,但也只能去灵山了。李无相呢,道行不够,用他的功法却把自己修成了半人半鬼!” “然后又不知道在哪里害了一个剑侠,夺取了剑侠的手段,也假装是个剑侠了——咱们跟他相处的这些日子,你没发现吗,许多修行上的事情他都不知道的。前几天,我为什么叫你去跟他说说话、问问剑侠的事?就是为了探探他的底。结果你跟他说得怎么样?” 程胜非愣了半晌:“我……他……是只跟我说他在路上遇到的一些事,倒的确没跟我说剑宗的事,都一笑带过去了……” 程佩心看着她:“明白了没有?在然山上的时候,许道生就说他不是人,我当他是在污蔑。可记不记得他前几天去了武庙,说为了看一看?什么人会在晚上去武庙看?他是为了偷香火,所以一夜间才从筑基修到了炼气……那天晚上的三道雷,你再想一想,像不像雷劫?活人修到炼气会有雷劫吗?” 程胜非沉默起来,隔了一会儿:“师父,那个郭剑明……是你摄进镜子里的是吗?” “没有他,李无相不会进入镜中。”程佩心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摄的是魂,肉身还在后院。” “离魂这么久……他肉身也会坏的。” 程佩心认真地看着他:“他只是散修。散修是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这也是他的报应。非儿,你真的看不惯三十六宗的做派,就想一想,赵傀已经把金缠子许给了我,等炼化了李无相,我就是然山宗主,你就是下一任——你做了宗主,德阳附近什么事你做不得?你喜欢那个李无相为城里的百姓出气?到时候,你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程胜非的眼睛亮了亮:“那时候你不拦我?” 程佩心长舒一口气,摸摸她的头发,终于笑起来:“我不拦你。现在还闹不闹?” “那……师父你做然山宗主,宗里怎么办呢?” “宗里?傻孩子,宗里自然是高兴的了。”程佩心在白绫上一摸,将它收了,“三十六宗,不是个个儿都想要一统、重归太一道吗?只不过是这种事谁来做谁就是出头鸟。可如今我这然山宗主做的名正言顺,谁也不能说什么,宗里自然更会给我们援助——咱们只要先把自身修行好,别的事往后再说。即便之后又把法帖交出去了,好处不也实实在在落在手里了吗?” 程胜非认真地想了想:“师父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 她抬起脸,看着程佩心的眼睛:“李无相即便不是人,这些日子也并没有害过我们。师父,要是按理来说,无论他对赵宗主做了什么,在我们这边,都是我们主动害他。想要给他烧些香烛纸钱。” 她这时候,又变成一贯的正经严肃的态度了。其实有些时候程佩心都觉得,她这小模样才是自己的师父。 可她也知道,这个样子的程胜非,就是答应了、想通了。给死去的修行人烧些香烛纸钱,这事是有些忌讳的,但她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再纠缠了。于是点点头:“好,这件事就依你。唉,我陪你熬了这几天,你倒是时不时睡一会儿,我却从来没合眼。这里你守着吧,爱烧多少就烧多少,我先去歇一会儿。记着,不要大火,就要这样的小火。” 程胜非看了看丹炉:“他……还活着吗?” “该已经死了。但他不是人,该说只是皮囊没了。赵宗主说他体内有一件宝物,可保魂魄,需要再炼上十三天,才能将魂魄和那东西炼得若即若离,为他所取。好了别再想了,事已至此……他做鬼也是会缠我的。何况赵宗主在,只怕他鬼也做不了多久的。” 程佩心叹息一声,走出门去。 程胜非就走到丹炉边坐下了。炉旁边有一个小木柜,里面存着些常用的器具,柜上摆了茶点。她就从柜中取了一沓黄表纸,又吃了几块点心、喝些在炉边温着的茶水,将黄表纸拿在手里、一张张地向炉中投去。 她边投边盯着那面铜镜,见它躺在火中、一动不动,就慢慢流下眼泪。但又赶紧往门外望了一眼,自己擦掉了。 如此,等烧完了十几张之后,才又向门外看了一眼,立即将那半沓纸拍在柜上。 现在师父真的走了。 她马上从小柜子里取出符笔、朱砂、香烛,提笔开始在黄表纸上书写。 师父所说的道理,她自然都是懂的。可那些道理,她从来就没觉得对! 至于李无相……“没有他,李无相不会进入镜中”——既然如此,他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分别?这样的人,绝不会真去夺宝杀人! “然山宗主李无相之位”这几个字一写完,她就将香烛燃起插在炉中。又把舌尖咬破,一滴血喷在纸上,另一滴血喷到铜镜上,口中默念引魂咒,又调息入定、放空神智。 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嗯?” 好像略有些疑惑、略有些意外,并没有惊慌愤怒,但的确是李无相的声音。 程胜非的脑子空了一空——她从未用过引魂咒来招引魂魄,这时一试竟然就见效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边的声音就没有再说话,她知道他在等待着——因为耳畔还能听到细细碎碎的低语和仿若风声的哀嚎……铜镜里是这样的吗? “李宗主……你……死了吗?” 那个声音又传来了,就跟他平日里说话时一样平静柔和:“程姑娘你希望我死了还是没有呢?” 刚才流的几滴眼泪都是给师父看的,这时候听了他这话,程胜非的眼泪一下子又流出来了:“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我师父请到了然山从前的那个赵宗主,我之后才知道,我师父……我师父……她肯定是被赵宗主骗了,李无相,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肯定不会是妖魔的!” “是赵傀,对吧?”她听到李无相叹息一声,“我和他,就说来话长了。程姑娘,你方便听我说话吗?一个很长的故事。” “你说,你说吧,我……我先把你引出来吧?我师父说赵傀要对付你的魂魄,要让你形神俱灭!” “不急。我说了我的事,你再决定要不要帮我的忙吧。从哪儿开始说呢……金水吧。离德阳大概十几天的路程,有个金水镇,就在清江城旁边,其实挺漂亮的——” 月余的事情,只用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讲完了,虽然隐去了些东西,但已经足以叫程胜非明白这么一件事——一个人的说辞事无巨细、合情合理,另外一个人的说辞语焉不详、叫人厌恶! “我师父……是真的被骗了!”程胜非在脸上狠擦一把,“我去找我师父,我叫她——” “程姑娘。如果是你听到了这样的事,会不会先试着向另一个人求证?” 程胜非一下子愣住,过了半晌才动了动嘴唇:“我师父她……她这人耳根子软,她……宗主,你不知道她前些年过得太苦了,她信错了人才来到了飞云观的,她一直不甘心,所以她才一念差错做了这种事,其实也都怪我,如果不是为了我,她……” “你用不着自责。父母对儿女的好是不讲什么道理的,什么事都怪不了你。” 程胜非惊愕地愣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 “看出来的。”她听见李无相似乎是笑了笑,“我能理解你师父。法帖这东西在寻常人身上是催命符,但她既然觉得我不是剑侠,又觉得自己有天心派庇护,得到了法帖,该是能留得住的。在这种诱惑面前做了这种事,我倒不是很怪她。” “只是你师父这么……这么容易错信他人,就不会是赵傀的对手。然山法帖,赵傀不会给她的,他的状态跟你们想象中的那种鬼仙不同。” “那……那我先把你救出来,我们从长计议,好好商量个对策——” “对付赵傀,想要从长计议是最要命的。程姑娘,我今天,就要在此地料理了他。” 程胜非的心忍不住颤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初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他俊俏好看,一下子就没有恶感。可她知道自己不是师父那样的性情,这种感觉发乎情、止乎礼,并不因为一个人外貌如何,就会为他掉下眼泪。 那是为什么呢?她现在知道了——身边的一切都暮气沉沉、保守畏缩,可这个人的身上,有奔涌沸腾的气血,有亮得耀眼的活力,像一股要掀翻一切的狂风! 她不想看到风止! 她深吸一口气:“宗主,那我能帮你吗?” “能。” “我要是帮了你,你能放过我师父吗?” “有你在,我不会太为难她。” “好!现在你说,要我怎么做!” (本章完) 107.第107章 斩杀(二合一) 第107章 斩杀(二合一) 李无相在血雾中观察着赵傀,并将自己吸取的血气压缩到极致,渡到飞剑上。 真仙体道篇是剑侠所修行的精气运行法,而飞仙化剑篇,修的则是剑。 曾剑秋那天所使出来的血剑,是催出自身体内生机、通过气血渡到剑上,是飞仙化剑篇中的“血气”。 而更上一层,要剑修的内息达到金丹境界,以体内丹力将神念中的杀机渡到剑上,谓之“血煞”! 李无相的体内气血不足,要在剑上催出血气已经十分勉强,然而这灵山当中的血雾饱含怨戾之气,他这小剑此时已变得通体赤红、近乎透明、杀机满溢,竟也成就了血煞! 他就将这血煞剑藏于腹中,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傀的一举一动——该没多少人能真的进来灵山,也该没多少人能亲眼看到一个近乎神仙之流的东西就在眼前吸纳香火愿力,他要在等待程胜非的时间里,多学一点去。 赵傀在古洞里看起来很忙碌,无数涟漪在他身边的雾气中随生随灭,像被雨打的水面,其中清光随着生灭汇入他的体内,应当就是愿力。 李无相听着那些声音,但只叫它们像风一样从头脑中掠过、尽量不留痕迹,以免抢了赵傀的香火。 绝大多数都是隐约朦胧的细语,轻微到稍稍发散些念头,便可无视它们的存在。但偶尔有一些声音极为清晰,泛起的涟漪也更加明亮,应该是供奉了分量足够的祭祀、或者情绪极为强烈。 每当这种东西出现的时候,赵傀才会稍微向其投去目光,而后将人皮触手探入其中。李无相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但推测是从那些人的身上拿走什么东西。 这种经历,他刚才已经体验过了—— 先是耳畔响起低语,而后逐渐清晰,接着,身边的血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像含苞待的朵,饱含一种隐而不发的趋势,出现了。 他抓着那种感觉,心意一动,于是涟漪立即泛开,在一团模糊的光亮中看了程胜非、体会到了叫人愉悦的细微力量传遍全身。 这该是因为程胜非给自己起了一个灵位。而他的神念也附在太一像上,却没有听到德阳城里人的祈愿,是因为自己虽然身处灵山,却还勉强算是个活人吗? 现在,他仍能感觉得到自己与程胜非之间的联系。涟漪已经消失,他看不见、听不到,但觉得自己知道她在做什么—— 此时已快到深夜,半个时辰之前程胜非先去看了程佩心,确认她已熟睡,然后在后院找到一柄铁锤,翻过院墙跳出门外,向着武庙的方向疾奔。 她想要去打碎塑像,李无相不知道仅仅是这样有没有用。而且她大概还有一刻钟左右才到得了武庙,如果赵傀—— “你过来吧!”赵傀此时忽然开口,李无相几乎将腹中飞剑发出,但立即按下了。 “我教过你多少次,这世上一切的东西都要自己争过来!”他一边吸取身边的愿力,一边厉喝,“这都是为了你好!你这个蠢东西,一次识人不清,给为师带来多大的麻烦!” “你还不服教训!要不是为师这回运筹帷幄,你还能喊饿吗?早就跟这些东西一样,陷入血池里去了!明白了没有?!” 李无相看向赵奇—— 刚才吐出的那一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怨气。他此时满身赤红,虽然仍称得上恐怖,但至少体表不再焦黑扭曲,称不上丑陋了。 他一直像刚才那样仰面躺在地上,此时听到赵傀的厉喝,才慢慢坐起身,隔了很久才说:“师父,我不饿了。” 这样的语调,叫李无相想起初见他时的样子了。 “畜牲!你还敢跟我置气!?给我滚过来!” 赵奇转脸向古洞的方向看了一眼:“师父,我不是置气。我只是想明白了,你说得对,什么东西都要靠自己争——我现在就只是想要自己争一争。” 这话叫李无相心里咯噔一声——赵奇这家伙真的是……太感情用事! 果然,赵傀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立即将身子探出古洞:“你在好生看着吗?” 这一探,就瞧见了赵奇此时的模样,又是一愣:“你这身上怎么回事?” 说了这句话之后,李无相觉得赵傀周围的一切瞬间清晰起来!他看到了构成古洞所在的这座山的密密麻麻的血肉和骸骨、地上流淌着的脓血、浸泡在其中的翻滚蠕动的怨鬼——赵傀的一双眼猛地睁大,登时射出一阵血光! 他想到自己了,他能看见自己了! 就在赵傀朝他的方向转脸的一刹那,血煞剑自口中喷射而出! 四五步远的距离,没给赵傀任何反应的机会,血光嗡的一下贯穿顶上三,将那些东西打成了一片弥散的金芒! 赵傀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身子委顿下去,体内黑烟喷涌,本体刹那间就成了一团朦朦胧胧的雾气。但他没耽搁一丝一毫的时间,就在惨叫的功夫已化作一道黑烟朝李无相猛扑过来。 这样的距离,眨眼即至,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密密麻麻的涟漪在他身边泛起,无数条清光汇入黑烟之中,赵傀的头顶竟又催出三朵小小的金,迅速壮大。 李无相将血煞剑一收,猛地后跃一步,在赵傀即将扑上他身体的一刹那,又将那三穿了一遍! 三再次溃散,赵傀的身形一顿,刚要成形却又化作一团黑烟,李无相趁机再往一旁退出两步、胸口一张——笏板的碎片啪的一声全射在赵傀身上。 可竟然没挨到他——一触那黑烟立即爆成大片白雾,将他给裹了个严严实实。这东西对赵傀也该有效,那白雾往他的身体里钻去,竟将周围汇聚过来的清光愿力都挤散了,赵傀接连惨叫,立即左突右窜,终于从白雾中挣脱出来,不再去扑李无相,而扭身就要遁走。 飞剑再次射出——此时剑上的血煞已变得极为黯淡,仅余一层朦胧光亮。但赵傀此时也已飘飘散散,像一朵在狂风中的薄云,飞剑在他体内穿了个三进三出才重新变成亮白色,而赵傀的这团黑雾砰的一下,猛然散去。 李无相立即将飞剑重新收回体内,迅速往剑中渡进血气,凝神细看—— 散去的黑烟落在地上,立即渗入血水当中,一时间周围只有翻涌的怨鬼嘶嚎声,再不见他的踪影了。 赵傀肯定没死!因为李无相此时再努力分辨一会儿,就能从怨鬼哀嚎的声音里又听见那些活人的细语了……赵傀躲在地下重塑他的身躯! 这东西现在太难杀了,本该等他的愿力来源被断绝之后再出手! 他刚瞪了一眼赵奇,就听见赵傀的声音果然从地下传来—— “好啊,两个小畜生,不知死活的蠢东西!那个畜牲,向来是蠢的,也就罢了。你这个小畜生,竟然也犯蠢么?啊?哈哈哈哈哈!” 赵傀在地下狂笑:“你当我不知道那个蠢东西是什么性情?你当我为什么叫他在那里守着?因为他必然要去镜中找你!我原本想,等将你炼化得再虚弱些,再哄他把你给引进来——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给引进来?” 他在拖延时间,好重塑身躯与顶上三。可现在李无相也需要时间——等程胜非击碎那太一像,断了他的愿力来源,以及—— “垂死挣扎罢了,我猜你也没想到我把你伤得这么惨!”李无相冷笑一声,将小剑放在身周警戒,同时在心中分出神念,抓住意识里与程胜非之间的一缕联系。 就像是在水中的人抓住一条迅速攀升的绳子、冲破水面,他头脑中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听到程胜非奔行时的声音了。李无相立即在心中发声:“我跟赵傀交上手了,我之前叫你带着的灵位还在不在?” 程胜非低呼一声,立即说:“在!” “碎了太一像之后立即用那东西请我出来!”一个念头从李无相的头脑中滑过,但在这种时候,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它。 “好!”程胜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因为上回你能侥幸保下性命,全是因为外邪!”赵傀恶狠狠地说,“你当我怕的真是你?!可现在,小畜生,你在灵山里!你要是在阳间,念头一起,你那外邪瞬发即至,可如今你既然在这里——可知道外邪之类的东西也是住在灵山?他从上层天再赶来这血海救你,你猜猜要多久?哈哈哈哈哈!蠢东西!现在知道什么叫自作聪明了吗?!” “——然山宗主?你也配?!!” 伴随这一声厉喝,无数道黑烟从李无相身下喷涌而出,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又来?! 李无相立即用触须将七窍死死封住,不叫赵傀像在金水时那样钻入体内与他争夺金缠子,又叫飞剑在身周舞成一片白光,将这黑烟切割得支离破碎。 但此时这团黑烟的外围,无数涟漪在血雾中随生随灭,三朵小小的金芒再次凝聚成形,却只在稍远处盘旋飞舞、避开飞剑。即便偶尔刺中一朵,也因为剑上的血煞已被那层黑烟消磨得黯淡无光,只能叫那东西稍稍晃散,立即又被愿力聚拢。 赵傀化身的这黑烟,远比灵山中的血雾厉害。他即便封住了七窍、重新炼了一身坚实的皮囊,也被这黑烟侵蚀得滋滋作响,遍生燎泡,就连藏在金缠子中的神魂都几乎要感觉到那种切肤之痛了! 此时赵奇飞扑过来要帮忙,但体外的黑烟只分出一缕在他身上一燎,赵奇那血淋淋的身体立即被烧得漆黑一片,惨叫着跌落在地。 再过上十几息的功夫,李无相的双眼终于被灼出两个小洞,黑烟嘶嘶作响,往他体内冲去。他立即运转真仙体道篇以体内精纯的精气抗衡,将其死死抵住,但洞越灼越大,三朵逐渐成长金光也嗡地飞射过来——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脆响! 程胜非把太一像击碎了! 围绕在黑烟附近的涟漪刹那之间少了一大半,李无相立即将黑烟逼出双眼,飞剑又在三朵金上一穿,再将其击溃,只是—— 他怎么还有愿力?! 仍有涟漪在赵傀的身周生灭! 还有许多人在拜他! 在这里,真杀不了他……但绝不能再留后患了! 赵傀化身的这团黑烟重变得稀薄起来,又向李无相眼中猛攻一气,忽然消散,似乎想要重新遁入地下。 但李无相将触须一收,双眼变成了一对黑洞洞的窟窿,喝道:“想要金缠子?来啊!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赵傀原本要走,一听这话,立即涌了进去,直往金缠子里钻。 在金水时,体内触须一触着赵傀化身的这黑烟便立即枯萎,此时李无相却能运行精气,将其死死困在体内、与其抗衡。 只要将它困住就好!不叫它把金缠子剥离皮肉就好!等到—— 来了!! 三点淡淡的红光在血雾中乍现,袅袅香烟便在这雾气中,辟出一条路来! 李无相立即以神念抓住这丝丝缕缕的烟气,感知到烟气的尽头那一团旺盛无比的生机,他猛一发力,那生机就像一团绳索一样被他抽出一截,身周血雾消散、哀嚎退去,一片昏黄的光亮扑面而来,他看见了脸色苍白的程胜非和武庙的石板地面! 李无相落在地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圆睁,向外逸散黑烟。但他顾不得跟程胜非说话,体内触须将残砖与纸片一碰,下一刻又从她的眼前消失,现身在然山幻境。 然山幻境,这么一片扭曲的空间,独立于此世之外,如果他没猜错—— 他体内精气猛然鼓荡,飞剑在其中纵横穿梭,只数息功夫,赵傀的化身便拼了命地想要向外逃窜,但李无相死守口鼻将他牢牢困在体内,再刺出十三剑去—— 赵傀只说了一个“饶”字,再无声息! ——在这幻境里,他受不到香火!因为在金水时,赵傀就是先将赵奇用然山符祭出的那片空间击破,才聚拢了镇上人的愿力的! 此时李无相才把嘴一张,呸的一声吐出一样东西,落在地上。 乌金色,圆坨坨,似有形体,却又仿佛是一团汇聚的光亮。李无相放出飞剑又穿刺几下,这东西被击打得散成地上的一片金液,却又慢慢聚拢成一团。 这,就该是赵奇所说的“仙人遗蜕”了。 李无相用飞剑指着这东西,静立片刻,慢慢在它面前盘膝坐下。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才笑了一声:“你还没死,是不是?是的话,就最好了。听好了,你已经不是然山宗主,但从今天起,我说你连然山弟子也不是了。你弃了然山,结果最后还要被我困在然山,赵傀,有没有觉得特别有趣?” 他又冷笑一下,才收回飞剑、微阖双眼,借用幻境中混乱却又凌厉的灵气吐纳调息一番。等觉得体内被损耗的精气稍稍回复,就看向一步之外——程胜非站在那里,盯着落在地上的这片碎纸。 (本章完) 108.第108章 和事佬 第108章 和事佬 他之前觉得程胜非的相貌只能说“不算难看”,是因为她的脸颊稍有些丰满、下巴略短、眼皮稍厚。 可现在,她的脸变得瘦削,因此显得下巴不再那么短,眼皮也变得薄了些,与程佩心看起来更像了。 只是,不是像母女,而是像姐妹——她看起来老了八九岁。 或许因为自己并非真正的灵体,因此要从灵山里请出来,所消耗的阳寿才更多吧。 李无相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程胜非也这么看了地上那碎纸一会儿,然后拔出腰间的长剑,走到庙门口警戒去了。 于是李无相从幻境中现身。 听到身后的声音,程胜非立即转脸,面上还有些惊恐的余色,但瞧见的已经是一个正正经经的人,脸上并没有冒着黑烟的窟窿了。 她张了张嘴:“你……” “吓着你了没有?”李无相对她笑了一下,“刚才赵傀钻进我身体里去了,所以我做了个法,把他给困住了。” “那……” “可以理解为他死透了。” 程胜非一下子松了口气,看看手里的剑,慢慢还入鞘中。 两个人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李无相叹了口气:“现在怎么办?” 程胜非愣了一下,似乎想要问他指的是什么,但又闭上了嘴,只将目光垂下。 “回去找你师父吧,告诉她赵傀已死。如果她觉得自己是被赵傀蛊惑了,就请她把郭剑明的魂魄从铜镜里弄出来,再看看能不能再弄回他身上——只要这件事做成了,看在你耗损的这些寿元的份儿上,我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程胜非瞪大眼睛:“真的吗?” “嗯,真的。” “好,我这就——” “程胜非!”但没等她将话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一道白练从夜色中卷入缠住她的腰肢,一下子将她拉了过去,程佩心在薄薄的夜雾中现身,一把扣住程胜非脉门,稍一用力,白绫立即将她牢牢缠住,动弹不得。 她拉着程胜非又退后两步,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你——你干的好事?!你疯了吗?!” 李无相叹了口气,将飞剑悬在身前,走到庙门口:“程观主,我想给彼此留个体面,但你这是何必呢。” 程佩心转脸看他,目光极为凌厉:“体面?到了这种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有我这蠢女儿才会上你的当——李无相,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说的,你走不了了!” 李无相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做师父的,都喜欢说弟子蠢。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她比你通透得多?程观主,你觉得你想要害我,于是我不会放过你?那我可以告诉你,你这个女儿与我脾性相投,看在她的份儿上,我真可以不跟你计较。” “哦……或者是因为赵傀?不至于吧?你们不算很熟吧?程观主,还记得你在然山崖头对她说的那句话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忘了?” 程胜非别过脸去:“娘!你收手吧!是我们做错了!他是被赵傀——” 白绫稍一舞动,立即将她的嘴巴也封住。程佩心将手一擎,曾在中庭用过的那指月玄光就现在指尖:“对也罢错也罢,现在都没什么好说的了。李无相,换做是你,能叫我这么走了吗?只怪宝物在你身上,但你守不住吧。” 李无相沉默一会儿:“程姑娘,怪不了我了。” 程佩心冷笑起来:“你好大的口气,怎么,觉得赵傀奈何不了你,三十六宗的人也奈何不了你?余观主!” 一个身影在武庙的另一侧自雾气中现了出来。德阳城碧霞宫掌观余照统手托一尊紫金香炉,向前走出两步。先向程佩心微微点头,又向李无相微微点头,笑着开口:“李道友,你和程观主之间的恩怨我倒没有听得很细。只是,你也要体谅程观主的苦衷——这种情形,的确不放心你就这么走了的。” “程观主说得对,谁对谁错,此刻也都用不着争辩了。谁能留得下谁,自然就是谁对了。只不过,修行不易,人胎难得,动手之前,由我先做个和事佬吧。” “李道友你之前以剑侠自居,剑宗虽然不算三十六宗,可既然六部玄教认为剑宗是太一正统,我们也就引为同道。但你既然冒充剑宗人,就是犯了三十六宗的戒律。在这一点上,三十六宗的门人,人人得而诛之,程观主是没什么错的。” “至于你那金缠子,我听程观主说,是你从赵宗主手里强夺的。我么,也跟赵宗主有过几面之缘,因此来到这里,不是与然山的新宗主为敌,而是为赵宗主出头。” 他又把紫金香炉托了托,其中立即冒起氤氲的金气:“要我说,不如这样吧。不管你是不是人,既然已有人形,我们也就不坏你的道行了。你只要将然山的宝物、幻境交出来,再自废修为,我余照统自然保你安全离开德阳。往后你是寻到别处继续修行,还是有别的际遇,就看你自身的造化了。” “程观主,如此可使得?” 程佩心看着李无相,微微点头:“也好。” 李无相在夜色中看了看程佩心,略一沉默,皱了下眉:“我有个问题,诚心发问。” “是这样,几天前的时候,咱们的关系还挺不错。回到德阳之后,你应该也是真心想要为我消解许道生的魂魄,直到你后来召来了赵傀,然后你立即就打算把我做掉——我是想问,这种态度的转变,没有任何犹豫、完全不考虑前几天的情分,就要出手把我弄死,这种事,是只有你们会这么做,还是说在三十六宗之内,都是这样的?”程佩心轻轻嗤笑一声:“你倒真是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野人。这世道自然就是如此了。一个人,总要有所倚靠。要不然你手段再高明,总有比你还高明的。别人尊你敬你的,除了你自己,还有你的靠山。只是你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懂么?李无相,你觉得一个侥幸得了然山法帖的散修,就能做我飞云观的座上宾?” “狗屁道理,懒得懂。”李无相将之前在灵山吸纳的血气全部渡到剑上,小剑立即亮起一阵蒙蒙红光,“两位观主,好大排场。那谁先来领死?” 程佩心和余照统相视一眼、犹豫片刻,都未立即出手。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第四个声音—— “你可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位程观主,用来困住她弟子的,是件叫素练的宝物,不但能困活人,还能困阴鬼。手里的指月玄光呢,虽然不是天心派的本器法宝,却也不是一般门人能弄到手的。发动起来,不伤你的皮囊,专伤你的魂魄。你应该之前跟人恶斗过一场,体内气血已经近乎枯竭,又没什么像样的符咒护体,只怕要吃大亏的。” “那位余观主呢,手里托着的地火紫金炉则正相反,专门炼人的皮囊。等到动起手来,素练将你稍稍困住,指月玄光打你一个头晕脑胀,地火紫金炉再将你一收、炼上十天半个月,任你本事再大,也得化成一滩血水。我要是你,现在就想想能不能立即跑了。” 声音似乎来自武庙的屋顶。 李无相立即将飞剑向上一发,砰的一声将头上轰出大洞、又往前走了一步,转脸向发声处看—— 一个穿黑衣、短打扮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飞檐上了,负手而立,按着腰间的一柄刀,神情淡然,仿佛是个路过看热闹的。 程佩心皱了下眉:“哪里来的高人?今夜是天心派与楼光派办事,劝你不要惹火上身!” 飞檐上的男人听了这话,只笑了一下:“我是听你们刚才在说道理,所以觉得有趣,因此多待了一会儿,却发现了更有趣的,倒也不是要故意惹火。” “更有趣的?”余照统笑了笑,看程佩心,“看来李道友身上这然山法帖引来了不少江湖朋友。唉,如今这年月,人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先是这位李道友初生牛犊不怕虎,夺了法帖还敢跑去你的飞云观。后是这一位,飞蛾扑火要分一杯羹——这位道友,报上名号来听听。既然知道我和程掌观的手段,不知是德阳附近哪个宗派的英豪?” 飞檐上的男人开口:“在下潘沐云,不是德阳附近的人。” 程佩心与余照统对视一眼,哼了一声:“倒没听说过这个名号。” 潘沐云笑笑:“我的名号你们没听说过不打紧,认得这个就行。” 他将手臂一挥,一道白光忽然绕着他的头顶盘旋一周,又嗖的没入袖中。 两人脸色一变,程佩心皱眉:“剑侠?” 又向前一步,把潘沐云的模样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剑宗的朋友。潘道友,今晚这里的事,与你没什么关系。这人此前假扮剑侠,夺取了我们三十六宗的法帖,我们是要将法帖追回的。如果你要人,如余观主的所说,只要他把我们要的交出来,人可以由你带走发落。” “假扮?”潘沐云笑了一声,从飞檐跳到屋顶,透过破口朝李无相看去。 李无相就也抬头看他,两人对视片刻,潘沐云招了下手:“能给我看看你的剑吗?” 李无相只在心里稍一犹豫,便将手一抬,把飞剑射了过去。潘沐云扬手接住,仔细观瞧一番,又抛还给他,低头看程佩心:“他有飞剑,又使飞剑,做的也是剑宗要做的事,那他就是一个剑侠。所以他身上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剑宗的东西,两位观主,现在还要想要吗?” 程佩心愣了愣,怒极反笑:“怎么,你们剑侠也学会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夺宝了?” “大姐,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夺宝?要只是夺宝,你该觉得高兴才是!现在这事,是你们两个要为难我们的同门!你觉得今夜能善了吗?”第五个声音响了起来。程佩心和余照统立即转脸去看——发声处在他们左后侧的树梢。 一个红色劲装的女子抱着胳膊正站在那树梢上。今夜有薄雾,那女子的面目看不分明,却瞧得清楚那树梢在微微晃动,梢头的人影却纹丝不动,好像站在薄雾上。 余照统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阁下是……” “我叫陆壬葭,听说过没有?没听说过也不打紧。今夜过后,保管你一辈子忘不掉。” “啊……哪里的话。”余照统笑了一下,“两位剑侠都来了德阳,真是稀罕事。原来这事是误会一场……程观主,我竟然不知道李道友真的是剑侠,唉,早知道是自家人,何必来这一出戏呢?罢了罢了,既然误会解开了,这地也就不要我做和事佬了,那我这就——” 他将紫金香炉托在胸前,又慢慢退开两步,作势要走。 但树梢上的陆壬葭冷笑一声:“和事佬?那我也做个和事佬——你刚才叫我这位同门交出宝物,自废修为,既然现在想走,你那宝物我们不稀罕,你又是楼光派的观主,我们也不好废了你的修为。那这样吧,你喜欢用哪只手托着你的宝贝,就留哪只手。另一只,自己砍了!” 余照统牵了牵嘴角:“陆道友……哈哈,真是喜欢说笑。其实都是同门……” “余观主!你何必伏低做小!”程佩心厉喝一声,“像他们说的,今夜没个善了了!好啊!剑侠好大的名头!能强词夺理,非要与我们为难!那就看看你们三个能不能从指月玄光和地火紫金炉这里讨得什么好处!” “哦,不是三个,其实是四个。”第六个声音传来,又一个男子从两人右侧的薄雾中走出,站定。 他身上挑着一副担子,做个货郎的打扮,此时将担子卸下搁在地上,朝两人拱了拱手,温和一笑:“在下赫连集,也是个剑侠。余观主,我劝你还是听陆师姐的话,赶紧把手砍了,别找死。毕竟你该知道,我们这些做剑侠的,都霸道得很。” (本章完) 109.第109章 同门 第109章 同门 “好!就让我看看,你们有多霸道!”程佩心向后退到余照统身边,“余照统!听见了吗?!今晚我们就用指月玄光和地火紫金炉向他们讨教讨教!” 余照统沉默片刻,忽然将紫金炉向空中一抛,这宝物就在他胸前轻轻地转动起来。 程佩心对他一笑:“余——” 但下一刻,余照统忽然抬起右手,在左手上猛力一击,整个左手啪的一声,立即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他这才又把紫金炉接回到手里,赶紧从程佩心身边退开,疼得口中嘶嘶喘气:“我断了,我断了,我实在是没有带刀剑,几位剑侠,这总可以了吧?” 程佩心圆瞪双眼:“你!” 余照统不看她,慢慢往雾气中退走:“程观主你也别怪我……我也只是为赵傀出头的而已,结果发现竟然是误会一场,还能怎么样?都是一家人,何必你死我活呢,程观主,认个错就好了,这……我先回去疗伤了,全是误会,不干什么宗门的事!” 三位剑侠冷眼旁观,都没有拦他。等余照统的身影消失在雾气里,树梢的陆壬霞才纵身一跃,跳了下来。这时李无相将她的相貌也看清楚了——看着三十多岁,与说话时不同,面相看起来很和善,仿佛街上卖早点的摊贩。穿着劲装,头发用红帕子包起来了,要是卸下腰间的长刀,乍一看时会真觉得此人很不起眼。 但此时她右手中的一柄小剑嗡嗡转着,走到程佩心身侧六七步远停下,往庙里好好看了看,笑起来:“好一个帅小伙儿,我还以为老曾只中意跟他一样的粗犷汉子呢。李师弟,这恩怨是你的,你说,怎么办她?” “你们太猖狂!”程佩心怒斥一声,一下子将手擎起,把指月玄光托在夜空,又把手一张,要将天上的明月摘下来。可没等她将手合拢,陆壬霞手中一道剑光发出,直奔她的手去,程佩心赶紧缩手,身子御风横移出两步,又去摘月亮。 但赫连集的手中也是一道剑光刺来,逼得她不得不又把手缩回、再腾挪转向,第三次将手探向夜空。 此时屋顶的第三道剑光发出,比陆壬葭、赫连集的不知道凌厉多少倍,只听程佩心一声惨叫,掌心立即被穿出个血洞,那剑线又往上一提,将她的手掌切了个对半! 程佩心紧紧抓住右手,脸色煞白,却紧咬嘴唇将另一声惨护呼闷在口中,手指朝程胜非一挑,困住她的那白绫立即飞了回来萦绕在她身边。又喝道:“去!” 白绫一分为三,如隐入雾气中的白蛇,朝三个剑侠射去。陆壬霞与赫连集立即放出飞剑,专刺那白绫的端头,剑光像斗蛇的鹰喙一般,刺得那白绫左突右窜、变幻方位,却就是近不得身。 而射向屋顶潘沐云的那一道更加迅速凌厉,在半空中就一口气化出无数条残影,天罗地网一般地扑卷过去。潘沐云低哼一声,扬手发剑! 这一道剑光隐含血色,直接从残影当中穿过,找准了其中一条,就见一片血光爆出,无数条残影全都消失不见,程佩心放出的那条白绫被击成无数丝绦,像漫天的烟般缓缓洒落在地上。 飞剑去势不减,直奔程佩心的另一只手,她此时才慌了神,已避无可避。但一柄长剑在这时挡在她身前,飞剑叮的一声击在剑上,长剑的前半截立即碎成一片晶光,将程佩心的上半身划出无数细小血痕—— 程胜非持着断剑挡在程佩心面前,神情凄切:“李宗主!” 喊了这一声,又将手里的剑一丢,跪倒在地:“三位剑侠!我师父是被赵傀蛊惑做错了事,她……她……” 陆壬葭冷笑一声:“要是人人都说自己是被什么奸人、邪念蛊惑,岂不是人人都没错了?小姑娘,你起身,是你师父作恶,与你没关系!” 程佩心脸上的伤痕也慢慢渗出血来,叫她的上半身看起来如同一个血人,向程胜非厉喝:“走开!回观里去!” 程胜非跪在地上转脸看她:“师父!你认个错吧!” 程佩心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瞪着她:“你给我回去!” 程胜非同她对视片刻,忽然捡起地上的断剑横在脖颈上,看着李无相:“李宗主,用我的命抵我师父的命好不好?” 陆壬葭皱起眉:“小姑娘,你是傻了吗?你这师父——” “她不是我师父,她是我娘……做女儿的为我娘抵命,天经地义,宗主!” 陆壬葭不再说话,看看李无相,又看屋顶的潘沐云。 于是潘沐云跳了下来,叹出一口气:“小姑娘,她是你娘,一样没有道理。要一个恶人生育百十个儿女,岂不是多了百十条命?这可算不得什么天经地义。不过,在儿女面前杀死父母,也的确不是剑宗的道理。李师弟——” 他转脸看李无相:“你想怎么办?” 这短暂的时间里,李无相一直在想,这三位剑侠怎么会在今夜来到德阳。是听说了曾剑秋传了自己飞剑术的事?还是听说了自己在然山斩杀真形道行走许道生?又或者,是为了广蝉子? 听着潘沐云问了这一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想,自己该怎么答,才会叫他们满意? 可再看到潘沐云那双明亮的眼睛,以及另外两人投向自己的目光时,他就把心里的这些念头都辟退了,而决定这一回,只按着自己的本心来。 他往前走出一步,站在武庙前的台阶上,沉默着想了一会儿,抬眼看程佩心。 “程观主,我觉得,这世上最难的事,不是杀人,救人,而是按着自己的本心来。在你那里,你觉得帮着赵傀杀我,自己是有道理的。到眼下,该也只觉得是自己技不如人、运气太差。这些东西,我知道跟你争不出个对错。” “可有一样,你该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的——程姑娘现在打算用她的命来换你的命。你抛去心里的意气,觉得她该不该为你死?或者,今夜你生出这骨气,绝不低头,叫她眼见着你死于我的剑下,再叫她一辈子悲痛愧疚,是不是你这娘和师父该做的?” 程佩心张了张嘴,慢慢垂眼去看程胜非,被切开一半的右手剧烈颤抖着。 李无相叹了口气:“你要害我,但没成,我也就不要你的命。程观主,你自废修为,就还能安享几十年的天伦之乐。再有,即便程姑娘没有帮我,我也只会是多受些苦、多拖些时日,一样毙了赵傀脱困,你信吗?只不过到了那时候,就绝不会是只要你自废修为了。” 程佩心仰起脸,望向天空,身体发颤。而后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程佩心:“非儿,你想做剑侠,是吗?” 程胜非愣了愣,将搁在脖颈上的断剑移开:“娘……” 程佩心凄然一笑,看向李无相:“李无相,我这女儿不似我。我废去修为,飞云观她就待不了。她这样的性情,在天心派只怕要一生凄苦,你们几位,能教她做剑侠吗?” 三人看向李无相,李无相就点了点头:“我之前觉得,她和曾老哥脾性相投。” “好。”陆壬葭扬声说,“这小姑娘有血性,只要她愿意,我带着她。” 地上那些由白绫散成的丝绦忽然暴起,化作丝丝白光从聚向程佩心的头顶,下一刻,又从她的四肢百骸中穿了出来,都被染成血红色! 程佩心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瘫软在地。程胜非扑过去:“娘!” 程佩心慢慢吐出一口发颤的气息,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抵住她的额头:“去吧……别有怨恨……你真心疼我这个当娘的,就去做剑侠吧……娘,才能……在宗里活到老……”她昏了过去。程胜非立即把她抱住,低声呜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脸看李无相:“宗主,我,带她回观里去。郭剑明……我想办法把他拉出来,我问问我娘怎么做……” “好。我稍后去找你。”李无相走到她身边,但觉得不知道再该说什么,就只微微叹了口气。 等她慢慢在薄雾中走远,三个剑侠就聚到李无相身边,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而后潘沐云开口:“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吧。” 赫连集笑了笑:“这种时候有什么地方可去的,三哥,我那担子里可有好东西,就在庙后面,找个地方坐坐吧。” 潘沐云点头:“也好。” 武庙之后是树林,该常有人走动,因此林子底下很干净,只有些细草落叶之类。四人捡了一块平地,潘沐云放下他的担子,从货箱里取出一小坛酒,又取出三个油纸包,展开之后,瞧见是一包果脯、一包葡萄干、一包卤鹅。 他们盘膝坐下,赫连集拨开小酒坛的塞子,朝潘沐云和陆壬葭递了递,两人都摇头,又朝李无相递了一下,李无相也摇头。赫连集就笑笑,仰头喝了一口。 陆壬葭捡了一只鹅腿吃,潘沐云抓了一把葡萄干,嚼了一气:“今年的不赖。” 赫连集哈哈一笑:“走的时候给你带两包。” 潘沐云点点头,看李无相:“我们三个不常在德阳附近的。我这两年常在仓山,你陆师姐在怀远,你赫连师兄在涌泉,你曾师兄是在德阳的。” 德阳附近的大城这些天李无相都跟程胜非问过,于是知道仓山、怀远、涌泉,都在德阳周边,相去约有二十来天的路程,是将德阳周边环绕进去的。这么说剑侠其实是有各自的地盘的?不,这么说也不对,该是常活动的范围。 “你们见过他了?” “嗯,我见过,听说有了你这么一个传人。”潘沐云低头捡了捡葡萄干里的细梗,一把吃进嘴里,“按着咱们的规矩,多了一位剑侠,周边的人就要来看看。也不单是对你,都这样。瞧瞧这人做事怎么样,好不至于单一个人看走了眼,再顺便问问有没有什么要帮的。” 他笑了一下:“你知道,寻常人不会做剑侠,大多是身上有事的。能做剑侠的心性,在这世道必然麻烦缠身。” “这几天我们先在德阳打听过了,曾师弟没看走眼。至于今晚的事,我们其实知道的不是很多,没想到程观主跟你对上了。是因为许道生还是赵傀?” 李无相想了想:“是赵傀。曾老哥应该跟你们说了他的事,这一回,是因为——” 潘沐云轻轻抬了下手:“那就用不着说了,你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们也看得出来,她理亏。” 他又看看李无相:“你觉着,废去她的修为,轻了还是重了?” 李无相出了口气:“她这人,不大聪明,但比赵傀善良许多。废去修为,其实对她来说与死该也没什么区别了。” 潘沐云点点头:“你赫连师兄说我们剑侠做事霸道,这也不是我们想要霸道。只是不这样,这世道不知进退的人实在太多。剑侠不轻取性命,但教训要足够叫人胆寒。程观主这回吃了教训,回到宗里安分守已,自然最好。可要天心派想要生事,你尽管来找我们。” “至于那小姑娘——”他看了看陆壬葭。 陆壬葭又捡了条鹅腿,看李无相:“我跟她一样,我爹娘都死在剑侠手上。她要是能放得下,我就带她走。放不下,我过两年再来问她。” 李无相点点头。 赫连集拍了拍他的胳膊,对他吐着酒气笑:“小师弟,别这么拘束,有什么事儿要办的,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 我看起来很拘束吗?李无相稍稍愣了愣,然后意识到,在别人看起来或许是吧。 前世的世道没这里这么邪门儿,可因为他的那个行业,他没法儿与人有很亲密的关系。到了此世,因为身上种种秘密,更不敢与人交心。 可今晚……小师弟?他的确感觉到少有的暖意了。于是他笑笑:“我……曾师兄该跟你们说过我的事了——” “嗯,叫我们别多问。但知道你好像,对这世道不怎么了解?”潘沐云笑起来,“这也不少见。常有些寻常人入门的,也是一头雾水,所以带了这个来。” 他从怀里取出本册子,约有手指厚,递给李无相:“看看这东西,该知道的差不多都在里头,上面没有的,往后你自己慢慢也就知道了。” 李无相拿在手里看。是一本线装书,封面上写了三个字:世解集。他翻开迅速看了看,瞧见里面写的都是些山川地理、地方风俗、修行常识之类,的确都是他亟需了解的。 曾剑秋叫他们别多问,他们就真不多问。他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把世解集收起来:“曾师兄还好吗?” 三人飞快交换了一下眼色,潘沐云开口:“他有事要忙。至于好不好,怎么说呢,既然是剑侠,也该算好吧。见过了你,咱们也去帮帮他的忙。” 曾剑秋和他们要做的事,似乎不大方便对自己讲。于是李无相不打算多问了,就想了想:“我前几天在然山的时候,从许道生嘴里听说,真形道抓了一个剑侠。” 他说这话时,正在心里衡量一件事——许道生去找然山幻境,说是为了幽九渊。如今幻境就在自己这里,如果剑侠知道了这事,对于“然山幻境”这种似乎很要紧的东西,会怎么处置?从自己这里讨了去?似乎不是他们的作风。 但此事不提的话,似乎又…… 就转了这么几个心思的功夫,他看到了三人听到他这句话时的表情。 脸上并没有什么大的波澜,似乎早已经知道了。可还有别的神色,仿佛什么难言之隐、不想对他吐露的东西…… 一些似乎没什么联系的细节在他的脑袋里搅成一条线,李无相愣了一下,试探着问:“他……是要去救人?” 潘沐云朝另外两人看了一眼,叹口气,点点头:“那位同门叫娄何,是引曾师兄入门的,算是他师父吧。不过咱们之间也不是以师徒相称的。你陆师姐还有事要忙,我和你赫连师兄打算去帮他把人弄出来。要不然,我瞧着他是有股以身殉道的劲头” 4700字啊,我的心在滴血,要是能拆出来700字就能归为明天的存稿了啊! (本章完) 110.第110章 太一 第110章 太一 李无相慢慢吐出一口气。从潘沐云和陆壬葭、赫连集的神情来看…… 曾剑秋没跟他们提他青春寿元耗尽的事! “有股以身殉道的劲头”? 李无相心里生出一个不好的想法——在金水时,曾剑秋就表现得不大对劲儿了。他将飞剑送给了自己,又是不辞而别,他那时觉得一个修行人知道自己未来修行无望了,即便是个豁达的剑侠,也必然心情低沉,但也许过些日子他就想开了。 即便曾剑秋想不开,他也是想要找到什么法子帮他解决这事的。 可如今,只怕曾剑秋是真想要“以身殉道”——深入龙潭虎穴,将他的引路人救出来,即便救不出……他是觉得战死,比老死要好得多吗? 李无相挺直身子,郑重地说:“潘师兄,算上我一个。” 潘沐云点点头:“老曾没看错人。但就是他不叫我告诉你的。” “他说你身世特殊,天赋极高,要做了剑侠,日后该不是我们这些人可比的。我没见过他这么夸一个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以为然。”潘沐云笑了笑,“但刚才见了你,几句话,就说动了程佩心,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 “修行这种事要说简单也不简单,可要说难也不难。剑宗这两千多年来英豪无数,拼的全是一腔血气。这种话,是往好处说,捡不好的听的说呢,能做剑侠的性情,大多是孤傲的。孤傲的人……不屑于世俗同流,也就少有洞见与远见了。” 赫连集晃了晃酒坛:“哎,三哥,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啊。肖剑主、曹剑主、崔剑主,哪一个都算得上运筹帷幄吧?” 潘沐云摇摇头:“那三位剑主的确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但其他呢?要我说,我们看三十六宗和六部玄教的那些人,只觉得他们勾心斗角、同门算计,可就是这样,才更容易养出韬略之才……说远了。只是说,李师弟,你修行的时间还短,这一回很凶险,只怕我们两个也未必回得来。我倒不是质疑你的胆识,只是——” “我这飞剑就是曾师兄的。”李无相打断他的话,“在金水的时候,赵傀入邪,我和他一个做饵,一个埋伏。他是饵,被赵傀吸了阳寿……青春寿元都耗尽了。我想,他这回是真想要以身殉道的。” 三个人愣住,面面相觑。 李无相紧了紧胸中的飞剑。 要早些知道剑宗是这样的剑宗,曾剑秋是这样的曾剑秋,他当初不会绑了他、用他取信赵傀的。 曾剑秋当初说他自己也是“心术不正”,现在想一想,真是……当时何必要用那张“五岳之宝”来骗自己?他的行事做派,倒真是与剑宗里其他人不同啊。 “所以他出事我也有份。要去帮他的忙,也该算我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潘沐云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怪不得……我当时也觉得他不大对劲,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脸看李无相:“李师弟,如果你非要去,我也不能拦你。但有些事我还得跟你说一说。” “你把将世解集翻到一百三十一页,你边看,我边跟你讲吧。” 李无相就把书取出来又翻开,一百三十一页往后,说的都是剑宗里的事。树林中光线昏暗,但并不妨碍他阅读,他迅速翻阅,很快看完了四五页。 就知道,剑宗的唯一掌权人物不叫“宗主”,而叫“教主”,尊称是“东皇太一教教主”,看起来他们也自认为是正宗,与六部玄教平齐的。 教主以下,是六位“剑主”,看起来仿佛六部玄教的和三十六宗的“长老”。 剑主以下,是六位“掌剑”,看着书里所说的,掌剑是一种具体职务的称呼,管理的是各自麾下数量不同的“执剑”。 而“执剑”,看着书中介绍,就该是剑宗里掌握执法权的人物了。一个地区的十来位剑侠当中,都会设有一位执剑,听说哪个剑侠为非作歹,这执剑要去管的。听说哪个剑侠遭难,也要去查看的。 “被困住的娄师兄就是一位执剑。刚才我说他其实可以算是曾师弟的师父,其实是这么回事——咱们同门中都以兄弟相称,不像其他教派那么讲究长幼尊卑,不过也算是有派系的。只是这派系,不是六部玄教或者三十六宗里为了寻取权力的派系,而是一个传承。” “真仙体道篇和飞仙化剑篇,每个人的练法都有些差异。既然是曾师弟传你的法,其实你就算是他那一脉的。你们这一脉,练得精的是气血、是破法,这算是本宗最正宗的练法了。别人的练法则稍有不同,譬如我这一脉,就擅长些破幻境、破妄境、找机巧。” “我要说的是,你这一脉,除去一位梅掌剑,就只有你们三人了。此行凶险,我们都不知道能不能把娄师兄捞出来,要不行的话……李师弟,你要记得保全自身。梅掌剑,该是不会再有传承了。” 李无相点点头:“我练得不久,但保命的法子不缺。” 潘沐云就搓了搓手心里葡萄干留下的渍:“好。飞云观那边你应该还有事,我们几个就先动身,我和你赫连师兄在路上还要弄点儿东西,你陆师姐也要先去别的地方办点事。等你把事情处理完,就来追我们——我们先往清江城那边去,沿着金水走,期间路上要耽搁一两天,你应该来得及。那……” 这些人是说走就走啊?李无相赶紧说:“等等,潘师兄,我还有事要问。就是我没弄明白,咱们剑侠在江湖上来来去去,除了行侠仗义,主要做什么?要是我找个地方专心修行呢?” 三位剑侠对视一眼,忽然笑起来。潘沐云哈哈两声:“老曾没跟你说?只跟你说行侠仗义?哈哈,不是的,咱们当然不是乱走了,这么说,幽九渊的事他也没跟你提?” “嗯。”“哈哈哈,真是你们这一脉的做派。好吧,那你听我说。” “咱们之所以要在江湖上来来去去,其实是为了采集各方地理。这世上有人活动的地方是很少的,更多的地方荒无人烟,从未有人去过。咱们主要就往这些地方去——山川地势、林木矿产、珍禽异兽,都给记下来。说得细一点,某山在什么方位,有几个山头,有几条河流,从哪里流向哪里,这些都要记的。” “好比你曾师兄之前在德阳附近,那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间活动,来来去去的路上、经过村镇,见到有什么不平事,才会管一管,不是专门去……行侠仗义的。自然了,遇到你这样的人、会引入门墙,也是应当做的事。” “所以咱们也不是一直待在一处,比如近几十年就在这真形教的道场附近,等这里的事情弄得差不多了,就换一个地方去。你所记下的这些东西,都要送归幽九渊。” “说到幽九渊,你曾师兄没告诉你在哪儿,是不是?” 李无相点头:“嗯。” “这个事情是这样,许多宗派都有个外门弟子的说法,剑宗没这说法,但有这么一回事。比如今夜我们来之前,你就算是外门弟子——有人引入门了,被传了法,可还不能说是剑侠。等我们几个见过了你,你才是剑侠。” “但我是个执剑,只能给你这个剑侠的身份。要去幽九渊,你得见一位掌剑,那位掌剑觉得你合适了,你才能进幽九渊的门。见过了执剑,那你这人的心性就是绝无问题的了。可要去幽九渊,凭的就不只是心性了,而是你做的事。” “咱们在各处游走,有时候也会从幽九渊那里领到些差事。譬如你曾师兄和我们几个之前就领了个差事,说要去然山找一部叫广蝉子的道书,这事你曾师兄做成了,也是亏了你。这种差事,你做不做都可,做了,回去交差,能换得些好处,急需的药材、法器、金银,诸如此类。” “要是你去见了掌剑呢,掌剑就会给你一桩差事叫你去办。办成了,执剑的知道你的心性没问题,掌剑的知道你的能力没问题,那就再没什么问题了。” “——要是,没办成呢?” “一回办不成就办第二回,二回办不成就办第三回。心性好,活得久,总没什么大问题。”潘沐云看看他,“你倒用不着想这个了。你在然山杀了许道生,知道这事的都觉得大快人心,在梅掌剑那里,你必然是过关了的。可你毕竟还没去见他,我也不好对你多说。” 李无相点点头:“但是咱们记录那些山川地理,又是为了什么?” “嗯,这事每一个人都会问,也该是有答案的,但我们不知道。世上知道这个答案的或许只有教主,六部玄教可能都不清楚。不过,他们清楚的事就是,咱们想要做的,他们就要让咱们做不成。” “其实你也用不着去琢磨这件事。记那些东西,是宗里要咱们做的。可在个人身上,还是要修行。领差事、记东西,报到幽九渊都有好处,咱们剑宗出一份力就有一份力的好处,不像别的宗门做些论资排辈、内斗争夺的事,也是很省心的。” 潘沐云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过有时候倒也没我说的这么轻松。譬如娄执剑这回,他就是从幽九渊领了个差事,但这差事难缠——要去真形教的教区录下一座山。” “宗里的人不常往教区去,这回我们都觉得很蹊跷,还在猜,说我们这百年来都觉得在世太一可能是被镇在真形教的,难道宗里觉得在那座山里吗?娄师兄就领了这个差事,结果被真形教的人困住了。细细一想,该是他觉得自己要结丹了,所需的耗材很多,因此打算行个险。唉,早知道是这样,咱们这些人可以试试给他凑一凑的。” 太一被镇压这件事,李无相之前听程佩心说过,当时只当是外人的猜测和谣传,可现在竟然从潘沐云的嘴里这么说出来,这叫他愣了愣。 潘沐云看见他的脸色,笑了笑,点点头:“嗯,我头回听到这说法也跟你差不多。但太一就是被镇在人间了,就在六部玄教当中的一个的山门里。可也说不好,或许是他们轮换着镇压起来的。之前你问我记录山川地理做什么,我猜就是跟镇压太一有关。好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的确还有最后一个。是从他这些天来所见所闻而来—— “潘师兄,从前有个业朝,但之后这三千来年,为什么没有别的朝代了?” 三人都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件事。 李无相稍稍一想,能理解他们的反应了。 世上只有一个业朝,往后都没有别的朝代,在这世上的人看来是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自己问了这话,应该就类似在前世,问别人“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朝代”一样吧。 潘沐云吐出口气:“老曾说你与众不同,真没说错。没几个人会想问这事的。” “这个,也是六部玄教镇压太一的手段。你该知道东皇太一从前是业朝的皇帝,他成道,与八部玄教中的另外七个大帝都不同。另外七个,虽然也是人身成道,但汲取都是天地运势——山岳、江海、日月,而太一大帝汲取的,是人道气运。” “既然他被镇压着,六部玄教就自然不能叫人道气运太兴盛。所以自业朝之后,再没有第二位皇帝了。教区之内,一切权柄全归六部玄教,没人敢结社。教区之外,稍有苗头的,六部玄教必然不惜一切代价去扑灭,自然就没什么朝代了。” “有件事你应该本来还想问,可现在明白了吧?所以太一大帝当初是被镇压,而没被那几位联手剿灭——太一陨落,人道气运断绝,六部玄教也要有灭顶之灾。因此天下如今就是这么个世道,繁盛光景远不如三千年前,苟延残喘、天下人吊着一线生机而已。” “李师弟,你懂了吧,我们找太一,不是因为教派之争、正统之争,而是为了天下百姓、人道气运!” 还是二合一了哈,交代一些背景设定,属于一盘菜里的老姜片,不好吃但也不能少啊! (本章完) 111.第111章 后事 第111章 后事 李无相像活人一样慢慢吐出一口气,一时间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潘沐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太“大”了——这是一个听起来非常正义、非常宏大、非常艰巨的理念,这种理念他在前世是接触过的,本身并不叫他觉得违和。 觉得稍有些违和的是达成这个理念的条件——东皇太一,一个切实存在的神灵、大帝。将天下苍生福祉系于一人身上似乎有点不对劲儿,可考虑到这世上真的有神,这种不对劲儿似乎又有点无可辩驳。 他意识到自己眼下的状况有点类似刚刚来到这具身躯里的时候,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发生冲突,一时间难以言表。 潘沐云瞧见他这神情,就笑了笑:“李师弟你也别多想,什么事都得从细微处做起。要有人天天想着解救太一、人道气运,那也就做不了别的了。咱们这些人,细微处修行自身,遇着不平事管一管,我觉得已算是做得不错了。别的么,力所能及的时候,自然也会去做的。好啦,还有别的要问吗?” 他这几句话,倒是叫李无相觉得舒服了一点。于是就说:“多谢潘师兄,暂时没了。” 潘沐云对另外两人点点头:“那咱们走吧?” 赫连集把担子收起来,陆壬葭也起了身。潘牧云对李无相和陆壬葭抱拳一礼:“咱们做剑侠的聚少离多,这回四人见面实属不容易,但也很快活。各位,各自珍重!” 李无相和陆壬葭回了一礼,一小会儿之后,林中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四周夜色沉沉,薄雾渐浓,他却觉得心里松快了很多,像是在乌漆漆的世道里瞧见了一线光。 如曾剑秋所说,他身世特异,也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己未必就能跟那些剑侠一样,认同他们所认同的一切。可就今夜的所见所闻,自己之前的想法没错——在这世上,剑侠们的思维模式是与他这个异界来客最接近的一群人了。 有了一个靠山。李无相想了想,忍不住自己笑了一下,然后将笑容收起,往飞云观去。 …… 丹炉里的火还在燃着,程胜非把程佩心扶到榻上,立即去丹炉边的柜子里找丸药。 她忍着心里悲恸,却又不知道此时该对程佩心说什么。在武庙前时,有一个道理一直支撑着她——我所做的一切都出于道义,并无错。可一路上瞧见她师父浑身的血,又想到“青春寿元”这四个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错了。 她觉得双手发颤,打翻了几个瓶瓶罐罐,还没能把那瓶扶元保生丹找出来,就在这时听到身后程佩心的声音,虚弱、细微,像一缕冤魂:“你在找,扶元保生丹吗?” 程胜非咬着嘴唇,觉得自己声音里有哭腔:“嗯,娘,放在哪儿了?” 隔了一会儿,才又听到程佩心的声音:“那丹药,是赵傀炼给我的。非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生父是谁吗?” 程胜非的身子一僵,跪在柜子前:“娘,你……求你不要说了……” 程佩心叹出一口气,慢慢挪了挪身子,把自己在卧榻上支起来,看着她被炉火映着的背影:“回来的时候,我跟你说,以为剑侠是那么好做的吗。现在你该知道了,剑侠不是那么好做的。” “身上的痛,你能忍……心里的呢?这世道,你非要做剑侠,非要分出个对错,就该知道,自己往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程胜非又叫了一声娘,瘫坐在地上、蜷起肩膀。 程佩心凄然笑笑,又抹了把脸上的血:“你以为我故意说这些叫你难受吗,非儿,我只是叫你明白,你往后会遇着什么。你……往后要学会无情。剑侠看着有情,其实心是最狠的,你学不会这个,往后只怕会遇着更难受的事。”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往后,要是剑侠们要杀李无相,你怎么办呢?” 程胜非猛地转脸:“他们不会的!” 程佩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招招手,程胜非立即走过去,伏在她腿上将脸埋下,低低抽泣起来。 程佩心慢慢摸着她的头发:“娘就是心不狠,才会这样。可既然这样了,我也就服气了。李无相,是个做剑侠的材料,好狠啊……你往后,不要得罪他……要是他死不了,有了成就了,你也不要去招惹他,离他远远的……” “他那样的性情,只要不死,在哪里都要出头……可这世道一个人想出头,身边就要白骨成堆,在剑宗也一样,你不要去做那堆白骨……你还要为娘想想,你活得好好的,我才能活得好好的。” “娘,我知道,我知道了……” “你把丹药都带走吧,都放在我房里……我房里,还有玄光术,不管你要修他们剑宗的功法,还是修咱们的,你都带去,丹药……李无相来了,分他一半,当我给他赔礼的。来,你把铜镜取出来,扶我去后院,我告诉你怎么给郭剑明起魂,那面镜子,叫玄光镜,也给他,他肯定喜欢……” …… 李无相翻墙跳进飞云观的中庭时,就看见程佩心已经坐在丛竹下的石桌边了。 她换了一身新衣裳,脸面也清洗干净,面前放着三个小瓷瓶、一面铜镜。看见他时,微微出了口气:“李道友,我不便起身了,也就不能给你赔礼了,你不介意吧。” 李无相点了下头,只站着:“嗯。” 程佩心用手推了推桌上铜镜,又沉默了想了一会儿:“我给郭剑明起了魂,喂养了丹药,也许还有救吧……就在后院。这些东西,你一场恶斗,一定也损耗不少,是我赔给你的。” “你,能给我说说赵傀的事吗?” 李无相走到桌前,拨开瓷瓶看了看,又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铜镜:“只怕你听了不会高兴。行吧,要说的也不多。” 他重将薛家和金水的事说了一遍,只了一小会儿。程佩心听完了,呆坐片刻,又说:“镜子里的呢?他死前的呢?”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是那个怪物的样子,一心想要杀了我,夺回他的金缠子,叫他自己能重新来阳间。死前的最后一句好像是‘饶命’?但只说了个‘饶’字。” “他……他没……” “没提过你。”李无相对她点了下头,往后院走去,只留她继续呆坐着。 第二更在早上八点。 (本章完) 112.第112章 再见外邪 第112章 再见外邪 接下来的两天,都在做善后的事。 李无相搞清楚在程胜非捣毁太一像之后,赵傀的香火从何而来了—— 程佩心请下门神之后,德阳城里的许多住户如她所说,也一同被困在家中。她提前叫程胜非准备了食水,但那些食水里面,还有一张特殊的灶王的画像。 飞云观送去的食水并不能满足被困人家的吃喝,因此在饥渴时,那些人开始拜灶神,实际上拜的就是赵傀。 这些画像都需要被销毁,好在有飞云观出面,这事并不很难办。 郭剑明的魂魄还归躯体之后,他人一直没有清醒,李无相就等了两天。到第三天时,陆壬葭到了飞云观,问程胜非要不要跟她一起走,但程胜非拒绝了。 她觉得既然李无相之前已经答应要向郭剑明传授剑宗的功法,那他就也该算是半个剑侠。但这半个剑侠折在飞云观,她就有责任等他好转,再做自己的事。 这个回答叫陆壬葭相当满意,满意到答应了李无相的嘱托——郭剑明醒来之后,暂由她把他带走,考察品行、传授功法。 于是到第三天晚间的时候,李无相同程胜非告了别,打算上路了。 这两天的时间里,除去等待郭剑明醒来,就是等待德阳城里的人重塑武庙中的太一像。他重新将自己的神念附在了那像上,愿力再次源源不绝地汇入体内。这回没有赵傀抢香火,体内精气集聚的速度极为惊人,已完全到了可以晋入“炼气化神”的阶段。 原先他还在为那味叫做“国冢”的君药犯愁,但从世解集里,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百年以上的白蚁巢穴而已。 将在地面上的那一部分白蚁巢穴用火烘干,再用水反复淘洗处理,就可以得到“国冢”,再辅以他在德阳采买、从飞云观获得的那些药材,就能够通过药浴的方式叫自己进入“炼气化神”的境界。 所以要获得“国冢”一点儿都不难,临行之前他骑马在城里走了一趟,已经弄到手了。但之所以没立即进入下一个境界,是因为他在等人。 因为从世解集当中,他弄清楚了自己长期以来疑惑的一件事:香火愿力这么好用,大家为什么不都来用? 世解集中说,因为这种法子其实是属于“外道”。 在初期,如果有办法叫自己汲取愿力,的确会令修为突飞猛进。因为在筑基阶段,所获取的一切都是在淬炼肉身。 但等到了三十六宗功法结丹的阶段,或者剑宗功法炼气境界中“炼气化神”的阶段,修行人汲取的力量就开始用于淬炼元神了。 三十六宗的功法,从炼气的初期修行到炼气的巅峰,其实并不算很难。一入炼气的门,就有四十年的青春寿元,在这四十年中,资质不算太差、有充足的耗材,几乎都可以在青春耗尽之前抵达巅峰,再得到二十年的时光,所以这些人用不着走这种外道。 而那些资质较差的,无论散修还是宗派弟子,也都不会有本事弄到修行愿力的法子,是想走也走不了这条路的了。 只有极少人修行人因为奇遇或者迫不得已,才会尝试这种办法。在淬炼肉身的阶段还好说,但等到结丹时,问题就出现了。 香火愿力,包含凡人的无数杂念祈愿,修行人获得这种力量,就是结下一个又一个的因果。既然是凡胎能力有限,就不可能像神灵一样将人的心愿一一满足,因此这种力量一旦在结丹的过程中进入元神,立即魔念四起、诸幻不灭,顷刻之间就要走火入魔。 而真仙体道篇的“炼气化神”阶段,是要将“炼精化气”这一阶段所炼化出的先天一炁逐渐炼入元神当中,其实是相当于一个漫长的结丹前期准备阶段的。 如果李无相在此时直接叫自己进入这个境界,就是引了无数的因果入体,要为以后的修为埋下一个巨大的隐患——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赵傀那家伙的手段真是一环扣一环,已经在然山幻境中成了颗珠子,却又留下一个大坑! 所以他要等的人就是外邪。 上回出现,是自己击溃了赵傀。这次再把赵傀击溃了一回,又投入剑宗,如果它想要的供奉真的是“变强”这种事,现在就应该来了。 他就这样边等边走,等到了头一次遇到老郭的那片残垣断壁中时,外邪终于出现了。 只是这一回,李无相是在铜镜中入定的。 程胜非将这面玄光镜交给了他,又教了他做法将人魂魄摄入其中与离开的手段。而因为然山幻境在,他手里那块残砖一时间用不了了,于是在野外休息时就将自己摄入铜镜里。 在这里,仍旧有来自灵山的怨鬼细语,但李无相全不理会,只叫自己处于神识空明的状态,倒也类似于小憩、能稍微恢复些精力。 就在这么一片空明当中,那种沛然的宏大感出现了。 以及,他还觉得自己看到了东西! 这时候外面已是深夜,整个镜中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任何光亮。但在那种感觉出现的同时,李无相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一团清光——仿佛是在某个入口处,正有极为强烈的光线射进来,而一个略具人形的东西就站在那入口,因此光线发生变化,隐隐约约地映衬出了那东西的轮廓,在不断变幻闪烁着。 随后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像是自己在心中自言自语——“这里不是个见面的好地方。下一回,不该在这里见了。” 李无相顿时觉得心头狂跳! 这该是外邪说的话! 他一直以来都想要更加了解这个外邪,但自始至终,得到的只有“感觉”,可眼下,不但看到了那一片光,还在心里听到了声音,尽管只是自己的声音,但,终于不是单方面的接收了! 现在外邪在跟自己互动! 是因为身处铜镜之内,所以既不算在灵山,也不算在阳间吗? 然而叫他激动的不仅于此,还有这种接触所带给他的另外一种感觉——笼罩在外邪身上,那种宏大的、空洞的、巨大的压迫感,只因为这一句话,在他心中立即崩塌! 它会说话! 它有形体! 它可以被理解! 李无相压抑着这种激动,在心里发声:“我是好奇你为什么一直没见我。我之前杀死了一个真形教的行走,又做了然山宗主,在你那里不算是干成了两件大事吗?”这话说完,他立即在自己心里笑了笑:“并非正途。” 并非正途?外邪觉得那这两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无相立即在头脑中飞速转动念头——他之前觉得外邪想要的供奉是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可现在,从他的这个答复来看,在外邪那里,“变强”这件事是有一条被他认可的特定途径的……然山宗主,并不在那条途径之内。 那么—— “剑宗就是正途了?”李无相立即问,“因为我入了剑宗,你才来见我了?” 这次没有回应,是默认吗?他要打剑宗的主意? 李无相就叹了口气:“还是那句话,你把事情说得明白一点,咱们会省掉很多麻烦。好吧,那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你帮忙——我学了真仙体道篇,现在要升炼气化神的阶段,但是我之前吸了香火愿力,这事儿我该怎么办?” 这种语气很随意,甚至可以称得上不恭敬,但外邪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立即给了他答案—— “我可以借助外力啊。”李无相在心里自言自语,“这种事这么简单,我想不到,真是蠢啊。找到个能够镇压心魔的东西不就好了?这世上,要论镇压,自然是五岳真形教最擅长了,世上还有比山岳更厚重的么?我可真蠢,竟然想不到这种事……哦,那东西我也见过,就是五岳真形图——我弄不到本器,但可以再弄一个像许道生手里的那种法器!结丹以前,该都够用了的!” 前世今生,他没都听过有人对他的评价是“蠢”。可现在被一连骂了两回,李无相心里却又高兴起来了——与初次降临时相比,外邪的这种脾气倒更显得他有血有肉了。 也许真是因为此刻在镜中……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更接近它“本身”了! 于是李无相在心里说:“好吧,多谢,我知道了。还有……我本来也是要往真形道的地盘去,到了那儿,有没有什么我要注意的?比如说,真形道供奉的大帝、神主之类?” “注意别犯蠢。”他在心里自言自语,“曾剑秋跟我说过的,要是被有些剑侠发现我不是人,麻烦可就大了。” 这外邪似乎有点记仇。但也没有提醒自己要小心“太一”——如果太一真的是被镇压在五岳真形道的话。 李无相还想试探一下——问它既然已经算是熟悉了,要不要自己为它供一个神主牌位。 但清光与宏大感忽然消失了,仿佛刚才外邪仅是偶然想到了他,急匆匆地奔过来、帮他解决一个问题,而后立即又去忙它自己的事了。 李无相就在镜又待足了一刻钟,才往黑暗中抓住一个神念——一个血红莹润的身影、微乎其微的愿力。随后顺着那愿力,猛地扎入虚空,又从古洞前的那一捧血泊中冒出了头、来到灵山。 他这些日子休息时全在玄光镜里,并不全是为了“安全”,而是因为赵傀之前在灵山中说的那几句话。 ——你要是在阳间,念头一起,你那外邪瞬发即至,可如今你既然在这里——可知道外邪之类的东西也是住在灵山?他从上层天再赶来这血海救你,你猜猜要多久? 如果赵傀所说不错,这回外邪就该是从他口中的“上层天”,来到古洞所在的“血海”,然后才进入镜中的。这几天他一直叫赵奇守在古洞里,如果这猜测是真的,赵奇应该看见它了! 李无相站在灵山中这一片血肉的土地上,立即往古洞那边看去—— 这几天来,赵奇一直待在古洞里修行,靠的就是李无相时不时供给他的香火。 通常时候,他都像赵傀之前那样在洞内端坐着、像生前时那样打坐调息。虽然看着仍旧是个血淋淋的人形,但因此前的怨气散了,如今这人形上的血光也算莹润,不细瞧,只会觉得面目平和,并不十分恐怖。 可现在,当李无相朝洞中看去时,却瞧见赵奇像个吓傻了的人一样瘫坐在古洞中,两对血眼大睁着,一直裂到耳下的嘴巴也没合上,是个实打实的惊骇莫名的模样。 李无相立即奔到洞前,先燃起三支香丢在他怀里,然后在他脸上拍了拍:“喂!你看见它了是不是?你看见什么了!?” 赵奇慢慢转过脸看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像是痴傻了。 这时候,李无相才觉察到异常。古洞周边的这片血肉土地,一直都是由那些翻滚、蠕动、扭曲着的怨鬼残骸所纠缠而成的,它们从地底发出不歇止的惨叫和呻吟,与更远处传来的那些声音一同构成了灵山当中刺耳的风。 可现在,古洞周围的一片地面就只是血色了的——被血水和脓水浸润着的那些残骸,全都一动不动、紧紧地勾连在一起,仿佛想要尽可能地将自己挤进去、叫别人露出来。也是这时候李无相才意识到,附近安静得吓人,那些惨嚎的风变得遥远而飘渺,好像刚刚被什么东西给驱散了! 他立即蹲下身,捏住赵奇的脸,叫他对向自己。然后运行精气、送到喉头,对他长长地吹了一口。 赵奇的身子这才猛然弹动,像从噩梦中清醒过来那样,一下子打了个寒战。 李无相再次问他:“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赵奇用一双血眼瞪着他,隔了片刻,才喃喃地说—— “太一……太一……” “……我看见太一了!你说的那个外邪是太一!” 我要说明一下更新时间的事情。这两天更新不稳定是因为一点外部因素,邻居在装修,不知道哪家又养了一条狗,在叫,所以没睡好。结果正好赶上了下一阶段的剧情还没有构建完整,脑子转不动,还在焦虑更新,一下子更焦虑了,就变成了码字残废。 其实昨天我就应该意识到这个问题,应该把更新时间往后推一推的,结果以能搞得定,到今天八点发现没搞定,到现在才写完。 所以22号,就是明天凌晨零点零五分的更新,我要推迟到晚上十八点,这样能有时间让自己再好好想一想。 这样,到现在为止,我还欠一章两千字的更新。如果二十二号的更新顺利,那后天的更新就还是按照从前的时间来恢复正常,在零点零五分和早上的八点钟。 (本章完) 113.第113章 在世真灵 第113章 在世真灵 体内的触须猛烈颤动起来。李无相像人一样深吸两口气,叫它们慢慢变得平静伏贴。 然后他捏着赵奇脸的手稍稍用了用力,叫他正视着自己:“赵奇,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 这时赵奇的注意力才集中到他脸上,将他的手一拨,自己又往后退开了些:“是太一!我看见了!” “什么样的?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 “没见过!?阳间那么多的太一像我没见过!?”赵奇瞪着他,“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灵山!相由心生你懂不懂?来的那个——” 他陡然压低声音:“……那位,就是太一的模样!在灵山看起来是什么就是什么!你懂不懂啊!” 又晃着脑袋:“师父他……师父他……他真请下来了,他真请下太一来了,他做成了!” “你先闭嘴。还有,什么师父?叫赵傀!” “哦……对对,赵傀!赵傀!”赵奇咬牙切齿,“还真叫他成了!呸!那也没用了!” 李无相把手伸进胸口,取出世解集,飞快翻到后面那部分。 路上这几天他主要看的是前面与自己的修行有关的那些,而后面的一部分,都是更加高深玄奥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细读。 他依着记忆翻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地方,仔仔细细地重看一遍—— 外邪。外邪,主要是指修行人在修行的过程中,对自己供奉的神主发愿、祈求保佑庇护时,可能请到身上的东西,大多数发生在境界突破的时候。 譬如一个供奉太一的修行人,在入定时可能忽然见到眼前一片光明,出现了太一的模样,或者听到了神圣飘渺的声音,自称是太一,甚至还会带给他一两种神通,一般这些东西,就是外邪。 它们基本都是一些隐藏在灵山当中的精怪,或许是有了高深道行的妖物,或许是怨鬼成了气候,又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前修为强大的鬼仙之类。 如果修行人真的相信它们就是正神,那它们也会一直为修行人提供帮助、指点迷津、赐下神通。可这东西就相当于是初期无害的心魔,随着修为精进,对元神的影响就越来越巨大,最终会逐渐夺取修行人本身的神智、侵占修行人的肉身,从而叫这些东西真的来到阳间。 这时候,就叫做外邪入体——一般说外邪入体的修行人都会性情大变,其实变的不是性情,而就是被夺舍了。 外邪一旦来到阳间,都会在世称神、展现神通,掀起腥风血雨,是大祸患。 但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七部玄教以外的修行人身上。因为那七个教派的修行人所供奉大帝仍然在世,绝无精怪敢于冒充,而太一以及所属神灵都被镇压,因此才叫外邪有恃无恐。 不过提到“太一”只是举一个例子,实际上,供奉太一的也极少请来外邪,三千来年中,这种事只发生过四五次而已。绝大多数的外邪,都是在供奉太一座下的那些灵神时招来的。 上面的这些,在世解集中特意注明了是天下修行人的共识。但之后,书里又提到另外一种情况,看起来应该是三十六宗与剑宗和六部玄教才能确定的东西,并不为寻常散修所知—— 有极少数的修士所请来的“外邪”,其实真的是正神。 东皇太一是被镇压了的,而他座下的那些神灵,譬如灶王爷、门神、井中仙之类的三十六神,则是在三千年前随着业朝的覆灭,被消灭了的。 这些神灵生前既已成道,即便身死,也灵性尚存,散落游荡于灵山之中。像程佩心之前在德阳请门神,其实请来的就是门神游荡着的真灵,可以理解为门神无意识、有神通的灵性。 极少数修行人所感知到的“外邪”,就是这种“真灵”。 这样的真灵,同样不是肉体凡胎能够承受的,一样会侵扰元神,但与夺舍侵占神智不同,会是真灵与修行人的元神融合,变成一个性情独特的“在世神”——既有修行人本身的记忆,又有真灵当中所蕴含的本能。 据书中所载,目前能确认是真灵降世的,一共有五位。 有两位是司命真君,即灶王爷,分别在一男一女身上,被称为灶王公、灶王母。这两位在远离教区及六部玄教的中陆腹地隐居修行,行踪隐秘。 有一位是五方真君,即门神,在一位名叫魏高阳的男性修行人身上。此人已活了九百多岁,而五方真君是三十六宗的上阙派祖师何陶成道所化,魏高阳就在上阙派做了被供奉的太上宗主。 同样的还有一位癸阴真君,即井中仙,在一位名叫金子纠的女修身上,已经活了四百多岁。天心派的祖师成道之后就是井中仙,金子纠就也被天心派供奉为太上宗主。 余下一位,李无相一看那几行字就觉得心惊肉跳——东皇太一教教主、俗称剑宗宗主的姜介……有太一真灵在身! 真的假的? 这句话的下面还做了些说明。说太一座下的神灵因为已被消灭,所以真灵才逸散到灵山当中。而姜介身上的太一真灵则不同,是太一被镇压时,有意分出的一点真灵。这真灵中包含了太一的威能和一部分人道气运,附在了姜介的身上,用以解救本尊脱困。 其中还有一段话,看起来该是引自姜介自己的说法——说他并非是天选命定之人,只是凑巧被太一真灵入体,才有今日成就,如果当初太一真灵附在他人身上,必然也不会逊色于自己。 李无相把世解集放回胸腹中,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才问赵奇:“你刚才看见的那个太一,长的什么样子?” “我说了,跟阳间拜的塑像一样!你没见过吗?” 李无相想了想:“我见过一个太一像成精,那东西到了灵山不就是太一像的样子?” 赵奇叹了口气:“我真是教你教得少了啊,是塑像成精对吧?那它到了灵山不就是一尊塑像吗?一条狗成精,到了灵山就是一条狗!我看见的是活的,是个人!跟塑像、画像,一模一样!阳间所有的塑像和画像你没发现都一样吗?因为都是照着当初太一没成道的时候塑的画的!造太一像的时候可不是随便造的啊!”李无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真觉得我身上那个外邪是太一,还敢这么跟我说话?” “那……那它最后还未必就到你身上呢。”赵奇把眼珠子垂下,打量李无相,似乎因为他那两句话,一下子变得恭敬一点了,“要等到外邪入体……啊,太一入体,怎样也要等到修行人结丹的时候,你还说不好活不活得到结丹呢,到那时候再对你恭恭敬敬也不迟。” 李无相叹了口气,盘坐下来。 赵奇似乎不知道剑宗对太一真灵的说法。 那现在自己这事儿就有点麻烦。如果赵奇看到的真的是太一,就意味着,要么剑宗的说法是真的,太一被镇压之前真的分出了一缕真灵,现在在自己这里,而姜介的那个则是假的。 但自己身上的这个外邪……按照世解集中的说法,这些真灵应当是没有神智的。那自己的这一个……最初只有情感,到这回才叫自己在心中自言自语,是因为被精气、祭祀、元神之类的东西滋养,因此也逐渐有了神智吗? 要是这样的,岂不是跟那些真正的外邪一样?等到自己结丹的时候这东西入体,那不就是夺舍了吗! 但如果姜介的那个是真的,那么自己的这个就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就的确符合世解集中对外邪精怪的手段的描述……有神智,会夺舍。 赵奇说灵山当中看起来是什么,那就是什么。但这家伙连然山的秘密都没弄清楚,会不会这事儿也是他孤陋寡闻了? 不过还有一点也叫人很疑惑。如果是寻常的外邪,夺舍无非是为了在世显圣称神,叫自己的修行变得更容易。可这一位,目前来看似乎是奔着叫自己加入剑宗去的。 剑宗的宗主号称有真灵在身,自己这一位也是显化为太一模样……它想要叫自己做宗主吗? 李无相的心里一下子又蹦出第三种可能——太一的确分出了真灵,就是这一个。也的确要上一个剑侠的身,好救出本尊。但一个强大的外邪坏了它的事,又由于种种复杂缘故,这个真正的太一真灵只能暗中潜伏,而后借着赵傀的祭仪找上了自己这具身躯,然后打算来一个拨乱反正。 也因此,它从没有对自己真正表露身份,这么一来,好像也很合情合理。 但这就意味着,剑宗宗主其实是一个外邪精怪。然而曾剑秋说剑宗有三位剑仙,另外那两位,还有那么多人,如果都看不出来,那实在有点可笑。 又或者……他们其实是知道的呢? 这个想法叫李无相的心里一凉。剑侠们似乎都是挺不错的人,虽然他不会觉得由一群挺不错的人所构成的宗派就是理想而美好的,可也还是不希望这个想法是真的——那这世道真是一点光亮都没有了。 他叹了口气,问赵奇:“它就在灵山对吧,你有法子能去看一看它吗?” 赵奇竖起手指,朝上指了一下:“这层血雾以下,是血海。血雾上面,是上层天。上层天里面,还有诸天。灵山也不是没有活人来,有些天材地宝只有这里面有,不少宗派会开门进灵山来寻宝的,只不过都未得全貌。” “或许有些宗派对灵山的记载里会提到类似的事,知道类似的东西在哪里,但然山没有。你不是做剑侠了吗,可以问问剑宗。” 世解集里没有提到过,但的确说过结丹和阳神时所用的一些东西,需要在灵山血海里找。赵奇所说的详细记录,或许在“幽九渊”吧,这一时间也弄不到。 “其实,还有件事。”赵奇看了看他,一双血眼眨了眨,“赵傀之前跟我说的,我只觉得你未必想要知道,就没说而已。” “是什么?” “你想啊,你是一个宗主,宗门里经常会到灵山搜寻宝物,那,也许会待很久,总要有个落脚修整的地方吧。别看你进灵山来这么容易,那是因为你不是人。活人要进灵山,跟去幽冥差不多难。其实去幽冥还好吧,修出了阳神,阳神可以去。” “但要来灵山,是活人进来。你身上没什么人气,所以也还好了。但真正的活人来了,那不就是一大团精气愿力吗?相当危险。所以说,你是宗主的话,一定会在灵山中弄一个地方。寻常的宗门,在灵山都有驻场的,咱们然山其实也有——”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想要卖个关子。 李无相就点点头:“然山幻境。” 赵奇一愣:“啊?赵傀这也跟你说了?” “我猜的。玄光镜里是一个独立的天地,然山幻境也是,既然你说然山也有,我猜就不会是赵傀自己弄出来的。” “行吧,反正就是这样。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也可以去帮你找一找太一,只不过我现在这修为离了这古洞,说不定遇到什么邪门的精怪,可就没了。从前赵傀在的时候,他还有些手段,遇到争抢古洞的还能驱走,要不然自己也能逃命。我如今呢,比怨鬼也强不了多少,就差在一个待的时间短,没像他们一样化了而已,我要是遇上来抢古洞的,可就麻烦了。” “所以说啊,你和我,不谈从前的恩怨,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吧?毕竟师徒一场嘛。在这灵山里,除了我你没可信的了。要是你能想法儿把幻境给弄好了,我就能在这边守着,不怕外鬼来抢,按着你说的,做点善事还上从前的恶因恶果。等我有了点道行,既可以帮咱们然山的弟子寻找些耗材,又能想法儿帮你去找找上层天的太一,到时候,我只做个长老就好——咱们然山也该像别的宗门一样,有个长老了。” “哦对了,要是你不小心死了,那不就更好了?你肯定不甘心去幽冥转生投胎吧?那来这里,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了,咱们不又成了师徒一场嘛!” 李无相点点头:“你这理由挺难叫人说不的。那么,把幻境展开,就能来这里了?” “当然还需要些手段的,不过我不清楚。但你这么神通广大,想来打听清楚也不难,能者多劳嘛。” 李无相叹了口气:“当你们然山宗主真够累的。不说了这个了,明后天我就能到塔子镇,你第一回做法请神就是在那对吧?你想好你自己叫什么了吗?” 赵奇往自己身上看了看:“血神吧。” “听着也不像什么好人,不过行吧,你现在能干点什么?” “要是有人被吓得失了魂,我能把魂把给弄回去。叫人晚上睡不好、发噩梦,也不难。要是有阳间的孤魂野鬼作祟,只要不是厉鬼,只是缠着人要香火的那种,我也能驱走。” 李无相戳了一下他的眼珠子:“行。我走了。” (本章完) 114.第114章 偷家 第114章 偷家 要说然山派宗门凋零吧,自赵傀以下,的确没有什么厉害人物。可要说不行呢,先前赵奇造了一回神,如今李无相又要造第二回,可谓三十六宗贼胆第一。 赵奇之前寻找赵傀时祸害的那几个村镇,四舍五入都在金水沿岸。李无相就一边循着潘沐云和赫连集留下的记号追赶他们,一边去那几个村镇里传教。 可惜生离死别这种事,一旦有了充足的时间和良好的环境,就总会发酵为悠长缠绵的哀恸——赵奇之前在金水没瞎说,在那几个村镇里,他的确是征得了当地镇主的同意才起阵请神、夺取阳寿的。那时村镇里的人觉得牺牲老弱叫日子变得更好,总可以接受。可等人真死了、日子稍稍缓了口气,就会慢慢想起老父母从前对自己的点滴好,于是起初的一点感激就化为愤恨了。 曾剑秋身上那些有关赵奇的悬赏就是这么来的,倒也符合此世翻脸不认人、过河就拆桥的做派。 因此,当李无相再跟几个人说可以供奉一位“血神”来消灾辟邪时,就没人敢信了。于是他在村镇里略停留一会儿,凭着一副好皮囊去跟人闲聊,迅速找到一两个生活困顿、身娇体弱、不怎么聪明的对象,只将画有赵奇这血神相貌的符纸交给他们。 然后叮嘱说,这东西可不敢叫人别人知道! 于是等他途经赵奇经过的最后一个村镇时,就真有人开始向赵奇祈愿了。 离开德阳第十一天,他重新回到金水。 只是这次进入镇中,金水已是人去镇空了。他牵马沿街边走边看,发现屋顶的瓦片、门板、窗框几乎都被带走,房舍之内的各样物什也一样不剩,就知道是金水的人搬走,而不是遭了什么劫难。 这么看,陈辛的动作还挺快。从他离开金水到现在只过了一个半月,这么多户就走得一家不剩,该是听进去了曾剑秋的话——这里真请来过一回邪祟,往后长住着,会引来许多坏东西。 李无相就继续往李家湾的方向走。到了第二天黄昏时候,他瞧见了目的地。 这里的风景比金水要漂亮。沿河远远看过去,瞧见的是一个宽阔的河湾。洪水已经退去,河湾冲上两岸的泥砂还在,远看时就像是金色的海滩。 李家湾这个镇子就面朝着这湾水,背后被月牙似的青山环抱,耕地则成片地散布在镇子与后山之间。如果不考虑洪水的问题,这地方似乎比金水好得多——仅是那湾水就能提供不少渔获了。 等再近些,则能在镇外的田地间、河滩上看到忙碌的人群,似乎是在收拾田地、重建码头。只是这时候太阳逐渐西倾了,人们开始向镇中走,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也飘起袅袅炊烟。 李无相就驻马在一个绿草茸茸的缓坡上看了片刻,微微出了口气。见过灵山,瞧过德阳城,他此刻觉得这情景仿佛世外桃源一般,要是一直能这样平静祥和就好了。 他策马沿路慢慢走进镇子,终于有人看到他。 一些人瞧见他的时候皱起眉,显得稍有些畏惧,该是之后收拢的李家湾的人。但人群当中有个看着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倒是愣了愣,盯着他观瞧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是李仙师吗?” 李无相看了他一眼——稍有些印象。那天料理赵傀之后一群人挤在陈家大院的门口,这人站的位置靠近陈辛,因为额前的头发有一撮斑白,因此记得清楚一点。 他就点点头:“嗯,你叫什么来着?” “陈坚!陈坚!仙师我叫陈坚!”陈坚脸上荡起笑意,立即转脸朝身边人大喊,“这位就是我们说的那个除邪祟的李仙师,还记得我名字呢!” 又赶紧挤过人群、帮他牵上马:“仙师你要去镇主家?哦,薛家就镇主家旁边儿,我带你去,仙师你这回不走了吗?” 李无相就由他牵着马:“我回来吃个饭。” “好啊好啊,太好了,吃个饭也好啊,我们都可想你了!”陈坚为他呼喝开路,途中有些原本金水的镇民,瞧见他之后立即也惊喜起来,吵嚷着奔走相告,嘴里跟陈坚之前一样嚷嚷着“太好了”。 于是李无相意识到事情可能有点不对劲。因为这些人脸上的神情,看起来都是“转忧为喜”的样子。 他在马上偏了下头:“镇上出事了吗?” “仙师你一回来都是小事!”陈坚喜气洋洋地说,“等你到了镇主家就知道了,人还没走呢!狗东西,这几天来了好几回!现在仙师你回来了就有人给咱们做主了!” 听见这话李无相就不再问了。既然他们说是小事,那就该大不了。 又走一段路,经过一个小小的青石铺成的广场,李无相瞧见一栋大屋——比陈辛家原本的要气派,看起来有三进。这大屋的旁边附着另一两栋二进的院子的,之间只隔一条窄窄的过道,他猜应该是薛宝瓶的住处。 但陈坚却没将他的马引向那栋大屋,而往东侧那栋二进的去:“仙师,到了到了,前面就是!” 李无相朝那栋屋子门口看——见到十来个镇兵站在门外,还聚集了些镇上的百姓,看穿着该是镇上的富户,面有忧色,朝关着的大门内张望。这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于是就跟那些镇兵说话,像在打听院子里面的事。镇兵看起来也有些忿忿不平,摇头、叹气,一副哀怨模样。 李无相朝那栋三进大屋扬了下脸:“那家呢?” 陈坚只顾盯着陈家门口:“那是薛师父家,咱们在那边跟着薛师父练武呢——仙师,我扶你下来!” 李无相自己跳下马,把马缰丢给他,大步走向门前。一个眼尖的镇兵看见了他,稍稍一愣,立即用手里的短棒将人群隔开一条路,叫道:“仙师!仙师回来了!” 李无相朝他点点头,在门口这群人又吵嚷起来之前推门走了进去。 这宅子的院子小了不少,却很精致。虽然没有飞云观那么漂亮,但干净清爽、地面平整,看着也让人舒服。 但院子里的情景叫他不怎么舒服——陈辛和几个人站在院中,薛宝瓶也在,都面朝正堂。正堂里八扇门全开着,屋中放着陈家从前吃饭的四方桌,上面排着酒菜。一个梳道髻、穿锦袍的男人,看着约四十来岁,正坐在桌边捏着一个小酒盅,身后侍立两个年轻人,像是他的仆从…… 不,该是弟子。这人看起来是个修行人。 什么情况。一个半月没回来,被偷家了? 听着门板咣当一声响,院子中站着的全转脸来看。 陈辛看见他,眼睛一亮:“仙师!” 薛宝瓶也看见他,却怔在原地,像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李无相笑着对陈辛点点头,朝薛宝瓶走过去,发现她手里持着剑,是倒持在手臂后的。他就挑了一下眉:“看来这段日子你剑练得不错,老曾教你的那套剑?” 薛宝瓶仍微张着嘴,等他走到身前了,身子才稍稍一倾、又顿住,只抓住他的手晃了晃:“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要去办事,回来顺便吃个饭,晚上还得走。”他转脸看陈辛,“怎么了?要动刀动剑了?” 他这一问叫陈辛略有些惶恐,忙说:“不是不是,仙师,是……是……” “是叫我舞剑。”薛宝瓶说,“镇主不叫我舞。” “舞剑。”李无相皱起眉,看了一眼陈辛,又看正堂那个人,“谁叫你舞剑。” 那人斜眼瞥了一下,目光又收回到自己手中的酒盅上:“你就是他们说的仙师?好大口气,你成仙了?”李无相不理他,去看陈辛:“怎么了?” “李家湾的事儿。”陈辛叹了口气,“咱们来了李家湾,这些日子刚安稳下来,清江城就来人了。这位……邱供奉,来了几次,说给城主传话,说要么每年给城里上的税再提上三成,要么……说李家湾是无主的地了,该是清江城的。” 堂中的邱供奉皱了下眉,将酒盅顿在桌上:“我在问你话。” 李无相朝陈辛点点头:“那按理是该怎么办呢?” 陈辛看了一眼那位供奉,低声说:“按理,其实,比方说有的地方,两个镇子打个你死我活,一方把另一方的地占了,那只要上的税还跟从前一样,是不管的——” 这倒的确是这世道的道理。 “我们这回,怎么说呢……”陈辛看了看李无相的脸色,“绣绣,仙师你也知道,之前的事儿,年纪大了,她跟李家湾李家那位李继业,这个……” “你有情我有意?” “哎哎,是,是。” 陈辛说了这话,搓了搓手。李无相笑起来:“这挺好。” 他早知道陈绣是跟薛宝瓶不同的。是这世上一个寻常少女,情窦初开,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喜欢上一个人,又喜欢上另一个人,或许自己都没弄清楚喜欢的是什么。 又或者知道自己是个修行人之后觉得“高攀不起”,或者经历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之后明白她想要的只是偏居一隅的安稳生活。但和李家湾的小公子也算门当户对,是个好归宿。 陈辛见他这样子,立即松了口气:“所以有了这码事嘛,这里该是咱们两家的了。何况两镇的人都收拢在一起了,我们也分了粮食……” “所以就该按着从前上的税来?” “对对。” “那舞剑是怎么回事?” 陈辛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啊,这个,这位供奉来了三回,知道薛师父在教镇上的人习武,这回又在我这儿撞见了,就非说要……助兴。” 他压低声音:“仙师,我在拦着的。可我师父走前叫我不要说剑侠的事,你的事,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你惹麻烦,我实在是……” 邱供奉在桌上一推,站起身走到门前,面沉如水:“哪里来的野东西,你可有宗派?我听说你在镇上除了个邪祟?还是个要成仙成神的邪祟?你好大的本事——” 李无相瞥了他一眼,问陈辛:“他前三回来镇上,打死打伤人没有。” “野东西!我在跟你说——” 一点剑光忽然从李无相袖中窜起,在他身前嗡嗡转动起来。邱供奉后半段的话立即截在口中,往后退了一步,一下子又坐回到圆凳上。 陈辛忙道:“啊,这倒没有……” “别的呢,也没什么恶形恶状?” “也……不算有。” “可惜了。”李无相叹了口气,转脸去看邱供奉,“你想看舞剑?这个剑舞得漂不漂亮?” 邱供奉睁着眼,盯着小剑看了好一会儿:“你……你……阁下你……仙师你……” 剑光又嗡的一声停了,显露出淡红色的剑身。李无相叫他看了个仔细,才将飞剑又收回:“认得这东西?” “认得,认得的……” 李无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等他脸色发白,才忽然笑一声:“舞剑。镇主,这人在这里没什么恶形恶状,别的时候别的地方呢?从前呢?你们也没听说过吗?” 陈辛刚要开口,圆凳就吱的一声响,邱供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后的两个弟子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但也赶紧跟着跪了:“剑仙,剑仙,真没有!我小心修行,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我是怕因果的啊,我在清江城做供奉十多年,用不着的,用不着做那些事的啊!” 陈辛在背后扯了扯他的袖子。李无相这才转脸看薛宝瓶:“你说呢?” 薛宝瓶皱起眉:“我想看他舞剑。” 李无相笑起来:“好啊,你听着了,她想看你舞剑。” 邱供奉立即从地上窜起,快步走到院子里。他身上没带剑,就忙慌四下一瞧,找到一条扫帚,行云流水地舞起来:“剑仙,我这是套刀法,也可作剑法用……” 李无相转脸看薛宝瓶——她盯着邱供奉,过了好一会儿眉头才渐渐舒展,撇了下嘴:“不好看,算了。” “嗯。是蠢得很。邱供奉啊——” “在,在!” “回去给你们城主说,我常在附近走动。上回在金水除邪祟,觉得金水的人过得还挺不错。要是额外加了税,可能过得就没那么不错了,会叫我念头不通达,这就是坏我修行。那他要是再叫你往这儿来,我就往他那儿去。停了吧。” 邱供奉立即停下来,把扫帚放回远处,倒退着连连施礼,奔出门外。 等他那两个弟子也一路小跑地跟出去了,李无相就听到院外一片欢呼。他微微阖眼体会——一股细微的热流传遍全身。 他睁开眼,吐出一口气:“镇主,镇上该起个太一庙了。我明天再走吧,给你们画个模样。” 二合一章节。今天狂肝9000字,终于把更新时间调回来了…… (本章完) 115.第115章 体验 第115章 体验 他和薛宝瓶从后门回到了薛家,一进小门,薛宝瓶立即紧紧抱了他一下:“你怎么回来了?你弄到了吗?” “嗯,我现在五脏俱全。我走之前就说了嘛,出个远门而已,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李无相拉着她的手,边走边看这宅子——墙边还有水浸的痕迹,但绝大部分都已经重新修葺了,应该是李家从前的宅院。 薛宝瓶住在中间一进的院子,前面则弄成了习武场地。李无相走过去看了看,发现木人桩、石锁石盘、木制刀枪一应俱全,看着真是个武馆了。 没多时,陈家那边送来了吃的。看送饭人的神情动作,该是平时一直如此——怪不得他觉得薛宝瓶比一个半月前气色好了很多。一具习武的身体,营养跟得上,一下子就绽开了。 他们两个在屋子里慢慢吃饭,李无相就听薛宝瓶说这一个月的事。她神采飞扬、眼睛里全是光亮,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满腹忧愁、担惊受怕的小女孩了。 “……资质好的很少,我知道我的资质不算好,但是竟然没有比我好的。有些人和我一样,学剑法学得很好,可要是打坐吐纳,有气感的只有三个人,还都是若有若无,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 “那你呢?现在打坐的是什么感觉?” 薛宝瓶看了一眼碗里的饭,支支吾吾:“嗯,就是,十多天前会觉得肚子不舒服——” ——会打嗝、拉稀、放屁。李无相知道这是筑基初期的事,这是有了气感之后,得气了。 他点点头:“现在呢?” “然后我就觉得身上酸啊,胀啊,麻啊,一直到前两天,这是在通气吧?曾大哥跟我说过这个。” “对。” “现在就是有点儿难受了,身上会疼,有些小时候摔过磕过的地方也疼得厉害,那现在是不是……” “气冲病灶。”李无相出了口气,“你到了筑基最后的阶段了。精气已经把你的经络打通,现在正在把身上有暗病暗伤的地方翻出来,把它们都治好。这个阶段你会很难受,一定要忍过去。你还年轻,身上的暗病不会太多,可能半个月就好了。半个月之后,就脱胎换骨,到炼气了。” 他笑起来:“谁说你资质不好了?寻常都说百日筑基,你也只用了两个月而已。” 薛宝瓶眼睛亮起来:“真的?!那这么说,我是不是不算不好,只是你们太好了?” “哈哈,差不多吧。” 其实是因为曾剑秋给她的那部功法的缘故。那部功法在世解集里也是提到过的。 修行资质这东西,往大了分有两类。有一类是用世间常见的各种功法,靠着自己,都能筑基成功,这算是好的。另一类就像薛宝瓶,用正常的功法很难,这一类人占了绝大多数。 于是曾剑秋传给她的这个功法,叫做“长生功”。在资质不算好的一类人中又相对较好的,可以用这种法子轻松筑基、治疗伤病、延年益寿。但缺陷是,筑基之后到了炼气,就很难再有进步了。 但李无相现在明白,他必须要把李家……金水湾给保护好。 他现在修行要依靠香火愿力,虽然可以将神念附在别处的塑像上,可也许有的像上也有精怪占据,又要恶斗一场。而且那一缕神念会随着时间逐渐消退,他总不能一直到处奔走。 可这里有一个信得过的镇主,有薛宝瓶这样的自己人,有对自己崇敬有加的镇民,如果能将此地守住、叫这里兴盛起来,就能算得上是他的基本盘了——最坏的情况,有一天真又死成了一个茧,这里的香火也能叫自己迅速翻身。 所以要避免再发生类似邱供奉之类的事。 解决的办法,就是叫金水湾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村镇。除去三十六宗之外的世家,门派,很多都是走这条路——一个人运气好、踏入修行的门槛,然后收弟子传法,慢慢培养出更多的修行人,因此一飞冲天,不再任人欺凌。 他就把手伸进怀里,将从飞云观那里得来的丹药一样一样取出来,排在桌上:“我弄了不少好东西,等你到了炼气,这就可以吃这些药,今晚我慢慢教你怎么吃。” “那你呢?” “我现在不靠这些东西了,你放心。”李无相又想了想,“你还记得赵奇吧?” “嗯。”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薛宝瓶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略一犹豫:“有点可怜,但是也可恨,这一个月镇子上死了不少人。他……也像赵傀那样,成仙了吗?” 看来还得再等等。李无相就摇摇头:“没有,既然做了那么多坏事,该还在受苦呢。” 两人吃过饭,薛宝瓶把桌子收好了,又为他铺好床。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说了许多的闲话,才各自回到房间里。 李无相的这房间布置得很周全,床铺、书桌、博古架之类应有尽有,该是照着李家从前的样子摆放的。他找了纸笔,又打开世解集,将里面的许多常识录在纸上。 修行有个好处,就是对自身的操控变得极为精细。他从前写字不算快,但这时候再提笔,觉得自己变成了前世的机器——落笔的速度几乎能跟得上思考的思路,唯一会被拖慢的,就是蘸墨顺笔的时间。约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就写了一百多张纸,将不涉及剑宗辛秘、自觉不犯忌讳的全录下来了。 他又查了一遍,确信没有疏漏之处,就推开门去看薛宝瓶的房间,见里面的烛火还亮着。 他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隔一会儿,听见薛宝瓶说:“你推门就进来了。” 他走了进去,发现她正在铺床,背朝着自己,只穿了中衣。 李无相把那一摞纸放在桌上:“我给你写了些东西,我走之后你可以看看,但别给别人看。” 桌子上也摆了笔墨,纸张上还有字迹,该是她平时也在练字。薛宝瓶边铺着床边嗯了一声,等将布枕放好了,犹豫一会儿,就侧着身子走到床边的柜子里,又取出一个枕头也排到床上去。 李无相稍稍一愣……她好像会错了意。 可也该是自己大意了,还把她当成初见时的那个小姑娘。然而她的确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被赵奇夺了阳寿之后,她已经是二十岁出头了。就像现在这样—— 她坐到床边看着他,慢慢侧过脸,取下头上的钗子。一头顺滑的乌发散落下来,该是今天刚洗过,有淡淡的香气。 侧脸时,她的脖颈和半个肩头在中衣略敞开的领口裸露出来,在烛光下光洁细腻,是年轻的肉体所独有的紧绷,还有成熟的温热与美妙。 然后她钻进被子,躺在靠墙的一边,转脸来看他,目光柔和坦然:“我明天一早就看。” 李无相沉默了一会儿,走开两步把门关上了,然后弹指熄灭烛火,除去自己的外衣,也撩开被子躺了进去。 薛宝瓶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地动了动,转过身抱住他。中衣已经去掉,身体火热柔软,光滑得像缎子。李无相也侧过身把手臂探到她枕下,将她拥在怀里。 他觉得很舒服。她身上的热量慢慢将他微凉的皮囊浸透了,身体里的触须伏贴下来。 她的嘴唇在他的脖颈上轻轻碰了碰,低低地说:“我还没筑基呢。” “嗯,不急。”他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着,“我也还没变成人呢。” 她亲了亲他的嘴唇:“等我炼气了,我们就有好多时间了。” 李无相在她额头蹭了蹭:“你身上哪里疼?” “肩膀,胸口,腰上。” “我给你揉揉。” 到早上时,李无相就躺在温暖的床铺上,看薛宝瓶在桌前梳头发、从镜子里对他微笑,面庞被晨光映得微微发亮。 这种感觉很新奇,像他第一次体验到开车、开船、开飞机、跳伞、滑翔的时候。那没有什么叫人厌恶或者担忧的目的性,仅仅是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前世时他也有许多次像这样躺在床上,看另一个人梳妆打扮,但那时他是过客,知道很快会匆匆离去,再也不会相见,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明白这会是一个相互陪伴很久的人。 “我也加入剑宗了,桌子上的那些是剑宗一本叫世解集的书里的东西,剑宗有规矩,世解集没法儿给你看,所以给你录了一些出来。” 李无相撩开被子,慢慢穿衣服:“我一会儿要走,要跟剑宗的人一起去教区做点事,曾剑秋也会去。剑宗……像我昨晚跟你说的,教区之外,没人会想惹剑宗。但是——” 薛宝瓶在镜子里看他:“会很凶险吗?” “小事情——但是这种事情只是通常来说,利益冲突到一定地步,天底下就没什么不能惹的了。我昨天说我是偶然路过,往后你们也这么说——跟我有些交情,可捆绑并没有太深。而你的本事,是跟然山派学的。” “你叫陈辛再拿间房子改成一间道观,里面供上太一……对了,我昨晚才想起来,曾剑秋之前给你们画了张像,叫镇上去清江塑太一像了是不是?弄好了没有?” “本来弄好了,但是镇主派陈小刀去看,他回来说那像塑得不好,像那个造像匠本人的样子,就重新做了,然后我们又往这边搬,那事情就耽误下来了,正好可以按着你画的样子来。” “嗯。弄好之后就在观里供太一,取名叫……宝相观吧。”他看见薛宝瓶在镜子里愣了愣,又抿嘴笑起来。 “对外说这是然山派驻在金水湾的道观,里面的人叫做掌观,弄了好了道观,又外出云游去了。” “嗯。你不自己跟陈辛说吗?” 李无相笑起来:“我还是不常见他比较好。见得多了,容易失去神秘感和威严感。” 他穿好衣服,静静坐在床上,等到薛宝瓶梳好了头发才开口:“好了,我走了。给你带的东西放在我那屋,里面的糕饼要快点吃,在路上走了十来天了。” 薛宝瓶走过来抱住了他一会儿:“过年的时候你一定要回来。” 两个时辰之后,李无相与他的马已乘着一条客船,沿金水河往西去。 出了河湾,经过成片的低矮山丘,两侧就是高耸的悬崖峭壁。峭壁上丛生的树木投下阴影,几乎将日头完全遮住,仿佛这河成了暗河。 等过了这一段,山势再次高耸,河道也变得狭窄,客船就不能再前行了。于是李无相下船乘马,慢慢寻找潘沐云和赫连集留下的记号,继续沿着河边走。这样又走了五六天的功夫,金水河上游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瀑布,自山体上飞流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就知道,眼前这一座东西走向、向着大地两侧延绵不见尽头的群山,该是陆壬葭所说的堑山山脉了。 寻常人会从这里转向东边走,过上十几天的路程到三合关口,从那里的大路上三天的功夫自群山中穿过。但剑侠们显然不耐烦绕远路,留下的剑痕就刻在面前乌青色的峭壁上。于是李无相也循着这记号攀上山,又在山中了两天一夜的功夫登上其中一座的峰头。 登顶时正是中午,早间还下过一场大雨,因而天朗气清,视野极佳。 他在山头的雪地上极目远眺,瞧见堑山山脉的北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河流蜿蜒其上,仿佛巨龙,几团白云低低地飘荡着,在平原上投下大片阴影。 稍近处是草甸,再远处是广阔的森林,更远处,在他要眯起眼睛时才能模模糊糊看到的地平线尽头,才有了些零零星星的类似村镇的东西。 陆壬葭说,过了堑山还要再走上半个月,才能又看到村镇。但那些村镇还不算是教区,得继续往北边走上十来天,再横渡一条沧江才算挨到五岳真形教教区的边缘。 这么算的话从教区最偏远处到金水湾,大概有一个半月的路程,那么对六部玄教来说,金水湾所在的位置,该算是偏僻又安全的了。 于是李无相撑起金缠子,深吸一口气,又吸一口气,如此往复,慢慢叫自己的身躯膨胀起来,然后将七窍一封,纵身一跃,向山下飘荡过去。 (本章完) 116.第116章 渡口 第116章 渡口 二十三天之后,李无相抵达五岳真形道教区的边缘——分界是一条大河与一座山崖。 这条大河在世解集中有一个名字,叫做“护河”。他最初以为这是因为这条河正好是教区与其他区域的分界线,因此得名,但看到这条河之后,李无相对自己的想法存疑了。 在前世时他也喜欢看河。在深夜,在空无一人的河边听河水流淌的声音,或者在白天,在寂静无人的林中透过树叶缝隙去看河边游玩的人群。 他一直不喜欢的一点就是,他所在的那个城市的绝大多数河流都身在枷锁当中——河道两边被灰而无生气的混凝土河堤固化,没有卵石、浅滩、丰茂水草。 而这条护河又叫他想起那些河流了——大河非常宽阔,看河对岸时,几乎要因为湍急河流所激荡起的水雾而看不大清楚了。但就是这么一条大河,两侧的岸边竟然都是高而陡峭的石壁,与水面的落差有三个人高,几乎直上直下,寻常人绝对找不到可以攀上攀下的地方。 石壁是灰黑色的,看着与他一路来时看到的石材一模一样。但岸边的这石头河堤该不是自然形成的,因为没有丝毫缝隙,相当光滑平整。可李无相再细看,也找不到凿切与拼接的痕迹,仿佛完全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这该是五岳真形道的道术搞出来的,甚至这条河也可能就是他们搞出来的。他们原本就擅长此类事,只是他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这条河有多长?又要多少人搞多少年? 这么一条河,唯一的好处就是,叫他很容易地找到了潘沐云与赫连集。 河边有一个渡口,同样以灰黑色的石材塑成。两排棚屋建在通往渡口的道路两边,看着已有些年头。一些车马停在棚屋底下,几十个人三五成群,坐在路边闲聊休息。 李无相看到潘沐云与赫连集时,两人都各挑一个担子,做货郎的打扮,地上则放着第三副。 两人席地而坐,手中各拿着一瓣瓜,吃得胸前全是汁水。另一只手则捏着蒲扇,一边扇风一边赶蚊蝇。他们的头发原本都束得很服帖,这时候看着却是蓬头垢面,仿佛真是混迹市井的商贩。瞧见李无相之后立即招手,大叫:“来!来!这边来!” 周围的人就都分神看了看他,又将脸转过去,各自闲谈了。 李无相走到他们身边,一撩下摆也坐到地上,长长吐出口气。 潘沐云笑着看他:“路上怎么样?” “还算太平,打听到不少事,就是没想到护河是这个样子的。” 潘沐云点点头:“你来的比我们想的要快,我们也是昨天才到的。别怪我们没停下来等你,千里追踪也是咱们剑侠要修的功课,如今看你是用不着修了。” 又向着旁边一指:“那个担子是你的,咱们如今都是货郎。你那个担子里是些腌菜瓜果干,你随便想想你籍贯在哪里,一会儿有人问的时候你好答,也用不着很仔细,渡口的人不会关心,也弄不清楚。” “是真形道的人载咱们过河?” “是。但不会是修士,不过也知道咱们未必就是贩子。真形道的地盘,按着他们自己的说法,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是些新奇的玩意。想要过河,手里要有点儿好东西。我手里有根棺钉,他手里有颗鬼珠子,你有什么稀奇的没有?” 有。赵傀化成的“仙人遗蜕”,可这东西他不好拿出来——一离开秘境,搞不好就“活”了。李无相就想了想,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取出一把白须子,展开给两人看:“这个行不行?我在一个妖物身上弄下来的。当时太晚看不清楚,只薅了一把就叫它逃了,但也算与众不同。” 两人凑过来看,各取了一根。先扯了扯——前臂长的一根,扯长三四倍还不断。赫连集咦了一声,抽出腰间的小刀,把这须子搁在一块小石头上去切——可也切不断,在刃口下滚来滚去。直到他发狠使了真力,刀口才一偏,斜着削下一小节。 他啧啧一声:“还真是稀奇,赶得上剑线了,这还没渡进去精气呢,看着还跟头发丝儿一样。你在哪儿弄的?回来了咱们再去找找看,这也算天材地宝了。” 李无相挠挠头发:“一个雪山上面,堑山里的,记不清楚哪一座山头了。当时太晚了,我走迷了路,到天亮才又认准道。” 潘沐云笑笑:“你赫连师兄说着玩的。剑宗亲如兄弟,但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是你发现的,就是你的,你不叫人去帮忙,别人也不能去抢你的,一向都是这样。那东西既然受了惊会跑,你自己就对付得了。等往后到了幽九渊,互通有无就行。这东西的确不错,不知道能不能加到剑线里去炼,你往后再好好找找。” 他说了这话,又几口把瓜给啃干净了,随手往地上一丢:“有些事得叮嘱你。世解集里关于六部玄教地盘的事儿,你都看过了没有?” 潘沐云这做派叫他想起了前世时的一位同事。算是带他入行的老大哥,人品不错,性情随和,能够提供一切必要的帮助,但与此同时默认身边的人跟他自己的能力处于同一水准,从不问“行不行”,而提出理所当然的要求和指令。 如今看,剑侠们该也是类似的一群人——一入剑侠的门,全被默认为人中之龙。 说实话,要不是他如今是这样的皮囊、吃喝少、睡眠少,之前真未必能有时间和精力将世解集全部看得完。 他点点头:“看过了。说地盘很大,有帝君神力庇佑,六部玄教的修行人也会有神力加持。” “嗯。书里面说得不细致,我给你说清楚。”潘沐云的神色郑重了些,“咱们剑宗,乃至三十宗的修行,说到底都是靠自己。吸收天地灵气存于体内,然后用各种法子去琢磨怎么用身体里的这股气。” “六部玄教,炼气时跟咱们差不多。区别就在于他们的神力庇佑。咱们有时候行事要请真灵下界,是从灵山里面请,请起来的时候费时费力,还未必每次都请得到。但过了这条河,就是玄教的教区,玄教弟子在教区里面使法术,法出灵随,是用不着请的。” “这么说吧,他们在教区的地盘用的每一个术法,你都当成是他们的大帝或者大帝座下的灵神赐下的,威能极大。可一旦玄教弟子离了教区,就只有半分的本事了。咱们剑宗与六部玄教斗了这么多年,就是因此——” “出了教区,同境界的他们都斗不过咱们。进入了教区,咱们剑宗的功法还好,也算能旗鼓相当,可三十六宗的人,就得任人宰割了。因为教区里有真神,咱们却没有。动起手来咱们不但是在跟人斗,还是在跟六部玄教的真灵斗。” “你之前在然山杀了真形道的行走,在谁看都是了不起的事,但我得提醒你,要是那个许道生当时是在这条河的那一边,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李师弟,过了河之后,咱们做事一定要小心。” 李无相慢慢点了点头。潘沐云说的这些,将他心里长久以来的一个疑惑解开了——六部玄教各自的地盘,其实就相当于一个领土广阔的国家。没有外敌,又有修行人助力,而剑宗如今人丁稀薄,不过区区百人罢了,为什么一直没有被剿灭,反而在教区之外人人畏惧、都不想得罪? 原来是落在“神力庇佑”这件事上……出来你斗不过我,进去我斗不过你,自然就是眼下这僵持的局面了。不,也不能算是僵持。 薛宝瓶说过,百多年前,金水离真形道的教区还是极远的,如今仍不算近,可也不过是两个月的路程了。 六部玄教的地盘是在扩张的,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剑宗的生存空间正在被慢慢压缩,如果没什么大的变故,该早晚会无处可走的。 还有—— 李无相沉默一会儿,开口说:“潘师兄,我还有件事。” “你讲。” “我之前在然山见到许道生时,他说自己是从那位剑侠……就是娄师兄的口中知道,然山幻境里有一件宝贝,可以去幽九渊。” 这件事李无相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提。但在与两人分别之后思考些日子,如今又听了潘沐云刚才话,觉得可以说出来了。 以剑宗的做派,该做不出强夺这种事。而他自己更没必要将此事瞒成祸患,搞得往后处境尴尬。 两位剑侠对视一眼,过了片刻潘沐云才说:“只要那东西不落在外人手里,你就不必担心——在你那里吗?” “是。” “那不用在意,你早晚也要去幽九渊的。这种东西,不多,可也不算特别少。”潘沐云顿了顿,“娄师兄的事,怎么说呢,各有各的做法吧。真形道的手段没人能全知道,他即便说了,也未必是他想说的,咱们都信他。” 这种信任叫李无相觉得胸腹中的符纸微微一暖。但他还得再说些别的,即便他觉得,眼前这两位剑侠也能想得到—— “如果是最坏的情况呢?”李无相看着他,“教区之外,人们知道害死一位剑侠,自有同道为他复仇。真形道的人也该清楚吧?要是他们是用娄师兄设伏呢?” 潘沐云沉默片刻,又看了看赫连集,才开口说:“可能会。但是,记得在德阳的时候吗,我跟你说我们先行一步,路上有些事要做。要做的事,往后去了幽九渊你就会知道,但眼下我只能跟你说,遇到这种事咱们自然也不是凭着一腔气血去往火里扑的。” “现在知道的,就是娄师兄就被困在关城——过了这河,再过那道山崖,就是关城。关城附近的情况,咱们都从幽九渊那里知道了。你曾师兄前几天回了我们的信,他如今也在关城,只是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到了那边再问一问他。” “还是那句话,小心为要吧。设伏这种事,也得看他们的本事,不到最后关头,还说不好是谁设伏谁。” 说到这里时,忽然听到河对面隐约传来三声锣响。渡口道路旁边的人群立即安静一会儿,随后各自起身、挑起各自的东西,全拥到岸边去看。 又过片刻,一艘渡船从那边驶了过来。 李无相这些天里坐过三次船,有大有小。往好了说,是古意盎然,完全符合他对这世界的预设想法。往坏了说,则都是粗糙得很,渡河时摇摇晃晃,船体也破旧不堪,好像随时都要倾覆。 但这一条船慢慢靠近渡口,他一看,就微微愣住了。 赫连集瞧他这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拍拍他肩膀:“多看几回就好了。教区里的东西是比咱们外面要漂亮些,不过等你去了,就知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 他说得对,这条船的确漂亮。 长长的一条船身,甲板平整宽大,上面站着四个穿半身鳞甲的男子,瞧着是类似镇兵一样的人物。 但叫他发愣的是,这船身还刷了漆的。淡蓝色,在水线以下则是红漆。 这种样子……与教区之外的船差别太大了。薛宝瓶之前说教区之内要比外面“繁盛一些”,可从这一层漆这种细微处看,几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 还有船上的人——除去那四个甲士之外,甲板上还有三个水手在走动。李无相一路走来看到的此世人,大多干瘪枯瘦、脸上都是些麻木困顿的神情。即便是德阳那样的大城,路上也少见神色愉悦的。 而这条船上的水手个个儿高大健硕,甚至会与四个甲士说笑,似乎并没有什么烦心事。他和潘沐云、赫连集三人,模样长相都很体面。然而再去瞧面前渡口上的这一群商贩的时候,则会觉得这一群,与船上的那几个,仅在外貌体格上就仿佛是天生的优劣有别了。 以六部玄教的势力,该用不着特意挑选什么人来做表面功夫,那教区之内的关城,又该是怎么样的景象? 李无相就忍不住又仔细看了看船头的人,但这回这么一打量,就发现站在最当先的那个甲士也在盯着自己。等这船又靠近了些,他将那人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了—— 曾剑秋?! 他怎么混到这群人里面去的?! 抱歉抱歉,今天有事很忙,明天也会很忙,所以明天的更新应该也是这时候了!抱歉抱歉! (本章完) 117.第117章 暗语 李无相立即转脸去看潘沐云与赫连集,发现他们两个人也都微微发愣,该是没料到眼下的局面。 这时那条船靠了岸,连曾剑秋在内的四个甲士跳上码头。 曾剑秋此时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开口说话:“都别吵闹,先说说你们各自都带了什么东西,排好队,一个一个上前面来,有闹事的,立即回去!” 另外三个甲士也呵斥了几声,前面的人立即乖乖将队排好了。 三人排在队伍的末尾,李无相低声问潘沐云:“什么情况?” 潘沐云摇了摇头:“不清楚,他没说过。他怎么混进的镇守府去的?” 镇守府这东西,李无相在世解集里是知道的。 五岳真形道的教区其实相当于一个极大的国家,有不少类似关城的城镇。此类城镇当中,都有一位修行人坐镇,名叫“驻守”。 这位“驻守”,就真只是驻守。六部玄教给了这种人生杀专断的权力,可以处死城中的任何人,但唯独严厉禁止这位修行人参与城中事务。 李无相现在想一想,意识到这种做法虽然并不明智,却也该是他们不得已而为之——一个人尤其强大,又握有统治的权力,这岂不就是东皇太一成道之前的翻版?他们既然忌惮人道气运,就绝不会允许在教区再有类似的情况出现。 所以真正管理城中事务的,至少在关城,其实是两个没有修为的寻常人。 一个是“安民府”,掌管民生。另外一个是“镇守府”,掌管城中的武力。 按照世解集中的说法,“镇守府”当中的镇兵也不可修行。玄教之中会有另外一套类似曾剑秋给了薛宝瓶的那种功法来给他们修行。如此修出来的镇兵,倒是足可对付寻常人。 玄教总坛之中,还会有教中弟子外出到各个城镇历练,其实很像是他原本那个世界在古代的“流官”——被安置在安民府与镇守府中,既监督两府的世俗事,也在必要时候去对付教区内可能存在的散修,历练期满,还要回到总坛去。 这一类的历练弟子中,只有尤其出色的,才会被叫做“行走”——有了这个身份,也才可以到教区之外去做事。 所以如今曾剑秋是怎么混进了镇守府、做了个镇兵的? 这时候,排好队的商贩就开始展示自己手里的好东西了。此前闲谈的时候,李无相已知道像如今这种情形,不是个人都能渡得了护河的。但总地来说,既然千里迢迢从各处来、带了东西要往教区去,就必然都是觉得自己手上的足以引人注目。十成的人当中,总能进去五六成。 然而这回,从第一个开始,就几乎没什么人能上船了——四个甲士当中似乎是以曾剑秋为首,如今检视货物的也是他。商贩遮遮掩掩、神神秘秘地取出点什么,他只扫一眼,就眉头一皱,喝道:“下一个!” 等到临着潘沐云的时候,也总共只有五个人上了那船而已。 潘沐云在他面前站定,将一根布满绿锈的铜钉摊在掌心:“我这个是根……” 但他话没说完,曾剑秋就又将眉头一皱:“下一个!” 潘沐云愣了愣:“我这个……” 曾剑秋抬手将他粗暴一拨:“走开!” 潘沐云被拨得一个趔趄,站在原地瞪他一眼,才小声说:“这天看着要下雨了,要我过去我还不去呢!谁知道过不过得了河!” 听着这句话,李无相立即仔细观察曾剑秋的脸色。 潘沐云是他跟说了这话的——是他们前几天同曾剑秋约好的暗语。依着当日的情况,随口说说天气之类,倘若曾剑秋附和了,就是情况有变,可能要宗里再做考虑。 然而曾剑秋毫无反应,只冷冷一笑,又看赫连集:“你带了什么?” 赫连集皱着眉,也将手展开,掌心躺着一颗乌漆漆的珠子。曾剑也只扫了一眼,喝道:“下一个!” 李无相走到他面前,同他短暂对视了一下。 这种事,他前世倒是有些经验——瞧着曾剑秋这做派,好像是关城之内的确出了什么事,他是想要自己三人远远离开的。但他为什么不对暗语? 他能想到的就一种情况——曾剑秋被捉了。可是如果被捉了,又被真形教的人用什么法子把暗语逼问了出来,那刚才潘沐云开口的时候,即便曾剑秋没答话,那可能存在的埋伏就应当动手了。 如果暗语没被逼问出来,那他就应该依着此前的约定,给着一个反应的。 或者,他如今看着正常,但神志出了什么问题? 五岳真形道不擅长此类法术,但六部玄教中的太阴道,依着世解集中所说,则是尤其精于操控人心的……借用了他们的手段,或者就是一位太阴道的修士做的吗? 李无相决定做一件稍有些冒险的事。 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附近有人埋伏,那就绝不能顺着对方的节奏来。暴起、搅乱伏击,事情才会有转机。过了河就是教区,如潘沐云所言,教区之内是有六部玄教真灵庇佑的,非要动手,就一定要在护河的这边。 于是他将手展开,直视曾剑秋的双眼:“这位军爷,前面那两位的你都看不上眼,我这个,总得给个说法吧?你猜我这东西是在哪里弄到的?” 曾剑秋看到了他掌中的触须,皱起眉头。 但就在这一瞬间李无相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在不耐烦的神情当中,的的确确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他认得这触须,知道是自己身体里的。 那他的神志就该是正常的了。 曾剑秋之前说自己心术不正,也知道自己的行事风格。如今又说了一句“总得给个说法”,该明白自己可不像潘沐云和赫连集那么的……情绪稳定、想法可被琢磨。再要打哑谜,事情可能不好收场。 果然,曾剑秋没有再喝出一句“下一个”,而仔细把触须看了看,冷笑一声:“我管你是在哪儿弄的。趁我还没扒了你的这身皮,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化外的野人,好日子不想过了,来这里找死吗?” 李无相的心里立即一宽——“扒了你这身皮”,该是说自己的身份。是个人形的皮囊而已。 而“好日子不想过了,来这里找死”……听起来像是劝阻,叫自己不要涉险。 他不想叫自己这三个人到教区去?他想自己把娄何救出来? 那之前同潘沐云他们传信的时候怎么不说? 这时站在曾剑秋身边的一个高个子镇兵往前走了一步,从李无相手中捻起一根触须,仔仔细细地抻了抻、折了折。而后笑了一下:“曾老哥你跟他们一般见识做什么。我看,这三个人手上的东西都不错,你来府里不久,不知道城里很久没有新鲜玩意了,这些东西不入你的眼,但城里是有人喜欢的。” 他扬起脸,抬手点了潘沐云、赫连集和另外五个人:“你们几个,也都上船去吧!” 李无相立即去看曾剑秋。如果还有什么异常,此时他应该做出反应了。但曾剑秋只盯着他又看几眼,哼了一声、一挥手:“行了,去吧!” 李无相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可能是对的——没有什么意料之外、没有什么风险,只是他并不想自己三人过这河。 在德阳的时候潘沐云说曾金秋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如今看,仿佛是他真想要将救出娄何这事一力承担了。这种任性的念头,细细想一想,倒也跟他的性情对得上。 只是,失去青春寿元,真会叫人灰心丧气到这种地步的吗? 几个人登了船,船就在护河里开动起来。这船上的甲板开阔,也没有船楼,上了船的商贩聚在一起,四个甲士则在一旁说话。 李无相和潘沐云、赫连集刚刚凑了头,此前叫他们上船的那高个子镇兵就走了过来——商贩瞧见他,立即往远处避了避,此处就只剩下他们了。 这镇兵走到李无相面前又打量他一回,笑着问:“你是头一回来关城,是不是?” 李无相点点头:“嗯。” “怪不得你胆子这么大。”他又笑笑,“刚才那东西再给我看看,怪有意思的。” “怪有意思”这四个字叫李无相心里微微一惊——他前世见过那么一两个同行,很喜欢在说出这种话之后立即变脸做事。 但此时,这个镇兵的脸上倒是瞧不出什么别的意思。他看着面相年轻,该是二十三四岁,生了一对细而长的眉毛,一双大而稍有些内陷的眼睛,黑眼珠也很大,看起来只叫人觉得很和善热情。 李无相就取出几根须子又递给他:“这就当我孝敬军爷你的了,军爷你怎么称呼?刚才多亏你给我们说话。” 镇兵又笑了一下,看着像是发自内心。将触须接了,边在手抻着把玩、放在嘴里咬一咬、用腰间的小刀割一割,边随口说:“我也是喜欢你这东西,能派上不少用场,我正缺呢。我叫吴昊,到了关城里有事就报我的名字,跟人做生意的时候不会有人为难你们——这东西你在哪弄的?” “外面的一个雪山上,我偶然得的。要是喜欢,下回我再多弄点来。” 吴昊嘻嘻一笑,正要再说话,曾剑秋也走了过来。先朝三人看了看,又去看吴昊:“府里不是不许这么干吗?” 吴昊把手里的须子摆了摆:“说是不许,但谁知道呢?人嘛,总得犯点错儿才像人嘛。” 曾剑秋皱起眉:“我知道。你做这事犯忌讳,十几年前的时候关城可没这种事。” 又略沉默片刻,才说:“算了。既然喜欢你就收着吧,这回我只当没看见。但是你们几个——” 他看李无相:“你头一回来关城是不是?今天我就给你们好好说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吴昊又笑了笑:“行吧,你先说你的吧。” 就走开几步,退到一边去又找另几个商贩,将他们手上的一个接一个地讨出来看。 只剩他们四个人。潘沐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吴昊,又看曾剑秋。曾剑秋就低叹口气:“你们刚才该走的。” 潘沐云皱了一下眉,又沉默着看他。 曾剑秋摇摇头:“你没跟我说他也会来。我这一脉,我师……娄师兄陷在城里,我也算废了,就只剩下他一个。你们把他给带来,要是跟咱们一起交代在关城,我这一脉可就断了,潘沐云——” 他声音大了些,立即又压低了:“老潘,你坑我是不是?” 李无相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刚才猜错了。原来是因为这个吗?因为自己? 潘沐云也摇摇头:“他也是剑侠,你也是剑侠。我们不会劝你不来关城,也不会这么劝他。但你怎么混成的镇兵?” 曾剑秋将眼一瞪,要说话,吴昊却又走了过来。 这时船似乎遇着了急流,略有些摇晃。吴昊就将那几条须子绕在指尖,看起来是喜欢极了,晃着凑到几人身边:“曾老哥,你教训完他们没有?” 曾剑秋冷着脸不说话,吴昊就笑眯眯地看李无相:“你那里还有多少?我刚才又试了试,这东西是真好用,但是这么几根也还不够。要不然这样吧,你把你手里的都卖给我,也省你的事了。” 曾剑秋深吸一口气,转脸皱起眉:“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留着以后炼剑线啊。”吴昊把那几根须子又晃了晃,“我现在做不了剑侠,但可以先用这东西炼成个剑线,再系把飞剑,提前练练剑术,这么着,往后就省心多了是不是?” 四人陡然沉默起来,又几乎同时动了动右手。 吴昊立即一笑:“哎,哎哎哎,别急啊,我说你们是剑侠了吗?你们急什么?” 又将笑容一收,瞪大眼睛、压低声音:“等等,我知道了,你们真的是!怪不得我觉得今天船上的味儿不对,刚才又仔细闻了闻——哦,可不就是一股豪气嘛!” 118.第118章 隐瞒 曾剑秋退后一步,拦在吴昊身后。另外三人也一起往前一步,立即将吴昊给围在当中。 吴昊一笑:“哎,我说你们——” 但这话没说完,他脸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了——一道剑光从潘沐云袖口飞出,半截没入他的脖子。 那小剑连着剑线,只有一个柄露在外面,刺击形成的小小伤口也没有流出血来。潘沐云看着他,压低声音:“动一动,喊一喊,我的剑一偏,立即就要你的命。老曾,怎么回事?” 曾剑秋没马上答话,而在原地转身向后看。船上的商贩离他们都远,似乎觉得这三人刚才惹了麻烦,也不往这边看。另外两个镇兵则倚在船楼旁,正在墙上比划着,好像在讨论什么事。 于是曾剑秋转过身,走到吴昊身边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吴昊此时笑不出来了,但往下压了压眉毛,看着是做出个可怜相,又抬起手指,指了下自己的喉头。 “老潘,你先撤剑。” 潘沐云的剑线往后一收,小剑退出吴昊的脖子。他立即抬手捂脖子上的伤口,但手背不小心刮到了剑尖,一下子拉出一道大口子。他赶紧用左手把右手的伤口给按住了:“我说你们至于吗?剑侠这么开不起玩笑吗?” 潘沐云盯着他:“比你想的更开不起。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同门师兄弟呗。要了命了,头一回见着同门师兄弟,差点要了我的命了!”吴昊小声说,“我要不是好人,曾师兄你能到这儿来把这几位师兄接到船上吗——” 李无相点点头,看曾剑秋:“我猜他之后还会确认一下是不是只来了我们几个人。曾老哥,看来关城的人知道你去了,我建议咱们现在立即跳河游回去。” 赫连集在怀里一摸,取出一颗丹药:“把这个喂给他,一起带下去,好好问清楚。” 吴昊这时看着才慌了,赶紧斜眼看曾剑秋:“老哥,我平时不就这个性子吗?我真爱说笑的啊,等等等等,娄师兄是知道我的,我就是他的人,你们别跳河啊,一跳河什么事儿都完蛋了,剑侠胆子有这么小吗?别跳啊!” 这时候船楼边的那两个镇兵似乎说完了话,往这边看。见几个人站得很近,就又多看了几眼,又往这边走过来。 曾剑秋去看潘沐云,潘沐云看李无相和赫连集,李无相又看了一眼曾剑秋,皱眉想了一下:“我想起来了。梅掌剑说过在关城里是有这么一个人,咱们冒冒险吧?” “有个屁啊!”吴昊立即开口,“梅掌剑不知道我的事,只有娄师兄知道,这十五年来他往关城来了六次,有三次是办宗里的事,一次是去找地火,一次没告诉我,还有一次就是这次,来录关山的,我说的对不对?还有三次你们不知道的,反正这些年我见了他六次,我真是他的人,我错了还不行吗?别跳河啊!” 两个镇兵已走近了,曾剑秋又看了几人一眼,立即开口:“你非要拿刀试这东西干嘛?要真切断了你还能用吗?” 吴昊这才转过身,两个镇兵瞧见了,都吃一惊。吴昊却笑着说:“长长就好了,却知道这东西真是宝贝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镇兵立即来问怎么了,吴昊就只解释说,是自己要用腰间的小刀去试那须子割不割得断,结果误伤了自己的手。这么敷衍一阵子,终于将两个镇兵又支开了。 到这时候,船终于要靠岸。曾剑秋守在吴昊身边:“一会儿你得跟我们走。” 吴昊叹了口气:“肯定跟你们走。随便把我带去哪个放心的地方,咱们把话说清楚就行了。” 船靠了岸。护河对岸全是山壁,仿佛耸立极高的城墙,只有渡口的一条路从山崖间穿过。这里是个建立关口要塞的好地方,可不但没有守卫,就连稍微低矮些的门户都没有,该是真形教觉得,完全没有防备“外敌”的必要。 曾剑秋和吴昊几句话就叫两个镇兵先带着那些商贩往关城去,然后在渡口处等了一会儿。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李无相感觉到异常了。 最初吐纳炼气的时候,他就开始能够慢慢体会到在周围的空气当中,还存在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一个人闭上眼睛,自己用手指在眉心隔空滑动,会觉得眉头发紧。 而修行之后,身周也会有类似的体验。不像用手指指着眉头那么难受,要更加轻微柔和一些——只要一运行真气,就能觉察体内的精气与体外的灵气似乎有一种微妙的吸引力,仿佛两者要将血肉肌肤给穿透。 然而一过护河,站在了教区的土地上,这种感觉几乎完全消失了。他试着运行体内精气,能够意识到在附近的确有灵气,可这些灵气变得极为懒惰沉闷,像由气化为了水,很难像在护河的对岸那样纳入体内。 这应该就是潘沐云和赫连集说的,教区之内玄教真灵的压制了——所修的不是玄教法门,这里的灵气都很难被调用! 等那些人走得远了,几个人才上路。 穿过山壁中的峡谷之后,眼前就霍然开朗、看到关城了。 远处是一大片广袤平原,在平原的正中,能瞧见一座在雾气中的城镇。比几人现在站着的位置要高一些,脚下这条从渡口穿过山壁延伸过来的道路,又笔直地延伸向关城方向,仿佛被人划出来的一条直线。 关城背靠着一座山,只是那山,该跟护河的河堤一样,并非自然形成的。 那山在平原上突兀地耸立起来,顶部差不多是平的,整体看上去仿佛一座衬在城镇之后的屏风,又像与护河边的巨大山崖相对着的一面照壁,这就应该是他们所说的“关山”了。 几个人都保持沉默,不跟吴昊开口说话,随着曾剑秋下了路。护河岸边的山崖在对岸看时,直上直下宛若墙壁,但在这一边却是有缓慢起伏的正经山体模样了。几个人先深入林中,又在山壁上奔行,等穿过一条溪水之后,曾剑秋就叫吴昊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 吴昊不情不愿,但瞧见悬在面前的三柄飞剑只能照办。 他脱下的所有衣物都被留在溪水边,赫连集则从担子里为他另找了身衣服和鞋子。吴昊正要穿,李无相开口:“慢着。吴师兄,要是我们错怪了你,也请你多担待,但请先把嘴张开。” 吴昊叹了口气,乖乖张嘴,李无相就用小剑挨个撬他的牙,确保都是原装的。等他把剑从嘴里收回来,吴昊又要穿衣服,李无相站到他身后,再次开口:“吴师兄,请你弯腰,把腿分开。” 吴昊愣了愣,皱起眉:“你这就——” “这毕竟关系宗门大事。吴师兄你说自己也算是剑宗弟子,该不会放在心上的。” 潘沐云和赫连集咳了一声,退开几步。曾剑秋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从前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看看比我们还懂?吴昊,你听他的话吧,要不然就是我来动手了。” 李无相往旁边让出一步:“对,曾师兄你来更好,我再去翻翻他的衣服。” 过一小会儿之后,几人重新上路。等又过了一道溪水,攀到一个石坡上。从这里往下看,四面八方的情景都收入眼底,几人就站住了。 曾剑秋开口:“你说吧,怎么回事?” 吴昊此时直喘粗气。如果他不是真形道的修士,就该是这种反应——他所修行的功法只是叫他筑了基、多了几十年的青春寿元而已,跟身边的四个剑侠的道行没法儿比。李无相仔仔细细地听他的心跳,的确极快,可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伪装出来的。 吴昊就坐到地上、再喘几口:“我是怕了你们了,就是我说的,娄师兄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找到我,问我想不想做剑侠——曾剑秋你也知道关城里是什么样子,我自然是想的了。那回之后我一共见了他六次,试探考验,就是你们的那一套,然后就说我行了。” 三人愣了愣,都去看曾剑秋。 不但因为“你也知道关城里是什么样子这句话”,也因为他竟然混进了关城的镇守府。自见面开始以来,似乎一切都意味着他对关城相当熟悉—— 曾剑秋叹了口气:“我生在关城,是关城人。这事往后再说吧。他这话可以说没错。在咱们那边能修行的资质,三十六宗都会收。但在教区这边,许多三十六宗觉得不错的资质,玄教是看不上的,往后只能做镇兵。要一个人胆子大,那跟修长生比,做镇兵就不算好出路——但见了六次就说你行了?” “娄师兄是我外公,我是他外孙,这行不行?”吴昊一摊手,“有比这亲的吗?” 李无相的第一个念头是,可能剑宗还是应该像别的宗派一样,以“师父”和“弟子”相称比较好。 第二个念头是——娄何也是关城人!? 他转脸去看潘沐云和赫连集,见这两位也发愣。 曾剑秋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没错,娄师兄也是关城人,他也的确有个女儿。你继续讲。” 吴昊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我在镇守府,知道他被抓了,我就想法儿去见了他一面,他告诉我可能有人会来救他,就说应该是曾师兄你。这是我的错了,娄师兄跟我说,要是我事情办得漂亮,完事之后就真带去我剑宗做剑侠。我错就错在什么呢,几位,我还以为剑侠都很豪气,想给你们留个印象,怎么说呢……我觉得剑侠都不会喜欢循规蹈矩的人,是不是?” “其实我也是昨天才确定曾师兄你就是娄师兄说的人——他只跟我说了几句你的样貌,你又是一月前来的镇守府的,你还去见过他。见过他的人有不少,但你的样子跟他对说的对上了,我就留心你了。我错也就错在不该多等了一天,对不对?” “你们想想吧,我在渡口的时候已经看出来了,那船上的时候干嘛说破你们的身份?我就是……” 李无相打断他的话:“渡口的时候,你怎么看出来的?” “曾师兄多看了你们几眼,你们也多说了两句话,那我猜就是——我要是没这点道行,娄师兄也不会想要选我做剑侠、也不会叫我待在关城做眼线,对不对?” 他眼巴巴地看着几个人。潘沐云皱眉想了了想,迟疑着说:“要他真是真形教的人,那这事就办得太蠢了。” 李无相点点头:“又或者他觉得咱们会这么想。” 吴昊摊开手,张了下嘴:“我说你,你叫什么来着,你就非得跟我过不去吗?你很聪明吗?” 李无相对他露齿一笑:“吴师兄你别生气,我之前说过,都是为了宗门,那这样,你再担待一下——” “不是,你又想干什么?” “只是怕你跑了。”李无相从怀里又摸出一把须子,走过去将他的腿脚捆了起来。吴昊唉声叹气,并不反抗。 然后李无相往一旁走出十来步,招了招手:“老哥,你得先跟我们说说你和娄师兄的事。你瞒得太多了,咱们不好做决断。” 曾剑秋叹口气,三人走了过去。 曾剑秋沉默片刻,又转脸看了看侧躺在石地上的吴昊:“我真是不想你们来的。我做这事,倒也不算是一时冲动,而是因为我从前就是关城人。李无相,记得我跟你讲我十九岁才入道,又结了婚吧?” “嗯。” “我那时候就是在关城成的家。我的父族……算是关城里豪族吧。” 李无相仔细回忆了当时在金水击溃赵傀之后,曾剑秋在璧山脚下跟他说的每一个字。 “之后你说你那时候修行晚了,所以筑基筑了十几年。老哥,你家里从前是关城的豪族,那你没修行过吗?”李无相顿了顿,皱起眉,“或者,你当时说的,‘我十九岁的时候入门,入门太晚了,那时候又已经成婚’——哦,你当时说的是入门,而不是入道。老哥,你这个‘入门’指的是剑宗的门吧,那,你当时这两句话之间是不是没什么因果关系?” 曾剑秋长长吐出一口气:“是。你小子行啊,这也能想得到。没错,我当时说的是入剑宗的门。在那以前……我可能勉强算是真形教的弟子了。” 119.第119章 身世 李无相看了一眼潘沐云和赫连集,两个人看起来也都愕然,显然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曾剑秋坐到地上,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吴昊:“这事宗里只有娄师兄、梅掌剑、教主知道。今天到了这份儿上,我给你们说清楚吧。” 三个人也都坐了下来。曾剑秋开口:“快四十年前的事了。你们先看——” “你等等。”赫连集又站起来,走到不远处撂在地上的担子旁打开货箱翻了一阵子,竟然取出一坛酒和两个油纸包,又走回来摊开在地上。 两个油纸包,一个里面是葡萄干,另一个是剥好的榛子。他拨开了小酒坛的塞子,朝几个人递了递:“要吗?” 曾剑秋踹了他一脚:“少喝点吧你。” 赫连集哈哈笑了一声:“我风餐露宿的,听着这种事没有酒怎么行?你讲,别管我就是了。” 曾剑秋叹了口气,抬手往关城的方向一指,看李无相:“这里面就你不知道。你看城后面那座山,能不能看见山上有什么?” 李无相往那边仔细瞧了一眼。那座山的山体也是灰黑色的,植被很少,多在山顶和山脚下。而山壁上岩石裸露,再仔细看一会儿,能瞧见好像有许许多多的淡色小点,其间还有些之字形的浅色线。 他稍稍一想,意识到那些线应该是道路,而那些小点、山崖——他一下子想起了“悬棺”。只是那山壁上全是悬棺吗?那不知道要有多少了! 他就眯了眯眼:“看不见,太远了。” “你可得了吧,咱们这几个里面,在这儿也就你能看得清。”曾剑秋把手放下,“那上面的全是棺材。关山、关城,你以为是关口的关吗,其实是棺材的棺。” “真形道,供奉的是真形大帝,世间山岳气运化身。供奉这位大帝,虽然能借得移山填海的神通,可也忌讳破坏风水。要说破坏风水,这世上最厉害的就是人了。业朝还在的时候,从金水到这里,全是城镇。垦荒、砍树、狩猎,那时候这附近连豺狼都很少见了。” “所以业朝亡了之后,真形道不许人再破坏山川。但六部玄教既不想世间的人太多,又希望教区里可修行的人资质好,你说怎么办?” 李无相立即想起了自己在船上看到的那几个高大健壮的棺城人。 “所以就一代代的,一个人生下来,要是先天就有残疾重病,自然就是不行的。但大帝有好生之德,自然也不能溺婴,那就放在用真形教法术炼制的棺材里,叫做‘藏神养气’。” “要是一个人长到十八九岁,也得了治不好的重病,或者也肢体残疾了,又或者资质极差,那也要被放在法棺里,同样‘藏神养气’。” “这么一代代的下来,之后你去了棺城会发现,市井间的人,各个健康快活、无忧无虑,仿佛是在地上的极乐妙境里。资质最差的,是寻常的居民住户,做些生产、生意,稍微好些的,在安民府和镇守府,修行的是我传给薛宝瓶的功法,也能延年益寿。更好些的,被驻守城市的山主或行走、玄教弟子又收为弟子,这就是人上人了。” 曾剑秋叹了口气:“我呢,出身城里的豪族。教区之外的豪族婚配,如果不是修行的世家,往往看的是门第财富。教区之内的豪族婚配也类似,如果要有正妻,也看门第。但教区之内的豪族,必然也是修行人辈出的大族。除去门第之外,想要再多的子嗣,就要看资质了。” “棺城之内,寻常人不能随意婚配的,是得层层选检。寻常人家出身的、资质好的男女,一般都被豪族用来繁育。因为无论贵贱,一对男女只能繁育两个子女。要你是一家的家主,和人联姻婚配,有了个孩子,资质倒是用不着送去藏神养气,但也不算好,自然要再生一个的。” “这时,就要一点点地去试了。”曾剑秋眯眼往棺城的方向看了看,“找资质好的女子或男子,生下一个觉得并不满意,自然有法子叫他重病残疾,于是送到棺山上去,然后再生下一个。要是不介意耗损自己的修为,你可以试到满意为止。” “我就是这么生出来的,这就是我的事。”曾剑秋说到这里,朝赫连集伸出手去。赫连集将酒坛递给他,他灌了一口,拿在手上,“还有娄师兄。娄师兄,出身应该跟我类似。但他的身世,比我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他以前是真形教的行走。” 潘沐云吃了一惊:“他!?” 曾剑秋点点头:“嗯。他是真形道来棺城历练的弟子,天赋极高,来到棺城之后,一年即被驻守棺城的吴山主擢为行走。我长到五岁之后,家里就请了他来做我的教师。我跟着他学真形教的法术,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练气化虚的境界,只差一点,就要晋入炼神化虚了。” 潘沐云和赫连集倒吸一口凉气,李无相也差一点忘了装人,等反应过来才赶紧猛吸一口气:“那然后……” “我十三岁那年,娄师兄二十三岁,就已经修到了炼气境界的巅峰。”他看了李无相一眼,“咱们剑宗和三十里宗,炼气之后是要结丹。要将体内先天一炁结为金丹,养成阳神种子。但六部玄教,炼气之后的下一个境界是‘炼神’,跟咱们的结丹反着来,是要将体内的百节诸神、脏腑诸神都炼化掉,融入三魂七魄当中。” “娄师兄,当时就要冲击炼神的境界了。六部玄教的人,资质大多比咱们好,修行的法材也不缺,又有师长指点,修行的过程中是很顺利的。但每到冲击境界时,却比我们要凶险。这个凶险,就是因为棺山。” 他又瞥了李无相一眼:“在棺山中藏神养气的,都无知无觉,通常要二十来年才会死掉。这么二十来年里,说是藏神养气,其实呢,是要被山上的大阵缓慢地取用人身的先天一炁与愿力、人气。那大阵取了那些东西,就可以供给城中修士用了。” “教区之外,咱们都不会起修香火愿力的念头。因为那么一来一旦到了境界突破时就会魔念四起,是取死之道。但在棺城这种地方,修行人是会用的。日积月累,慢慢地用。棺山上的人,既然已经没什么知觉了,杂念也就少,这样等到突破时再用教里的法器镇压,是能成的。” “还有一种法子,也能叫人在破境时变得稳妥一点,就是婚配。到了娄师兄的那种境界,婚配时是可以将魔念牵扯的恶因果渡化一部分到子女的身上的。娄师兄当时在城里找了个合适的女子。通常这种情况,诞下合适的子女之后事情就完了,不算婚配,只算借种。” “可两人相处了几个月,娄师兄用情极深,说真要娶个女人。这种事,玄教当中也是有的,然而棺城里的吴山主不同。” “要从玄教之中的人来论呢,吴山主是个好山主。为人正直,遵守教中戒律。也会像寻常人那样为自己培养一个资质好的后代。这种事在教区之外的人看,会觉得冷酷残忍,可在教区之内,没什么人觉得这种事有什么问题。” “这位吴山主,还喜欢提携后辈,对资质心性好的,都很有殷切之念,要是用教区之外的话来讲的,就是很有些古板,希望人人都跟他一样,以飞升妙境为要。” “他知道了娄师兄的打算,于是觉得这个女子叫他分了心。快要修到炼神的境界了,是不能分心的。于是就将哪个女子也送去藏神养气了。这种事,一入法棺,是没什么法子能救得回的,与死无异。” “可凡事呢,总有一个例外,就是咱们剑宗。要是修到了东皇太一的地步,或者用不着成大道,而仅是他座下那些灵神的修为,就也能拾取人道气运,随意操弄生魂了。那位吴山主该是没料到娄师兄用情深到那种地步,知道那女子被送去棺山之后,立即叛离真形教、出了教区。” “之后,娄师兄在怀阳遇到了梅掌剑,要同梅掌剑学飞剑术。你们是知道梅掌剑的,她这人做事,总是与众不同。听了娄何说了他的过往之后,对他说,你有真形教的功法在身,这飞剑你是学不了的。” “于是娄师兄立即当着她的面自废修为,以证决心。梅掌剑就觉得他的心性可以做剑侠,娄师兄也就做了剑侠。” “自废修为这种事,对身体损耗极大。以娄师兄的资质,废掉修为之后也再用了六年才修到炼气。那时候,我正是十九岁,也修到了要冲击炼神境界的地步了……这倒不是我的资质比娄师兄要好。只是他原本出身寻常人家,我呢,则出身豪族,法材和指点一样不缺,家里是打算叫我修到了炼神的地步,再到总坛去的。” “我十九岁那一年,娄师兄回来了。他之后跟我说,回来的时候,是想要杀了吴山主。但他离开棺城时,吴山主还是炼气,等他这次回来,吴山主已是炼神了,不是他能杀得了的。” “他动不了手,就回来看我。棺城的豪族与外面的也没什么区别,我自小也感受不到什么父母亲友之爱,陪伴我的都是娄师兄。我和他之间,算是亦师亦友、亦兄亦父。他这人,因为出身寻常人家,想法在真形教当中算是异类,否则也做不出为一个女子出走的事。” “他从我五岁把我教到十三岁,八年的功夫,我的心性在有些地方跟他也就像了。其实要我只是修行,今天也不会做了剑侠。是因为我十九岁时遇到跟娄师兄一样的事——我要破境,族里也要我婚配了。” “有娄师兄的前车之鉴,族里不会允许我跟那个女子长久相处,其实我连她长的是什么样子都没见到。但这么一来,反而叫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岂不是与配种的牛马无异吗?而且从娄师兄走后,十三岁到十九岁的六年来,族里对我管教极严,这就叫我更不舒服了,只想着尽快修到炼神往总坛去。” “这时候娄师兄就见了我。后来想,他也很不地道,只跟我说了教区之外的好,没怎么说坏,不过这事儿到今天我也不后悔就是了——他问我要不要也做剑侠,我想也没想,立即答应了,于是跟他出了棺城。再往后,我跟他一样,自废修为去学飞剑术。只不过我的资质没有他的好,元气伤得更厉害,他筑基花了六年,我花了十几年。” 他一仰头,喉头窜动,将酒坛里的酒全干了,丢去一旁一抹嘴:“我们俩儿就是这点事儿。所以我自己要回来救他,在你们看算是很冒险的,可在我这里,其实并不比在教区之外诛杀妖邪要更危险一点。” “我如今离家有三十三年了,但棺城这种地方和教区外不同,只要不是寻常人家,人人都能活到百多岁,三十三年来城中的变化并不算他。刚才吴昊不是说娄师兄这些年又回来了六次吗,这我是知道的,他都是在找有没有能杀了吴山主的机会,每一回也都会在城里探一探,回去之后会跟我讲。” “棺城镇守府的府长我从前是算是熟识的,回来之后稍用些手段,很容易做个镇兵,见过了娄师兄。他现在修为被废掉了,但性命还在。依着吴山主的做派,是不会立即杀他或者把他交给玄教的——这事这些年来他就没有报道教里去。” “他么,即便要杀娄师兄,也必然是在叫他‘诚心悔过’之后。这么一来,其实可转圜的余地很大。” 李无相点点头:“会不会是你说的府长——” 曾剑秋看了一眼吴昊:“不会。镇守府的府长姓应,他有一个把柄,我早年前知道的——他有六个子女。这种事,在教区别的地方叫人知道了,会有严罚的,大概是夺去职务、将子女送去藏神养气。但在棺城,那位吴山主的处罚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应府长不算玄教弟子,但既然修行了功法,也算是半个修行人,吴山主就管得到。他自己都只有两个子女而已,最恨的就是这种事。一旦叫他知道了,应府长一家全得去棺山藏神养气,即便他告密立了什么大功,也得是死后哀荣了,他拎得清的。” “况且他又不知道我是剑侠,只以为我这些年是逃出了棺城,在教区里做个游侠散修,如今回来是在外面熬不住了、但又羞于见族里的人,因此才去做镇兵。在他那里,要是过上几年我又找回去、被接纳了,他该是庆幸自己攀上了一棵大树才是。” “至于吴昊,我上次见娄师兄的时候,没机会跟他说话。如果能再见一回,那应该就分明了。” 几个人就又看向吴昊,都皱了眉。 听了曾剑秋的话,要处置他就有点儿难办了。假如他真是娄师兄的外孙,又的确是娄师兄留在棺城的眼线,那刚才实在有点儿对不住他。 但是…… “吴师兄,你说你往后要做剑侠,对吧?”李无相想了想了,站起身走到吴昊身边,“那这样,我们先废了你的修为吧,反正早晚都是要废掉的。” 120.第120章 传讯 吴昊瞪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三个人:“你们疯了吗?你们真是剑侠吗?娄师兄说的剑侠可不是你们这样的!” 李无相笑起来:“别的剑侠不是,但是我例外,传我法的人当初都说我心术不正呢。” “你就是心术不正!不行!”吴昊大叫起来,“这不是我的事,你们把我修为废掉了我怎么回镇守府去?一旦叫人看出来不对劲娄师兄怎么办?我说你们就这么大的一点儿胆子吗?你们叫一个人跟我回去不行吗?我带你们见娄师兄一面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李无相转身看背后的三人。潘沐云点点头:“他至少不是死间。这样吧,我跟他去见娄师兄,你们等在这里。” 曾剑秋要开口说话,潘牧云肃然道:“我是执剑,这种时候听我的,没别的可讲。老曾尤其是你,要是我被抓了,你既然是棺城豪族子弟,那你的办法就比我多。” 曾剑秋摇摇头:“你被抓了是必死,下场不会好,我就不一样了。老潘,你既然知道自己是执剑,就——” 两个人争起来,李无相却没理他们,蹲下来看吴昊:“关着娄师兄的牢房什么样?他是怎么被关着的?怎么进去?” 吴昊皱眉看他:“你去问曾师兄好了,你又不信我,问我干什么?” 李无相就对他笑:“唉,我都说了你别生气,都是为了宗里。曾师兄我肯定会问的,但是先问了你,才知道你跟他说的有没有出入,对不对?” 吴昊长叹一口气:“我是真烦你这个人啊,你们外面的这群野人是真的……真的……心真脏啊,怎么就这么难相信别人呢?好,你听着,娄师兄被关在山主的府上,山主对他还不算坏,一间大屋,起居用具都不缺,还有书读,还能外出在院子里走动。” “他修为被废了,连着废了两次修为,这辈子是不能修行了的,所以看着他的人也不多,就两个。但这个是明面上的,暗中埋伏的更多,全是镇守府上的,我都知道在哪里,就是等着你们来救他——” “只有你们这些镇兵?真形教的修行人呢?” “吴山主就在府里,已经是炼神了,娄师兄的牢房其实就是府里的客院,还需要什么别的修行人?那种的那些府里的,也是因为娄师兄是剑宗的人、又潜入城了,这事也跟镇守府有关,所以才要派人去的。” “那要是我去了,怎么跟他说话?” “我告诉你暗中埋伏的都在哪儿,把门口守着的两个支开,能不能跟他说话就看你的本事了。你心思这么多这也要我来想吗?” 李无相点点头:“这么说,明面上对他的看管很松,能给他送东西吗?” “能啊。娄师兄是什么人,三十多年前的时候在棺城里,人人都知道他,受过他指点的也不知道有多少。这些年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是叛教了,只当是犯了戒律了,要说给他送东西,丹药、法材、衣食用具可多了。” “好吧。”李无相站起身走到曾剑秋身边,又讲这些事问了他几句,曾剑秋边跟潘沐云争论边回答了。李无相就仔细想了一会儿,“我说,你俩谁都别去,还是我去吧。” 两人愣了愣,李无相看曾剑秋:“你肯定清楚,隐匿行踪、随机应变,咱们这几个人里我最在行,一旦出了事,我有法子叫他们捉不到我,捉到了,我也死不了。” 曾剑秋皱眉想了一会儿,又往他胸口看看:“真形道的本事,我们也不是全知道——” “我的也是,这些日子有了点长进。”另外几句话李无相不好意思说——这三位剑侠应该自觉自己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了,但是他觉得他们的手段还是有点糙、很不冷静,尤其是曾剑秋。 一模一样的身份背景换给他自己,眼下的局面绝不会这么被动。他至少会花上半个月的功夫好好谋划,不说救出娄何,就算把棺城闹个底朝天也未必不可能。 曾剑秋又沉默片刻,看潘沐云:“我们别争了,叫他去吧。” 潘沐云愣了愣,微微皱眉:“你不放心我,但放心他?” “要是飞剑杀人,我放心你。但现在这种事,他说得对,我们都不如他。老潘,你别多问,你信我就信他。” 潘沐云又想了想,点头:“好吧。” 两刻钟之后,李无相与吴昊走在通往棺城的大路上了。 吴昊余怒未消,板着脸不说话。李无相走了一会儿,看他一眼:“你之前说我们这些教外的野人心脏,这么说棺城里的民风很好?” 吴昊瞥了他一眼:“至少同门不会逼我吃药。” “唉,你往好处好想嘛,我们好歹没废了你的修为。至于你吃的那药,说是三天之内没有解药必然毒发身亡,但你没想过你吃的可能是一颗糖丸吗?我们的心这么脏,也许是耍你的呢?” 吴昊不说话了。 李无相就跟他沉默着走了一阵子,留心脚下的路。 这条路很宽阔,两侧挖了排水的沟渠。路面显然是被硬化过,表面是一层砂石,底下应该是厚厚的一层碎石,更下层肯定还有东西。这种道路建设的水准,他在教区之外都没见过,已经很接近他来处几十年前的乡村道路的水平了。 再合着吴昊说教外的人“心脏”,李无相就意识到,棺城必然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繁荣富足。在教区之外,剑侠已经算是道德水准最高的一群人了,可要是吴昊真不是真形教的细作,那就只有在相当富足优越的环境里才能养出他这样的人——天然缺少生存危机和无处不在的凶险,竟然蠢到在跟剑侠接头的时候开玩笑。 这么一想,许道生办的那些蠢事都变得合理起来了。 这种蠢对于寻常人而言,其实一种幸福。作为异世来客,他觉得棺城对待普通人的时候显得极为残暴。可考虑到教区之外的样子,那里该是有许多人会羡慕此地的生活的。 他心里隐隐生出一个念头——有关太一道的生死存亡问题。 教区之外的三十六宗,看着是一团散沙,只管自己宗门之内的修行,并不像太一道这样有着解救东皇太一的崇高目标。但如今知道了关城的情况,李无相意识到太一道的处境其实是很微妙的,未来似乎也并不乐观。 解决东皇太一是为了重振人道气运,重振人道气运是为了重回三千年前业朝时候,天下人安居乐业的情景。 那,如果有一天六部玄教的地盘足够大、神通足够强,譬如真形教这样在什么荒漠、戈壁处专为寻常人开辟一片人间乐土、对待他们也更加宽容——那太一道立教的道义何存呢?只怕慢慢的自己就要消亡了吧。 又过两刻钟,两人进入棺城。与教区之外的德阳一样,棺城也没有城墙。此时已经是下午,城市背后的棺山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整座城市都遮蔽起来了。 城中的道路比城外更好,几乎都是石板路。街道两旁的房舍也全是由石材建造、辅以木料、粉刷外墙。而李无相在见到这些建筑、看见街的人时,觉得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撕裂感。 因为街上的房舍都很漂亮。德阳的房舍也漂亮,但他明白那是因为自己在观察的时候,是以一个异世来客的角度去看的,觉得见到的一切都很新奇、古香古色。可要是由长久居住的本地人看,只觉得一切理所应当、甚至稍有些破败。 而棺城房舍的漂亮,是一种纯粹的美学角度的漂亮。房舍精心设计,建造技艺高明,被粉刷的外墙大部分是白色,还有有些土黄、浅绿、灰黑夹杂期间,显得色彩更加缤纷。 另外不同的一点,是这些房舍之间离得并不很近,几乎在门前或者二层都有小小的露台,上面放着木制的圆凳或藤椅,这叫他想起了一个词儿——“别墅”。 只有生活富足、有闲情逸致的人才会建露台吧,这至少意味着,房舍之内的居住空间并不缺乏。 至于街上的人,与他所想的一样,看起来都很健康,比教区之外的人要高出近半个头,极少有模样丑陋的。 行走在的德阳的街上时,因为道路的两侧有摊贩,所以那些叫卖声显得街上很热闹。棺城的街上也喧嚣,喧嚣声却是来自路上行人了——脸上都有笑容,放松平和、彼此交谈,这情景几乎就要叫他想起来处的世界了。 吴昊闷头闷脑地走到现在,瞧见李无相四处打量的模样,似乎心情好了点,就嗤笑一声:“娄师兄说,之所以剑宗不常叫普通弟子到教区,就是怕他们见到教区的模样、道心不稳。李无相,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路铺的不够平,容易绊脚。路边的杂物有点多,不干净。棺城里没有清道的吗?比如说专门扫路上杂物的?” 吴昊皱了下眉:“外面有?” “反正有的地方有。” 吴昊想了想,似乎懒得反驳:“你说是就是吧,不急,过些日子我就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了。你跟好我,省得有人来查你,再好好想想怎么去跟娄师兄说话吧。” 两人又走过三条街道,其间吴昊跟几个镇兵打了招呼,直往棺山的山脚下去。 吴山主所在的山主府远离闹市,藏在一片由溪流环绕的树林当中,占地极为广阔,外侧全由高耸的石墙包裹。远远看去,一座三层的楼堡耸立在地势最高处,足可俯瞰其下的整座棺城。 李无相以为要进入城主府会经过严格的审查,可在大门之外竟然无人把守、门户敞开,等随着吴昊走进门内,看见的则是茂林修竹、湖泊流水,仿佛一个极大的园林。 在其间走动的人不少,有些是看起来与吴昊一样的镇兵,有些是仆从模样,还有一些,身着土黄色的道袍,或者在风景秀丽处闭目打坐,或者三三两两坐卧闲谈,面前还摆着零食瓜果之类,远远瞧见了他和吴昊,也并不显得惊讶。 李无相稍稍一想,意识到这里不该被叫做城主府。 吴昊之前说棺城会有许多派遣过来游离的弟子,看来那些穿土黄色道袍的就是。这地方,应该算是一座学宫,而吴山主应该相当于校长——山主、山长,这两个称呼也的确是很类似的了。 他们两个就这么在这府中穿行,渐渐深入。等转过一片遍生古树的小山坡之后,瞧见了一个有白色高墙的别院。这里应该就在棺山脚下了,左侧山主居住的楼堡被林木掩住,只能瞧见一角飞檐,而这个院落的后半部分都嵌在山体的石壁当中,只有三面墙。 这里就是吴昊所说的囚禁娄何的地方了。 只不过,小院门前的人有些多——十几个真形教的修士,或者站立,或者席地而卧,聚集在院前路边的草地上,正在高声说话。他们也都带了仆从,手中捧着纸笔之类,一些侍立这些修行人身边,一些等在院门口。 李无相走到近处的时候,正看见一个青衣仆役从院子里推门走出来,手中郑重地捧着一张纸,交还给其中一个修士。 于是其他人立即一起凑过去看,沉默片刻之后,有人微微点头,有人皱眉沉思,还有人击掌叫好:“还是娄行走解得精妙!原来关窍就在这里!我从前竟然都练岔了!” 他们……似乎在跟院子里的娄何通过书写的方式,谈论修行的心得! 李无相微微出了口气。在然山见到许道生对待江湖散修的做派时,他对六部玄教的印象很差。可现在见到了这些修行人,有意识到玄教当中的这种氛围,在他前世来处似乎也很难得,实在有点一言难尽。 吴昊在一丛树林边站住,往旁边挪了一步靠近李无相,毫不避讳地抬手指点,像是在他同他介绍那些修士:“镇守府的人,在这附近一共有七个——” 他把他们的位置一一说了:“你问我能不能送衣食用具,是可以的。但是像这些人一样,送进去的东西都要由里面的人看一道。要是你也想像他们一样用纸来传讯,怕不行。只要不是修行的事,全要扣下来。” 李无相点点头:“有没有死角,暂时看不见我在做什么的?” 吴昊往右侧林中一指:“全是,进去就是。你要做什么?吴山主就在楼堡里,只要你一动手——” “你数三十个数,一会儿进林子里来。你会在地上看见一件皮袄,你把它送进去给娄何,然后再想法儿给取出来,还放在你一会儿取的地方。” 121.第121章 娄何 第121章 娄何 数到二十时,吴昊就忍不住往林中看了一眼——刚才李无相走了进去,他听着脚步声,应该是走进去五六步远就停住了。可这时候一看,却瞧不见他的人了。 等又数到了三十,他立即也走进林中,发现李无相果然已不见踪影,而地上也的确躺着一件皮袄。 但说是皮袄,这东西却有点薄。吴昊把它捡了起来,觉得更像是鞣制好的皮衣——表面有浓密的白色皮毛,很长。用手摸了摸,只觉得十分顺滑柔软,而且…… 等等?他又仔细看了看那皮上的须子,发现跟李无相之前送给自己的那一把一模一样……他是把长这须子的异兽给杀了?给制成了这么一片皮袄了? 真是暴殄天物!为什么不好好养着、定期去取? 吴昊气得深吸了一口气,左右看看无人,就伸手在这件袄子上又分了好几处再薅下一小把须子藏进怀里,才捧着这东西走出去。 寻常人,自然不能直接走到门口儿去给娄何送东西。但他直行到门口走进院中,院内门边的两个镇兵只瞧了他一眼,就又将脸转回去了。 院子并不大,进门之后再走上八九步就到了房门前。 这间客院的屋子是业朝时凉屋的样式,四面的墙壁其实全是门,在夏天炎热的时候可以统统打开,就成了个大凉棚。 此时房屋靠左边的两扇门就是开着的,吴昊捧着皮袄走到门前,放在门台上:“行走,给你送来一件衣服,日常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一张圆脸从门内探了出来。面皮白净,弯眉细眼,垂着五缕细细的胡子,看着极为和善。 娄何先看了一眼门口的皮袄,又看看吴昊:“你这气色怎么这么差?” 吴昊叹了口气:“遇见几个野人,气色当然不会好了。” 娄何点点头:“看来不是一般的野人。这个东西谁送来的?” “从野人那儿弄的。我想着这里是个凉屋,行走你没了修为,也许夜里会冷,可以看看用不用得上。要是不喜欢就喊我,我给拿出去丢了——我就在外面等着。” 娄何眯眼笑着捋了捋胡子:“有一天我竟然也享着天伦之乐了。好啊,我试试合不合身,出去叫外面那些不成器的别烦我了。” 吴昊对他拜了拜:“是。” 等他退出了院门,娄何就先盯着皮袄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拿了,又轻轻抚了抚上面的毛发,走回到屋内去。 这屋子只有一间。一副被褥铺在正中,东面一副博古架,西面一副书架,全搭挂着衣服。而书籍就摆在地上,东一摊西一摊,其间散放着纸张和笔墨。 娄何将皮袄搁在床铺边,脸上的笑容立即收敛。凝神静气地听了一会儿,才伸手要将袄子展开。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着皮袄里传来李无相的声音:“娄师兄。” 娄何吓得一哆嗦:“什么鬼东西!?” “不是鬼东西。我是李无相,按着三十六宗的说法,娄师兄你该是我的师祖,我在用这件袄子跟你说话。” 娄何愣了一会儿,吐出一口气:“哦……你就是李无相。师祖,哈哈,好,我今天是又享了一回天伦之乐了。” 说了这话,又叹了口气:“还有谁来了?” “潘牧云和赫连集。” “唉,这是何必呢,我已经是废人一个,要为我来这么多人。”他沉默片刻,“你回去告诉他们,吴蒙把我放在这里,就是为了引剑侠来救我,叫他们快走吧。你现在能瞧见我吗?” “能。” “那你就看见了,我现在过得还不坏。我都修为都被废了,哪儿养老比这里好?叫他们快滚蛋,别耽误我安享晚年了。” 隔了一会儿,他听见李无相说:“吴蒙就是这里的吴山主吧。娄师兄,刚才的那个吴昊,是你的外孙吗?” “哎,我说你听见我说的没有?你们都快滚蛋吧。” “这个是听见了,但是我还是当没听见吧。还有件事——吴昊在渡口的船上把我们认了出来。他说,他是你的外孙,是你长久以来培养在棺城的眼线。我们弄不清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所以我先来问一问,曾师兄他们就先等在别处。” 娄何眨了眨眼,忽然皱起眉:“你听他放屁!” “这么说他不是?” “是我外孙不假,我什么时候让他做什么眼线了?我是傻子吗?”娄何站起身往屋外走,似乎想把吴昊给揪进来,但走出两步又停住了,气哼哼地坐下,“那小子,不过是我被捉过来之后才又见了我,该是听我说了些剑侠的事,就疯了!剑侠是这么好当的吗?他也当剑侠?疯了!” 这几句话叫李无相一下子想起了程佩心。他想了想,才又开口:“娄师兄,那吴昊可信吗?他说你之前见过他六次。” 娄何唉声叹气一阵子:“我见倒是见过他的,唉,这小东西,真是,唉,是这么回事——” “我是见了他六次,但也只是……听说我竟然在关城还有后人,没忍住嘛。结果见了这小东西,竟然还很投缘,就忍不住见了又见。你要说他可不可信……这些年,他知道我是剑侠,但我不都平安无事吗。” “那这回——” “用不着往他身上想,是我的事。我的事,曾跟你们说了?” “嗯。”“混账东西,什么都能说吗?算了,我这回就是心痒痒,想着再去看看吴蒙,能不能找个机会弄他一下。可没想到他如今道行这么深,我就着了道了。” “娄师兄,吴昊既然是生在棺城,长在棺城,为什么会想要做剑侠?你和曾师兄都是有苦衷的,他好像不一样。” 娄何摇摇头:“唉,都是他小的时候,我总说些外面的事,把他的心说野了。再有,人和人都不一样。有些人,天生不喜欢束缚,觉得只要活得自在,哪怕吃些苦也无所谓。有些人呢,天生喜欢安稳,觉得只要有吃有喝,不怎么自在也无所谓。吴昊那小子就是前一种,跟咱们一样的贱骨头,没什么稀奇的。” 李无相现在是被反着叠起来的,用他的脸折成的兜帽被叠在皮袄子的中间。不过他这一身皮,看人也不是真的要用“眼睛”,而用的是触须。 跟人这东西一样,从第一个正经的、算是人的生物出现,一直到三百万多年之后,人才搞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这个搞清楚,也是大致搞清楚。 他现在的状况也差不多。他知道自己要看什么东西的话,就得把触须从类似眼睛的孔洞里探出来、组成类似眼球的结构才行,他不清楚其中原理,但本能会指引他。 于是在娄何一边说这些话,一边略有些感慨地微微仰起脸的时候,他的触须就从眼眶里慢慢地钻了出来,在浓密的白须底下又蜷成了两颗眼球,把他的这位师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 这回是他头一次见娄何,但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李无相对他的印象就挺不错了——跟曾剑秋的性情很类似,但似乎更加随和一些。这么看的话,自己这一脉,在剑宗里全都算得上是异类了。 所以,他是隔了一会儿,才问出下一个问题的。 “娄师兄,你别见怪啊,还有个事情不得不问。我在然山上遇到了一个叫许道生的,他说是从你这里知道然山幻境里有件宝贝,可能能去往幽九渊。这件事……” 娄何愣了愣:“你遇见他了?” “嗯。我当时也在往然山去,把他杀了。” 娄何皱起眉,下一刻忽然又松开,哈哈笑了两声:“我想起来了,曾说你身上有然山的宗主法帖了,这么说你是去继承然山,遇着了去幻境找宝贝的许道生?哈哈,那你可真是个倒霉蛋儿啊。” “我不见怪,但是你小子也别气,哈哈。是这么回事,我既然落在吴蒙手里,我总得交代点儿什么吧?咱们剑宗那些事,两三千年下来彼此都清清楚楚了,也就差在一个如今的幽九渊。我就琢磨着,编个瞎话吧?” “正巧我知道然山没人了,那就让他们往然山去找吧。至于什么然山幻境,哪个宗门没有一两个幻境?里面肯定都有宝贝啊,但是然山的宗主是卷铺盖走人了,幻境里的宝贝自然也带走了,就叫他们找去吧,找去了也什么都找不着,就是这么回事——哈哈,他遇着了你?也不知道是你俩谁倒霉,我看他是更倒霉。死了最好,那人我也不喜欢。” 这回答叫李无相在心里稍松了口气,于是他把语气放郑重了些:“好,娄师兄,我都明白了。那现在,咱们说说你的事吧。你知道曾老哥,他肯定是不会滚蛋的。在金水的时候,他的青春阳寿都耗尽了,我猜他现在只想一件事,就是把你捞出来。” “这事儿你不发话,我们也都会帮他做,你不想见到他也被真形教扣下来,就帮我们想个法子吧。” 娄何叹了口气:“想法子?哪有什么法子,现在要是叫你们几个从一个金丹剑侠的手里捞人,你们有法子吗?吴蒙已经炼神了,如今还是在真形教的教区,我不知道你刚才看没看见外面,都是真形教的修行人,吴蒙还在等着你们来,我有什么法子?” “你回去告诉曾,不是这世上什么事都能想个什么法子解决的。他要是想跟我一样,在这棺城里过完下半辈子,天天答院子外面那些蠢东西的蠢问题,就尽管来。要不想,趁早滚蛋!” “娄师兄,炼神的真形教修士,都有什么了不得的神通?” 娄何愣了一会儿神,慢慢竖起眉头,把胡子吹了起来:“你小子油盐不进是吧!?” “啊,不是这样我也做不了剑侠啊。” 娄何瞪着桌上的皮袄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泄了气:“行,我跟你说吧。炼神的真形教修士,又在教区,能直接请五岳真灵了,每一个法术都是真灵附体。” “你们几个只要一进棺城,使了神通,吴蒙立即就知道有人在调用教区的灵气,随便请一个土地出来,立即就知道你们在哪里。即便到时候你们能把去围攻你们的镇兵、修士都击溃了,只要吴蒙一出手,以你们现在的道行,你们动都动不了,信不信?” 李无相是相信的。在然山与炼气境界的许道生斗法时,就已经感觉到他用笏板施展法术所带来的那种可怕压力了,要是叫炼神的吴山主使出来,可能会直接把自己压成一张皮。 “信。但是再有呢?他不会就这点儿手段吧?” 娄何叫他气笑了:“这还不够对付你们吗?再有?再有就是他独门的手段、厉害的法宝,曾该是能活得好好的,你们一个都活不下来!” “但是像我现在这样,悄悄地进来,没用法术,就没什么问题是吧?” 娄何摆摆手:“别折腾了。偷梁换柱的法子你觉得真形教的人想不到么?吴昊能带你进这个院子,不是说棺城里的守备形同虚设,而是并没有这个必要。要是你想的是什么偷梁换柱的法子——每隔上一刻钟,门口的两个镇兵就要来瞧一瞧。一旦我不见了,哪怕再用一刻钟叫吴蒙知道这消息,我们也走不出棺城。在一个炼神修士的手里,整个棺城就是个牢狱。” “好,我明白了。”李无相郑重地说,“娄师兄,你今晚做好准备,我们来带你走。” 娄何的身子往前一倾,又顿住了,只压低声音:“放你娘的屁!你当我说的话都是放屁吗?!” 但李无相不再做声,娄何又气又恨地骂了几句,见实在拿他没办法,才说:“今晚什么时候?” “寅时吧。” 娄何哼了一声,一把抓起这皮袄甩到门口:“什么虫蛀鼠咬的破烂东西,给我丢出去!” 听着这动静,院门口的吴昊立即走进来把他捡了起来,当着两个镇兵的面小声抱怨几句,又拎着皮袄走回到树林里去了。 他将皮袄放下,自己又退回到路边,过上一刻钟的功夫才见李无相又走了出来,对他一笑:“吴师兄,错怪你了。送我回去吧,今晚咱们就把人捞出来。” 感谢新盟主庞加莱回归的打赏,这位是老同志了。感谢某奔三的大叔、調1趴2點0、东森秀虎、书友20190111232256861的打赏! (本章完) 122.第122章 潜入 第122章 潜入 吴昊撇了下嘴,但没过多久又忍不住在脸上露出笑意:“现在信我是剑侠了吧?” 李无相点点头,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哦,不对,不该是吴师兄,而该是吴师弟。吴师弟,但是事情是不是跟你说的有出入?娄师兄说,可从来没想过要叫你做什么在棺城的眼线。” 吴昊哈哈笑了两声:“有什么区别?没区别吧?我就知道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他非认我不可。这算什么出入啊,我自己弄明白的还不行吗?” 他说话时声音并不小,但他此时看着很得意,走路时昂首挺胸、按着刀柄,反而看起来并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周围路过的修士最多稍微朝他瞥上一眼,就一皱眉又去做自己的事了。 李无相做出畏畏缩缩的模样跟在他身后,叹了口气:“就是说,娄师兄的确见过你好几次,也的确跟你说了剑侠的事,但他没说过真要叫你做剑侠,也没叫你救他。这一回,也是你自己在做决定?” 吴昊转脸看了他一下:“我说你还在试探我是不是?” “没有,我就是觉得你胆子大,心又细,娄师兄没叫你这么干,却一眼就看出来我们几个是剑侠。” 吴昊微微一笑,扬过脸去。但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说:“其实我试过好几次了。前几拨贩子有看着可疑的,我也这么问他们,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哈哈,这一回是你们自己绷不住,一下子就叫我给试出来了嘛,你看,咱们这算是交过一次手,算你们完败吧?” 李无相笑了笑:“不该说‘你们’,该说是‘咱们’了吧。” “对对对,现在咱们都算是同门了,哈哈,那之前的事儿我就都不跟你计较了。”吴昊长长出了口气,“那现在怎么办?今晚咱们怎么捞人?” “我有个大概想法,但回去之后我得跟他们一起商量商量。等到晚上的时候,应该还得叫你再带我们来一趟。” “你先跟我说说,咱们先讨论讨论。” 李无相就只微微一笑:“吴师弟,其实你还不算是正式加入宗门。入我们剑宗,先得经过一点考验历练,看看这人的能力和心性怎么样——这回救娄师兄,就算是考验历练。等过了一回,要是你也跟我们去了外边,你还得去见一位掌剑,再帮那位掌剑做成这一件事,接着才能去幽九渊。” 吴昊皱眉想了想:“那你当初……是叫你干什么的?” “我杀了一个真形教的行走。” 吴昊愣了一下,立即转脸看了他一眼,脚步都稍稍一顿。 等再走出几步,脸色看着没之前那么高兴了,也沉默起来。 李无相看看他:“你没杀过人?” “好好的谁会去杀人啊。不过这也没什么,你以为我不敢下手吗?” “好了,不说这事儿了。”两人走出山主府邸,重回到棺城的街道上。这时候天色渐暗,家家户户都亮起灯火。灯火也与德阳不同——德阳在入夜时,路边人家的灯火光亮都昏黄黯淡,而棺城的人家却似乎并不心疼火烛灯油钱,更加明亮,竟然叫李无相稍有些前世的感觉了。 等到他们又回到山上时,天已经完全黑暗了。之前审问吴昊的那个石坡上已空无一人,李无相就叫吴昊在这里再等一等,而自己也坐下来,从这里远眺棺城的灯火。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曾剑秋和另外两位剑侠大步从林中走出来:“没人跟着你们,你见过娄师兄了?” “嗯。我跟他讲,今晚去把他捞出来。” 曾剑秋愣了愣:“今晚?” 李无相指了指吴昊:“咱们之前谨慎过头了。娄师兄没说过叫吴师弟做剑侠的话,但这事是他自己要办的,而且现在看办得还很漂亮。我有个想法——” 他看了看另外两人,又看了一眼吴昊。 吴昊叹口气,抬起双手:“行吧,我走远一点。” 等他退到石坡边缘,李无相才又开口:“夜里叫他带我们过去,不出事最好。如果出了事,只要你们三个能逼退来拦我们的人,我就能把咱们都带出去。” 曾剑秋皱起眉:“怎么带出去?” “我在德阳又遇见了一回赵傀,我从他那儿弄了个好东西,能办成,但这东西我现在不好多说。我在棺城里面问过了娄师兄,听了他说的那些,我觉得这事儿应该问题不大。” 潘沐云张了张嘴,但只说:“你把握有多大?” “六七成吧。” 三位剑侠彼此看了看,曾剑秋点头:“够了。行,就按你说的办。” 这话叫李无相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 在他心里,会有点觉得剑侠之间的这种信任稍微有些过头,甚至在想如今的剑侠只有百来个,会不会也是跟这种信任有一部分的关系。 但下一刻他又想,如果没有这种信任,或许如今的剑侠连百来个也没有了。 不过,“信任”与“谨慎”之间并不是矛盾的,曾剑秋之前跟潘沐云提起自己时评价很高,是觉得自己足以叫人信任,还是足够谨慎?李无相想了想,忽然觉得在剑侠当中,“心术不正”这种评价可能未必是贬义。要是像自己这种“心术不正”的人多一点,也许会好得多。 接下来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三位剑侠都在跟吴昊说话,谈得很是投缘,李无相就坐在一边静听。 所说的自然大多数都是娄何。从他们的言谈中,李无相了解了更多关于娄师兄的事。 听起来他跟自己也很类似,属于“心术不正”的那一种。要是把剑宗看成一个班级,娄师兄、曾剑秋、自己这三人,显然就属于班级里成绩不错,但喜欢调皮捣蛋的那一类。 潘牧云觉得娄师兄做事,经常太冒险,曾剑秋则觉得大多数剑侠有些古板,行事畏首畏尾。说到兴起的时候甚至把如今的剑宗宗主姜介都点评了一番,觉得自从几百年前幽九渊被六部玄教联手捣毁之后,新任的姜教主像是吓着了,几乎再不叫门人踏足教区。结果这么一来,剑宗当中对六部玄教的了解,就大多停留在几百年前的时候了。 李无相不跟他们一起在背后议论领导,倒是对幽九渊更好奇了——无论曾剑秋还是相对保守些的潘沐云,似乎都不觉得说这些有什么问题,幽九渊里的氛围究竟是怎样的? 他就也插嘴闲聊几句,把话题扯回到棺城,慢慢觉得棺城其实跟自己来处的城市更像了——吴昊说城里没有清道夫,但似乎是因为城中的住户、商铺,都有清扫自家门前的责任,要是谁家附近肮脏得过了份,也是被镇兵罚的。 类似的一点是,清扫之后的杂物垃圾也并不能自己随意丢弃,而会每一旬都有人收走,统一丢弃在城外。说到这里,吴昊看着还对李无相下午时的评价很不服气,说之所以入城时觉得街上并不很干净,是因为明天才是一旬之末,等到了后天,保准观感会大不相同。就这样,几个人说着话,又轮着值夜、补了一会儿觉,就快到寅时了。 如曾剑秋与吴昊所说,入夜之后的棺城其实也算热闹。棺城中的住户百姓其实只有一个职责,就是服务城中的修行人。 而修行人觉少,在夜里自然也会有些需求。城中的住户又体质强健、生活无忧,夜晚便也并不很安分。于是等到吴昊带着四人挑着担子又入城中时,街上还能见到些吃食的摊子、零星往来的路人,甚至还有些镇兵也喝了酒,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 他们这一回走的不是原路,而是从城西往山主府去。等到了一条无人的巷子,就把担子撂下做好准备,不再在路上大摇大摆,而借着夜色阴影的掩护,在墙边与林木中穿行而过。 很快就看见了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山主府。 五人身处山主府前那片遍生古树的山坡上,靠近通往前门的道路。 那道路上此时也有人在往来——有些是修士们的青衣仆从,有些看着是城里的商户,在往府里送东西。五人在黑暗中停留不会儿,李无相才开口:“吴昊,你出去露个面。” 吴昊愣了愣:“你们不跟我一起去吗?” 李无相拍拍他的后背:“一起去。但现在你先出去露个面,再回来。等等,那那边个人走过来你再从这里出去。” 李无相所说的是一个仆从,手里提着木盒,不知道是食盒还是放着别的东西。吴昊皱起眉:“我在这时候,从这林子里钻出去,又钻回来?你不觉得可疑吗?” 李无相对他笑了一下:“你听我的就是了。” 吴昊还要说话,李无相已在他背后一推:“去!” 吴昊猝不及防,从林中踉跄着奔出几步到了路上,把那仆从吓了一跳,等看清楚他的穿着是镇兵模样,才皱眉瞪了他一眼,绕开他继续往府里走了。 吴昊站在路上左右看了看,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腰带,看着是要做出刚刚在林中解手的模样,然后皱皱眉又嘶了一声,捂着肚子再跑回来。 一入林中,立即压低声音:“你搞什么啊?” 李无相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抓住曾剑秋的手:“潘师兄、赫连师兄,你们把手搭在我身上,牢牢抓住不要脱开,一会儿我要动。” 林中黑暗,但李无相能看清三个人都愣了愣。可稍一犹豫之后并没多问,只按照他说的做了。 “你这是要做法?”曾剑秋压低声音,“在棺城不能——” 下一刻,李无相猛地向缓坡边的路上跃去,几个人只觉得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恍惚了一下,已站在大路当中了。 但还看到了别的东西——一个极度扭曲怪异的,供奉着东皇太一像的建筑。 李无相松开手,微微出了一口气:“你们不要乱走,就待在我身边。现在你们在我的一个宝贝里面,乱走可能有危险,但外面的人现在看不到我们。” 吴昊微微张着嘴,还在发愣。曾剑秋往四处看了看:“你这不是做法?” “不是。” “那现在呢,你能用这东西去救娄师兄?” 李无相沉默了一会儿:“老哥,今晚,恐怕咱们是救不了的。” “……什么意思?” 李无相叹了口气,盘膝坐在路上,向山主府门口看:“但愿是我猜错了。你们不要急,咱们先等一等吧。” 曾剑秋愣了一会儿,慢慢沉下脸。看着李无相张了张嘴,但还是闭上了,也坐到他身边。 这个“一会儿”并没有多久。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一个穿道袍的修士从山主府门口走出来,像是在闲逛,一直走到五人面前,才站下脚。 他看着是三十多岁的年纪,细眉细眼细长脸,但眉头有皱痕。该是因为长期皱眉的缘故,看起来似乎脾气并不怎么好。他往四下里看了看,又走入林中——正是刚才吴昊被推出去的位置。 他在地上也仔细看了看,瞧见伏倒的草。又向周围的林木上看了看,抬手拨了拨树枝。 接着,手掌稍稍向下一压,一股无形气浪化作微风在林间飒飒穿过,吹拂得道路边的杂物都晃了一晃。 修士微微仰脸、阖上双眼,静立片刻,将手一背,又沿路走回到山主府中去了。 李无相转过脸,看见曾剑秋和吴昊的表情——曾剑秋的嘴微张着,盯着那修士的背影,眼睛圆瞪。而吴昊看起来更加吃惊,等瞧见李无相在看他,才立即往后退了三步:“不是,我,我不是……” “嗯,我知道不是你。”李无相点点头,叹了口气又看曾剑秋,“老哥,你认得那个人?” 曾剑秋坐在原地未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就是吴山主。李无相,娄何……” “我之前是猜的,所以才要到这里看看。但其实现在也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跟他说话的时候,被别人听到了。” 曾剑秋忽然冷笑一声:“以他从前的修为和见识,这事不可能。” 他慢慢站起身,在胸口猛地拍了几下:“你说吧!你怎么看出来的?之前怎么不跟我们几个说?” (本章完) 123.第123章 内幕 第123章 内幕 “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很想信。如果我不是很想信,你就更不会信。”李无相往山主府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我见到娄何的时候,是送给了他一件皮袄,告诉他,我在用皮袄传信。” “皮袄?” “嗯,金水王猎户家人穿过的皮袄。”李无相顿了顿,见曾剑秋愕然之后又点了下头,才继续说,“我和他聊得很好,但是他说了一句话——‘吴昊能带你进这个院子,不是说棺城里的守备形同虚设,而是并没有这个必要’。我当时在想,他怎么会觉得我就在院子里,而不是院子外呢?” “我又想,他可能是顺口说说而已。可之后,他叫我们不要来救他,我不理他,他似乎发了火,身子往前一倾,看着是要去抓那件皮袄,就好像知道……你懂吧?” 潘沐云和赫连集听得一头雾水,但剑侠都有各自的隐秘事,于是就并不问,仍只安静听着。 曾剑秋皱眉想了想:“也许只是……” “嗯,顺手,或者他当时在想别的。但是另外两点,我也觉得不对劲。也是因为这两点,我之前不想把这事说出来。” “第一点,娄师兄叫我们不要救他。其实,他如果真的很在乎你和我们,又发现我完全不听劝……为什么不以死相逼呢?至少刚才来之前,我听你们谈起他,知道他这个人做事果决胆大,而在院子里的时候对我却只有一个劝字,见劝不听,也就答应了,我觉得不像你们口中的娄师兄。因为至少你,之前是要豁出性命来救他的。” 李无相叹了口气:“但你们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我想,是因为救人心切,没想到这一点吧。所以我在山上说了,你们未必就会信。” “另外就是吴昊了。娄师兄如果不想叫吴昊参与到这件事里来,其实办法也很多。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了许许多多的剑侠的事,甚至还暗示他剑侠会来救自己,但就是不警告他不许参与,老哥,你不觉得这也不对劲吗?” “所以今晚,我是想要先试试看。结果就是这样——吴昊露了个面,吴山主就找过来了。我猜他不是因为凑巧路过、又凑巧看到了——他们知道我们今晚寅时要来捞娄何。” “只是我也想不明白,娄师兄是为什么。还有,如果他真觉得那件皮袄有问题,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无相说到这里时,有真形教的修士从山主府中出来了。不再是白天时那种悠闲自得的模样,而两两为伴,神色肃然,腰间带剑,显然是在开始四处搜寻可能闯入棺城中人的踪迹。 与此同时,棺城里也起了风,很像是吴山主之前在林中所释出的那种微风,沿着道路缓慢却有力地流淌,仿佛是什么阴灵在随着那些修士一同搜寻。 于是路边杂物中的纸片也被吹动了,慢慢沿着道路滑走——几人便仿佛身在原地却御风而行一般,也开始渐渐远离山主府。 李无相看着那些修士,继续开口说:“所以我还想有个猜想。其实前些日子你扮作镇兵来看娄何的时候,就已经被发现了,但他们没有抓你。” “我今天叫吴昊带我进来的时候,应该也已经被发现了,但他们也没有抓我。如果是想要等我们人凑齐了再动手,那就还有一个问题——娄师兄又成了真形教的人,为什么不叫他趁机再混入剑宗呢?抓了咱们几个,连金丹剑侠都不是,有什么用呢?” 李无相转脸看曾剑秋:“所以,老哥,吴山主是你爹吗?” 潘沐云一愣:“李师弟,你骂他做什么!?” 李无相苦笑一下:“不是骂人,是诚心发问。老哥,你说你出身棺城豪族。但刚才你们在山坡上说话的时候,提到棺城的豪族大多是从寻常百姓中的富族来的。大凡这样的家族,要在这种由修士掌权的地方获得权势,应该都很难吧。” “但提到镇守府的时候,你又说你有应府长的把柄,说你一旦回了族里,应府长或许还得巴结你。山主以下,掌权的就是安民府和镇守府,你是出身怎么样的豪族,才能叫人镇守府的主官要巴结你呢?而且这个豪族,还能请当时的娄何做了你八年的老师,又为了抓咱们当中的一个,连吴山主都要亲自动手——” “没错。”曾剑秋笑了笑,又神色漠然地望向山主府的方向,“他是我爹。” “那你娘姓曾?” 曾剑秋叹了口气:“是。但我没见过她,只是不想跟吴旬姓罢了。这事我该早跟你们说,只是我没想过是娄师兄……” 李无相点点头,转脸去看吴昊。他此时站得离几个人稍有些远,看着曾剑秋,嘴唇微微动着,仿佛想要说话。 李无相就又往四周看了看——他们存身的这一片碎石,此时被城中的微风推着,随着路边其他的一些零碎杂物慢慢飘荡到了居民所在的城区。 来时路上还很热闹,但这时城里响起三声沉闷的鼓声,路上的寻常人就慢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执有武器的镇兵。他们在路上急匆匆地大步走,又将微风扰动,于是纸片飘荡的轨迹变得更加不可捉摸。 “咱们待在这儿,他们应该就发现不了。慢慢飘吧,过段时间就飘出城了。你们在这里不要调息运行,这里的气很乱。然后——”李无相对吴昊笑了笑,“山主姓吴,你也姓吴,你带我进娄何的客院的时候,守门的镇兵都没查你手的东西,要是故意放你进去,未免太叫人起疑了。所以,吴昊,山主也是你爹吗?” 听了这话,曾剑秋猛地转过脸,两人对视片刻,吴昊才颤了颤嘴唇:“你就是……二哥啊……” 李无相拍了一下脑门,盘膝坐到地上慢慢吐出一口气。 事情不对劲了。狗血的事情谁都遇得到的,但密集地串在一起就很不对劲了,绝不会是巧合。李无相觉得几个念头在脑袋里窜来窜去,像水面以下若隐若现的鱼,滑腻腻地抓不住,但一定预示着别的更加巨大深沉的东西。 曾剑秋和吴昊两个人都在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曾剑秋才说:“你……不对。那你怎么会在镇守府?”吴昊则还在发愣,也没回曾剑秋的这句话,而抬起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慢慢坐倒在地上了,口中喃喃自语:“是这样……是这样……” 曾剑秋急道:“怎么样?!” “……怪不得我是这样的资质,我爹他……他……我还以为他是……” “娄何恨你爹把他老婆关到棺山去了,所以把你拐走了。你爹恨娄何把你拐走了,所以娶了娄何的女儿又给自己生了个儿子,放在这儿恶心娄何恶心自己——二位无意冒犯,但我猜就是这么回事。”李无相皱眉挥了挥手,“我真服你们这些人了,但是关键不在这儿——老哥,你之前说你是找广蝉子的,找到之后你跟我说还有几个人也在找广蝉子……潘师兄赫连师兄和陆师姐跟我说他们也知道找广蝉子的事儿,不是宗里所有人都在找,是德阳附近的剑侠在找,娄何也在德阳附近……当初是谁叫你们找广蝉子的?娄何吗?” 潘沐云这时候终于开口:“是。娄师兄说,他是传梅掌剑的话。” 李无相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广蝉子是然山祖上传下来的功法吗?” “然山?”潘沐云愣了愣,“不是啊,娄师兄说广蝉子是从宗里流出去的,被然山的人得到了。” 李无相觉得脑袋里,水面以下的那一大片阴影轰然浮出水面,他似乎看清楚了。 之前一切他觉得不合理的东西全都明晰起来了—— 金缠子上有然山法帖,是然山祖传的。但如果广蝉子也是然山祖传的,那历代宗主都算得上人中龙凤,为什么只有赵傀才想到炼太一这法子? 如果说从前的宗主知道,但因为品性的缘故不想这么做,那早该把广蝉子这部邪书给藏起来的。 所以广蝉子应该的确不是然山的,按照娄何的话说是从剑宗流出去的! 鬼才信是流出去的,应该是故意给了然山的人、故意给了赵傀的!可恨他如今就被李无相踩在脚底下,没法儿再问了。 但是……如果是剑宗的什么人,譬如娄何,把广蝉子交给了赵傀,应该就是为了叫他用金缠子和广蝉子把他自己炼成李无相自己如今这样子。 为什么叫赵傀这么做? 为了……叫他先去冒死试一试? 李无相慢慢吐出一口气——娄何知道把身体炼成自己如今这个模样的法子,于是给了赵傀广蝉子。等到十几年之后,觉得赵傀的进展差不多了,娄何就借梅掌剑的名义传讯,说叫德阳附近的剑侠去找广蝉子。 找到了广蝉子,就是找到了赵傀,找到了赵傀……如果不是在金水时赵奇误打误撞把他请上了灶王爷的神位,那无论曾剑秋、潘沐云、赫连集、陆壬葭,谁对付他都不成问题的! 赵傀一死,金缠子和广蝉子都会被剑侠带回到宗里……娄何就能知道他炼没炼成! 赵傀所做的一切都是娄何要他做的? 那娄何……这回要的不但是曾剑秋,还有自己!所以他才会在这时候……在从曾剑秋口中知道自己的存在之后,忽然被真形教抓住了? 所以曾剑秋独自进山主府的时候他们没有动手,自己独自进山主府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动手……他们要的是两个人!? 等等……如果再往前想的话,娄何是真的叛出了真形教,还是为了广蝉子才叛出了真形教? 李无相倒吸一口凉气,抬眼去看棺山——曾剑秋之前说,棺山里“藏神养气”的那么多人,其实都是在被阵法吸取生机、人气的。生机和人气就是香火愿力! 外邪告诉自己,在破境的时候可以借用真形道的五岳真形图镇压心魔……真形教很适合修愿力! 那娄何…… 那自己……可能从在这世上第一次睁开眼睛开始,就已入局! 还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但要这些猜测都是真的,或者哪怕只有一大半是真的,那么这回娄何要的应该就是自己,而曾剑秋才是附带的。在教区之外杀死一个成了剑侠的李无相很麻烦,但在棺城,这事可能就不会被剑宗知道,而成了这几个人为救娄剑侠,最终被真形教一网打尽! 那么,这个藏在纸片中的然山幻境,李无相也觉得未必安全了——许道生说然山幻境是娄何提起的,他会不会也知道这幻境的妙用? 李无相猛地转脸:“曾老哥,潘师兄,赫连师兄,这件事我们要报给宗门里才行,我们现在不知道娄师兄到底是被这回被抓了才又投回真形教,还是从一开始就不对劲。还有,梅掌剑,是个怎么样的人?” 潘沐云看了曾剑秋一眼,又看李无相,皱起眉:“梅掌剑?你觉得这事跟梅掌剑有关系?”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先问一问。” 曾剑秋闭上眼睛沉默一会儿:“我想不至于。梅掌剑是差一点就做了宗主的,宗门当中姜教主以下,就属梅掌剑最受尊崇。但姜教主即位之后梅掌剑已经不怎么问宗里的事了,就连法都不传了,是因为遇到了娄何才……” 他愣了愣:“遇到娄何……” “差一点做宗主……那我问一句话,只是单纯地问。”李无相开口,“有没有这种可能——梅掌剑当初没做成宗主,因此心里生出怨念。他遇到了娄何,知道娄何并不是真心做剑侠,而是真形教的细作,他又因怨生恨,于是……” 他初入剑宗不久,如果不是眼下这种情形,这些话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但曾剑秋、潘沐云、赫连集三个人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潘沐云竟然点了点头,开口:“好,这事不能传给梅掌剑,应该直接传给教主。” 然后他又看曾剑秋一眼,叹了口气:“老曾,我现在知道你说他天赋极高、日后不是我们可比的是什么意思了。他这人,搞不好往后该做教主的。” 李无相抬起手:“这话你别叫教主听见。那现在这么办,你们打算怎么传信?” 又朝吴昊扬了下脸:“他呢,怎么办?” (本章完) 124.第124章 禁制 第124章 禁制 潘沐云从怀中摸出一枚羽片朝他亮了亮:“执剑的能直达宗主。先把我们带出去,出了城再说。” 又转脸看看吴昊,再看曾剑秋:“这是宗里的事,也算是你的家务事,老曾——” 吴昊此刻看着失魂落魄,伸着腿坐在地上,只看向楼堡的方向。听他们提到自己的名字才缓缓转过脸,对上曾剑秋的视线,牵了牵嘴角笑了一下,又把刚才那话说了一遍:“哦,你就是二哥。唉,我现在明白了。我从前还在想,爹的心肠是真好啊,城里别家没有像我这样资质差、不成器的。可爹却一直留着我,既不逼我做这做那,也不会把我送去棺山。原来是这样啊……我二哥还活着呢,我应该什么都不算。” 曾剑秋看着他,想了想,才沉声说:“老弟,要是你——” 吴昊抬了一下手:“但是我能在棺城做镇兵,在外面的资质就也不算差,对不对?” 曾剑秋愣一下,又想了想,放低声音:“是。能在棺城做镇兵的资质,在外头的三十六宗里算是很好的了。慢慢熬着日子,修到炼气的巅峰不成问题。即便是在剑宗,至少也能修到炼气化神的阶段。” 吴昊沉默片刻:“二哥,你这说的是废去修为之后,还是之前?” “之后。” 吴昊闭上眼睛,用双手捂着脸、搓着头发,等到将发髻都搓散开了,才呜呜哭了两声,又用力一抹脸:“那把我修为废了吧,要不然你们是一定要杀我的是不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带上了哭腔,就又抹了一把脸:“你们不要笑话我,我不是怕死才哭,也不是怕死才叫你们废了我,我是……我是……” 李无相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蹲下,抬手在他肩膀和后背拍了拍:“吴师弟,没人笑话你。我懂的,明白自己没怎么被当成人,只是个用来看的物件嘛,而且现在还被抛出来了。其实教区外面也挺好,山水壮阔风景秀丽,最重要的是用不着担心有人把你老婆送去填棺材,对不对?我跟你讲,出了棺城,你这么用力一喘气,会觉得,啊,这是自由的味道啊——” 吴昊摇摇头,转脸看他:“我——” 但只说了这一个字,立即双目圆睁,头颅、脖颈、后背猛地绷紧了,喉咙里咯咯两声响,一下子仰倒在地上。 “李无相——”曾剑秋踏前一步,但又顿住,只双手紧紧捏住拳头。 李无相一只手放在吴昊背后,一只手朝曾剑秋摆了摆:“老哥,这事我来做比较好。你们废去修为的法子太糙,我能叫人少受点苦。咱们现在的情况是一点险都不能冒,我不这么干,谁都不放心的。” 曾剑秋叹了口气,点点头。 寻常的废去修为的法子很简单,就是精气逆行,冲击经络关窍。打个比较形象的比方,可以将精气运行的循环视作具象化的血管,里面都有防止逆流的膜瓣。 精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运行的路线自然不是一些具体的管子,但体内百节诸神的部分功效就类似那种膜瓣。精气逆行将百节冲废,再想要运功就会气息乱走,自然就无法循环了。 而李无相用的是比较温柔的手段。吴昊已经筑基,刚摸到炼气的边儿,不像从前的娄何与曾剑秋,体内精气浩荡。于是他的触须便从脖颈探入吴昊体内,先制住他的大穴叫他动弹不得,再制住他的百节诸神阻断精气循环,而后逼迫他的精气逆流全都汇到下丹田去。 接着,运功在他的小腹猛力一击! 吴昊的身子再猛地一绷,下丹田立时被击散,水雾似的蒸汽从七窍中喷涌而出,十几年积累下来的修为,全被破掉了。 李无相这才将手收回,把手在吴昊的脉门上搭了一下:“吴师弟,我废了你的下丹田,但百节诸神还是好的。往后你想要重修,也只是聚气费劲一点,慢慢熬着时间、多吃点丹药,筑了基也就好了。” 吴昊脸色铁青,隔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把身体撑起来,双手捂着肚子,似乎想要说一两句硬气的话,但刚一张嘴,立即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只能倒吸凉气。 曾剑秋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只唉了一声。 这时候,纸片飘进一条小巷子里。曾剑秋看了看,说这地方已经很接近棺城外围了——自建城起,棺城的建筑格局就几乎没有变过,他走时是什么样子,现在看着还是什么样子,只是房舍里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而已。 再过上两刻钟,天就慢慢亮了,此时碎纸绕了几个圈,终于飘荡到棺城的最外围。 棺城没有城墙,城市整体几乎是个圆形,最外面的一排民宅院墙朝外、门朝内开,其实也是看着也像是稍微低矮些的城墙的。此时几个人往幻境之外看去,瞧见所在的这一条小路的尽头便是土坡、密林,甚至透过树木的枝杈,已能隐约瞧见来时的那条大路了。 但纸片飘荡到这条小路的尽头就开始打转,仿佛遇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又或者吹拂纸片的微风仅限于棺城之内。等再转了一气,竟被微风带着,慢慢地又朝城内飘荡过去了。 曾剑秋此时开口:“有点麻烦了。” 其实李无相已经想到了——在然山的时候,他夺了这纸片想要立即下山,但许道生用他的五岳真形图施展了神通,整个然山立即被封了起来,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最后都会回到然山宗门当中。 他之前想过那位吴山主一定也有同样的神通,但没想过会厉害到这种地步——“棺城被封起来了?” 曾剑秋肃然点头:“我走的时候,他还做不到这种地步,但他现在是炼神了。” “那你——”“三十三年前对我来说不难办,这个阵法其实就是请真灵、扭转地气。但我现在请不了真形教的真灵了。”曾剑秋皱眉想了片刻,“带我们出去吧,先把消息报给宗门。咱们如今被困住了,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哪。我还有个法子能破阵,但需要费些功夫,先找个藏身的地方吧。” 藏身之处倒是不难找——说话的功夫,纸片正飘荡到一户人家的墙角,被墙边一颗老树虬结的树根绊住。 于是李无相像上回想要偷袭许道生那样,叫几个人待在原地,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往临街的宅院里去。 他在这幻境当中时,就好像懂得穿墙术,只一迈步就能踏进宅院当中。老树旁边的这一家家中有人,李无相就又继续探查了三家,等半身的皮被这幻境割得伤痕累累、几乎要露出金缠子时,终于发现这条小巷东数第二户的人家家中无人——家具全被搬空,只有一座空屋子,按曾剑秋的说法,这家人要么是死了,要么是生了重病被送去藏神养气了,于是这院子就空下,留着划拨给将来要结为夫妇的寻常人。 巷口隐隐又传来脚步声与兵甲撞击声,李无相叫曾剑秋背上吴昊,又叫潘沐云与赫连集戒备,随后将残砖在地上一敲,立即在街道上现出身形,下一刻,几人化作几条黑影,跳入院墙当中。 这一家是个一进院,除了中庭之外,还有个小小的后院,几人就跳入了后院中,在原地站定、屏息凝神一阵子确定没有惊动别人,曾剑秋立即将吴昊放下,四人聚在一起细细商量。 说过几句话,曾剑秋重又跳出院墙,去试如今是不是真出不了棺城。 而赫连集则趴上墙头,往隔壁那一家的后院中看——之前李无相已发现这家是养了一窝鸡的,约有十一二只,散养在后院中。公鸡只有一只,赫连集就选中一只看着约两岁半的母鸡,发出剑线一绕,那母鸡只来得及扑腾几下翅膀,立即被扯了过来。 此时潘沐云已写好一封短书信,用蜡丸封住。赫连集将母鸡交给他,他立即将那枚令羽插在母鸡翅下,又将蜡丸绑在母鸡的脚上。 再看这鸡,身上的羽毛立即变得光鲜闪亮,仿佛成了只雄鸡。原本被吓得稍有些萎靡,但现在昂首挺胸扑腾翅膀,好像迫不及待要振翅高飞。 此时曾剑秋又从院墙外跳了回来:“是出不去了,棺城里的地气不对劲。幸亏我们之前没先试着往外走,要不然踏出一步,这里的地气立即被惊扰,也就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潘沐云捧着插了令羽的鸡:“那这能放吗?” “能。这阵法只拦精气足的东西,这个没问题。”曾剑秋接过这鸡,探出墙头看了看,见四下里无人,立即向上一托——母鸡猛烈鼓动翅膀,几口气的功夫就飞上高空,很快成了个小小的黑点。 等这黑点也消失了,几个人才放下心。 曾剑秋转脸看向山主府的方向,又看李无相:“刚才路上我把你说的那些都想了想,但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要抓你,要抓我,娄师兄在教外也能办——找个机会把咱们两个聚到一起,再把真形教的人叫出来,事情也做得成,何必脱了裤子放屁非要把咱们骗来棺城?” 又看看靠墙坐着、神色萎靡的吴昊:“要是他真是钓咱们上钩的,这事的变数也大。要这小子在船上的时候没把咱们认出来呢?或者认出来了,胆子小了没跟咱们搭话呢?李无相,要是你,你会怎么办?我猜你会找一个胆大心细的死间,跟咱们说他是娄师兄的人,咱们不信,他立即自废修为然后才带咱们去见娄何——这才是娄师兄会做的事。” “我说这些不是为娄师兄开脱。而是咱们现在被困在这里,即便往后一个都出不去了,也得把事情给搞清楚。”曾剑秋深吸一口气,“原本我不想叫你们来,但既然来都来了,又都是正经的剑侠,就不如来干个大的——不是把咱们困在棺城了吗?咱们找娄何去,把这事弄清楚!” 潘沐云与赫连集对视一眼,略一思索,立即皱起眉:“这么干也不是不行,但要好好谋划。老曾,你好好想想,你……吴山主还有什么手段,说明白了咱们找个空子出来——这事李师弟肯定比咱们都在行。李师弟,你说行不行?” 娄何是一定要找、要见、要问的。 但李无相自己的理由与这三位剑侠都不同。他对剑侠极有好感,也打算将剑宗作为此世庇护自己的力量。可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还有命。至少在现如今,他做不到为了剑宗牺牲性命的程度。 然而为了娄何,他可以冒一冒险。 从灶台里出来之后他就想要弄清楚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之前见了赵傀、去了然山,他觉得已经弄明白了,然而现在知道,自己目前的状态,却极有可能是娄何想要的。 娄何是什么人?听曾剑秋的说法,即便不算是五岳真形教的人中龙凤,也绝对算是这世上的修行人中最优秀的那一拨。如果发生在自己和赵傀身上的事情是他十几年前就布下的局,那意味着自己的身上的金缠子、这身皮囊的重要性,在娄何心中已经超过了他本应有的大好前程—— 他二十来岁就快要炼神了!这样的资质和境界,用得着去化人皮、修香火吗? 自己的这身皮囊,一定还有别的更加重要的价值! 于是李无相点了点头:“行,我同意。曾老哥,你先给我说说——” 但他的话没说完,忽然看见曾剑秋、潘沐云、赫连集的脸上忽然现出一抹惊诧之情——三个人稍稍愣了愣,然后一起转身往四下里看,仿佛是在找什么东西,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不,不是喃喃自语,而是在说话,声音应该并不小的,可是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李无相浑身一凉,立即放出飞剑——自己可能落入什么陷阱、禁制当中了! 但飞剑刚在身周盘旋两圈,他就发现三位剑侠的异常了——他们的动作开始变得越来越缓慢,仿佛行动、说话时都变得极为吃力,就连表情都变得僵硬起来。 就在他看了这么两眼的功夫,曾剑秋这三人又艰难地无声交谈几句,随后挪到院墙边,似乎是想要翻出墙去,但此时他们的动作已僵硬得如同木偶一般,只抬了抬腿脚手臂便摔落在地上,随后就如同木雕般一动不动,连眼珠儿都不转了。 李无相又屏息凝神,往隔壁听了听——还能听到一墙之隔,那些被散养着的鸡叫声的。 不是他自己落入了什么禁制中……而是曾剑秋他们! (本章完) 125.第125章 灵山 第125章 灵山 也许可以试着把他们再拉入然山幻境,说不定能解除困着他们的禁制。 然而……也有可能是他们已经被盯上了,而自己因为体质特异,所以才逃过一劫。再把他们弄进幻境,不知道困着他们的人或神通会不会觉察—— 李无相又看了一眼同样木僵在墙边的吴昊,将牙一咬,翻墙跳进隔壁那家人的后院。 …… “行,我同意。曾老哥,你先给我说说——” 李无相的话音渐弱,身形忽然从原地隐去。曾剑秋愣了愣,立即转脸往四下里看,随后抬手往李无相刚才站着的地方摸了摸,可什么都没碰到。 潘沐云和赫连集都吃了一惊:“……他?!” 曾剑秋立即转脸向天空上看——刚才天已亮了,天边现出一片火红的朝霞。此时再看,那朝霞还在,然而颜色却不再是橘红,而变成了艳红,随后飞快向着棺城的方向移动,两三息的功夫,棺城上空已成了一片血红。可那红光却仿佛就蒙在天顶的那么一层,照在四人身上的光却并没有什么异常。 曾剑秋倒吸一口凉气:“不是他,是我们……他炼成了?!” 他说了这话立即奔到墙边、跃上墙头。潘沐云和赫连集跟了上去。等三人都站在墙上,发现四周已寂静得像是一座死城,往隔壁看去时,后院中散养的鸡、墙边那几畦菜,全不见了,留下的只有房舍、墙体、地面,崭新光洁,仿佛是新建成的。 在这里,他们能看到城外了——原本应当是密林、来时的大路,然而现在,只有一座又一座隐藏在红色浓雾中的山,那些山也都是暗红的,仿佛是血山! 赫连集倒吸一口凉气:“我们这是……” 曾剑秋拔出腰间短匕,在手心里划了一下——豁开一条小口子,却并没有血流出,稍一运气,这伤口立即消失不见。 “在灵山里。”他跳下墙头站在街道上,往四周看去,“怎么会这么快?” 潘沐云也将眉头紧皱:“棺城建了多少年?一百五十多年?现在就到了灵山?他们是往棺山上送了多少人……真形教打算又来一回了?” 赫连集愣了愣:“你们是说——” 潘沐云点头:“往坏了想,真形教又要外扩了,怪不得这些年德阳附近要请下真灵这么难!” 就在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地面变得湿润了。 血腥气与臭味开始弥漫,街道上石板的缝隙当中浸润血水。从墙角下开始,血丝开始向墙壁、房舍上蔓延,嘶嚎的风声开始在耳畔回荡。随后血水完全溢满路面,粘稠的液体当中,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以下蠕动挣扎着,似乎想要挣脱出来。而在棺城之外,浓郁得发黑的血雾中泛起一个又一个漩涡,掌印、爪痕在虚空中不断浮现又隐没,仿佛有更多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抓挠着、想要涌进棺城里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 曾剑秋霍然转脸,看向山主府的方向。 整个棺城都建棺山之下的坡上,山主府虽然只是一座三层的楼堡,但地势要更高一些。他们几个人都在棺城的最边缘,因此这时候,是能够看到远处的楼堡屋顶的。 屋顶上方血红的天空当中,慢慢出现一个漩涡,将红色浓云搅出纹路。但从纹路当中透下的不是天光,而是更加深沉的黑暗。那座楼堡周围的空间在黑光的映衬下开始变得扭曲,仿佛夏日里被烈日暴晒之后的路面—— 一个人影突然现身在楼堡的最顶端,仿佛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被血水覆盖的街道上,无数口乌黑的木棺随着这人的出现猛地浮出地面,稍微静止片刻之后,被铁索缠绕的棺椁中发出猛烈轰鸣,一双双生有扭曲指甲的、苍白色的手,从被震荡开的棺盖缝隙中探了出来,向外抓挠着。 在这个距离上看,楼堡顶端的身影很小。但当曾剑秋和另外两人凝神去看时,那个身影就变得极为清晰,仿佛就在几人眼前。 他负手而立,神情冰冷,道袍在血雾中翻飞,烈烈作响。对上曾剑秋的视线之后沉默一瞬,然后伸出右手略略向下一压,密布街巷的木棺立即平静下来。 “逆子。”他开口说话,声音仿佛就响起在三人耳畔,“三十三年前你叛教离开棺城,如今又回来,还想要出去吗?” 曾剑秋深吸一口气,高声开口:“吴山主!我已是剑宗弟子,自然是要出去的!” “剑宗弟子。”吴蒙冷笑一声,“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本可以飞升妙境,与天地同寿!如今却青春寿元耗尽,一身暮气,真是好一个剑宗弟子!” 又向城外一指:“你要出去?好!这外面就是灵山,无数怨鬼等着分噬你的神魂,你此刻走出去,注定是个形神俱灭的下场。你要留在这城里,看到这许多的棺灵了吗?你和你那几个同伴,一样要形神俱灭!” “如今你还有个机会——你废了自身修为,但该还记得五岳真形教的本事。如今在这城里,只要你心中念头一起,我就借你神通。诛杀这两个太一余孽,再把第三个找出来,我还有办法还你一身修为,叫你重回道途!” 曾剑秋大笑两声:“我既然做了剑侠,还会是贪生怕死的吗?至于我回不回道途,吴山主,我做过你十几年的儿子,不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吗?你要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无人违逆!可惜这件事,你今天也如不了愿!你动手吧!” 楼堡顶端的吴蒙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怎么,你是自觉已经把这里的消息传了出去,因此打算慷慨赴死了么?” 他抬手一招,一道血影从天顶落入掌中,正是之前他们放飞出去的那只被插上令羽的母鸡模样:“在这棺城地界,如果我不允准,是没什么能出得去的。逆子,你说得好,我要的就是个无人违逆——还是那个机会。我借你神通,你诛杀了两个太一余孽,我就放你再出棺城把你们想要传的消息传出去,这时候,你怎么选?” (本章完) 126.第126章 开府 第126章 开府 隔壁那一户人家的后院还有个小小的柴房,李无相就从柴房的窗户里钻了进去,又将自己紧贴屋顶,只探出一双眼睛来看。 大概只过了不到一刻钟,街上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随后一队约十人的镇兵和四个修士翻墙而入,瞧见了已经僵立院中的四个人。真形教的修士在他们每人的脸上都贴了一张符纸,随后镇兵将四人扛起,离开院子。 他们做这些的时候,李无相听到了自己所在这一户的声音。 这一户也是个一进院,由中间的后门将主屋分成了东西两间。镇兵与修士跳进隔壁时的声音很大,东边与西边房间的窗户就都被推开了一条缝。 他所在的这间柴房离东边的比较近,就瞧见了探出来的半张脸——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相貌很美,脸上稍微带着些惊慌的神色,该极少遇到现在正在发生的事。 等镇兵和修士带人离去了,这女子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说:“相公,隔壁是怎么回事?” 西边那间屋子里的就应该是她的相公,但因为棺城的窗户是对开,李无相看不见那男子的脸,只听他说:“娘子不要慌张,该是镇兵在搜捕为非作歹的人。昨天的时候,我听说有些野人进了城的。” 东边的女子愣了愣,对那边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相公,多谢你为我答疑。” 西边的男人隔着窗,听声音也是微微笑了一下:“娘子不必客气,正是应该的。” 这两人的对话叫李无相的脑袋里冒出一个词儿——相敬如宾。只不过这实在“敬”得太离谱,叫人觉得邪性了。 世解集里说棺城的男女婚配之后不能随便同房,非得安民府许可才行。进了棺城之后李无相发现夫妻也是住在一起,就在想这种事怎么能管得了? 到现在他差不多明白了——在他来的那个世界,到了夏天的时候,商业繁华之处的街上全是白的大腿,可要是再往前推上几百年,还有女人会因为自己被陌生人摸到了脚就觉得失贞、甚至想要自杀。 照这个道理,真形教这三千多年的风俗,该已经叫教区的人都潜移默化地把“发自性情”这种事看得大逆不道和极度羞耻了吧? 李无相听着他们两个又客气了几句,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抓不到自己,棺城的禁制应该不会撤走,他这时候需要情报。他自己不好露面,由城里的人出面最好。 于是他又仔细看了看东屋的这个漂亮女子。瞧她跟她相公说话的时候的神情,神色其实是很灵动的,原本的性情应该很活泼,属于被万恶封建礼教压抑天性的那一种人。 这样的女子,其实很容易被打动——尤其自己看起来很有些先天的优势。如果…… 但这时候,两人又说到了明天去安民府取衣裳的事,似乎是每一季都会有这样的福利可领。于是西边房间那男人就把窗子又推开了些,露出半张脸。 李无相一下子打消了自己刚才的念头——看起来自己的优势在这棺城里是被极大削弱了的。这些人一代又一代地优选,至少在外貌这方面,的确都优秀得离谱,竟然有自己这副皮囊的八九分了,那这件事情的风险就会极大。 于是他心里生出另一个念头。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继续待在这里,或者在城中其他的地方游走,被抓到该是早晚的事情。吴山主是炼神的境界,相当于三十六宗的金丹,但远非他们那种在世解集中所说的“速成”的境界可比,自己还不知道他还有怎样的神通。 不过有一个关键人物,自己应该是可以想法儿对付的——娄何。 即便他没有废掉修为,也不过是一个炼气期的剑侠。他知道自己的手段,然而应该没有完全弄清楚然山幻境的妙用。在然山上时,李无相想要偷袭许道生,但那时候刚刚用真仙体道篇筑基,一身皮囊受不住幻境中那些被扭曲了的空间的切割,可现在修为今非昔比,这法子还可以试。 娄何想要自己这身皮囊,想要金缠子,既然有所求,就能周旋……如果他真是真形教派去剑宗的细作,如今大功将成回归在即,该是最惜命的时候的,这种人,很有可能带自己脱离险境。 如今的第一步,就是再次潜回娄何所在的院子——但愿他还在那里! 但这事还是要等到天黑才好做,于是李无相重新回到幻境中,开始一点点地摸索在这片空间当中移动的规律。 棺城中的灵气很难被调用,而幻境中的灵气又相当狂暴紊乱,因此他试得小心,尽量不叫自己的皮被伤得太重。等到了天再次黑下来的时候,他大致弄清楚了以立足点为中心,周围十步之内的走法。 于是李无相脱出幻境,打算等到天更黑一些时,借着阴影用上一整夜的时间回到娄何所在的客院去——镇兵与真形教修士在把曾剑秋他们带走时没有发现自己,也不知道是他们真的无能为力,还是吴山主弄到了他的两个儿子,暂时顾不上自己了。 但就在他离开幻境的一瞬间,头脑当中立即响起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仿佛有人之前同他说了许多话,但全被幻境隔绝了,到了此时才一股脑儿地涌进意识里。 是赵奇——从德阳到金水的途中,他是弄了块牌子供奉了赵奇这位“血神”,装在自己的肚子里了。 李无相立即抓住这一阵声音,用神识向“外”猛一拉扯,从脚底到头顶一阵冰冷刺骨,血神上了他的身。 “怎么了?” 他听到了赵奇的声音,缥缥缈缈,像怨鬼在叹气,但相当惶恐愤怒:“咱俩的事情之前不是都两清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李无相,你叫他们来找我的!?” 李无相愣了愣:“谁?我叫谁来了?你怎么了?” “剑侠!你们剑侠!你是不是叫你们剑侠来找我了?李无相,我都——”“剑侠?哪个剑侠!?曾剑秋??” 隔了一会儿,才又听见赵奇的声音:“……你真不知道?” “废话。要搞你你早死了,怎么回事?你看见曾剑秋了?还有谁?还有几个?两个?” “两个,好好好,不是你搞的事情就好。”赵奇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曾剑秋知道咱们俩的事吗?你跟他说了没有?我之前可是挑了他的脚筋,剑侠最爱记仇,肯定都记着呢,你跟他说了我现在是好人了没有?” 他们三个在灵山?那他们……死了?! 李无相发了一会儿愣,吴蒙费了这么大力气找曾剑秋,就是为了把他杀了!? 他咬紧牙关:“给我说清楚,你在哪里见的他们,怎么见的他们?说清楚了我才能帮你!” “我?我就是……你等等,我再离远点,真晦气啊……”又过了好一会儿,赵奇的声音才又传过来,“今天灵山上有人开府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占着这古洞也没什么香火,哦,现在倒是有点香火了,但是我比赵傀之前还是差远了,就想着过去看看——” “开府?什么开府?”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你是一点都不把我的话往心里去啊,我不是跟你说,许多宗派都会在灵山有个据点,好供门人暂时存身、在灵山里找些法材吗?凡是在这边弄出了这么一块地方的,就是开府!” “我也不知道我跟新开的这府有什么渊源,竟然叫我知道了——哦,行了,你肯定又要问。是这么回事,我不是给你说过灵山这地方没什么远近这回事吗?你懂不懂?不像阳间,你在金水,我在然山,他在安庆,那安庆就一定比然山离你更远——不是这么回事,在灵山没有远近这么回事,你在灵山,要是不知道有然山或者安庆这么两个地方,那它们就离你很远,也不是很远……是压根儿就没这么两个地方,懂不懂?” “懂,别废话,你继续说!” “什么叫废话,今天有人在灵山开府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远远地看见了!在这边,你看见了什么东西,就说明那东西跟你有点儿渊源……所以我才能在古洞里藏这么久嘛,因为没人知道我!” “那地方一开,也不知道是哪个宗派的,还有个高人也来了灵山、在他们那府里!应该是个在世的高人分了地魂过来的,那地魂上的人气多足!灵山里跟他有缘的怨鬼全往他开的那府那边过去了,我想着我既然也能看见,肯定是那府里的什么东西跟我也有缘,我就过去凑凑热闹……” “结果那府里好像有人斗起来了,然后三个剑侠就从那府里出来,冲进灵山里来了!你说不是你叫他们来找我的是吧?那就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来灵山里找东西的,有一个曾剑秋!出了府就胡天黑地乱杀一气,但是灵山里的怨鬼又不是他们能杀得完的,他们那三个看着也是要不行了,但就是不回他们的那府里去,坏就坏在这儿——” “我一看见是曾剑秋,他自然也一下子就看见我了!看见我的古洞了!然后就奔着我来了,要夺我的古洞!” 李无相飞快回想了一遍世解集里的内容。有关灵山,世解集说得很少,但提到了古洞——灵山像是赵奇说的那样,亦真亦幻、变化不定,他自己每次去赵奇所在的古洞,周围的景物都全然不同,要是不去看,就只能瞧见一片血雾和一个洞而已。 像赵傀、赵奇之所以要占古洞,就是因为古洞这东西是灵山中为数不多的能保持稳定存在、怨鬼不得侵入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我当然是跑哇!但是这个事情要命啊,我知道他,他知道我,我甩不掉他们!现在还就在我古洞周围转悠呢!你说我现在怎么办?他到底知不知道咱俩的事儿?” “你叫他们到你的古洞去,再问问他们在那边怎么了,是死是活。你告诉曾剑秋咱们俩的事儿,但只能告诉他,另外两个人不行,办不办得到?” “不行不行,他们刚才见了就我出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剑侠的那个飞剑,差点要我的命——” “我现在在棺城。”李无相打断他,“你看见的那个高人,我要是没猜错,就是真形教在棺城的山主吴蒙,刚刚抓了他们三个,现在在找我。如果我被找到了,必死无疑——赵奇,我知道你,知道你是血神,知道你的古洞,你想想我被抓了你会怎么样?把他们放进你的古洞去,给我传话!” “你……在棺城!?真形教地界那个棺城!?”赵奇好像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我说李无相,你就这么想死吗?我师……赵傀说得对啊,我是真蠢啊,当初怎么就收了你做徒弟?你怎么这么能折腾!?先把我搞死了,把然山搞散了,又跑去棺城折腾?我是倒了什么霉啊?” “别废话!” “谁跟你废话?!你等着!我真倒霉啊……等等,你不能自己过来跟他们说吗?” “只有曾剑秋在可以,但另外两个人在不行。” “好吧,那要是——”但赵奇的话戛然而止,随后李无相感觉到身上那股阴冷的凉意一下子褪去了。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像是一个处于极度困倦当中的人,脑袋发木、意识僵硬,脑袋里只有模模糊糊的某个念头,却就是记不起。 他知道事情可能不对劲了,但什么事!?他立即柴房的屋顶落了下来,屏息凝神,从自己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个念头开始慢慢地想,一点一点地将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抓住,才能再记起自己刚才是在跟赵奇说话,可似乎还是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什么? 然后一个遥远的念头,似乎遥远又空洞苍白,才陡然跳进脑海——血神。 刚才一瞬间他是记不起赵奇自封的那个“血神”了……“血神”没了!? (本章完) 第127章 威胁 第127章 威胁 灵山与阳间阴阳相隔,但李无相还是觉得自己像活人一样出了一身的冷汗……之前想要干掉赵傀的时候何其艰难,杀了几次都因为有香火愿力,就是灭不掉,其实到现在也没有灭掉,而只是放在幻境当中暂时地将它隔绝了而已。 而赵奇这“血神”……刚才自己将它忘记了一瞬间?是有什么东西差一点把它给完全抹去了? 李无相从肚子里将血神的牌位取了出来,又晃燃三柱香拜了拜,耐心等待了一会儿——他又能感觉到联系了,可是极其微弱,甚至他都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曾剑秋和潘沐云、赫连集该做不到这种程度,毕竟赵奇在教区之外还是有些香火的,那是—— “别别……现在别拜我……”赵奇的声音终于又响起来了,听起来无比惶恐,“你等等……再……两三天说……找我们……别……” 声音消失不见,无论李无相再怎么在心里诵念,赵奇也没有回应了。 “我们”意味着赵奇现在是跟曾剑秋他们待在一起了——刚才差点灭掉他的不是三个剑侠。 那就应该是赵奇说的那位开府的高人,应该是吴蒙?炼神的修士强到这种地步了? 而他不叫自己再拜他……是因为正在被追杀吗?自己给了他香火,反而会叫他在灵山那边更加引人注目? 李无相平时并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可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心里终于微微地生出一股怨气来了——这外邪也太不靠谱了! 自己的身上有这么一个玩意儿,按照赵奇的说法很可能是东皇太一分出来的真灵,却对灵山那边的事情一点办法都没有! 外邪倒是不欠自己的……不对,就是欠自己的!李无相还不知道它上自己的身想要做什么,但如果真是像赵奇所见,是东皇太一分出来的真灵,那十有八九就是想叫自己把它从镇压中解脱出来—— 这个想法,此时在李无相的心里很类似一个人寻常人想要成为“世界之王”,遥远宏大得难以想象。可不管真是这样,还是个什么伪装成太一的外邪,眼下这种态度是什么状况? 给自己的性命保底自然是好的,可他现在越想越觉得,这是一种“你办得成最好,办不成我就再找个人”的态度——它躺平呢! 想一想——自己前世时看过的那些——别人家的老爷爷吧! 他暂时按下心里的这股怨气,盘膝坐在柴房的地上,皮囊微微起伏收缩,人模人样地做了三次深呼吸,然后想眼下的状况—— 曾剑秋、潘沐云、赫连集都被困在灵山那边了,应该在和赵奇一起,被人追杀。 如果这三位都折在了灵山,那自己即便活了下来,往后回到剑宗的处境大概也会有点儿尴尬——他论起来的师祖娄何是个奸细,论起来的师父曾剑秋没了,梅掌剑身上没别的事还好,如果真跟娄何有点儿什么关系……那自己这一脉活着的全是反骨仔,死了的又是吴蒙的儿子,自己在剑宗该怎么待? 而赵奇……灵山那边神秘莫测,大概是这世上绝大多数神通的来源,自己往后必然要在那边做许多的事情。有赵奇这么一个人待在那边,也算能够信任,往后办什么事情都会方便很多。要是他这回也没了,自己岂不是变成了刚到金水的时候,又在世上成了孤家寡人了? 现在自己想要去搞娄何。但到时候怎么动手不说,就连第一步,先潜伏到他身边都极为困难。棺城山主吴蒙的神通大到了可以把人弄进灵山里亲自下场,不知道在城里还有什么布置,搞不好就一起被捉了。 他从来都不害怕冒险,甚至在过程中还会觉得有点兴奋,但是,现在明明是有一个强力的支援小组的!但他坐视不理,就在灵山的天外天看着自己苦苦挣扎! 于是李无相不再压抑心中怨气,而把赵奇的牌位一收、盘膝坐定,开始在心中召唤外邪。 约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像往常一样,完全没什么回应。 于是他在心里开口—— “现在我需要你帮忙。如果你是太一的真灵,我就不强求你现身灵山去帮赵奇和曾剑秋,你怕六部玄教知道你在灵山,对不对?我能理解。但是你应该有别的法子——告诉我该怎么救他们,详细一点,靠谱一点。我可以拿命去冒险,但有些风险完全没有必要,比如说现在。” 沉默而无回应。 “……喂,你不能这样吧?哪怕在我来的地方,我走到我大老板面前说了一堆话,但是他完全不理我,也是特别叫人生气的事。我说过,我不会像这里的人那样在你面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既然你想要我帮你做事,是不是应该彼此都尊重一点?有效的沟通机制?” 更长久的寂然无声之后,李无相又在心里开口:“你不理我?好。告诉你我受够了,那再听听我的另外一个想法。” “刚才赵奇差一点被人灭掉了,是我了很久的功夫才又想起来他来,给了他一些香火,才听到他的声音。” “然后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我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并不是真正的太一,而是他的一缕气运、一点真灵。如果是,那你就只是名头唬人,跟那些自称大神的山精野怪也没什么区别。要不然,为什么你从来只给我消息,从不给我神通?我并不觉得你是在玩。” “所以,接下来我的想法就是,你也需要供奉,需要香火,需要有人记得你。在这世上记得你的都有谁?我,赵奇。赵奇现在是个鬼,我不确定你能不能受用鬼的香火,但觉得应该是不能,因为他自身都难保。” “所以这世上,唯一知道你的活……在阳间的人就是我。没了你,我的状况不会比现在坏太多,最多死了再投胎而已。可是没了我,我猜你就完蛋了。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吗?” “前几回,我从炉灶里出来还没怎么修行的时候,你连话都不能说,只能给我感觉。哪怕是威胁我,都不能展示什么神通,而要借着我的想法,叫我自己想要剁了自己的手。” “等到我离开德阳,修到了炼气的时候,你就能说话了,叫我自言自语。所以我再猜,我的修为变得更高,你能跟我互动的办法就更多,对不对?你和我之间的联系,不是我原本想的那样——你高高在上,偶尔对我投下一瞥,看看我这只小蚂蚁怎么挣扎求生。” “而应该是,我们性命一体,我是你现在唯一的信徒和供奉!所以你别给我躺平!你要躺平,我就摆烂——我就再回到幻境里,等上一年半载,等到这棺城的禁制开了,我立即跑路带上薛宝瓶随便往个穷乡僻壤去,再也不管你的屁事!” 说完这些之后,一个想法在他的心里浮现——如果猜测是错的,外邪降下雷霆之怒,只怕自己会很惨。但他搞不清楚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外邪的,因此立即将它按下去,又在心里冷笑一声——被吴蒙或者娄何抓到下场会更好吗?娄何想要的是自己体内的金缠子,到那时候想要死成个球都不能了,还怕什么雷霆之怒! 他再等片刻,仍旧没有回应。 于是,他开始尝试在心里回想几个片段。 这些片段与他其他的记忆不同,不能被完整地串联起来,只有零星的碎片。这一点他一直都觉得很奇怪——除去“自己从前是谁”这件事之外,他的大部分记忆都是成体系的,仿佛一部经过剪辑的戏剧,足以叫他明白那段人生在一段时期之内都发生过什么。 可唯有这些碎片,与“自己从前是谁”一样零散—— 狭窄的街道上,两侧是年代久远的六层楼房,装有老式的合铝金窗户,建造时涂成粉色的外墙有相当一部分都剥落了。 临街的门市同样是推拉式的铝合金门,门把手里留下的黑色污渍,蒙着灰尘的单层玻璃,街道两旁的零碎垃圾、青苔,被遮挡的阳光,狭窄街道上的阴影,随意摆放的自行车与三轮车。 一间门市的玻璃上有绿色的塑料贴纸,那是几个边缘翘起的字,他记不清了,记忆的碎片中只有隐约的“诊所”两个字。 墙壁。高高的、用油漆刷成绿色的墙裙,白色的墙壁,上面有几颗冒头的钉子,应该是用来挂东西的。是锦旗吗,对,有几面锦旗,字迹也看不清,“心灵的开锁匠”……“黑暗里的明灯”…… 一个人坐在桌子的对面,桌子上铺着发绿的厚玻璃板,手指里夹着香烟,烟雾袅袅腾腾,看不清他的脸,在说话,嘴角有笑意。 他觉得自己应该就坐在这个人对面,他能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情绪。像疲惫的人躺到了柔软干燥的床上,像从呼啸的寒风里走进房间并坐在火炉边,舒适放松。 6=9+ 这种感觉在他从前的人生当中极为罕见,几乎只存在于他的这些零星的记忆碎片当中,和某个女孩相处的时光里。 但李无相想不起那个人是谁,是一个医生吗?心理医生?所以锦旗上才会有那样的字句吧。 他曾不少次想要弄清楚那个人的身份,都以失败告终。这一次也是一样,他记得那人有可能算是自己的朋友,也有可能不算。 从前有不少人已经相识很久很久,但谈不上友谊。也有些人只见过几次面,然而与之相处时十分融洽愉悦,能留下永生难忘的记忆。这个人好像就是后者。 他带给自己的不仅仅是记忆中的这种优越感,还有另外一些东西,一些技巧。 李无相停止回忆,在心里开口—— “你不理我,就会搞得我很难受。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沉默是最大的蔑视,也是最伤人的武器。” “我刚才说的那些狠话太远了对吧,我有个在乎的薛宝瓶,无论对你说什么,你都知道我至少想要活着。一个人想要活着,就可能会做出无数的妥协让步,妥协得多了,说过的狠话就成了放屁。所以我说我带着薛宝瓶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你可能会想,往后的时间还很多,总有法子叫我放弃这个念头……即便一时没办法,你也不在乎时间岁月,总能慢慢叫我不在乎自己今天说的这些了。” “所以我打算给你展示一种技巧。这件事,你可能之前也觉察到了。还记得在薛家的柴房里的时候吗?我那时候刚从赵奇那里弄到怀露抱霞篇了,我修行了,然后你来了。在你走之后,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但是我立即让自己别去想它了,因为怕被你知道。” “我当时想的是,你是否是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你是否知道我的每一个想法。如果能搞定这些问题,我倒也不是没有——你猜我后面想的是什么?告诉你,我后面想的是,我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注 1】 “你刚才应该看到我的想的那些东西了。你知道我从前是做什么的。做那一行会有很多很多死也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但是有很多种法子都可以让人不得不把那些东西说出来,所以怎么办,我知道我去找那位朋友的那几次,就是从他那里弄到一个办法——” “我还不知道‘人格’这个词儿,在你们这个真有三魂七魄的世界应该怎么解释。但是从我的记忆里,你应该知道了‘解离症’和‘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或者‘多重人格障碍’这几个词儿。” “我那位朋友,有偿教会我的就是自主诱导多重人格的办法。这个法子我现在就可以用。你信不信,三天之内,我的这身皮里会有两个我。一个是我现在的我,但忘了任何关于你的事。忘掉的那些,全在另外一个我的脑子里。他会是个痴呆,智力低下,除了记得你,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会把他永远藏起来——我现在不知道这么一来,能不能断了你的香火,可要是你继续装死,咱们就一起试试看。” …… 注 1:详见第三十七章。 (本章完) 第128章 帮忙 第128章 帮忙 “你想要我帮忙吗?” 下一刻,李无相自己在心中开口。 外邪……他回应了! “要。”李无相立即说。 “你真的想要我帮忙吗?”他再次自言自语。 “要要要!”李无相说,“我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厮杀战斗、不屈不挠之类的,但是这回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他们——但是为了他们本质上也还是为了我自己,和你,你能明白吧?” 洪流! 下一刻,好像有洪流冲进了他的脑袋里! 就在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瞎了——无数光影在眼前迸发开来,无穷无尽的画面和信息像决堤的洪流一样冲进他的脑海! 他几乎完全失去意识了,无法思考、不能动弹,甚至连“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了。 他所看到的无穷多的光影所构成的画面当中,只能极少极少的信息才能被他理解、感知——青面獠牙的人形正在吞吃肢体、巨大的山岳朝向自己崩塌、黑暗一片的视野中哗哗作响的水声、烂泥里腐臭的气味和蠕行的躯体、新生儿呱呱坠地的哭喊、漫天的香飘落和身着黄纱舞动的女子、无尽深海中巨大的轰鸣…… 这些情景同时在他的头脑中乍现,那不是光影和画面,而更像是亲身的体验——仿佛就在这短短一瞬间,他变成了这无穷景象中的每一个人,又在一眨眼的功夫过完了他们的人生、经历了他们的悲喜。 情绪和五感狂暴地冲击着他的意识,李无相觉得自己要炸开了,他的三魂七魄开始分崩离析,随着那些画面开始逐渐湮灭,他体验到了这种感觉,可完全无法思考。 但另有一种力量,仿佛是他体内的金缠子,像毁天灭地的狂风当中一根细小的线,拉扯着他的神识,不叫他被这阵狂风卷走。 他还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东西,难以言喻,无穷浩大,极度深远,所包含的信息和情绪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他唯一能够做出反应的就只有心中的一个念头—— 太一! 那真的是太一! 他所能理解的这一点信息,就像是从一根小小的管子里,去试图窥见一整个世界,他不知道自己看见了或者感知到了什么东西,可最终那些东西就只能在意识当中汇聚为一个确定无比的概念,东皇太一! 一切戛然而止。李无相又觉得自己在什么东西里面穿行,好像沉入了深海。那些充斥头脑当中的景象逐渐消失了,仿佛巨大的轰鸣声渐渐变弱、收束为一线。 最终,剩下的东西可以被他理解了,光影和声音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他的脑袋里多了一些东西——阳光里的细微尘埃,一排长长的带有围栏木床、探过来的成年人的面孔、青草的香气、温热的水、空荡的衣服、砰砰作响的木桩、打坐调息、冰冷的鳞甲、号令……这些东西在他的头脑中闪回得越来快,像从前坐过的过山车自最高处俯冲到了最低处,而后—— 李无相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山主府客院的大门旁。 他知道自己是谁了。自己是这山主府里的一个镇兵——昨天吴昊带自己来见娄何的时候,自己就是守在门内的这两个镇兵之一。 自己名叫周季,在棺城出生,出生即被送至安民府的幼慈院抚养成人,经过试炼,成为镇兵,修行功法至炼气,在前些天被派来驻守客院,检查城中真形教修士递送进院子里的每一段字句。 但是,既然自己叫周季,那李无相是谁? 他皱眉想了想,觉得身上有点痒。可他甲胄在身,裸露在外面的就只有双手和面孔,于是就抬起右手,挠了挠左手。 可被挠到的地方还是在痒,好像那种感觉是从骨髓里发出来的。于是他稍微用力了一点,挠得手指上有了湿润的触感,意识到自己把手背上的皮挠破了。 出血了。他用力擦了一下,觉得血在掌心迅速变干。可他发现,在被自己挠破的这层皮底下,好像还有一层皮,坚实紧绷,毛孔细小。 他看了看,就不再去想了,决定等到撤了岗,回到营房再说……不,不能只等着撤岗,他还有事要做,要去见娄何。 于是他转脸朝旁边的另一个镇兵、唐川点了下头:“我去看看娄行走。” 唐川也点了下头。这事是应当做的——他们来看着娄何,是要每隔一会儿就走到客房的门前去看看的。是看娄行走在做什么、撤岗之后要记录下来报上去,也是要看看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关于娄行走的事,周季和同僚们都觉得……怎么说呢,私底下有人传,娄行走这些年并不是真的在教区之内游历,而是叛教做了太一道的剑侠。前些日子来到棺城,似乎是打算刺杀吴山主。据楼堡里的同僚说,虽然山主只一招便将他制住,可他的确是动了手的——在山主抬手之前,娄行走发出的飞剑一口气就斩了五六个人。 要这事是真的,就实在难以理解。周季一边往客房门口走一边想,娄行走要是真叛教了,山主擒下了他,又为什么以礼相待、叫他住在这里? 而他要真成了个太一道的剑侠,又怎么会被擒下之后就自废修为、安心地待在这儿了? 他走到客房门口,向里面看了看。 此时夜深了,客房里点亮五六根蜡烛,娄何正半卧在地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举着一卷书看,应该是听到了脚步声,但并没有回头。 周季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转脸看看唐川。唐川微微仰起脸,似乎在询问他里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周季就皱起眉,对他摇了摇头,又招招手。唐川愣了愣,朝他走过来——两人距离两步远时,周季忽然抬了一下手。 一抹剑光嗖地从掌心射出,将唐川的脑袋扎了个对穿。唐川身子一僵,往前倾倒,周季立即扶住了他——客房是建在木台上的,底下有空间。此时入夜了,那底下黑洞洞的一片,他就把唐川的尸身推到那里面去了。 外面还有同僚做暗哨,而他和唐川两个人要值守到寅时,至少三个时辰之内不会再有人进来,那就没人会发现院子里少了一个人。 等他再直起身,就愣了愣,有点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杀唐川,又是怎么杀了唐川的。可就在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客房门口了,稍一犹、踏上台阶。 靴底的铁掌与木地板接触的声音叫娄何转脸往这边看了看:“怎……” 但只说了这一个字,立即闭上嘴——一柄血蒙蒙的飞剑正悬在周季面前,直指着他。 于是娄何眯了眯眼、放下手里那卷书,慢慢坐直了。他盯着周季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曾和潘都没有这样的手段,赫连更不用说了。那你是周季吧……不对,李无相?嗯……好,你是李无相,真是好头脑啊,你昨晚从哪里看出来事情不对劲的?哦,还……” 说到这里时,娄何忍不住皱了皱眉:“还做了镇兵?你……你……哦,对,你在这棺城做了这么多年的镇兵,我从前却不知道你,真是好手段。嗯……嗯?”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就又皱起眉。 而周季,此时又觉得身上痒起来了。李无相这个名字叫他又开始想,李无相到底是谁?他越想,就越觉得身上发痒,痒得难以忍受、痒得一边用飞剑指着娄何,一边单手将头盔、鳞甲、皮靴都慢慢地卸掉了。 他还想要把衣服也脱掉,然而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他猛地张大嘴,发出干呕的声音,觉得眼珠涨得像要掉出来了,而下一刻,脑袋里听到了“啵”、“啵”的两声响,他的眼睛真的垂落到了脸上。 随后,脸皮、脖颈、胸口绽开细小的、发白的纹路,又变成粉色、被撑裂、滚烫的鲜血涌了出来,脏器和肠子从胸腹的裂口中哗啦啦地淌到地上。李无相猛地从这身皮肉里挣脱出来,浑身浴血。 仿佛被掏空了的身体,砰的一声朝后倒下,娄何的眉毛跳了跳,没说话。 我是李无相……李无相不敢分神,就只能微微转脸飞快瞥了一眼身后的尸体,体表的鲜血立即被吸入体内。 那周季……不,我也是周季……我杀了我自己…… 我……我……太一…… 这就是太一帮的忙,这就是太一的手段—— 6=9+ 意识一下子清醒过来了,好像一个人被无数的藤蔓缠绕,正在奋力挣脱。 但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了,在薛家的灶台内、从“皇帝”的体内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体验过一次了。 于是他一边凝神盯着娄何,低声问“你这里有穿的衣服吗”,一边将脑袋里那些曾经属于周季的东西,一点点地挤出去。 “有。”娄何不动声色,抬手往一边指了一下,“柜子里就是。你自己拿,还是我去拿。” “你去。慢慢地。娄师兄,你该知道咱们的飞剑有多快。” 不是“曾经属于周季”,而自己就是周季。既是李无相,也是周季。李无相从薛家的灶台里醒过来,周季出生在棺城。但两者就是一个人,无可争辩,铁一般的事实——他甚至知道自己在投到周季这一世的人身之前,都经历了几世、都是谁! 之前宛若洪流一般冲进的脑海里的那些情景,就是他无数的前世! 李无相想要细想,想要弄清楚这种矛盾的概念,可思维像是撞上一堵铁墙,只觉得无可争议——超越一切理性与认知的无可争议。 外邪……不,太一不是把单纯地把自己投入这个名为周季的镇兵的身体里了,而就是叫自己变成了他,取代了他所有的前世今生! 他之前问了自己两次“想要我帮忙吗”,应该问的就是这个——他帮了自己一次忙,代价就是一个在不久之前叫“周季”的灵魂,被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了! 李无相忽然觉得身上发凉……自己,现在,这个李无相……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世上吗? 这种手段……是太一对自己之前那些话的回应吗?再一次展现他的强大? 娄何拿着一件道袍走了过来,停下脚步,丢在李无相面前,自己又慢慢地坐下了。 李无相捡起道袍,单手往身上穿。娄何就笑了笑:“你用不着这么怕我。我的修为被废掉了是真的,你如今是个剑侠,还有这么一身好皮囊,我不会寻死。” 他又把李无相仔细打量一番,叹了口气:“唉,你运气很好。得了这身皮囊,又是个聪明人。但这事儿对我来说就是运气不好了。你应该想到了吧,我本来应该是你如今这样子的。” 李无相把衣服穿上了,退到门边站着看他:“类似的话赵傀跟我说过。娄师兄,赵傀炼化太一,是你教的是不是?” “嗯。” “你真是真形教到剑宗的奸细?” “嗯。” “但如果你是奸细,为什么之前要在山主府跟吴蒙打了一架,又急着自废修为呢?” “哦,这事你也知道了?”娄何笑起来,“你们几个来了棺城不到一天,弄清楚的倒是不少。” 李无相点点头:“还是差了一点。有些事情和细节对不上,比如我刚才说的那些。” 娄何沉默了一会儿,又笑起来:“你这么聪明,不如再自己想想看?” “想得烦了,遇到的全是谜语人。要不然我去问问吴蒙吧,到底什么情况。我猜,吴蒙不知道金缠子的事情吧。” 到此时,娄何脸上的神色才微微变了变:“你遇上了他,就没法儿走了。李无相,我给你指条路——如今把你困在棺城的法术叫做‘绝地天通’。困住世上的活人很容易,但你这种,已经属于鬼仙之流,要出去并不难。” “金缠子这东西,原本不在三界五行之中,可以藏神魂,是藏,不是容或者装。我教你个法子,你出棺城吧。回去告诉梅掌剑,既然如此,我这边就再等上几十年吧。” (本章完) 第129章 真仙 第129章 真仙 听了这后半句话,李无相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坏了。 梅掌剑果然也被牵连到这件事里面了。 自己这一脉怎么这么坑? 他叹了口气:“你别告诉我,这事梅掌剑也知道,而且在跟你一起玩反间计之类的事情?” “她算是知道一点,但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娄何轻轻出了口气,“在你来到棺城之前,我在想,梅掌剑知道了我要做的事,或许会误会我。但不要紧,我知道我想要做的是什么就好了。” “剑宗的人,有大问题。”他看向李无相,稍微沉默片刻,露出白天时的那种微笑,“曾跟我说了些你的事,我之前就猜过你大概是怎么样的人。当时想,倘若在棺城之外见到你,该十分投缘,因为你一定也会跟我想的一样——剑宗的人有大问题,是不是?早晚要完蛋。” 李无相闭上了嘴。因为他之前真是这么想的。 “不过因为我要做的事关系很重大,因此我想如果你来了棺城,我也还是得下手。可现在再看你,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倒觉得是我还是你就没什么分别了,可能你还会做得好一点。所以,你出棺城去吧。” 李无相沉默一会儿,悬在他与娄何面前的剑就被撤回了,收入掌中。然后他靠着门边慢慢坐下来,将地上的尸身往旁边拨了拨好不弄脏自己的衣服:“我做什么会做得好一点?” 娄何转脸往一旁山主府楼堡的方向看了看:“你大概还有两个时辰的功夫。现在吴蒙的地魂就在灵山,在找曾他们,以他的修为,只能再待上两刻钟。好吧……李无相,我跟你说清楚一点。” “就拿现在的棺城来说吧,建城到如今,不到两百年,但借着棺山上那些人的愿力,已经能在灵山开府了。开府是什么,就是可以叫阳间的真形教修士分出地魂,到灵山里面去。他们去了又是做什么呢?是借着五岳真形大帝的力量,一点点的,把棺城附近、教区之外的山精野怪给灭掉。” “灭了这些东西,棺城的护河就能再往外扩,教区就会变得大一点。这种事,不单单是棺城在做,而是真形教边境的每一个城都在做。这么过上些年,几百年,上千年,要是那时候剑宗还没散的话,你说,这天底下还有剑侠的容身之处吗?” 李无相开口:“我想过这件事。但我刚入剑宗,也只是想一想。剑宗应该知道,但没办法吗?” “能想得到的办法和能做得到的办法是两码事。办法很简单,不叫他们这么干就行。怎么不叫他们这么干?可以杀阳间的真形教修士。但真形教的修士,呵呵,不管修为高低,总是数以万计。即便教区实在大,人分得散,也不是剑宗能对付得了的。” “六部玄教的人又为什么多?因为有大帝庇佑,信众多多。信众一多,愿力加持,大帝又变得更强,所以,这三千年来,教区外扩的间隔是变得越来越短了,可能这回扩出去了,再等到下一回,就是一百来年之后了。” “咱们剑宗的太一呢?是被镇压了的,咱们得不到他的庇护。可是你想过没有,太一当初也是人身成道,那咱们能不能再有个人,再炼成个太一?或者不是太一那样的金仙道果,而就是类似灶王爷那样的真仙道果呢?” “金仙大帝是下不得凡间来的,只能请真灵。要是有个真仙道果的剑仙,形势也不至于坏成这样子。” “娄师兄,我知道剑宗修到阳神是陆地神仙,这是……人仙?” “是。” “但我没听说之上还有境界,怎么修成真仙?” “哈哈哈,问得好!你想知道,这天底下谁不想知道?你听我说,世间本没什么真仙、金仙。是三千多年前,第一批修行人修到了人仙的地步,然后发现,原来还可以再上一步。” “这一步,拼的就不是修为、资质,而是气运了。人仙只所以有个人字,是因为真是人。可要是得到天地之间由香火愿力汇聚而成的道运,就脱离肉体凡胎、掌握一方规则,成为真仙了。这是真正的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你今天所知道的灶王爷、门神,都是那时候的真仙。” “可到了这个境界,真仙当中最顶尖的七个人,发现其实还能更进一步——山岳江海之气、四时节气轮回、阴阳五行变幻,这不是世间最根本的大道与规则吗?于是就先有了七位大帝——五岳真形大帝,六渎玄冥大帝,东君太阳大帝,素曜太阴大帝,济慈保生大帝,昊天五官大帝,以及幽冥地母。” “可你要知道,在这七位大帝证得无上金仙道果之前,他们却也是后来的东皇太一、业朝皇帝李业的弟子。这世间第一套的修行法门,就是他悟出来、传下来的。那七位大帝,其实也是追随他学道的。” “李业这位道祖,第一个成就了真仙之体。他是怎么办到的呢,是因为建立了大业。他是大业的皇帝,受十亿黎民百姓供奉,这样的人道气运,助他成就了真仙。” “可他成在人道气运,败也在人道气运。人,乃是天地灵气之精,可十亿的人道气运,相比山岳江海、阴阳五行、亿万生灵又如何呢?” “所以到了真仙这一步,他就停滞不前了,而后,他昔日的弟子,倒是先他一步成为了七位大帝。接下来的事,你一定听说过。李业想要更进一步,就需要更多的人道气运,叫世间百姓繁衍生息。可这么一来,有几位大帝的根基就会受损——譬如这真形教的五岳真形大帝。” “所以先成道的七位,开始联手剿杀他。事情蹊跷就在这里。他是个真仙的修为,本该必死,然而就在形势危急时,他竟然也修成了金仙,成了如今的东皇太一!” 娄何所说的这些,在世解集中没有记载,李无相也是头一次听说。 他皱眉慢慢想了一会儿:“所以就是说,自三千年前之后,凡是能叫人修成真仙的道运,全被占了,所以如今世上各宗的修行法门到了阳神这一步也就到了顶。而三十六宗,他们是……” 李无相从前想过这件事:三十六宗的功法明显有问题,并不像剑宗功法这样,足以与六部玄教的抗衡,他们为什么要修这种东西? 然而现在—— “他们只求长生。只求修到阳神人仙的境界,活上个千百年。因此,六部玄教不会找他们的麻烦,这就是他们自保的手段。”娄何笑了笑,“所以你明白了没有,这世间除了那七位大帝之外所有的灵神,全是东皇太一这一脉,也全被剿灭了,只有些真灵气息,因为教区之外的人的供奉,留在灵山里。” “而如今这世上,想要真正与天地同寿,只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投入六部玄教。剑宗修行的路子,筑基、炼气、金丹、元婴、阳神。而六部玄教修行的路子,是筑基、炼气、炼神、还虚、合道。什么叫合道?世间已没有真仙可证,但六部玄教的六位大帝,开辟了妙境。玄教弟子修至合道,就可以飞升妙境,一样能借着大帝真灵庇护,与天地同寿、甚至再被弟子请上身。” “第二条路,就是咱们剑宗的路子,也是这世上唯一能修成真正的真仙的一条路——像东皇太一一样,借用人道气运。”娄何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刚才问我没有法子阻止六部玄教外扩吗?这个就是法子。只要借着人道气运修成真仙——金仙来不来了此界,如今这世上又没有真正的真仙了,自然就能保住剑宗。” “保的不但是剑宗,还是天下的百姓,不叫他们再像教区之中一样,被人随意欺凌。要是你觉得这事虚无缥缈,那就再想想自己——将会是这世上除去七位大帝之外的最强者!”李无相想了想:“但是潘师兄跟我说过,这世上是有真正的真灵在身的人的,姜教主就是。那他,算是什么仙?” “姜教主,呵呵,姜教主是阳神的陆地神仙,本是人仙。但在他身上的真灵和其他被灭掉的真仙真灵一样,都不过是因为人间的香火愿力供奉所残留在灵山中的而已。或许存有些记忆、神识,可本质上,都已经被消灭了。即便是真灵在身,也称不得真仙,不过是比人仙更强些而已。” 李无相的心跳了跳。他说得对吗?自己身上这个……刚刚展现了可怖神通的太一真灵,似乎并不像他说的这样。 “那么,所以——” “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要像太一一样借着人道气运修成真仙,至少要有十亿黎民百姓的供奉,还得要他们与天下修行人一心膜拜。而如今这世上有多少人?教区之外,这千年来剑宗已经摸清楚了,不过两千万人口而已。教区之内,我们这几百年就是在做这事,到现在,知道约有四五千万人,都加起来,也不到业朝时的一成。即便有了这些人的供奉,也很难成就真仙。” “但是?” 娄何点点头:“但是——太一当初是怎么从真仙证得了金仙,成就太一的?他最后虽然是败落了,但一定有法子留了下来。不管是什么法宝、法门,一定还在这世上。得到了这东西,修成真仙应该不在话下,甚至有可能夺取太一气运,成为新的东皇太一!” “那你知道那东西或者法门在哪了吗?” “应该就在真形教,所以我们要查。但姜教主……我不知道他在暗中谋划什么。可剑侠们录了三千年的山川地势,人却越来越少,我想,无论他要做什么,都不可能救得了剑宗了。于是,这事我来办吧。” 李无相看着他,娄何也不再说话。外面极安静,只能听得到虫鸣与树木枝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又过一会儿,李无相才开口:“我明白了。叫我理一理,应该是这么回事——” 6=9+ “娄师兄,我信你不是真形教派到剑宗的奸细。你从前的那些事,吴蒙把你的妻子填了棺你叛出真形教、自废修为成了剑侠、来到棺城要录下地形,该都是真的。” “但你去窥探吴蒙结果被抓,应该是假的。你想要他抓住你,废掉你,然后你再屈服。你想要回到真形教把你说的那个法子查清楚。” “曾老哥跟我说了吴蒙这个人。要是我没猜错,吴蒙这个人,至少在真形教中,还算是个挺不错的人,对吧?应该是那种爱才但严厉的师长……你从前是真形教年轻一辈的翘楚,他对你寄予厚望,因此才会怕你乱了性情,把你的妻子填棺。” “可之后你走了,吴蒙不会觉得他自己做错了,只会觉得你不成器。幸好他还有曾老哥这么个同为翘楚的儿子,于是可能将对你的期望寄托到他身上了。可是你竟然把他也拐走了。” “但凡是吴蒙这种性情的人,又是棺城的山主,必然无人违逆。这么两件事,该成了他的心结。你既然能设计赵傀,应该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我猜你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你能肯定,要是你落在他手里,他引你‘重回正道’的可能性要远大于杀你泄愤。” “而且,我之前还听到镇兵说,无论你还是曾老哥叛教的事儿,棺城里都没什么人知道,那就应该是吴蒙也没把这些事情报到山门去。嗯,这倒真是保险。” “那……你自废修为,还不能叫吴蒙相信你浪子回头了对不对?毕竟你已经废过一回了,他知道你对自己狠得很。”李无相皱眉想了想,又笑了,“所以就是曾老哥了。你把他也给设计骗过来,那你在剑宗那边,就真回不了头了。吴蒙自然高兴,哈哈,两人全回来了,心结可解。” “这个事情我今天倒也不是没琢磨过,只是不知道你冒这种风险是为了什么。到现在我明白了……你既然要来真形教找你说的太一的秘密,自然是要混到高层去的。” “可你修为废了又废,单以资质论,已经是个不能修行的废人了。可是不要紧……你想了个法子,用金缠子和广蝉子把自己炼成我如今这样子。棺山上镇着那么多人,又有五岳真形图的帮助,真形教的活修士畏惧心魔反噬只能少取愿力,而你成了我这样子,就没有顾忌了,修为正可以突飞猛进,正好帮你铸成回到山门的通天阶。” “所以你就是拿赵傀去试一试的。这事儿你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计划了,到最近觉得赵傀无论成不成,都应该有了结果,于是就放出消息,叫德阳附近的剑侠去找广蝉子。找广蝉子就是找赵傀,找到赵傀,他们就能拿到金缠子。” “等你像现在这样取信了吴蒙,再把金缠子弄到手,找个理由闭关修行上几年,然后……你原本是打算怎么办的?说自己被什么真灵上身了?” 娄何眼中现出赞叹之情,微微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三千年前一场真仙与金仙之间的混战,世间其实还遗落了无数的宝物。我偶然寻得一粒什么丹药补全自身,这种事没人会觉得不对劲,只会叹我有道缘。” “对。但只是你没想到中间出了我这么个岔子,于是索性把我也拐来了。要是我蠢头蠢脑,跟他们一起撞进来,你就把我顷刻炼化,取出金缠子,继续按你预想的办了。那么——”李无相挺直了身子,“为什么改主意了?你刚才说是你是我都没什么区别、也许我会做得更好,是指什么?” “剑宗。”娄何正色开口,似乎已将李无相当成可以交心的人物,“我要找到成就真仙的法子,就是为了能叫这世上多出一个真正的剑仙,而后壮大剑宗、收拢三十六宗,重铸东皇太一教。” “姜教主,暮气深重,不适合再做教主了。那么这个真仙,就该是我。我在剑宗这么多年,将这些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都看了个遍……呵呵,你不觉得吗?这些人,只适合在有人振臂一呼的时候奋死出力,却并不适合运筹帷幄。” “要成就真仙,按照六部玄教的话说,要有道缘。什么是道缘?成就人道气运,就该有王道之相,至少也该有霸道之相!而白天见你的时候,我就望了你的气——极贵,贵不可言,与我没什么差别!看来赵傀炼化太一,是的确把太一之气炼到你这身皮囊里了。” “我要是在这里扒了你的皮、取出金缠子,这世上、剑宗之内,就少了一个懂得像我一样用脑子、有胆识的人。倒不如留着你——你回到剑宗去,二三十年,四五十年,有这鬼仙之体,说不定能取姜介而代之。” “至于我这边,虽然是要更慢些……但这几天我见了吴蒙,倒觉得他炼神之后修为虽然大增,脑子倒是不大好用了。那我在他这里,上二三十年的功夫,总能找到办法。到那时候,你在外统领剑侠,与我里应外合,自然能叫我在真形教中有无数立功的机会。等我真查到了什么,李无相,那真仙叫你来做,也未尝不可。” 李无相叹了口气:“娄师兄,多谢你看重我。这些日子,有关我是个什么东西这些话,今天也是头一回能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但我还有一件事——” “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又懂运筹帷幄,做事该不会未经考虑就草率冒险。所以,我觉得你已经知道当初到底是什么东西叫李业成就金仙了。这件事,你不说,叫我怎么信你?” (本章完) 第130章 疑惑和条件 第130章 疑惑和条件 娄何沉默片刻,好像在做内心权衡,李无相就静静地等待着。 又过一会儿,娄何出了口气:“好,也可以告诉你,就是幽冥卷。” 李无相立即想起了许道生。当天在然山的山道上击杀许道生之前,他曾说“叛变的剑侠”提到然山秘境里有能去往幽九渊的东西,又说是那剑侠在剑宗的幽冥卷里知道的—— “娄师兄,幽冥卷是在剑宗的吧?” “一卷是在剑宗。我是怎么知道的,你不要问,但天下知道这件事的,除去姜教主、梅掌剑、七部玄教的七个教主之外,别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当年七位大帝镇压太一之后,幽冥卷就被分成了八卷。倒不是真是‘分’出来的,而是都知道那是一件了不得的宝贝,因此在争抢之后,分成了这八份。一份被太一道保存了下来,另外七份,就在七部玄教当中了。” “这么说叫太一成道的其实是一部功法?你看过剑宗的幽冥卷了吗?” “看过一次。”娄何眯起眼,似乎在回忆,“梅掌剑带我看过一次,但只是远远地看。那东西,呵呵,跟你说了你或许会失望的。” “看起来就是一本原本很厚的书,被扯下了前面的一部分,共有二百九十一页,不少页上有残缺。上面写的东西,我也看过一页——至少看起来,不是什么功法,而就是记录的各地的山川地理、风俗人情。我看的那一页里,记载的东西也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写的都是业朝旧都附近的事情。” “会不会是需要道决才读得懂?” 娄何摇摇头:“没这个可能。知道这东西的,都猜想过或许里面的是功法。如果真是功法,就意味着是一部能叫人不借助天地大道成就金仙的功法——这种东西就连大帝都会想要修。你想想看,三千年来,这世上最聪明的人都在研究这东西,即便是需要什么道决,也早就读懂了。” “幽明录,很大吗?” “嗯?” “开本……我说大小,很大吗?” 娄何看看他,笑了一下:“半人高。你想的没错,残缺的那些书页上,缺失的那些部分,有可能是一张没什么字迹的碎纸的。” 李无相的心忽地一跳。 “别紧张。这种东西并不少见。我不知道当年那场真仙与金仙之间的大战是怎样的,但像你手里的然山幻境之类的东西,在这世上是有不少的,该都是那时候散落下来的。这种事,层次低些的人不清楚,但在这世上最顶尖儿的那些人里面就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不过,然山的符术也的确神奇,不然我不会挑上赵傀。” 李无相想了想:“那么剑宗的那本幽冥卷也能……” “对。所以幽九渊很难找。因为它并不在这世上。不过也和你手里的东西并不同,往后你去了幽九渊就明白了。” “可我听说之前幽九渊被找到了,还被毁过几次。” 娄何又笑了:“所以,你也不要觉得你在你那秘境里就高枕无忧了。剑宗有幽冥卷的残卷,六部玄教也有。剑宗把自己的宗门搬进幽九渊是因为剑侠们总需要一个安身的地方,可要是在阳间,六部玄教有太多的法子能找到他们了——别忘了,幽冥道虽然不问世事了,可毕竟当初也是一起镇压了太一的。” “幽冥道的功法,修行有成,就是阳间的鬼差。天底下哪里不死人?哪里死人,他们就能去到哪里,就更难藏了。所以你可以理解成,幽九渊就藏在幽冥卷里,但既然这残卷是残的,就与其他七卷有些联系。比在阳间找要费事,可总有点儿线索。” “这些年,姜教主说找到了个法子可保无忧,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世间散落的那些,可没幽九渊那么保险。” 李无相微微点了点头,但他觉得娄何的说法有些问题。 就是因为那句“只不过,然山的符术也的确神奇”。他自己现在知道,然山术法的神,其实完全是然山幻境那张碎纸的功劳——竹纸供奉在幻境当中的太一像前,慢慢也就有了神异的效果。 但娄何似乎不清楚这一点。按照他的说法,他肯定见识过不少幽冥卷的碎片,那就意味着自己手里的这一片与他所见过的那些不同。 而且这一张上面有然山祖师、郁烈君李椒图、之后的真仙灶王爷留下的字迹,如果是在那场仙人大战中散落到人间的,会不会就不应该有那些字? “那么娄师兄你……是想要把另外七份都集齐?” “哈哈哈,我能把另外七份都集齐,还修什么真仙?那我就已经是真仙了。”娄何笑着摇头,“不,只要再弄到一份就好。都不用弄到手,只要我能进得去真形教的那份残卷里头看看就好。” 说到此处时,他笑容收敛,将声音放低:“我不会给你细说。只能告诉你,我觉得通过剑宗和真形教的幽冥卷,就能在灵山找到一样东西。找到这东西,我觉得就能修成真仙,可现在,只有剑宗的那一卷是不够的——这就是我说的办法,我有七成把握。” 他看着李无相:“我所说的这些,算上你我,这世上或许就只有四个人知道。李无相,现在你怎么想?” 李无相便用手指在膝头敲了敲:“娄师兄,曾剑秋可能跟你说过我的来历很神秘。既然你对我说了这些,我也给你交个底——我不是这世上的人。” 娄何愣了愣,李无相就盯着他仔细看了片刻,才继续说:“不算是这世上的人吧。我家祖上,在业朝末年的时候就隐居避祸,有一个小小的洞天,名为桃源。我这一支族人一直在桃源里休养生息,慢慢的,许多风俗习惯和这世上的都不相同了。” “到前些年,桃源里出了些事,只有我一个人脱身出来,那里也就毁了。然后我才遇着赵傀、才被他弄成如今这样子。说这个是因为,我那支族人相处时,其实有点类似业朝还在时的朝廷,阶级分明,族人各司其职。” “有的时候,我们这些在底下做事的小辈会觉得族里管事的都很蠢。一件事情明明可以办得很好,但偏要用另外一种费时费力、甚至叫人觉得短视的法子。我们有时候还会聚在一起说,如果是我做了族长,该会怎样怎样。” “但是后来我慢慢意识到,其实在不同的位置,对一件事是会有不同的看法的。这些事我们觉得办得蠢,其实是因为看到的不够多,如果到了那个位置去做决定,或许也会叫事情那样办。” “我说这些不是说,姜教主的做法和看法比你高明,而是不清楚娄师兄你会不会漏掉了什么东西。”娄何皱了皱眉,要开口,李无相就抬起手打断他,“但娄师兄你既然说有七成的把握,又真心想要叫我出棺城去,我就信你。你说梅掌剑大概知道你想的事情,但不知道你会怎么做,我猜她应该也是觉得,你的法子可行。”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李无相一翻手,叫小剑躺在掌心,“这剑是曾师兄的剑。剑宗以兄弟相称,但他应该算是我的师父,而你应该算是我的师祖。” “在金水的时候我想要他教我剑宗的法门,他对我说,我这人心术不正他不教。你应该知道他的性情——我们一起对付赵奇的时候,他说为了金水的百姓,要我做饵去潜伏在赵奇身边。”“所以我对他说,你那种做法岂不是也是心术不正?他就理直气壮地对我说,是,我自己也是心术不正!但是我师父看走了眼!我对自己有数,可对你没数!” “你看,咱们这一脉,师祖、师父、弟子这三个人,做事的风格都很像。曾剑秋为了金水的百姓,觉得可以让我去冒一冒险。娄师兄你呢,觉得为了天下的百姓,可以牺牲一下曾剑秋、潘沐云、赫连集。” “那我在对付赵傀之前是怎么办的呢?我把他制服了。想的是,既然一个人觉得为了救一镇的百姓,牺牲是可以理解的,那你就自己去做这个牺牲吧——因此,曾师兄的青春寿元才耗尽了。如果当时是换了我,可能我就死了。” “娄师兄你废掉两次修为,对自己这么狠,你的胆魄和决心,我是知道了的。可在我这里,还有一个疑问和一个条件。” “疑问就是曾师兄的那句话——他对自己有数,而对我没数。但在我这里,我不如曾师兄,我是对自己都没数。我从前也做过不少跟曾师兄、跟你类似的事情,知道这种事一旦开了头,人是会变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看到小猫小狗被杀了都会哭,但现在我杀人眼睛眨都不眨。娄师兄你今天觉得牺牲掉三位同门无所谓,明天你会不会觉得祭了整个剑宗都也还好?就更别提我了。” 李无相站起身:“不过现在,你还是可以说服我的。那就谈谈我的条件——把曾剑秋、潘沐云、赫连集捞出来。你要是做得到,我就陪你干这票大的。” 娄何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桃源里的人是怎么修行的,又有什么厉害的人物。但真形教的炼神,要是你不清楚,我告诉你是什么意思。剑宗的金丹是修自身,而真形教的炼神,就已经过了修自身这一步,而修的是与五岳真形大帝之间的缘果。” “说得明白点,吴蒙动起手来就是五岳真灵在身,到了这时候其实与更上面的还虚、合道已经没什么本质的区别了,只不过是与五岳真灵之间的缘果深浅不同而已。这还是在棺城,你又是个炼气,我捞不了他们,你也捞不了。我带你去找他,就是让你找死。听我的话,出棺城去找梅掌剑,潘和赫连就也算死得其所。” 李无相笑了笑:“你叛出真形教,都能想到一堆法子重得吴蒙的谅解,但到这时候去捞三个人,却说一点办法都没有?” 娄何就叹了口气:“你非要去?” “嗯。要你帮忙。” 6=9+ 娄何沉默一会儿,皱起眉:“李师弟,唉,人生在世,真正值得做的事很少。三十六宗那些浑浑噩噩、只想要活得久一些的就不提了,与禽兽也没什么区别。就是说六部玄教的修行人,也只为飞升妙境。为什么?是因为‘别人都这样,我自然也要这样’。” “你不是俗物,我看得出来你做事,是因为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才去做的。但无论怎么样,最终你还是要回到我现在在做的事上来的,何必叫自己往后再后悔呢?” “娄师兄你说得对。所以,帮我这个忙吧。” “好吧。”娄何也站了起来,将身子抖了抖,“枉费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还觉得你会懂我的苦心。那非要找死,就死在我手里吧。” 他这话音一落,李无相手中的飞剑就已发出! 娄何从前是真形教年轻一辈的翘楚,李无相当然不会觉得他废掉了修为就真可以任人拿捏。两人之间只相距三步远而已,他这剑就是奔着娄何的眼睛去的——一剑穿死他,他就穿着他的皮去找吴蒙! 可这样的距离、这样的一剑,落空了! 血芒正中了娄何的左眼,但就在这一瞬间娄何的双眼都成了黑洞,飞剑穿入洞中、击破后脑,夺的一声钉在了墙板上。 来不及多想,李无相立即将手一转,剑线并将娄何的脑袋横着切了一半。然而娄何却挂着那半边的脑袋向后一纵、抬手搭上李无相当做剑线的触须—— 就只是这么一碰,触须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小剑叮地掉在了地上。 这时候,娄何才抬手将自己的脑袋扶了回去——李无相完全看清楚了。 他就只是一张皮而已,体内跟自己一样,是空的! “广蝉子!?” “没错,广蝉子。”娄何头上的伤口眨眼之间就不见踪影,但眼睛还是黑洞洞的两双,说话时嘴巴张得极大,仿佛下巴在掉落、整张皮都在融化……不,他的皮是变轻了,仿佛一片薄纱,从厚重的衣服里飘脱出来,说话时的声音也像是风啸了—— “我看着你如今是解九宫的境界。这么短的功夫修到这种地步,实在难得。那就叫你看看修到了披金霞的时候,这部功法是怎么样的吧!” 他的整张人皮瞬间在空中收缩成一团,变成了一粒黄豆大小的小球。下一刻这小球却又忽然展开,化作无数条丝线,仿佛烟一般朝着李无相抛洒过来。 李无相的身子立即瘪了下去、也从衣服里脱出,触须顺着地板勾住飞剑,剑光又在半空中一荡,要将那些抛洒向他的丝线斩断。 可这一剑,仿佛是斩在了虚空当中,什么都没碰到——他知道与这种自己不清楚的神通手段斗,就先得摸清楚对手的路数,于是立即从体内也发出无数白须,迎上朝他抛来的丝线。 他这触须远比体外的皮囊更加敏感,操控起来时也仿佛生出了无数双小手,灵活如意,但还是远远比不上娄何皮囊所化的丝线——太多了! 或许只迎上了一半,或者更少——触须与那些东西一碰,也立即像之前的剑线一样,被缠住的部分立即消失不见! 要是被吞掉或者截断,他应该能感觉到细微的疼痛。可现在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像那些触须本来就不在了! 广蝉子中说修到披金霞的境界成了青囊仙就能御风而行、变化万千,原来诡异到这种地步的吗!? 他立即探出飞剑在不远处的墙板上一转,立即转出个大洞来。但此时丝线已落下,李无相只觉得一阵微微的凉意刺入神识当中,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上的皮也被娄何剜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洞,露出了金缠子。 就连他再次捉住飞剑的那根触须也又被娄何收走,小剑落在墙边,立即被几条丝线挽起,一道剑光扑面而来! 李无相拼着身上被这剑光拉出一长条的口子,立即从墙洞里钻了出去。 一脱身到外面,就把体内残存的两片笏板碎片绞成了渣子。娄何化身的丝线从墙洞里喷了出来,仿佛在夜色中盛开一朵白昙,李无相就把那笏板渣子朝那白一喷—— 空气中砰的一声爆鸣,那人皮一下子委顿下去,该是被直接轰到了魂魄。 有效果! 李无相立即发出第二记! 那委顿的人皮还没来得及缩回屋内去,这第二波密密麻麻的碎片便又轰到,可这回,丝线猛然暴涨,他发出去的那些东西仿佛又穿过了虚空,暴雨般嵌在墙上,再没碰到一丝一毫! 李无相只瞧见眼前白光一闪,丝线扑面而来,他又要立即避到一边去,可身子一僵,好像自己成了个活人,而这活人的关节里忽然生出许多的骨刺,将手臂腿脚全给卡住了。 是之前那些! 他刚才在屋内要从墙壁上的洞口脱出来时,身上皮囊叫娄何刺出无数小洞,似乎还有些丝线穿过金缠子的细网,留在了体内。而此时那些丝线忽然活了起来,正在他的皮下乱钻,似乎要将金缠子给活生生地剥出去! 从前只有他这么对付别人的份儿,到了眼下,他知道那些人在那时会有多惊悸痛苦了! 白丝全射在了他身上,李无相立即感到刺骨寒意与抽筋剥皮般的剧痛,他能看到自己的皮囊上隆起无数的包块,好像里面全部是蛆虫,在疯狂蠕动! 那就是现在! (本章完) 第131章 解脱 第131章 解脱 李无相强行压制头脑中的一片混沌,挣得一丝清明,祭出体内那柄玄光镜!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镜中。体内的娄何似乎觉察了变化,动作有了一霎那的停顿,李无相得以又抓住意识中的一线清明,又用这一线清明去感应赵奇—— 往常时候,一想就到。可如今赵奇在那边形势不妙,似乎已经极度衰弱,他抓住了某根线,却又好像不知通往何处、觉得会随时断掉,但李无相也顾不得那么多,在神识中再一拉扯—— 血雾涌现,哀嚎声立灌满双耳,他来到了灵山! 刚才那第二波笏板的渣子没打中娄何时李无相就已想明白了,为什么娄何这化身神出鬼没连飞剑都挨不着?为什么自己体内的触须被他断了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应该是因为他已经修成了披金霞境界的鬼仙,或许可以在阳间与灵山中来回穿梭! 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一来到灵山里,那些被娄何弄丢了的触须的感觉又回来了。 娄何该是没料到他也能进得来,在他体内的攻势又是一缓。但李无相此时像是害了极严重的寄生虫病,娄何化身的那些丝线从他的七窍和皮囊的孔洞中喷涌而出,与他的触须交混在一起,他完全看不清周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 不过这不要紧,在灵山当中还是能感觉到地面在哪里的,他就往地上狠狠地一扎,一下子冲了进去。 灵山的地上全是怨鬼,李无相也不知道自己扎进去多深,但能感觉到整个身体立即被密密麻麻的手脚抓住、撕扯、挤压,又似乎有无数张嘴开始啃噬撕咬他的身体。 娄何应该也被抓住了,李无相感觉到那些丝线在被用力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扯出去。娄何想要缩回他体内,可如今李无相皮囊中的触须全在,一边将自己的身体拼命压缩成薄薄一片,一边用那些触须与娄何绞杀拉扯,将它挤出体外,却又同时死死地攀住不放—— 因为他从娄何的身上感觉到了另外一种力量,仿佛想要脱离灵山,再回到阳间去! 不能让他走,要再多留住一会儿! 灵山血海中的这些怨鬼,按照赵奇的说法,全是即将要化掉了,弱小得他们两人一根手指就能碾碎。 此时也的确如此,两人一边相互绞杀,一边将身周无数的手脚给打成脓血骨渣。然而灵山当中的怨鬼太多了,几乎无穷无尽,杀也杀不完! 如此只过了约一刻钟,李无相就感觉到自己变得极为疲惫、又困又乏,唯一想要做的就是立即合上眼睛、沉沉睡去。随之而来的还有神魂的动摇,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也被东拉西扯,仿佛要缥缥缈缈地脱出金缠子,一同沉沦到这血海中去了。 可他知道,娄何只会更难受。 他虽然修成了披金霞的青囊仙,然而他没有金缠子这件藏神魂的宝贝,那些怨鬼拉扯他的皮囊,就是在拉扯他的神魂、夺取他的香火! 又过了不知多久,李无相意识到自己占据了上风——侵入他皮囊与金缠子之间的那些东西全被他清理出去了,而从自己的七窍与皮囊中探出去的那些丝线也变得有气无力,仿佛濒死的线虫,只微微地挣扎着,想要冲出这片血海、回到血雾中去。 这时候,李无相才用最后的那么一点力气将娄何重新拉扯回体内,一边奋力向上攀爬一边开口:“……娄师兄……你,现在,我们……斗完了吗?” 娄何没有回应,却似乎又回应了——那些细线在他体内猛地动了动,李无相也不知道算是点头还是摇头。 但他将触须松开了一些,因为再这样下去他自己也快要受不了了,他的皮囊已损坏得相当厉害,许多怨鬼的手已探进了他的皮囊底下,开始撕扯金缠子了。 娄何重新缩成了一团,李无相感觉到他不再是细线了,而又变成了一张人皮。同时还有挤压感,然而是由外而内,仿佛躯体正在被灵山排斥。于是他将触须搭上娄何,眼前一亮又是一黑,耳畔的鬼啸声消失不见,重新跌落到松软的土地上。 在棺城中他没法用天地之间的灵气来恢复自己,但临走之前附在德阳太一像上的那点神念帮了他的忙。愿力丝丝缕缕地冲入他体内,又过了一小会儿,李无相觉得自己能动了。 这时候他听到了院外的声音——之前向娄何发出第一蓬笏板的碎片时是全中的了,而第二蓬则轰在了墙壁上,声音虽然不大,却或许也引人注意了,不知是不是在周围的镇兵暗哨要走过来探查情况。 李无相将自己重新撑了起来,面朝地面、躬起后背,用力张大嘴——一张千疮百孔的人皮被他从嘴里吐了出来。 然后他听到了院门被轻轻敲响,还有低低的人声:“周季,唐川?” 地上的人皮稍稍动了动,像是一滩烂泥。李无相将他抓起,伏低身子迅速攀行到屋子底下——唐川的尸身被他藏在那里。 他将娄何的皮丢到尸身上,娄何立即将其包裹,只一瞬间的功夫,脑袋就鼓涨起来,变成了唐川的相貌。 “亥点正。”他朝着院门的方向开口说话,声音跟唐川一模一样。 于是院门外没有声音了,轻微的脚步声远去。 李无相钻出屋底,坐在地上,看着娄何——他的脑袋又收了回去,人皮在黑暗中慢慢钻入尸身的衣物里,泥泞的滑动声响起。又过了约一刻钟的功夫,瘪下去的衣服和鳞甲重新被撑起来了。顶着唐川面孔的娄何像是一个极度疲惫的人,一点一点地也爬了出来,躺在李无相身边的草地上、翻了个身,长出一口气。 他望了一会儿夜空,低声说:“我倒没想到,你会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因为你之前留了一手。”李无相转脸看他,“你修成了披金霞,要我没有别的手段,我进来的时候你就真能抢了金缠子。但你在觉得你自己能办到的时候还跟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我就相信你之前那些话都是真的。那现在,你能帮忙了吗?” 娄何叹了口气:“是真的很难。” “从头到尾你说的都是难,而不是没办法,那你是知道怎么办的对不对?” 娄何睁眼看着夜空,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那就要把事情闹得很大。不能打吴蒙本人的主意,而是别的他在乎的事。你之前关于吴蒙的印象,差不多全是对的。在真形教里,他这人算是个不错的师长,但因此容不得别人悖逆。” “他现在灵山里该是想逼迫曾回头服软,否则以他们三个的道行早被灭了。这件事是吴蒙几十年的心病,没什么能拦住他,除非更大的事。” 娄何慢慢坐了起来,抬手朝山主府的楼堡之后一指:“那里。” “真形教,其实边境的百姓要比教区内部的多些。生养这些人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藏到棺山、抽取人气愿力,供给棺城这种城在灵山开府、灭掉教区之外的精怪,而后叫教区外扩。所以要叫吴蒙暂且放过他们,就得毁了棺山。” “可毁了棺山,吴蒙这山主也就做到头了。金缠子在你手上,我既没有高明的修为在身,又没有吴蒙的帮助,只怕事情不知道要蹉跎到什么时候了。” 李无相看着他:“娄师兄,如果你真想要做大事,就该知道做大事的人该有胆魄决断。现在的情况是,你想的事情你已经没法儿办了,那就把从前的打算忘了吧。” 娄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好,我可以带你去棺山。但想好怎么把曾他们从灵山里捞出来了吗?你能找到他们吗?” “能。” 娄何愣了愣,皱眉看他:“你……这是你们桃源的手段?” “不是,后学的。” “赵傀是什么时候把你炼出来的?” 李无相想了想:“挺久了,已经有三四个月了吧。”娄何叹了口气:“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你年纪不大对吧?不是什么老怪物吧?” “按你们这世上的算法我就十七岁吧。” 娄何默然无语,向门口走去,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将自己的脑袋扒开:“我带你出去吧。” 李无相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娄何将脑袋合上,又用手挤了挤,走到门口将门推开。 娄何所炼成的这皮囊很神异,李无相本来觉得自己可能得缩成一团才行,结果发现娄何胸腹中的空间似乎要比看起来大些,倒仿佛一乘轿子。 他自己的体内是有触须的,娄何体内的也有,比他的触须更加密集,可不是像自己一样垂在体内,而是编织成了一片白网,看起来很像是金缠子。 他从前觉得,金缠子就只是一件寻常的宝物。但看了娄何体内的样子,或许金缠子就是专门为了修行广蝉子而造出来的。在世解集中李无相读到了太一道三十六宗各宗主、也就是那时的三十六位真仙的事迹,却没听说过哪一位真仙用的是金缠子这件法宝。 就在这时他听到娄何在跟什么人说话。娄何这皮囊隔音倒是很好,以李无相的耳力也隐隐约约听不清楚,只大概知道他是在拿什么话去糊弄附近的暗哨。 就这么走走停停地说了两三回,娄何的速度快了起来。又过了约一刻钟的功夫,他听见娄何的声音传到胸腹中了:“曾是我的弟子,我把他骗到棺城里来,倒也不是为了害他。” “他是吴蒙的第二子,还有个哥哥。只是如今他那哥哥已经死了,吴蒙看得上的儿子,就只有他自己了。如果曾是潘或者赫连那样的性子,我不会叫他回棺城。但他的脑袋是要比别的剑侠活泛一些的。这回你要是不出手,你猜他最后会怎么办?” “表面上答应吴蒙了。” 6=9+ “嗯,没错,说不定潘和赫连都能活下来。其实他们两个活不下来,我原本也是打算去灵山,叫他们练广蝉子的。这功法不只是活人能练,生前有道行在身的,帮着找个身子,也能练,慢些罢了。” “至于曾么,吴蒙已经是炼神了,留不了后了,这山主的位子往后或许就是曾的。到了那个地步事情已经铸成,我再把跟你说的话跟他说一遍,他即便怨恨我,也会答应。” “听着你像是在给自己努力洗白。” “洗白?”娄何笑了笑,“这个词儿倒是惟妙惟肖。你小看我了。在这世上要做大事是一定会害人的,有意无意,都要害。你今天就害了一个,唐川。唐川这人,从生到死没出过棺城,要放在教区外面,会是个难得的好人,还不是被你眼都没眨就杀掉了?” “但你心里即便愧疚,也觉得会是该做的。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些也差不多。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是不念同门情谊的疯子。” 李无相说:“嗯,懂了。” 娄何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如此再过上一刻钟的功夫,李无相觉得他在向上窜去。几个起落之后娄何停下脚:“你出来吧,这儿没别的人了。” 李无相从他的脑袋里钻了出来,又将自己涨开,发现已在棺山上了。 白天在远处看时,能看到一些之字形的道路遍布全山,此时发现这道路比他想象的要更宽,差不多能容两辆马车并行了。向上看去时,只见乌沉沉的石壁顶上天空,往下看,也是乌沉沉的百丈悬崖。 “咱们就在这里毁了棺山?” 娄何摇摇头,将身上的鳞甲卸下丢在路上:“阵法在山顶,有修士守着,一会儿会是好一场恶战,这里只是半山腰。但你等等,我先办些事。” 他边说边走到路旁。 路旁就是悬崖,虽然整座棺山似乎都是用神通以石材塑成的,可石缝里仍有些草顽强地探出头。如今是夏季,开了,粉粉白白星星点点地缀在绿叶里。 娄何蹲下去,在一丛点地梅中仔细挑了些没有缺瓣的采了一把,转过身:“走吧。” 许许多多的木棺架在山壁上,但在木棺之间、道路旁边,还有一个个狭小的入口,只能叫人低着头进入。 娄何往前走了几步,稍一矮身钻入其中一个。等他往里面走出三四步,李无相也跟了进去。 里面是石室,两侧也全架着棺材,上下四排。往深处看,即便以他的目力也不见尽头,可能是将整座山都挖透了。 娄何的脚步很快,李无相则边走边走数。等数到了最底下那一排的第三十一口棺时,娄何站下脚。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在棺材盖上稍稍一扣,也不知道按动了哪里,棺盖就往一侧滑开了,露出里面躺着的人。 是个女子,面容栩栩如生,很漂亮,仿佛只是睡着了。但手脚都被细细的银链拴着,额头和胸口也都嵌着绘有符咒的银牌,似乎是长到身体里去了。 娄何看了她一会儿,那一束点地梅放进棺材里。李无相稍稍往前走了半步,看到这是第七束——旁边别的六束都已经干枯得快要粉碎了。 “这就是我妻子。叫罗溪。”娄何看了她一会儿,低低地说,“每回过来我都给她放一束。她喜欢的倒不是这个,但也不好找别的了。” “曾跟你说过吧,我当初离开棺城就是因为她。吴蒙也觉得我是因为她,所以他想不通。” “呵呵,他想不通是对的,因为只是个借口罢了。我之所以离开棺城,其实是因为知道了金缠子、广蝉子、幽冥卷的事。” “我这人从前是心高气傲的,觉得自己是世上少有的天才人物。我这样的人物,将来就不该屈居人下。所以在真形教修到了合道、飞升了妙境又能怎么样?妙境里的祖师一大堆,还有不少飞升之前就比我强的,之后又受了门人那么多的香火,应该不知道又强到什么地步了。” “所以说,飞升有意思吗?在阳间伏低做小,到了妙境,可能还要伏低做小——只见真形教的弟子们请祖师,没听说过谁请什么曾经飞升了的长老的。其实那些长老的牌位,过了五代都不供奉了的。” “所以我那时候是想要做真仙,觉得能修成真仙的话,在真形教还是剑宗都没所谓。我因此才走了——吴蒙觉得我是因为她。” “可是我是出了教区之后,又过了这些年,才慢慢想起她来了。这么想一想,就实在觉得当初也该带她走的。她跟棺城里别的女子都不同,倒很像是教区外面的那些,敢爱敢恨。只是我每次想到她,就想起她被吴蒙的人带走的时候——那天我甚至都没看她一眼。” “唉,也是从那之后,我才慢慢觉得,六部玄教实在不该存在在这世上。”娄何抬起手,似乎想要摸摸她的脸,但又放下了。 “好了,走吧。毁了这棺山,也叫她解脱吧。” (本章完) 第132章 屠鸡宰狗 第132章 屠鸡宰狗 棺山的山顶是一片密林,林中古树该与棺城同岁,参天而起、盘根错节,将整个夜空遮蔽,林下几乎没有别的植被,而只有厚厚的落叶和低矮的草。 但娄何走在落叶上时,一点声音也没有,李无相则化成一张人皮被他穿在身上,外面有道袍作为遮掩。 “你这身份,我说青囊仙,现在世上还有多少人知道?”娄何边走边问。 “除了曾老哥,知道的都死了。” 娄何点点头:“这就好。我得提点你一句,广蝉子这功法最多只能修到披金霞,要是别人不知道你是青囊仙,这功法就很厉害,可要是别人知道了,也要对付你也不难——就好像你刚才对付我一样。所以要么你平时别用,要是用了,就不能留活口。” 李无相笑起来:“我本来就觉得这个功法邪门儿,你这么一说,咱俩听着更邪性了。宗里要是知道,会不会把咱俩当邪祟给灭了?” “哈哈。谁没有点别的本事傍身?这种事论迹不论心,除了几个死脑筋,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娄何笑了一声,但又立即将笑意收敛,“要到了。你记好了,我先得去阵里弄点香火给自己补一补,你要的话也可以。我不开口,你就不要出手。” “好。” 娄何又向前走出十几步,停了下来。 他站在一株古树旁,于是李无相能看到前方的东西了。 那是一大片空地,空地正中有一座高台,看着很像是他原本那个世界的金字塔,顶端是平的,四面都有向上的石阶,约有三四层楼高。 在顶端的平台上,有一块笏板。 那笏板看起来与许道生手中拿着的一模一样,只是大了几十倍,悬浮在塔顶的虚空中微微转动着,散发白色的微光。 今夜,李无相心里并不很平静。他担忧灵山中的赵奇、曾剑秋他们,不知道现在情势如何。同时又稍微有些担忧娄何,很怕他忽然冷冷一笑,对自己说一声“你上当了”。 然而在看到高台顶端的那块巨大笏板时,他忽然像服了逍遥丸一样,觉得整个人都沉静下来——心中的隐忧还在,然而意识像一阵微风,只从那些烦忧上面掠过,再激不起一丝波澜了。 “你看。”娄何沉声说,“看到上面的人了吗?” 他边说边一纵身,跳上古树顶端,轻飘飘地随着枝叶一同在夜风中摇摆。于是李无相瞧见顶端的平台上、那巨大的笏板周围,正有两个真形教的修士盘坐着,双目微合,神色恬静,看着飘飘欲仙。 “有两个。”李无相探出眼睛又朝下看了看,“台底下还有一排房子,里面也有人吗?” “对,那是值房。你看到的顶上的那些是在修行,我从前也在那里修行过,那些都是快要到了炼神的境界的。但用不着慌,炼不炼神和结不结丹一样,天差地别,到时候听我的就好。” “值房里应该还有人。但城里的修行人知道城里进了剑侠,值房里的应该不会多,最多也就三四个,咱们先清理掉值房里的。” “值房里的……” “也是快要炼神的。五岳大阵这里只有这个修为的才会来,为冲击最后一步做准备。值房里的应该都是在歇息的,好对付些。” “好。” 娄何在他身上弹了一下:“我知道你对付许道生的事。那时觉得他难缠是吧?肯定也听曾说了些别的,譬如说在棺城里这些修行人更难对付。” “但是你别慌,我告诉你,这些人跟我从前一样,安稳惯了,傻得很。我勉强也算金丹,咱们又是两个剑侠,这就是屠鸡宰狗的事。只记住一点,不斗正面,抢在他们前面动手,打脑袋。” “嗯,我懂。” “行,开工。”娄何从树冠上飘然而下,一落地就直接向值房走去,将落叶踩得沙沙作响。 一直走到值房门口,约五十多步的路,也没任何人来拦他。他走到门前站下,伸手敲了敲,无人回应。他就又用力敲了几声,里头才有人说话:“谁?自己进来嘛。” “请哪位真人出来一下,我为山主传令。” 里面说话的人叹了口气,李无相听到衣物窸窣声,又过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修士探出脸,看到娄何时神色还稍有些茫然:“你是?” 屋子里是几张卧榻,彼此用屏风隔着,卧榻旁还放有小方桌,上面亮着烛火光,能看到离门较近的一张榻上有个修士在睡觉,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娄何朝他施了一礼:“真人,借一步说话。” 然后他转身走到值房的墙边,那修士跟了过来,神情还是有些疑惑:“山主叫你传什么令?” “说笑的,只是借你皮囊一用。” “啊?” 剑光一闪,噗嗤一声响,值房的墙壁上溅起一片扇形状的血迹。修士无头的尸体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娄何立即上前一步将它扶住,半身身子一下子隐没在虚空中,消失不见。 李无相在他身上,也跟着一起被拉进了灵山——瞧见娄何消失的那半边身子又化成了无数条丝线一般的触须,紧紧裹住一个人形,一下子将他从血雾里拽了出来。 这修士是新死的,似乎一时间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娄何就按照李无相之前对付他的手段,将他往灵山的地上狠狠一掼,立即有无数怨鬼将他攀扯住,往地底深处拖去。 此时这修士的魂魄才反应过来,想要挣扎,但只两三口气的功夫就变得虚弱无力,在一片脓血中不见踪影了。 娄何的身子一晃,又现在夜色中,衣服脱落,自己扑到这无头修士的尸身上,眨眼之间就成了他的模样。 “一会儿你发剑的时候往上斜着点。”他将道袍的衣领往里面折了一下,“尽量别弄上血。还有我刚才的这个手法,你现在还不是披金霞做不来,但可以先学着——你有金缠子,去灵山不在话下,我这是青囊仙,比不上你的金缠子,也不怕。可像这样刚死的生魂进去了,修为又不像咱们剑宗的心法专门辟邪破邪,一旦被拉扯,就完了。往后你杀人,就这样灭口。” 李无相重附到他身上:“娄师兄,你从前也是这么教老曾的吗?” “哈哈,我是跟你脾气相投才这么说。在剑宗曾跟我也算是一路人,但还有点正,你这个徒孙不错。你等等,我歇一会儿,咱俩之前斗得太狠了。” 他靠着墙坐了下来,慢慢出了口气。李无相将自己的眼睛从他的领口探出,帮他戒备着。这时看到娄何的脸上忽然流下两行泪,他就抬手抹掉了。 是因为想起罗溪了吗?李无相正在想该说点儿什么,娄何就开了口:“对,这你也得记着。你叫李无相,哈哈,等你修到了披金霞的境界,就真能像我一样变幻无相了。但这种事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做,这不是变幻,也不是夺舍,而是以鬼仙的修为夺了人的生路,那这个人的业障因果,也就到你身上了。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就是他——这是魔念,要压住。” 他又喘了几口气:“好了,继续。” 娄何站起身,推门走进值房。靠门边的那个修士还在睡着,娄何走到他身边,李无相将飞剑一发,立即死个通透。如此再往值房深处走,还有俩个也是在睡的,一样一剑穿死了。 料理到第四个人的魂魄时,娄何就显得得有些力不从心,叫他在灵山当中惊醒了过来,是李无相又发出一记飞剑,两人合力才将他给拖到怨鬼那里。 等再回到阳间,娄何的面目就不能保持了,面孔像是正在融化,眼睛和嘴巴一直往下面掉,那新换上的干净道袍也似乎变得极重,压得他直不起腰,只一看就觉得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李无相从他身上脱落下来,化成自己的模样:“娄师兄,我差不多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样子了,接下来我来吧。” 娄何叹了口气:“也好,那我附在你身上,把你脸面给蒙住。但一会儿上去的时候动手要快,青囊仙的无相变化不是样子,而是精气神。我变成他们,他们觉不出什么不对劲,但你变成他们,气息就不同了。我现在难受得很,你上去了,先跟他们一起坐一会儿。”“还有,在上面的时候,你出剑会很慢,先解决掉一个,另一个随机应变。” 李无相点了点头,走出值房,踏上高台的石阶。 走出前几步时,尚未觉得有什么异常。可再往上走,他感觉到压力了,像之前许道生对他用的法术一样,觉得一身皮变得极重,每次走出一步,都觉得自己在慢慢变瘪,好像整个人要陷入石阶上去了。 他咬牙提气,到了最后的十几阶时,几乎要一点一点地往上挪。等已能看到在顶端坐着的那两个人,李无相实在受不住,就慢慢地坐了下来,放出飞剑。 炼气的剑侠,说是飞剑,不如说是一种暗器。他因为用触须做剑线,所以飞转更加如意。然而此刻飞剑离体,竟然也需要摇摆触须蓄力才能发射出去,速度慢了不止一星半点。这样的速度,要偷袭一个修士或许还能成功,但要叫另外一个反应过来,只怕就有大麻烦了。 娄何低低地出声:“别慌,另外一个交给我,大不了我直接拉他去灵山。你记着,料理了他们,你从现在走的这条道对面下去,能看见个门。再一路往下走,五岳大阵就在这台底下。里面会有一个守阵的,到时候你再随机应变。” 李无相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娄何跟自己做事的风格是挺像,但也还有差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他说了两次“随机应变”了。 “你说你要在上面弄点香火,怎么弄?” “你得是真形教的人才行。说穿了就是请真灵在身接受供奉,真灵吃肉,能给你留下来几滴汤汤水水。” “那你?” 6=9+ “我偷。偷一点,不能多。” 李无相沉默片刻,转脸又看了一眼那笏板。 诱惑太大了……整个棺山,那么多的人,一百多年的积累,该有多少香火愿力。自己如今正好卡在真仙体道篇“炼气化神”的边儿上,原本外邪说,是可以借用五岳真形图来突破境界的,而现在五岳真形图就在上面。 可要是能在这里再多偷一点,也许还能直接突破“炼神化虚”,摸到金丹的边儿! 这是比别人少走了几十年的弯路! “娄师兄,你说要偷,不能多。偷得多了会怎么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行。你偷得多了,吴蒙就会知道——” “咱们不就是为了把吴蒙引出来吗?” “我说的是你。你到炼气的时候没渡劫吗?” “渡了。一个精怪帮我扛过去的。” “那你在想什么?你的炼气劫是三雷劫,等你到了金丹要渡的是四九金丹劫,在这里渡劫不等吴蒙动手,你自己就把自己弄死了!” “然山幻境——” “一样!” 李无相点了点头。外邪也不行。现在他倾向于相信外邪就是太一了,但要是请他来帮忙……在真形教的地盘上找他帮忙,李无相自己都在想,会不会有一大堆的麻烦、甚至叫这里的五岳真灵知道他还藏在灵山某处。 那么…… “好,我上去弄了离我近的这个,你对付另外一个。” 他再次提起一口气,迈上最后的五级台阶。 一个修士就盘坐在台阶旁,背对着他,另外一个在对向的位置。李无相走到离他三步远处停下脚步,也慢慢坐了下来——这个距离,是他目前觉得自己的飞剑能发出的最远的距离了。 一在这台上坐下,李无相就觉得身上的压力变得更加巨大,金缠子仿佛在体内吱吱作响,道袍之下的皮囊已经开始轻微变形。 可是他的心变得更加沉静了,还嗅到了好闻的味道。 并非是味道,应该是五觉之外的第六觉,香火愿力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此处的香火实在太浓郁了,又或许因为他算是鬼仙之体更加敏感,那种感觉甚至开始具象化——一个人看见冰天雪地中饥寒交加的旅人,奄奄一息的要死了,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将其救起。那旅人在温暖的被褥中尚未恢复意识,可这人已能觉得心满意足,自己为自己的做法在心中稍有悸动。 就是这样的悸动,仿佛成了具体的什么东西,遍布身周、浓郁得化不开,叫李无相想要情不自禁地将其纳入神识。 也是在这时,他还能感觉到那些悸动里包含的别的东西了,就像是其中的杂质——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感受,只属于棺山中那些被锁住的人。 这些东西就应该是魔念了。可沐浴在那柄巨大的笏板所散发的微芒当中,这些东西完全在他心中激不起一丁点儿的波澜。 娄何似乎开始偷这些香火了。李无相能感觉他包裹在自己身体之外的皮囊逐渐变得有力起来,同时将自己的身躯撑起,叫他觉得压力稍减。 于是他微微眯起眼,看身边和对面的两个修士,等待娄何恢复足够的力量。 但就在这么一瞥的功夫,他发现三步之外那个修士的眼睛不知道何时睁开了——也瞥了自己一眼,稍稍皱了下眉,开口说:“何师弟,戒贪呐。刚才你走上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见你精气不继,还在半途歇了歇,现在又到这里继续修行……” 他摇了摇头:“总之这五年之内你就能炼神,何必急于一时呢?要小心得不偿失。” 对面那修士也睁开了眼:“你宋师兄说的是有道理的。教里多少人都因为压制不住心中魔念,功败垂成。精气不继时最忌强行用功,何师弟,到值房里再睡一会儿吧。实在睡不着,你冯师兄和赵师弟都在底下的阵里看护,这几天都不太平,听说是还有个剑侠还在城里,你也去照看照看、以防万一吧。” “随机”发生了——两个清醒过来的、快要炼神的修士,以及,底下不是只有一个人,而加起来是三个! “应变”该怎么应? 李无相感觉娄何在自己身上一紧,触须拨动,将声音传到他体内:“做不成了。你对他们点点头,慢慢地走下去,不情愿一点,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引吴蒙出来。” 李无相沉默片刻:“我要是不走,他们会把我赶下去吗?” “不会,别人懒得管这种事,劝一劝算仁至义尽了,免得你发疯惊扰别人修行。四九金丹劫,你忘了吗?” “四九金丹劫是什么意思,四十九道劫雷?” “是。” “那要是你帮我挡劫,你挡得住吗?” 娄何沉默起来,半天没有言语。又隔一会儿,才说:“唉,你之前说得对,人会变的。你这一问,叫我想起来,如果是十来年前处在这种形势,不用你说,或许我就会说,我为你挡这雷劫,叫你将他们捞出来。到现在再回头看,我是变了,竟然不太像个剑侠了。李无相——” “我说笑的。”李无相合上眼睛,不再理会台上的两个真形教修士,“不过我今天,就要成金丹。” (本章完) 第133章 炼气化神 第133章 炼气化神 他收敛心神,安稳坐定,开始将周围的香火纳入体内。此时他已没有什么顾忌了,又原本就已在炼气化神的门槛上,只一小会的功夫,就感觉肾水满溢、精气充盈,已到这身皮囊所能容纳的极限。 这时候娄何才又说话:“看来你觉得自己是有法子能扛下这金丹劫的了。” “是。我可以试试。” “但你要到金丹,这一身修为可不够,你还得有——” “天材地宝,药物辅助。”李无相说,“但世解集里不是说,人才是大药吗?现在我身边就有两个大药。” 娄何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之前还对我说有些事做不得,因为做了人是会变的。现在到了你自己,却又做得了?你这可是魔道。” “上棺山之前还没这么想,但看见棺山里头的样子,我倒是分清楚谁才是魔道了。况且还是那几句话,我只对自己心里有数。”李无相将体内精气凝聚,开始将神气交融。炼精化气到了巅峰时,便是丹基已结,此时不再以小周天行气,而转为大周天运行。 真仙体道篇的大周天运行有三种法子,但李无相只补全了五脏六腑,走的就是任督二脉。在这一步,因为这身皮囊已到了广蝉子解九宫的境界,运行起来极度通畅,没有半点儿迟滞。 要是将真仙体道篇炼气境界的三个阶段——“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化虚”用通俗的话来讲,便是将自己肉身皮囊看作一尊丹炉。 筑基的境界,已将这尊四处漏风的丹炉补全了,在他此时炼精化气的境界,就是将体内肾水一点点地煮沸成精气,充盈自身。 而后再将这精气与先天一炁交融,合着自身气血,养成一粒真种子,便是炼气化神。 真种已发,再以天地之间的精气将这真种与自身再度炼化一体,整个人便是先天与后天交融、金露玉液还丹,成为金丹的境界。 如今他走到了“合着自身气血养成真种”这一步,寻常人到这时候,便需要世解集中的药物辅佐了。 于是李无相微微睁眼,朝身边和对面的两个真形教修士看了看。 如娄何所说,见自己不理睬他们,两人就重新坐定、各自修行了。 “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他问。 娄何像是叹了口气:“我拼着自身再受损,能拿下你对面的那一个。但你真要用他们两个做大药,结丹时的魔念恐怕不是你能受得了的。不过以你的性情,我是劝不了你的——如果到时候你觉得撑不住了,要答应我舍了金缠子,不要叫劫雷伤到它。那么一来即便你形神俱灭了,我还能按着我原本的打算来。” 李无相知道娄何的想法肯定是要落空的。他想要在这里结丹,是因为如此愿力实在难得,不知道还没有下一回。也是因为不这么干,底下的三个修士对付不了,赵奇和曾剑秋他们应该是撑不下去的。更是因为他知道,太一不会叫自己死透。 他能叫自己断了别人的生路过往冒名顶替,也就一定能把自己给保下来。 “好。你好了就叫我。” “现在就行。”娄何在他身上稍稍动了动,下一刻已化作一条极细的丝线,从他的道袍底下钻了出来。 那枚巨大的五岳真形图所散发的微光将石台顶端照耀得纤毫毕现,但娄何先绕到石台边缘,随后绕了一个大圈,慢慢滑行到对面那修士的身后。 李无相见他到了合适的位置,就将小剑召出、放在手心里。他坐定不动,仔细观察身边修士的反应,等见到那人微微出了一口气,立即将飞剑发出! 小剑射中了那修士的脑袋,但爆出的却不是血,而是一蓬碎屑——在剑尖即将没入皮肉的一瞬间,真形教修士立即成了一土黄色的石雕,飞剑只击碎了最外面的一层。 这情况已在李无相预料之中,因为他之前杀许道生的时候就是遇到了这种保命的手段,因此第一剑只用了三成的功力。 那外面的石壳破碎的瞬间,李无相看到了里面那修士的脸——露出来的不是惊慌愤怒的神情,而是一点茫然,似乎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于是飞剑再向前一穿,一下子从他的额头贯入脑中。 然而出现的还不是血光,而是一连串尖锐的碎裂声——那修士的脑袋仿佛也成了石雕的,飞剑刚刚从脑后露出一个剑尖儿,就被生生夹住在里面了。 此时娄何也动了手——在对面那修士的背后猛然暴涨成一朵昙,一下子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要向灵山里拉。但在这一瞬间,那个修士的面目忽然化作了黑黄色,体表被娄何勒住的部分变成了一条条黑色的缝隙,仿佛一尊遍布裂纹,却仍旧岿然不动的雕像。 此刻李无相旁边那修士倒是忽然裂开了,在原地崩成一片石渣,但那脑袋却夹着他的飞剑一下子冲上半空,又在空中急坠下高台,一碰着地面,立即卷起一大片的尘埃,眨眼之间就又化成了个土黄色的人形,张口高喝:“是剑宗——” 李无相已从高台上俯冲而下,半空中探出无数白须,劈头盖脸地朝他罩去! 那修士的话被他打断,抬手朝他遥遥一推,两人之间还有三四丈的距离,李无相砰的一声倒飞出去,狠狠轰在石阶上,又觉得身下一股巨力传来,反应过来时已被顶上半空,密密麻麻的石笋直接刺穿了他的皮囊和底下的金缠子,又生出纵横交错的枝杈,将他封死在半空中。 这身皮囊不怎么畏惧刀剑穿刺劈砍,不好的则是一旦被伤到金缠子,那种疼痛就远非寻常伤痛可比。 这钻心刺骨的痛叫他稍微缓了一会儿才恢复神智,晃动触须,将穿在自己体内的那十几条石笋给一点点地绞断。 在这时候那真形教的修士也并不来追击他,而是迈开步子往值房的方向跑,边跑边高声呼喊:“剑宗!剑宗在这里!剑宗——” 李无相已将那些石笋全部绞断,飘然落了下来,继续去追那修士。只是他此刻也脚步虚浮,只奔行出十几步就觉得步步都踩在上,软手软脚地像要倒下。然而再迈出三步,他就停下了。 因为那修士的脚步越来越慢,不停有碎石和尘土从他身上落下,露出来的不再是石材了,而是鲜血直流的肉体。等他再跑出十几步,身上的土石全部褪去,小剑从脑后掉落,一下子摔倒在地,骨肉分离。李无相这才慢慢走过去将飞剑捡了起来,转脸去看高台顶上——原本在他对面那修士也成了台上的一片血肉。 他放了心,伸出手去吸取真形教修士的精血。 这事从前也做过,那时候吸的是赵奇的。可如今再试这真形教修士的,才感觉两者之间的差别几乎跟赵奇与王家三人的差别一样大。 那无比精纯的血肉几乎又叫他记起刚从炉灶里出来时候饥饿无比的日子了,体内的精气原本时聚时散,等这精血大药入体,立即催动起无穷的血气,叫那些被炼足了的先天之气与元神合一,灌入整个大周天的神气运行当中。 等他将此人吸成了一片薄薄的皮囊,又立即走入值房当中将额外一个修士也吸瘪了,才再次回到高台坐定。 此时那巨大的五岳真形图微微振动,散发的光亮也变得忽明忽暗,好像是在闪烁。 娄何伏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成个人形:“你现在要快。在这里杀了他们,触动真灵,棺城里的修士只要朝这边看上一眼就会有所感应。一会儿我会为你挡着,但要是我挡不住,我就走了,全靠你自己!” 李无相点了点头,但没说话。 因为此刻他感觉到世解集中所说的魔念了——他体内神炁交融,正在养成一粒真种子,可许许多多的念头也在神识中发散出来。悲喜怨忿的情感走马灯般在他心中变化,原本空明一片的意识里,也生出无数光影。他这外面的皮囊是没有什么痛觉的,然而那些光影中,模模糊糊所见的人形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叫他感同身受,仿佛自己就成了他们。 不过这些东西放在寻常时候或许会叫他分心,然而与不久之前,他看了太一一眼之后被粗暴灌入神识当中的那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他谨守心神,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幻觉、幻象、幻痛就全部消失无踪。 6=9+ 他略松了口气,正要再将此间香火吸入体内,却忽然发现一旁的娄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了自己身边,沉默无声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要这样冒险行事,或许我会比你做得更好?” “别急,你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万万不能分心。只是我有个法子,能取走你的金缠子,又能留你一条性命……” 李无相心中一紧,正要有所动作,却又深吸一口气——这还是幻象!自己会有看错人的时候,但几番接触试探下来,不至于把娄何也看错了! 于是娄何的声音渐渐消散,周围又安静下来。 然而,只安静了一瞬间——下一刻,李无相又在高台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被捆绑在一条长凳上,遍体鳞伤地仰面躺着。他脸上则覆着一条浸湿了的毛巾,娄何刚才本来是在跟自己说话,这时候却忽然成了个赤裸上身的陌生面孔,提着一桶水,在向那人脸上慢慢地浇。 他觉得自己像是认识那个人,在某一个有着绿色墙裙的房间里见过面,还亲密地交谈过。 他看着那人一边逐渐窒息一边遏制不住地抽搐、咳嗽,慢慢的,从心里生出一种极度悲伤的情感。 可他知道,自己只能这样看着。这世间的许多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天命之下,绝大多数人都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吉凶祸福在等待。即便有少数人能一窥未来真容,却也无力无法改变,只能继续被许多的规则束缚缠绕,走向注定的结果。 缠绕自己的是什么呢?职业道德?还是行业规则?这两个听起来已有些陌生的词儿叫李无相觉得更加悲伤,又觉得无能为力。 悲伤渐渐在心中化为一团野火,但他知道自己要将它压抑住。有些事无法改变、无法弥补,但还可以选择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平复。隐忍、潜伏、等到时机,可现在还没有到不顾一切的时候,任何都有摆脱不了的牵绊,没几个人能像李四一样那么…… 李四? 他记起那个人叫李四了。 可这个名字叫他的心又往下坠了坠,像被抽空所有的力量。李无相忍不住鼓起胸膛,又想要慢慢地、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气,将那名字吐出去—— “李无相!”一声断喝忽然将他惊醒,他心中一凛,在周天中运行的神气忽然狂乱地东奔西走,在体内左突右窜。 “张嘴!”他又听到娄何厉喝。 但此时他只觉得全身如山岳一般沉重,别说张嘴,就连约束住体内神气都不能了。 然而左眼忽然一黑,一束白丝直接射入他脑中,又立即附着在他体内的金缠子之外。头脑中的那些情绪忽然被截断,神气陡然行入另外一片悠远宽顺的空间,他体内压力顿减,终于能将余下的那些神气顺入周天当中。而附在身上的娄何慢慢将余下的神气也一点点地释放出来,十息最后,李无相觉得体内空荡如鼓,冥冥之中却又有一点金华之光在神识中盛放,整个人似乎已圆融一体,无缺无漏—— 他已进入“炼气化神”的阶段了。 他这才能将嘴一张,娄何从他体内飘出,又在地上聚成个人形。但看起来模模糊糊轮廓不清,仿佛快要从这世上消失了。他眉头紧皱,说出来的话也像是梦中呓语、缥缥缈缈:“你刚才好凶险!你的心魔怎么这么重?!你不知道那种时候要守住心神吗?不行,你不能再冲金丹了!还有个炼神化虚的坎,还有个金丹劫,再像刚才那样这两道你一道都难过!” 李无相茫然地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李四……” “什么李四?” 又过一会儿,李无相摇了摇头:“我刚才……是想起一些忘了的事情了,想起一个朋友。但娄师兄,我非救曾剑秋他们不可。你放心,再不会有这样的魔念了。” (本章完) 第134章 抉择 第134章 抉择 赤红深沉的血雾与永不停歇的嘶嚎风声中,一副巨大的骨骼被半埋着。 埋藏它的是无数像蛆虫一般在脓血中蠕动的怨鬼,而之所以显得像是蛆虫,就是因为与这副骨骼相比,它们实在太小了。 这骨骼看着像一具龙尸。龙头上有一对珊瑚状的角,即便死去,仍散放着微弱的华光。骨骼苍白,眼眶只剩下个空洞。 可它那身躯却不是龙身,而更像是豺狼虎豹之类的身体,然而极为巨大,仿佛一座小山,同样只剩枯骨。 赵奇、曾剑秋、潘沐云、赫连集这四人,眼下就藏身在这龙头的眼眶深处、头颅之内。 古洞还在。赵奇端坐在古洞之内,身上原本莹润的血光不见了,只有一身凄惨的无皮血肉,肉块从他身上缓慢剥落,一点点地向下掉。他忙着将它们拾起重新吞入腹中,好叫自己勉强维持成个人形,不至于像地下那些东西一样,沦为枯骨。 潘沐云与赫连集盘坐在洞里,皱眉盯着他看。赵奇就也皱起眉:“有什么好看的?从前没见过真神吗?我说了,你们在这里不要东想西想,要守住心神!你们剑宗的师父们没教过吗,在灵山想什么东西一想就来,就好像之前你们——” 他立即住口,没将“吴蒙”、“真形教”、“棺山”这些词儿说出口,强迫自己又将心神集中在自己的血肉上。 不过想一想李无相倒是可以的! 真是,怎么说?恨啊!可是又恨不起来! 要说恨不起来,是因为在他这里,早告诉自己已同这个逆徒两清了。心中的这一点怨念必须放下,要不然早晚沦落到与地上那些怨鬼一样。 只不过也不能完全放下——修行人死后为什么来到灵山?就是因为有一口气在。 寻常人死了,绝大多数也都有一个口气在。在这世道活着并不舒心,没几个人死的时候是了无遗憾的。但寻常人的身躯鼎炉中保不住那气,至多成个什么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早晚要被幽冥使者拿到幽冥去。只有极少数怨气实在太重的,才能成厉鬼。 然而筑基之后的修行人已补上身漏,一旦死了,那口气就能把人送来灵山,成他如今的模样。所以这口气还不能散——散去了,真往幽冥去,一世修为全葬送了。可也不能怨得迷失了心智,否则神识一迷,修行也修不成了。 只不过他一想到自己如今这境况,就还是忍不住啊! 原本他这血神已渐得香火,远不同于外面的怨鬼了。然而之前,这古洞差一点被吴蒙给夺去了! 阳间的人供奉灵神,譬如灶王爷、井中仙之类,只需要供奉牌位便可。那是因为这一类灵神或者真灵原本就已成道,即便死去,所留下的真灵仍是道运的一部分。那道运就好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无比的“古洞”,在哪里都找得着。 而他这种因为占据了古洞才能享受香火的野神,便像是德阳城中的住户。你托人给德阳城主送一件东西,用不着说哪条街巷哪户人家,只要说一个“城主”即可,就好比只消拜个“灶王爷”就行。 然而要给自己这种住户送东西,你提前得告诉别人,我住在哪里。就好比李无相经过那些村镇时会对镇民说,要拜“赤风山血神洞的那位血神”。 之前曾剑秋这三个人瞧见了自己的古洞,立即冲进来藏身,吴蒙带着棺灵随后追到,恶斗一番之后四个人不得不舍洞逃了,那时候赵奇就觉得这回要完蛋——没了古洞藏身,自己就成了个无根无据的怨鬼了。 好在吴蒙并不是要占古洞,而只是要将他们赶出去,随后就又来追。 然而灵山的古洞,也不是阳间的山洞——人走了,还在那里,只要找回去就好。 古洞这东西,按着赵傀的说法,是阳间在灵山中的一点根基,只有有缘人才看得到。这洞被吴蒙夺了一回,立即就成了吴蒙的缘,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在李无相之后又给来了一点香火,赵奇才又看见这古洞,神魂归位,再回来了。 只是拿阳间的事来打比方的话,那就像是他在德阳城中的住所换了户主,随后自己才又搬回来。送信的人之前见着换了,下一回自然不再往这里来,因此,他这血神的香火一下子就断绝了。 赵奇因此带着这古洞和三人在血海之中一路逃窜,但只要念头稍起,吴蒙立即挟着棺灵追来。这样追追逃逃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着这巨大的尸身。 这尸身该是有讲究的。三千年前、七位大帝未成金仙之前,世间也算得上人神混居。那时大道气运尚未被人族掌握,世间有许多洪荒遗种、妖王魔怪,只是之后业朝大兴改天换地,才将其灭杀的灭杀、驱退的驱退,到如今时候,六部玄教、三十六宗的势力范围之中才难见这些先天精怪的踪影了。 而眼前这一个,应该就是那时死去的某个妖王魔怪的骸骨,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有了些缘果牵扯,竟然被看见了! 见着这东西的脑袋上还有一双珊瑚鹿角放出微弱光华,赵奇就猜这东西虽死,可也许真灵未灭。反正已走投无路,立即挟着古洞遁入它的眼窝之中藏身。自己眼下跟怨鬼没什么分别,身边的这三个,被摄进来的应该都是地魂,在这妖王面前也算是尘埃一般,该不至于触怒真灵。 而这妖王的骸骨也果真没有什么反应,他们这才得以稍微喘息,能暂时安定下来。 潘沐云与赫连集的小剑还悬在肚腹之前,看起来仍旧全神戒备。 赵奇这么在心里埋怨一气,又瞧见他们两个的模样,立即忍不住又皱眉头:“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多想!你们俩在防着什么?你们只要一想,就——懂不懂?” “咱们现在在这妖王遗骸里,你们见过狗追人没有?要是有条狗一直闻着味儿追你,咱们现在就是藏到屎堆里了!可是要你要是藏在屎堆里还要大呼小叫,你猜狗找不找得到你?你们现在这不就是——” “我们只是在防着你。”潘沐云开口说。 “防着我?!”赵奇瞪起一双血眼,去看曾剑秋,“你们抢到我这里避祸,我没把你们赶出去,你们还防着我!?你跟他们说说,要不要防着我?!” 曾剑秋叹了口气:“老潘,行了,用不着。我现在才能缓口气跟你说,这位,生前叫赵奇,是然山弟子,赵傀就是他师父。” 潘沐云脸色一凛:“就是你说在金水的那个?请了赵傀的那个?” “是。不过他这人呢,本质其实也不算坏。在金水的时候他也是死在赵傀手上,李无相跟我讲过,他在德阳杀赵傀时,是他帮了忙的。” 潘沐云皱眉想了想:“这岂不是欺师灭祖了。” “哈哈哈,好一个欺师灭祖!”赵奇大笑起来,“你这话跟你无相去说吧,我在金水收了他做徒弟,他是给我磕了头的,赵傀也是他师祖,要论欺师灭祖我可比他差远了!” “我当初可是真心待他!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一开始收他做徒弟就是为了拿他来请灶王爷,我为什么请灶王爷,就是为了找我师父!可后来我看他对我好,我也就忍不住对他好,不再想拿他做人祭了。” “结果怎么样,全都在算计我!我等死前才知道,好家伙,他和我师父都在把我当傻子呢!我是害过几个人,可我的心可没他那么脏!” 潘沐云沉默一会儿才说:“李师弟那是为民除害,拜你为师不过是权宜之计。” “哦,哟哟哟,那你们是怎么到了我这儿的?不是说被你们剑宗的人设计了吗?曾剑……曾大侠说那人还算是引他入道的,你们剑宗还不是也有这狗屁事?” 潘沐云将身子一挺:“你——”曾剑秋又叹口气:“好了老潘,这事已经过去了。李无相和他之间恩怨已了,他不是也说了么?李无相又叫他去给那些被他害过的人赎罪——咱们剑宗的不少人做剑侠之前也做过些错事,既然李无相信他,我也就信他了。” 潘沐云这才摇摇头:“我只觉得李师弟这人也算快意恩仇,没想到胸怀也这么大度。” 赵奇冷笑一声:“对对对,他哪儿都好,快成圣人了。你们与其防着我,还不如想想怎么出去。那个吴——” 他立即闭嘴,洞中三个剑侠也齐齐变了脸色,可已晚了—— 古洞之外的血雾当中忽然一阵猛烈翻卷,先是无数木棺在虚空中浮现,然后便是一座大城忽然出现在眼前。 那吴蒙仍旧站在山主府的楼堡之上,看起来是小小的一个黑点儿,然而身形却又好似极大,再衬着背后屏风一样的棺山,几乎把从妖王遗骸的眼窝中所能看到的所有空间都遮蔽了,仿佛神灵一般。 之前几次缠斗,吴蒙驱使的都是这棺城府之外的棺灵,这时看来仍旧神气充足。 他在楼顶朝着这遗骸冷冷一瞥,叹了口气:“逆子,你这又是何必。你想保住你身边这两个,结果就是一个都保不住。你当你身死了,这事情就了了吗?你也修过那么多年的真形道,该明白我有的是法子能把你们从这灵山里找出来——” 曾剑秋站起身,走到洞口:“吴山主,你又是何必呢?没错,我修过许多年的真形道,所以知道你在灵山里待不长久。你要追,我就逃,逃到你不得不出去,我们也有的是办法从这儿走。” 赵奇压低声音:“哎,我说,你试试别叫他吴山主,叫他爹呢?要是李无相就会叫爹,你知道吧,你一叫爹,他心软了,你再跟他说你叛教了也很后悔,但这两个这么多年对你很照顾,说不定他就放他们走了呢?” 赫连集斜了他一眼:“李师弟不跟你计较,又帮你想法赎罪,你倒背地里说这种话,你这人不可救药啊。” 6=9+ 赵奇瞪了瞪眼、张了张嘴,最终只哼了一声:“你爱信不信吧。再说我们俩儿什么关系,我这叫说他坏话?” 吴蒙冷笑一声:“哦,出去?出去了再指望谁?我知道还有个剑侠就在棺城里。有些道行,没被我摄进来。我还知道,他眼下就在棺山上,在打那个五岳真形图真器的主意。我倒是能明白你为什么执迷不悟——觉得你们这些剑侠有情有义,是不是?” “他现在惊动了真器,该是想叫我出去。可用不着我出去,棺城中快要炼神的弟子有二十三位,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先死在那里,也会到灵山来。你身边这两个,肉身也在我府中,你真觉得我拿你们没办法?” “他们的肉身没有被毁,全是因为我想见你迷途知返。可要叫我对你当真失望了,你就是想要听我再叫你一声逆子,也是痴心妄想。如今我这耐心已快要用尽了——洞里的那个!” 赵奇往古洞深处缩了缩,对潘沐云偏偏头:“叫你们俩呢。” “——我看你也是个怨鬼成道,很不容易。既然有了这样的道缘,生前就应该是个修行人。那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五岳真形教吗?从此地滚开!否则我夺了你的古洞、毁了你的道行,叫你形神俱灭!” 潘沐云立即转脸看向赵奇,将手搭在腹前的飞剑上。但碰了一下,就又松开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这赵奇真被吴蒙威慑,就先斩了他。可这念头只在脑子里过了一瞬,就意识到,是因为这灵山。 他们三个,都是地魂被摄入灵山,既没有什么法宝护体,也不像吴蒙身处棺城府,要没有赵奇这古洞,不说是不是已被吴蒙拿住,只怕早就被怨鬼啃噬了,赵奇这“血神”是帮了大忙的。 可即便如此,地魂也仍被灵神中的怨气侵袭,在逐渐扰乱心智。吴蒙不能在灵山长久停留,就是因此。 刚才自己竟然起了杀人夺洞的念头……这绝不是剑侠该做的事。 继续在这里留下去,找不到脱出的法子,只怕两人都要慢慢真变成怨鬼,曾剑秋也一样。 既然如此,倒不如……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双膝用力就要站起身,想劝一劝曾剑秋。 死掉两个人,总比三人或者四人死要好些。吴蒙说得没错,要只是为了杀死自己这几个,他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眼下的形势在他看来更像是吴蒙在发泄心中积聚数十年的怨气,非要逼着曾剑秋说句“我错了”不可。 一个到了炼神境界的真形教修士心中有这种魔念,绝不是叫一声“爹”、说几句软话就能化解的,今日自己和赫连集不会再有活路了。 而保存了哪怕一粒生机种子,未来就有别的可能。李师弟还在棺城,没像自己这三人一样被摄进来,应该是有别的神异手段……曾剑秋或许可以把他救出去。三千年来,剑宗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皆为兄弟,谁活着都一样。 然而,他正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却见着赵奇忽然站起身。 之前这位血神缩到了古洞深处躲着,听了吴蒙那些话之后似乎被吓得发怔,一声都不吭。似乎因为李无相,并不想真独自走了,可又实在畏惧吴蒙和那些棺灵,也不想真落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他这模样其实叫潘沐云在心里也又叹了口气——自己因为怨气侵袭,刚才有一瞬间甚至想夺了这洞府。可这赵奇能做到这种地步,可见曾剑秋之前说得没错,他这人本质并不坏……甚至能算得上很好的了。 于是潘沐云站起身,转脸看赫连集,低声说:“咱们出去吧,别累老曾自己动手了。外头还有个李师弟,可能……” 赫连集笑了一下,将飞剑捏在掌中:“我懂。行,我早就想会会六部玄教的炼神,看看到底有没有咱们的金丹强。今天,好,正是个好机会。” 两人正要向洞口走,赵奇却忽然打了个激灵,站起身。 他随手将潘沐云和赫连集一推,立即将两人重新推倒在地上。又大步行至洞口,站在曾剑秋身边。先皱眉向远处的密密麻麻的棺灵与遮天盖地般的棺城府看了看,又像个活人一样长长吐出口气,自脸上露出冷笑。 他此时的模样语气,与之前全都大不相同了,叫曾剑秋看的也是一愣。 “闹得很啊……闹得本公子头痛,眼睛痛。”赵奇开口。他的声音原本稍有些尖锐刺耳,然而此时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曾剑秋吃了一惊,再转脸看他,见他原本满口被血污糊住的牙齿,竟都变成了细密的獠牙。 赵奇又眯眼仔细看了看楼堡顶上的吴蒙:“你这人的口气,我很不喜欢啊。五岳真形教我是知道的,不过又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何况你一个区区炼神。这些人,我保下了。滚!” (本章完) 第135章 祖师爷 第135章 祖师爷 曾剑秋倒吸一口凉气,一连往后退开三步,远离赵奇。他转脸去看潘沐云和赫连集,见两人脸上也全是惊骇。 潘沐云把眼珠往下动了动,曾剑秋就知道他是在示意下面那东西——那具巨大无比的妖王遗骸。 他心领神会,知道潘沐云在担心什么。 一个修行人入道,凡是有师承的,先教的就是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想的不想。 这不是道德层面的事,而是说一些精怪野神之类。话虽如此说,然而天地之间许许多多的藏宝秘境、仙人遗迹,修行人总是会忍不住去探索的。 一旦招惹上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自己解决不了,没有师承的散修自然就是死了,或者比死更难受。而有师承的,师门也总是会有法子应对——三十六宗是从太一道里分出来的,但各宗的祖师就是原本的三十六位真仙,虽已被七位金仙大帝灭杀,可还有真灵气息留存在灵山当中,请下真灵,总能解决。 太一道就更不用说,教主姜介号称有太一真灵在身,自身功法又是破邪辟邪,也并不难办。 然而这些,说的还只是在阳间能接触的精怪野神。 最难缠的,其实是灵山里的东西。 东皇太一传法之前,这世上本是没有修行人的,人虽为天地灵气之精,但与野兽的分别也并不大,只是懂得聚落而居、火爨而食罢了。【注 1】 在那之前,既然没有修行人,也就不知道世上还有灵山。要等到第一批修士中有人死了,才知道灵山的存在。在此之前,灵山中的怨气已不知道累积了多久,因此这里面是许许多多隐秘的强大精怪的。 世上绝大多数的诡异法术,其实都是在请灵山中的精怪野神。这些能被请下来、为阳间人所知的,无论多么凶残暴戾,总也还知道世俗人情、生界规则。 而最为凶险的,就是灵山中那些长久以来不为人世所知的东西。 这意味着,那些东西的习性与阳间活人所习惯的截然不同,完全无法用什么善恶好恶去衡量。 而眼下这一个,世解集中没有记载,乡间志异无人提起,显然就应该属于最为凶险的那一类。它口中虽然说知道真形教、知道炼神,却也不清楚是不是从灵山里的怨鬼口中得知的。 如今看着,说要将自己这些人保下,可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又换了一副面孔! 吴蒙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作为棺城的山主,按照古时候的话来说,就是土皇帝。用现在的话来说,则是一城掌教。这么些年来,除去一个娄何、一个曾剑秋,无人违逆他,更不要提当着他的面呵斥一个“滚”字。 然而看着前方那巨大的妖王遗骸,这个“滚”字不但没激起他一丝一毫的不悦,反而叫他觉得在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甚至都没有再看赵奇第二眼,也没有再多说半句话——血雾中密密麻麻的棺灵忽然隐去,整个棺城府也只用了两三息的功夫就只剩下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再过上片刻的功夫血雾一卷,那轮廓也消失不见了。 遇到灵山里的这种东西,不看、不听、不想,立即切断所有联系,这才是上上之策! 等到前方的血雾平息,赵奇才转过脸,看向古洞之内。 三位剑侠站在一处,潘沐云和赫连集将飞剑握在手中,不叫他看见。曾剑秋的飞剑送了李无相,用腰间的匕首暂代,但也是正握着的,不叫刀刃朝向赵奇。 赵奇背着手,在洞口踱了两步,瞥了三人一眼、不屑地一笑,又将视线移开。 “你们这几个小东西,三个活人一个鬼,竟然胆子大到敢闯进我的脑子里来,有趣。”他面朝古洞之外,用力深吸一口气。 这口气,甚至没有搅动周围的血雾,然而这巨大妖王骸骨之下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如蛆虫一般的怨鬼,一下子变得寂然无声——原本还有些血肉的,一下子成了黑色的干瘪皮囊。原本就只剩下骨骼的,一瞬间化为齑粉。这灵山的血海当中嘶嚎声永无歇止,可在这一刻竟然也忽的安静了一瞬间,倒叫三人耳中立即响起一片翁鸣,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血流! 曾剑秋和身边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身上发麻——这灵山的最底下是血海,死去的怨鬼之类,都在这血海之中。更上层的,则不知有几重天,都被强大的神怪占据。 血海之中自然也有强者,可看眼前这东西……它应该待在上层天里吧? 怎么会在这儿!? “多谢……”曾剑秋只吐出两个字,就在头脑中斟酌词语——该称呼这东西什么好?有些精怪最爱扮正神,有些则极度厌恶,看它这样子,实在说不好会喜欢哪一种。他想了又想,将牙一咬,“前辈相救……” 赵奇忽然大笑一声:“哈哈,其实有趣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曾剑秋愣了愣:“我?” “闭嘴。”赵奇忽然转过脸,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本公子跟你这种浊物说话了吗?” 曾剑秋沉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才听着真正的赵奇的声音,怯生生的、诚惶诚恐:“那……那是我?” “没错,就是你。”妖王仰头叹了口气,“我这真灵叫你们这几个小东西惊醒一回,本来不想理会。可听了你说的那些事,就叫我想提醒你一句——” “叫什么来着?李无相?” “……是、是。” “告诉你,姓李的没一个好东西。我听你说你收了他做弟子,还待他很好?结果他朝你捅刀子了,是不是?哈哈,这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不能信的,懂不懂?” “懂,懂的。”赵奇能说出这几个字,其实已是万分艰难。 因为就在眼下寄居在他体内的妖王说话时,他听到的并非全是人声,而是神识之中响起的巨大轰鸣,仿佛某种洪荒野兽,如同龙吟虎啸,震得他神魂飘摇,仿佛就要散了。 还有另外一点徘徊在心中的惊惧——这样的妖王,怎么会是因为自己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就现了身? 可要不是因为那些,他跟自己这种跟怨鬼也没什么分别的东西废什么话呢? 这时候,赵奇又听见这妖王的声音在自己的意识中轰鸣回荡:“懂就好。本公子最烦不开窍的蠢货。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李业死了没有?” 这话叫赵奇觉得自己的脑袋转不过来了,曾剑秋三人也都吃了一惊。 他们原本觉得,这一位或许是洪荒遗种。可听他之前说的话,倒更像是人,那或许就是什么精怪了。 然而此刻他问到了“李业”,问的还是“死了没有”,这意味着他身死时,是在业朝时候?在那次真仙与金仙的混战中? 他还敢直呼太一的名字! 在别的地方,譬如阳间,有许多精怪都喜欢假扮正神,口气极大。然而这里是灵山,如果东皇太一还在,他这“李业”两个字一念出口,只怕立即就会被觉察! 他似乎是真不怕,听起来又与未成就金仙的那位皇帝“李业”相当熟悉。 曾剑秋心中一跳,立即仔仔细细地回想——世人提起三千年前业朝覆灭的一场大战时,谈到的往往只有三十六位真仙与八位金仙。 可实际上当时不仅是神仙打架,就连凡间也是兵祸连绵。 七位大帝在那时都有自己的教军,业朝亦有数百万大军,几方绞杀数百年才逐渐分出胜负,赤地千里、白骨盈野,到了现在,还常常能在荒野中挖出数不清的遗骸。 而在这这数百年间,双方都有不少助力,就连许多在业朝时被驱退到教化之外的蛮荒之中的妖王,也被双方请出了山。 如果这一位,是当初帮助太一的那一方……这念头一跳出来,曾剑秋立即觉得一股热气涌上心口。 剑宗同六部玄教斗了这么多年始终处于下风,他知道原因并不止一样。可所有人都清楚,相当重要的一点便是,太一被镇压了。姜教主身上的太一真灵,该只是太一留存在灵山之中的一点神识,那像是一个影子、一个印记、并算不上真正的神灵。 可眼前这一位的真灵却栩栩如生,说不好是真灵,还是一缕魂魄。如果是后者,那剑宗在灵山之中,也算有个倚仗了! 眼见着赵奇说不出话来,曾剑秋就把心一横,开口说:“这位妖王前辈,我们三个,都是剑宗——” 妖王转脸看他,双眼一眯。 曾剑秋立即住口,恭敬地抱拳躬身。 隔了一会儿,才听着他冷笑一声:“妖王?哼,你觉得我是那些土东西?告诉你,我是域外天魔!” 曾剑秋立即开口:“是,魔尊。” 妖王又皱了皱眉:“算了,看你还算有点胆子,叫我九公子吧。剑宗又是什么东西?” “九公子……知道东皇太一吗?” 九公子看着他笑了一下:“怎么,你觉得四个字的名儿念起来比两个字的更顺口?” 曾剑秋觉得心里猛地一松:“东皇太一是我剑宗供奉的大帝,因此不敢口称尊名。太一大帝,已在三千年前陨落了。剑宗就是三千年前太一道留下来的法统,我们三个,都是剑宗弟子……多谢九公子相救。” 九公子皱起眉:“陨落?死透了?别的呢?那七个呢?死了没有?” 6=9+ “这里是灵山,九公子,我不好多说。只能说你口中的那七个,还在。至于太一大帝,是被镇压了。我们剑宗门人,数千年来都想将太一大帝解救出来。” “你们?解救?哈哈哈哈。”九公子纵声大笑,脸色又阴沉下来,“李业也实在不争气,我早就说过,没什么用的,着什么急呢?倒把我搭在这个鬼地方了。”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曾剑秋想了一会儿才问:“九公子,是太一大帝他叫你镇守在这里——” 九公子斜眼看他:“你觉得他支使得了我?” “支使不了。” “哈哈,这就对了。你这人也怪识趣的。”九公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丝笑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诉你吧,我帮不了你们的忙,也懒得帮你们的忙,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啧啧,你在想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别难为自己了,你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至于你吧。”他抬手在脸上搓了搓,便搓下一大片血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九公子皱眉摇摇头,“赵奇对吧?是个有趣的,可惜是个丑东西——你生前不至于也这么丑吧?” 曾剑秋立即开口:“九公子恕我多话——这人生前的模样还不错。不算玉树临风,但看起来不会叫人觉得碍眼。” 九公子这回没生气,只点点头:“好。往后,你这个赵奇就跟着我。你的古洞就驻在这里,用不着走了。我呢,还要睡,我醒的时候呢,隔三差五,就跟我说说阳间的事,尤其那个……” “李无相。也是我们剑宗的弟子。” “嗯,跟我说说这个李无相的事,也好叫我解解闷儿。”他说了这些,见赵奇还不说话,就皱起眉,“听着了没有?你是个傻子吗?你们剑宗里也收傻子的?” 曾剑秋跟赵奇相处的时间不久,赵奇还活着的时候,在他看来其实是个挺聪明的人。然后死了,到了灵山,被怨气侵袭,性情会有些变化。 可也不至于变得像此时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心里为赵奇着了一会儿的急,代他答:“九公子,他不是我们剑宗的,而是然山派的。然山派的宗主从前也是太一道的修士,尊名叫做李椒图,不知道九公子你有没有听说过。” 曾剑秋不知道这位自称域外天魔的妖王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性情,因此一直看着他的表情。 赵奇这身子,是个血糊糊的模样,刚才被九公子抬手在脸上一搓,更是没了半张脸。可即便如此,他也能看到九公子在听到“李椒图”这个名字时稍稍愣了愣,神情变得缓和了些。 ……他跟然山派也有渊源? 曾剑秋立即补上一句:“李无相是我们剑宗的弟子,但也是……如今的然山宗主。不过现在然山派的情势并不很好,正经的门人,或许只有这位赵奇和李无相了。” 九公子就摇了摇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只“呵”了一声。 就在这时,赵奇终于开口说话了—— “睚眦。”他小心翼翼地说,“九公子,你是不是叫睚眦?” 九公子沉默片刻:“谁告诉你的?” “师门……师门传下来的,说……” “得了。”九公子挥了挥手,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困了,睡了。你们三个,出去了之后告诉那个李无相,好好做他的然山宗主,跑去剑宗做小喽啰有什么意思?滚吧!” 他猛一挥手,曾剑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觉得自己被一股狂风挟起,眼前的血雾、耳畔刚刚渐起的嘶嚎,全都杳无踪影。 只过了一息的功夫,这古洞中就只站着一个赵奇了。 可他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慢慢盘膝坐下、捡起掉落在地的那块血肉放入口中吞了下去。 九公子已不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震散了神识开始再次凝聚。然而此刻在他心里,却觉得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这个九公子是谁了!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此前会看见他的遗骸了! 然山祖师,郁烈君李椒图,与原本太一道的另外三十五位真仙都不同。 那三十五位,加上之后的七位大帝,这四十二人是东皇太一李业最初的弟子,这里面并没有然山的那位祖师爷。 然山的祖师爷,据说原本只是个寻常人,是无意中遇到一位高人,被赐了名、还以兄弟相称,才有了“李椒图”这个名字。之后又是从那位高人那里得到一件宝物,献给了业帝,才被他收为弟子,算是带艺投师。 赵傀从前给他讲过这些事,还说过那位高人的名字,但又告诉赵奇,这种事当做宗门秘闻听听便可,不要当真。 因为业帝乃是天下道门始祖,要是然山的祖师爷遇到的那位高人竟能给他“赐名赐宝”,岂非在当时的修为堪比业帝了?但这样的一个人,却既未成真仙,也未成金仙,甚至在世上无人知晓,那十有八九就是杜撰出来的。 可这件事,又的确是然山派代代相传,这听起来就仿佛是祖师爷为了给自己的脸上贴金,好叫人觉着,他乃是独立于天下道门之外的另一脉法统。要是传得真又传得广了,未免引得其他宗门不悦,带来许多麻烦。 赵奇早就忘了那个名字,可见着了这位九公子,才终于又想起来了——睚眦! ……真有这么一个人?! 那这位九公子,睚眦……难道就是然山派真正的祖师爷?! …… 注 1:火爨(cuan)而食这个词是我生造的,就是为了和上一个词儿对仗,不是正经成语哈,还在读书的书友不要被我带偏。解释一下是因为爨这个字比较有迷惑性。这个字的意思就是烧火做饭,前面的火字其实多余了。 注2:和《心魔》是同一个世界观,但不是“很久很久以后”的这种世界观。没有看过《心魔》的书友也不会影响阅读。 (本章完) 第136章 气血 第136章 气血 吴蒙向来觉得自己理智冷静,为人处世都近乎完美。只不过“完美”这个词他只会在心里说,因为如果出了口,未免被人嘲笑他这人过于狂妄自大。 但他觉得自己狂妄称不上,自大倒是有一点的——懂得反思,这也是自己的长处之一。 自大是怎么来的呢?是因为还在山门的时候。 五岳真形教作为天下正宗之一,山门极大,弟子近万,他就是在那里度过了幼年、童年、青年时期。 所以不可避免地,会经历同门竞争倾轧、捧高踩低之类的种种事。他的修行资质算是中上,心性也算是中上,在山门学道时不会是最垫底的那一拨,但也不会是最顶尖的那一拨,这叫他一直觉得,自己还算不错,但总有比自己更好的。 后来他离开山门,同其他弟子一样,去往各地修行历练。 才发现,像他这样被从小选在山门修行的人,原来都是人中龙凤——即便是垫底的那些,在别处也算是天纵之才了。 就这样,被夸耀钦佩了十几年,才又回到山门。于是他感觉到,自己开始变得自大了。 可在山门里觉得自大不是好事,因为还是会被人处处压一头,这叫他觉得难受极了。 好在,他资质是中上,心性也是中上,两个中上加起来,就不止是中上了。到了三十四岁的时候,在真形教年轻的一代弟子中,他也算是稍有名声的了,于是找到一个机会,叫自己来了棺城做山主。 真形教的边城成百上千,棺城算是其中比较小的,建成也并不久。可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来到棺城之后,吴蒙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好好地喘几口气了。 自那之后,无人违逆。他懒得去管城中俗务,而只管教修行人。 对于来城中历练的年轻弟子,他会多关注一些。他年轻时是在肖城历练,那里的山主就对他颇为照顾。怀着这份感激,对于天分好些的年轻修士,他会多看上几眼。 因此,在看到娄何的时候,他就觉得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娄何的资质比自己年轻的时候要高些,但也没高到叫他觉得嫉妒的地步。吴蒙觉得呵护结交了此人,往后他回到山门一旦有了些权位,对自己也是有好处的。 之后所做的事,他觉得自己是爱才心切。这种事在真形教中并不罕见,人人都能理解——除了娄何。 娄何之后做的事,吴蒙也都能理解。叛教的人不止娄何一个,多了去了。 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吴剑秋这个逆子——他有什么理由叛教? 这么两件事,叫他又想起在宗门时的日子了。那时候,会有人告诉他哪里做的不好、哪里做得不对。来了棺城之后他听不到这种话了,人人对他的决定都没什么异议。 他知道自己有时候也会犯些小错,该是别人在顺着他的意思,但这种感觉很好,叫他身体舒畅、心无挂碍,对于修行是有极大的帮助的。 因此,这两件事就成了他的心结,甚至在他晋入炼神时差点儿成了心魔、功亏一篑。 于是吴蒙知道,这两个心结必须要被解开,否则日后再到晋入化虚的境界时,麻烦可就大了。 其中一件已经解了。娄何又回来、自废修为、还同意将那个逆子也弄回来,以示与剑宗一刀两断。 既然是个严厉的师长,就自然能容得下回头的浪子,于是他饶恕了娄何。 吴剑秋,他原本也是打算饶了的,但是他得问清楚一个“为什么”——他自己自然是明白的,这个“为什么”只是想让吴剑秋弄清楚,他错在哪里。 一位严厉沉稳的师长,不该为自己的血脉而心智动摇、用棺城这种公器去做私事,于是他就索性将公器动用得更多了一些——以棺城府的力量将三个剑侠全部摄入灵山,只有在这里,他才能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好好喝问逆子,逼他幡然悔悟。 可他没料到这个逆子,竟然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执拗,宁肯叫自己的地魂化在灵山里,也不走回头路! 于是吴蒙手中握着剑,盯着曾剑秋,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执迷不悟,就是你如今这个样子了。我以为你离开教区、在外面受些苦,能明白些事理。可眼下,我看你受的苦还是不够多。” 三人都躺在地上。 他们的肉身在之前就被送进了山主府中,眼下正处在吴蒙的丹房里。 在灵山时,那个九公子说“你们的事我懒得管”,等到三人恢复了神智才明白,他竟然是真懒得管——只将地魂送了出来,眼下仍旧身处囹圄,倒是真的不将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上。 不过这事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剑侠行走江湖,向来是除了同门师兄弟,就没什么别的帮手的。 曾剑秋沉默不语,潘沐云也双唇紧闭,赫连集倒是笑了笑:“吴山主,你这话说的就不对劲了。受苦也得分怎么受。风餐露宿对你这种人算是受苦,刚才在灵山里生死一线也算是受苦。可你知道吗,我们做剑侠的倒不觉得苦——你看,刚才我们就发现原来灵山里还有那么一位妖王呢,这种事岂不是很有趣吗?” “所以你在看来的苦,在我曾师兄看来却快活得很,这就是剑侠。这种乐趣,你是不会懂的。” 吴蒙不看他,只看曾剑秋,冷冷一笑:“你这位同伴说的话也有道理。不错,世上的苦并不只有一种,风餐露宿、寿元耗尽你不觉得苦,那,看着同门师兄弟因为你而死在你面前呢?” 赫连集哈哈笑了一声:“你当我们看得少吗?这些年——” 他的声音顿了顿。 因为吴蒙手中的剑穿进了他的胸口。 曾剑秋与潘沐云猛地挣起身、半跪在地上,双目圆睁,却仍旧一言不发。 赫连集就缓了一口气,继续笑道:“——这些年,也有不少同门就死在眼前……但和你们死的人不同,咱们,都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死的——” 吴蒙仍盯着曾剑秋,剑在手中一转。 赫连集口中立即溢出鲜血,却笑得更大声,又呛出一口血:“老曾,你这位山主父亲的脑子……是真不开窍啊,咱们要是怕死……还做什么剑侠?我说,刚才我瞧了灵山,其实觉得也还不错,那个赵奇要不是生在然山,说不定也能做——” 吴蒙皱了一下眉,持剑的手猛地向下一拉,但只在赫连集胸口剖开个一掌长的口子便卡在了骨头里。赫连集放声大笑,但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瞧见了……没……我们剑侠,这样的硬……骨头……你……” 吴蒙终于转脸看向他,眼中全是厌恶之情:“我看出来了。嘴比骨头还要硬!但你——” 赫连集的身子忽然在地上一挺,将自己弹了起来,吴蒙手里的剑看起来一下子整根没入了他的胸口,但响起来的却是一阵金属脆裂声——那剑没从他的背后穿出去,而叫他的骨头全折碎在胸腔里了!吴蒙愣了一愣,下一刻,一蓬伴着断刃碎屑的血雨扑面而来! 吴蒙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脏! 这血要脏污了自己,也要脏污了丹房! 可第二个念头便是,凉! 身上密密麻麻的一阵发凉,就好像衣服被穿了孔,被冷风吹透了! 等下一刻,听见一片雨打芭蕉般的爆裂声响时,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眼前这剑侠的一身骨肉、热血、断刃,刚才全挟着他的毕生修为,正面轰在了自己身上! 他整个人像是被活活剥去了一层皮,正面一片血肉模糊,就连下意识闭上一瞬的眼皮都被撕掉了,露出两颗染着剑侠血的眼珠! “啊!!” 吴蒙惨叫一声,一连退后两步,丢掉剑柄抬手便在袖中唤出一柄五岳真形图,朝另外两个剑侠所在的方向打去。 但他听着的却是木墙崩碎的脆响,等催着体内神气将身上的鲜血震散,却发现曾剑秋与潘沐云已将身上混了钢丝的绳索挣断,双双冲出丹房的窗户! 6=9+ 一股怒火攻心,吴蒙觉得自己身躯发颤,说不清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怒。他立即也往窗边冲出两步,但此时曾剑秋和潘牧云跳在了外面二层的屋檐上,见他要追出来,潘沐云立即转脸喝道:“老曾你先走,我也学赫连拼了一身修为——” 又要来刚才那一下!? 吴蒙立即脚一点地,将身子一侧—— 然而潘沐云却是说了这话,停也不停,立即与曾剑秋齐齐跳下屋檐、没入黑暗中。 吴蒙怒得大吼一声,五岳真形图嗡的一下从手中发出,这山主府楼堡的第三层发出一声巨响、顷刻间便被笏板激起的气浪轰得只剩半边。 笏板所过之处,一切全被摧垮,而地面沸腾起来,喷涌出无数石笋地刺、深坑凹陷,追着两人的足迹。两个剑侠在其中左躲右闪,府内的镇兵也聚拢过来,但因为此前吴蒙已叫府内还在的修士全往棺山去了,那些镇兵却拦不住他们。虽然飞剑已被缴了,可抢得一柄短匕用剑线一缠,立即杀得人仰马翻。 有了这些镇兵在,吴蒙却反而不好出手了。他跳出到楼堡二层的屋檐上,厉声喝道:“都给我退开!” 人随声音直掠而下,五岳真形图也被他摄回,他抬手在笏板上一点,便要做法将两人困在原地。他这炼神的修为,要用这东西做法原本只在一念之间,然而身上赫连集的剑侠精血刚才虽被振散了,却总还有不少留在他身上一片的模糊血肉中。 那精血里的剑宗精气,在人死之后仍旧生机不灭、仍在往他的体内钻! 他因此觉得体内神气开始变得驳杂不纯,驱动五岳真形图时仿佛初学那样吃力,想要借图做法,也觉得气息不畅、头脑不清,好像回到了刚刚筑基炼气的时候。 更要命的是要在平时,此刻就该请五岳真灵! 然而此前用棺山府将三人摄入灵山时已请了一回,如今再请,就是很难的了,何况之前还在灵山见了那么一个妖王,如今自己与那东西之间的牵绊还在,他还要担心再从灵山请真灵,会把那东西也招惹来! 就在这一恍惚的功夫,他看见底下的曾剑秋忽然在潘沐云背后猛击一掌,潘沐云借着这力道向前飘然冲出数丈地,潜入黑暗当中。而曾剑秋却在原处拔地而起、向他冲来。 吴蒙人还在半空中,避无可避,立即将笏板朝曾剑秋打去。 但曾剑秋抬手便在左手掌心一抓,一蓬血肉砰的一声轰了过来,正中那笏板。这法宝立即在半空中一荡,险些落地。 “你问我为什么要做剑侠!?”曾剑秋口中厉喝,“就是因为这样的痛快!我敢跟你拼命!你敢吗!?你还记得谁姓曾吗?!” 一人冲上,一人落下,曾剑秋喝出这话又伸手在胸口一扯,一片血肉被他撕下,露出森森白骨,还能看见那白骨底下一颗心脏猛烈搏动、气血奔涌、血光亮得比五岳真形图还要耀眼:“赫连集那法子是我教他的!你试试我使出来的厉害!” 他也要以死相搏! 这个逆子! 吴蒙在心中大骂一句,然而头皮发麻、身上一凉,立即抬手扯下身上残余的衣裳啪的一声找他打去,自己则借着这股力猛地闪向一旁—— 那衣裳却没裹住什么人,他只侧脸躲避了一瞬间的功夫,等落到地面上,半空中就已不见曾剑秋的身影了! 这个逆子! 奸邪! 周围的镇兵又要聚拢过来,口中呼喊着“山主”。 吴蒙厉喝:“都给我滚开!” 随后盘膝坐地,运行精气将体内赫连集的气血悉数逼出,又纵身回到只剩一半的楼堡三层扯了件衣裳披上,站在台上深吸一口气,盯着远处的棺山山顶。 他从前没跟剑侠交过手,来棺城做山主时,还觉得教里要一点点地灭杀灵山之中精怪野神、再徐徐外扩的法子似乎有些太保守了点。 但经过刚才这一遭,他才觉得这些东西真是难缠!说得好听些是视死如归,可实际上,全是些不配修长生的邪门外道!全是入了魔的! 自己眼下是犯了错,叫一件原本轻而易举的事,在城里弄出好大声势……这全是因为,自己之前将他们当成人看了! 不过,他现在知道自己对付这些入魔的东西什么法子最管用了。 这些剑侠都是畜牲一样的性情!先前娄何说要放出他被困的消息引人来,自己还觉得倘若是有脑子的,绝不会上这当。可现在明白了,畜牲就是如此,全凭本能行事。见有同类被困,想也不想,立即来救。见走不脱,也不懂得随机应变,脑子一昏就要打生打死! 所以那两个畜牲,他也想得到会去哪里—— 去棺山!因为自己此前叫人去棺山捉那个漏网的了! 昏头昏脑地冲进棺山,再发现陷入重围,再像畜牲一样又要爆起一身气血! 那就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少气血! 吴蒙从地上拾起散落的丹药,看也不看,全送入口中。又找出绷带在自己脸面上一缠,纵身跳下,直奔棺山。 (本章完) 第137章 怪物 第137章 怪物 巨大的五岳真形图在夜空中闪耀,但远远看去,却好像一颗压得很低的星子,落在了棺山上。 护河的岸边河水滔滔,因为两侧暗沉的石壁,这河水在夜色中看起来也极为深沉,好像水就是黑色的。 又因为寻找城中剑侠的关系,这两天已不许教区之外的商贩进入了。但渡口的商贩中,许多人甚至来自千里之外,自然没有就这样返回的道理,于是都露宿在大道旁,等着什么时候渡口重开。 此时夜深,这些人都已睡着了——这里虽然不在教区,但既然是在渡口,就不会有人在此地为非作歹,又因为常有人往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凶猛野兽。 所以,一个女人也沿路走到渡口的时候,这些人就都还是睡着的。 她的打扮看着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女侠,穿一身青色劲装,戴一顶斗笠,上面的蒙布残破却没有脏污。 经过一个熟睡着的商贩身边时,她停了下来。这贩子是挑了一副货担的,人就睡在货担旁,一只手搭在货箱的竹盖上。 女人轻轻嗅了嗅,俯身将小贩的手拨开、打开竹盖,在里面随手翻了翻、取出两张干饼,然后在身上数出十枚钱放了进去。 她一边吃着饼,一边往渡口走。等到了码头上就坐了下来,将双腿悬在水面。 她的模样谈不上美丽,面容看着略有些风霜刻痕,如果除去一身的劲装,就好像是某个城镇里那种忙于生计的、清瘦的中年妇女。她吃饼时的做派也差不多,大口咬下、大口咀嚼,腮帮子鼓鼓囊囊,好像饿了很久。 吃了一张饼之后似乎觉得口干了,就挑了挑手指。于是一线河水流了上来,直入口中。她咕嘟咕嘟地漱了漱口,又吐了出去,继续把第二张饼也吃完。 随后,在身边折了一段带叶的草茎,仔仔细细地剔了牙。 接着,将草茎上的那片叶子摘下丢在护河里,又纵身一跃、脚尖点着那片叶子,直往对岸去。 夜里的时候,护河的雾气更重。从渡口的这一边看,白茫茫的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等她踏叶行至河中时,发现护河靠近棺城的那一边的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连一丝水汽也无有——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在河流的中间将外头的雾气全挡住了。 叶片稳稳停在湍急河水中,她伸出手指碰了碰那片无形的屏障,接触处泛起一小片濛濛的清光,但一息之后,她的手指轻轻地穿透了过去。 然而她没再往前了,而抬手向身后一抓——一整条巨石立即自河堤上剥落,穿透雾气飞了过来。女人抬手接住石头,仿佛那东西轻若无物。然后再向身后一压,巨石被打入水中,只露出浅浅的一段。她就在巨石上坐定,抬头看向棺山方向。 …… 棺山的山体全是灰黑色的岩石,但也因此,趁着夜色在岩壁上攀爬的时候,几乎不会被人发现。 曾剑秋没有走山路,而是在棺山东侧几乎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徒手往上攀。他的胸口被撕裂处已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血肉,粉红色,随着心脏的搏动微微起伏。左手的掌心,那一片露出了骨头的伤口也已经慢慢开始愈合,只是因为他正在奋力攀登,刚愈合的伤口又被岩石磨开,仍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比不上从前了。与赵傀斗时,一身气血悉数激发,不过一刻钟多些的功夫就几乎恢复如初。可现在伤口久久不再愈合,体内的精气也越来越不继,叫他好几回都觉得,自己要从这山崖上掉下去了。 这个样子,又没有飞剑,到了棺山顶上怎么办?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到了棺山顶上怎么办。棺城里有三十多个炼气修士,现在应该都在山顶,何况还有个五岳真形图的真器在,自己是斗不过他们的。 可现在除了那里,他也没什么地方好去的了。 来棺城时就已有死志。自己这一辈子,出生时不平凡,离了棺城也算不凡,轰轰烈烈地做了几十年的剑侠,最后总不能是躺在榻上老死。 而应该是战死! 到了顶上,也许能帮一帮李无相——那小子奸诈又滑头,办法也极多,只要给他弄出一个机会,应该走得掉。而自己要是死在棺城,死在那些修士或者吴蒙的手里,倒也算善终了! 这么想着,他胸中就又提起了一口气,数十息之后,终于翻上崖头。 他在密林之中看着远处五岳真形图的光亮,沿着树林的边儿悄无声息地穿行,等离那高台越来越近时,忽然听着左前方两三步远处传来一阵轻微声响。他立即停住脚,那声音也就消失了。 屏息一小会儿之后,曾剑秋嘬起嘴,学了两声斑鸠叫,那边立即也传来“咕咕”两声,潘沐云探出脸。 曾剑秋皱眉瞪起眼:“我不是叫你去外面的山上等着吗?我来看看他这边就好!” 潘沐云叹了口气:“我怕你伤重,我……” “快走!”曾剑秋推了他一把,“那小子有的是办法,我给他拖上一会儿就好!” 潘沐云将手指竖在唇前:“嘘,你先别急,好像有点不对劲。你过来看。” 曾剑秋愣了愣:“什么不对劲?” 他随着潘沐云又在林中走出几步,离那高台更近了,于是将眼前的一切看清—— 李无相端坐在高台顶上,在那件五岳真形图真器的正下方,身上绑着绳子,双目紧闭,看起来像是被制住了。 高台底下,约有二十多个真形教的修士。但他们却没到台上去将李无相拿住,而是在跟另一个修士说话。 那个修士短眉大眼,背朝高台,面朝台底的二十多个人,脸上的神情看着不大高兴—— “……没错,但这是山主之前的令。说要是把他制住了,就把他镇在这真器底下。你们看看这里死了多少个师兄弟?全是被他害的,这剑侠手里有件厉害的宝贝,我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他押在那儿,你们要动他,等山主来,看他怎么说!” 另外那些修士就往台上看了看,其中一个犹疑道:“山主刚才叫我们来的时候,是说见到人格杀勿论,刘师兄,你……” 被称作刘师兄那人看着急了:“那你们就等山主来不就好了?山主从府里过来才要多久?看看这一地的血!一刻钟你们也等不得的吗?要去你们自己去,要是被他害了坏了修为,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要是再坏点,叫他给跑了,那想想怎么去山主那里领罚吧!” 台底下一群人面面相觑,那个刘师兄负气地哼了一声,抬脚就走:“这里交给你们了,看着办吧,想上去就上去吧!” 他说了这话就往林中走来,几个修士似乎想要拦住他宽慰几句,但他把他们的胳膊全甩开了,径直走进树林里。 等他离开了,台底下的修士又面面相觑一阵子,随后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果真没人上去,而继续将高台围着了。 那个刘师兄走入林间的方向,正是曾剑秋和潘沐云所在的位置。两人交换一下眼色,立即闭气凝神,都将匕首握在掌中。他们都没了飞剑,曾剑秋还受了重伤,潘沐云是个炼气化神的境界,该是比不上这位能将李无相制住的“刘师兄”,但要是等到他走近了、忽然发难—— 刘师兄停住脚步,离两人四五步远。 他发现了?!曾剑秋正要低喝一声动手,却听着那刘师兄在黑暗里说:“曾,潘,赫连?” 林中沉默起来。过了三息的功夫,才听见曾剑秋的声音:“你……” “我是娄何。” 刘师兄又往黑暗中走出一步,面相变了,正是娄何的样子。 两人还是沉默着。 娄何皱了皱眉:“你们从灵山里出来了?这麻烦了,李无相要在台上冲金丹,就是为了冲进地下把棺山毁了,把吴蒙引出来——你们怎么出来的?吴蒙现在在哪儿?难办了,现在你们脱困,他倒是被围起来了,赫连呢?” “赫连死了。”潘沐云开口,“吴蒙应该在往棺山这里来。娄师兄,你不是被困住了吗?” “赫连……我……”娄何叹了口气,“这件事,要是有机会,你们去问李无相吧。” 见两人还是不说话,娄何朝曾剑秋的方向看过去:“他在冲金丹,在借棺城的愿力,他……你们要是不信我是娄何,就问我点什么吧,曾,你来问我李无相的事。” 再隔一会儿,曾剑秋才开口:“我们要去把李无相救下来,你去不去?”“你们真想要救他,就想法子拦住吴蒙,等他修到金丹。” 潘沐云愣了愣:“金丹?娄师兄,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前些日子才刚炼气,你说的是什么金丹?我想的那个金丹吗?” “是。” “他要用愿力成丹?他疯了娄师兄你也疯了!?炼气化神、炼神化虚,这两道坎他怎么过?更别说结丹了!他这是寻死!真形教的人都不敢这么干!”潘沐云闪身走了出来,上下打量娄何,“何况你要我们把吴蒙拦多久?一年还是两年?娄师兄,你……” 娄何看向曾剑秋的方向:“嗯,我知道。寻常人修行,不畏惧走火入魔以愿力成丹,也要许多年的功夫。但这事你可以问问曾,听他说李无相行不行,是不是我疯了。” 曾剑秋在黑暗中微微出了口气:“老潘,我跟你说过,李师弟身世特异,指的就是这个。他修愿力是比我们要快的。但娄师兄,我要问的跟老潘一样,别说结丹,化神和化虚的两道坎他怎么过?” “我不知道你在棺城里到底是要做什么,你说过后问李无相,我信你。但你要是想要把他放在这儿,好叫你我能走……娄师兄,我青春耗尽,倒是我来做这事更合适!” 娄何沉默片刻,又开口:“这两道坎,他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前,他已是炼气化神的境界。一刻钟之前,已是炼神化虚了。就像我刚才说的,他现在正在结丹。所以我才把台底下那些人拦下来,不要你们去救——等他金丹一成,在这棺城里没人是他的对手。” “即便吴蒙把五岳真灵再请下来了……那时候他去斗吴蒙,也比你们现在去救活命的机会要大。” 潘沐云倒吸一口凉气,又往高台上看去。 到这时候,他仔仔细细地瞧,才终于能看分明了。 6=9+ 剑宗的人结丹时气血极度充盈,身周会有红云赤霞的异像。李无相此时是要以愿力成丹,气血并不充足,是强催上来的,所以刚才一看,才没发现。 可此时再细看,他瞧见李无相周身是有一层微弱的毫光的,那光华内敛,附着在皮肉上,要只是一打量,会觉得只是被顶上那五岳真形图的真器映出来的,或者是受了什么禁制。 这是金丹将成,丹劲外放之兆! 他……真要结丹了!? 这是个什么怪物!? 曾剑秋也将视线收回。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正用手抓着一旁的树皮,已将一大片都剥下来了。 他这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本来以为是条死路,结果竟有望成为生路,该痛痛快快地高兴才是。 可他还觉得,自己心中竟还有些酸涩的情绪,这种情绪仿佛心里一点滚烫的铁渣,念头只是稍稍一碰着,立即就连忙避开——不该有这东西的!他一咬牙,叫自己不去想了:“好!我们去把吴蒙拦下来!好歹能活一个!” 娄何摇摇头:“不要来硬的。好好想个法子。你们跟吴蒙动起手,能撑几下?拖得越久越好。” 他说了这话,稍稍一愣,立即跃上树梢,又跳了下来:“吴蒙在山路上了即刻就到,曾,你……去向他认个错说你自己明白了他的一片苦心——” 曾剑秋冷笑一声:“你当他会信吗?” 娄何皱了皱眉,又要开口,却听见潘牧云说:“老曾你还记不记得灵山里赵奇跟你说的话?” “什么话?” “说要是李无相在……就是,叫爹!” “我呸!你绝了这个念头!” …… 再向上走过两条斜路,就要到棺山的山顶。在山底下时,吴蒙飞身纵跃,一掠就是两三丈地。 可等快要到山顶时,既没有听到激斗的气劲爆鸣、也没有听到人声喧闹,吴蒙就知道那个逆子要么因为重伤未至,要么就是已经潜伏在山顶林中,等待时机。 那两者都不要紧。顶上那个叫李无相的该是被擒下了,抓着他,就好办。棺城的绝地天通禁制仍在,他们出不去。那两个畜牲一样的东西,只要瞧见那个同门被酷刑折磨,就必然不会走,会想法儿来救! 剑宗不是好血性么!?那就把这热血多放一点出来! 他就稍稍放缓了脚步,等再慢走一会儿,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刚才上山时略有些痛痒,如今这感觉没了,就抬手将绷带扯了下来,又一摸,面目已恢复如初。 他把这绷带随手一丢,再往旁边一拐—— 看见石道靠着山崖的那侧,坐着一个在血泊里的人。 吴蒙愣了一瞬间——是吴剑秋在靠坐着。他的头歪在一旁,眼睛还是睁着的。胸前那巨大的创口处生出了一片薄薄的肉膜,若有若无地起伏着,里面的血肉脏器隐约可见。 看见了自己,吴剑秋的眼珠动了动,干裂惨白的嘴唇也张了张。 吴蒙立即冷笑一声:“逆——” “……爹。” 后一个字一下子哽在口中,吴蒙竖起眉:“你叫我什么!?” 吴剑秋慢慢转过脸看他,胸口起伏,嘴唇翕动,好半天说不出话。吴蒙又往山顶看了一眼,见还是没什么动静,就直盯着他,等他开口。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跟娄何走吗?”吴剑秋说了这话,又慢慢吸入一口气,胸腔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那我之前问你的,你想起来了吗?我问你,谁姓曾?” 吴蒙神色收敛,闭口不言。 “我的乳母姓曾,你还记得吗?” “她走了之前,我都只当她是乳母。是娄何告诉我,其实没有前面那个字……我又去找,才知道,她也上了棺山。” “你能想明白了没有……我为什么……跟着娄何走了?” 吴蒙看着他,缓缓吸入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哦,是因为这个。” “哈哈,真是……好一个……”他忍不住笑一下,又摇摇头,“我之前想的没错,真是……畜牲一般。逆子,你知道人与畜牲,不同之处在哪里吗?” “畜牲只知道凭着本能行事,而人,懂得礼仪教化,能用教化克制本性。不是你的东西,因为礼仪教化,不要取。心中生出淫欲,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要按捺下去。血缘亲情,血缘亲情?呵呵,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并不将这种畜牲一般的本能凌驾于礼仪教化之上!” “棺城、真形教的规矩,你从小就懂。老弱病残,都该上棺山藏神养气,这是人伦天道!因为她生了你,就不行吗?你生出这种腌臜龌龊的念头,还不知羞耻!?” 吴剑秋仰面看着他,靠着崖壁晃了晃头,低低地说:“是啊……我离开棺城太久,都差一点忘了,棺城是这样子。赵奇,呵呵,放狗屁,叫什么叫……” 吴蒙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好歹,你知道叫了一声爹,我就当你稍有些悔悟吧。因为这一句,你做的那些错事,我就都不再计较了,也不送你上棺山了。” 他抬起一只手,往后退开几步,将指尖遥指吴剑秋的胸口:“但你叛教在先,如果能浪子回头,我能向原谅娄何一样原谅你。可你又祸乱棺城,残害同门,这就已经是我不能饶恕的死罪了。你死之后,我给你超度亡魂,叫你去往幽冥再世做人。下一世,你要好好记得,什么是礼仪人伦!” 吴蒙指尖一点清光吞吐。但就在将要发出时,忽然听见头顶的天空之中传来一声闷响。他心中一惊,立即抬头去看—— 漫天灿烂星斗的苍穹顶上,不知何时汇聚了一片缓缓转动的阴云,几乎将整个棺城囊括其中,正凝聚为一片压得极低的巨大漩涡。 那漩涡当中,无数金色电蛇游走、隆隆作响,映得那云层忽明忽暗,仿佛成了一只乌金色的巨大眼眸,正俯瞰世间苍生! 下一刻,可怖的威势自天顶猛然压下,棺山顶上的树木一阵呜呜作响,仿佛鬼啸,随着平地乍起的狂风齐齐低了头,而后枝干爆裂之声不绝于耳,又裹挟着大片烟尘土石,从山顶滚滚地抛洒下去! 这是——劫雷!? ……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要在棺山上渡劫?! (本章完) 第138章 一粒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138章 一粒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 吴蒙心中忽然一片明悟,低头去看曾剑秋—— 可是这个—— 逆子! 奸邪! 又已不见踪影!! 他们在拖延时间……山顶有大祸! 吴蒙顾不得再去找曾剑秋了,身形拔地而起,两个纵跃就跳上山顶—— 高台下方的真形教修士们都被天顶的劫云惊骇得远远退开,各自施展法术将自己牢牢钉在地上,神情惶然。 地面飞沙走石,而天顶的大漩涡正对的下方,那巨大的五岳真形图底下的李无相,此时已站起了身。 他的发髻都被狂风吹得散乱了,一头白发在风中狂舞,身上宽大的道袍烈烈作响,没有去看天上的劫云,而是在俯瞰台下的修士与吴蒙,神情桀骜凌厉,就这么一瞬间竟叫吴蒙觉得,此人身上有一种睥睨之态! 他明白曾剑秋他们要做什么了—— 台上这东西,应该是个妖物! 他们弄来了一个原本就快要渡劫的妖物、叫他窃取真形教愿力,然后引下劫雷,要毁掉棺山上的这件真器! 吴蒙立即顶着狂风向前走出几步,厉声高喝:“你是哪个妖王的部属,为什么要帮剑宗与真形教为敌?!六部玄教与诸位妖王都有协约,你家妖王是要毁约吗!?” “你就是吴蒙?”他听李无相哼了一声,“我听说你招纳了个叫娄何的剑侠,是不是?告诉你,那个剑侠是我家大王的死敌!他既然来了棺城,我就毁了这棺城!” 娄何?死敌?什么意思? 吴蒙愣了愣,却已来不及多想了——因为天顶那劫云之中,金光已愈发耀眼,巨大的漩涡眼中雷光低垂,仿佛一颗巨大的雨滴即将落下! “你们退下!”他不再和台上这妖物废话了,转脸去看身边的修士,“那两个剑侠就在这山上,去把他们找出来,格杀勿论!不用理会这妖物,他在劫雷之下必死!” 不管台上这东西的真身是什么,看这天上劫云的气势,渡的应该是四九金丹劫。 六部玄教的修士用不着渡劫,因为有大帝真灵庇佑。三十六宗的修士与剑宗剑侠在金丹时渡的是人劫,也不会有这种异像,只有妖鬼之属,在成就金丹时才会渡金丹雷劫。 要是在别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这混账偏偏选在了棺山上——五岳真形图真器在此,是会镇压外邪的,那这妖物要渡劫就是难上加难,看着是抱了死志,非要毁掉棺山不可! 娄何惹了哪个妖王?竟然叫他差遣了个快要结丹的大妖横渡寂幽海来到中陆寻仇? 跟灵山当中,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个妖王有关系吗? 此时天顶忽然传来一声轰鸣,像是一记警钟,叫真形教修士们都回过了神,立即向着林中远远退开。 吴蒙却没退,而又向前走出两步,抬手请出了袖中笏板,叫它悬在身前。 “不知死活的东西!”他高声喝道,“你想毁了棺山?那我今日就叫你死在这第一道雷下,用不到第二下!” 他将手掌猛地在五岳真形图上一拍,这图是悬在空中的,受了他这一记掌力不但没有掉落,而嗡的发出一阵轰鸣—— 这轰鸣却也不是他面前这块上传来的,而是从李无相头顶那枚巨大的真器上传来的! 那巨大笏板陡然放出耀眼白光,却又在下一刻收敛,全汇聚到了李无相的身上——只听见咔嚓一声响,他的双脚深深陷入石板之中,一直没到膝盖! 原本飞扬的白发与道袍一瞬间紧紧伏贴在身上,被巨大的压力拉扯得下坠,发出延绵不绝的布帛撕裂声。 一道禁制,借着真器威力在他身周成形,禁绝一切术法! 吴蒙再次厉喝:“我倒要看看你现在怎么渡劫,能撑得过几下!” 话音刚落,天地之间一片炫白,第一道劫雷落下! 吴蒙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聋了,除了这一声巨大轰鸣,什么都听不见! 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劈啪作响,焦臭味充斥天地之间,他的面前出现无数条金白缠绕的电蛇,全被面前的笏板挡住,叫他看起来仿佛身处一个雷笼之中。 他数不清雷声响了几次……是一次还是七次? 然而他面前那笏板上,就在这么一瞬间,竟崩出了细纹——这仅仅是被劫雷波及! 等这第一阵雷光散去,吴蒙终于松了口气,往天顶之上看去—— 劫云仍在?! 更加猛烈的电光再一次积聚了! 他心头大骇,立即去看高台顶端—— 无数条纠缠的电蛇之中,李无相的身影仍旧站立着!他双手向上高高托起,那双掌之中,一点乌金色放出夺目光华,仿佛就是那东西帮他扛下了第一波劫雷,那是…… 那是什么东西!?吴蒙头脑中的念头飞速转动,终于,一个词儿划过脑海—— 他倒吸一口凉气……仙人遗蜕?! ——仙人遗蜕!赵傀的仙人遗蜕!李无相就将这枚乌金色的珠子托举在头顶,看它放出万丈华光! 刚才不止是他自己在修愿力,还有赵傀!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平衡——他要赵傀这仙人遗蜕吸纳愿力迅速变强,却又要将其牢牢制住,不叫他死灰复燃、脱离掌控,而后,帮自己扛下了这第一波的七道劫雷! 真是——师祖庇佑! 这一波劫雷过后,原本盈满外溢的丹劲已被逼入体内,李无相觉胸腹中一片火热,紫华红英之液、九转五雪之浆正与晋入炼神化虚境界之后生出的大还丹融合,神识当中一片金光灿烂。 他此时内视,看到的就不仅是自己的全身脏腑经脉,还能看到头顶—— 三粒微弱的金芒在百会穴上方缓缓转动,这是三聚顶、金丹大成之兆! 第二波劫雷落下! 耳、目,在这一瞬间再次失去作用,李无相头顶那一颗仙人遗蜕光华更盛,再将这一波劫雷扛下! 而后是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 吴蒙面前的笏板已遍布裂痕,身边的雷笼越缩越小。从笏板上掉落的碎屑悬浮在他身边,而他被这劫雷波及,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精血,可那鲜血却也悬浮在身周,仿佛此处已不是人间了。 那妖物看着真能扛下这金丹劫! 吴蒙自知自己已到极限,趁着数不清第几波劫雷消散之后,立即舍了笏板,飞身退后。他远远地朝高台上看了一眼—— 李无相已将双掌放下了。 之前被他托举在头顶那颗乌金色的仙人遗蜕,正化作一片金色雾气,渐渐消失在劈啪作响的电光之中。 而他上方那一枚巨大的五岳真形图真器,此刻也遍布裂痕。它还在缓缓转动,然而每转动一次那裂痕就变大一些,微黄的白色碎屑飘荡着飞散向四方,情景如梦似幻。 可这情景只叫吴蒙心中发凉,停下了脚步。 天顶之上的劫雷还在凝聚。 五岳真形教的镇教之宝,就是五岳真形大帝成就金仙之前所用的五岳真形图。 五岳真形图的本器,被供奉在山门祖庭之中。教区之内每多建出一座城,便从本器中请出一件真器,用以建造棺山,而门下各弟子所用的宝器,则又是从真器中请出来的。 今夜,这真器看着是真要被毁了。真器被毁,与棺城被毁没什么分别——他这山主是真要做到头了,还会被押回山门受审,最好的结果,也是终生不得踏出祖庭一步,余生全要赎罪! 他才刚刚炼神,落得这样的下场,又没了材宝帮助修行,这辈子是别想修到化虚、合道,更别提飞升妙境了,这不过是晚死一些罢了。 那现在唯一的法子,便是请真灵……不是请真灵做法,而是损耗青春寿元请真灵上身! 趁着下一波劫雷还未到来,吴蒙将心一横,就地盘坐,口中高诵咒文! 他双眼紧闭,随着咒文诵出,那眼皮渐渐变成了沉沉的灰黑色,现出粗糙的石纹。石纹一路攀上头顶,不到一息的功夫,半颗脑袋都已化成顽石,又绽裂出条条缝隙,露出其下的脑浆。于是清气自脑浆中发出,渐渐在头顶凝聚—— 东岳泰山君,戴苍碧七称之冠! 他腰间又猛地绽出一朵石笋,挂着肾脏顶了出来。那肾脏遇着雷光立即也化成一团清气—— 南岳衡山君,佩夜光天真之印! 他体表的血管隆起,突出皮囊,又伴随着嘶吼般的痛呼爆裂开,血气弥散在身周—— 中岳嵩山君,服朱光赤血之袍! ——第七波劫雷落下! 仙人遗蜕已散,李无相将一柄飞剑指向天空、迸发丹劲,小剑之上血光大盛,牵引得他头顶三粒金芒也围绕剑光旋转,更激荡得皮下的金缠子的光亮透过皮囊,与剑光相互辉映——天地之间一片雷声轰鸣,五岳真形图的真器在这一波雷下轰然溃散,金白电蛇往四面八方奔走,将棺山山顶扫荡一空,等这一阵烈芒散去,那高台已消失不见,原本所在之处只余一片乌黑的焦土和一个同样乌黑的人形。 下一刻,这人形头顶三朵金光一闪即逝,华光直冲高空,将天顶残存的劫云驱退,露出漫天星斗。 李无相抖去一身的尘埃,一柄金色小剑环盘旋飞舞—— 三聚顶,金丹大成! 而这时候,他看到了吴蒙—— 已说不清他到底是不是人了。 头顶一道青光冲天而起,直刺夜空,身上血光弥漫,映得数丈之内一片赤红,一条白芒盘旋在他足下,好似游龙,身周那血光之中,密密麻麻的虚影林立,仿佛领着无数天兵! “何方妖孽——” 吴蒙开口说话,但面无表情,声音听着不似人言,而更像自底下的山岳、土地之中传来,震荡得空气嗡嗡作响,只听着这四个字,便叫人艰于呼吸、浑身战栗,仿佛有压镇压一切的力量自四面八方倾轧而下—— “胆敢——” 他这话没说完,李无相却已身形一晃,立即向林间飞射而去。 他现在听得更清楚了! 棺山的半山腰正有激斗声,是曾剑秋和潘沐云! 身后忽然传来一股沛然巨力,李无相体内的丹劲下意识外放,但还是无可抵御,整个人被这股巨力轰飞! 6=9+ 要是寻常人,只怕挨了这一记,脏腑已经在半空中从口中喷出了。但成就金丹之后,他皮囊更加强韧,体内的竹纸五脏也已几乎融入金缠子当中,倒是正好助他跃下来棺山! 他将丹劲一压,身形极速坠落,遥遥瞧见三个真形教修士正转脸向他看来,抬手放出一片黄光。 这该是许道生之前在然山山道上对他使出的法术,然而此刻落在身上,只觉得像是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滚开!”他口中厉喝,丹剑放出,三个修士身前迸出一片碎裂的光芒,脑袋立即成了三团血雾。 李无相落在山道上,吴蒙的第二下又攻来,自山顶到他落下这山道,一整片山崖顷刻之间被巨力压垮,却没有向着半空中崩落,而是眨眼之间就压成了一枚乌黑闪亮、不知多重的石块,再隆隆地向下陷落进去。 可李无相又已不在原地了。他的身形快得快要赶上面前的飞剑,山道尽头法术玄光闪耀,呼喝声不绝于耳,他就往那边奔行过去。 路上还有真形教的修士,立即转身迎敌。但一柄丹剑坚不可挡,只要一跟他照面,真形教修士立即身首分离,全成了无头的尸体。 终于看见了曾剑秋与潘沐云。两人浑身浴血,被逼到道路尽头的崖壁前,潘沐云腹部穿出三枚石笋,将他挂在崖上,曾剑秋的胸口又洞开了,两个手掌一片血肉模糊,血气像烟雾一样升腾着。 四个真形教修士还在围攻他们,听见丹剑奔行袭而来的尖利啸响时只刚来得及回头,迎面就看见一片金光,随后齐齐倒地,跌落山崖。 崖上崖下,本还有几个修士要围攻过来。但看见夜色中这一点金色华光,这才反应过来,立即惊骇得收住脚步,分头便往山壁上的棺穴里钻—— “……他也是个剑侠!金丹剑侠啊!” 李无相落到两人身边,抬手将潘沐云腹前的石笋劈断:“你俩还能走吗?” 潘沐云挣脱出来,气喘吁吁,但眸子灼灼放光:“你真结丹了?!” “没错,在你面前的是个金丹大佬了。” “那我们就能走!吴蒙……”潘沐云向他身后、那棺山崖顶一看—— 一个巨大的身形,几乎有半座棺山高,正矗立在顶端! 他看着已完全没了人的面貌了,倒更像是用无数巨大的碎石拼凑起来的,似一座耸立的人形石山!这石山上青白、赤红、玄黄之气交织一处,又在脑袋的位置收拢成一团巨大的圆形光晕,恍若神灵。 云气也在它的背后聚集,那缥缥缈缈的云气之中逐渐现出成百上千的金甲天兵影像,又有一条鳞甲逐渐清晰的白龙,在云雾中盘旋狂啸、须发皆张! “他请下五岳大帝的真灵了,降到他身上了!”曾剑秋瞪起眼,“你……你成丹了,但他是炼神请了真灵,那就全是相当于金丹境界的天兵——你刚才怎么没拦住他?!” “有没有可能我刚才在渡劫?”李无相在他胳膊底下搀了一把。刚才杀人奔行过来时,真形教修士身死,他顺手将他们带着的丹药全凌空抓住,此时一把拍进曾剑秋口中,又丢给潘沐云一把,“给你们回回血,走!我来会会他!” 曾剑秋瞪着他,李无相就将他推在潘沐云身边:“杀赵傀的时候你可是说走就走了,现在磨蹭什么?走哇!” 曾剑秋仍不说话,潘沐云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朝李无相一点头:“我们一走你也走,炼神的气血供奉不了五岳真灵太久,你边战边退还——” 李无相抓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两人甩下山道,而后转过身,随着丹剑的金光直冲上崖顶,纵声高喝:“来!我金丹剑侠领教领教你五岳真形大帝的本事!” 这话仿佛惹怒了天地! 苍穹之上的漫天星子齐齐地闪烁了一下,棺山山顶的土石猛地升腾至半空,又轰然落下,重重地压成一片光洁如镜的地面,李无相面前的丹剑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仿佛成了凡铁! 下一刻,那云雾当中两个最先成形的天兵如利箭般射来,在空中并指如刀、放出百丈气芒! 李无相身前的飞剑上这时才重新凝聚起微弱的光华,但也迎击上去—— 双方交汇,两个天兵身形一滞,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爆起的气浪将那镜面的般的土地重新撕扯得七零八落,一条身影在地面上倒退出去,犁出一条十几丈的深沟才堪堪停住,整个人被都被尘土掩埋。 但稍过片刻,李无相又从土坑中站起,身前的丹剑上再次放出微弱华光,如同长夜中一点不灭星火。 那两个天兵幻象留在原地,过得片刻,身形忽然崩碎,散逸成一片流光。 “哈哈!胜你一招!”李无相大笑起来,将已深深瘪进去的胸口扯了出来,又用力甩了甩双臂,叫它们重新变直,“再来!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他说了这话就看向远处——此刻他比炼气时更加耳聪目明,但即便如此,也看不见、听不到潘沐云和曾剑秋了。 他们该已经在逃了。 那么接下来……那东西背后还有成百上千的天兵,傻子才站在这里跟他斗! 他立即用触须摸上体内的玄光镜,要先遁入镜中再去往灵山,等到吴蒙气血耗竭再出来。 然而念头刚要一动,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惊悸——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一种昭昭的恶意,正在跟随他的魂魄…… 就好像只要此刻他遁入玄光镜内,远处那真灵也会随他冲进去! 李无相立即放弃这个念头,转而用触须抓住碎纸与半块残砖——可那股恶意还在! 这就是五岳真灵?叫人无所遁形!? 这时候,极远处那云气中又有五个天兵成形,仿佛厚重云层里的水滴,落到了地上。 李无相便往崖下瞥了一眼——潘沐云、曾剑秋,现在逃得够不够远!? 然而云雾中的一条白色巨龙也游了出来,张口怒吼! 狂啸声化作一阵气浪、挟着罡劲,只这一息就吹得李无相遍体生寒,飞剑上的金光忽明忽灭,如风中烛火,只余一点金星! 好!你有五岳真形,我有东皇太一!李无相猛吸一口气,拼了! 丹剑冲天而上—— 但下一刻,他看见了另外一道金光! 从极远处,似是棺城之外的渡口飞来! 不像他这丹剑光华四射,而仅是极小极小的一点,却好像已将光凝聚到了极致、将这一片夜空都狠狠撕裂、将这整座棺城照射得亮如白昼—— 金光穿过吴蒙化身的那座小山,消失不见。 于是那山塌陷了,那光晕散去了,那天兵白龙崩解了,过得片刻他才听到—— 轰隆隆!! 巨大声响震得整个棺山猛烈颤抖,裂出无数沟壑,又缓缓坠落解体! 五岳真形大帝降临的真灵,被一剑灭杀! (本章完) 第139章 百里剑仙 第139章 百里剑仙 李无相在崩落的山体中纵横跳跃,随着落石、烟尘、棺木和棺木中的那些人一起下落,心中除了劫后余生的侥幸、喜悦,还有无以言表的震撼。 那一剑真是……真是…… 他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词儿了。 来到这世上之后他曾问过薛宝瓶三十多年前金水“闹玄教”的时候,双方是怎么争斗的,那时薛宝瓶说多用刀剑,然后就是挖山截水。现在想,应该是真形教修士们的手笔,改变山脉地气之类,乍一听,手段并不叫人吃惊。 之后遇着许道生、剑侠、三十六宗的修行人,手段也算高深,可也还不至于叫他感到匪夷所思。 等他去了灵山见了许多有怨鬼的恐怖景象,再看刚才吴蒙请下五岳真灵时,倒也能逐渐接受了。 只是这一剑! 叫他知道了到底什么叫做剑仙! 是谁发出来的!? 他此时体内丹力充盈,躲避落石并不在话下,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已先于倾塌的棺山山体到了山底,又立即发力狂奔、绕过棺城往外去。 棺城中的人早都被吵醒了,此刻灯火通明,一片喧嚣,等过上了两刻钟他逐渐远离城市,光与声才渐渐被抛在身后。 这时候李无相站了下来转身往后看——棺山完全倒下了,激荡起来的巨大尘埃将整座城市覆盖其中,过了一小会儿的功夫他才听到连绵不绝的巨响、感受到随后而来的狂风…… 这些都是因为那一剑之威!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修到这种境界?! 又过两刻钟,他到了渡口。一路上他都嗅到了血气,该是曾剑秋与潘沐云身上的,这意味着两人也已逃出生天,至少来到此地了。 原本下船的地方,此时一片雾气沉沉。李无相仔细检视,又发现渡口锚船的铁桩头上也有血迹,这才完全放下心。 修到了金丹的境界,金缠子与外面的皮囊几乎完全融为一体,难以分离。体内的一股丹力,更叫他在举手投足之间感觉身体有力而充盈,甚至因为他并非逐步修行至此、而是一夜之间以愿力结丹,所以尚未完全适应。奔跑时还好,可一旦等到了慢走、做些寻常动作,就总觉得掌控不好力道,一个不小心就会蹦跳起来。 渡口那船是铁壳的,他自己开动不了。于是稍想了想,放出丹剑,从这铁壳船的木甲板上割下几块木板。 他将这些木板拿在手中,先向着远处的河面上一掷,趁这板子没有立即被湍急河水卷得远去,立即一个纵身到了河面,脚在板上一点,又往上掷出第二块。 就这么投出五块之后,终于到了河流的中心。他正要投出第六块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河心中的一个人影—— 那人影就坐在湍急的水流与浓重的雾气中,看起来仿佛并不在这个世界上。 李无相只稍稍一愣,就看清了那人身下其实是有一块石头的,于是立即将木板在自己脚下又一抛,一纵身跃了过去。 那块石头并不大,纵横不过两步多,李无相落到这石头的边缘就立即站定,把人看清楚了。 是个穿劲装的女人,身边搁着一顶斗笠,即便在夜色中,也能看到嘴唇略有些苍白。她看起来很不起眼,如果不是在这护河的河心而是在德阳的街道上,李无相是绝不会多看她第二眼的。 不过他知道,那一剑,就应该是她发出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恭身站好,郑重地行了个礼:“多谢梅掌剑相救。” 女人原本在闭目打坐,听了他的话睁了一下眼、微微笑了一下又闭上:“你等一等。” 在“是”与“好”之间,李无相稍做犹豫,然后说:“好。” 又等了大概两刻钟,李无相看到梅掌剑的嘴唇逐渐恢复了些血色,她才又将眼睛睁开,站起身。仔细打量他一下,又是微笑:“你结丹了?” “侥幸结丹了。” 梅掌剑拉起他的手,将双手搭在脉门上又放开:“这丹结得亏空了。现在是三聚顶,但没有五气朝元。你这青囊仙本来就气血不足,如今该是咱们教里十一个金丹剑侠中最弱的一个了。不过不要紧,结丹之后就是守丹,好好养一养就行。” 听到“青囊仙”这个词,李无相也并不觉得吃惊了,只说:“好。梅掌剑……曾剑秋和潘沐云他们呢?” “不用担心,叫我送过去河去了。”她又看看李无相,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拍,“走吧,过河再说。” 随后抓起他的手臂,将手指往河水中一弹,踏着一枚薄薄的石屑,瞬息之间就到了对岸的渡口。 原本睡在渡口两侧大道旁的商贩们早都被棺城中的情景惊醒了,有的是拔腿就跑,有的还舍不得丢下带着的东西,还在收拾,慌乱一片,因此几乎没人留意在浓雾中上了岸的两人。 梅掌剑放开李无相的胳膊:“你们青囊仙要吃东西的吗?” “要的,但是吃得不多,水也得喝一点。” 梅掌剑点点头,走到路旁挑那些被丢下的担子,将盖子揭开一个个地看,看着其中一个,朝李无相招招手:“这里面有你爱吃的没有?” 李无相也走到她身旁往里面看,见这担子里装的是些包装精美的点心,还有用油纸封住的肉干一类,就指了指肉干:“肉和饼我都得吃点。” “这个呢?不爱吃吗?”她指了指一旁的一盒果脯。 “我不怎么爱吃甜的。” 梅掌剑就点点头,拿了两封肉干、两盒点心递给他,自己则站在慌乱一片的人群中,慢慢数出五十多个钱放进去。稍皱眉想了想,又取出一枚银锭,用指甲掐了两个角子也放进去,这才说:“走吧。” 梅掌剑的脚步不快,李无相要跟着她就稍微觉得有些吃力。不是跟不上,而是自己的脚步太跳脱,得用心控制住才行。梅掌剑也不说话,也不快走,李无相就这样一直跟了约莫一刻钟,远离了渡口,等看见前方出现一片绿湖似的草甸时,忽然意识到自己体内的丹力已逐渐平稳下来了——好像跟着她走的这一会儿功夫,契合了某种奇异韵律,叫他不知不觉间适应了丹力在体内的运行节律。 真是正正经经的高深莫测。 这时梅掌剑停下脚步,转身向棺城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你一定有许多想问的,憋在心里不好受,那你就问问吧。” 她的做派,看起来是个细心慈祥的长辈。要在别的宗派遇到给他这种感觉的人,李无相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会是有古怪。可既然是剑宗的人,或许本来就是这个性情。 见过了这么多事,他已经知道这种性情在这个世道有多难得,因此很不想再耍弄什么心机。 可常年的惯性使然,面对的又是这样的一位剑仙,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多想了想,该先问什么? 稍隔片刻,李无相开口说:“我……在城里问了娄何。”他把跟娄何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讲了:“我不喜欢他的做法,但是能理解。那时候,曾剑秋,潘沐云,赫连集,我都觉得还能救,所以跟他一起上了棺山,想着救了人,他应该也算是自救了吧。可是之后我知道,赫连集死了。梅……师姐,娄何怎么办?” 梅掌剑点点头,看着棺山方向:“残害同门是不赦之罪,娄何要以死谢罪。我刚才没有取他的性命,是想要看看他往后做的,和之前同我说的,究竟一不一样。要是不同,就不是一死那么简单。要是言行合一,等他做成了他要做的事,我再叫他伏诛。二十年为限。” “至于赫连,你不必太难过。为太一而死的剑侠不至于沦落到灵山怨鬼的地步,往后你会知道的。”她转眼看李无相,笑了一下,“当然不知道是最好的。” 二十年为限,算是缓刑吗?但考虑到修行人的寿元,似乎也不算拖得太久。李无相想了想娄何,在心里叹了口气,才又问:“那……梅师姐,你是什么境界啊?你真就是剑仙了吧?!” “我?哈哈。”梅掌剑笑起来,“我勉强算得上是剑仙吧,不过是个百里剑仙,我是元婴。” 见李无相眨了眨眼,她就又耐心地说:“修到阳神才算陆地神仙,是真正的剑仙。人剑合一,遨游万里,无处不可去。我还是元婴的境界,还得些时日才到阳神。元婴出的是阴神,阴神出游,我目前也是百里之内。所以你要说我是剑仙,我也只是个百里剑仙,也所幸吴蒙只是炼神,请来的真灵也会受他修为限制,不算太强。” 李无相微微吐出一口气。 看见刚才那一剑之前,他想的还只是多体验体验修行所带来的神异力量、挣得生存的空间、见识这广阔陌生的世界。而此时,才终于觉得眼前有了个什么极为清晰的东西——剑仙! 金仙与真仙远而飘渺,可剑仙就在眼前。哪怕不是阳神,而只修到了梅掌剑的这种境界,在天底下就已没什么可怕的了吧! “不要急。”他听见梅掌剑说,“你用愿力成了金丹,但不能觉得往后的修行都这么简单。金丹的三个境界,第一个是守丹。金丹是赤子元婴的种子,成了丹还要养丹。你三聚顶了,还没有五气朝元,这金丹就并不稳固,你要好好补气血。需要的天材地宝,教里有一些,还有些要你自取。” “这丹温养好了,就要育丹。育丹之后,还要化丹。这也是金丹的三个境界。只不过这三个境界,每一步都关系到你日后修成的元婴如何。你还能倚靠些香火愿力,但本质上还是修行自身,香火愿力就是真正的外力了,作用有限。你要有耐心。” 6◇9◇书◇吧 “梅师姐,我记下了。” “别急,我还没说完。教里别人结丹,是要渡人劫的。你是青囊仙,好处是修行快,但坏处是,结丹的时候渡的是四九金丹劫,而且修行的既然是真仙体道篇,这人劫也是躲不过的。人来杀你害你,陷你于必死之地,这就是人劫——刚刚你就渡了一回。” “但这人劫也不止是一回。咱们太一教是东皇太一的法统,是人道的气运,在成就元婴之前,人劫会一直有,不能掉以轻心。就譬如说……”她想了想,“教里的金丹剑侠不多,六位剑主,一位是元婴,余下五位都是百年的化丹修为。” “六位掌剑,除了我,余下五个也是金丹。要是到了幽九渊,教主问你想不想做掌剑,你可不要答应。做了掌剑,麻烦可就更多了。嗯,做个金丹执剑倒还好。”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梅师姐,这个……嗯,我没有别的意思啊,你……” 梅掌剑笑了一下:“我既然没做成教主,也就懒得做待在幽九渊的剑主。出来走动走动,看护同门金丹,也自在一些。哦,你觉得咱们剑宗好像人才不继?” 李无相稍稍一想,笑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见他这笑,梅掌剑也忍不住又笑了:“也没说错。三百多年前咱们宗里有十一位阳神,五十六位元婴,二百零五位金丹。那时候想要到棺城做山主,炼神是不行的,得要还虚的境界才可以。不过之后六部玄教围攻幽九渊,他们死了六十多个合道、近千还虚、炼神更是无数。要说人才不继,眼下天底下都是这样的。” 她说了这话,往旁边看了看。棺城附近很荒凉,这草甸周围也没什么好坐的地方,全是半人高的细细荒草。她就抬手轻轻一按,身下一片荒草倒伏,成了张平坦柔软的席子。 梅掌剑就地坐下,拆开一封肉干、一盒点心,摆在面前,挑了一个放进嘴里吃:“你也要多吃点,好好补一补。” 李无相在她身边坐下,取了肉干一条一条撕着吃。看梅掌剑把嘴里鼓鼓囊囊地咽下了,才说:“梅师姐,咱们不走吗?这回把棺山毁了,事情算不算闹得很大?” 梅掌剑微微一笑:“看怎么说吧。三百多年前一战之后,直到这回,双方都没起什么冲突。这一次,是他们真形教的人先来了咱们剑宗的地盘,于是娄何才去了棺城。” “但不管娄何怎么样,棺山的山主竟然想要再设伏别的剑宗弟子,就是他们坏了规矩。我刚才动手的时候是在护河的河边,不算进了教区,也就不算坏了规矩。只不过,吴蒙伏诛,六部玄教却还欠着赫连一条人命——这笔血债,还没完。” 李无相愣了愣:“真形教的人先来了咱们剑宗的地盘?谁啊?进了幽九渊?” “就是你在然山斩杀的那个,叫许道生是吗?” “是叫许道生,但是……” “哦,我知道了。咱们剑宗的地盘可不只是幽九渊。”梅掌剑笑笑,“从法统上来说,六部玄教的教区之外,全是咱们剑宗的地盘。往后你记着,在咱们的地盘见着他们,格杀勿论。” 李无相深吸一口气:“好!我记下了!” 梅掌剑盯着他看了看,又笑着拍拍他的胳膊:“你这孩子挺不错。吃完了你先歇歇,咱们可能还得在这里等上三四天的功夫。” 结丹之前,李无相入定最久也不过一天一夜。而此时有梅掌剑在身边,他安心入定时,只觉得神识当中一片空明,无比平和。 太一真灵没有出现,他想或许是因为有一位即将晋入阳神的百里剑仙在,他因为什么缘故并不想露面,以免被觉察。 他此时再按着真仙体道篇运行丹力,渐渐明白梅掌剑所说的没有“五气朝元”是什么意思了。 炼气时内视,看着自己还像是个人,能瞧见脏腑经络。而此刻在他的神识中,自己整个人仿佛成了一颗圆坨坨、金灿灿的丹丸,其中还稍有些乌青之气。 那些乌青之气,应该就是以愿力结丹所带来的杂念、魔念。如果这时候有人把自己给打杀了,应该就会变成像赵傀那样的一颗乌金色的珠子。 他那聚顶的三围绕自己这一颗金丹旋转,正一点点地将那些乌青之气炼掉。然而按着功法所说,还应该有赤红气血在金丹之中流转、温养大药。 按着他自己的理解,到了金丹这一步,就好像是神人发育的过程——金丹是一颗卵,聚顶三炼去筑基、炼气时所留下的杂质,而朝元五气则供给它养分血液,叫它渐渐发育成婴儿赤子,这就是元婴。等再把元婴养成,阳神取代这副肉身皮囊,就成了神人破体而出了。 而现在,因为自己从前是青囊仙的缘故,体内几乎没有气血来为金丹提供足够的养分。梅掌剑说得不错,这事需要耐心……修行这种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真没什么能一步登天的捷径,有得必有失。 不知过了多久,李无相感到心中微微一阵悸动,于是出了定。 天已经亮了,但从身下倒伏的细草干枯程度来看,应该已经过去了三四天。 梅掌剑站在他身边,看往棺城方向,轻声说:“还债的来了。” (本章完) 第140章 还债 第140章 还债 李无相立即向渡口的方向看过去。 即便他目力再好,在这么远的距离看时,瞧见的也只是护河对岸几个隐隐约约的小黑点,再将丹力凝聚到双眼上,看到的也不过是稍微清晰些的人形轮廓——前头的应该是有两个人,身后还跟着十几个。 “真形教的棺城附近还有两座城。一座是丹城,一座是午城。”梅掌剑抬手一指,“左边这个,是丹城城主胡昭,是个炼神,他们的境界我懒得讲了,你就听成是炼神的中期修为,吴蒙是初期。右边的这个,是午城城主郑旭和,也是炼神中期的修为。” 李无相点点头。 “六部玄教跟咱们太一教修行的法子差别很大。咱们太一教,讲究的是肉身成圣,要修成阳神的。到了阳神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把你体内的先天一炁,通过炼气、结丹、元婴的手段,修成一个新的你。这个新的你,形神合一,圆融无垢,是天地之间最完美的状态。” “但所谓的出阳神,也不是不要你的肉身了,只是这世间有两个你,一个是这皮囊的你,一个是阳神的你。如果能修到真仙的境界,就是把这两个你合二为一,一个都不落下。” “我这元婴呢,出的则是阴神。阴神和阳神的区别——有一回我跟姜教主玩闹,我出阴神,他出阳神,到百里之外赏,我们两人各摘了一朵。阴神和阳神归位之后,我摘的没带回来,而姜教主摘的则带回来了,就是这个区别。” 李无相不知道梅掌剑跟自己说这些做什么,但一个快要出阳神的剑仙所说的每一句话应该都不是废话,于是他仔仔细细地听、仔仔细细地记。 “六部玄教呢,虽然是六个教派,但修行的功法都差不多,都是邪门外道。比方说,炼气之后,咱们是把所炼的气结成金丹。而他们呢,则是继续把体内的百节诸神都炼化掉,融入魂魄之中,增强魂魄的力量。听着是不是有点熟悉?” 既然梅掌剑知道“青囊仙”的事情,李无相就不再隐瞒,点点头:“是。我修行的广蝉子,是把体内的百节诸神都炼化到皮囊里。” 梅掌剑转脸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好孩子,没一点隐瞒,这说明你的心是好的。对,广蝉子就是这么回事。其实广蝉子也是在很久之前,咱们太一道的修士试出来的功法。这功法是怎么回事呢,是为了解决咱们剑侠的一点问题。这个问题你得听我往下说。” “梅师姐你继续说,我全记着呢。” 梅掌剑拍拍他的胳膊:“好。六部玄教炼神之后,下一个境界就是还虚,相当于我这元婴。还虚还的是什么虚?就是开始炼化自己的魂魄了,要把魂魄也炼化到先天一炁当中。” “等把自己的魂魄也炼化完了,相当于太一道阳神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合道。合的是什么道?是把这先天一炁,合到那六位大帝的道中去,因此到了合道的后期,就飞升妙境了。” “我猜你肯定想过一件事——六部玄教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修士,那么多的天材地宝,为什么只守在他们的教区里,不跑出来灭掉咱们太一道?” “是因为他们的这个修为,修的不是自身,而是修那六位大帝。他们的修行手段,都是在叫自己越来越接近六位大帝的状态,越像,能请下来的真灵就越强。所以在教区之内,六部玄教的修士有神助,十成的功力,能发挥出二十成。” “可一旦离了教区,反倒是修为越高的,能发挥出来的本事越有限。当然,还虚的修士出了教区还是比炼气的强,但总的来说,还是炼气的六部玄教修士出了教区,差别会小一点。所以你看六部玄教的那些行走,全是炼气。” 梅掌剑微微出了口气:“明白了吗?离了教区,同境界之内,剑侠在这世上没有敌手。进了教区——三十六宗的残废就不谈了——咱们剑侠也会被玄教修士压制。所以,六部玄教才要将教区外扩,要不然,他们不敢来咱们的地盘。” “我刚才说到了广蝉子。这个东西,是这么回事——教区之内的玄教修士,因为走的是炼魂路子,所能容纳的灵气就极多。而咱们剑侠呢,肉身皮囊终究有极限,做不到像他们那么多。等像姜教主一样修到阳神,这个极限也就到了。” “但要是能叫肉身皮囊容纳更多的灵气呢?于是有人就想了这个法子——试出一门功法,先将皮囊给炼到极致,再继续修行,如此成就的阳神,会更厉害。但有利必有弊,弊端就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修行会变得很难。真仙体道篇原本就很难,而一个青囊仙来修,就更难。” “你该是遇到了许多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不是你运气不好,而都是你的人劫。”梅掌剑转脸看他,“你是太一教自有广蝉子这功法以来,第一个成功结丹的。李师弟,你是我教的生机种子。” 李无相沉默片刻:“梅师姐,娄何说广蝉子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这事我是知道的。广蝉子这功法教里已弃用很久了,但现在,这几十近百年来,会是太一教生死攸关的时刻。”梅掌剑望向远方,轻出一口气,“上次大战之后,六部玄教有大帝护持,恢复得比我们快上许多,教区也越来越大了。教区越大,外扩的间隔就越短。” “我私底下算了算,如今正是关键节点。再叫他们外扩,则往后势不可挡,剑宗必亡。如果能阻住这势头,才能有一线生机。姜教主老成持重,我呢,心思稍多一些,就放任娄何试了试。他这人胆子很大,也是因此我当初才收他入剑宗的,但没想到他的胆子比我想的还要大一点。罚了他之后,我也会领罚的。” “但他做对的一件事,就是有了你。今天同你说这些,是想要叫你回到幽九渊之后,不至于什么都不清楚。也是想要叫你知道,你非同寻常。人一旦觉得自己非同寻常,就真的有可能一飞冲天。” 这些话叫李无相觉得自己的心安稳下来了。不算是最好的结果——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似乎是某个计划和试验当中的意外。 但至少意味着他现在走的路没错,会更加艰难一些,但也会更强一些——当初决心要修炼真仙体道篇的时候,要的不正是这一点吗? 何况,在意外之中还有一个意外——太一! 而这时候,李无相也更明白娄何之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都一样”。 这位娄师兄,真是……唉,他到底也还像是个剑侠啊。 梅掌剑吐出一口气:“好了,现在你再看他们。先去看左边那个丹城城主胡昭。” 两人说话的时候,渡口那边的两位城主也在交谈,似乎是在讨论棺城里发生的事、探查那一剑是从哪里发出的。 等梅掌剑再说到这一句时,胡昭向前走了几步,又去看护河的水面。 梅掌剑之前打入河中的巨石还在,胡昭似乎发现了,又跟午城的城主郑旭和说了句什么,纵身一跃、在水面上几个来回,落到了那巨石上面。 “六部玄教的修士,手段都在真灵感应上面。”梅掌剑说,“你要杀他们的时候,会发现他们有不少的保命法子。但也该发现要杀炼气修为的修士很简单,只要攻其不备,不给他们做法的机会即可。那即便保了命,只要剑势不绝,他们也就没有生路了。” “炼神的修士呢,一般都会请真灵在身。真灵是什么东西呢,三十六宗的人会说,真灵就是大帝本身。但实则真灵是修行人与大帝感应,所请下的炁形。” “六部玄教的六位大帝掌握了天地法则,天地法则,就可以被看作是他们的先天一炁。请真灵其实就是从这炁里请,请幻身、请化身、请——” “投影?大帝投在修士身上的影子?”李无相说。 梅掌剑认真想了想,笑了:“这个说法更好,对不知道的人来说更容易懂。好,就是请投影。” “六位大帝都在妙境,到不了阳间来。因为既然已成金仙,就化身成道了。要是来了阳间,则与道分离,也就不是金仙了。” “所以,他们的真灵都在灵山,介于阳间与真正无形无质的妙境之中。譬如这位丹城城主胡昭,此刻就必然有法术在身。这护身的法术,是真灵留在他身上的,威能有限。发出的飞剑够强,就能破法。” 梅掌剑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缓缓吐出一口清气。 那清气一出口,立即变成了金气,又凝为一柄小小的光剑。 李无相就仔细盯着这光剑,等她再为自己说些炼化飞剑的事。 然而下一刻,那光剑忽的一闪,又立即出现在梅掌剑面前。 李无相愣了愣,立即转脸往棺城的方向看—— 胡昭原本在河心的巨石上站着,但他这时再看,胡昭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他的身子晃了晃,一下子落入河中,立即被水流卷走。“梅师姐你……” “这就是破法。”梅掌剑笑了笑,又指向渡口,“现在,你再看。” 李无相吐出口气,又朝那边看。 棺城渡口的人似乎极为骇然,那午城城主郑旭和被吓得接连退后两步,身后的十几个修士更是立即聚在一处。 随后郑旭和一扬手,一片灰黄色的清光笼在众人身上。他还没停,又从袖中取出笏板、在上面点了几下,虚空中立即浮现三个金甲的力士挡在众人面前。 “现在他们做法,就是借了真灵的力。往后你对付炼神的修士,要是给了他们做法的机会,将真灵威力借来了,要破法就难了。” “因为这虽然是‘投影’,也因为修士本身修为高低而有强弱,但这投影毕竟是来自天地法则的。你一击破不了法,这法术立即就从灵山里得到补充,再去试,也是没用的。” “所以对付玄教修士,第一忌讳叫他们准备充足,第二忌讳同他们陷入缠斗。一旦发现形势不妙,立即就走。”梅掌剑盯着三个金甲力士之后、身上黄光浮现的郑旭和,“不过我今天不是教你怎么退走的。你再仔细看,把丹力运到双眼上去看——” “此时郑旭和身上的真形教术法,来自灵山。你已经结了丹,你这肉身、魂魄,就已同先天一炁融为一体,所以你看他、用心看的时候,能不能感觉到什么?” 梅掌剑没有告诉怎么“怎么看”,李无相意识到这或许是对他的某种考校。 最+近+章节+在6=9=书=吧阅读! 于是他默不作声,按照她说的,仔仔细细地看、用心看。约过了两息的功夫,他什么都没看到,甚至觉得因为自己盯着郑旭和看得久了,因此他面前的那三个金甲力士、他身上的黄光都慢慢变得虚幻起来了,仿佛同这世间又隔上了一层薄纱…… 他心头一跳,立即抓住那“薄纱”以神识感应,耳畔忽然传来若有若无的嘶嚎声……那是灵山里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李无相忽然觉得眼前一恍,他看见了—— 仿佛虚幻模糊的灵山正与这阳间的现实叠加在了一起,他这与先天一炁融合了的金丹剑侠,感应到了同样来自五岳真形大帝的先天一炁的投影,于是好像瞧见了郑旭和所施展的真形教术法的源头……看不见摸不着,难以形容,但好像丝丝缕缕地就是从灵山当中延伸出来。 于是另一种强烈的感觉也从心头冒了出来—— “我感觉我能斩断它们。” 梅掌剑长舒一口气,点点头:“好。就是这样,能斩断它们。先斩断这术法与真灵之间的联系——就这么一瞬间,然后,再破法!” 她面前的飞剑又是一闪! 可这回,小剑闪过之后立即化作一道金光直射渡口,渡口的郑旭和应该是看见这光了,但看见的一瞬间,他的人头就已经落了地。 面前的三位金甲力士轰然消散,那金色剑芒卷起的气浪将郑旭和身后的十几个修士远远掀飞出去,金剑却没有立即回转,而又直冲上云霄再化做一道电光射下,狠狠轰在渡口一侧的山体上。 等崩落的碎石与烟尘散去,李无相看到那山体上印出了一道与山同高的巨大剑痕! 梅掌剑转过身:“赫连的债了了,走吧。” 她又像之前那样迈开步子,不疾不徐,但李无相跟上时,需要运转丹力才行。 走出几步,李无相忍不住又往棺城渡口的方向看了看——那群真形教的修士该是两个城主的随从,此时全不见了,甚至无人有胆子再向这边看一看。 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应该是有点儿狂妄的,可跟梅掌剑比起来,好像自己真算是谦逊随和了…… 之前,在德阳的时候,程佩心曾说如果有一位剑侠被杀,那别的同伴将从四方奔至为其报仇。那时候李无相还在想倘若有人故意以此设伏呢?就好像这回吴蒙这样? 现在他好像知道答案了。 梅掌剑走了一会儿,开口说:“我刚才教给你的是成婴才能用的法子。但你是青囊仙,在金丹也使得。不过毕竟你的境界在这儿,这法子不要万不得已不要用。” “嗯,我知道了,掌剑。” 梅掌剑看了他一眼,微微歪了下头:“怎么了?忽然就恭恭敬敬的。” 李无相笑了一下:“我有点儿吓着了。” “你?”梅掌剑笑着摇摇头,“在棺山上说要领教五岳真形大帝本事的人可不像能被吓着的。嗯,我想想,你是因为我斩杀了两个城主。” “有一点儿吧。不过我没有觉得赫连不值的意思啊。” “嗯,这么和我说话才好,这样才自在。”梅掌剑把她的斗笠又戴回到头上,“其实还是杀得少了。这话我跟娄何说过,跟曾剑秋也说过,做剑侠的,心里要有意气。” “自从三百多年前之后,剑宗里的意气就少了。真形教的行走敢去然山,棺城的吴蒙敢用娄何设伏,他们是都忘了三百年前的事,不知道怕了。一不知道怕,从前的事就会再来一遍。其实,也快了。” 梅掌剑说到这里,忽然站下,眉头紧皱、神色一慌。 李无相胸的中的飞剑噌的一下破体而出:“梅师姐!?” “东西你拿了没有?” “什么东西?” “那些吃的——” 李无相愣了一会儿,收回飞剑、叹了口气:“没拿。我回去拿。” 过了一会儿,梅掌剑就边走边吃那点心了。 李无相捧着肉干跟着她:“师姐,你刚才说‘其实也快了’,是什么快了?” “快又来围剿幽九渊了。”梅掌剑边吃边说,“刚刚才看见了吗?吴蒙死了,丹城和午城的人即刻就到。真形教平时不是这样子的,那两个城主也不会这么在意吴蒙死不死——因为该是真形教总坛山门来人处理这种事,那两人说不定还会在背地里高兴。” “但来了就是说,他们有一起要做的事。这些年我慢慢地都看过了,真形教教区周边的大城差不多都在灵山开了府。上一回他们这么干的时候,过上几个月就找到了幽九渊。” 梅掌剑忽然又停下脚步。 李无相往自己手里看了看:“师姐,东西我都拿回来了。” “不是这个事情,我忽然想起来我只说我的了,还没问过你到底想不想去幽九渊?要是不想去,觉得怕麻烦,就不用去,在外头自在几十年也好。要是想去,我这就带你去。” (本章完) 第141章 到幽九渊去 第141章 到幽九渊去 李无相沉默片刻,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 前世的时候经常会这样,但到了此世,他很少会在做一件事情之前犹豫这样久了。 梅掌剑就耐心地等着他。等到她又吃了两块点心,李无相才开口问:“如果我不去幽九渊,还算是剑侠吗?” “算。不过就像是有些宗派的外门弟子。凡是你是被欺受辱,同门也都不会视而不见。差别就是潘沐云他们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的那些,宗门里的一些活计你做不了。” “不过做这些事,看得见的好处也只是多些修行要用到的资材。你现在是金丹了,这样的修为在一些小门小户的散修宗派连宗主都做得,需要什么东西,自己小心一点、多费几年几十年的功夫,去采、去买、去换,慢慢都能弄得到。别人不想耗费时日是因为青春寿元有限,青囊仙虽然不能说跟天地同寿,可你已经三聚顶,再补上了朝元五气,也能有五六百年皮囊才会渐渐枯朽,也不必担心这个。” “况且你在棺山做了这些事,又救了两位同门,这样的功劳,护丹期间所需要的臣药宗里都会为你备齐,你自己只要去找君药就好了。”梅掌剑看着他,“我说过你是剑宗的生机种子,你也是我这一脉的人。要是你不去幽九渊,有事一样可以来找我。” 李无相想了一会儿:“师姐,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直说了。幽九渊,咱们宗里,有没有内斗之类的屁事?” 梅掌剑的脸上绽开笑意:“嗯,我猜你就是担心这个。有。有人的地方就会免不了这种事,不过现在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这些年来人们说的都是‘六部玄教’了,可要是再早一些,三百多年前,千多年前,有时候还是会说‘七部玄教’,这里面就有剑宗。” “那时候,教里门人弟子众多,想的是门人多多,势力强大,做事也自然好做。但就有两个坏处,一是人多,容易被找得到。二是人多,阶级就要分明,于是就有人争权夺势、内耗内斗,结局你已经知道了。” “所以姜介做了教主之后,咱们就都是师兄弟姐妹相称了。修行的功法,其实对人的性情有些影响。譬如说真形教的人,性子可能稍纯一些、钝一些,你要说蠢倒也不是不行。剑宗的真仙体道篇呢,则会叫人的性情稍微豁达一些。” “如今宗里的弟子少,选人做剑侠的时候,又先看的是心性通透,然后才看资质。再加上些考验、试炼,所以如今宗里的人,比从前要好上不少。至于你说内斗,是有的,我跟姜介就在内斗啊。” “只不过我会把这种事说出来——姜介知道,宗里的人也知道,我说好听的时候,跟他说姜师兄你老成持重。说不好听的时候呢,就说他是缩头的乌龟。” 李无相听得了愣了愣:“那……师姐,我之前在棺城里的时候也在想这个事儿,姜教主为什么做缩头乌龟啊?” “因为他觉得从前太一教就是没做缩头乌龟,所以才落到今天这样子。你拿这事去问他,姜介会告诉你如今剑宗需要休养生息、保存实力。你再问他那眼下教区外扩、形势紧迫,又该怎么应对呢?他会告诉你说,这是大势所趋,早晚会这样的。” “他这话其实也没错。三百多年前之后无论咱们是再广纳门徒还是像现在这样子,这种事也不过是早上晚上一两百年,只不过我觉得宗里该有意气,而不是暮气。”梅掌剑叹了口气,“要是只说活命,倒是还有退路的——退出中陆就好了。” “中陆之外,渡过寂幽海,也有大片广阔的天地。那里都是妖魔居所,剑宗去了那里倒不至于畏惧他们,只是剑侠离开中陆,三十六宗再被灭掉,用不着千年,数百年间,东皇太一这尊名可能就无人知晓了。” 李无相点点头:“我明白了,姜教主是保守派,师姐你是激进派。” 梅掌剑忍不住笑了:“这可说不上啊。要是当初是我做了教主,我也许会想,怎么叫六部玄教胆寒?怎么壮大宗门?怎么解救太一?可现在我不是教主,这些事就该是姜介要想的。” “形势我说过了,眼下这形势,好像姜介的确没什么法子。但他既然做了教主,在没办法的时候想出办法来就该是他要做的事,不然要他做什么呢?所以想说的我还是要说的。” “这就是剑宗如今的内斗。像我一样的不少同门觉得这样不行,可也不想出更好的法子。那既然叫姜介做了教主,也就要听他的号令,然后像我这样,做些自己觉得有用、而不至于有悖大局的事——所以一直到了今天,我才下手杀人。” 梅掌剑又想了想:“宗里跟其他门派不同,你要真去了幽九渊,想说的也都可以直说。要是哪一天宗里的同门觉得我更适合做教主,那我自然也会逼姜介退位。只是私底下,宗里不会有之前、别处的那些龌龊事了。” “那,我是青囊仙这件事——” “咱们自己知道就好。别把宗里想得太坏,但也别把宗里想得太好。有人的地方自然也会有是非,你决心要去宗里,我就要推荐你做执剑。你做了执剑,往后万一我也想做教主,你才能帮上我的忙。” “而崔剑主就并不想叫我做教主,而觉得咱们应该尽早用最后的那条退路——渡过寂幽海往别处去。所以也许他那一脉的人不会喜欢你。剑侠都是磊落的人,而磊落的人不喜欢你,有时候比阴险小人还难受。” 李无相点点头。现在他知道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了。其实最重要的不是剑宗里的风气到底怎么样,而是有关姜介的事。 现在他心里终于有了一个猜想——为什么会被太一真灵附身。 这话也许应该反着说——为什么太一没有选择上姜介的身,而是选择了自己这样一个新人。 也许梅掌剑的说法是对的,姜介太老成持重了。太一认为姜介已经不适合再统领太一教,于是打算扶持自己成为新的教主。 以为自己身上的是外邪的时候,李无相在想着应该怎么除掉他。 认为是太一的时候,他觉得放心了一些。等到在棺城里又跟太一单方面地吵了一架,他则觉得更安心了。 因为那回太一真帮了忙,而且之后在跟请下五岳真形大帝真灵的吴蒙动手时,太一似乎也主动帮忙了——想要遁入玄光镜、想要遁入然山幻境,两回心中都忽然生出警兆,这无疑都是太一的手笔。 看来有些事还得是吵一架、摊开来说才行。 他不是什么别扭的人,心中不至于有那种“凭什么要我担负这么大的责任”或者“我一点都不想当一个掌握天下权柄的皇帝而只想过闲云野鹤的人生”之类的狗屁想法。 所以真要自己与这世上的许多最强者争个胜负的话……没问题,这很有趣、不无聊! 于是李无相说:“梅师姐,我要去幽九渊。” 梅掌剑笑起来,看着很高兴:“好。我这就带你去幽九渊。第一步,咱们先找个有人的地方。” 两人了三天的时间找到一个村镇,然而不知道名字。因为并没有走到村镇里面去,而拉住一个人稍问了问,问清楚村镇附近的坟地在哪里。 而后在那村镇附近找到一座小山,瞧见了上面的坟堆。 许多坟墓都快要看不清土堆的形状了,而逐渐变成草木茂盛的荒丘。梅掌剑选了一座稍微气派些、立有墓碑的,然后在这坟墓的东北方、三丈三尺远处掘出了两个深坑。 不是放棺椁的长条形,而看起来是要将人竖着葬进去的。 挖掘出来的土都洒到了别的地方,只留下了小小的一片。然后梅掌剑说:“稍微等等吧,要等到子时,那时候阴气最重。” 李无相想了想:“师姐,娄何说幽九渊是在幽冥卷里……” “这没错。在幽冥卷里,不在阳间,所以咱们得用挖出来的这个过去。” “那幽冥卷——幽冥卷藏在这哪里这个事情,算是秘密吗?” “是。你之前猜过吗?可能在哪儿?” “猜过。比如说我曾经想,也许姜教主在哪个大城,扮作高人或者书商,把幽冥卷随机卖给一个什么人。然后现在幽冥卷就在那户人家的书架上,谁都想不到剑侠就藏在里面。” “后来我从娄何那听说幽冥卷其实很大,你还带他亲眼看过,就想也许是咱们在哪个偏僻的地方建了一个庄子,庄子的主人只知道自己为一个大人物办事,却不清楚到底是谁。于是家里设有一间密室,幽冥卷就藏在那里面——他也不知道在庄子里进出的就是剑侠。” “你这些想法都挺好啊,哦,要是我有一天做了教主,也许就按着你说的这个来。” “那?” “我也不知道。每一位新任教主都会把幽冥卷藏在不同的地方,宗里还有些事也只是做了教主才能知道的。”她抬头看了看天,又看看地上的挖掘出来的墓穴,“差不多了,行了,走吧。” ~~ 她走到墓穴旁,于是李无相也纵身一跃跳进墓中,正要将一旁的野草拔下一些给自己盖上去,听着梅掌剑说:“你……这是干什么?” “不是不在阳间吗?” “那也不是这样的。”梅掌剑笑着把他拉出来,“怎么会真把自己埋了,多晦气,这样就行——” 她从袖中取出两张符纸,手指动了动就撕成两个粗糙的小人形状,递给李无相一个:“滴一滴血。” 然后将血滴在小人脑袋上,丢入墓穴,又往上面撒了一把土,随后在墓穴边盘坐下来。 “现在还得等一等。内息,不要喘……哦,你也不能喘气。” 李无相也像她这样坐下了。瞧着她刚才那笑,觉得或许是在故意捉弄自己,这叫他在心里也忍不住笑了笑:“其实我也能喘气,就是没什么用。” 今夜没什么风,身边的野草梢头只微微地晃动着,野地里还有许多虫鸣。但过去约莫一刻钟,虫鸣声忽然停歇了,随后有一阵凉风在两个墓穴旁刮了起来。 李无相立即想到了许道生——在然山上时他被自己偷袭得差一点死了,是叫冯骥把他埋在了土坑里,随后也起了这么一阵阴风。之后他说,是借着秽土转生的法子骗过了来勾魂的幽冥使者,才侥幸逃得一命。 那时候李无相的修为是真仙体道篇的筑基境界,也只看到了风。 可现在,他多了一种感觉——那风是阴冷的,而且并不像真正的微风那么轻盈,而有些黏腻的感觉,好像是一条无形无质的蛇。 这阴风在两个未封的墓穴边徘徊了一阵子,卷起许多的尘土与碎草茎,似乎对这墓穴稍感疑惑,不清楚该走该留。 这时候梅掌剑看了李无相一眼,忽然抬手在半空中一抓。李无相立即学她的样子,也在半空中抓了一把。 于是手掌的指缝当中传来凉意,仿佛一阵微风被他抓住了,正在贴着掌心、绕着指根不停游走。 梅掌剑将手在头顶的百会穴上拍了拍,李无相仍旧学她的样子做。 再过上三息的功夫,地上被卷起来的那些东西忽然被阴风裹挟着,一下子落入两个墓穴中去了。 这时梅掌剑才又开口:“幽冥教的功法与六部玄教、太一教的功法都不同,在业朝时就不同了。是因为幽冥教供奉的幽冥地母算是先天神——太一未传道之前,人生死轮回就已经要去幽冥了,是太一成了真仙之后,才知道还有幽冥地母在。” “不过那时幽冥地母也不算开了灵智,是太一大帝传授了她一些修行法门,她才成了大帝座下的第七位弟子,又逐渐修出灵智,慢慢成就金仙。” “幽冥道的弟子,都不是活人,而是幽冥之中的魂魄。太一还在时,人死了,留在世间的是人魂,去往幽冥的是地魂,去到太一妙境的是天魂——” “太一妙境?”李无相愣了愣,“六部玄教的人飞升了就去妙境……太一也有妙境吗?我从前都没听说过。” “你应该已经去过许多次了——就是灵山。从前的太一妙境不是如今灵山这样子的,是太一被镇压之后,才成了如今的灵山。所以灵山当中的怨鬼,大部分都是从前的天魂。” “你也知道人有三魂七魄,人死之后,天魂去往妙境,地魂去往幽冥,人魂留在世间。人死后往往性情大变,就是因为三魂分离了。如今许许多多的天魂被困在灵山成了怨鬼,这世上的人自然也就少了。” “天魂有人累世轮回的记忆,是神通的根源,人魂则是人的今生今世,而地魂是人此世的因果报应,所以三魂里面,最愚钝的就是地魂。因此现在的修行人要到灵山去,都是分出地魂去,一旦受害,不至于损伤太大。” “幽冥道的弟子,绝大部分都是由幽冥中的地魂修来的。有灵智,然而跟寻常修士比起来是很懵懂愚钝的。譬如刚才来的这两个幽冥使者,就是被这墓穴和精血骗来的。刚才咱们这一抓,你就当成是抓了一点它们的真灵来,如今灌入了百会穴,这真灵就会帮我们引路。” “……引路?” “幽九渊就在灵山与幽冥之间,来吧。”梅掌剑跳进墓穴,瞬间没入黑暗里。 李无相来不及吃惊,稍稍一愣,立即也跳了进去—— 刚才往墓穴中看时,因为天黑了,挖得又深,因此看起来仿佛已变得深不见底,不知通往何处。 而此时他一跳进去,就感觉双脚碰到了东西、就仿佛碰到了地面……不,那就是墓穴底下的地面! “……梅师姐?”李无相懵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坑壁,“梅师姐……你还在吗?” (本章完) 第142章 幽冥教主 第142章 幽冥教主 没人回应。 李无相就只好又从这墓穴里跳了出来—— 跳进墓穴之前,周围是一片长满野草的山坡,可现在一落地,这小山坡还在,但坡上的坟墓全不见了。 然而,土坡周围也不再是一望无际的旷野了,而变成了一片浓重的雾气。当李无相的视线从雾气中收回、又投向自己身下时,土坡也不见了——他被这么一片灰色的雾气包围着,说不清天是阴还是晴,甚至说不清自己现在是站在地上,还是悬在空中。 直到又听见梅掌剑的声音:“李无相,过来。” 这声音好像是一根线,一下子把他这飘飘忽忽的风筝牵住、拉了下来,他才感觉脚踏实地,并在雾中看到了梅掌剑。 她就站在自己两三步之外,身边还有个人。是个男子,穿着青布道袍,梳着道髻。一张国字脸,眉眼很鲜明,只在下巴上蓄了一缕胡子。身材高大,背手看着自己、微微皱着眉,瞧着极有威势。 梅掌剑笑起来:“吓了一跳吧?这里就是幽九渊了。第一次来全是这样,下一回就好了——跟灵山里差不多,要一个念头才能站得稳。” 又转脸去看身边的男子:“姜师兄,你是特意来这儿接他的?” 能被她称为“师兄”的,应该就是太一教主姜介了。 李无相抬起手,想要拜见他,却听见姜介说:“特意是真的,不过不只是接他,而是接你们。” 他瞥了李无相一眼,转脸看梅掌剑:“要来看看他到底能不能进幽九渊。” 梅掌剑皱起眉来:“我带他来了这儿,还要你看吗?是我这个掌剑说话不管用了?” 姜介哼了一声:“梅秋露,你带着你这位小师弟,一起在棺城兴风作浪,我不看能行吗?你说说你这一脉的弟子,娄何是怎么回事?曾剑秋倒像是个剑侠,但修为竟然被你这位小师弟给废了?你这位小师弟——” 他又瞥了李无相一眼:“——咱们的第十一位金丹剑侠,他是人吗?” 梅掌剑的眉眼向来和顺,经常忍不住露出笑意。可这回慢慢把眼睛睁大了,看着姜介:“你这句话是骂人还是真在问?” 姜介跟她对视片刻,把视线挪开:“我骂人做什么。” 梅掌剑往旁边挪了一步到他面前,还盯着他:“哦,那崔剑主是人吗?” 姜介清了清嗓子:“我也没说不让他进幽九渊,我只是要先问问他几句话。再说你的事我还没问你呢,你又杀了两个真形教的城主?” “我那是给赫连还债。你这一脉的你不出头,白死吗?” 姜介叹了口气:“行了,你回去吧,我不跟你说。我先问问他几句话。” 梅掌剑看了他一会儿才点点头,又看看李无相:“这位就是姜教主,那你就陪姜教主好好说几句话吧。姜教主老成持重,你可别说什么怪话惹人不高兴。” 姜介只来得及说了一个“你”字,梅掌剑就忽然一抬手,像打开了什么东西,隐没到浓雾中去了。 这时候李无相才抬起手作了个揖,诚恳地说:“弟子李无相,拜见东皇太一教主。” 姜介背手站在雾气中,看着李无相,隔了一会儿才说:“你用不着这么恭恭敬敬。你在外面,跟梅秋露在一起待了多久?” 梅掌剑之前打过预防针——剑侠都很坦荡磊落。李无相也知道被坦荡磊落的人不喜欢,可能比被小人不喜欢更难受。 只不过没料到会到这种地步——似乎还没踏进幽九渊的门儿,教主就要亲自给自己来个下马威。 要是寻常的宗派,他此时可能已经生出拂袖而去的念头了。但既然是剑宗,知道这些人大概的性情,他就觉得自己能忍一忍。 于是他笑了笑:“梅师姐在棺城外救了我,我们又在一起待了大概六七天。” 姜介点点头:“六七天,好啊,那她应该把什么话都跟你说了,也说过对我很不满,是不是?” 不是……你们第一高手和第二高手不对付,跑过来问我这么个新人干嘛?尽管早已在心里做了准备,但这问话仍叫李无相觉得有点离谱——在阳间时,梅掌剑就跟自己说了一堆宗里的事,竹筒倒豆子一般。那时他当梅掌剑很有性格,又算是自己名义上的师祖,倒也不算奇怪。 可姜介是一教之主,又跑来过问自己这些? 他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作风的组织,实在摸不清楚该怎么跟姜介相处。要拿出剑侠的“真性情”吗? 但他自己并不算是个“真性情”的人。这种事装得了一时,却装不了一世。 于是仍客气地说:“是说过。但是我听了教主跟师姐刚才说的话,倒觉得关系是很好的。” 姜介皱起眉:“关系好是关系好,是非曲直则是另一码事,不要把别处的坏习气带到这里来。我问你,她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李无相觉得不高兴了。但在表达出这种不高兴之前,他还是忍着多问了一句:“姜师兄,别的弟子来到幽九渊,你也会拦在这里问话吗?” 姜介看了看他,才说:“有的会。以免有人识人不清。你觉得我在为难你?按着别处的看法,算是吧。你结丹了,要是别人,在宗里就该要做个剑主、掌剑。但你是梅秋露这一脉的人,如果想法又跟她的差不多,那这事你就别想了,我就只能容你在教里做个寻常弟子。要是觉得受不住,心里有怨念,就趁现在回去吧。” 李无相对剑侠的印象一直以来都极好,直到现在。 于是他往四下里看了看,在想是不是真要回去,像梅掌剑所说的那样做个外门弟子——到目前为止,姜介此人的做派开始渐渐超过他能够忍耐的限度了。看起来为人相当刻薄,气量也并不甚宽广,如果和这种人长期相处,往后应该会极为难受。 然后,就在心中生出这种怨念的功夫,他心里又忽然生出另一个念头:想要看看周围雾气里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念头一在心里出现,立即落地生根,像一颗生长迅速的种子。 于是李无相忽然觉得,周围的雾气一下子变得极淡了,淡到了他能略微看清雾中有什么东西的地步了—— 原来周围的并不是雾气……而是人。 许许多多的人,面目呆滞灰败,衣衫破烂,重重叠叠地在灰色的雾气里徘徊,一眼望去不知道有多少。 这些人全在看向幽九渊的方向,仿佛很想要闯进来,却又因为周围存在一层无形的隔阻,只能在抵在原地不停迈步走着、走一气再换个方向,又由周围和后面的人填补过来。 而这时候他也能看到这些人脚下的土地了。其实不像是土地,而看着是极为光滑的什么丝丝缕缕的东西,一直延伸向雾气的更深处。他的目光与心神就忍不住抓着那些东西,随之往远处延伸过去,那里有—— “回来!别看!”一声断喝忽然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李无相猛一恍惚,眼前的一切又成了一片浓雾。 姜介正抬着手,指尖一点清光将李无相的胸口和面庞全映亮了。见他回过神,又往前一步挡在他面前:“你看见的就是幽冥界,那些都是亡魂!不要看,守住心神!小心你陷进去!问你几句话,怨气这么大吗?那你就真不适合待在幽九渊了!” 李无相愣了愣,慢慢在心里出了一口气。 姜介看起来很不喜欢自己,看着是真不想叫自己进入幽九渊。可刚才自己似乎落入了在他看来很凶险的境地,他却又毫不迟疑地把自己拉了回来。 于是李无相在心里想了想,叹了口气:“多谢姜师兄。师兄,我刚才……” “别多问,知道了对你也不是好事。你师姐不是说过了吗?幽九渊在幽冥与灵山之间,你在灵山里该怎么做?不该想的不想,不该看的不看,在这里也一样!” “好,我明白了。” 姜介皱眉看着他:“那就回我刚才问你的话!”李无相想了想,开口说:“梅师姐是对我说了许多事。以她和剑侠们的性情,我觉得不至于有夸大作假的地方,以她所知道的那些,她说的事,就该都是真的,我觉得她的想法没错。” 姜介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嗯,好。那么你就——” “但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可能是她不清楚的。在棺山里的时候,娄师兄也对我说了许多话,和梅师姐的看法差不多。那时候我对娄师兄说,也许也有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李无相顿了顿,看着姜介:“姜师兄,得道年来八百秋——” 姜介愣了一下:“什么?” 看来这世上并没有这句诗。于是李无相轻声说:“我是想起了一首诗。得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玉皇未有天符至,且货乌金混世流。” 姜介怔了怔,沉默了一会儿。 过上片刻才又把眉头皱起来:“这诗是你写的?” “是啊。” “这诗倒是不错。”他又把李无相仔细看了看,“但像我之前说的,来了幽九渊之后,不要把别处的一些习气也带进来——你这是在奉承我吗?”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又说:“你不是人,我看你是个青囊仙?” “嗯。” “青囊仙,要是活得久了,许多人的习气也就慢慢没了。那你来幽九渊倒也未尝不可。”姜介又想了想,“但剑主、掌剑,你还是不要想了。这不是私怨。你在外面做的事情,梅秋露喜欢,我未必喜欢。但我喜不喜欢不要紧,你做的事对太一教来说还算是有功劳的。” “你可以试试做个执剑。只不过这执剑也不是我说了算话,而要教里众人看你的品行。之前梅秋露叫娄何做了执剑,结果现在他留在了棺城。你又是她那一脉,我看你是很难的了。” 李无相笑了笑:“在外面的梅师姐是先问我要不要来幽九渊的。那时候我也先问了她,教里有没有争权夺势之类的屁事,她说不算有,我才来了。所以姜师兄,做不做执剑,我也无所谓。” “不过,要是因为别人对我的看法不好我就做不成,那我想了想,觉得还是非要做不可了。” 姜介不说话。 李无相就说:“那现在我能进幽九渊去了吗?” 姜介仍旧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不想知道,刚才你可能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吗?” 李无相愣了愣,然后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姜教主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忽然就变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念的那几句诗。但如果是的话……姜介这人是有多可怜啊? 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倒是真心的。梅掌剑对姜介的不满全源于她所知道的那些事。但她也说,还有一些是只有做了教主才知道的。 既然能做太一教的教主,应该不会是真是缩头乌龟。梅掌剑应该也会这么想,因此才只把她自己的不满停留在口头,而不是非要对着干。 那是自己刚才念的那四句诗,一下子叫姜介觉着,自己是真能理解他的吗? 不是,那剑宗这一百来个人,是一个会说点儿好听话的都没有吗?那这教主真是做得没滋没味啊。 他就说:“这个……姜师兄你不是说我最好别知道吗?” “反正你早晚也要知道。索性就叫你看一看吧,以免你往后好奇,再叫事情更难办。” 不等李无相开口,他又伸出手往他胸口一点:“看吧,往上看。但记着,没有我或者梅秋露为你护法,往后绝不许再抬头看。” 李无相就抬起了头。 心中生出顶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的这想法的一瞬间,浓重的灰雾再次散去了,然后,他瞧见在深沉的虚空中,一张无比巨大的脸! 那张脸,应该极高、极远的,如果这里也有天空,应该是同天上的层云一样高的! 可就是在这么远的距离上,那张脸将几乎整片上方的空间都遮蔽了。 那不是人脸……而是椭圆形的,惨白色,没有耳朵、鼻子、嘴巴、眉毛、头发,而全是细长的血红色的巨大眼睛,像纵横交错的伤口一样,俯瞰着下方。 李无相只瞥了一眼那眼睛,就觉得心如死灰,再无任何生机念头,仿佛自己成为了一个死物!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胸口一暖,神智才又稍稍缓和过来,能艰难地移动视线,再叫那些灰雾逐渐散去,看到别的东西了—— 没有躯干。那张脸的脖颈以下,是破碎的躯体,像是无数条细长畸形的手臂,又像是躯干残缺之后遗留下来的许多器官。它们一直向四面八方、不知何处延伸着,其中有一些就延伸到了他此时站着的地方,变成更细的丝丝缕缕——刚才看到的外面的那些亡魂,应该就是站在这些东西上面的。 这东西……整个像是在蜷曲着的,向一个无比巨大的、残缺的婴儿,将他所在之处环抱其中。 李无相艰难地试着再仔细看了看,就发现它那苍白灰败的躯体上还似乎有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孔洞,仿佛是腐烂出来的。孔洞当中,蛆虫一样的东西蠕动着、游走着……但那不是虫子,而就是无数的亡魂! 还有……还有许多暗红色的,像疮疤一样的东西也在它身上,里面同样像是也有许许多多蛆虫一样的东西蠕动翻滚着,就好像是—— “幽九渊在幽冥与灵山之间。” 李无相听到耳畔传来姜介的声音,隐隐约约的。 “你现在所看到的,就是幽冥里的亡魂。那些暗红的,则是灵山的一部分——是你如今这修为能理解的灵山的一部分。” “除了这些,你还看见了什么?” 几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但李无相此时略有些浑浑噩噩的神智忽然意识到,姜介提到的只有“亡魂”、“灵山的一部分”,而没有提到最令人震撼惊恐的,那个巨大的东西。 那东西……自己现在不应该看到吗? 梅掌剑和姜教主都知道自己是青囊仙了,这已不是秘密。可他的身上还有另外一个秘密——东皇太一。 是因为太一,自己才看得到吗? 于是他遏制着心里的念头,艰难开口:“还有……我觉得好像还有什么……我看不清楚……” “那就往后再说吧。” 李无相的神智被猛地拉了回来,灰雾迅速将视野中的一切都淹没了,死寂与绝望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他的心里被排挤出来。 他怔怔地站着,等终于觉得心里又再次泛起一点活气,才能开口问:“姜师兄,还有什么?还能看见什么?” 姜介收回手,抬头向上方望了望:“幽冥地母。也就是幽冥道的幽冥教主。” “或者还可以说,太一遗骸。” 李无相张了张嘴:“你……姜师兄你是说幽冥地母就是东皇太一!?” 姜介竟然对他笑了一下,笑容一闪即逝:“不是。你不是说,可能有些东西只有我是知道的吗?那就等等吧。要是往后你能做教主,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事,不要对第三个人说。” (本章完) 第143章 第143章 李无相只能点点头,但觉得脑袋里还是懵着的。 一方面是因为刚才看到的那东西。 来这世上之后他见到的匪夷所思的事物太多了,但第一次见到刚才看见的那个…… 难以言表。 完全超越他此前的认知,震惊到反而不觉得震惊,而立即接受了。 他不清楚姜介所说的“太一遗骸”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东西,叫他对姜介的看法发生了变化。 之前,他觉得姜介可能是自称自己身上有太一真灵,是为了凝聚剑宗人心。 他已是阳神的修为,这种实力,说不定太一真灵真来了这世间都没他强——梅掌剑是能一剑灭杀被炼神修士请下的五岳真灵的!那他编了这么个谎话,没人能识破的。 然而现在他倾向于姜介所说的是真的了。 就是因为叫他发懵的第二点—— “玉皇未有天符至,且货乌金混世流”这几句诗,在梅掌剑跟他吐槽姜介“老成持重”的时候李无相就已经想好了。 想的是,来了幽九渊,在机会适合的时候,或许用这几句话来博得他的好感,缓和一下关系。 刚才将这首诗念出来的时候他是在想,姜介虽然之前表现得令人厌恶,但又会提醒自己不要去看那雾气,可见也是在意自己的性命安全的。这种人,可能是生性固执,但不至于是个坏人,倒也能勉强与之相处。 只不过他没料到效果会这么好——对自己的态度立即转变,甚至似乎由厌恶变成能够接受了。 姜介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自己这么好哄?不会就是因为这事,他才在收人的时候才注重看“心性”的吧? 这时姜介已抬手在雾气中一翻,对李无相说:“随我来。” 他向前迈出一步,立即在雾气中不见踪影,李无相赶紧也跟了上去—— 下一刻,眼前一片光明。他正在一座山坡的半山腰上,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碧空,蓝得稍稍有些发绿,仿佛要滴出水来。 远方是一片大平原,但与往棺城去的平原不同,那平原上不是草地、河流、树木,而是密密麻麻的城市! 李无相分不清那是一座城还是许多座城,许多的房舍在平原上连成一片,有些地方的建筑稀疏、高大一些,仿佛城市的中心,但有些地方的房舍则更加漂亮齐整一些,仿佛是居民区。 城市从他所在的这座山的山脚往远处铺开,直到目力所及的尽头,也仍看不到荒野、看不到田地! 他惊愕地张开嘴:“这是……” 但姜介已不在他身边了,几步之外站着的是梅掌剑,似乎特意在这里等他。 瞧见他这模样,梅掌剑也望向远处,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业朝旧都。是太一成就真仙之后的景象。黎民兆亿、人道昌盛。” “你现在看到的都是幽九渊里的幻象,过不去的。但可以叫每一个剑侠都瞧瞧,太一教从前是怎么样的,我们剑侠又想要这世界再变成什么样子。”她转过身,看向李无相身后:“你转过身所瞧见的,则是业朝旧都当下的模样。” 李无相就转过身去。身后的山坡一直往上延伸,虽然坡势平缓,但因为这山实在太高,于是仍旧带来了一种倾压感。 这山坡上都是断壁残垣,所能看到的,就只是些裸露的石壁、石柱、石阶,被草木藤蔓覆盖。 可他能根据这些东西想象出这业朝旧都从前的样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这座巨大的山体上,应当有一条长且宽阔的石阶从山脚一直延伸向山顶。石阶的两侧应该是无数华丽雄伟的建筑,随着台阶一路向上,直至最顶端—— 最顶端,仍旧耸立着成百上千根高耸的、直刺苍穹的巨大石柱,粗得惊人,目测甚至需要十几人合抱。 李无相站在这山顶上的时候,已感觉这山顶的一片地基极为宽广,甚至能容得下一个金水镇了。可再看那些残留的的石柱,则意识到这里从前可能都不是一片建筑群,而就是一间无比巨大的大屋或者殿堂。 只是如今,这殿堂看起来更像是一片树林。石柱被藤蔓攀爬缠绕,好像有了生命。底下石板的缝隙中也生满草木,郁郁葱葱。 李无相看到了其他的剑侠。有两个人正坐在草木间说话,手里执着小剑,似乎在谈论剑术,往这边见了一眼,目光在自己身上稍做停留,就又移开了。 还有一个正坐在一根稍矮些的石柱顶端,垂了两条腿下来,看着很年轻,也在看自己。触及到李无相的目光时,微微一笑。 这时梅掌剑说:“你看到外面的太一遗骸了吗?” 李无相心里一跳——她也知道!? 于是他往四周扫了一眼,低低地说:“看到了。姜教主不叫我告诉第三个人。” “嗯,他跟谁都这么说。”梅掌剑一下子笑了,“那他就是接纳你了。他这个人,只要顺了他的心意,性格其实也算是敦厚。” 李无相愣了一会儿,就也笑了:“那,师姐,你知道太一遗骸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姜介不说。说知道了没什么好处。不过这里是他做了教主之后找到的地方,他自己该是清楚的。” “幽冥地母呢?怎么又是那个样子了?” “姜介也没说,但也该是知道的。修行这种事,境界越高,知道的越多,能说出来的其实就越少,我是能理解他的苦衷的。他是阳神的修为,已经是陆地神仙了,有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可就不只是说了。” “那……这里是真的吗?真的业朝旧都?姜教主把它藏到幽九渊这里来了?” “也可以当成是真的吧。”梅掌剑拍拍他的胳膊,“行了,跟我到底下去。见过了姜介,我再带你见见底下的几位剑主,再看看曾和潘。” 她又叹了口气:“赫连死在棺城,潘沐云也受了重伤。到了底下的时候,你代我去看看他。先跟你说,有的人比姜介还不好说话,你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本章完) 第144章 堵门 第144章 堵门 通往地下的入口在山顶这片平台的正北方。梅掌剑带李无相走过去的时候,他发现那里的地势更高一些,再想到“坐北朝南”,料想这巨大宫殿还在的时候,这里应该是皇帝宝座所在的位置。 那这入口,之前就应该在藏在宝座之下或者之后的。 有意思,业朝繁盛的时候,李业既是天下道祖,也是人道帝君,更是当世第一修为,为什么要在至尊宝座地下弄一个暗道? 等李无相随着梅掌剑经过长长的通道走入地下,心里的这种疑惑感就更强了——在这山顶平台的底下的这片空间,就像是一个避难所。 他们下来时身处一个圆厅当中,很高,是弧形穹顶。地面上铺着的石砖应该也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可似乎由于剑侠们勤于打扫,仍旧干净整洁,只是被磨得越发光亮了。 这圆厅都是石墙,墙壁上嵌着灯。但这灯也不是寻常烛火,而是更像是被打磨出了形状的琥珀,其中封印着泛白的圆球,就是那些圆球在发散光亮,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 在这圆厅的墙壁上还有些顶端是半圆形的拱门。李无相朝那些门看了看,正要说话,梅掌剑已经开口:“咱们也不是住在这里。” 然后将其中一扇门打开,带着李无相再向下走。石廊长且昏暗,快要走到尽头时,看到那边透过来的隐隐光亮,湿润清新的空气,草树木的馨香,仿佛又回到了地面上。 等走到尽头,李无相看到面前的一片广阔的空间。 这竟然是个洞天中的洞天——在这山坡的腹中,还隐藏着一片天地。头顶天空澄碧,远处山峰重峦叠翠,云雾在其间缭绕。玉带似的河水绕着山间流淌,流向环绕这片天地的迷雾之中,甚至还有鸟鸣——仙鹤白鹭成群结队地在云雾中穿梭翻飞…… 这里几乎跟他所想象的仙山气象一模一样。 “这里就是太一洞天,是太一开辟出来的道场,被姜介藏在了幽九渊里。”梅掌剑朝东边的一座山峰一指,“那里是九诛峰,是咱们这一脉的道场。” 李无相朝那边看过去。九诛峰在这片洞天偏东的位置,是山势最高的两座之一,孤峭挺拔,仿佛群山当中拔地而起的一根竹笋。这山峰有一半都是裸露的峭壁,仿佛山石被人削去了,余下的地方长满葱郁的树木,在靠近山顶处有一片小石台,几角飞檐就掩藏在石台上的松林之间。 “现在宗里一共有五脉,另外四脉在那边——飞鸿峰、浒尽峰、凌翘峰、大洞峰。姜教主就在大洞峰,你看,中间最高的那一座就是。”她说了这话,看了看李无相,“我刚才是要带你往咱们的九诛道场去的,但忽然想起来一点小事,你就先回去,等上一会儿我再过去吧。” 李无相就笑笑:“好,那我先到山上去等你。” 梅掌剑立即转身走入树林之中,李无相则向九诛峰走去。 群山之下,都是茸茸的绿草地。地势总体平整,稍有高低起伏,其间点缀着一丛丛的树木。 这洞天里也不知道哪来的太阳,如今是渐渐偏西的,日光中也多了些淡金色,照得地上的草坡一片深绿、一片浅翠,极为漂亮。 他慢慢走出去一段路,又转脸往刚才梅掌剑去的方向看了看,忍不住笑了一下。 要是在两刻钟之前,他会觉得梅掌剑是真有事要做。但进入幽九渊之后,他意识到梅掌剑这人的性情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平和淡薄。在这层表象以下,其实她竟还有些掩藏着的活泼心思——在外面挖墓穴的时候她故意看了一下自己的笑话,跳进墓穴之前也是什么都没说,好像也是在捉弄自己。 这叫李无相心里生出了亲切感,此时也在想,她才不是真有什么事情要办。 因为就在往九诛峰走的时候,他发现峰顶的台上有人。 剑宗一共一百来个人,下来的时候梅掌剑说,剑侠们一般都常年在外,除了领取宗门的差事、缴令,一般是很少回来的。 因为回来的时候,要借幽冥使者的一点真灵,实际上还要在灵山当中穿梭,这些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因此幽九渊之中的剑侠并不多。 可现在李无相就瞧见九诛峰的台地上至少有五六个人影,那实际在那上面的人应该更多。 搞不好是来找梅掌剑兴师问罪的。 如今这么一想,似乎这几天以来梅掌剑全在给自己打预防针——要是在别的宗门,不大可能有人找一位即将成就阳神的元婴来问罪。 可这里是在剑宗,彼此以兄弟姐妹相称,瞧自己接触过的几个人的做派,似乎的确并没有什么很强烈的尊卑观念,那现在,她十有八九是打算先叫自己去替她顶一顶——棺城里发生的事怪不到自己头上,但自己又是她这一脉的,即便那些人像姜介之前那样,恨屋及乌,该也不会过分为难。 等自己这一回过去了,她再回来,应该就会自在很多。 只是李无相之前没想到她还会有这样的心思。这倒叫她看着更像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无情的元婴老怪了。 李无相在山下找了找,没看到上山的路,索性也就不找了,而运起丹力直接向上攀爬。他身体轻盈,深吸一口气之后双臂稍一用力,立即往上窜起一两丈,这样过了一刻多钟的功夫就看见了山顶的的台子。 他从右手边的松柏苍郁处跳了上去,瞧见台上房屋的模样了。 看起来像是一个山中的农家院,靠着山壁的是座北的三间主屋,两侧各有一间厢房,这山顶石台就是院落,悬崖峭壁即是围墙。 人比他想的要多一些,男子十三四个,女子五六个,都站在主屋前。 他们围着一个人——这人就坐在院中的一张竹椅上,看起来大概四五十岁,比姜介要稍微矮胖一些,长相很和善。可此时表情不算和善,而微微皱着眉、闭着眼,看着像是在闭目养神,又仿佛蓄势待发。稍过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从主屋里走了出来。院子里的剑侠们就围过去,七嘴八舌地问“肖剑主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那女人就叹了口气,摇摇头:“曾师弟的修为是废掉了,潘师弟不好说,要是调养得好,还能养回来。要是调养得不好,只怕将来是结不了丹了。” 一个剑侠愣了愣,皱起眉,看向竹椅上的人:“崔剑主,梅掌剑这次回来,再不能让她在外面胡作非为了。咱们这一脉,潘师兄往后是最有望结丹的,结果现在怕是结不了丹?就不该让他跟曾师兄混在一块儿……哦,我没有说曾师兄不好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另一个剑侠接了口:“你不用解释,大家伙儿都明白。曾师弟是好样的,他这人咱们都知道。咱们只是在说梅掌剑的事——娄何就是她领进门的。要我没记错,她要带娄何回来的时候教主是不乐意的吧?但梅师姐做事任性,还是领回来了。” “现在倒好,领回来个……唉,我早就说过,不该领有艺业的进门的,这种人跟外面牵扯多,谁知道什么啥时候会弄出什么事情来?这回不就是这样?” 他这话叫另外几个人都叹息一声。又有一个剑侠皱着眉说:“往常梅掌剑回来,咱们都会找她说说这些事,但她听得不耐烦了就走,咱们也抓不住她。这回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崔剑主,你一定要出面好好劝劝她。这几百年来咱们剑宗低调行事,这是姜教主的意思,但梅掌剑平时总是说些怪话,这回又把棺城捣毁了,这是要引来大祸……崔剑主,崔剑主?” 叫了这么几声,靠坐在竹椅上的崔剑主才出了口气,摆摆手:“梅师妹太年轻了。天纵之才,四十六年成婴,十二年快要凝聚阳神,唉,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我是要劝劝她,要不然我带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这一回,你们有什么想说的,都跟她好好说说——你们当中有些人入门比她还要早,也是该说的,这也是为她好。” 趁着这些人个个皱眉、唉声叹气,李无相就走到人群后面了。 然后他意识到梅掌剑的处境似乎跟她在外面跟自己说的还不同。 在外头的时候,知道她是个掌剑,不爱待在幽九渊,但还会跟教主各出阴神、阳神去玩耍赏。 那时候李无相觉得,即便剑宗之内不怎么讲长幼尊卑,她这快要阳神的修为应该也极受尊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然而现在听了这些人的抱怨,李无相想象到了一种更加接近真相的处境—— 剑宗的剑侠们似乎并不喜欢梅掌剑与教主意见相左,也不喜欢她的许多做法。她每次回到幽九渊,应该是总有人会来劝说她、慢慢叫她觉得很厌烦。 李无相之前觉得她是个元婴老怪,可此时崔剑主这么一说……原来相较于她的修为,梅掌剑年轻得吓人! 所以,另外一个很古怪的形象在他的脑袋里成形了—— 梅掌剑也许并没有她看起来那么从容淡薄,实际上心里还隐藏了一点活泼的跳脱。只是元婴与掌剑这两个身份,叫她不得不变得从容淡薄起来……不得不表现出一种豁达宽容的态度,甚至不怎么会和人争辩。 而实际上,在心里并不很舒服,却又无从辩驳——从前因为她是个年轻的少数派,而这一回,娄何的确是闯出了大祸。 好吧,怪不得她想要自己先过来为她吸引火力。 但到了这时候李无相对她已不可能产生什么不满了。因为在这种情势下,她仍旧将自己带入了剑宗。之前觉得她刚见着了自己,就对自己推心置腹地说了许多事,还在想她这人是不是心机深沉,有点别的意图。 现在想……也许她只是觉得跟自己亲近、能说得上话了吧。 真诡异啊,他竟然觉得自己的这位元婴师祖有点可怜! 这时候又一个剑侠开口说:“崔剑主,听说梅掌剑又带回来一个新同门,还是结了丹的,这事是真的吗?” 他周围的人愣了愣,有人接话:“潘师弟回来的时候还清醒了一段时间,我听他说了,是真的,应该还是在棺城结的丹。” “这么说,又是个带着艺业来宗里的?唉,有了娄何,梅掌剑还没长教训吗?能到金丹的修为,不知道跟多少人多少事牵连不清……梅掌剑,唉,她是唯恐玄教找不到幽九渊了。” 崔剑主咳了一声,抬抬手:“这话就是过分了。” “崔剑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只是不知道从前是哪门哪派的。结了丹,入了宗门,一样要废掉修为重修。结丹了废掉修为再重修恐怕连娄何都不如……梅掌剑她到底图什么呢?怎么总是往宗里捡人来?” 周围的人又叹息一阵子。李无相就咳了一声:“哎,我听说那人从前没什么门派,一开始练的就是咱们剑宗功法——你们没听曾师兄说过吗?” 说话那人往后看了看,但没瞧见李无相,就只皱眉:“那是从前的外门弟子?哪会有这种事?修了几十上百年的外门弟子?要真是这么好的资质,又怎么会做那么久的外门弟子?” “也没有几十年吧?我是听说,几个月之前曾师兄在清江城附近的金水遇见的那人,传给他剑宗功法的,然后大概了一两个月吧,就结丹了。” 李无相身边的几个剑侠转过脸来看他:“你听谁说的?那还是人吗?” 李无相凑近他们,小声说:“好像真不是人,是个青囊仙。你们听说过青囊仙没有?” 几个人都愣了愣,其中一个皱起眉想了一会儿:“我好像听说过,好像说是咱们宗门里有个什么功法,能修这东西。这么说梅掌剑又……真是,唉,太恣意妄为了!对了,这位师弟你怎么知道的?” 李无相压低声音:“因为就是我啊!” (本章完) 第145章 杠精 第145章 杠精 几个人都发了一会儿怔,好像在琢磨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又过一会儿才张张嘴:“你——” 李无相笑着对他们拱了拱手:“我就是李无相,就是梅师姐捡来的那个。来到这世上,刚明白事情几天之后就在修广蝉子,前两个月成了青囊仙,遇着了曾师兄,被他传了法,刚才在外面见了姜教主,把我引进幽九渊,也算根正苗红。见过师兄师姐、肖剑主、曹剑主。” 前面的那些剑侠也都转过脸来看他,往两侧一让,于是崔剑主也在竹椅上睁开眼,瞥了他一下。 沉默片刻之后,最先说话那位剑侠往李无相身后看了看:“那,李师弟,梅师姐呢?” “师兄你是?” “我是孔旭。”这位剑侠对他抬了抬手。 李无相点点头:“哦,梅师姐说有点事要办,就先叫我过来了。” 他说了这话,众人又沉默了片刻,都去看曹剑主。 于是李无相在想,他们接下来会说什么。 对于职场关系这种事,他从前有一点自己的原则。就是,能够顺利融入环境最好,如果不行,那就别在一开始就变成软柿子。 他一点都不怀疑剑宗里面的职场环境要比他从前所了解的、听说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好得多,都是一群好人。但好人也会叫人难受,就像是家里的亲戚。不知道梅秋露之前怎么搞的,以快要成就阳神的修为,竟然把她自己混成个受气包。 他可不想叫这种事搞到自己身上,要不然岂不成了心魔? 曹剑主叹了口气:“她是在避着咱们。唉,她既然回了幽九渊来,这种事,应该立即给个交代的。” 孔旭就也叹气:“唉,梅师姐是越来越我行我素了。” 李无相也跟着叹气:“唉,可能因为不想听人在背后议论她吧。不瞒各位,虽然是梅师姐带我入门,但我也觉得她这样不好。就拿世上寻常人来说吧,谁家没有几个爱在背后嚼舌头的亲戚?但是亲戚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嘛,忍一忍就过去了,何必要躲。” 孔旭皱了皱眉:“李师弟,我们不是背后议论人短长,梅师姐回来了,我们当着她的面也要说的,这事也不是头一回。剑宗之内都是兄弟姐妹,不会因为梅师姐是掌剑,我这些同门就要像在别的宗派那样伏低做小、战战兢兢。你刚入门不久,往后慢慢会知道的。” 李无相愣了愣:“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之前还真不知道。那……孔师兄,崔剑主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崔剑主?崔剑主是元婴的修为,身体怎么会不好?” “哦,那是我想岔了,冒犯冒犯。”李无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从前听说嘛——跟孔师兄你刚才说的一样——剑宗里面都是兄弟姐妹,觉得大家不会分什么尊卑的。就在想那怎么你们都站着,崔师兄却坐着呢?还在想是不是身体不怎么舒服。我刚来啊,不是很懂幽九渊的规矩,但是在外面见着这种情景,我就会觉得这是地位尊卑的区别。” 孔旭朝身边的剑侠看了看,出了口气,笑了一下:“师弟,这是尊重。这世上不是一个人站着,另一个人就必须跪着的,宗门里跟你们外面不同。崔剑主是元婴修为,自然会受人尊重。又一直在幽九渊镇守门户,也会叫人尊重。要你看重的是这把椅子,就说明尊卑是在你心里,而不在这把椅子上的。” 周围几人点头微笑:“孔师兄说得好,李师弟,这话你要好好记下的。” 李无相赶紧点头:“是是是,孔师兄说得对。你不说我都以为你们忘记了梅掌剑也是个元婴、也在外面游走四方庇护同门呢。” 孔旭沉默片刻,看着李无相:“李师弟,你用不着这样阴阳怪气。我是个金丹执剑,但周围有师兄弟觉得我做法不对,一样可以斥责我。我们来找梅掌剑,不是不尊重她,而是剑宗就是如此——如果你觉得谁的做法不对,也全都可以指出来,没人会因此不高兴。” 李无相愣了愣:“啊……是这样啊,那真抱歉了。我是刚才听见你们在背后说,‘梅掌剑平时总是说些怪话’,之后孔师兄你又说,‘她这是唯恐玄教找不到幽九渊’,我就忍不住想起来,之前梅师姐跟我讲,她对教里的某些事觉得不满,因此总是忍不住说上几句——原来是可以全都指出来,没人会因此不高兴的啊,我还以为你们那就是不高兴了呢。” 孔旭的眼睛微微睁了睁,深吸一口气:“我们之前想的没错,梅师姐带回来的人,嗯,的确很不合群。曾师弟还好,娄何刚入宗门的时候跟你这个脾气差不多。但娄何还是人身,你却是个青囊仙。唉,非人的话,李师弟——” 李无相赶紧抬起手:“你等等孔师兄,这话可不兴乱讲啊,你要是想说因为我非人,所以搞不好想法与活人有异不知道将来会做出什么事的话,那个,我就是听说哈——崔剑主是不是也不是人身?你这么讲话就对崔剑主太不尊重了。” 孔旭的面皮稍稍一红,立即转脸去看坐在竹椅上闭着眼的崔剑主,又转回来,皱起眉头:“李无——李师弟!我是劝你——你——” 他深吸两口气,又重重吐出去:“梅师姐引你进的门,你在外头待了很久,应该是见过不少别的宗门,知道些什么宗门内斗的事。但在幽九渊,你最好不要有这种念头。是非曲直,人人心里都分得清。要你因为是梅掌剑带你入门,你就觉得自己既然是她这一脉,就要不分是非一意维护,那真是枉为剑侠了!” 十几个剑侠都因为他这话而面露不忿之色,纷纷要开口。 李无相眨了眨眼:“孔师兄,要你这话的意思是说,在宗门里不要拉帮结派的话,那,我就是问问啊——” “在场的各位师兄师姐,有没有不是崔剑主这一脉的啊?” 原本要说话的人张了张嘴,彼此看看,都沉默下来。这时候竹椅上的崔剑主站起身,看了李无相一眼,开口说:“孔旭,不要争了,以免伤了同门情谊。走了吧。” 他说了这话,身子忽然化作一道五彩的飞虹,瞬间便飞上高空。孔旭看着李无相,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低哼一声快步走到崖下,一纵身跃了下去。余下的十几个剑侠也都瞪了瞪李无相,有的也纵身跃下,有的则结伴走入石台边的密林中,该是沿着原路下山了。 等这些人都走光,此前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那位肖剑主却还留在院中。她看了看李无相,抿嘴一笑:“你这张嘴可真厉害,头一回见着崔剑主受这种气。” 肖剑主看起来年纪比程佩心略小些,不像她那样面容艳丽,却很温婉。说话时眉梢略略下压,仿佛性情也很随和。 她这模样就叫李无相心里稍生出些好感,于是也对她笑了笑,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跳脱,而变得温柔平和些:“宗里之前的事情我不怎么了解,只是瞧见一群人来到九诛峰堵门觉得不舒服。哪有带着一群人跑到别人家院子里的道理。” 肖剑主又笑笑:“不是我为他们说话——其实宗里没坏人。” “嗯,我看出来了。要不然不会被我杠了之后就走了。” 肖剑主微蹙眉头:“杠?” “抬杠——你想啊,两个人抬着一根杠子,谁也不服谁,都往高了抬,这就是抬杠了。”李无相对她眨眨眼,“也许我从前也不是人,而是个杠精呢?” 肖剑主愣了一会儿:“你真是……杠子成精的?” 李无相忍不住笑起来,对她拱拱手:“不是不是,我就是说句玩笑话,说我抬杠很厉害。我以前也是大活人一个的。” 肖剑主也又笑了:“我还以为真的呢,还想我听说过板凳成精、顽石成精,还是头一回听说杠子成精呢。” 她这性情可以称得上娇憨了。李无相又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 这时忽然听得身边一阵风声传来、松涛作响,一道金光从林中穿过落在地上——梅掌剑上了山来。 肖剑主一瞧见她,立即又露出笑容,指指李无相:“你这位李师弟可真有本事,一轮话说过去,把崔师兄他们全撵跑了,这是一来就心疼你在山上受气了。这下可好了,你不用总是躲着他们了。”梅掌剑看看李无相,愣了愣。李无相就对她笑:“师姐你的事办完了?” “啊……嗯,办完了。”梅掌剑想了想,把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枚红艳艳的果子递给他,像是个颗沙果,“我给你摘这个去了。只有幽九渊里有,对你有好处,能补气血。” 李无相伸手接过来的时候,看见她指甲缝里还有些红渍,就忍不住想了想她刚才躲在哪里吃这东西的情景:“多谢师姐。” 肖剑主笑着看他们,然后神情收敛:“秋露,得给剑秋和沐云想个办法。刚才崔剑主还在的时候,我少说了几句话,只说沐云可能不能结丹了。但按我看,可能要跟剑秋一样了。” 梅掌剑点点头,叹了口气往屋内走。肖剑主跟上去:“崔师兄没把沐云接回去而放在你这里,应该就是想看这个。要是他们两个医治不好,崔师兄一定跟姜师兄说,要你留在宗门里戴罪立功别出去了,应该还要暂解了你掌剑的职责。到那时候——” 她转脸看看身后的李无相。但李无相没什么避开几步的自觉,而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所以崔师兄还是想走最后一条退路,渡过寂幽海到别的地方去是吧?” 肖剑主瞪大眼睛看看梅秋露,又看李无相:“好吧,这些也跟你说了?你师姐是真喜欢你啊。” 梅掌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了一下:“他心思通透,人也很聪明,我是很喜欢的。你们一定也相处得来。” “那好吧——对了,我叫肖靖已。”她对李无相笑笑,又转过脸,“反正即便不说这些事,也得好好想想办法。他们两个太可惜了,都还这么年轻。我是在想,你要不要去底下找找万岁?要是能把他们两个救回来,这件事也就了了。” “现在应该已经没有那东西了。上一回见着,听姜师兄说还是他刚做宗主的时候。”梅掌剑摇了摇头,站下了。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跟娄何住过的客院类似,是木质的地板、木质的床榻。除了些靠墙的柜子之外,几乎没什么多余的家具。 曾剑秋和潘沐云就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被。两人都在沉沉睡着,身上散发着药香与血腥气。李无相看了看他们两个,忍不住想,跟自己亲近的人好像都挺倒霉,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梅秋露之前说的,自己身上的气贵,是王道霸道之气,因此要克身旁人的。 梅掌剑走到曾剑秋的床榻边坐下了,看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李无相就往旁边走了几步,凑到肖靖已身边,小声问:“师姐,万岁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没在世解集里看到过?” “幽九渊里的东西,这底下的东西。”肖靖已往地上指了指,“有些东西太少见,就没必要写在世解集里了。比方说万岁,能叫人恢复青春寿元、洗炼资质。他们两个现在只有那东西才能救。” “底下?” 肖靖已看了看梅秋露,见她还是坐在床榻边看着曾剑秋,就扯了扯李无相的衣袖,拉着他走出门去。 此时太阳西倾得更厉害了,在九珠峰的石台上看,远处的一片云海都被阳光染成了金黄色,仿佛一片黄金的海洋。几座孤峰漂在这云海上,仙鹤白鹭环绕长鸣,天边还有两三条长长的云气。 肖靖已走到石台边坐了下来,朝悬崖底下指:“这底下。这底下还有许多东西的,咱们幽九渊的天材地宝,大多是这底下产出来的。但是很凶险的地方……需要特定的步法才能去。要不然,走错几步,可能下一刻你的胳膊就在几丈之外了——幽九渊的底下和周围都是这样的地方,因此玄教才很难进得来。” 李无相立即想起了自己的然山幻境。但既然然山幻境就是幽冥卷里的一页碎纸,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也在石台边坐下来,立即感觉了到自山下而上的风:“梅师姐说现在没有那东西了——那从前宗门里就没备上一些吗?” 肖靖已抬手捋了捋被风吹到脸上的发丝,笑了笑:“有啊。宗门是有的,至少姜教主那里就有。” 又不笑了,叹了口气:“但这东西很珍贵,用一点少一点,不会拿来救人的。嗯,不对,也会救。比方说,如果你和我,还有刚才被你气走的孔旭重伤成那样子了,就会拿出来救我们。” “再比如说,要是有人要结丹了,需要用到万岁,也会拿出来叫他们结丹。但是他们两个……唉。” 李无相微微点点头:“我懂了。两个炼气,救活了也只是两个炼气,所以不值得用。” 肖靖已转脸对他笑笑,目光很柔和平静:“你在生气吗?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心善的人。但是也没办法。我不知道秋露是怎么跟你说宗里的事情的,她这个人其实看谁都觉得好。” “宗里也是的确比外面要好很多,可又不是极乐妙境,人世间可能会有的事情,宗里也都会有的。像崔剑主他们也是好人,现在要是玄教攻进来了,你有性命之忧,崔剑主一定救你,不会计较之前的事的。” “但要是他觉得能叫你这个——杠精?是不是?”肖靖已笑起来,“能叫你这个杠精离幽九渊远远的,被他们丢到天涯海角去,要一段时间才能再回来,他可能也会看着你倒霉。就是这样,别觉得太坏,也别觉得太好。你梅师姐就是觉得人都太好了。” 李无相又点点头:“嗯,我知道。” 肖靖已转脸认真看看他,偏脸想了一会儿:“你这位小师弟挺古怪。” “哦?我哪儿古怪了?” 肖靖已指了指自己:“我是个剑主。虽说咱们剑宗风气不同,但新的同门来了,知道我是剑主,也总会有点儿恭敬的意思。但我可看不出来你对我这些意思。” “那是因为肖剑主你没什么剑主的架子。” “那崔剑主呢?你对他可也不客气。”肖靖已说了这话,用肩膀碰了一下李无相的肩膀,又看向远处的云海,“我觉得你好像并不情愿待在剑宗里,所以来了幽九渊,就没什么畏惧的。” “秋露之前跟我说过一点点广蝉子的事。你既然是青囊仙,修行也是艰难,也是容易。可能修到如今结了丹,都觉得在修行上没什么吃力的,所以觉得天下哪儿都能去。但是吧,我听说了你在棺城的事,现在六部玄教的人会知道你的,你这么个出挑的剑侠,往后的麻烦可多了。” “再有,这些天你可以再试试修行,就会发现结丹之后,跟之前可完全不同了。”肖靖已站起身,在李无相的肩膀上拍了拍,“宗里挺好的,我和秋露都挺喜欢你,趁现在这里风平浪静,你还是好好待着吧,我再去跟她说几句话。后面那两间屋子左手边从前是娄何的,你就住在那儿吧。” 等她走出几步,李无相想了想,侧过身:“肖师姐你也是——” 肖靖已笑着对他眨下眼:“我不是你们这一脉的,只是跟你们九诛峰亲近一点。” 不是这一脉的,听着却好像九诛峰的半个主人似的。李无相转过身,又看向云海。 太阳已快落到云海之中,眼前的景象极为瑰丽。但他心里慢慢冒出一个念头——幽九渊的这种平静可能不会持续太久了。 当一件可能发生的事被反复提及的时候,就意味着所有人可能都已经觉察到了某种蛛丝马迹,或者在心里有了合理怀疑——无论他们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梅掌剑说玄教可能又要围剿幽九渊了,那位孔旭说梅掌剑唯恐玄教找不到幽九渊,肖剑主则说“趁现在风平浪静”——李无相对幽九渊的现状了解得不算多,但他觉得,事情可能真要不妙了。 尤其自己还来到这儿了。 总不至于前脚来,后脚六部玄教的人就找到这儿了吧? (本章完) 第146章 瞌睡和枕头 第146章 瞌睡和枕头 肖靖已和梅掌剑在屋子里说了挺久的话。要是屏息凝神,李无相应该能听到个大概。 但他此时并不想窥探隐私,于是就只听着两人零零碎碎的声音。起先多是肖靖已在说,慢慢的梅掌剑的话也多了些,再之后,稍有些笑语了。 等太阳完全跌落云海,李无相就去了左手边的那间屋子。 娄何的这间屋子陈设也很简单,跟梅掌剑的正堂差不多,床榻、桌椅、柜子,靠悬崖那一侧单独隔出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尊小丹炉,烟熏火燎得发黑了。 李无相随处翻了翻,没找到什么好东西,就坐回到了床上。 外面天光渐暗,松涛声慢慢变大了,他听着这声音,叫自己的心思慢慢平静下来,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运行调息、吐纳灵气。 幽九渊中的灵气很充足,跟然山秘境类似。所不同的就是没有秘境中那样霸道凌厉,更加柔和。如果是结丹以前在这里修行,应该会觉得灵力累积的速度极快,只怕打坐一会儿,就要出定歇息一会儿。 可现在,李无相几乎完全体会不到灵力在体内积聚。或许有一点点?然而微不可察,基本等于不存在。 这种状况,在金水刚刚修炼怀露抱霞篇时也体验过。但此时与彼时所不同的是,来自德阳城中的愿力也变得少而淡薄,几乎与炼气时吸纳天地灵气的效果差不多了。 在幽九渊外面的几天,梅掌剑跟他说了不少宗门里的事情。但在修行方面,除了刚见面时叫他好好养丹、补气血,再没怎么提过。刚才肖靖已又说,结丹之后跟之前可完全不同,会变得更加吃力。现在他自己这么认认真真地一试,知道肖靖已说的没错了。 就这么规规矩矩地来,即便是自己是个青囊仙有愿力加持,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度过“养丹”这个阶段,进入到“育丹”期。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手搁在膝盖上,用拇指和食指慢慢地划了划。 他这个人的性格其实很淡薄,欲求很低。当然,也许是由于前世经历的缘故,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修行这件事他肯定是喜欢的,可由于在此世特殊的身世,叫他修行的这条路走得顺畅到不可思议,因此一直没像别人那样,觉得这种事很难,因此也就实在并不是像别人那样上心。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自东皇太一传道之后,已有几千年了,这世上必然强者辈出,有许许多多都是自己遥不可及的存在。既然如此,这种事也就用不着着急了,保了命,慢慢来,好好见识见识这个神异世界就好了。 你看,竞争这么激烈,内卷这么严重,加入其中拼命的代价就会变得过于高昂,那不如舒舒服服地躺平吧。 ——这些都是从前的想法。 而如今、此时这世上的情况,叫他刚才忽然想起自己从前的一段经历了。 从前,闲暇时候,他也会去玩一玩手机上的游戏,体会体会正常人的感觉。 有一回他随便选了一个看着顺眼的,注册、登录、加入其中。闲闲懒懒地玩了一两天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的战斗力排名竟然在一个比较靠前的位置。于是他稍微觉得惊讶,就查了查目前所在这个服务器的开服日期。 然后发现,就是自己加入的那一天刚刚开服的。他之前觉得这游戏里一定大佬众多,不是自己这种随便玩玩能赶得上的,可那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就是大佬了。 现在这世上的情况与他的那段经历很像。 之前觉得三千年来,这世上强者众多,现在才知道,三百年前原来已经经历了一次大洗牌,纵使还有些强大存在,都已经变得很稀少了。自己这刚刚的金丹的修为,在剑宗当中位列十四,换到六部玄教去,轻轻松松就是一城之主,几乎能算是封疆大吏。 所以说,他似乎算是赶上了新版本刚开放不久的时候? 那在这种时候,他就不想再懒散了。 更何况再过上不久,搞不好六部玄教与剑宗之间的战事要再起,他现在已经站了队,又在真形教挂了号,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的。 天地之间的灵气随处可得,在结丹之前是很有用的。结丹之后,如他这般,这些东西的帮助就微乎其微了,境界的提升,主要依靠天地之间的灵气之精。 人就是灵气之精,修士更是精中之精。但如梅掌剑所说,结丹之后就是在为阳神做准备。这时候再把人当成大药来用,先不谈之后的天劫怎么过,就是心中魔念也会影响以后的元婴、阳神,搞不好要成一个残忍嗜血的魔头。 所以从现在开始,他得勤勉地为自己打算。 他就这么盘膝坐在床榻上,听着屋外的松涛声和主屋两个女人稀碎的话语声,慢慢在心里盘算着。 先得补气血。这算是为这一身皮囊还债。世解集中罗列有许多补充气血的丹药方剂,需要大量的天材地宝。宗里似乎是有许多的,然而听肖靖已的说法,是得做事来换的。其实这一点挺不错,说明剑侠们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豁达归豁达,却并没有搞出一笔糊涂账。 补了气血,自己就不再是个瘸腿的金丹,就可以正式开始养丹了。养丹时一样,需要灵气凝聚、药物催化,还得要天材地宝。但梅掌剑说养丹时所需要的臣药宗里都会备齐,只需要自己去找君药。 这个,明天去梅掌剑那问问君药是什么。好弄的话,自己去搞。不好弄的话,就像别人那样在宗里接点活儿来做,看看不能跟宗门里换。 这么一想有个组织真不错。稳妥,牢靠,有底气。 前提是这个组织不要再过段时间被六部玄教给灭了,以及,在这个组织里不至于过得太难受。 譬如梅掌剑好像就过得挺难受。 今天他其实已经看明白了,虽说是兄弟姐妹相称,但实质上也还有势力派别之分。他自己这一脉在宗里的处境不怎么好,作为祖师奶的梅掌剑更是个受气包。按照剑侠们的性情,应该不至于因此在物质方面有什么亏欠之处,但肯定有自己暂未想到的坏处,以后应该慢慢会知道的。 然后……然后是人事关系。要在这里待得久,人事关系要搞清楚。 大领导姜介这人还好,就是似乎有点耳根子软,一首诗就能哄得高兴。从他对那首诗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觉得他自己在忍辱负重、为剑宗保存生机种子。要只是这种想法,那他这人就实在没什么才干。要还有别的自己不清楚的理由,那能力其实也堪忧——总该抛出来一个什么借口,不至于叫宗门之内争议太甚的。 之前以为快要出阳神的梅掌剑是二领导,可如今看应该是崔剑主才对。崔剑主的观点最接近姜介——一个是想要低调些保存实力,一个觉得可以渡过寂幽海离开中陆,反正观点没什么冲突。 而梅掌剑算是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那一派。既觉得姜介的考虑有道理,又觉得不该那么办。要是个寻常的金丹,她的处境会比现在好很多,可惜修为是宗内第二,崔剑主似乎很想把她打压下去、以免她影响更多人,干预他自己的计划。 说实话,如果自己是崔剑主,也会这么干的。 因为从个人情感上,李无相其实能理解崔剑主的想法。姜介和梅掌剑,从本质上来说考虑的都不是剑侠,而是太一。为了太一他们可以苦苦支撑、苟延残喘,只为将其从镇压中解救出来。 而崔剑主,考虑的应该是剑侠本身。渡过寂幽海,按着梅掌剑的说法,几百年后可能就无人知道了太一了——那又怎么样?太一是人道气运,要是没人记得他,就再弄出一个人道气运就好了。 实在弄不出来,剑侠们也可以在别处休养生息,而不至于一直为太一流血。人道气运,先有人道才有气运。太一未成道之前,难道世上就没有人了吗? ——这些,肯定就是崔剑主的观点。 如果当初娄何是投在崔剑主那一脉的,也许现在已经在崔剑主的支持下混进真形教的山门总坛了。 不过李无相知道,这事儿他自己还没法儿去评价别人——因为他现在就有太一真灵在身,他自己,在拥有能够说不的力量之前,也还是得坐视、默认剑侠们继续为太一流血的。 于是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将眼睛合上了。梅掌剑好像不用睡觉了,但是他还想要小睡一会儿。 但没过多久,忽然听着窗棂轻轻响了两声。他以为是松果被风吹落打到了窗棂上,可随后听着一个人声:“喂,李无相?你叫李无相是不是?” 听着是个男声,挺年轻,语气里充满好奇。李无相蓦地睁开眼睛,心头只稍稍一警又放下了——一个元婴一个金丹就在隔壁,来的肯定不会是坏东西。他伸腿下床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往外看,果然看到一张年轻的脸。 眉清目秀,很是讨喜,看着不过十七八岁,还能算是个少年。乍一瞧,就仿佛是自己的同辈人。 这张脸的主人好像没料到李无相会忽然将窗户打开,稍稍一愣,往后退了一步。 李无相把胳膊倚在窗台上,往主屋的方向看了一下:“嗯,我就是。你是?” “李克,我叫李克。”少年朝李无相拱了拱手,但沉默起来,好像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但李无相想起来了——跟梅掌剑在外面的时候,曾看到有个少年坐在一根石柱的顶端,还对自己笑了一下,似乎就是他。 李无相就对他笑笑:“好吧,李克,找我有事吗?” “哦,哦,有点事。”李克想了想,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个纸包递在窗台上、摊开,“这个给你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李无相低头一瞧,见是些果脯、松子、肉干之类的混在一起。料想送这些东西的人应该是临时准备、东拼西凑出来的。 不过大半夜送零食是什么讲究? 瞧见他的神情,李克挠了挠头:“哎呀,你不喜欢吗?我还以为梅掌剑这一脉的人都喜欢吃的呢。” 哈?梅掌剑倒是喜欢,哦,曾剑秋好像也挺喜欢,那天吃炒饼就吃得挺香。 “我挺喜欢。”李无相笑了笑,“不过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克往主屋的方向看了看,凑近窗台两步:“曾师兄和潘师兄是不是……我就是听说的啊,说他们不太好啊?” 李无相打量他片刻,才说:“嗯。” 这个李克应该不是崔剑主那一脉的。跑来九诛峰做什么? “唉,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听说了你的事,你知道吗,你在宗里可出名了。”李克小声说,“你是不是先在然山杀了个真形教的行走,又跟梅掌剑在棺城杀了棺城的城主?太厉害了,我听说咱们剑宗好多年都没这么厉害过了,真佩服你啊!” 现在李无相确定这位找自己是真的有事了。 他就不着急了,而笑眯眯地又往窗台上靠了靠:“哦?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我的?” 李克的神情一下轻松起来,眉飞色舞:“肯定是说你叫咱们扬眉吐气啊,玄教弄了咱们幽九渊好几回,结果咱们还忍气吞声,不杀到玄教去,现在听说一个还没来过幽九渊的剑侠把真形教的行走杀了,这真解气啊!” “前些日子又听说你跟梅掌剑把棺山都毁了,那更是——更是,哎呀!”李克在墙上砸了一下,“不管他们别的怎么说,我们这些新来宗门里的,都觉得这才是剑侠该做的事!比整天风来雨去就为了写写画画好太多了!” 李无相摇了摇头:“传的是毁了棺山杀了山主?这不大对。” 李克一下子愣了:“啊?” “梅掌剑还留在棺城外面等了三天,一剑一个,又杀了真形教另外两个城主。”李无相认真地说,“杀第一个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立即人头落地。第二个吓傻了,但是又不好意思立即退走。梅掌剑就走到坡上现身,跟他说,这是为剑宗弟子讨债——说的就是赫连师兄。” “那个城主吓得说,你们杀了两个城主了,这债也该还了吧?梅掌剑就冷笑一声,说你们的命也配跟剑宗弟子的比么?那个城主知道梅掌剑非要取他的命不可,就赶紧说,六部玄教是又打算来围剿幽九渊了,说他说了这个能不能饶他一命?梅掌剑冷冷一笑,那人的脑袋也落地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李克的眼睛发亮,挥了挥拳头:“对!梅掌剑说得好!那你呢?我们听说你在棺城里——那个山主请了五岳真灵是不是!?” 李无相淡淡一笑:“看着大一点,样子凶一点,也没什么出奇的。我跟他说,领教领教你的手段——说完之后梅掌剑就出手了,倒没叫我领教到。” “你……李师兄你还是几个月就修到了金丹的是吗?” “运气好。” 李克长出了两口气,咂着嘴:“真是,我要是像你这么厉害就好了李师兄……” 李无相就笑着说:“行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李克又凑近了些:“我就是……是这么回事,李师兄你知道过三天宗里要开个议事会的吧?” “嗯,我知道。” 来时梅掌剑说过。剑宗每半年有一次议事会,在他看来很像是年中大会——发布奖惩信息、布置未来工作、做做半年总结,并不要求所有人到场,但能回来的都会回来。按着她说的,自己做不做执剑,就是在这时候说。 然而瞧着白天崔剑主的做派,只怕到时候梅掌剑和自己就不会太好过了。 “嗯,这个,怎么说呢,就是……”李克皱着眉、挠着头,好像没想好怎么组织语言,又或者并不很习惯将要说出口的话。 李无相一直盯着他看的。剑侠的年纪不能从外表判断,但可以从肢体动作和语言来琢磨。 李克看起来像是十七八岁,实际年龄应该要再大一些,可应该大不了多少。这人看着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人,倒似乎挺单纯。 于是李无相直接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李克愣了愣,但也好像松了口气,立即说:“我想叫你帮我去找万岁!” 李无相沉默片刻:“为什么要我帮你找?” “因为,这个,嗯……就是,曾师兄和潘师兄都是,都是因为娄师兄出了事,娄师兄又是梅掌剑这一脉的……所以到时候,到了议事会的时候,宗里,宗里肯定要问梅掌剑这个事情的嘛。”李克说了头几句,话就流畅起来,“但是万岁能把他们治好,要是找到了万岁,等到了议事会的时候这事不就了了吗,我们都很佩服李师兄你和梅掌剑,李师兄你又是金丹剑侠啊!所以,所以就叫我来——” 李克顿了顿,脸忽然红了一下:“其实是我自己也想要。” “你们是指谁?” “就是我们啊,我们入门没多久这些。我们都不是崔剑主那一脉的,我们都很佩服你和梅掌剑!” 这些话应该不是李克自己想出来的。要么是别人教的,要么是他口中的‘我们’讨论出来的。可能因为是这样赤裸裸的利害宣示,他才不好意思说出口。 那,剑宗里还存在一个少壮主战派?有意思,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 李无相点点头:“但梅掌剑说已经三百来年没见过那东西了。” “那你是同意了是吗!?”李克瞪大眼,“我知道哪儿有那东西!” (本章完) 第147章 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47章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无相抬起手:“等等,我还没问完呢——你怎么不去找梅掌剑?” 李克为难地皱起眉,支支吾吾一阵子,只说:“她是掌剑啊,还快要出阳神了,我就是觉得……不大好吧?” 这理由没什么理由,但叫李无相觉得挺真实。 他就又往窗台上靠了靠:“行吧。你先给我说说,万岁是什么东西?” “梅掌剑没跟你说吗?”李克似乎觉得有点意外,但似乎又因为能给李无相说这些事情而觉得荣幸,因此讲得很细、话也不再吞吞吐吐,“要是她没跟你说,我要跟你说的就多了,李师兄你别嫌我啰嗦。” “不会,我爱听这些,越详细越好。” “好吧,万岁就是,这个得从业朝说起了,你要是知道就跟我说。东皇太一还是人间皇帝的时候,他不是要上朝的吗,为了帮助他修炼,他就每天上朝的时候,叫文武百官都要跪下,对他发愿,说,‘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来他成了真仙,掌握了一点人道气运,文武百官和他的弟子还是要每天喊他,万岁万岁万万岁!那这些东西,慢慢也就成了人道气运的一部分嘛。等到太一被镇压了之后,许多的人道气运也都被镇压了,但是还有咱们人,那些气运也就还在。” “咱们这个幽九渊,又是个不一样的地方,不算阳间,不算幽冥,不算灵山,所以幽九渊越靠外面的地方,气运规则也就不同,万岁这个东西也就慢慢变成真的了,看不见摸不着,可变成了实实在在存在的愿力了——我当然是没见过的,但是听宗里的师兄弟说,这东西被抓到之后其实很危险,一定要用符纸封好。” “他们说最开始有人发现万岁、抓万岁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抓到了又叫它跑出来了,结果几十个人,好几个金丹,半个时辰的功夫青春寿元全毁了,修为都废了。就是那一回之后,宗门才慢慢弄出来更稳妥的法子的,再去抓万岁才保险了——李师兄你放心,我这法子绝对保险,是我们从姜教主那儿弄来的,我有两个官符!” 这些话叫李无相慢慢皱起了眉。 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似乎被自己忽略了的东西。 “所以万岁这个东西……它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而像是一种具象化了的规则和仪式?” 李克愣了愣,眼睛一亮:“李师兄你这话说得真好!具象!对!具象!活的规则和气运!” 李无相问了另一个问题:“这世上的文字也是东皇太一造出来的吗?” “是啊?” 他就沉默起来。 在炉灶里的时候,他能看懂广蝉子,就觉得有点怪。但是那时候他先用多重宇宙、平行世界之类的概念说服了自己。 但竟然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些文字到底是谁发明的。 原来就是东皇太一李业传下来的啊。 于是,李无相又想起了在金水的时候。拜赵奇为师时,他说了一通自己前世时知道的吐纳调息的法子,而赵奇竟然说,那种法子这世上也有,不过是上古时期一种很粗浅的修行法门,是如今天下各家心法的基础。【注 1】 那赵奇口中这“很粗浅的修行法门”,应该就是太一李业传下来的。 李业传下来的这法门,跟自己前世所知道的一样。 然后,现在,这位李业还会叫他的文武百官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无相在心里轻出了一口气——李业应该也跟自己一样,是一个穿越者。 这个念头没叫他觉得惊诧或者轻松,甚至也没觉得亲近,而叫他觉得心里的谜团更多了。从前他觉得是太一偶然选中了自己,可现在,会不会还与穿越者这个身份有关? 他甚至不确定是穿越在先、太一附身在后,还是反过来的了! 剑宗、六部玄教,都认为太一被镇压了、死寂了。可现在只有李无相自己知道,这个太一其实还很活跃……像一个隐藏在历史与灵山之中的幽灵,正在通过自己谋划许多事。甚至也有可能不仅仅是自己,还在别处、同时、进行着更多动作! 自己和他可能来自同一个世界。然而这个想法没叫李无相觉得亲切,而觉得东皇太一的真实模样,与人世间的传闻差异越来越大了。世间传说中的东皇太一是人道之主、庇护苍生、仿佛极为英武豪迈。然而他所接触到的这个太一,却显得藏头露尾、冷漠无情,甚至还有些不通人性。 他真想找到一个人,好好讨论讨论这些事,然而至少现在,能叫他觉得放心的薛宝瓶只是个凡人,号称有太一气运在身的姜介还不能信任。梅掌剑呢?反正现在是不行的。 总之,他是绝不可能从这世上最大的阴谋漩涡中抽身而出了吧。 于是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脸上露出笑意:“行,我明白了。但咱们剑宗的规矩,应该是一样东西是谁找到的就是谁的——万岁这东西咱们怎么分呢?” 李克立即说:“李师兄,我要这个,但也不要这个——我还是炼精化气的修为,万岁我是用不上的,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把这东西交到宗里,我的那一半,换成炼气时我需要的东西,你的那一半就随你处置好了。” “挺公平。那你是怎么找到这东西的?” “啊?我就是,下去找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啊,但是这事儿我没跟别人说过,之前想着自己弄到了官符,我就自己去抓了,之后才发现我自己可能抓不成,不是万岁的事,是底下的别的东西。正好这回——李师兄,我真的是因为佩服你和梅掌剑。” 似乎没什么该问的了。李无相就把窗台上那包吃的一收,对他一笑:“好。明天一早你来找我——这些当你的定钱。” 李克笑弯了眼睛,郑重点头、连拜两下:“一言为定!那我先走了,我先回去准备东西,食水之类的……李师兄你有爱吃的吗?” “随便,什么都行,不是酸的就行。” 李克离开之后,李无相关上窗户,又回到房中静坐。他在这里不好往灵山去,也不好请太一——幽九渊就在幽冥与灵山之间,太一要是这时候来,说不定就真是“来”,而不是什么念头、感觉了。 于是他就先小睡了一会儿,又在后半夜醒来打坐调息、吸纳真气。 如此等到天边又微亮的时候,他听到主屋那边的开门声了——李无相伸腿下地,推窗一看,肖靖已和梅秋露走了出来。梅秋露帮肖靖已正了正头上的钗子,肖靖已就微微侧着脸让她弄。侧脸的时候看到了李无相,对他一笑:“你晚上没睡吗?” “睡了一小会儿。”李无相站在窗边等着梅秋露帮她弄好了发钗,又瞧见她去帮梅秋露理了理衣领。 这时候梅秋露也才对李无相笑笑:“今天你可以下山走走,跟宗里人多说说话。要是想找些补气血的药材可以往深山里去,底下也可以去——山里有不少路是往底下通的,但别走太深。你还有个凡人朋友是不是?山里的许多东西你用不上了,但对你的朋友还是很好的。” 李无相点点头:“我今天是要往底下去的。师姐,咱们宗里有个叫李克的剑侠是不是?” 梅秋露去看肖靖已:“有吗?” 肖靖已点头:“嗯,是有。凌翘峰的,去年来的宗里,资质和性情都好,曹剑主好像是想把他留下来在山上,在这儿待了小一年了。你怎么知道他的?”“他昨晚来的,找了我。”李无相说,“说知道了曾剑秋和潘沐云的事,又说佩服和我和梅师姐,因为之前看到过一回万岁,所以想请我帮他去抓,抓到之后一人一半,说这样能救他们两个。” 两位剑侠对视一眼,梅秋露吃了一惊:“他见着万岁了!?” 肖靖已则缓了口气:“这就太好了。也该着他们两个有这福报——你答应他了没有?” “答应了。但是抓那个东西,他说得好像很容易,说他有官符。” 肖靖已笑了:“是不难,那东西难找,但不难抓,他说有官符,那更不难了——” 梅秋露问:“你们什么时候去?” 肖靖已拉了拉她的手:“你就别去了。一来你去了难道还要分去一点人家的吗?二来,无相是金丹剑侠,抓万岁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议事会的时候你要是不想以后被圈在宗里,就先跟我往凌翘峰去吧——李克是凌翘峰的人,一定是曹剑主叫他来的。唉,你从前也不怎么走动,结果曹剑主还想着你——要是你有无相一半心思,我就不用为你伤神了。” 梅掌剑想了想,就轻叹口气:“你要小心。” 李无相点点头:“好,我知道。” 等她们两个下了山去,李无相就在心里松了口气。她们都这么说,那似乎意味着李克自己又发现了万岁这事儿并没什么稀奇的。且听着肖靖已的说法,又像是凌翘峰的曹剑主对梅掌剑也较为亲近,因此这回是他伸手帮忙的。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这就好……这几个月来总是陷进各种阴谋圈套里,搞得他都要应激了。 他就走进主屋的东边房间又看了看曾剑秋和潘沐云,见两人还昏睡着,但探一探脉息倒也算平稳,就又放了点心。 再等上两刻钟,听到屋外的脚步声,是李克走了上来。腰间带着长刀,背上背着背囊,看见李无相就笑:“师兄,你好了吗?咱们现在走?” 李无相也笑:“走吧。” 李克带着他沿九诛峰西侧一条极陡峭的山路下山,身手看着很敏捷。他这性子是个自来熟,李无相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走出几步路,李克的话就变得更多了。 “……后来我就想,不对劲啊,万岁这东西是什么呢,按着师兄你的说法,是规则的具象化,那只要世上还有人在私底下拜太一,哪怕还只有一个人会喊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它就不会没的,对不对?” 李克边说边在山岩中轻快跳跃:“然后我去问徐师兄,徐师兄说是的。所以就应该是,拜太一的人多,万岁就多——比如咱们宗门兴盛的时候。拜得少,那就少,肯定不至于没了。所以今年我再跟师兄弟往底下去采药的时候,我就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念,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结果念着念着,真被我发现了!” 其实李无相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万岁”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就问:“是怎么发现的?” 李克是个聪明人,跟他说话并不费力,立即知道李无相想要问什么:“怎么说呢,感觉吧,当时是走在一道石梁上,两边都是悬崖,还很黑。但是忽然我就想跪下来、就想把心里念着的话喊出来——万岁万岁万万岁!那时候脑袋里除了这个念头什么都没了,幸亏闪了一下差点掉下去才清醒过来。我就知道按着师兄们给我说的,是遇到万岁了。” “那回吓死我了,我是之后才知道后怕,才知道不该在心里那么念的,我身上没有官符,当时要是把万岁给引来了,我可就废啦!” 此时两人已经下了山,在往幽九渊的西边走。一路上周围的山势险峻、山体拔地而起,将初升的朝阳都遮蔽了,仿佛还是凌晨时候,暗无天日。 这么走了一段路就到了一处山崖底下,李克又带他找着山崖中的一条石缝钻了进去。开始很窄,李克得慢慢往里面爬,爬出一段路之后,前方霍然开朗——是个大了一些的石洞,石壁上也镶嵌着照亮的灯火,地上还摆着着刀具斧凿、绳索抓钩一类。 李克就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往幽九渊底下的一共有十六条路,这条路不怎么常有人走,我就是在这条路底下找着的。师兄,你虽然是金丹,可头一回下来,你听我说,你要跟好我,我走在哪里你就走在哪里,最多不能超过我身边四步。要是一不小心走错了,有可能脑袋分家的!这路怎么走,都是几千年来宗门里一点点试出来的。” 李无相走到这石洞的另一头往下看—— 幽九渊的底下就像是空的,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石梁横在半空,顶上又有粗大的钟乳石垂下。往下看,似乎还能在无尽的黑暗中瞧见许许多多的石笋、峭壁、山体,只是那些东西并非沿着这巨大空洞分布,而就是在半空中交错一处,仿佛是从黑暗里长出来的。 李无相明白了。这里跟然山幻境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况——上面,仿佛仙境山峰耸立的幽九渊就是自己那然山幻境中立足的几步之地,而外围、像这底下,则是然山幻境更向外被折叠的、与现实世界重合的那一部分。 幽九渊都那么大了,如果这里没被藏在幽冥与灵山之间,而是在阳间,那这些被折叠的空间只怕会覆盖出好几座城的距离。 所以说幽冥卷这东西,其实就是依附于现世之上的另外一层幻境吗? 按着然山派的样子重建个然山就能把幻境展开,幽九渊要怎么展?重建整个业朝旧都吗? 他点点头:“好,我跟着你,你放心。” 从这石洞洞口进入幽九渊的底下,几乎都是直上直下的崖壁。李克取出随身携带的绳索和勾爪要用,李无相就抓住他的胳膊:“用不着,我带着你下去。你给我说说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就好。” 李克一开始还推脱几句,说别累着他。但等李无相一运丹力一吸气,带着他轻飘飘地往下飞落时,李克就忍不住兴奋地大呼小叫:“师兄!师兄!你太厉害了吧师兄!成了丹是这样的吗?!我怎么看那几位结丹的掌剑都没你这一手啊?!你这就是在飞了吧?!哈哈哈!我一个炼气也在飞了!” 他吵吵嚷嚷,声音在洞穴中传得极远,吵得李无相耳朵都有点难受。 不过他心里倒是舒坦起来了——刚才在想着太一真灵的事有点烦闷,此时却被这无忧无虑的少年情绪感染,也忍不住在嘴角露出些笑,心想着要是这世上人人都像他这样会提供情绪价值就好了。 下落出十几丈,李无相在一个石台上着了地。李克仍在兴奋,抬头往上方已成一个如豆光点的石洞看了看,把背上的包裹卸下来:“师兄,那我们就快点儿走?有你这金丹剑侠在,真是什么都不怕!我头一回觉得心里这么松快!哈哈,咱们先把官符换上吧!” 他解开包裹,取出两样东西。 他说官符的时候,李无相以为会是一张符咒。但现在看,这东西更像是奏章。两边是硬壳,中间有折起来的纸,看模样已很有些年代,那硬壳和纸都脏污了。原本上面应该是写了字的,但都看不清了。倒不是字褪了色,而是被以朱砂书写的密密麻麻的符咒覆盖了。 李克递给他一本:“这些都是从前业朝还在的时候,还在朝廷里做官的那些真仙——就是之后的三十六宗祖师爷们写的,可惜都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了。这些现在都是法器,就叫官符。李师兄,要是你走着走着有了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感觉,你立即把这东西打开,运气进去,这样——” 李无相一边听着李克讲,一边在黑暗中将一颗眼珠探到头顶,往上方石洞的方向瞧。 因为刚才看到那里似乎有个人影,飞快探头往下面看了一下。 他觉得有点鬼鬼祟祟。 …… 注 1:详见第二十九章。 (本章完) 第148章 第148章 孔旭缩回脑袋,他不确定李无相看没看见自己。 但愿是没看见。不是说会不会让自己想办的事情办不办得成,而是说,他觉得自己要干的事情实在令人不齿。 不过也没办法,因为想来想去,这事就只能这么办了。 昨天从九诛峰回到浒近峰之后,崔剑主就一言不发,只由着诸位同门在那里愤愤不平。 等到了入夜,见崔剑主还是不想谈刚才的事情,大家才各自散了。但孔旭多留了一会儿,因为他觉得崔剑主似乎是有话想说,只是不想对旁人说。 果然,只剩下他自己的时候,崔剑主就忽然长叹了口气,说:“可惜啊。” 孔旭愣了愣,问:“崔师兄,什么可惜?” 崔剑主就又叹了口气,用手掌轻轻拍着膝头,往九诛峰的方向看:“梅秋露收了个好弟子,真是有辩才。你们十几个人,全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看着真像是虎入羊群啊。” 孔旭立即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只开口说了一声“师兄”,崔剑主就叹了第三口气,说:“不过我可惜的倒不是这件事,而是李无相这个人。” “能修行广蝉子,还能修到结丹,真是有好大的气运在身。只是他不该跟着梅秋露——这样只会害了他自己,害了本教。” “崔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崔剑主就叹了第四口气:“梅掌剑想要做什么,你不是也知道吗。这些年来,六部玄教是随时可能找上幽九渊了,所以教主才叫宗里的弟子平时分散四方。但梅秋露一直等着的就是找上来的那一天呢——再有一次大战,幽九渊再被围剿,教中弟子就会觉得,原来这样隐忍也不是办法。” “到时候梅秋露振臂一呼,大家都会跟着她走的。我从前不怎么担心这事,是因为梅秋露这人实在不适合做领袖,并没有治理宗门的才能,大家一时被她迷惑,时间一长就会发现她并不适合做宗主的。” “可今天我看这李无相,就很了不得了。他身上有梅秋露一直以来所说的那种意气,但却不意气用事——” 孔旭忍不住皱了下眉:“师兄,他今天在九诛峰那么污蔑咱们,还是不是意气用事吗?我在教里是从没听过那么难听的话。” 崔剑主看了他一眼:“他那个意气用事只是手段而已。为的是以后不用再意气用事——你看,你想起白天他说的那些话,也觉得难受,也觉得教里没人说过,那你往后还会去他那里自讨没趣吗?因为他用这一回的意气用事,叫你们觉得他这人讲不得理。” “觉得他讲不得理,你们还拿他有别的办法吗?咱们教里又不像别处,会有什么背地使坏、暗中陷害之类的手段。所以这个人知道教里是怎么回事,是明白君子可欺之以方的道理。所以我说,他这是虎入羊群了。” “他在棺城办了那么大的事,再加上这套做派,宗里那些新入门的弟子会很喜欢。梅秋露做不成的事,可能就要被他做成了。”崔剑主出了口气,“唉,要是有一天不幸他成了教主,或者辅助梅秋露成了教主,剑宗的末日就要到了。” 孔旭一愣:“师兄,事情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崔剑主就看了他一眼,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这么笑了两声,又垂下双目,用手掌轻轻膝头拍了拍:“这事也真是有趣啊。在咱们宗里,我不是人——” “……师兄!你……” 崔剑主摆摆手:“今天李无相说得对,我不是人。这事你们平时都避讳着不谈,但难道我会忘记吗?” “但却只有我这么一个不是人的,竟然最在意你们这些人的生死。东皇太一是人道气运,是你们人的神。我化了人身,也算半个人了,可他毕竟还不是我的神——我拜入咱们教里,起先是是觉得真仙体道篇这功法最适合我,但慢慢过了这么些年,我是对教里也有深厚的感情了。” “所以这事,可能只有我才能问心无愧地看明白——教里这数千年来,剑侠前仆后继地流血是为了什么?有一天为过自己吗?如今这形势,中陆是注定要被玄教占据了,明知道无望,却还等在幽九渊、等着被人上门屠戮,就为了坚守太一人道……唉。” “姜教主和梅掌剑想的是太一,我想的却是你们。所以我想带着宗里人渡过寂幽海,往东陆去,而姜教主则要坚守,梅掌剑,则是要硬碰硬。一旦叫李无相或是她抓住了教里人心,咱们的末日不就来了吗?” 孔旭沉默片刻,才说:“那,剑主,你不是说了吗,三天之后议事会时,你会叫梅掌剑卸下掌剑的职责,也不会同意叫李无相做执剑。” “叫梅秋露不做掌剑,这事不难。娄何是她引入门,是她识人不明。之后在棺城又斩杀两位城主,也算是挑起战端。这两样她都要负责任。” “但李无相呢?”崔剑主叹了口气,“他是个金丹剑侠,修的还是宗里古时候的广蝉子,前途不可限量,因为什么说,不叫他做执剑?因为他是梅秋露那一脉,还是因为他对我们出言不逊?如果因为这两点,那剑宗也就不是剑宗了。” 就是因为昨晚的那些话,现在孔旭来到此处。 知道他们今天要做什么一点都不难,昨夜李克就喜气洋洋地说,要跟李师兄去抓万岁。剑宗人向来磊落,还是在幽九渊,这种事,大家都只会恭喜他。 可现在孔旭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心里很难受。他在入剑宗之前一直生活在涪城,日子过得不好,在一家绸缎庄里做伙计。 绸缎庄的斜对角是一家青楼妓馆。他做伙计的时候,常会看到有走投无路的少女自愿或被迫到那家青楼里去,当时只是觉得,一个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进了那种地方,一辈子就毁掉了。 那时只是心里的一种感觉,可现在他觉得自己也变成那些女子了——他清清白白地做剑侠许多年,而今,他要做一件很令人不齿的事。昨夜的时候他想了,今早的时候决定施行。尽管还没做成,可他明白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万岁没那么好抓。或者说,现在的万岁与从前不同了,李克知道的法子搞不定的。 这事还是崔剑主告诉他的——三百多年前,幽九渊是藏在阳间的。那时太一的香火已慢慢稀薄,万岁这东西既是气运规则所化,也就变得很弱。可自从幽九渊来到这幽冥与灵山之间以后,气运、规则这些东西,在这种地方会变得更加捉摸不定。 按着他自己的理解,是因为目前幽九渊更接近大道发源处,所以万岁也就变得更强大一些了。 他现在要做的事情,不是去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不去提醒,坐视李克与李无相走向极度危险。 他们遇险,自己自然是会救的。然而要等到李无相耗尽了他的青春寿元,那时候,自己再把万岁收服。 有了这东西,去救曾剑秋和潘沐云。这位李师弟,也会救。但要他承诺往后远离幽九渊、只做个外门弟子才行。 不会有人受害,该被救的还是会被救,就只是一点点的心机算计,但是为了整个宗门。李无相在为梅掌剑做事,自己也该为崔剑主做事,但也还是为了宗门、为了宗门里的同门。 孔旭叹了口气,看着底下的两人走远,也纵身跳进黑暗里。 …… 越往底下就越黑,但李克带了照明的东西,就是太一洞天入口处那些像眼睛一样的珠子,叫做蜃珠。这珠子也是取自幽九渊的下方,就是他们眼下所在、被剑宗人称为“下界”的这个地方。 在上面看时,下界一片漆黑,荒芜杂乱,好像没有一丝生气。但随着李克的指引走出一段距离、接连跳下五道石梁之后,李无相意识到这里实际上是生机勃勃的。 黑暗中有无数细微的声音回响在耳畔,无数双形状迥异的眼睛在窥视着他们。李克一边走一边看一本他自己写出来的小册子,告诉李无相看见哪些东西时可以去采去摘,看见哪些东西时要当作它不存在,听见哪些声音时可以稍微放松一点、听见哪些声音时则要恶狠狠地喝斥回去。 这样再跳下两道石梁,脚底下终于不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变成了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地。 说是石地,其实更像是底部非常宽广的谷地——两侧是逐渐耸立的、延伸向上方黑暗当中的山壁,山壁里面镶嵌着木质与石质的建筑,说不清是墙壁还是屋顶的哪一部分,就像然山幻境中的那些建筑一样,扭曲在一起。借着蜃珠的光亮向前看,则能瞧见很远处似乎是死路,也被一面石壁堵住了。但那一片石壁要稍微矮上一些,靠近地面一人多高处还有一片石坡,上面生长着乌黑色的绒草。 第149章 夺舍 第149章 夺舍 李无相遍体生寒,知道自己遇到了万岁,可是,这万岁跟李克所说的完全不同! 他立即飞身后退,但只往后迈出几步,忽然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好像咚的一声响——仿佛是鼓声,应该是极大极大的一面鼓所发出的鼓声,从这下界深处,或者他的内心深处传来,震荡他的皮囊与魂魄,叫他的意识稍稍一恍…… 他又退出一步,但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谷地的更深处了。 两侧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眼变得越来越多,几乎将岩壁都映亮了,他看见了……在石缝当中,诡异扭曲的建筑当中,不全是小动物的枯骨了,还有更多的东西在土层与岩石之下翻滚着、挣扎着,慢慢苏醒。 那是人类的枯骨,其上附着残破的甲片、枯朽的衣裳,牙齿缺失、眼眶空洞,但无法掩饰的渴望与贪婪之情通过肢体动作传达出来了——它们破土而出,然后在岩壁上俯首跪拜,仿佛来自远古废墟之中心怀不甘的亡灵,在叩拜新的君王! 要糟! 李无相立即将丹力外放,叫飞剑在自己身旁穿梭飞舞,可这时候又听到了第二声鼓响! 他的意识再一恍惚,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谷地尽头的那面山崖底下了! 而在他的身后,那条长长的谷地中已经被大大小小的骸骨填满,它们都在朝向李无相跪拜,叩叩声震得整片山谷都微微发颤。 丹力不管用,飞剑不管用……自己对抗的不是人或者什么邪祟,而是万岁,规则、气运! 怎么办!?这里是幽九渊,也没法儿进入玄光镜或者然山幻境——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立即听到了第三声鼓响。 意识再次恍惚,等他这一回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面前石壁上方的那一处平台上了—— 这尽头的一面石壁,原来就像是一尊巨大的至尊宝座! 他一坐上这宝座,所有的声音立即消失了。骸骨分列在山谷两侧,像是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它们不再叩头了,而都将脑袋抬起,直勾勾地向李无相看过来。 他知道自己该动、该走、该发出飞剑……眼前的这一切一定都是一场仪式或者规则的一部分,或者说,这些东西,他自己,这片山谷,就是万岁! 然而一种更加强大、不可抗拒的感觉叫他死死坐在这石台上,将双手平放膝头。 他知道要动,可是他动不了! 就像从前外邪降临时一样! 外邪……外邪——他想要呼唤太一,可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从脑袋里消失了,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仿佛那念头是一颗火种、一点火星,刚要微微闪亮一下,还没来得及燃烧,就立即被掐灭了。 这时候,他看到两具尸骸动了。 其中一个生前应该是武官,非常高大,几乎比他高出两个头。它身上的血肉肌肤枯而不朽,干瘪地贴合在骨骼上,支撑起了一身残破的铁质铠甲。另一个生前应该是文官,腐朽的袍服混着泥土,粘合在骨架上。 它们两个从骸骨尸群中走了出来,随后将李克从地上提起。 真仙体道篇的心法,叫剑侠的生机极度旺盛。李克的半个脑袋没了,可竟然还没有立即死去,而微微痉挛喘息着。 这两具骸骨就提着它,慢慢朝李无相走过来、又将李克高高举起。 它们停在了李无相的两侧,李克就被悬在他的头顶,随后,李无相听到一阵撕裂声,伴随着这声音与李克撕心裂肺的惨叫,滚烫的鲜血从他的头顶淋了下来、内脏滚落到他身上! 与此同时,底下的尸骸再次跪倒,高声喝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你妈的头! 李克的惨叫声停歇了,李无相感觉到淋在自己身上的血在迅速变冷,而地上的那些尸骸开始向他膜拜,三拜九叩之后,忽然直起身、顿住,直勾勾地看向他并且抬高双手,口中发出尖利的呼啸,好像在狂喜、好像在呼喊、好像在迎接着什么! 又是炉灶里那一套?! 什么人又在用自己炼什么? 还是说这就是“万岁”?!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东西膜拜的可能不是自己! 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后有东西! 先是一瞬间的,几乎被他忽略掉的那种感觉——苍白、宏大、空洞! 这就是外邪第一次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然后这种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权威、无可抗拒的强大,但这种感觉是无比鲜明充实的,因为就在此时此刻,随着宝座之下那些尸骸的膜拜,被淋在他身上的李克的血、李克的脏器,开始向他的身体钻了。 他体内的真仙体道篇和广蝉子不由自主地运行起来,将那些东西吸收、融合进去,于是那些权威与强大感也向着他的体内填充,仿佛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这些东西在压迫着他,将他的意志驱逐至神识的最边缘,只留下最后一点不甘和愤怒的念头—— 太一……外邪在夺舍我?!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 是因为必须要结成金丹才可以吗?像梅掌剑所说金丹就是一个新的人的生机种子? 在棺城之外的时候是因为梅掌剑在身边吗? 在上面的时候是因为有剑侠在吗? 然后,一个更加恐怖的念头冒了出来——外邪喜欢腥风血雨中的厮杀与成长,喜欢看到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实际上它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一步步将自己引向剑宗的幽九渊?只有在这里,借助万岁这种规则与气运,才能完成夺舍? 可是……不对!不对!他还觉得许多事无法解释! 终于,李无相感觉到体内那些曾经属于李克的东西完全被他融合了。 与此同时他也感觉不到身后的存在了,那东西几乎完全同自己合二为一。 这时候,那些嘶嚎膜拜着的骸骨忽然安静下来,齐齐跪倒在地,寂静无声。 李无相站起身,如君王一般扫视它们,而后抬手向下轻轻一压——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我认识知秋的时候,大家都喊他秋姐。那时候我在写法师手札,有一天晚上知秋找到我的 qq,对我说挺欣赏我的书,把我拉进了他的书友群。 然后他说,靠,你不是妹子啊?我说,靠,你也不是秋姐啊? 这都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15年的时候我一个人来到成都,刚刚安顿好,就是中秋节了。我想知秋在乐山,也算很近,不如去会会他吧。 我下了火车,知秋来接我,我才发现他竟然是个一米八几的堂堂伟丈夫。他带我去他家,下厨给我做了几样菜,有一盘甜皮鸭,有一盘蒜苔炒腊肉,其余的已经不记得了。 他是一个豪爽热情的人,交游广阔,有古之君子遗风,如果是在春秋战国时候,必然门客云集。 在如今这个时代,他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我这个人擅长内耗,是写不出什么豪气的角色的。这本书之所以写了剑侠,就是因为知秋就是曾剑秋的原型,他是一个完美的剑侠模板,拥有剑宗侠客一切美好的品质。 知秋对人生和世界有自己独特的感悟和看法,常说如今看到的他的这种性格也并非天然形成——“我从前跟你的性格一样”,是慢慢地自我治愈矫正,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惊闻噩耗之后我掉了一些眼泪,但现在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有点多余。 我从前是很怕死的,怕死后的虚无、不存在,怕这一辈子体验经历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是一场空,在死后毫无意义。 但是知秋相信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终结,人生不过是高维度的“我”的一个投影,肉体的枯朽仅仅是回归了那个“我”,而不是虚无。 如果有人想问在最后一刻他的想法是怎么样的,根据一些证据,我认为他当时是感到解脱、自由的。对他而言,可能这不是一场凄凄惨惨的悲剧,而是朝向新世界的勇敢奔赴。 所以不必纠结细微处,也不用过分哀婉凄切。 另外,知秋的家人也不会以知秋的名义在网上发起收取礼金或筹款的活动,希望大家明辨。 (本章完) 第150章 第150章 这一刻,李无相感到整个下界都微微一震! 在底下、上方、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似乎有一条裂缝出现了。黑暗中混杂了赤红,压抑的气氛里充斥了怨气,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成了一只躲藏在山洞缝隙里的小小的野兽,正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外面狂风大作的雨夜中悄无声息地滑过,用眼珠向他投来一瞥! 李无相立即将自己拉了上去,一柄飞剑放出直刺那玉玺,口中厉喝:“孔旭!放手!” 飞剑叮的一声被玉玺上的青芒弹开,那力量透过剑身、触须反馈到他身上,李无相立即被一股巨力重击,金缠子仿佛都要被击散。 但他探出触须攀住石柱,又将自己在在半空中拉了回来,再喝:“我叫你放手!” 这回飞剑不是射向玉玺,而是射向孔旭的手。 只听一声金铁交击般的爆鸣,孔旭握住玉玺那只手的手腕立即被飞剑穿出个大洞,整只手掌都被截掉了。 他痛得啊了一声,但整个人似乎恢复了神志,先是一愣,再看看玉玺、看看李无相,一下子也将飞剑放了出来。 李无相以为他那飞剑下一刻就要刺向自己,但孔旭却也飞身后退,一下子跳到相邻的一道石梁上,先伸手在手臂上点了几个穴道,叫飞剑直指那玉玺,才看李无相:“怎么回事?!” 李无相没有立即答他的话,而凝神细细感应—— 孔旭的手掌被他截掉之后,那种感觉消失了——赤红、怨气、窥视感全都消失不见,下界的整片空间再次变成一片混沌的黑暗。 于是他也跳上另一道石梁,隔着玉玺同孔旭遥遥相对,飞剑同样悬在身前:“你跟着我们下来,想要做什么?” “你们?”孔旭愣了愣,“还有谁?” “李克。” “谁是李克?”孔旭皱眉一想,“你还有同伙?!” 李无相在心里吐出一口气。 没错,这是外邪的手段。在棺城时,他叫自己附身府兵,将那府兵的存在抹去了。而现在……不是现在,是刚才吗?来到下界的时候?外邪附身了李克,将李克也从这世上抹去了? “我没什么同伙。我下来找万岁,要救曾剑秋和潘沐云,还记得吗?倒是你,记得刚才为什么要拿这东西吗?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你……找万岁……”孔旭的嘴张了张,像是想要说什么,然而记忆里的某些东西迅速远去,他记不起来了,永远地忘记了,“哦你是来找万岁……我……我不知道,我跟着你下来的,看见这东西,我忍不住想拿……” 李无相看着他:“对,我下来找万岁,但没找到,却看见这东西了。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但知道你刚才的样子不对劲,我就把你的手给断了,救了你!” 孔旭又愣了一会儿,看看自己的断手:“你……我……我下来是……是……我怕你对付不了万岁,想着能不能在暗地里帮帮忙……” 应该是想着在暗地里捣捣乱。 但李无相没有心思跟他计较这些东西了。 因为他现在意识到,不对劲! 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应该没错……外邪附到自己身上,或者选择了自己,就是为了一步步地引导自己加入剑宗、进入幽九渊。 它的目标,应该就是这个玉玺。 但真的是为了拿到它吗? 不管外邪是什么东西,处心积虑地准备了这么久,最后功亏一篑,竟然是因为一个炼气的剑侠的血肉所提供的精血并不足够、无法维持它在下界的降临? 那东西不该犯这种错! 除非,它不是想要得到这枚玉玺,而就是……想要自己,或者别人触碰它! “孔旭。” “啊?”“我要上去了,你要拦我,或者在这里跟我斗一斗,报昨天在九诛峰的仇吗?” 孔旭看着仍有些迷茫,可将眉头一皱:“我们之间没什么仇。我说过,在宗门什么都可以讲。” “好。”李无相只答了一个字,不再理会他,飞身而起沿着原路返回,重回到那石洞中。等听着身后的声音,知道孔旭也跟了上来、没再去碰底下的玉玺,才又一口气冲出山壁底下的石缝,直往九诛峰去。 他知道外邪的事情早晚都要解决。或许等到自己足够强大、不再畏惧它的威势涉神通,可以跟它谈谈条件。或者等到这东西自己摊牌,说明它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刚才孔旭碰到了玉玺的一刹那,整个下界都在震动。 外邪想要做的事情应该是做成了,至少是做成了一部分。 而他在那一瞬间的感觉……很熟悉! 像是之前外邪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既然幽九渊是在幽冥与灵山之间,那无论刚才向这边投来一瞥的是什么,都应该会对幽九渊产生某种影响,这件事他不可能瞒着的。 所以说……这件事,要叫姜介知道。 但他没想好的是姜介知道此事的时候,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留在这里。 他在一片灿烂霞光中重攀上九诛峰的山头,石台上的三间房舍内还是静悄悄的。 李无相就坐在石台边,沉默地等了一会儿——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一道金光直奔峰头,梅秋露落到地上。 瞧见李无相时,她看着稍有些诧异,似乎想要问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但李无相站起身先开了口:“梅师姐,姜教主是好人吗?” 梅秋露愣了愣:“嗯?怎么问这个?” 又说:“他当然是好人。” “跟曾剑秋比呢?像他那种好人吗?” 梅秋露慢慢皱起眉,往山下看了看:“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挺大的一件事。”李无相沉默片刻,“我说的好人是指——要是我和他,因为一件对剑宗有利的事,必须要死一个,由他来选,他会选我还是选他自己?” 梅秋露稍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我说不好。” 说不好,就已足够了。 “我可能是个奸细,混进幽九渊的奸细。”于是李无相说,“我身上一直有一个外邪,它没对我这么说过,但一直以来表现得,叫我认为它是太一真灵。刚才它做了一件事,我不确定会叫幽九渊怎么样,但我想叫姜介知道。还想问问姜介有没有什么法子帮我——梅师姐,在这种事上,他还会是个好人吗?” 梅秋露看了他一会儿:“那你之前知不知道自己是奸细呢?” “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好,我陪你去见姜介。我怎么把你带进来的,就会怎么把你带出去。” (本章完) 第151章 坦承外邪 第151章 坦承外邪 她话音刚落,两人忽然听到一声尖锐悠长的剑鸣,随后一道清光从大洞峰的方向直冲上天,立即将云层驱散,又仿佛穿过了天顶的什么东西,消失不见。 梅秋露脸色一凛,看看天上,又看看李无相:“是姜介的剑意示警,叫在外的剑宗弟子立即避祸……看来你这祸闯得有点大。走,去大洞峰!” …… 大洞峰峰顶的东皇太一殿中,剑宗弟子都已聚集到此处。 这太一殿跟幽九渊之外的完全不同,倒很像是大户人家的正堂,只是大了许多。 这正堂的正北方向是一桌两椅,靠墙挂着一幅人物画像。但画中人物不是东皇太一得道之后的神仙模样,而是业朝还在时,业帝李业身穿龙袍、坐在龙椅上的样子,仿佛他此刻也在殿里,端居正位。 堂中两侧也排着座椅,太一教主姜介坐在左上首的位置,右上首空着。五位剑主、三位掌剑,都已经依次落座,余下的剑宗弟子也站在堂下,约有三十多人。 孔旭正站在崔剑主面前,而崔剑主皱着眉,看着他:“我没听明白,你说李无相是去下界找万岁的——你是从什么人那里知道了这事?” “……是。” “但你又说不知道自己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孔旭为难地说:“是。” 崔剑主一拍座椅扶手:“孔旭,你糊涂了吗?” 孔旭叹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左右看看,似乎无可辩驳:“我……崔师兄,教主,我的确是想不起了,我就是听说了李无相要去找万岁,我就想着跟过去帮……” 他咬了咬牙:“不是要去帮忙,我是知道万岁如今没从前那么好对付,是想要看他吃个亏再出手,好叫他离幽九渊远一点!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他把下界打出一个洞来,我看他当时的样子不对劲,他刚结成金丹不该有那种神通,就好奇也跟下去了。” “然后我就看见了玉玺……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使的什么法术把我迷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伸手去拿那东西,结果刚碰到,他就把我的手给断了——”孔旭抬起右手,伤口已经愈合,顶端冒出几枚肉芽,像要重新生长出来的手掌,“还问我要不要跟他斗一斗报仇,我想要回来报信,就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仇,然后他就走了。就是这么回事,没一点隐瞒。” “你这是快要有残害同门的心思了,稍后再处置你!”崔剑主瞪了孔旭一眼,转脸看姜介,“姜师兄,我们找了这么多年传国玉玺,竟然被李无相找到了,还就在幽九渊——你刚才发了剑意示警,应该也知道这事有多紧急,那是传国玉玺、东皇印,唯一留在了人世间的金仙至宝,姜师兄,那李无相有古怪,你还不同意我去拿人吗?要是叫他跑了……我猜他就是玄教派来幽九渊的——” 姜介稍稍挺了挺身,于是崔剑主收住话头。 “等一等吧。孔旭,你说李无相上来之后去了九诛峰?” “是,教主。” 姜介点点头:“那就等秋露带他过来吧。” 崔剑主转脸看他:“师兄,梅师妹……你等梅师妹带他过来?你这是在害她。梅师妹的修为,早就应该成就阳神了,我不如她,可是我也看得出来,她就是卡在她自己心性的这一关。她这心性,叫她引了娄何入门,闯下祸来。这回她又引了李无相入门,如今看也是别有用心。” “教主,要是这回梅师妹没把他带来,而叫他走了,你这不是叫她入魔道了吗?” 姜介只又说:“再等等。” “那东皇印呢?我们不即刻去找吗?” “再等等吧。” 崔剑主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孔旭犹豫片刻:“教主,我带着几个师兄弟往九诛峰那边去吧。不是因为断掌的事情,我只是觉得,事情越想越不对劲。” “娄何当初也是自废了修为来到宗门里的,那是苦肉计。李无相,在筑基的时候杀了真形教的行走,结丹之前又大闹棺城,从前我们听说了,只觉得很佩服,可现在想,要还是真形教的苦肉计呢?” 他这话叫堂中许多弟子动容,便有人发声:“是啊,姜师兄,没人信不过梅师姐,是信不过李无相。梅师姐天性纯良,要是又被真形教蒙蔽,误放走了他,那岂不是成了她的心魔?崔师兄说得没错,你可能害了梅师姐!” 再有人说:“教主,我们去也不是当着梅师姐的面拿李无相,只远远看着,要是真有个万一,我们也好防备她犯下大错啊!” 姜介垂了下眼,正要开口,就听着殿外传来人声:“姜师兄,我带李师弟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转脸向后看,让出一条路。 梅秋露在前,李无相在后,两人走入殿中。 姜介点点头:“秋露,你先落座。来了就好,我们正有些事想要问问李无相。” 但梅掌剑只是向旁边撤了一步:“师兄,这座我就先不坐了。要是你们问出了什么我也难辞其咎的东西,我也不能再待在幽九渊,也不能再做剑侠,更配不上这一身的修为了。我还是等一等吧。” 崔剑主猛地睁开眼,盯着梅掌剑看了看,转脸去看李无相:“宗门内外,都不想叫梅掌剑这话成真。李无相,你既然敢来,也叫我们稍微放了心,现在我问你几件事,你能一一答出来吗?” 殿堂内极静,全在看李无相。 他就低叹口气,对崔剑主拱了拱手:“崔师兄,我想说你尽管问,我全都答,可惜我不能这么说。” 又看向姜介:“教主,我是有许多想说的,但只能对你一个人讲,我们能到别的地方去说吗?” 崔剑主一拍扶手:“宗门之内亲如兄弟姐妹,你要是问心无愧,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李无相又叹了口气:“我是怕吓到人。” “你好大的口气!”有人怒斥,“世上有什么事能吓着我们!?” 姜介想了想,一抬手:“好吧,李无相,你跟我来。” 他站起身,向殿后走。李无相转身对殿内的剑侠们施了一礼,跟上了他。 穿过大殿后门就是一座院子,姜介走到院中停下脚步,抬手往下压了一下,转过身:“现在这世上只有我能听到你的话了。”“那,灵山的呢?” 姜介一笑:“就是五岳大帝此刻分身降世,也得费些功夫才行。” 李无相慢慢出了口气:“好。我想一想,从哪里开始说。” 他沉默片刻:“我身上,有一个外邪。然山宗主赵傀曾经抓了一批孩子,在一个道场里炼太一,想要成就青囊仙,我这身子就是那批孩子其中的一个。” “之后我发现了我身上的那个外邪,它没跟我说过自己是谁。一开始给我的只是感觉,之后是叫我自言自语,再往后,在棺城的时候我走投无路求它帮忙,它就展示了一下它的手段帮了脱了困。” 李无相去看姜介,但他脸上没什么讶色,只稍稍想了想:“你是,求他帮忙?” “也不算求,算威胁吧。我威胁它说不帮我就同归于尽,当然可能也威胁不到它。” 姜介笑了笑:“这就已经很好了。你继续讲。” “它展示的手段,是叫我直接夺舍了棺城的一个府兵,那个府兵的前世今生,一瞬间全在我眼前展开了,然后我觉得自己就成了他。它还叫我看了它一眼,我说不好是不是看,我没法儿理解我看见的东西,但是心里就只有一个很确定的念头——那个就是太一。” “哦,还有。”李无相补充,“我在灵山有一个朋友,有一回我俩设了一个计,叫外邪在找我的时候,他在一边看着。他说他看见了,的确就是太一,跟世间供奉的那些塑像一模一样,他说在灵山里是什么东西就是什么东西,所以那东西应该就是太一。” 他停下来,又去看姜介。 姜介此时的脸色变得凝重了些。他背着手,慢慢踱了两步:“先前他们叫我去九诛峰拿你,我没有应允。是觉得如果你是真形教的人,你梅师姐应该是制得住你的。即便她入了魔,无论你走到哪里,我要拿你也不过一念起的事。” 他停下脚步去看李无相,点点头:“你知道我有太一真灵在身,还对我说了这些,李师弟,你做得很好,我信你不是真形教的细作。” “至于你那位朋友的说法,也没错。但就像是有一个人说,人老了自然会死。对如今这世上的八千万人口中的绝大多数而言,这是铁律。但说这话的人可能没有见过修行人,因此不知道修行人当中的某一些,是可以超脱生死的。” 李无相一愣:“教主你是说……” “有一些很强的东西,也会自称太一,看起来也像太一。你身上的未必就是太一真灵。太一与另外六位大帝不同,是被镇压了的,我们并不能与他的真灵沟通,而只能暂借些权能、神通……”姜介说到这里略沉默了一会儿,“但我也不能说我感觉到的就是对的。真仙、金仙或许还有些我也不能理解的手段。你继续说下去。” “好。”李无相觉得心里放松了些,“然后我来了幽九渊,想要去找万岁救一救曾剑秋和潘沐云,李克就带我去了下界,然后就出了事。现在想,我不知道昨晚跟我说万岁的事情的时候来的李克还是不是李克了,可能那时候外邪又在他身上用了一样的手段,替代了他引我去找万岁。” “然后在底下,用李克做了祭品,那东西来到我身上了……我想不明白它为什么能来到我身上?不是说这种东西,越强就越难来到这世上吗?” “因为幽九渊不算在阳间。”姜介说,“它们的确去不了阳间,但可能能稍来幽九渊逗留。这么说,这东西是一点点引你来幽九渊、叫你把它带进幽九渊的。”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想它引我来幽九渊,就是为了下界的玉玺。只是我想不清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它处心积虑地设计我,最后却因为我体内的精气不继而叫我回过了神,没碰到玉玺,它怎么会犯这种错?又为什么不用我身上的精气?” 姜介像一个温和的师长一样回答他:“世上没什么人或事物是无所不能的。即便成就金仙,掌握天地规则道运也是一样,就像东皇太一干涉不了昼夜交替。” “人,即便是凡人,在灵神面前看着很弱小,性命也不是可以被随意剥夺的。外邪在你身上,你对它多有警惕,它就取不了你的精气。所以各门各派入门时,都会告诉弟子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你能做到这种地步,十分难得。” “至于你说的玉玺,也就是东皇印的事——”姜介叹了口气,“它原本就不是为了拿东皇印。那东西,它拿不起来的。它只是想叫你碰一碰。之后的事孔旭跟我说了,他去碰了东皇印。这倒也不怪他,在人道至宝面前面前没几个人能守得住神,你的心性远比他好。” 李无相问:“那……” “东皇印就是我镇在那里的,为了将幽九渊在幽冥与灵山之间镇住,也是为了叫业朝旧都不散。”姜介说,“如今被碰了一下,玄教该知道幽九渊在哪里了。” 李无相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 姜介笑了笑:“早晚会来的事,因此你梅师姐又斩杀两个棺城城主的时候我才没有多说。不是今天,也只能再拖上十来年的功夫,没什么差别。不过在幽九渊里的宗门弟子,现在还能有十余天的功夫远走四方——他们知道在哪里,但要找过来还是得费些时间的。” 他又沉默片刻,再踱出三步:“我常说许多事论迹不论心,但也有些事情要反过来看。李无相,我问一句话,你要真心答。” “好。” “要你并不觉得在身上的是太一,而是别的什么外邪,那在见了曾剑秋、潘沐云、梅秋露他们的为人之后又来宗里,还会隐瞒此事吗?” 李无相认真地想了想:“如果它一直以来都在帮我,叫我觉得它温和善良,我会的。但如果是像现在这样,叫我觉得它做事已经不是很令人舒服,可能真的是个邪祟,那我不会隐瞒,会想要梅师姐或者你帮我。” 姜介点点头:“好,那此事就了了,孔旭也不算犯错。至少,唉,今天这事,宗里也无人受害。那现在来说说你身上这外邪的事吧。要是你想摆脱掉它,这事对我而言也不算难办。” 李无相愣住了。 不是因为姜介说这事也不算难办,而是因为—— 他转动念头,斟酌词语,小心翼翼地问:“姜师兄,李克李师弟,这事,我该怎么办?” “要先弄清楚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姜介说,“然后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你藏起来,二是把它除掉。第一个法子好办,很快,但只能解一时之困,等你到了元婴的境界就藏不住了。第二个法子稍费些力气和时日,但永绝后患。这要看你自己想要选哪一种。” 李无相的心沉了下去,一时间没有回答。 或者说,不敢回答。 因为姜介听不到跟“李克”有关的事。他想起来了,之前他凡是提到“李克”的话,全都没得到姜介的回应。 那个外邪夺舍的手段,是直接把一个人完完全全地抹掉了,也从别人的认知中抹掉了? 但娄何能知道,能听到自己说这事,是因为他是青囊仙,和自己一样,已不算是世上人? 如果这手段连姜介也看不穿,他怎么能相信姜介能对付得了它!?又怎么敢答!? 李无相觉得自己的心如坠冰窟…… 他本以为自己鼓起勇气,终于找到了希望。可是……东皇太一教的阳神教主,陆地剑仙,也不是那个外邪的对手吗!? (本章完) 第152章 死! 第152章 死! 他沉默片刻,低声问:“姜师兄,我们先怎么弄清楚它是什么?” “先想是不是人。”姜介思考一会儿,开口说,“我觉得不大像是人。按照你说的手段,强到这种地步的东西,要跟你沟通是很容易的。托梦、附身,都能叫你明白它的意思,而用不着叫你去猜。” “它会不会是想要叫我觉得它神秘莫测?” 姜介笑了:“只有弱者才会故弄玄虚。以它目前展示出来的手段,它用不着。” “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这世上,人懂得礼仪教化、修行法门不过三千多年而已,这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也都没弄清楚。人道如今在中陆昌盛,但渡过寂幽海就是东陆,渡过滁潦海就是西陆,往北,渡过冰海则是北极四州,这些地方都有妖魔,都是得了中陆的道法、自己慢慢修行出来的,也该有许多强者。” “灵山这东西,世上应该是原本就有的。但中陆成就三十七真仙、八位金仙、又大战一场之后,灵山已经与从前完全不同了,别处的许多东西应该慢慢也进了灵山。你身上的这个东西,未必是人。” “在中陆上,六部玄教虽然与本教敌对,但也都在压制妖魔气运,因此中陆上不会有这种道行的魔怪,倒有可能是中陆之外的。” “所以如果是中陆之外的妖魔,因为不通人性,倒是可能像你身上的这东西。给你的先是感觉,你觉得它神秘莫测,它也在学你。学了些日子,再跟你说话,也是叫你自言自语。等这也学会了,才上了你的身。” 李无相想了想他说的话:“师兄,但是——在下界的时候,那时候的情景跟赵傀炼太一时几乎一模一样。那东西就是用了万岁,把我拟成皇帝,然后才能来到我身上的吧?” 姜介愣了愣:“哦,你还不知道这个。这不怪你,你入门并没多久。是这么回事——” “六部玄教的六位大帝所掌握的规则气运,都是与天地同生的,但人道气运则不同。如今咱们所习以为常的所有东西,婚丧嫁娶、人伦礼仪、人间风俗,都是东皇太一订下的。因此可以可以说,东皇太一以一人之力,造出了这世上的另外一种规则气运。” “在中陆、在教区之外,咱们叫这种气运‘人道’。但实际上应该称为王道、霸道。世人谈起这两个词的时候,会觉得霸道比王道稍逊一筹,但其实王道,指的是中陆人间的大道。而霸道,才是这种气运真正的名字——东皇太一称霸中陆、中陆王道则称霸天下,这才是太一的气运,不仅限于人道。” “所以你觉得炼太一的法子,炼的其实不是太一,而是霸道。正位的不是‘皇帝’,而是‘君’,底下的不是‘百官’,而是‘臣’。如果你身上那东西想要染指东皇印,那就需要霸道。换句话说,东皇印,并非太一才能拿,有这霸道之气的,人,妖魔,都能拿。” “所以,当一个东西掌握了霸道的权柄,它在灵山中看起来就会像是太一——因为太一就是这霸道的化身。” 李无相觉得自己听明白了。 “所以说,如果不是人,那就查得出来。”姜介看着李无相,“人这东西,天魂、地魂、人魂——譬如你就是天魂,现在为教里做事,混去了真形教,改头换面叫李无,那么这个李无,就是人魂。真形教,就是现世。等你做完了事,也就是在这世死了,那么你回归本教,就是重新变成李无相,就是变成了天魂。” “而你在真形教所做的种种事情也都被抄录成册,一并送了回来,这册,就是地魂——记载的是人的天魂来到这世上的所有经历,死后都要去往幽冥的。如果那东西不是人,那在幽冥之中就是查不到他的。我有太一气运在身,也可以稍微干涉幽冥,一两天的功夫,查得出来。”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姜介说此刻这世上再没别人能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但他也听不见自己提到的“府兵”、“李克”,也许外邪远比他想的要高明。 但是…… 许多事总是要冒险的。实际上放任外邪留在自己身上本来也是冒险,现在的选择是,下注外邪,还是下注姜介。 李无相沉默片刻:“姜师兄,外邪成就了霸道的规则,就能干涉轮回转世吗?” “这倒不至于。轮回转世,这种事从前由两位大帝主持,一是东皇太一,二是幽冥地母。太一被镇压之后,这种事就只由地母来做了。你问这个是——” 李无相感受着,但现在他的头脑中还没什么异样,于是他略放低了些声音,采用些简短的字句,觉得这样似乎算得上是更谨慎些:“刚才我说了几句话,提到两个名字,师兄你没听见。李克——现在我又提了一遍这个名字。” 姜介看着他,慢慢皱起眉:“什么名字?” 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李无相看着他的眼睛:“姜师兄,在幽九渊曾经有一位弟子。这位弟子,在昨天的时候告诉了我万岁的事,带我去了下界找万岁——你能听到吗?” 姜介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能。你接着说,放心说。” “那位弟子死在了下界,外邪就是用他的血肉、精气……”李无相觉得自己的胸口发闷,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活人。但他咬了咬牙,“用这些,来到了我身上,但我回来之后,这个人不见了……所有人……都不记得……他了……我刚才提到了几次他的名字,你也……也……” 姜介慢慢吸入一口气,紧皱眉头,仿佛正在努力思索:“这个人,叫什么?” “……”李无相张了张嘴,但好像忽然失了声,只能稍微挤出些气流,发不出声音。于是他运起丹力灌注全身,拼尽全力才终于挤出一个字,“李——” “——克!” 喀。 喀啦。 李无相听见细碎的声音,仿佛身边有什么薄而脆的东西碎裂了,然后他感觉到身边起了微微的一阵风,还稍有些暖意。 身上那种叫他几乎说不出话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了,他并不是人、并不需要呼吸,可现在也像溺水的人忽然浮出水面那样,猛地吸了一大口气—— 那东西真的拿姜介没办法!? 他说出来了! 姜介听到了! 李无相立即去看姜介—— 他背手站在原地,微皱眉头,于是李无相就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但随后他开始闻到一种难闻的味道。像一个人出了许多汗却全都被捂在衣服里、发酵了好几天,酸臭无比。 然后他看到姜介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道袍似乎变得黯淡了些,仿佛一瞬间就被穿旧了,略略染上了淡黄色的污渍。 接着是姜介的脸。他的脸面开始松弛了,眼角、两腮慢慢地垂落下来,似乎变成了个老人……他的乌发开始变得苍白,随即根根断裂,头顶的紫金冠向着一旁歪了歪,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于是满头的白发散落。 李无相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姜师兄!?” 姜介看着他,却又像是在看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他似乎想要往前走一步,但又放弃了,而后慢慢盘膝坐在地上、又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院中寂静无声,只有微风吹拂。 十几息之后,李无相走到姜介面前,用有些颤抖的手指搭在他的脖颈上,又收了回来。 姜介死了。 李无相退开两步,在原地站了两息的功夫。他觉得自己能感觉到身上在发凉,虽然肯定没有。他是个青囊仙,又结了丹,即便是个活人也寒暑不侵了,怎么会觉得冷。 可他不知道自己这金丹境界的青囊仙还能做多久,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离开大洞峰! 一堆剑侠等在外面,等姜介跟自己说一些不能告诉他们的事,然而现在,姜介,死了! 外邪! 我操你祖宗! 李无相放轻脚步,走到这小院的照壁后面,侧着身子去听前堂的声音。 前面的人还在说话,但是开始说该怎么应对不久之后六部玄教可能的突袭之类的事情了。多是崔剑主在说,没听到梅掌剑开口。 来到这世上之后,他心里极少生出这种感觉——愧疚! 他能想得到梅掌剑现在在做什么——站在堂中,不肯落座,等待自己跟姜介探谈出个结果,然后再回到她的座位上,叫宗门内的这些人知道她并没有看错人,她这回没出错! 自己这回是把她害惨了,她之前说如果这回又犯错了,就不配再待在幽九渊、不配做掌剑,也配不上这一身修为……外邪我操你祖宗! 李无相走回到姜介面前,又看了他一会儿。 但他能够感觉到死气了。说不清道不明,但知道在自己面前的这尸体不再是活物,没有一丝生机了……一个阳神,陆地剑仙,就这样没了!? 李无相放出飞剑,在地面的石板上悬了片刻,划了下去—— “不是我做的”。 想了想,又留下几个字——“李无相留”。 他还想再刻下几个字,但知道已经完全没意义了。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于是他走到墙边,飞快地跳了一下。这墙外就是悬崖,并没有什么人。李无相就把自己压得极薄,像纸片一样从墙头翻了过去,滑入崖头的苍翠林木中。 外邪用的是什么手段?能在幽九渊这样无声无息地弄死一个陆地剑仙!? 他不敢有太大动作,只随着树木被风吹拂的势头向下纵跃,以免引人注意。 如果外邪叫自己来到幽九渊就是为了触动东皇印、暴露幽九渊的位置、引六部玄教来攻……那它可以直接杀死姜介,为什么不干脆把所有的剑侠全杀了!? 他穿过了大洞峰半山腰的云雾,看到一条盘在林中的小路。该是很久没人走了,路上全是荒草。但他也不敢走那路,而继续在林间向下跳跃。 姜介说现在生死轮回这种事只有幽冥地母在做……这个外邪是幽冥地母吗!? 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给自己的那种感觉,苍白、宏大、空洞……倒的确跟幽九渊之外那个巨大的东西很像很像…… 可是,还是,为什么!? 李无相终于跳到了山脚下,他抬头往上看了看——大洞峰的峰顶没什么动静,应该还觉得自己跟姜介正在后面讲话。 李无相落了地,就开始在草坡走。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这么走出十几步登上一片缓坡,却正瞧见三个人也在往这边走过来。他想要立即闪身避开,但远处那三人其中一个开口叫道:“李师弟!” 李无相站下脚步,把这三个人看清了——陆壬葭、程胜非、郭剑明。 陆壬葭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笑,声音很大:“你真是好气魄!我们听说了你跟梅掌剑在棺城的事了!痛快!” 她走到李无相面前停住,身后两人也站住脚。程胜非没开口,但目光一直停在他脸上,眼睛亮晶晶的。郭剑明对他拱手、一鞠到底:“大侠……不对,师兄!唉,大恩不言谢,我真是,真是,嘿嘿,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真成了剑侠了!” 李无相叫自己强笑了一下:“陆师姐,你把他们两个也带回幽九渊来了?我记得不是说还有试炼之类的吗?” 陆壬葭一笑:“那是平时。但现在么——” 她笑容收敛了,往大洞峰的方向看了看:“宗门里出了什么事?我们感觉到了教主的剑意,立即回来了,我就也把他们两个带回来了——宗门有难,在外的弟子全会回来,所以也顾不得什么试炼了。” “是玄教的事。玄教可能发现了幽九渊了。”陆壬葭的脸色一凛,李无相叹了口气,“陆师姐,你现在还不能去大洞峰,回来的弟子要先去九诛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是有急事要再往棺城那边去一趟——现在大洞峰那边在说梅师姐在棺城的事,我得到渡口那边拿点东西回来才行。” 陆壬葭愣了愣,叹了口气:“我猜就是,梅师姐这回不会好过了。那好,你先去,我不耽误你。” 李无相对她点点头,又看了程胜非和郭剑明一眼,想对他们两个说几句话,但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往旁边走出一步,又转过身笑起来:“哎陆师姐你等等,梅师姐把我带进来的,但是我忘了问她该怎么出去了。” 陆壬葭皱起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又笑了:“哈,一个金丹剑侠不知道该怎么出幽九渊,也是千百年来头一回了。很简单的,你这样,上去到了外面之后直接往雾气里走,到看不见幽九渊里的模样的时候,运行一下气血——幽九渊不是阳间,你一下子就被推出去了,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了。” “好。”李无相对她点点头,“陆师姐,剑宗真是个好地方。我虽然才只做了这么几天的剑侠,但也真想做一辈子的剑侠。” 陆壬葭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日子长着呢,你快去吧。” 李无相不再说话,立即向前走。一直到走到上面、看见了业朝旧都的断壁残垣,他又遇到了九位剑侠,该都是从各处回到宗里的,李无相没跟他们说话,但有两个人认出了他,笑着打了招呼。 他觉得,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感受到这种善意了。 随后他步入幽九渊周围的浓雾之中,运行丹力、勉强催发出些气血,眼前稍一恍惚,发现自己已站在土坑里了。 李无相从坑中跳出——现在是正午,明晃晃的日头高悬头顶,周围一片草清香。 他立即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发力狂奔! 不要回金水去,不要去找薛宝瓶。 剑宗的人一定会查到她,也会去找她问自己的事,但剑侠们与别人不同,绝不会为难她,至少她绝不会有性命之忧。自己带走了她,反而会叫她坠入险境。 现在应该往哪儿去?他不知道。不知道最好,剑宗的人也不会知道。姜介说如果自己逃了,他念头一起就能把自己抓回来。现在姜介不在了,剑宗里修为最高的是梅秋露,但出了这种事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信任梅秋露,那就只剩下崔剑主。 梅秋露是百里剑仙,她说这意味着她阴神出游有百里的限制,崔剑主不会比她高明。那就要先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至少离开一百里。 留给自己的还有多少时间?应该是足够的……姜介是一教之主、阳神修为,不会有人怀疑他会不会陷入危险,也就不会有人去催他,搞不好他们还要再等上一两个时辰才会觉得不耐烦。 之后也绝不能再往灵山去了,阴神出游也可以去灵山。出了这事之后剑宗一定立即将曾剑秋和潘沐云救醒,他们就会知道自己身上有外邪,知道赵奇……自从棺山之后自己一直跟梅掌剑在一起,没去找过赵奇,不知道赵奇会怎么样,会被剑侠们弄死吗?这不行…… 李无相再度发力,整个人像一条离弦之箭,贴着草皮飞掠向前、激起滚滚气浪! 出了百里之外,他还要警示一下赵奇! (本章完) 第153章 自由与仇怨 第153章 自由与仇怨 穿过原野,冲进密林,跳入河流,在估计自己已经跑出百里之后,李无相进入群山之中,他又在山间跳跃一阵子,然后闭上眼睛、不再感知,将这身皮囊撑起,随着午间的山风飘荡,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已落入一片密不透风、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了。 他放出飞剑,在一颗大树底下厚实的腐殖层再向下深深挖出一个洞穴跳了进去,又探出触须用落叶与腐土将洞口掩住。 随后,进入玄光镜,再感应他与赵奇之间的那点联系—— ?? 他感觉不到赵奇……或者说血神了! 在棺山的时候他被吴蒙灭掉了!? 一阵惶然的绝望感袭上心头,仿佛一瞬之间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但李无相立即将这种情绪压制,再尝试一次之后退出了玄光镜。 不对……曾剑秋他们被摄入灵山之后,自己就去找了娄何,然后上了棺山。再见到他与潘沐云时虽然没说几句话,可依曾剑秋的性情,既然知道赵奇算是自己的朋友,如果赵奇在灵山灭杀,他必然先说此事的。 他洞府被毁了?做不成血神了? 也好!这样剑宗的人就找不到他了! 李无相把玄光镜收入腹中,在这洞穴里慢慢蜷了起来。 这里是完全黑暗的,没有任何一丝光亮,因此即便以他的目力也什么都看不到。 他强迫自己在这样的黑暗中放空头脑,什么都不去想,如此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才叫念头排着队,一个个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这种身陷绝境的滋味,前世不止一次经历过。先要理清的第一件事就是,还有没有在短时间内即将到来的紧迫威胁。 没有。只要不再往灵山去,短时间内剑宗的人就没别的途径找到自己。 而且玄教的威胁在即,他们会先去应付那些人。 姜介的死,剑宗的人会怎么看?会觉得自己可能是玄教的细作,以某种神通暗算了姜介。此事不可思议,但一个人如果能找到并且触碰下界的东皇印,这理由就说得过去。 姜介真死了吗? 他是阳神,按着剑宗的说法,元神不灭,等同半个神仙了,刚才死掉之前的情景也的确是天人五衰之相。如果他们能在灵山找到姜介,姜介会解释吗? 不很乐观。姜介死前最后的样子是往自己身后看了看,仿佛瞧见了什么。 如果他瞧见的是外邪,那无论是否觉得自己是无辜的,都不会再叫剑宗的人接纳自己了。 而且如果真的是因为提到了外邪、提到了它那种夺舍的手段、叫此事为第二个人所知了,外邪才动手杀死了姜介,那姜介就绝不会把这件事再告诉剑宗的人。 他所能做的,或许只是告诉他们,“不要再找李无相寻仇,也绝不要再与其接触”。 但是,还有一个叫李无相的心沉入谷底的最坏的设想——能在幽九渊毫无征兆地杀死一个陆地剑仙…… 他不确定姜介的元神到底有没有被一同灭杀。 姜介曾说他身上的太一真灵,不是活物,而更像是一种权柄和气运……可即便如此,连这种真灵也保不住他的吗? 他这么想了一气,忽然脑袋里一空,觉得自己考虑的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 有人能给他答案。 外邪。 姜介在最后说过,如今还主掌生死轮回的,就只有幽冥地母了。 这个外邪,应该就是幽冥地母。 它的处境似乎很不妙……看起来苍白、腐朽、濒死,但当初围剿东皇太一时幽冥地母不是也有份吗?为什么落得如今这样子?六部玄教又跟它反目了?把它也镇压了? 那它为什么又要暴露幽九渊、杀死姜介?不应该成为盟友的吗? 李无相在黑暗里靠着洞壁,叹了口气。 我操你祖宗。他在今天骂了第三次,运起丹力、凝聚神识、像打坐吐纳时观想那样。 在棺城要它帮忙时,李无相曾经威胁过它。 那时觉得既然附身自己,它的应该处境并不很妙、干涉世间的手段有限,或许可以暂时达成互惠互利的关系。 然而现在他也不确定自己威胁它时所说的那种方法是否管用了,也不确定它所展示出来的不可思议的强大,是因为在幽九渊那种地方才如此,还是在阳间也如此。 他就这样在黑暗中等待着。周围很安静,渐渐有了野兽穿行的声音、低沉的嘶吼声,随即又变得安静起来了。 李无相就这样等待了两个昼夜,然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也许外邪不会再来了。 对它来说,自己也许只是一件小工具。 展示神通、赐予些微好处,好让它能进入幽九渊,做成它想要做的事——暴露其位置、引来玄教、重创或消灭剑宗。 然后,自己没用了。 他叫这个念头在自己的脑袋里停留了一阵子,然后纵身跃起、穿透土层,一直跳到了参天巨木的树冠上。 从这里往四下里看,群山莽莽,林木苍翠,天空碧蓝如洗,杳无人烟。 这世界极度广阔,望不到尽头。于是李无相闭上眼睛,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慢慢的,心思沉静下来了。 他又睁开眼。 一种深沉的怨恨与愤怒在心里滋生,他没有想要压制它们,但也不去放任它们,而使其慢慢在心中沉淀,凝结为……梅秋露所说的意气。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东西,但觉得这种感觉,似乎叫自己的皮囊慢慢变得温热鲜活了。 他能接受被人利用,无论前世今生,走到哪里都避不开这种关系。也能接受身处低位、不得不听命遵从,因为这也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的规则。 但是,利用之后弃如敝履,这种羞辱他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接受,哪怕对方是个灵神、金仙,是个什么幽冥地母,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 不过,如果自己真的被抛弃了,就意味着从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那一瞬直到现在,他真正的获得自由了。 那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不是为了灵神、外邪,而全是为了自己。 要把这件事情查个明白。他必须要知道,今后要找谁算账。 李无相在树冠上轻轻起伏着,从心里把一些记忆唤起来。在下界时、当外邪借助李克的血肉降临到他身上时,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在那短暂的无所不能的状态当中,他的脑袋里多出了许多东西。 他现在慢慢地将那些东西唤醒,仿佛艰难回忆起许多即将被忘记的事物……有关幽冥教、幽冥地母的讯息,在六部玄教中存留的是最多的。在幽九渊发生的一切或许能跟娄何说得通,可现在去找娄何也很艰难,不过在三十六宗之内,倒是也有几个宗派对此类事颇为了解。 譬如说程佩心所在的天心派。 天心派的祖师是葵阴真君、井中仙。 这位井中仙在生前所掌握的道运、规则,与太阴道的素曜太阴大帝和幽冥地母联系颇深,因为在此世的民间信仰中,井中所倒映的月光也是太阴的化身,而井这个东西,也被认为在冥冥之中连通幽冥黄泉。既然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那就是真的——这种“唯心”,也是愿力所成就的人道气运的一部分。 要先去天心派,把有关幽冥地母的东西都搞清楚。 然而,在这之前…… 李无相转过脸,往身后看。幽九渊不在这世上,其实哪里都可能是剑宗的方向。 现在应该过去了两到三天,剑宗的人,有没有从最初的震惊与盛怒当中回过神,慢慢意识到事情其实有一点不对劲? 李无相看了看掌中的小剑。 六部玄教,应该快要攻过去了…… …… 曾剑秋睁开眼,觉得头脑清醒,身体舒适,仿佛……仿佛……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自己是在九诛峰,在梅掌剑的房间里。这些他昏过去的时候是知道的,然而……怎么回事?他稍一运气,立即重新感觉到了体内生生不息的精力,之前还是炼精化气的境界,可如今似乎已到了炼气化神的阶段,然而这一身修为不是已经……青春寿元不是已经耗尽了的吗!?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他在榻上发了这么一会儿愣的功夫,听着门轻轻一响,转脸去看,是崔剑主走了进来。 都是同门,他跟崔道成自然是熟悉的,然而要说关系,倒谈不上好。人人都知道崔道成对九诛峰这一脉颇有成见,尤其是因为自己的身世,崔剑主对自己的态度是要更冷漠一些的。 但此时崔道成的脸上却有些淡淡的笑意,进门之后就站在榻前两步远处,往身后看了看,又退了一步坐在另一张榻上了。 “给你和潘牧云用了万岁。他醒得早一点,回我那边去了。”崔道成笑了笑,“你梅师姐暂有些事在大洞峰,我就来守着你了。万岁这东西是本宗头一回给金丹之下的修为用,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曾剑秋又稍稍一愣,心里觉得释然了。 该是因为李无相在棺城做的事。嘿,那小子,走到哪儿都能捅破天! 于是他又运行一轮精气,仔仔细细地体察一会儿:“没事,我感觉不错,崔师兄,多谢你看护我了——李无相呢?他来了幽九渊没有?” 崔道成点点头:“来了,之前也在大洞峰。我过来就是问你点他的事,你知道吧,他结丹了。” 曾剑秋心中一喜,这一喜,是为李无相的。 然后又一喜,这一喜,是为了刚才那单纯的一喜。 “我知道。那……他是咱们宗里的第十一位金丹了,他这是要做执剑?还是掌剑?” 崔道成笑笑:“曾师弟,咱们有话就直说了,你也知道我平日里对你们九诛峰这一脉,心里并不是很喜欢。但涉及宗门大事,你也该知道我不会由着个人的喜好来,在这种事上你和我一定都是一样的。所以我过来也是想问问你,你觉得要是李无相做了执剑、掌剑,会不会为祸宗门?你可以把你当成我,帮我做个决断。” “他?哈哈……”曾剑秋笑了一声,又抬手摸着脑袋,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要我说的话,崔师兄,他这人心思多,跟咱们这些人是不大一样。但俗话说论迹不论心么,在金水的时候他拼死救过我,在棺城也是一样。他自己的事情大多跟我讲了,没说的也就是从前的经历,不过咱们宗门从前的经历不愿意提的也不少,我也就不往心里去。” “要是说为祸宗门,嘿嘿……”他看了看崔剑主,“有可能。不过一旦出了那种事,一定也崔师兄你觉得我们这一脉做的那样——做的事不合你的心意,觉得对宗里并不好。要说他会不会故意使坏,那既然一开始是我传他法的,我就能用性命担保,绝不会。” 崔剑主叹了口气:“性命担保倒是用不着。世上哪有那么多说得准的事。宗里引人入门,都是看心性,可心性也有不定的时候。曾师弟,就是说你觉着李无相,本身不至于是个大奸大恶之徒。那,他身上的外邪呢?” 曾剑秋一愣:“外邪?什么外邪?” 崔剑主不说话,只看着他。 曾剑秋觉得心里慢慢泛起一阵凉意。他意识到,崔道成来问自己这些话绝不是想不想要李无相做执剑或者掌剑这么简单。 但是外邪?他眉头一皱,想要斥问崔剑主是不是在罗织罪名,但下一刻又愣了愣。 “外邪……”曾剑秋慢慢吸入一口气,“在金水的时候,他的确问过我外邪的的事……崔剑主,他出了什么事?” 崔道成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好好想一想,把他问你的那些话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曾剑秋挺直身子,同他对视:“崔剑主,他出了什么事?” 崔道成沉默片刻:“你不该叫我崔剑主了——我如今暂代教主之位。” 这句话曾剑秋听清楚了,却又觉得自己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放空了两三息的功夫,然后才慢慢回过神。他看着崔道成的眼睛,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云里雾气,仿佛不是从自己的嘴里冒出去的—— “他……在金水,我们斗败了然山宗主赵傀之后,私底下问我外邪是什么东西,我给他说了。然后他又问了我一句,外邪会不会知道被入体的人在想什么,我也回了他。” “他……他……”曾剑秋稍微恍惚一会儿,“是了,斗赵傀的时候他被赵傀的阴灵入体了,但又把赵傀逼出去了,我想不通他是怎么办到的,他告诉我是他练过一门辟邪的功法,可之后再问我的那些事却又像是对修行的事一无所知……教主,姜师兄他怎么了!?” “姜师兄死了。” “……死……是?” “肉身衰败坐化,在旧都和灵山里也找不到他的天魂元神。” 曾剑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崔道成想了想:“是昨天的事。李无相前天来到幽九渊,昨天去了下界,说要找万岁救治你和潘沐云。孔旭尾随他去了下界,看到他用万岁请了什么东西上身,找到了藏在下界的东皇印。他没动那东西,孔旭不小心动了,于是幽九渊震动,姜师兄说,幽九渊就因此暴露了。” “之后他自己上来,没有立即走,而叫你梅师姐带他去了大洞峰。到了太一殿,李无相说有话要跟姜师兄私底下谈,于是去了后院。我们在前面等了三个时辰,我忍不住过去看,发现姜师兄的肉身已经衰败坐化,李无相在地上刻了两句话——‘不是我做的’,‘李无相留’。” 曾剑秋怔怔坐在床榻边,握了握拳头:“不是他做的。” 他慢慢吸入口气:“不是他做的。崔剑……教主,他问过我外邪能不能知道被入体的人在想什么,如果他身上有外邪,那他就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如果是他帮着外邪杀了姜师兄,为什么要留那两句话?为什么要在你们都在的时候动手?姜师兄的为人,宗门里谁想见他都能见,何必选那个时候?” “你……你觉得是李无相身上的外邪杀了姜师兄?但姜师兄是阳神啊!就是玄教大帝分身降临,只要是在幽九渊,又能拿他怎么样?什么外邪能悄无声息……叫他的天魂元神都找不着!?” “照常理来说,该是你说的这种可能。”崔道成站起身,叹了口气,“李无相知道一时间无可辩驳,于是立即远遁了,这是聪明的做法。如果过些日子他能回来,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些。但照常理来说,也没什么东西能在幽九渊杀死姜师兄。” “你传他的功法,梅秋露引他进的幽九渊,此事你们九诛峰一脉都脱不开干系,应该封山的。但与玄教大战在即,就等渡了这场劫难再说吧。眼下,还是要戮力同心。” 他走到门口,曾剑秋抬起头:“崔师兄,如果真是我说的那样呢?李无相怎么办?” 崔道成停了一下,但没回头:“如果你是教主,你会怎么办呢?你也说过,论迹不论心。” 他穿过外屋,走到九诛峰的石台上——四位剑主,三位掌剑都等在院中。 崔道成沉默片刻,出了口气:“跟我们想的一样,应该不是李无相,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除开梅掌剑的禁制吧。” 肖靖已往屋子里看了一眼:“那……崔师兄,此事要严禁外传,但知道的同门也很多,现在……” 崔道成摇摇头:“不,传出去。把当时的情景原原本本地传出去,就说姜师兄,陆地剑仙,为剑宗弟子李无相所害,形神俱灭,此乃教內权力争斗——要叫玄教的人都知道,越快越好。” (本章完) 第154章 李代桃僵 第154章 李代桃僵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话是寻常百姓常用来安慰自己的,但娄何一直以来也喜欢这两句话。 不过对他来说这不是一种盲信,而是对结果的预期。想要有这种预期,就不能真等着车到山前、船到桥头,而要提前有所布置。 譬如之前开始布置的时候,就是知道剑宗与玄教大战在即。 在承平时候,五岳真形教做事很慢,慢,也就是仔细。一个人在几十年前离开棺城、杳无踪迹,又在几十年后回来了,即便有山主吴蒙背书,回到山门总坛也还是会被详查,一查,许多事可能就瞒不住了。 所以他选在了这时候。原本的想法,即便得不到吴蒙的谅解,但只要能留在棺城、精进修为,就能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派上用场。 他去过幽九渊,知道剑侠们的性情,用不着真的下场残害同门,只要参与每一场争斗,又凭着这种熟悉了解活下来,一点点的,自然就会进入宗门高层的视线,到那时候就不必理会吴蒙了——他只是个踏步台阶而已。 只是没想到之后来了李无相,将他的计划全搅乱了。不过既然做了布置,这时候就可以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李无相与梅秋露斩杀了吴蒙和大部分棺城炼气修士,或者说,知道他曾经内情的人。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无人在意娄何在不在客院居住了。等他再谨小慎微的做出一些提示和建议,他的身份就由只有吴蒙知道的阶下囚,变成在教区内外游历了几十年的即将炼神的前辈了。 等到丹城与午城的山主也死在棺城渡口,城内立即人心惶惶。两位山主带来的弟子立即远走了,棺城中还剩下的几个来游历的修士,也立即找了些由头回总坛去,怕那位元婴剑侠凶性大发,真杀进城里来——都晓得如今的剑宗只有两位元婴,在外游走的自然是梅秋露,而至少在玄教的人看来,梅秋露的脾气并不好,凶名赫赫! 因此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在总坛未派来真正的主事者以前,娄何竟然实质性地与安民府、镇守府的两位府长一起,掌握了棺城的控制权。 到第十六天的时候,娄何在山主府的一层见到了从真形教东岳坛来的使者。 五岳真形教辖下又分五个教区,分别以五岳其一命名。棺城、周边的丹城、午城,以及另外三十四座大城,都在东岳坛辖下。 东岳坛的坛主,被称为东岳教长。东岳教长属下管束教区内修行人的,被称为慎明堂主。 大战在即,所调动的都是修行人,因而如今的慎明堂主辖下,又设置了“征讨”的职位,负责征调东岳坛内弟子。 而娄何在山主府中见到的,就是东岳教长属下的、慎明堂主属下的、东岳征讨属下的一位炼神境界的修士,他所领的职位是“德阳镇守”。 这位德阳镇守姓苗,单名一个义。该是因为自己喜好的缘故,模样是白白胖胖,团团圆圆,看着一团和气。 当娄何被他的侍从引入屋内的时候,苗义正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看起来是在闭目养神。待听着娄何的脚步声才将头抬起来,看了娄何一眼,叹口气:“唉,这棺城是被毁得差不多了。我来的时候看,棺山都塌了,是动摇此城根本了。这地方,往后该是要被废弃了。” 又朝身边摆了摆手,再用眼神示意那侍从退出去:“这位师弟,你坐。我听说你叫娄何是不是?” 娄何就在他斜对面坐下,答:“是。” 苗义微微皱眉想了想,又把身子稍往前倾了一下:“几十年前我听说过一位娄何,当时很年轻,快要炼神了——” 娄何苦笑一下:“就是我。” 苗义把身子往后一仰,皱眉看他:“哎呀,那你这是……你还没炼神?这是怎么回事?” 娄何摇摇头:“镇守,这事,唉,斯人已逝,还是不提了吧。” 苗义想了想:“吴山主?那你就要说了。我这回过来,也是要探查棺城之前的事的,也是有吴山主的事的。” 娄何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镇守,非要我说的话,唉,就是我当初来了棺城,年纪尚轻,道心不稳,为一个女子所误,炼神是没炼成的。那个关口,吴山主帮了我一把,之后他自己还有些事,我想着知恩图报吧,就帮他也做了些事。教区内外,到处走一走……吴山主也就炼神了。” 苗义想了一会儿:“所以你是帮着吴蒙搜罗丹药法材去了?” 娄何苦笑,摇了摇头。 苗义靠在椅背上,看了他一会儿,长出一口气:“我明白了。嗯,也不奇怪,如果你不是这种纯良忠厚的性情,也不会在剑宗的元婴剑侠把咱们的人杀破胆之后,还留在城里主持大局、护佑百姓。娄师弟,教內你这样的人很少了。” “但我刚才也说,这回来棺城,是要问——” 娄何愣了愣,忽然站起身:“啊,镇守你稍等,我忘了——” “什么?”苗义皱眉,但只说了两个字,娄何就匆匆上了山主府的二楼。苗义将眉皱得更紧,正要做声,娄何又从二楼噔噔噔地下来了,手捧一本册子,向苗义面前一递。 “什么东西?” “当晚剑宗的人潜入城内杀人毁山的时候,先跟吴山主恶斗了一场,等我赶到这里的时候,山主府中已经乱成一团,还有些大胆的府兵在趁乱抢夺。”娄何叹了口气,边看苗义翻那本册子边说,“那些府兵,前些天已经被我就地正法了,但那一夜也不知道府内失窃了多少丹药法材。” “我这些日子查找了一下……这山主府里剩下的,都是吴山主私用的,我理清造出这本册子,一一列明了。如今吴山主不在了,这些东西该上缴总坛或者东岳坛,可我算是教中隐匿的弟子……苗镇守,请由你转呈吧。那些东西,也都归置在楼上了。” 苗义不作声,将册子翻完了,搁在腿上,又朝娄何摆摆手:“你坐吧。唉,我听着你的名字的时候还在想你为何隐匿呢?真回去东岳坛,少不了要受重罚。可现在才知道是因为吴蒙……教中戒律是戒律,但咱们修行人,没到合道大成的境界,私底下说,谁不会有七情六欲未断呢?算了,这事责任在吴蒙,像你说的,斯人已逝,都别追究了。” 他又想了想:“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娄何就低声说了。苗义边听边轻轻拍着那册子,等娄何收声才点点头,吸入一口气:“我是怎么想,也没想到这种事……吴蒙的儿子,做了剑侠?他这人……我在东岳坛听说过,本以为是个严厉正直的师长,可真没料到,唉,要是那样的人,也难怪把你留在这里,我猜他还是对你使了些手段吧?好、好,不提了,你这人忠厚,到这时候也不愿意讲他的不是,唉。” 苗义又叹了几口气,娄何才问:“苗镇守,那这回你来,还要到丹城和午城看看是不是?” 苗义摇摇头:“主要是来棺城看,看那天晚上的事。过些日子么,则要去德阳再看看。”娄何愣了愣:“德阳?教外的那个德阳?” 苗义笑了:“那是当然了,我领的不就是德阳镇守的职责么?就是要到德阳去移山填海、更改地气,好为教内大军出动做准备。” 娄何又愣了一会儿:“出动?这是……” “你觉得早了?是了。这些年,六部之内总是说,大战在即、大战在即,也早早就设了征讨的职责,但一年又一年,二三十年过去了,却总是大战在即。”苗义摇摇头,“这一回,是要来真的了。你是个忠厚的人,我有意在到德阳的时候把你选在身边,那你也能立一些功绩——往后万一还有人提起你这些年来隐匿的事,你也可堵住他们的嘴。” “镇守,你……我何德何能……” “哎,好人怎么能没有好报?”苗义摆摆手,“我私下里给你说,这一回,可能也是剑宗的弃气数尽了。这些年来六部在灵山查,在人间查,就是想要查到幽九渊藏在哪里,慢慢有了头绪,但就是还差一点。你猜怎么样?前几天,幽冥与灵山震动,竟然是他们剑宗的幽九渊出了事,自己露出踪迹了——教中的几位长老立即察觉,找到所在了。” “所以如今,用不着再等上几十年的功夫了。” 娄何慢慢绷起身子:“……是出了什么事?” 苗义眯起眼,似乎觉得要说的话很有趣:“宗门内斗。这事你不要笑,我也觉得好笑——这三百年来,剑宗一直以兄弟姐妹相称,说就是为了避免宗门内斗,结果怎么样,还是因为此事暴露了幽九渊的所在。” “娄师弟,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内斗到了什么地步?哈哈,这话我也就只是早几天跟你讲,再过些日子,只怕全天下都知道了。” “到了……什么地步?”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他们的宗主,姜介,那个阳神境界的陆地剑仙被斗死了。哈哈哈哈哈!”苗义大笑了一阵子,“你之前不是说那天来棺城的,还有个李无相在棺城结丹了吗?咱们的消息就是,剑宗的宗主被那个李无相给害死了!” 娄何慢慢靠坐到椅背上,沉默着发怔。 苗义笑了一气又看他:“有人知道这消息的时候差不多也是你这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剑宗这些傻子,这些年像小孩子做家家酒一样,就连这种内斗的事也斗得一塌糊涂,那个李无相是个刚成就的金丹,拿什么杀姜介?我倒是觉得,那个姜介是梅秋露杀的,那李无相也是梅秋露那一脉吧?该是为他师父背上这么一个罪名,要不然梅秋露往后怎么做宗主?” 娄何张了张嘴:“苗镇守,那……姜介是真的死了?他可是阳神……” 苗义此时就不笑了,脸色倒郑重了些:“笑归笑,不过不管剑宗之内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跟你一样,都觉得很离谱。剑宗的阳神,说句要叫大帝怪罪的话,可不是咱们的合道能比,那姜介算是当世人间最强者了。” “我听说总坛的长老们知道此事之后,是了大力气去验证姜介到底死没死的。他们的手段咱们自然不清楚,但只知道从本教教主,再到另外五部的教主、长老,都确定此事了——姜介不但死了,还是个形神俱灭!” 娄何握了握拳:“那……是不是说,咱们这回,很快,就能把剑宗连根拔除了?” 苗义拍了拍座椅扶手,又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本该是的。咱们这些年也是这么想的。找到了幽九渊所在,六部齐出,三十一位合道长老联手,非把姜介绞杀不可——三百多年前一战之后剑宗已衰败得不成样子了,除掉他,永绝后患。” “可是这回,是姜介死了。”苗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得知了这消息之后,我也是听教长说的,咱们六部不会有合道出面了,只是会多派些还虚境界的师长。上面说,其实这回这一战,只不过是三百多年前那一战的收尾罢了,姜介一死剑宗群氓无首,只余元婴两个,也就用不着再叫教主、长老们出手了。” “所以说啊,这一回,反倒可能要拖成长久的战事了——要是剑宗的人脑子清醒,分散四方,虽说终究都要被剿灭,但却不知道要拖延到哪年哪月。唉,对上面的人来说,这是胜券在握了。对咱们这些,倒是苦了。” “姜介会不会是假死?”娄何说。 苗义愣了愣:“假死?” “就是为了叫咱们觉得剑宗之内,梅秋露或者崔道成,有什么手段能彻底灭杀一位阳神,叫咱们的合道不敢出面?” 苗义认真地看了看娄何——他此时面色凝重,语气也极凝重,甚至到了略有些严厉的地步。 不过他倒不以为意,笑了笑:“我就说你是个忠厚的人,为这教里大事考量,连这种话都敢直言不讳。哈哈,你我投缘,我也不跟你避讳——咱们私底下也是这么猜过的,想合道的长老们都被剑宗的那么几句话吓怕了,再一查,姜介真形神俱灭,就更怕了。” “不过再仔细一想,这岂不是蠢招?他假死了,余下的剑侠知道无可抵抗,就要舍弃幽九渊奔走四方了,这是何必呢?他带着剑侠也奔走四方不就好了?说句犯忌讳的,离了教区地界,这群人不守在一处,合道的长老们能拿他这一个游击的陆地剑仙有什么办法?所以,长老们怕应该是真怕的,但假死,不至于。” 苗义拍了拍腿上的册子,又看看娄何:“师弟,这事么,也真是世事无常。你说,几十年前你就是快要炼神的修为了,要是没一场劫难,你又是天纵之才,说不定如今也是个还虚了。” “可你要真是还虚了,也许这回这大战也就有你的份了。咱们猜,梅秋露或者崔道成是有什么厉害法宝才能灭杀阳神剑仙,上头的合道们觉得即将飞升有望修行不易,就叫还虚的尊长们拿命去试去填,他们坐镇后方,倒真是稳妥保险……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哪。” 娄何挪了挪身子:“那,镇守你,什么时候往德阳去?” “过几天就走。先去德阳看看,德阳周边的乱民百姓全都要收拢,这事由你们附近这三座城的安民府来做。然后,德阳附近是有两个宗门的吧?天心派和楼光派?”苗义笑笑,“为什么说姜介不会是假死,也还有这一点——从前咱们不理会三十六宗,是因为有剑宗在。如今姜介已死,三十六宗就逍遥不得了。” “我带的人,加上从附近几城选的人——去他们那里瞧瞧。对付流散的剑侠,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是最好的,能叫他们慢慢地无处可逃。既要起山岳、改地气,也要把三十六宗这些坐山观虎的蠢物一并料理了。识时务、归顺六部的,可暂帮教內经营附近的土地百姓,有一心求死的,教內天兵一至,顺手连根拔起。” 娄何吐出一口气:“是。” 苗义笑了:“跟着我,不必担心。按着业朝时候的说法咱们就是粮草辎重官,你也不必担心没有功绩——东岳教长还有令,既然剑宗说是李无相害了姜介,不管事情到底怎么样,就也要把他拿了。” “真是他做的,手里有什么厉害的宝贝,能归顺我教是最好的。但如果真是为他师父梅秋露承担罪名,那这种心性,等梅秋露坐稳了教主之位,他就很快要天下扬名了。那就一定要尽早铲除,不能叫他成了气候。咱们这回,就先查此事、先把他的行踪查出来,再报给化虚的尊长们料理。” (本章完) 第155章 仙缘上门 第155章 仙缘上门 李无相徒步行进,到黄昏时看到了村落。 这里在教区之外,在名义上属于天心派的地盘。但是要按着他前世的看法,天心派相当于一座小城镇,能够有效管理的只有方圆百里的范围,更外围这方圆千里之内,都属于名义上的附属——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解决自己的事,缴纳很少的供奉。只有遇到实在渡不过去的灾厄时,才会派人千里跋涉,前往天心派的宗门求助。当然,根据他这些日子的了解,天心派倒的确会派人来,解不解决得了另说。 他现在所看到的这座村落就属于其中一座,距天心派的宗门应该还有六百多里的路程,坐落在一条低矮的山脉旁,守着一条发浑的浅溪。 这种地方本该极少有外人来,但离村落越近,就越能看到蹄印马粪之类东西,这已经不是他见到的第一个重新变得热闹起来的村落了。 等离村子更近的时候,李无相看到了村口的村民。 一个老汉,两个玩耍的孩童。老汉坐在村口的一块石头上,两个孩子在他脚边绕来绕去。见到他时老汉站起身,远远地就打起招呼:“大侠,大侠,你是要往天心派去还是在这儿落脚?村里别家都住了人了,我家还有个铺子,大侠要不要到我家看看去?” 一路过来类似的话不是李无相第一次听到了。别家所住的人,应该都是附近的江湖散修。这情景叫李无相想起了前世、路边有人揽客的时候,但那时多是在些风景名胜旅游区,而现在,在这种偏僻村落也呈现出这种热闹起来的气象,则是因为战乱。 剑宗与六部玄教的战乱。 他走到老板身前停下:“你们这里有没有玄教的仙师?” 老汉立即答:“有,有!仙山降世之后就来了,附近都有,我们这儿也来了一个!仙师应该歇下了,大侠你住一晚,明天再去见仙师嘛!” 仙山。听到这个词,李无相觉得心里一松,又一紧。 的确找对了路,越来越近了,但不知道会不会太晚。 “仙山?你看见了?” “看见……啊,是听说了!也算看见了!大侠你住一晚嘛,明天——” 李无相递给他一角银子:“我不住,给我说说仙山降世的事。” 老汉接了银子,笑得张开嘴露出豁牙:“哎呀,说这事么,哪用得着这个,这事么,我说了许多次了,每个仙师、大侠来了都问的嘛,我这先是听说的——” 跟一路走过来遇到的人一样,听这老汉说话也很吃力,需要问来问去、反复引导才能从啰啰嗦嗦的话里找到有用的消息。约莫在一刻钟之后,李无相才听全了自己想要听的东西。 大概六天前,距这个福星村西边三百里外的洪雅镇上的人,发现了“仙山降世”的奇景。 洪雅镇的东北方是一大片草甸,实际上是植被茂盛的沼泽地,延绵数百里。在当天中午,镇上人忽然发现那片草甸上起了浓雾,雾中还有仙鹤、鹰隼之类的长鸣声。 镇上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道是闹了什么邪祟还是别的东西,都在收拾细软准备避祸。 可到了黄昏时候,人还没来得及走,那雾气就散了。 显露出来的是十几座孤峭挺拔的山峰。那山峰之上云雾缭绕,山壁被阳光映衬得闪闪发光,好似金山一般。山峰之下草木苍郁、有清泉溪水流淌,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洪雅镇上的人与这世上别处的人一样,身体时常有些疼痛伤病,但浓雾散去、山峰显露之后,个个都觉得呼吸平顺、头脑清醒,仿佛吸入了什么浓郁的天地灵气,一时间身心舒泰,就连烦恼忧愁都似乎没有了。 于是才意识到,这应该就是仙山降世了。 有些人大着胆子往仙山那边去看,结果真遇到了仙人—— “说是一位仙女,哎呀,不是不恭敬,仙女恕罪——”老汉啧啧两声,“我听人说,那仙女看着跟凡人也差不多,穿着布衣裳,说话也和气,过去看的人还以为就是个普通的道士呢!那仙女先问了他们这里是哪里,他们就说了——有一个人在过去的时候崴了脚,还有一个人腿上拉了一条大口子么,那仙女问完了他们,朝他们一吹气,两个人就全好了。” “怎么知道是仙女的呢?帮他们治好了病之后,人一下子就没了,就飞起来了,一道金光啊,一下子飞回到仙山上去了!” 金光,说的应该是梅秋露。 最后一次见姜介的时候,他说东皇印被触动,幽九渊的所在应该是要暴露了,只剩下十余天的时间。到老汉所说的仙山降世,正好是十余天的时间。 幽九渊那边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们不得不来到现世。 “之后这附近就来了好多仙师么,咱们这里也有一个。大侠你就是来找仙师拜师学艺的是不是?这些天来的都是!”老汉笑呵呵地说,“这些仙师肯定也是都是来看仙山的,还都是玄教的仙师。我听人说,玄教的教区里面,人家那个日子过得美啊,不愁吃不愁喝,人人不生病!” “咱们这边的人就总想着,什么时候也能到玄教里去啊?身上的小伤小病肯定全叫仙师们治好了!现在可好啦,唉,我这老汉也是命好,赶上这么个好时候,仙山来了,仙师也来了,往后咱们也有真神保佑,兴许还能长命百岁呢!” 这些话证实了李无相一路走过来的猜想——幽九渊正在被玄教围攻。 也许玄教是先从灵山当中发起攻击,逼迫剑宗不得不来到现世。所谓的仙山降世之后,在阳间的玄教修行人立即也包围过来……眼下已经过了五六天,不知道现在谁是教主。 但在这种情况下,李无相希望做了教主的是崔剑主。他不知道梅秋露统管大局会怎么应对,但知道如果是崔道成掌事,一定会带剑宗弟子逃命。 一路走过来,所经过的村镇当中都驻守了六部玄教的修行人,也有越来越多的江湖散修应该是听到了风声,也往这边来了。可不是为了帮助剑宗,而是为了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被玄教的修行人收为弟子。 这意味着在幽九渊的方圆千百里之内,六部玄教布下了一张罗网——并不指望能依靠每个村镇中驻守的弟子与散修对付得了剑宗,但只要有人被杀,就能知道剑侠们的大致方位。 这种情况,应该说明剑侠们真的选择离开幽九渊突围了。 李无相就笑了笑:“那这些天还有别的事情没有?再没什么仙迹之类的了吗?” 老汉眼睛一亮:“有哇!我是听说两三天前吧,不是有仙师也往仙山那边去看了吗?就听洪雅镇上的人说,那一整晚上啊,仙山上可漂亮了,有仙光!白的,黄的,绿的,紫的,好看!亮了一整晚,第二天他们又往那附近一看,平地上又起了好几座山,多了好几个湖,大侠你见过的事儿多,你说是不是仙人在做法搬山?这事我们想问村里的仙师,可都笑笑不说呢!”李无相在心里叹了口气:“也许是吧。” 那就是说两三天之前,玄教的人在幽九渊跟剑侠们发生了一场恶斗。 两位百里剑仙在,又是在教区之外,玄教的人一定占不到便宜,他们应该是成功离开幽九渊了,因此这附近才全是玄教的人。只是……现在事情到了什么地步? 李无相朝老汉点点头:“村里的仙师在哪里?” 老汉一指:“你顺着这路走,走到头儿能看见个庙,那庙从前是太一庙,这几天换成五岳大帝的庙了!仙师就在那个庙里呢。” 李无相对他拱拱手:“好,多谢。” 说了这些话,天色已经黑了,有几家人亮起灯火。李无相如今做的就是个江湖客的打扮,破布斗笠、粗布短衣、腰间佩刀、背着背囊。 他就顺着路走,看见了曾经的太一庙。这庙算是一路经过的村镇中建得比较好的,不是孤零零的一座,庙外竟还有挺高的围墙。李无相走到门口儿时,听见里面有人声说话,再一细听,还有不少人喘气的声音,该是至少有十来个。 庙门虚掩,有一条缝。他从门缝往里面看了看,见院中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有几样菜肴,一盏油灯。一个穿白锦道袍的修士坐在桌边,正自然自得地慢慢吃喝着,另有十一个打扮各异的江湖散修在院子里恭敬站立着,听那修士说话。 “……所以我刚才说了仙缘,如今这就是仙缘。但这东西也不是白来的,你得拼了命去挣。如今这院子里有十一个人,在这种教化之外的地方,你们十一个能来到我面前,前半生必然是千辛万苦才窥见了修行的门槛。过了门槛,你们也就有缘见着我了。” 玄教修士说到这里的时候,李无相轻轻推开门,也入院中。 修士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哦,现在是十二个了。现在你们这十二个见着了我,也就有了入玄教的机会。在寻常时候想要拜在五岳真形大帝门下,得是要天纵之才——你们觉得自己的资质好?跟三十六宗的人比起来怎么样?但即便是三十六宗的,除去那些宗主、长老之类,也是入不得玄教门槛的资质。”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如今呢,你们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能得到这个机会——你们都是附近的江湖人士,该对山川地理是很熟悉的。太一余孽、那些剑侠,这些日子就正在仓皇逃窜,正在被六部围追堵截。明天的时候你们散出去,如果见到了人,倒不要求你们这样的修为去跟他们斗,只要报信过来就好。” 他说到这里,把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摞符纸,又把手指轻轻一抖,符纸立即分散,一张张地飞落到十二个人面前。 “见了人,燃起这符就好,这就是立了一大功。你们的功绩,我这都记着。等哪位功劳足够多,自然就能做我的弟子。” 李无相把那符仔细收好了,其他人也立即大声应道:“谨遵仙师法旨!” 修士一皱眉,低声喝:“收声!什么记性?忘了我怎么说的?这些事不要叫寻常百姓知道!你们都给我仔细小心了!这种化外之地,总有些脑子不清楚的愚民,几句话闹不好就能坏了你们的事——你们是来寻仙山的,明白了没有?” 众人低低回应:“明白了。” 修士又吃了几口菜,众人陪他沉默了一阵子。 这时李无相开口:“仙师,那些剑侠,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了?我是怕……他们要是聚在一起到处走,只怕我们还没瞧见他们,他们先瞧见我们了,那可怎么办?” 修士看了他一眼:“聚在一起的?哈哈,聚在一起的岂能被你们瞧见?我叫你们去探查的自然是零星落单的。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平日里总听说剑侠如何威风,玄教如何拿他们没办法。可如今瞧见了没有?如我这样坐镇一方,哪个敢来?” “三天前,玄教已经在幽九渊跟他们斗了一场,那些剑侠仓皇逃窜!那些零星落单了的,就是被打散了的,可能会往天心派那边去,你们找的就是他们。他们要是先见了你们怎么办?动动脑子!手里有什么吃食丹药就给过去,说是帮他们的,这还不会吗?” 众人哄笑起来,有人说:“这个自然是晓得的。那些剑侠自己说自己豪气干云,其实都是有些傻的。我有个兄弟说他曾经干了一票……他有回做事不小心受了伤,倒霉遇着一个剑侠,以为来抓他的,又痛又怕,一下子晕过去了。结果等他醒了,那剑侠竟然把他给救了,又在身边留了些伤药吃食,他心里又笑又怕,连夜跑出一百多里地才敢歇下来,之后还总把这事挂在嘴边,说老子也是跟剑侠玩过命的,哈哈哈!” 修士也被逗笑了:“哦?还有这种蠢事?再有别的么?” 众人此时觉得气氛松快起来,慢慢也都开了口,说了不少太一剑侠蠢头蠢脑的趣事,一时间都快活起来了。 李无相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修士笑罢了,低下头去夹菜,但还没送到嘴里,忽然抬头盯着李无相看了看:“你把你的斗笠摘下来。” 众人愣了愣,也来看李无相。 李无相就抬起手,将斗笠取下。 修士皱了皱眉,朝他一指:“我倒是忘了。还有一桩事你们记着,有个剑侠比较特别,像他一样一头白发,叫做李无相。这人现在未必在附近,但往后无论你们在哪里见着了,只要报上他的位置,我直接收入门墙,懂了没有?” 李无相疑惑地皱起眉:“仙师,那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修士冷笑一声:“用不着管。只要知道见了他,你们就有仙缘,我也会有仙缘。” “啊……仙师你也要求仙缘?”李无相愣了愣,“我以为你在玄教当中就算是得道了呢。” 修士皱起眉盯着他看,好像搞不清楚这话算是阴阳怪气还是心直口快地发问。过了片刻才将眉头舒展:“我的道和你们的道不同。修行到我这份儿上,快要化神的境界,于你们而言就算是得道了。” 他说了这话,似乎觉得有点不高兴,就摆摆手:“都退下去吧,明天起来做事——再遇着有人来的,把事情给他们说了,叫他们来找我领符就好,我也省得口舌了。” 李无相想了想:“仙师,我还有些事想问,你刚才说被打散的剑侠可能往天心派那边去,那天心派他们现在归顺了玄教没有?” 修士瞪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么多话?再多话就把符交回来!都出去!” 李无相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门口把门关上了,又转过身:“仙师你既然也想要仙缘,那我就送你一个仙缘吧。” 他摊开手,露出一柄小剑:“仙缘就在这里,你要不要自取?” (本章完) 第156章 现场收徒 第156章 现场收徒 那修士见了小剑,先是一愣,随后立即用双手抓住了矮桌边缘,要将它给掀翻。 可桌子稍稍动了一动,他的双手就停住了,只盯着李无相手里的飞剑。 李无相也盯着他,这么过了两息的功夫,修士慢慢将手撤回了。 但旁边两个散修却会错了意,趁此机会大喝一声:“有仙师在此怕什么,把这人拿下!”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拔刀扑了过来。然而身形在李无相面前稍一交错,立即在半空中一软,噗通两声跌落在地。 余下的散修脸上全是惊疑不定的表情,或者按住刀柄、或者将手探入怀中,看看李无相,又看看桌后的修士。 李无相就叫小剑在指尖慢慢地转着,走到矮桌前:“这些人没什么见识,你应该不至于。仙师,怎么称呼啊?” 修士的脸色已经白了,可仍在桌前坐定:“五岳真形教修士,何青淼。” “好啊,何青淼,你打算叫他们动手一起帮你把我拿下,还是叫他们好好站着、叫我省点儿事?” 院内光线昏暗,只有那盏油灯的光亮。何青淼就借着这光亮把李无相指尖的小剑看了又看,可还是没看清楚。他的喉头动了动,嘶声说:“都……不要动,好好地站着。这位是……这位是……”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已有些发颤:“金丹……剑侠。” 他慢慢站起了身,又死死盯着那飞剑看,终于看清楚了些——一柄小剑,就这么悬在李无相的指尖。 出教区之前他是仔仔细细地听师长们说过剑侠的事的——筑基的剑侠,多用的还是刀剑,飞剑只当成暗器来发。到了炼气修为的剑侠,才能把飞剑运转如意,但也是灌注精气在剑线之中,更像是极度灵活、无坚不摧的绳镖。 只有到了结丹的时候,才不需要扯动剑线了,而是丹力灌注剑线中,飞剑自然发出,再无掣肘。只不过到了这一步,也还是需要剑线将丹力灌注剑中的。 而此刻,这一柄小剑在李无相指尖缓缓转动时……他觉得自己看不到!看不到他的手指或者手掌上绕着剑线! 那个传闻跳进他的脑袋里,何青淼觉得身上一股恶寒—— “你……说是你害死了剑宗教主……” 李无相的身后原本还有些略粗重的喘息声,像有人还在准备发力动手。但听了何青淼这话,那些声音一下子全顿住了。 “哦,是这么传的?” 李无相边说边走到何青淼身边,何青淼就踉踉跄跄地挪着脚步,赶紧避开到一旁,但目光没离开他指尖的小剑:“你……不是金丹!你这是元婴了!怪不得你能……” “哦,你是这么觉得的?”李无相在桌后坐下,当着他的面将手一压,飞剑立即在他身周盘旋一圈,又瞬间没入他的额头。 何青淼一下子瘫坐下来。 这个李无相真是元婴!已经到了飞剑化虹入体的地步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李无相看,李无相就对他笑了笑:“怎么,我脸上好看吗?” 何青淼喘了两声,摇摇头:“不……我……我是……这辈子第一次亲眼见着元婴剑仙。” 他话音一落,院中的散修噗通一声全跪了下来,大气也不敢出。但只有一人——刚才最先说剑侠笑话的那个,腿如筛糠、瑟瑟发抖,似乎是跪也跪不下了,下一刻忽然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惊叫,跳脚就往门口跑。 但李无相额头剑光一闪,这人立即扑倒在门板上,缓缓滑落在地。 “何青淼,跟这些人说说,元婴剑仙有什么讲究。” 何青淼此时像是回过了神,又像是脑子全懵了,愣了愣,才怔怔地说:“元婴剑仙……阴神出游,剑随神至,是百里剑仙……百里之内……之内……” “你知道就好。你们就是逃出了这个门、逃出了这个村,也一样走不掉。”李无相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现在我问你答,不许有半句废话。” “你们这回来了多少人?” 何青淼怔怔地望着他,像是在想什么事,但嘴上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前辈,我……我只是个炼气,不过炼气化神而已,我之前在丹城,我实在知道的不多……我们丹城来了六个……要是别的城也像我们这样,我们真形教……就来了近千的炼气,前辈你要是问炼神……我是听说有总坛分坛共来来了四十多个,还虚……我这样的修为实在不知道……” “除了真形道,另外五部也来了人?” “是,但别的我实在不知道……” 李无相点点头:“附近每个村镇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那是铺了多远?” “方圆千里之内吧……真形教离得近些,现在来的都是真形教的弟子,往后慢慢会有另外五部来人,那就不止千里之内了。” “三天前幽九渊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个……我只是听说……” “你讲!” “是……”何青淼一边说,一边挪了挪脚,叫自己不再瘫坐着,而跪坐着了,“我是听说……找着幽九渊在哪里之后,一些还虚的师长先去了灵山,想从灵山进到幽九渊去……进去了一些,但好像又败退回来了,好像是折损了三位还虚的师长——” “剑宗的呢?” “我没听说……” 李无相在心里舒了口气。六部玄教的还虚就是剑宗的元婴修为,这么说之前曾经有一群还虚从灵山攻入幽九渊里,但崔道成和梅秋露在,他们没占到便宜。也许幽九渊来到现世,就是为了摆脱那些还虚修士的围攻吧。 剑宗里传出的消息是自己害死了姜介。他在心里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倒是一步好棋,想来是崔道成的意思。“你刚才说有些剑侠被打散了?” “是,幽九渊来到阳间之后,正好是落在天心派这附近了……我听说教里有人在天心派,立即把消息报回去了,我们这就是第一批来的,之前也是一些炼神和几个还虚的师长在那边斗了一场,但你们的人都出了山了,我听说是大部分都出了山了,只有零星的走散了。” 何青淼说了这些话时,语气已经顺畅了些,脸上的神色也没那么怕了:“哦,还有,我是听说那些零散的剑侠有些也往天心派去了,反正是那个方向,不知道真的会不会去,这个是昨天三台镇的同门告诉我的——三台镇离这儿一百多里地。” “你说你们的人之前在天心派?”李无相皱眉想了想,“是要招降?” “是。” 李无相沉默片刻。三十六宗一直都是墙头草,这事儿还是剑侠们的看法。如今天下知道剑宗教主被害死了,六部玄教又齐出围剿,那一定不会觉得剑宗还有胜算。 剑侠人好归好,但又不是傻子,那些被打散的了往天心派的方向去? 他看着何青淼:“剑宗百多个人,你们来之前应该都一一认了吧?你在三台镇的同伴没跟你说,往天心派方向去的那几个都是谁吗?” “我……”何青淼皱眉想了想,“用的是飞符传音,我也是听得隐隐约约,实在不清楚。” “好。”李无相看了看桌上的那几碟菜,“那还有一件事。譬如说我现在杀了你,这事你周围的同门会不会知道?” 何青淼稍稍挺了挺身子:“会!前辈,我们每人的身上都被下了符咒,肉身一死,周围的同伴都会知道,所以守在这里……一方面是为了断绝剑侠的补给,另一方面也是肉身示警。” 见李无相目光一闪,他赶紧又说:“前辈你是元婴,叫我一个区区炼气形神俱灭自然不是难事,但是肯定也需要些功夫,前辈,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这人现在倒是比一会儿之前镇定从容了很多,脸上的神情甚至能略称得上坚毅了。 李无相笑了一下:“哦?你说我听听?” 何青淼一下子拜倒在地:“前辈你要不然,收了我吧!” 李无相愣了愣,院中那些原本跪得服服帖帖的散修也都愣了,忍不住抬起头去看何青淼。 “传闻前辈你在棺城结丹!但现在真见了我才知道前辈你那时候竟然是成婴!怪不得会有劫雷!”何青淼伏贴地趴在地上,急急地说,“我也不是蠢才,知道今晚我无非就两个下场!一个是前辈你要为同门报仇,我被你斩杀在此形神俱灭!另一个就是传闻是真的,前辈你真因为什么事离开了宗门……但以前辈你的修为,只要自己不再抛头露面,在这世上也能过得逍遥自在!” “我听说你修行不久就有了今天这境界,前辈你那里一定是有什么神异的功法,你刚才说得没错,这就是我的仙缘!我这样的炼气弟子被真形教送来这种地方,全是做个肉饵……左右都是死,只有在你这里才是活路!师父……不,祖师在上,受弟子一拜吧!” 何青淼说了这话,将双手在地上往胸前一收、头也不抬,闷声磕了九个头,又紧贴地面跪着不起了。 院中那些剑侠此时听了何青淼的这些话,才明白什么叫“心性”和“资质”,立即恍然大悟,也此起彼伏地磕起头来,震得院中咚咚作响。 李无相笑了两声,看看何青淼,又看看院子里的散修,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沉默不语。 这么过了一会儿,把何青淼搁在桌上的筷子反着拿起来,又去慢慢吃那些菜。 晾了这些人约有一刻钟的功夫,他才把筷子搁下,对院子里的散修们说:“你们都起来吧。人家何青淼磕头是因为有事要做、在忍辱负重,你们跟着他磕什么头?也学他在胸口底下捧土堆吗?” 话音一落,何青淼猛地从地上将上半身挺起来——胸口底下已聚起三抔黄土,与当日许道生在然山山门下弄出来的一样! 只是何青淼往那三抔黄土上插的不是香——他先在自己手上用力一扯,将三根手指插了上去。口中猛地动了几下,将嚼碎的舌头和着鲜血一同喷了出来。 此时他上半身都被鲜血浸透了,动作却快得惊人,那一口血还没落在黄土堆上,又从袖中滑出了笏板。只是这笏板也不是像当初许道生那么用了,而一把插进了自己的头顶! 他立即翻出了白眼,上半身向后倒仰。然而就在快要触着地表的时候,整个人又猛地弹了起来—— 这一下不是用膝盖发力的,而仿佛身躯被虚空中无形的力量一下子掰直了,直挺挺地站在了地上。 那一柄插在他脑门上的笏板此时冒出耀眼青芒,仿佛成了一顶高高的冠,而此刻地上的三抔黄土也被鲜血浸透,发出清光与红光。这光芒交相辉映,又衬得何青淼的身上仿佛有清气腾盛、血光缠绕! 李无相只坐在桌前看着他,等他这时候站起了、重新将眼睛睁开了,才冷冷一笑:“我不懂你们真形教的神神道道,但是觉得这情景我在棺山见过——” 他朝何青淼头上一指:“东岳泰山君,戴苍碧七称之冠……请神了对吧?不过当天吴蒙可没你这么邪性。何青淼,我记得你刚才是拜了我做祖师的,怎么,现在要跟我玩欺师灭祖这一套了?” 何青淼将双手高抬,又向下一压,院中土地立即深陷一寸,迸裂出飞扬尘土:“李无相!我修为不如你,没想过要拿住你!但你已是剑宗的丧家之犬,只要我今天能伤你一遭、别处的同门也就能再伤你一遭——玄教千百弟子,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我以我血祭祀五岳真形大帝,今日就将往妙境去!” “你们!”何青淼转脸对院中散修厉喝,此时他身上溢出的鲜血正发散成愈发浓郁的神光,就连声音都变得不似人声,仿佛是从这院中的四面八方、由许多并非此界的东西共同呼喊出来的,“等在这里也是死!跟他拼了!” 院子中的散修们惊疑不定,看看李无相,又看看何青淼,只觉得他身周那些清光仿佛渐渐在夜色中聚拢成青濛濛的云雾,而云雾之内,何青淼的模样已模糊不定,分不清是一个遍流鲜血的人形,还是一尊光影闪烁的天兵了! 先有散修在地上跃跃欲试地撑起了身子,而后—— 剑光一闪! 这剑光在一刹那间夺去了何青淼身周的所有光亮,他的身子一挺,砰的一声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你是太抬举你自己了。你请的这玩意,在棺山上我杀了两个。”李无相从矮桌前站了起来,看向院中那些散修——有的人还伏地跪着,有的则起了一半身,此刻都呆若木鸡,像在原地被定住了。 下一刻,在散修们张口求饶之前,李无相伸出一根手指,叫飞剑悬在上面:“何青淼说得对,你们这些人也是千辛万苦才摸着了修行的门槛,今天来到这儿也算不容易。我从前遇着过一个像你们一样的散修,帮了我,于是我把他也引进了剑宗。” 院中人发出一整片吐气声,起了一半身的重新把膝头落在地上,但将要开口,李无相却又说话了。 “不过听你们刚才跟何青淼说的那些,倒也不像是不知道这里在做什么。于是我就想,今天放了你们走,是不是明天你们又会说,那个剑侠的脑子蠢得很,竟然把我们放了?” 李无相一脚踢翻面前矮桌,剑光在指尖一闪,又回了来——一息之后散修们猛地迸发出一片哀嚎、翻倒在地,各个脸上鲜血横流,双眼全都只剩一对血洞! “滚出去,去告诉现在还在附近的散修,谁敢助纣为虐、向六部玄教泄露半句剑侠行踪,无论走到哪里也难逃一死!我叫李无相,去向六部玄教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心够不够狠、手够不够辣、胆子够不够大!” 十几息之后,院中的散修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村中原本还有不少人家亮着灯火,但之前听到这里的声音,如今灯火全灭了,人声寂然,好像村子变成了空的了。 李无相离开了太一庙,但并没有离开福星村太远——他往村子后方的那条山脉中去,选了一面峭壁,攀爬上去之后找到一株生长在峭壁之上的崖柏,随后将自己缠在了这柏树上。远远看去,黄褐色的布衣与树干融为一体,几乎瞧不出什么端倪。 最近这一两个月他算是大开杀戒了——许道生,吴蒙,棺城中的十几个炼气修士。可在这些人里,他觉得刚刚这个何青淼是最可怕的,甚至比吴蒙还要可怕。 这不是说他的手段实力,而是说他的心气。何青淼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能够视死如归的玄教修士。 这么看,这一回围剿剑宗,至少五岳真形教派来的全是精英,只怕梅掌剑她们会很打得很难受。李无相不知道自己如今还算不算是个正经的剑侠,但为了姜介、梅秋露、曾剑秋、李克,在去天心派办自己的事情之前,自己必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本章完) 第157章 元婴剑仙 第157章 元婴剑仙 一整夜过去了,到东边朝阳初升的时候,李无相看到往福星村来的路上,出现了一排小小的黑点。 剑宗有些弟子对姜介要剑侠们游历四方、抄录山川地理这种事颇有微词,但至少姜介要他们做的事情现在派上用场了。 天心派附近的山川地理在世解集中已有收录,虽然只是大略地记载了一些联通道路,但这么十几天过去,合着李无相自己走过的村镇,福星村附近的情况他已算得上是了然于胸了。 以福星村为中心的话,如果离这边一百里的是三台镇,那么他之前经过的三个村镇——集凤、新中、西平,应该是将福星村给围绕起来了的,每一个村镇距福星村的路程都应该在八十到一百二十里之间。 所以,如果何青淼说的是真的、一个真形教的修士死了,周围的同伴就会觉察,那么这四个地方的人应该会前后来到。 但这回出教区的真形教修士应该都不蠢,该清楚单打独斗对付一个剑侠的风险很高,那么他们就应该会先聚一处,再一起来福星村。 李无相现在所瞧见的情景证实了他的猜想——前面的四个人离得很近,后面还跟着十几个人,看着像是仆从或者散修。 前面的四个,应该就是驻守福星村周围四个村镇的修士。 他们的境界应该与何青淼类似,如今又是在教区之外,要杀光他们并不难。可如何青淼所说,再过些日子,光是炼气或许就有千余人洒在附近方圆数千里的地面,形成一张更大的网。他能轻松对付炼气,但再遇着两三个炼神或许就会吃力,要是碰上还虚,只怕下场要不妙。 所以他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要叫他们觉得,剑宗除去崔道成、梅秋露之外,还有第三个元婴。 六部玄教的修为,到了还虚的境界,所需要的食水就已经很少了。但剑宗的真仙体道篇最重要的是气血,在炼气、金丹的境界时,仍旧是需要大量的饮食的。六部玄教洒下大网,剑宗的人就难以获得便捷的食水补充,这会慢慢地消耗他们。 倘若叫玄教的人觉得还有自己这第三个元婴,应该可以极大减轻那边的压力,甚至给那些被打散了的剑宗弟子一条活路。 而这个想法,也是昨晚拜何青淼所赐。 李无相运起丹力,盯着路上的那几个小小黑点。 昨晚何青淼应该是被吓得慌了神,才先入为主地觉得自己可能是元婴修为。而现在来的这四个如果从那些瞎了眼的散修口中知道此事,则会有一整夜的时间去思考,那他们应该就不至于像何青淼那样上头,而会倾向于,自己是通过什么手段叫自己看起来像元婴。毕竟一个人几个月的功夫就成婴,这种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因此在对付他们的时候,还需要一点别的手段。 李无相就这样一边远眺着,一边回想梅秋露在棺城之外击杀两个赶来的化神山主时,叫他去看的那些东西。 当时她教给自己的是破法的手段——如果对方从灵山里请下了五岳真形的真灵,那么就要先“看到”阳间的修士与灵山的真灵之间的联系,接着斩断那种联系、叫真形教修士的法术有那么一瞬间的失效,而后再破法。 对付炼气境界的修士,用不着这种高端的技巧。李无相此时回想梅秋露教他的这个手段,其实还是想起了娄何。 在棺城中与修成了披金霞的娄何斗时,他在阳间与灵山之中来回穿梭,如果不是有金缠子傍身,早已败在他手下。那时候李无相就在想,自己这身皮囊何时能修到娄何的那种境界、用得上那种手段。 如果把灵山比作一片血海汪洋,那么阳间就是汪洋之上的空间。娄何修成披金霞,可以在这片汪洋之中随意穿梭深潜,而自己想要去往灵山这片汪洋,却还得借助玄光镜。 然而现在他意识到梅秋露所教给自己的那种手段——看到灵山之中的东西与阳间的联系,实际上就是一种潜入灵山这片汪洋的办法。 那种联系只能被看到一瞬间,而他抓住那种联系,应该也只能潜入灵山一瞬间。 然而,对于他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来说,应该足够了。 …… 道路上的四个修士在能远远地看见福星村的房舍时停下脚步。 离开教区之前师长们已有交代,在化外之地,如果要配合作战,就以修为境界的高低来划分职责。 四人当中,境界最高的是名叫赵序臣的炼气修士,如今是炼神化虚的境界。 比他稍微逊色一些的,是名叫鲁隼的修士,如今是炼气化神的境界。 余下的两位,潘葛、彭施,则都是炼精化气的境界。 赵序臣抬起手,后面的三人就在他身边站下。等着赵序臣往福星村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才见他转过身:“三位师弟,照我说,咱们现在不急着进去看。最好先在村子外面布下绝地天通的阵法——要是那个李无相还留在里面,正好把他困住。” 鲁隼点点头:“师兄你这法子是老成持重的。不过,要那个李无相真是个元婴剑仙,又真还留在村子里等咱们来送死,只怕布什么阵法都没用。” 赵序臣挑眉笑了一下:“鲁师弟,你真觉得他是个元婴的境界?” 鲁隼愣了愣:“师兄,咱们不是一起审了那个散修吗?说是何师兄说的,他是个元婴——飞剑化虹光,体内体外收放自如……这不至于看错吧?” 赵序臣两指微曲,比了比自己的眼睛:“眼见不一定为实。三位师弟,我给你们讲一桩陈年往事。” “早年间,咱们教内有一位行走在这化外之地遇到了一个剑侠。那位行走是布置了阵法去埋伏她的,但被那个剑侠觉察了。但当时她已经走进阵内,一旦阵法发动,她是凶多吉少——那时候,那位行走忽然发现这个剑侠可能是个金丹。” “为什么这么想呢?因为炼气修为的剑侠,其实是把飞剑当成绳镖来用的。而这位剑侠,当时将手一抬,飞剑立即从袖口射出,又自己收了回去。咱们的那位行走知道他那阵法要是对上金丹剑侠,是绝没什么用处的,于是立即撤走了。” “之后又跟了她两天,才发现她原来还是个炼气——她是将剑线埋进自己的血肉里了的。剑侠修炼的真仙体道篇重视肉身,她就是靠手臂上的肌肉弹动收发飞剑,虽然相比寻常的用法威力要小一些,但更加隐蔽灵活。” “所以看剑线、看飞剑来判断一个剑侠是什么境界,这不保险——我们知道,那些剑侠也知道。如果李无相是个元婴的修为,何必走到院子里去见何青淼呢?百里之内阴神出游,遇着危险遁入灵山,不是更方便保险么?” 鲁隼看了看身边的两个修士:“那……师兄你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我是照常理想一想,再加上一点经验。”赵序臣往福星村的方向看了看,“我说的那个剑侠,就是剑宗的梅秋露,如今的那个元婴。这个李无相是梅秋露那一脉,说不定用的也是这个法子。这些剑侠生性凶狠,把剑线埋在皮下体内,从指尖放出来,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鲁隼皱眉想了一会儿,赵序臣就拍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如今我们离那村子多远?早就在百里之内了。如果真是个元婴的修为,百里之内剑光一起,我们就没有活着的道理了。好了,叫上后面那些人戒备着,我们四个,东南西北各方位一个,先把阵法布置起来。想事情的时候要胆大,做事情的时候要心细,总是没错的。” 鲁隼身边的彭施应了一声,转脸去看后面远处的那些散修,却见就在他们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那些人已经躺的躺、坐的坐,休息起来了。 他们四个修士之前碰了头,立即就往福星村赶,一个多时辰疾行出八十里地,这些散修应该是被累惨了的。鲁隼就对彭施说:“彭师弟,把他们都给喊起来。” 彭施点点头,向那些散修走过去。 剩下的三人略等片刻,说好了该把阵法起得多大,就往散修那边看了看——却瞧见彭施也坐在地上休息起来了。 赵序臣皱了皱眉,正要扬声去喊,却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恶寒,伸手就去怀中摸出笏板:“两位师弟赶紧——” 他这话叫鲁隼和潘葛愣了愣。但就是在这一愣神的功夫,一点寒光出现在潘葛面前乍现,随即消失不见! 潘葛惊愕的神情还留在脸上,但眉心已多出一个血洞。他的身子一僵,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一阵子,不再动了。 鲁隼也将笏板抽了出来,惊恐得浑身汗毛直竖,正要起咒做法,却见赵序臣把笏板擎在半空,手一动不动,斜眼看着他:“鲁师弟,不要动。” “怎么——” 赵序臣用眼神向他身后示意了一下,鲁隼转过身—— 一个穿黑色布衣的白发少年人模样的剑侠,正站在两人三步远之外、背着手,冷冷地看着他们。 “不要动,鲁师弟。”赵序臣在他身边沉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出教区以来,赵序臣今天也是头一回亲眼见着一个剑侠。 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见到的情景会这么恐怖——刚才他是看得分明了的,眼前的这个人,是从虚空中忽然浮现出来的! “想事情的时候胆子要大,做事情的时候心要细,你这话说得挺好。”李无相背着手,看着赵序臣,“但你的胆子也不够大呀。怎么,因为一个人说他在棺城结了丹,所以就不能是个元婴?” “那现在你看我,觉得是个什么修为?” 赵序臣死死地盯着李无相,盯着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衣服,他的影子和脚下的土地,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他是忽然从虚空中现身的……这是阴神出游吗?但是阴神有影子吗?能站在地上、将沙子踩得沙沙作响吗? 好像能?他听宗门师长们说过一些出阴神的手段,看着就跟活人也差不多,但是……眼前这一个是吗!? “你——” 赵序臣刚说出一个字,眼前的李无相忽然消失了。 他立即将手在笏板上一点,迅速起咒。几阵黄光在体表轮番浮现,他这才猛地转身往四下里看,却没再看见李无相的身影了。 他刚要吐出一口气,却听见声音远远传来—— “你在找什么?” 赵序臣立即转头往发生处看,瞧见的是极远处、那福星村背后的山壁处,一个小小的人影正站在站立在一株崖柏上,声音如无形利箭一般射来,清晰传进两人的耳中。 “听好了!今天留你们两个小辈的命,是要你们回去见着你们教里的人时相互做个见证,以免被你们的师长说,是怯敌畏战,才胡编滥造——” “告诉他们,传闻不假,姜介就是我杀的!我为什么杀他?是因为他做了教主,这三百多年来叫剑侠苟且一隅,以至于叫你们这些人忘记了从前的教训,不知道怕了!” “从今日起,给你们五天的功夫!五天之后,凡是留在幽九渊方圆两千里之内的,全都要死!” 李无相说了这话,身形一闪,又忽然从那株崖柏上消失了。 赵序臣与鲁隼站在原地,额头冒着冷汗,过了好一会儿才敢试着动了动——再没有剑光忽然袭来了。 两人喘着粗气对视一眼,鲁隼紧握着笏板:“赵师兄……” “那就是阴神……”赵序臣喃喃地说,“他真的是个元婴……怎么可能?这事是大麻烦了,他这人……这人还跟别的剑侠不同,看着要更加凶狠暴戾……” 鲁隼却转脸看看一旁的潘葛,又看看远处的彭施和那些散修:“赵师兄,我们回去……怎么交代?他们死了,我们却还活着回去了,师长说过要是遇着剑侠未战先怯——” 赵序臣回过神,也盯着地上的尸身看了一会儿:“你还在想这些事?你要是担心这些倒是不用怕,你还没明白吗……一个剑侠,要成元婴有多难?按咱们知道的,这个李无相好像是梅秋露剑宗之外收的弟子,就是说他入道必然比梅秋露要晚!” 鲁隼茫然地睁着眼:“啊?” 赵序臣叹了口气:“那个梅秋露的修行已经是有名的快了,那就是说这个李无相成婴比梅秋露还要快!就是说梅秋露有什么了不得的修行法门或者什么宝贝了!这件事,比咱们是死是活都要紧——该叫师长们想法子活捉李无相或者把这事搞清楚!谁知道剑宗里还有几个像他一样的!?懂了没有?” 鲁隼猛地吐出一口气:“我懂了……咱们就这么说,那……反而算是立功了吧?” “什么叫就这么说?唉,你,算了。”赵序臣又抬起头,向那株崖柏的方向看了看——他竟然真的是个元婴?他还觉得自己像是个在做梦! 他修为不高,也无从知道教內这回究竟怎么打算将剑侠赶尽杀绝。可他知道的是,现在多出了这么一个元婴剑仙……只怕要牵扯到成百上千人的重新调度了! (本章完) 第158章 纸包不住火 第158章 纸包不住火 剑宗出现了第三个元婴剑仙这个消息传进苗义的耳中时,他与娄何正在天心派道场所在的玉轮山中。 这山并不出奇,既不挺拔陡峭,也没什么瑰丽雄浑的气势,而就是延绵数千里的堑山山脉往中陆西南方延伸出的余脉当中的一座小山峰。 可在这座小山峰之上的天空中,无论昼夜都悬着一轮明镜般的光晕,叫这山中四季如春、温和光明,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洞天福地。 这光晕,便是道场之中的镇派法宝“指月玄光”所化,天心派也因此得名。 苗义及其部属来到天心派已有七天,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此时他住在玉轮山西侧的文心阁中。这阁楼共有五层,建在一座山崖之上,从阁楼的第五层向四周看去,能瞧见夕阳之下群山中的稀薄雾气,以及大片延绵在雾气与林木之中的建筑。多以苍玉打磨成的白瓦片覆顶,又被天空中的玄光映衬得泛起荧光,乍一瞧,山林之中如梦似幻,真叫人觉得是在广寒仙境中了。 他所在这五层其实算是个凉屋,四面无墙,都卷着玉帘,苗义就将这里设为自己处理事务的职房。 在他面前是一张大桌,桌上摆放着天心派以及德阳周边地区的地形沙盘。 玉轮山所在的堑山山脉,是由西北向东南的走向,将这沙盘上的地形分成了两个部分。山脉的东北方向就是德阳附近的区域,占据了这沙盘四分之一的面积,而沙盘西南方向,便是幽九渊现世的地方。 像他一样出教区改变地气的镇守,五岳真形教一共有十四个。在这十四个人当中,他的修为算不上高,只是刚到了炼神境界不过三十余年,在炼神期的三个境界当中,是第一重育神期的圆满。 因此此番出教区,他是一点都不想动手,于是才跟东岳征讨领了个镇守的差事——前方有炼神中后期与还虚境界的同门围剿剑侠,而他则在战线之后,改变德阳周遭的山水地势,慢慢叫教区逐渐扩展过来。再来附近的三十六宗进行交涉、充当招降的使者,既安稳,又风光,遇着冥顽不灵的,只需要报回东岳征讨那里,叫征讨再派遣本领高强的同门过来以武力镇压即可。 七天之前他来到天心派时,一切都还很顺利。 天心派的宗主亲自下山来迎,极为恭敬,说了些八部玄教从前本是一脉之类的话,口中将自己称为“帝使”,又把自己一行人安置在宗主本人的居所、这座文心阁中,看起来之前就已经做了决定,有归顺的意思了。 然而他的运气不好,幽九渊竟然就在天心派附近现世了。 真是岂有此理,中陆教区之外有三十六宗,更有无数更加广袤偏僻的土地,为什么偏要现在天心派的地盘上!? 得知此事的当天,天心派宗主就不再来与他闲谈了,苗义也在想自己要不要立即离开玉轮山,回到棺城去。 所幸教中同门反应极为迅速,在第二天时就有先头部队集结——六十五位炼神、二十三位还虚,立即前去围剿。 这围剿自然是没有成功的,那些剑侠还是突围了出去。不过叫苗义松了一口气的是,他们突围的方向是往西去的,离自己所在这天心派是越来越远了,而教內高手仍在衔尾追击两个元婴所庇护的剑宗大部,余下五部的援兵也正在四面赶来,于是这玉轮山就重新安全下来,不至于担心有一道流光忽然从百里之外飞射过来了。 于是天心派的宗主在前天的时候又来了文心阁,说他前些日子身体抱恙,恐怕冲撞帝使,于是才没有来见。 又问了些教区之内气象如何、如果他们这些“化外修士”有意皈依的话,该如何自处的事,显然是知道剑宗大势已去,绝无可能再往这边来报复,打算屈服了。 可坏运气来了一次似乎就没完了,就在昨天,一个名叫赵序臣的教內弟子来到了玉轮山,告诉他李无相可能是个元婴! 此时赵序臣就站在苗义身前。 苗义紧皱着眉,盯着他:“他自称是李无相?长的是教內要找的那个李无相的的样子吗?你再给我说一遍?” “是。我见着的他是白发,面貌俊秀,看起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教内说李无相的时候只说了这些,都跟我瞧见的对得上。”赵序臣仔仔细细地答,“我们跟他交手的时候……我们四个往福星村去的时候,是带了十四个散修仆从的。都是精选细选出来的,修为比不得教內弟子,但比起三十六宗的炼气,应该不会差太多。” “但是这些人,在我们四个说话的时候全被他杀了,无声无息,没人看见他。彭施师弟去查看他们,也是一息的功夫,都没来得及出手就死了。” “那时候我们剩下的三个人都戒备起来了,但潘葛师弟还是被他当着我的面斩杀了,之后他才现的身。我之前还在想他有没有可能是装神弄鬼、扮作元婴手段,可是他跟我们说了几句话,立即又现身在远处的崖壁上,我才意识到那应该真的是他的阴神。” 苗义倒吸一口凉气,想了一会儿,转脸看身边的娄何:“娄师弟你在棺城见过李无相没有?” “远远见过,但也算看清楚样子了。”娄何答。又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笔,“苗师兄你稍等。” 他在纸上落笔,很快就勾勒出个人形,而后将纸揭起亮给赵序臣:“你看见的是这个人吗?” 赵序臣只瞥了一眼,立即点头:“是,一点不差,就是他。” 苗义慢慢吐出一口气,靠坐在椅背上。皱眉沉思片刻,叹了口气:“真是晦气啊,怎么会有这么晦气的事?幽九渊落到这天心派附近也就算了,但说的是金丹,却是个元婴?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又猛地站起身:“娄师弟,这事你信吗?梅秋露教出个比她修行还快的元婴?嗯?” 娄何尚未来得及开口,赵序臣又说:“镇守,弟子觉得无论这事有多难信……镇守你还是应该报给征讨的。昨天和今天,我过来的时候,发现事情已经传开了——这天心派附近的村镇,本来都有许多散修前来投奔。但李无相在福星村杀了何师弟之后,又留了十几个人的性命。那十几个瞎子把这些事在到处说,我虽然命人去抓回来了一些,可已经晚了。” “现在,附近的村镇,原本来的散修都已经走了,就因为那李无相说如果他知道有人来投奔玄教,格杀勿论。我是这一路过来才知道在那些散修心里剑侠的名声是怎么样的……就因为他这句话,他们是都吓破胆了。而且……” 赵序臣顿了顿:“这个李无相似乎跟别的剑侠不同,性情非常凶狠暴戾。镇守,他要真是元婴,最坏的情况……我怕他会杀上天心派来。因为我听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是打算以一人之力牵制这附近的同门,好叫另外那些剑侠能逃走的。” 娄何慢慢在心里叹了口气,默然无语。 苗义就皱着眉,又想了一会儿:“那——” 但话没说完,忽然听着楼下似乎有吵闹声。他心里很烦躁,就闭了闭眼。可过了三息的功夫那吵闹声还没停止,却越来越大了。苗义猛地睁开眼:“底下怎么了?” 门口的弟子立即噔噔噔跑下楼去问,过了一会儿又跑上来:“镇守,是有个天心派弟子要见镇守你,说是有……” 苗义一挥手:“叫他滚开,现在没功夫——” “……说是有关于李无相的事要跟镇守你说。” 苗义愣了愣:“他能知道什么事?叫他……”但想了想,又一摆手:“算了,叫他上来。” 没过多久,人被带了上来。 却是个她,不是他。 天心派的女修不少,但苗义这几天在看见那些女修的时候,就越发觉得“化外之地”这称呼真是没错——同教区之内的女子比起来,这外面的女人是相貌丑陋粗鄙的多,叫人心身愉悦的少。 然而看到这个女子的时候,他倒觉得心里的烦躁稍减了一点——这是个容貌相当艳丽的女修,穿着湖蓝色的道袍,头上系有两条垂下的丝绦,神情怯怯,看着就叫人心生怜爱。 见着苗义的时候立即盈盈拜下,声音也很清脆:“弟子见过帝使。” 苗义看了看她的乌发与脖颈,语气就缓和了些:“你叫什么?” “弟子程佩心。” “嗯,程佩心,你说你知道李无相的事?好了,起身吧,抬头来说话。” 程佩心便起了身,微微将头抬起一点,叫苗义看见的仍是个眼波流转的温婉模样:“回帝使,是知道的。弟子从前是本派驻在德阳的飞云观掌观,在那里的时候,见到过李无相。那时候,他还是个筑基的修为。” 苗义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哦,那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程佩心看了他一眼,稍稍顿了顿:“两月前的事。” 苗义愣了愣,猛地瞪起眼,看看娄何,又看看赵序臣,见他也是愣住了。 “两月前!?你说什么胡话!?” 程佩心抿了抿嘴,声音仍很平静:“帝使且听我说。弟子也是刚刚听说的,说这个李无相是个元婴修为,还有人见过他阴神出游。只是,他这所谓的阴神,恐怕未必真的是阴神。” 赵序臣盯着她:“你说是我胡编的?” 程佩心向他垂首:“仙师勿怪,弟子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说,那个李无相并不是人。所用的,可能也不是人类手段。” 苗义挺身向前,看着她的眼睛:“好,程师妹,你说,仔仔细细地说给我听听!” 程佩心慢慢吐出口气,又把脸稍稍抬了抬,此时楼外的阳光照在她的面庞上,就显得更加艳丽动人了。 “两个月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然山杀死了贵教的一位行走,那时候,他还是个筑基的修为。之后他非要来到我的飞云观借住,我畏于剑宗的凶名,不得不忍辱应下了。但就在他在我观内住的那几天,竟然就修到了炼气的地步。” “当时他是在夜里往德阳的武庙,也就是太一庙去了一趟。那天晚上,就是他修到炼气的当晚,德阳的天上霹下三道雷,庙中也死了几个精怪。城里的人都觉得是太一显圣除恶,但他之后跟我说,是他杀的。但之后我想了想,再联系他那些日子的种种奇怪举止,意识到他可能不是人,而是个会借助香火愿力修行的精怪。” “其实……应该是个鬼怪得道。”程佩心咬了咬嘴唇,“因为前任的然山宗主赵傀是我的朋友,那位宗主的冤魂曾托梦给我,说他曾起了一个阵法,想要炼出太一精气以求长生,几乎成功了。但就是被这个李无相所害,夺取了他的道果。按着赵傀的说法,李无相算是个鬼怪成精,已不算人类了。” “我之后听说李无相又在棺城结丹,就知道赵傀说的是真的——他在棺城结丹时,离他之前炼气也不过两月而已,必然是借助了棺城的愿力的,这种事,就只有精怪才做得到。” “至于他所谓的阴神出游——”程佩心转向赵序臣,柔和地笑了笑,“这位仙师,能劳烦你给弟子再说说当时的情景吗?” 看着她的模样、听着她的语气,赵序臣心里刚才生出来的那股气倒也消了一半,咳了一声:“好。” 就把之前的情景又原本说了一通。 程佩心细眉微蹙,然后又舒展开了:“该是玄光镜。李无相离开飞云观之前,从我这里夺走一件法宝,就是玄光镜。这东西可以摄人魂魄、通往灵山。我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办的,但在仙师你面前现身的时候,应该就是借用了玄光镜——藏身镜中,看起来就是消失不见了。” 苗义沉默起来,过了半晌,才去看赵序臣:“你怎么看?” 赵序臣微微皱着眉:“听程师妹这么一说的话……好像……那个李无相当时的做派,的确有卖弄之嫌。是了,镇守,你要问我他是装神弄鬼还是真的是元婴,那我自然说,他是装神弄鬼了!” “好哇!”苗义一拍扶手,“我这就把这事报给征讨!好哇!这也是功绩一件!” 可他这话音一落,就听着两个声音—— “帝使——” “苗师兄——” 苗义转脸去看娄何:“怎么了?” “苗师兄,如果他真的是个金丹,那我们就可以把这功劳做得更大一些。开战至今半个月,教內高手齐出,但因为有两个元婴护着,一共只斩杀了五个金丹、十几个炼气而已。”娄何低声说,“但这个李无相是落了单的金丹,要是我们把他给斩杀了,是多大的功劳?” 苗义愣了愣,皱眉思索。 此时程佩心也开口:“帝使,这位师兄说的有道理,弟子……也可以帮得上忙的。” 苗义随意笑了笑,弹了弹手指:“你么——” “弟子还有一个弟子,名叫程胜非,因为资质好,两月前被剑宗人掳走,强做了剑侠。”程佩心挺起身子,“但两天前她传讯给我,说她与另外四个剑侠被打散,要往天心派来寻我庇护。帝使,要是帝使能保全我这位弟子,我愿意用她把李无相引来,瓮中捉鳖。” (本章完) 第159章 太一传人响当当 第159章 太一传人响当当 苗义转过脸看她,此时程佩心不低头了,目光清澈,与他对视。 过得片刻,苗义摇了摇头:“你这女子,真是……哈哈,你倒是真叫人吃惊。你是说,你有个弟子,就是剑侠?” “她也是情非得已。” “你又怎么用她引李无相过来?” “我虽然与李无相相处的时间不久,但他这个人……帝使勿怪,其实也算有些性情。我会叫我那弟子向他递出消息,就说被天心派困住,我保证,他会来救人!” 苗义看向赵序臣。赵序臣沉默片刻:“如果李无相假称自己是元婴,那就是为了替剑宗大部吸引咱们的注意力,倒的确是会来救人的性情。只是,镇守,要先叫程师妹这弟子先跟李无相传讯,问问他究竟是不是个元婴,这样更保险。” 苗义点头:“有道理。” 他站起了身,之前心中的烦躁全没了,而觉得通体舒泰、跃跃欲试。他在楼中踱了几步:“在外头剑侠难对付,但要是布置得当、要真是个初成的金丹,这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传令,告诉随行弟子——” “镇守。”娄何低声说,“这令最好不要传。李无相不是元婴这件事,最好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一来人多嘴杂,只怕叫他觉察,二来,镇守原以为他是元婴,却还殊死一搏、将其斩杀,这事,与原本就知道他是个金丹可不同啊。” 苗义略略一想,放声大笑:“好,好哇!你们三个真是奇计迭出,有你们相助,这功劳就也有你们的一份!程师妹,你之后回去,此事不要对别人提。这事,你们宗主该不知道吧?” “他知道程胜非做了剑侠,但李无相的事,我没对别人提过。” “哼,你们宗主很不识时务,这事他也没对我提起。”苗义又想了想,“你来找我说这些,是想要什么?” “弟子不敢隐瞒。在德阳时,我被李无相废去了修为,成了个废人,做不得掌观了。但我那弟子既然做了剑侠,宗内想着这一层关系,还能容我留在玉轮山。” “可如今玄教天兵一至,剑宗众人做鸟兽散,只怕很快我就会被赶出宗门……甚至会被捆绑着送到镇守面前。既然如此,不如我先来向镇守你坦白。而我那弟子……我和她情同母女,也不愿意她跟着剑侠一起走到末路。为了我自己,为了她,向玄教效忠就是我唯一的一条出路了。” 苗义哈哈大笑:“这么说,你倒的确是你们天心派难得的聪明人,你们宗主倒是显得更糊涂了,到了此时这种事竟然也还瞒着我,这账,我往后要跟他算的。好了,那此事之后,这天心派你不留也罢,随我回教区去吧。你既然从前能修行,资质应该也不算差,也可以做个凡人教民,半生无忧了。”苗义一挥手,“来,好好商量商量——咱们这几天,就再斩杀一个剑宗金丹!” …… 就这样一直商议到深夜时分,觉得事情有了个大致的章程,几个人才各自歇息了。 娄何的住处在文心阁的四楼,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立即坐在床榻上,将这几天的事情又理顺了一遍。 初听李无相害死了姜介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此事或许是真的。他知道自己与别的剑侠是不同的,别的剑侠,总是喜欢把人和事往好的方面去想,他则喜欢往坏了想。 他自己进入剑宗时就有些别的心思,因此当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李无相是因为什么要杀姜介?又究竟是什么人? 可这到了今天,听说了李无相的所作所为,他明白是自己想岔了。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然而是什么误会?姜介是谁害死的?不会是梅秋露,那是崔道成吗?为了叫剑宗群龙无首、不得不跟他渡过寂幽海往东陆去? 崔道成不是人,据说原身可能是个“万寿”,也就是海龟,有关他是怎么来到剑宗的,教内人也并不很清楚,他从前问过梅秋露,可梅秋露似乎也不想多说……李业以人身在中陆成就了人道气运,化身东皇太一,难道崔道成是想仿效他、带着剑侠去往东陆,成就个妖族大帝吗? 因此,他很想要见到李无相,把这件事问清楚。 不过这倒不是他想要引李无相来此的主要理由。 主要的理由有两点。其一,他觉得自己对剑宗还有极深的感情的。在剑宗度过的那几十年,是他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知道人在这世上活着,并不非得要尔虞我诈才能求得一线生机,互助友爱,一样活得下去。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其实已经叫自己不算是个剑侠了,这些天在晚间的时候,也总是会想起赫连集。然而李业的帝业当初一样是在尸山血海中成就的,他又辜负过多少人?自己或许不配同太一相提并论,然而至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期间的罪孽,就等往后再来赎吧。 所以他不能坐看剑宗灭亡。李无相假称元婴应该是想为从幽九渊突围的剑宗大部多争取些生机,这种心性真是叫自己自愧不如,那就也可以在暗中帮忙,不能叫剑宗的幽冥卷落入六部玄教手里。 至于第二点理由,则是他自己的。 在棺城的时候他已经尝到了甜头——棺城修士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他一个。因此苗义来到之后,他才能被苗义选在身边。他知道在大战之中自己会有更多机会出头,然而这一步还是比他预想的要快上了好几年的功夫。 而现在,一个更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了,他也得把这个机会抓住。 这些日子,他已经完全搞清楚了六部玄教此番大战的战略。 与世人所想的不同,其实他们主要的目标并非是将剑侠斩尽杀绝,而是三十六宗。 三百多年之前,三十六宗还不像现在这样与世无争,而是在帮助剑宗与六部玄教争斗的。上次幽九渊被灭之后,三十六宗的人才被吓破了胆,变成两不相帮的墙头草。 而到了这回,玄教是想要将三十六宗统统收服,起初的几十年,或许叫他们代玄教管束“化外之地”,等到教区逐渐外扩稳固,则慢慢同化消灭,使其变成玄教的一部分。 至于剑侠,这回能一鼓作气地剿灭自然最好,即便不能,或者赶到东陆去、或者将两个元婴灭杀,之后再用上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绞杀——中陆上他们的容身之处越来越少,自然逐渐消亡。 六部玄教信奉的大帝镇压了东皇太一,可他们如今所用的这手段,倒是与当初李业带领他的弟子们在中陆扫清妖氛时所用的一模一样。 只可惜姜介这人……娄何在心里叹了口气,姜介是个好人。可他觉得姜介也不适合做宗主,因为他没像六部玄教那样意识到这一点——三十六宗其实才是最重要的。剑侠们想要解救太一,最重要的不是击垮六部玄教,而是争夺天下霸业人心。帝王与游侠该做的事,可是完全不同的。 其实这一点苗义也不明白。从他来到天心派之后的做法来看,他并不将这三十六宗放在心上。倘若自己是他,第一天就会拿出礼贤下士的态度,尽早叫天心宗主倒向五岳真形教。相比于斩杀一个金丹剑侠,这才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而这回,他就要借助苗义的人头,领下这功劳来——如果苗义所带的这些人,除去自己之外,全在天心派被杀了,那同在棺城时一样,自己就是真形教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了。 等李无相飘然离去,在玉轮山上发生了这种事,天心宗主该有多么惶恐?那时自己出面,使其倒戈——下一回,恐怕就能伴随在东岳征讨的身边了,也就离真形教山门总坛更近一步! 想到这里,娄何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还有个法子,比如今所想的要冒险一点,然而效果更好。 就是在苗义死后假扮成他。 原本想要从李无相那里拿回金缠子助自己修行,如今是不成了。 在玄教之中,阶级地位可以靠钻营获得,然而要往高处走,还是得靠修为说话。他如今已经把广蝉子练到顶了,还是要从头修习真形教的法门的。筑基、炼气,这两个境界他都可以靠愿力填补,然而等到炼神之后,就与剑宗的金丹一样,愿力就不够用了,而还需要大量的资材。 苗义这家伙一定搜罗了许多许多好东西,要是能把他的家底弄到手,对自己大有帮助。 他可以变化成苗义的样子顶替他,然而仅是模样相同,时间一久必然露出马脚。 如果有李无相的那种手段就好了。 在棺城的时候他是变成了……那个府兵……一想起这件事,娄何便觉得头脑中一片混沌,无法在心里说出具体的细节来,而只觉得李无相从前不该是那个府兵,但又好像的确就是那个府兵。这一定他是什么独门手段,如果能从他那里学会这手段,那自己顶替苗义就完全没有什么破绽了。 这事也还是要等到见到他再商量。 自己和李无相,都是剑宗当中的异类,即便在这世上也是——两张人皮而已。 娄何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于是每当想起李无相时,就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倒很希望他也能活得长久些,不至于叫这世上少了个心性近似的同类。 他想完了这些,就开始在床榻上打坐,运行五岳真形教的法门“大洪经”。 现在在修行这功法,感觉与从前完全不同了。异常吃力,仿佛是个没什么天赋的山野村夫。往常时候,娄何得很努力才能叫自己入定,然而到了今晚,似乎是心中杂事太多,他是坐了一刻钟却还觉得脑袋里纷纷扰扰、不停想起李无相那手段。 李无相自称来自“桃源”,会不会是那里传下来的? 然而那种法子,看起来倒不像是寻常的修法,而更像是某种神通。神通这东西大多数是灵神所传,哪一位灵神,能—— 一个想法忽然跳进他的头脑。 就仿佛是灵光一闪,在刹那间占据了他的身心,将所有杂念清空,化为一个笃定的念头—— 太一。 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掌握人道气运,是东皇太一赐予了李无相那种手段。 这个念头叫娄何心中一惊,然而他尚未来得及对这惊讶的情绪稍做反刍,整个人的意识就被另外一种感觉占据了。 仿佛他正漂浮在一片汪洋之上,在深沉黑暗的水底,什么极度巨大的东西寂静无声地自他的脚底滑过。他的一切思绪、常识、经验,都无法理解那是什么,而只能看到那东西在水面以下一闪即逝的某个部分。 然而就是这某个部分,几乎完全将他的心神击溃了。那种宏大、苍白、空洞的气息占据了他的心神,娄何觉得自己几乎丧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而只能在这种气息面前瑟瑟发抖! 接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少了一点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随后又多了一点什么东西。 他无法形容,而只觉得那是一个概念,对于某个特定的人或事所产生的概念。那是一种“确信”,超越任何认知与规律的确信,只有一次,但毋庸置疑! 下一刻他猛然转醒过来,发现桌上的灯烛都已经熄灭了。 他原本是盘坐在床上的,可现在,发现自己匍匐在地,四肢酸麻,不知道在地上跪拜了多久! 娄何发了好一会儿的愣,随后狂喜之情涌上心头——太一! 刚才是太一! 东皇太一,刚才对自己显圣了!! 他觉得整个胸腔都在猛烈地颤动,知道自己如果是个活人,此时必定泪流满面、甚至会嚎啕大哭! 太一……是对自己降下了真灵吗?! 那个概念留在他的头脑中,像是一根无比耀眼、不可忽视的钉子。他只要稍微一触碰这个概念,立即知道,自己可以夺舍苗义! 在苗义濒死之际,只要一念起,就能拥有他所有的前世过往、今生一切,变成苗义!不……不是变成,而是那时候他就是苗义!是娄何也是苗义! 这是太一赐予自己的只能使用一次的神通,那么……姜介此前号称有太一真灵在身,是因为他死了,于是真灵又选择了自己吗?! 那么,就是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太一所认可的! 娄何浑身战栗不已,又在跪在地上,向着东方三拜九叩、行了大礼,才慢慢站起身。 仅仅在月余之前,他还想过要自己夺取气运、成就真仙。可现在,这个念头像是经历了许多岁月的洗礼,在头脑中变得极淡了,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从前为什么会那样想了。 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信念——为太一效死! (本章完) 第160章 说服 第160章 说服 玉轮山西北侧约五十里的一处山洞中,篝火尚有些余烬,温着半个陶罐内的一点水。 曾剑秋站在洞口观察了一会儿飘出去的青烟,又看看阴沉沉的天空,走回洞中。 “起雾了,好事,这点烟没什么问题。”他看了看洞内靠在石壁上的三个剑侠,“你们喝点水,一会儿我再出去弄点吃的,吃饱喝足了我们再想想这几天怎么办。” 三个剑侠身上全都有伤,且伤势严重。一个是左臂自肩头齐齐断掉,身上的衣裳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只是一片黑红。一个是两只脚都被截断了,面色惨白,只靠着石壁盯着篝火中的火星。还有一个的半边脸上都被石壳覆盖,与血肉融为一体,剩下的一只眼中也混着石屑,该是瞎了。 但听了曾剑秋这话,断了手臂的齐盛只面无表情地张了张嘴:“我们不渴。” 曾剑秋摊了下手:“怎么,我给李无相传了法,现在我也不是好东西了?” 齐盛别过头去。 曾剑秋就叹了口气:“崔教主也说了,李无相可能也是被人害了的——” 齐盛冷笑一下:“姜教主、十几个同门师兄弟的性命。你说可能?你既然说是可能,我们就信不过他,也信不过你们这一脉。” 他说了这话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曾师兄,你别怪我说话难听。我们也不是信不过你,只不过,算了,我们不渴,多谢你救了我们。” 曾剑秋站着看了他们一会,从篝火堆上抄起陶罐。那陶罐的底下极烫,一入手立即腾起一股皮肉的焦糊味儿,在他掌心滋滋作响。 他走到三个人面前蹲下,托着那陶罐看着齐盛。齐盛转脸同他对视,过了片刻闻着焦糊味越来越浓,终于叹息一声,接过陶罐喝了些水,又递给身边的两人:“喝吧。” 那两个剑侠也顾不得烫了,立即大口喝了起来,又呛出几口血沫。 曾剑秋站起身,走回到山洞另一侧——程胜非怔怔地看着他们。 他就在程胜非身边坐下,低声说:“吃喝是不行的,他们得要丹丸药剂,要不然不出三天,三个都要生机断绝。程师妹,你想好没有?” 程胜非转过脸,又怔怔地看他一会儿,摇摇头:“我后悔带你们往这边来了。我……不能去找我娘。” 曾剑秋只看着她。程胜非咬了咬嘴唇:“我想了又想,我娘……可能会做蠢事。她会救我,但一定不会救你们……其实我都不知道她想的救我的法子会不会反而害了我。曾师兄,我们,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曾剑秋沉默片刻,抬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行,既然你这么说,你试试带我去天心派,我们想法儿偷点东西出来——你说你在那待了五年?应该还熟吧?” 程胜非点点头,又把脑袋垂下了。 曾剑秋笑了笑:“你倒是不用跟自己闹别扭,哪有人能选得了被谁生出来的?再说……人嘛,活在世上,都会为自己打算。你说你娘要你做剑侠是为了给她自己找靠山,那现在她觉得这靠山倒了,可能去找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不必跟别人计较,做事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也不算是你带我们来玉轮山的,咱们也是被追过来的嘛。” 程胜非的声音哽了哽,只说:“嗯。” “再歇一歇,等到晚上。”曾剑秋说,“玄教的人肯定也会在玉轮山,到时候——”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止住声音,转头向外看、抬起一只手。 程胜非立即把身前出了鞘的刀捡起来,对面三个剑侠也相互推了推,将飞剑握在掌中。 曾剑秋放出飞剑,贴着洞壁走到洞口。 他刚才听见了声音,是非常稀碎的脚步声,不像是野兽的。而现在脚步声停了,他判断不好在外头离这洞口有多远,然而觉得如果是人,应该只有一个人。 又过了几息的功夫,外头传来声音:“非儿?” 曾剑秋转过脸,看见程胜非捂住嘴,对他摆手说不。 曾剑秋便也默不作声。 又过片刻,声音又传过来:“你要是在里面,你不要怕。你小时候喜欢来这里,以为我不知道……娘那时候都是在后面跟着你的。非儿,世上你信不过别人,也信不过娘吗?” 程胜非紧握刀柄,簌簌地掉下几滴眼泪。 “要是你的剑侠朋友也在里面,你也不要怕。这两个月,娘在宗门做杂役,受尽了欺辱,现在又要投去五岳真形教,这个仇,只有剑宗能为咱们报,娘也不做了剑侠了,只想你带我走——咱们娘俩儿死也要死在一起,这世上我是待够了……我现在就进来看看你在不在,你……” 说到最后几句时,程佩心听着是声泪俱下。曾剑秋看看仍不做声的程胜非,又向洞外看了看,向后撤了两步。 洞外踏碎枯枝烂叶的声音响了起来,越来越近,过得片刻,程佩心手里提着一个包裹,现身在洞口。 她看见了曾剑秋与洞中的三个剑侠,但目光立即落在程胜非身上。母女两人一对视,程佩心立即抛下手中的包裹、快步奔过去,抱住了程胜非。 曾剑秋就握着手里的飞剑出了洞口,提气几个跳跃,到了山洞顶端的崖壁上往四下里看。 周围全是被一层薄雾掩藏的茂密森林,再看不出别人的踪迹。他静待片刻,也没什么人暴起突袭,于是又跳了下来重新走回到山洞中。两人脸上都是泪痕,但程胜非已将手里握着的刀放下了。 程佩心解开了包裹,露出里面的东西——一些吃食、散剂之类,似乎想要递给那边的三个剑侠,但三人都只盯着她不做声。 瞧见曾剑秋走过来,她转过脸:“我在宗门里能拿到的不多,这些你们先应急用,往后的我们再想办法——” 曾剑秋点点头:“好,程掌观,多谢你。” 又对三个剑侠点头:“你们先用上。”程佩心再递过去,他们才接了。 曾剑秋就一边帮着三个人上药,一边听程佩心和程胜非说话。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宗里忽然就不要我做事了,又有两人跟着我,打听你的事。等前些日子的时候,真形教的一个镇守叫苗义的来了宗里,我才知道你们幽九渊的事情。” “当天晚上周瑞心就亲自来见我了,也跟我打听了你的事,又对我说了些我从前做掌观时候的事情。他走了之后我知道要坏了,周瑞心应该是想要投了真形教,该是想把我给送出去。” 程佩心说到这里的时候,摸摸程胜非的头发,帮她把发丝中的枯叶草茎一点点摘掉了,叹了口气,似是很不想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但是前天的时候,周瑞心对真形教的态度又变了,也叫宗里人暂时不要跟他们多接触——” 她顿了顿,看着程胜非的脸,抹了下眼睛:“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程胜非抓住她的手:“娘,因为什么?宗主他是改了主意了?” 程佩心微微低下头,想了想,转脸又看看曾剑秋与另外三个剑侠:“是因为李无相。” 程胜非愣住了,另外三人皱起眉,曾剑秋则沉默不语。 “你们都还不知道吧?李无相,他前几天在原上露面了,杀了三个真形教的修士和十几个散修,又弄瞎了十几个,叫他们放出风去,说他已经是元婴的境界了。” 这下就连曾剑秋的脸色都无法淡然如常,而也瞪起眼睛:“他?元婴?!” “我也是听人说的。他还放出风说凡是要投奔真形教的散修,他见一个就杀一个,又要把原上驻着的真形教修士一个个地找出来杀掉……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周瑞心应该就是因为听到这个消息才怕了,要不然我也找不到机会出来跟你们说这些事。” “那,李无相现在在哪?” “我听说……他是要上玉轮山。真形教那个德阳镇守苗义说的,他说李无相放出这话,一定是为了替剑宗大部散六部玄教的注意,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这个德阳镇守。”程佩心盯着她,“你想叫我带你们去找李无相?” 程胜非睁大眼睛望着她:“娘你找得到吗?!” “苗义会派人找他。真形教的人会带上宗里的人,你瞿师叔也在里面,这些事就是她告诉我的。如果她发现了李无相,我跟她说,给我传信。” 听到这里,曾剑秋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他和身边的三位师弟一样,都不信李无相真会到了元婴的境界。他知道李无相这人主意很多,也许是使了什么手段的。 可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他的境界,而是他放出风声时说的那些话! 他的的确确不是什么奸细! 如今剑侠们的处境不妙,未来也不知道如何。但曾剑秋觉得如果同李无相汇合到了一处,即便是如此处境自己的也会觉得更安心些——这些天来宗内人一直对自己这一脉颇有微词,觉得做事无从琢磨而容易冲动,是很不安分、很不稳定的因素。 但他却觉得,在这种险恶时候,就是自己这一脉这样的人才能找得到破局的办法! 他立即向程佩心施了一礼:“程掌观,如果你真能帮我们找到李无相,你之前所说的那些——无论你是想到剑宗去,还是找个避世福地都不在话下……” 程佩心红着眼睛向曾剑秋笑了笑:“道友,我知道你们剑宗之内不分什么尊卑,但既然现在是战时,是不是也会有跟别的宗门一样的规矩?” 曾剑秋点点头:“是。也是按着修为境界来说话的。我们五人当中我的修为最高,掌观你的要求我全能应下来。” “好。那要是我得知了李无相的行踪,可以带你们去见他。我也不求什么避世福地、金银财货、丹药法宝,我就只有一个要求。”程佩心看着曾剑秋的眼睛,“我可以带你们去,但不能带非儿去。这事之后我要走的话,也要带她一起走。” 程胜非愣了愣:“娘?!” 程佩心不看她,只对曾剑秋说:“我跟李无相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们剑侠是什么人。我要是带你们去见了他,你们一定还是要上玉轮山的——为了杀苗义,叫另外那些同门师兄弟能走得脱,是不是?” “你们是好样的,我也觉得很佩服。可我这个做娘的也有私心,就是不想叫我女儿也那样。苗义那些人已经在玉轮山上设伏了,李无相或许能活着走,曾道友你或许也能,但非儿入了剑宗不过一两个月,我想她走不脱。” 曾剑秋皱了下眉:“程掌观,如果能找到李无相……你可能是因为从前的事对他有点看法,但他的话,我保证,即便要上玉轮山,他也不会带上程师妹。” 程佩心叹了口气:“我可能不知道李无相是什么人,但我知道我这女儿是什么人。除非你们把她给绑了,要不然,她一定会去的!” 曾剑秋沉默片刻,看看程胜非:“这种事我是做不了主的,这要问程师妹了。” 程胜非站起了身:“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要跟曾师兄商量商量。” 程佩心叹了口气,点点头。 程胜非就走到洞外,曾剑秋跟了出去。 “曾师兄,你不能答应,我也不能答应。” 曾剑秋摇摇头:“你娘说得对,在眼下这种时候,这些事情该由我说了算。我知道李无相算是引你入门的人,可说实话,要是我们真打算上玉轮山,你又真跟着去了,你可能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添乱。” 程胜非又往一旁走了一步,看看洞内,咬了咬嘴唇:“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如果不去……我觉得她会害死你们。” 曾剑秋愣了愣,也向洞内看看:“程师妹,何至于此?” “因为她说她是我娘。你知道从前都在什么时候她会自称是我娘吗?送我去给瞿师叔试脉的时候,要我钻进玉轮山后山的瘴洞里采药的时候,要算计李无相的时候。”程胜非闭上眼睛又睁开,抹了抹脸,“她是喜欢我心疼我的,我知道。但是,曾师兄,她……” 程胜非咬着牙:“她不聪明。她总是会做最坏的选择。我们真要找李无相,就让她带我去!” (本章完) 第161章 进退两难 第161章 进退两难 何家堡、灌阳、双虎台,这是这几天来李无相经过的村镇。 他之前想的没错,这回真形教派出来的弟子,只从心性方面说都是精英。有了之前死掉的三个修士的教训,这些地方的玄教弟子竟然还没有弃守,仍然留在村镇中。 那在这种时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全成了他剑下的亡魂——不,是连亡魂也做不得了,全叫他按着娄何的法子弄到灵山喂养了怨鬼,绝无可能再被人通灵召回问出死前的情况。 经过的这三个地方都是往棺城去的,李无相本意是想要叫真形教的人觉得,自己打算拼上一身元婴的修为、潜入教区、刺杀几个大人物。 他这想法该是奏了效,于是在今天上午的时候,他遇到了两个炼神境界的修士。 真形教洒在原上的这些炼气弟子并非孤立无援,按着他拷问出来的情报,也还是留有十来个炼神修士坐镇的,为的就是一发现落单的剑侠,立即将其灭杀。 这两个炼神该是觉察出了他要往棺城方向去的意图,提前在双虎台设了埋伏。 倘若是野外相遇、猝然出手,以他这金丹剑侠的修为,对付这两个炼神应该并不很吃力。可这一回算是两个真形教修士以逸待劳,李无相踏入双虎台之后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两个炼神的手段极为狠辣,但所犯的第一个错误就是,之前真觉得他是个元婴的境界了,因此手段稍微有些保守,留了些余力、为自己准备了退路。 李无相遁入灵山躲过第一波杀招之后立即反击,拼掉了其中的一个育神期。之后,另一个修为更高些的分神期修士才意识到他似乎并非元婴,而是金丹。 这时候他就犯了第二个错误,因为李无相此前所受的重伤而稍有些轻敌,因此被成功反制。这个修士用剩下的一口气开始向棺城的方向奔逃,李无相紧追不舍。游斗出将近六十里地,终于也将其斩杀。 所付出的代价是,他受了自从这世上醒来之后最重的伤。 到了入夜的时候,李无相已将自己藏身在一道山壁上的缝隙中。钻进这缝隙里之后,才发现里面竟然还盘着一条大蟒,通体青碧、鳞甲铮然,头顶有一条淡红色的肉线,仿佛要长出冠子了。 这意味着这条大蟒已经不是凡物,而活过了自然寿元、得了些天地灵气,渐渐开始有道行了。既然有道行,也就会逐渐开灵智。因而初见李无相挤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是同类,张开大口就要将他吞噬,可随后应该是感应到了他身上的强者气息,立即将身子一缩、挤到洞穴深处一动也不敢动了。 李无相就没理会它,而把身体舒展开,检视伤口。 从左肩到右胸,金缠子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这是第一个育神修士临死之前拼了性命所造成的重击,他在追击途中几次试着将其愈合,都没能成功,该是超过了某种极限。他眼下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这条伤口处理好。另外一件事也很重要,但跟这事差不多是同一种解决途径——就是广蝉子的修炼。 前些日子叫赵序臣以为自己是元婴境界的阴神出游时,用的就是娄何在棺城的手段,将自己短暂隐入灵山。 他从前可以通过玄光镜自由地进出灵山是因为有赵奇——灵山像是汪洋,初学游泳的人无法沉入汪洋之下,他与赵奇之间的联系就像是一根绳索,能叫他抓着这绳索,潜入深海。 之后梅秋露又教他,如果想要破法,就在真形教修士做法时,去看他们的法术与灵山之间的联系。玄教修士的法术都是被大帝真灵赐下的,因此只要找到那种联系,再斩断这种灵山与阳间法术之间的联系,就能叫法术失效、进而破法。 而李无相把梅秋露教给他的这手段另做它用了——当真形教修士使用法术时,他就能“看”到法术与灵山之间的联系,于是抓着这根“绳子”,叫自己再次进入灵山,于是看起来,便像是阴神出游、随时隐没了。 但这办法在今天对付那个炼神修士的时候暴露了缺陷——飞剑对付玄教的法术,最重要的就是先机。可如果他想要像娄何一样神出鬼没,就必须要先等修士起咒。对付炼气的还好说,对付炼神的时候,失去这么一点小小的先机,就付出了如今这种惨痛的代价。 所以,他觉得必须将广蝉子先修炼到披金霞的境界。这会叫他的实力暴涨——金丹剑侠的飞剑本就神出鬼没,如果又是一个随时可以遁入灵山躲避的金丹呢?! 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定会有相当多的玄教高手被自己引去棺城的方向,剑宗大部那边应该稍微减轻了些压力。那么接下来他就要去天心派了,看看能不能弄到些有关幽冥地母的消息,搞清楚究竟是谁借着自己的皮囊害死了姜介! 广蝉子相比于其他的法门有一个绝大优势,就是不需要什么天材地宝,而只要自身的先天一炁。这点炁,在筑基的时候就已补足,在炼气的时候变得更加旺盛,到了如今的金丹更是已经转化为了丹力,用这丹力来炼披金霞的皮囊,应该会比法门中所记载的更强。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问题——他现在正是养丹期,如果要动用这已经化为金丹的丹力,他就不知道会不会使得金丹不稳甚至崩溃,那即便炼成了披金霞,自己的实力也不但没有暴涨,反而会退步一大截。 这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就是像梅秋露之前所说的那样,补气血、养金丹。这些天他击杀了两个炼神、五个炼气,从他们身上搜索了大量丹药耗材,李无相把这些东西从胸腹中取出来仔细清点了一番,倒也算收获颇丰。但仅靠这些东西,想要将自身气血补足、想要渡过养丹期却也是远远不够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来到这世上之后,第一次体会到了修行的慢——自己如今这种心态,该是犯了修行途中急于求成的大忌的。 难道要等一等吗?等上个几十年,等到自己养好了丹? (本章完) 第162章 通风报信 第162章 通风报信 李无相就把手边的那些丹药仔细分辨了一下。有一些他是认得的,就都吃了。有一些不认识,闻了闻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就也吃了。他这皮囊没什么真正的脏腑血肉,寻常人短时间内服下这么多丹药既是浪费,也有风险,他则不心疼,也不在乎。 还剩下一些,看着或许是用来害人的,他想要给收起来,但此时洞中的那条大蟒轻轻动了动,似乎是嗅到了药香。李无相就把那些东西搁在地上,瞥了它一眼:“你能听懂人话不能?” 那蟒蛇的一双眼睛在黑暗里泛着黄光,看着像是点了点头,又像是依着动物本能晃了晃脑袋。 之前在幽九渊下界被外邪附体,他头脑里留下了不少东西。依着那些东西想了想,知道这蟒似乎是叫鸡头蟒,并不畏惧丹毒之类。他就指了指地上那些丹药:“这些有毒,要是你听不懂人话,又觉得好吃,你就吃了,你死了,我就把你的血肉也吃了。要是能听得懂人话呢,就随你的便吧。” 这鸡头蟒吐了吐信子,像在嘲笑他,又像在扮鬼脸。但稍微隔了一会儿,又把信子一卷,将地上的毒丸全吃了,而后慢慢蠕动身子,绕过他往洞穴外蹭。 李无相只是头一回遇到可能有道行的精怪,刚才也只是开个玩笑。金缠子被撕裂了,那种疼痛数十倍于肉体受创,他也再没心情再理它,而继续坐定运气,想要试试能不能先把疼痛缓解一下。 过了一小会儿的功夫,鸡头蟒应该是出去了,洞穴中安静下来。 如此过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李无相始终无法入定。 太疼了,这种疼痛直接冲击神魂意识,叫他觉得心情也变得极差。他只好睁开眼,像活人一样慢慢吐出一口气—— 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腹中的什么东西在发颤。 那疼痛叫他觉得自己的神魂都在颤,因此想要入定时并没在意。可这时候意识到这种颤动真是来自腹中了,他将手从伤口里伸进去一掏,摸到的是玄光镜。 自从失去了与赵奇之间的联系,他很久没用到这东西了。而此时这铜镜正泛着微微的荧光、颤动不止,仿佛有了生命,要从他的手中飞脱出去了。 赵奇吗?! 这个念头一下子叫他的心情好了些,立即伸手在镜上一触,遁入进去。 镜内仍是灰蒙蒙的一片,耳畔有许许多多的怨鬼细语声。李无相照旧不理会它们,而运起心念,去感应赵奇、血神——然而一无所获。 不是赵奇,那是…… 程胜非?不,这镜子原本是程佩心的法宝——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周围的细语一下子变淡了,唯独其中一个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正是程佩心的嗓音。 “……听见吗?李无相,你能听见我吗?求你,救救非儿——” 李无相不做声,又听着她念叨了几遍,才开口:“我听见了。” 程胜非的声音一下子停了,再响起来的时候变得更大:“太好了,你……你……” 她好像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李无相就问:“程胜非怎么了?” “你看看我——”程佩心的声音说。 看?怎么看?这念头一生出来,他就真看见了虚空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稍微皱眉,又叫自己仔仔细细地看,那影子一下子清晰起来了—— 是程佩心的模样,然而很凄惨。断掉了一条左臂,身上穿着的还是被血染红了的中衣,仿似个囚徒。 这些天李无相想过剑宗如此模样,程佩心又会怎么样,只不过没想到会落到这个境地。他对这女人没什么好感,不过倒也谈不上厌恶,只是觉得不识时务、拎不清。但是程胜非? “我……我办了件蠢事……”程佩心说话时没看他,而时不时转头在看别的方向,好像所在的地方受人监看,并不很方便,“我把非儿给害了,她说得没错,我真是蠢啊,真是蠢啊……” 李无相忍不住在心里唏嘘一声——初见这位飞云观掌观的时候,是何等优雅从容的气派。可现在没了修为,心气似乎也全没了。 “要是你那边不方便说话,你就应该把话说快点。” 程佩心抬手按住左肩,似乎伤口叫她痛极了:“我……李无相,你大人有大量,你要是有什么怨气只管冲我来,但是非儿她是剑宗的人,是你的师妹……你可不能赌气不救她……” 她哭了两声,但又立即捂着嘴止住了:“……真形教的人在玉轮山上,我之前听说了你的事情,知道了你,就想着……这也不能怪我,我没了修为,本想着倚靠着剑宗做靠山,可现在剑宗完了,我总要给自己找出路……我就去见了真形教的镇守,叫苗义的,说能帮他把你引到玉轮山来……” “你找的可不是好出路。”李无相冷笑一声,“搞不好会被弄去填棺材。然后呢?” “我……我……他们都在传你是元婴,我就跟他们说你应该不是……我说你是个精怪……”程佩心深吸一口气,似乎疼得声音发颤,“前几天非儿想找我帮忙给我传了信,我也是想给她找一条出路……我就说可以可以叫非儿把你引到玉轮山来……” “之后……之后我就去见了她,说可以帮他们找到你,可是、可是她竟然不信我!”程佩心又哭了几声,“我回去跟苗义说这事,说我可以慢慢劝,实在不行我演个苦肉计……可是苗义说……说……说既然是想要引你上玉轮山,那非儿既然不同意,就索性假戏真做……” 她用力捶了几下左肩,失声哭了一下,又立即把肩膀捂住了:“我去见非儿的时候他们叫人跟着我了,把他们找着了,全抓了!我对不对她啊,我真是蠢啊!” 程佩心看着是又想要哭,但似乎也不敢出声,于是一边捶着伤口一边用头去撞什么东西,立即血流满面。 李无相漠然看了她一会儿:“她,还有哪几个剑侠?” “有叫齐盛的,于冯虎的,曾剑秋的,还有一个叫……叫什么来着……已经死了……” 李无相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想了想:“他们还活着?” “活着!” “那我就觉得奇怪了。如果我是真形教的人,既然要引我来,反正我都不知道,活人和死人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还叫他们活着?” “是因为周瑞心——” 周瑞心。李无相想了想——天心宗主。“周瑞心知道了这事……他是两边都怕得罪,怕你真是个元婴,怕你真把真形教的人在玉轮山上都杀了,就在抓人的时候把那几个剑侠抓了,说在宗门的大阵里看着最保险——” 那这位天心宗主倒是比程佩心聪明多了。 “你又怎么搞成这样子了?” 程佩心愣了愣,仿佛因为这句话,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起来:“我……是……苦肉计……” “不是说不用了吗?” 程佩心沉默片刻:“就是我现在在跟你用的苦肉计。非儿不给你传信,苗义……就砍断了我的胳膊,说叫我对你说,他们去抓非儿,我去救她,结果断了手……再骗你来玉轮山,这样你就更会信……” “嗯。”李无相点点头,“那现在你想要我怎么办?” “那些剑侠就在后山的阵里,非儿在苗义那边!你去把苗义杀了,周瑞心他一定会把你那些同门交还给你——” 李无相打断她的话:“你现在在哪?被关着?” “是,是!”听了他的话,程佩心似乎看见希望了,“我被关在苗义这儿,他们说要想法子找着你,听着是觉得一定能找着的,然后就会让我也来找你!” 李无相想了想,冷笑一下:“所以你现在既不知道真形教的人打算怎么对付我,自己也被关着,就是完全帮不上什么忙。那程掌观,我为什么还要去帮你?” 程佩心愣了愣:“你……你是剑侠!他们都是你的同门啊!你就是不帮我也该帮非儿,帮你的那些同门——” “嗯。我们做剑侠的,都是会守望相助的。但有一个问题,就是救大救小的问题。”李无相叹了口气,“程胜非,算是我引进门的吧,我是该救她。但是第一,如今算是她自作孽,有你这么一个娘,是她倒霉了。第二,我现在在做的事,是要替本宗大部分散些六部玄教的注意力的,要是为了救他们几个叫我自己陷入陷阱或者人没了,更多的同门怎么办呢?” “所以说,我救不了。你最好天天祈愿说,因为你而被困住的几个剑侠都没事。一旦有事,你也最好立即自裁。要不然,等这一阵子风头过去、剑宗缓过了气,他们几个的死就全都要算在你头上。你听说过幽九渊对吧,告诉你,那里面多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程佩心张了张嘴,又要说话,李无相已经身形一闪,出了镜子。 他闭上眼睛静坐,不再理会玄光镜的颤动。等到这镜子终于悄无声息,才慢慢把眼睛睁开,从牙缝儿里挤出一个词—— “贱人。” 这不好,很不好! 这世上许多人都该骂,但他从前没有骂人的习惯。不是因为十分大度,而是这种话脱口而出,其实在发泄之余其实是会助长心中愤怒的情绪的。 一旦愤怒,理智就会退位,就有可能做出蠢事。 所以他的在前世的时候才尽量避免与别人产生亲密关系,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尽可能地保全自己。 然而这一世,他犯的“错”太多了——与别人产生的牵绊太多了! 就譬如眼下,他相信程佩心所说的绝大部分——为着她自己的出路,以及觉得“这样是为了非儿好”,向真形教的人说了自己的事,还洋洋得意地献上了计策。 他也相信,她口中的几个剑侠被抓了,甚至还能相信她的手臂是真被真形教的人砍了! 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会不会本身就是一个“苦肉计”、一个阳谋? 李无相看了看自己胸口的那一条伤口,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所以自己就是要做蠢事了——心里存有这种怀疑,可还是不能不去! 他把玄光镜摆在面前、放出飞剑,叮的一声将这东西给毁了。程佩心能用这玩意儿给自己传信,说不好还有什么别的手段,这是个祸患。 然后他看着地上的碎片,开始琢磨该怎么办。 先抓几个天心派的活口,问问程佩心所说的后山大阵的事。此事要快但也不能急,抓了人之后就立即要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还得再在玉轮山附近抓个真形教的人,问清楚在天心派的都有什么样的战力,这事也是要快。 而他并非真正的元婴修为,要是在身体无碍的时候还能搏一搏,但要是那边再有炼神的境界一同布置阵法,自己如今这状态,是绝无胜算的。 前世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不是没把事情做成过,但前提是要有足够的情报资料、甚至有人里应外合。 而现在…… 娄何。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 他心里稍稍一急,胸口那道伤口似乎变得更疼了。李无相忍不住握着掌中飞剑,想要在这洞口切削几块顽石消解一下情绪。可就在这时却听着洞口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他转脸一看,正瞧见了之前那钻出洞去的鸡头蟒的脑袋。 这东西只探了一个头进来,头顶那一条淡红色的肉线已经变成了赤红色、愈发鼓胀,仿佛冠子要冒出来了,或许是之前吃下的丹药对它有极大的好处。 而此刻,这蟒的嘴大张着,看起来像是要将李无相给吞下去。 前有程佩心不知死活好歹,后有这畜生要恩将仇报,李无相心中登时起了一阵恶气,将飞剑一悬,正要把这脑袋给穿了,却忽然发现它的嘴里似乎是因为含着什么东西才张大了的。 他立即把剑光隐去,又仔细看了看—— 好像是一丛枝叶,上面还有拇指肚大小的红色果实。这蟒好像是怕它自己把这东西给咬坏了,因此是在轻轻含着的,嘴巴才大张。 李无相又看一眼,认出那红色果实其实是一味药,叫做碧血丹,是能用来补气血的东西……这精怪是因为之前吃了自己给它的丹药,于是衔来这东西报恩了? 他在心里吐出一口气,觉得胸口的恶气也散了。 这叫他想起从前读过的故事了——有灵性的动物受人恩惠,于是带来天材地宝回赠。碧血丹这东西对于寻常人来说的确算是天材地宝,能大补气血、为将死之人吊一吊命,可对自己这种金丹修为而言,别说这枝子上的五六颗果子,就算是把一整树的都采了,也只是稍有些好处补药罢了。想要愈合胸前的创口,只怕要一整个园子才行。 他就叹了口气,对这大蟒点点头:“看来你真听得懂人话。不过你也不用谢我,那些药我本来也不打算要的。要是——” 说到这里,李无相忽然愣了愣,然后慢慢伸出手去将这丛枝叶从它的嘴里取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这丛碧血丹是野生的。精怪对灵气敏感,能找到也不稀奇。 可现在,他在这丛枝子上看到了三处早已愈合了的、很整齐的断口——这东西是被人精心修剪照料过的! (本章完) 第163章 盗亦有道 第163章 盗亦有道 李无相立即去看鸡头蟒,放缓语速、压低声音:“这位……蟒兄?还是姐妹?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鸡头蟒歪过脑袋用一侧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像在琢磨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随后将脑袋缩了回去,李无相也跟了出去。 大蟒舒展身体,在山壁上向上游动,速度不快不慢,李无相就随后跟着,等到了这座山的山顶,大蟒继续在密林中穿行,越过两座峰头,最终在游到一处峭壁边停了下来,将脑袋朝下看。 此时是夜晚,那峭壁底下黑漆漆的一片,不知道有多深。 李无相就站在峭壁边环视了一下四周——此前经过的两座山峰像是两道屏障,把这条峭壁之下的山谷给护卫起来了。而对面的山势则稍微平缓了些,要再过上几里地才再次陡然耸立,于是叫这底下变成了一片被合抱着的盆地。 李无相转脸看它:“在这底下?” 隔了一会儿,大蟒慢慢点了点头。 “你不跟我一起下去吗?” 又隔了一会儿,大蟒将身子向后盘了一下,把脑袋缩回去了,又歪着头看他。 李无相是不喜欢冰冷、滑腻、无毛的生物的。刚在洞穴里见到这蟒蛇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厌恶,但因为它身上生着大片鳞甲,所以才觉得好一些。 不过现在瞧它这模样,竟然莫名其妙觉得有点像一只反应很慢的弱智小狗,叫他对它的厌恶感消失了,还觉得很有趣。 他就对它笑了一下:“你肯定还没名字,要不然叫你慢兄或者慢姐吧——你是刚才偷东西被发现了,所以不敢下去了吗?” 大蟒左歪着头看了一下他,又右歪着头看了一下他,慢慢又把身子往后缩了缩。 “好吧。”李无相把那枝子上的几颗碧血丹撸下来,俯身摆在地上,“这些你留着吧,我自己下去看看。” 他纵身跳了下去,在岩壁上稍做几次攀援借力,落到了底下。 这山谷下面都是茸茸的细草,几乎没有什么杂木,也很少有落叶。山谷中光线昏暗,但李无相借着天上的月光往稍远处看过去,瞧见的是一片高低起伏相当平缓的林木。 这意味着这些林木的种类不同、高矮不同,应该是许多同年份的生长在一起,因此变成这种模样——他之前猜想的没错,大蟒是从一处药园中弄到那些碧血丹的。 眼下所在的群山就是堑山山脉,天心派的玉轮山就在这片山脉里,而他眼下离玉轮山只有不到两百里……此地是天心派的药材园子吗? 这事倒是有可能。宗门产出法材的药园子可不像寻常人家的菜园子一样随便就能建,是得找到灵气浓郁之处,还得看风水的选址的。 如果真是……那倒是送上门了。 李无相因此小心翼翼地往那片林木中走,仔细注意脚下。离他最近的是一片冠木林,枝叶舒展,是小孩手掌的模样,已经开结了果。靠近树冠部分的是淡黄色的朵,蕊极长、高高耸立,仿佛是人戴着的高冠。底下那部分的枝叶中,朵都已经谢了,拇指肚大小的黄底红条的果子一簇簇地藏在枝叶中,看着极为漂亮。 就在离这片林子五六步远处的草地上,出现了一条分界线。藏在细细的草叶之下,仿佛是一条小小的兽径。李无相试着伸手在这条小径上方挥了挥,立即感觉到一阵灼痛,应该是防止野兽误入其中的什么禁制。 他倒是不怕这痛,抬脚跨了过去。 如果是药园,也许就会有天心派弟子守卫。这里离玉轮山的路程不短,看守药园的弟子应该不会常回山的,也许能逮住一个好好问问山上的状况。 李无相就不先动手,而在林中慢慢穿行,见识到了不少他从世解集中了解过的奇异草。等到他穿过矮树林、看到的是一大片低矮的草本苗圃时,也就看到了一点光亮。 远处似乎有一间草庐,其草率程度介于临时搭建的棚屋与正经的房舍之间,烛火光从窗户里透了出来。 李无相把衣服脱了下来,塞进肚子里,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变成细细的一条人皮、顶着他的脑袋,从苗圃中游了过去。 草庐外没什么人,也再没什么禁制。李无相就一直游到了窗户底下,挺起身子侧着脸向里面看。 房中陈设很简单,夯实了的黑土地面,一张稻草铺小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以及一个人,一只猫。 只是那人不是他所想的天心派弟子,而是个老妪。看不出多大年纪了,只是头发雪白、挽在脑后,脸上全都是皱纹与老人斑。眼睛应该也是瞎了的,眼珠浑浊泛白。她穿着一身粗布道袍,佝偻着身子坐在桌前,手中似乎拿着一块,正在慢慢地嗦。 瞧见了她,李无相就知道这不会是个修士了——因为她的牙没了、眼瞎了。 即便是刚入筑基的门,修行人也该逐渐变得身强体健、疾病渐愈、牙齿新生的。 屋中的光亮是桌子上的油灯发出来的,而一只大黑猫则躺在老妪身后的床上,将它自己蜷成了一个黑色的毛团子,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在昏黄的光线下闪闪发亮。 山谷中并不冷,因此窗户也没有窗纸。而周围有许多的虫鸣声,还有微风吹拂林叶的声音,李无相挺起身子的时候,该是几乎悄无声息的。 然而床上的黑猫似乎听着了。它的脑袋埋在胳膊底下,此时睁开了一只眼睛——那眼瞳金黄,仿佛一团黑色毛球中一颗圆溜溜的金球。 李无相就把脑袋往后缩了缩,于是黑猫伸直了四条腿,在床上用力舒展身体,连舌尖都从嘴里吐了出来。然后又在床上坐起,往李无相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好像睡懵了在发呆。接着原地转了一圈找了个自己觉得更舒服、但实际上与刚才一模一样的位置,又躺下去、用两只前爪抱着脑袋睡了。没有天心派的宗门弟子,而看着就是普通的一人一猫、彼此作伴。 是因为这个园子对于天心派的人来说并不很重要吗?还是说宗门弟子并不长驻这里、只会偶尔来看? 但此时李无相觉得自己没耐心继续研究这件事了,他得尽快解决胸口上的那一条伤口。 当一个人身体健康、精神良好的时候,情绪通常是稳定的。可要是胸前起了一整排的大水泡、不断被衣服磨擦着,又或者肚子腹痛如绞、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解决一下,那他的情绪就很难稳定下来了。 就譬如眼下,他自己觉得“没耐心”了。所以必须消除身体上的伤痛,把犯错误做蠢事的风险降到最低。 他把脑袋缩了回去,重新游过苗圃、进入林中、将衣服穿好。 走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选好了目标。这许许多多的奇异草中,大部分都是需要处理过才能发挥药性的,像之前的碧血丹那种直接服用也不会将药力浪费太多的并不多,就只有另外四种——槐米子、半枫珠、苏木、灵榆。 这四种药木的果实的药力跟碧血丹差不多,对他的帮助并不大,但量可以解决质的差异——李无相估算着这片占地极广的药园中,这种药木加起来或许有数千株之多,他在每一株上都少取一些,所获的灵力该是足以将披金霞修成、而用不着动用丹力了。 于是他开始盗窃了。 像一只掉进了大米缸的老鼠,或者误入了桃园的野猴子一样,边采、边吃、边走。等体内的药力累积到一定程度,就停下来在林中打坐运气、将药力慢慢消化掉。 如此约过上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他终于觉得胸口的伤在药力催动下开始逐渐愈合,神魂所受的痛楚也在慢慢减轻。 知道这法子真可用,他的心情就更好了些。等采完了两百多株的米槐子,就往半枫珠的林子那边去。 他之前往草庐的方向走的时候,只是远远地看了这片林子一眼。等到走入林中,才发现半枫珠的种植方式与米槐子是不同的。前者是整整齐齐地种,而半枫珠却是四十九棵围成一个圈,那圈子的正中心还单独种植了一株药草——小腿高,三瓣肥厚的翠绿叶片,中间一根赤红色的茎端头顶着一颗圆坨坨的乳黄色珠子,珠子里荧光流转,在夜色中散发微光。 这东西叫李无相愣了愣,因为在世解集中是提到过的,名字就叫“三聚顶”。 这名字极为霸气,这东西本身自然也极度珍贵,书中所说的是,三聚顶这东西,十年生的给寻常人吃下,就有延年益寿十余载的功效。五十年生的给修行人吃了,就抵得上五年苦修。要是百年生的,其中如眼前所见这样养出了荧光,那几乎可以洗髓伐脉了——如薛宝瓶那样的资质服用了,虽然不至于叫她变成个天纵之才,但也能叫她的资质变好、修行顺利,把原本该活的再多活上十几年。 这十几年,与凡人延年益寿的十几年可完全不同——这是相当于延长了一个修行人的青春寿元的! 而眼下如果是他自己吃了,也就用不着再走来走去、一树一树一点点地采了。 李无相在这稍稍一愣之后,立即又把这片半枫珠林走了一遍。 一共是九百八十棵,围成了二十个圈子,养了二十株“三聚顶”,其中有六株都已经是百年生的了。 李无相就走到其中一株前蹲下来,伸手要去摘。但在即将碰着这东西的时候,又把手缩回了、向草庐那边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即便对于天心派来说,这东西应该也挺珍贵。要是今晚被自己摘了去,宗门必然要问责草庐里的那个老妪。他不喜欢程佩心、不喜欢三十六宗修士的做派,可那瞎眼老妪孤零零一个人守在这山谷里、与猫作伴,看着也怪可怜——没了牙,夜晚独自坐着嗦吃,生活该是很不如意的。 那在这种境况下……养猫的怎么会是坏人呢。 所以他觉得还是算了吧。要不然自己只是省了几个时辰的功夫,那老妪搭上的却可能是一条命。至于薛宝瓶呢,等到解决了天心派的事,再光明正大过来抢也不迟。 他就退后几步、纵身跳到半枫珠树上,选着碗口粗细的树枝中包裹着的树胶珠子往嘴里送,然后继续多多地忙、少少地取。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李无相觉得胸前的创口已经收敛多了——原本能把手轻松地伸进去,如今只剩下一指宽,就连神魂中的疼痛也弱了许多,只剩下时不时针扎似的刺痛。 但这似乎并不意味着情况变好了。因为按着他的估算,这两个时辰偷吃所得来的药力该是已经足够他恢复如初了,然而从两刻钟之前开始,伤口几乎不再变化,金缠子更是一点都没有愈合。 金缠子与他这皮囊原本就是两个东西……是药力愈合得了伤口却补不了金缠子吗?这东西藏着他的神魂,可他对它了解得却并不多,如果灵气、药力不行,那该怎么补救? 至少现在看起来,金缠子补不好,这伤口就似乎是没法子完全愈合了的。 他待在灵榆低矮的树冠上叹了口气,心想如果这个药园子不行,那—— 这时候他往树下瞥了一眼,准备跳下去。但就是这一眼,差点叫他把人皮炸了起来——树下蹲着草庐里那只黑猫! 这猫的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正蹲坐在草地上,仰脸看着树冠,同他对视着。可他既然是在偷,就是在一直戒备着的,却没发现这猫是什么时候走到了树下的! 这也是个得道的精怪?! 李无相正要动作,又听见了老妪的声音。并不远,该是从他背后传来的,仿佛也在树底下看着他—— “园子里是什么时候进来了个小猴儿吗?怎么到处在偷?” (本章完) 第164章 万变不离其宗 第164章 万变不离其宗 坏了。是个高手。 李无相意识到自己刚才真是犯了蠢。现在身上没有那种难忍的疼痛了,他就像是一个之前困到不行的人睡好了,忽然意识到之前的许多在头脑混混沌沌时被忽略的、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了—— 院子里有六颗百年生的三聚顶,看守这园子的瞎眼老妪怎么会是普通人? 他慢慢转过身,朝下看去。 老妪就站在树下,但没有仰头,而是微微偏着脸,正是盲人试着去听的模样。 她是真瞎还是假瞎? 几个念头在他的脑袋里飞快转动,最后他暂且排除了立即逃离或者出手的想法。一来不知道这人有多厉害、有什么法宝,二来,听她刚才说的两句话,似乎尚无浓重敌意。 “老人家,我之前受了点伤,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并不是……”李无相想了想,“好吧,的确是个贼。但等我的伤好了,之后一定奉还。” 老妪似乎是笑了一下:“果然是个小猴儿,就喜欢在树上说话。” 李无相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离她两步远处。知道她可能看不见,但还是拱了拱手:“抱歉。” 老妪点点头:“我这园子也不是不能给人方便啊,有些东西也是伤着了、嘴馋了,来这儿偷点什么,我也是懒得管。可是你这小猴儿偷了这么多,是受了什么伤啊?” 李无相立即想起了那条大蟒——看它之前的样子应该是对园子熟悉了的,也并不怕禁制,就是老妪口中“伤着了”、“嘴馋了”的那些吗? 要这么看的话……李无相觉得此人又稍微变得安全了一点。 他就叹了口气:“被人……嗯,算是砍了一刀吧。” 老妪往他的方向走了一小步,把手伸了过来:“叫我摸摸,看你撒没撒谎?” 李无相看着她的手,又看看一旁坐着的黑猫,犹豫片刻,往前走了一大步,握住了她的手腕。 飞剑在腹中蓄势待发,而握住手腕,则随时可以制住脉门。修行人不至于像习武之人那样被制住脉门就动弹不得,可也会落下先机。她能无声无息地来到自己身边,一定是有修为在身,所以刚才这伸手的动作算是在取信自己,也可能是大意轻敌,但他此时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再来上一场恶斗,索性就冒个险。 “伤在这里。”李无相将她的手指慢慢搁在自己胸前的伤口上,顺着边缘摸。老妪的手指没动弹,等到滑过了一整条伤口,才忽然把手指微微屈了一下。 她碰着了一点金缠子,李无相立即退后一步,将她的手腕松开了。 “倒是伤得厉害了。”老妪点点头,“难怪你偷了这么些。小猴儿,我问你啊,刚才看见了三聚顶,怎么不去拿啊?” “那是好东西。我每一颗药木偷一点,应该是没人察觉的。但要是把那些东西拿了,只怕老人家你要心疼了,还可能受罚。” “哦……所以你刚才在窗外面挺着脑袋看看就走了,就是心疼我老人家啊?你人还蛮好哩。” 听不出她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在阴阳怪气,李无相就沉默起来。 老妪就把双手抄进衣袖里,叹了口气:“唉,可是这些寻常的药材,可治不了你身上金缠子的伤。你这然山宗主哟,还要跑到别人家药园子里来偷吃,该是别人心疼你才对。” 李无相猛地将双脚在地上踏实了,随时都能飘然而起。丹力也立即凝聚到飞剑之上,蓄势待发! 然而片刻之后,四周还是静悄悄的,并没有埋伏的人袭来。黑猫没动,老妪则转过身,朝他招招手:“你跟我过来吧,你这么样是不行的,唉,好好的东西,你看看,差点就要毁了,来,你过来,我帮你补补。” 她抬脚慢慢地走了,但李无相站在原地,沉声问:“前辈,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老妪的脚步稍停了停:“不是说了吗?我当然是天心派的人了。” 她说了这话,顿了顿:“哦,外面是打起来了吗?你这个样子?” 李无相愣了愣——她还不知道外面的事? “是。打起来了。” “总不是三十六宗在打吧?” “不是。但是比那更坏。” 老妪站下了,似乎在想些什么。但稍隔一会只叹了口气:“那就好吧。唉,我是天心派的人,你身上有金缠子,那不就是然山宗主吗?那三十六宗当然要守望相助了——现在外面也不讲究这个了吗?” 李无相站着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口气,跟了上去:“还讲究的。多谢你。” 他跟着老妪穿过药木林,重回到草庐前。这时候是从正面走过来,才发现庐前还有个小院——用稀疏的木篱围着的,院中有一口石砌的井。 老妪在草庐门前停住、转过身:“你再叫我看看。” 李无相没有犹豫,轻轻握住她递过来的手,搁在自己创口上。老妪的手指从伤口中滑过,极轻微地触碰金缠子,然后缩了回去:“这是跟玄教打起来了?” 她是通过伤口就知道伤到自己的是什么人了。李无相就点点头:“是。” 老妪再没说什么,只又叹了口气,朝小院东边一指:“那边有条河,你去抓条小鱼回来。” 李无相不多问,只说:“好。” 走过小院东侧的一片苗圃,他瞧见老妪所说的那条河了,很浅很窄,两岸都是茂盛的草。河里是有游鱼的,个头不大,拇指粗细,悬停在清澈的水流中,看起来就像是在睡觉。他在岸边趴下,随手向水中一探。 他的动作可以说是快如闪电,然而那悬停着的鱼的动作竟然更快,稍微一扭就躲开了,随后四散游走。李无相以为是自己的运气不好,就又试了几次,然后发现这鱼或许也因为受到园子里的药力滋养、并非凡物了,他这金丹在这灵鱼面前,就像是普通人要去夹寻常的鱼一样。 他就懒得再试了,从衣服里钻出来,直接跳进水里,再把胸前的伤口一扒、往前一蹿再站起来——胸腹中盛满了水,水里有三条小鱼乱窜。他把水和另外两条吐了出去,又穿上衣服,把第三条吐进手里捧着,走回到草庐前。 老妪和黑猫还等在院子里,瞧见他走回来,老妪点点头:“年轻人手脚就是麻利,真快。来,把鱼放进去。” 她指向身边的那口井,李无相依言照做,将手里的小鱼抛进去。 老妪就在石砌的井口边慢慢坐了下来,抬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腿:“外面是个什么光景啊?” 李无相想了想,也在她对面的地上盘腿坐下来:“太一教和六部玄教打起来了,太一教主姜介死了。六部玄教的教区要外扩,想要三十六宗倒向他们那边。看着形势,太一教的剑侠搞不好要到寂幽海那边去了。” “姜介啊……”老妪吃惊地张了张嘴,又沉默片刻,笑了笑,“就一直在打,隔些日子就说太一教要不行了。打来打去,这么些年了,也没见着太一教真被灭了。我看啊,这次也不会。” 她似乎对剑侠没有恶感。李无相在心里稍稍又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听到了井里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扑腾,越来越厉害,随后井中开始溅出水来,接着那水滴就变成了水,哗啦啦地向扑,地面也微微发颤,好像井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要冲出来! 老妪就站起了身:“过来,一会儿别叫它跑了。” 李无相立即站起来,然后发现老妪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旁边那只黑猫说的。 黑猫听了话,立即跳到井边上,瞪着一双圆溜溜的金眼睛往井口里看、将身子伏低,做出个捕猎前的埋伏姿势。 随后,一个巨大的头颅猛地冲了出来! 李无相一见到这东西,立即呆住了。 他来此世不算短了,又读过世解集,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从井中冲出的那头颅也是也不算是此世才有的东西,而是在他来处也有的。只不过,他在来处从未见过,眼下却亲眼见到了真的—— 鼻子像狗,鼻孔用力开合着、喷出水雾与蒸气,双眼像是一对巨大的金铃铛、放出金光,几乎将整个小院都映亮了。双角似鹿、又像珊瑚,闪耀着七彩的微光,颈后生着浓密的鬃毛,水浸不湿,在升腾的雾气中猛烈舞动着,而唇边的一对胡须极长,也在半空中飞舞,将空气抽得啪啪作响—— 这是龙! 这是个龙头! 这龙似乎想要冲出井口。大嘴一张,就要猛烈嘶吼起来。 但这时井边的黑猫忽然歪着脑袋、瞪着眼睛、抬起右爪,闪电似的飞快朝这龙头猛打了也不知多少下,龙就发出一声悲鸣,一下子又把脑袋伏低下来,似乎想要缩回到井中去。 但黑猫纵身一跃,跳到了这龙头上,立即将它的脖颈叼住。那龙头几乎与井口一样粗细,张开嘴就能吞进去一个人,黑猫站在它脑袋上,仿佛是人脑袋上停了只麻雀。可皱着鼻子、眯着眼睛这么一叼,龙头立即搁在了井边的石台上、动也动不了了。 老妪这时候走进草庐中,回来时手里已经拿了一把黑铁的剪子,抓住垂落的两条龙须,左一下、右一下,咔嚓咔嚓剪了下来。 那龙头一没了须子,立即从七窍中喷涌出浓重的雾气,待雾气散去,又变成了刚才被李无相抛进去的那条鱼。黑猫就叼着这鱼、昂着脑袋,像一匹小马一样迈着步子跑到墙根底下去了。 两条须子原本是很长的,但一离开龙头就立即变短变细,一口气的功夫,就变成了老妪手中的两条小臂长短的金色细线。老妪把线在手上慢慢绕了绕,对李无相招手:“你进来吧,我给你补一补。” 李无相站在原地未动,看了看那口井:“前辈,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姓金,尊名金子纠?” 老妪在门前停下来,转脸看他:“哦,我都快忘了我这名字了。” 那么她果然就是……天心派那位,有井中仙癸阴真君真灵在身的太上宗主!【注1】 刚才所展现出来的手段,绝不是寻常修士的神通……只不过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么老?她不是被供奉的太上宗主吗?怎么在这里守药园子? 李无相之前说外面的事时,并没提起自己的身份。可她真是金子纠、又有这样的神通手段的话…… 瞒,还是不瞒,说,还是不说? 她之前说三十六宗应该守望相助,但她好像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在天心派的存亡面前,她还会坚守那种道义吗? 自己,李无相,现在是五岳真形教和天心派都要抓的人的。 可要是继续瞒着或者不说的话……他上玉轮山,除去要解救同门,还是为了幽冥地母的事情的。天心派的人知道的再多,应该也不会有这位金子纠多,她可是活了四百多年,应该是拥有井中仙的一些记忆的。自己的疑惑,或许她就能解答大半。 李无相就这么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先把自己的身份,和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有一点是因为他觉得金子纠可能并不是个“坏人”,而另外一点,则是他一直以来的一个想法,有关姜介的想法。 棺城府兵周季、剑宗弟子李克的事,他不是只对姜介一个人说过,对娄何、对梅秋露都讲过的,然而那来两个人平安无事。 与姜介交谈时,最初提起他们来,姜介也平安无恙。是最后自己想要叫姜介听到这事,一点点地迂回着叙述出来,而姜介似乎又动用神通去努力地听,才出了事的。 这似乎意味着,杀死姜介的那个外邪,只会对真有可能洞悉它自己的秘密的人出手。 幽九渊里的事是个悲剧,然而这悲剧却似乎成为了他的手段——有可能对寻常人不起作用,只对修为极高的人才有威胁。 金子纠,应该算得上是修为极高的人吧?那万一最坏的可能成真了,李无相就决定试一试这种手段,正可以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 因此,他压低声音,开口说:“前辈,受你的好意之前,有些事我得跟你讲清楚——五岳真形教和天心派的人都在抓我。我叫李无相,是个剑侠,是你们想要的人。” …… 注1:详见第一百一十三章 (本章完) 第165章 缝缝补补 第165章 缝缝补补 金子纠把身子也转了过来,先是一双浑浊的瞎眼看,又把脸侧了侧,神情仍旧淡定从容:“你是然山宗主,又是个剑侠?” “嗯。” “叫我听听你的飞剑?” 李无相立即放出小剑,叫它在指尖微微转着。金子纠听了一会儿,点点头:“飞剑的动静儿就是好听,你是金丹……还是元婴了?” 李无相稍一犹豫:“刚结丹。” “我就说么,你这也怪,要说是元婴吧,你这飞剑的飞仙化剑篇练的火候还不够。不过要说是金丹么,你们太一教的内息修成了金丹,剑上的就不是血气了,而该是血煞对吧?” “嗯。” “那你这飞剑上的煞气是足够了,可见你这人的杀心很重。血气却不足,要说是血煞也勉强……是因为你那金缠子吗?哦,因为你是个青囊仙?” 到底是活了四百余岁的太上宗主,只是这么一听,就把自己的底细说了个明明白白! “嗯,我是个青囊仙。来园子里偷药,是想要把自己修到披金霞的境界。” 金子纠叹了口气,走进屋内,弯腰去床下慢慢摸索着找东西:“你进来坐吧。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吧。你是剑侠,又是然山宗主,怎么天心派也要抓你?” 李无相收起飞剑,走到屋内。但桌边只有一把椅子,他就站着了,看着金子纠从床底下的木箱中摸出了一根马蹄针、在衣襟上擦了擦。 他把从然山到德阳,再到今晚玄光镜中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及幽九渊中姜介的事。 金子纠捏着针坐在床边,摸索着将手中一根龙须穿了进去。等李无相说完,她就叹了口气:“要你说的是真的,倒是玉轮山上的人不守三十六宗的道义了。你么……见了我这个老人家独个儿守着园子却没动杀心,我就信你说的话了。” 她就摆摆手:“你去井里打点水去。” 李无相在屋子一角看见个铜盆,就拎起来走到外面打了半盆水,端到金子纠面前。 她把针放下,先洗了洗手。她手上的皮肤如鸡皮一般皱皱巴巴,黄褐色。可在这水里一洗,皮肤就好像吸饱了水,立即变得丰满洁净起来,几下的功夫,看着就像是年轻人的一样细长有力,也不再微微发颤了。 她又蘸了水,在自己的眼睛上擦了擦,一双眼眸立即也由浑浊苍白变得清亮,最终化成黑白分明的眼珠。 她盯着李无相看了看,微笑起来:“真是个俊俏的小伙子。来,叫我看看你的伤。” 这水是有什么魔力?!李无相忍不住又看了看盆中的水,金子纠却说:“这个东西你可不能碰,没你想的那么好。” 李无相就把铜盆放下,也坐到了床边,将胸口的衣服掀开了。 金子纠探手进去,先将皮囊往一边扒了扒,露出破损的金缠子。又用穿了龙须的马蹄针在金缠子边上轻轻碰了碰,李无相疼得稍稍缩了一下。 金子纠把他拽住了:“别那么娇气,忍着点,疼的还在后头呢。” 李无相就只能说:“嗯。” 她开始下针,像真正在织补一样在金缠子上穿针引线。李无相痛极,觉得那针就是直接扎在自己的神魂上的。但也只能忍住不动,一身皮囊倒是开始收收缩缩,真像是人在痛得吸气了。 金子纠穿了几针,看了他一眼,开口说:“你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吗?” 李无相紧抿着嘴:“不知道。” “那你这然山宗主可做得不怎么样啊。”金子纠一边慢慢地穿着线,一边开口说,“这东西是然山的镇山之宝,它的来历你应该清楚的。” “金缠子这东西,和其他三十五宗的镇派之宝一样,其实都是由同一样宝贝炼化出来的。不过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唉,我是知道,但并不算亲眼见过。” 李无相忍着剧痛,低声说:“前辈你是指……真灵……留给你的那些记忆吗?” “是啊。” 她说了这一句,就又开始下针,李无相再次痛得浑身一绷。 于是她说:“其实要说那宝贝是件宝贝也是很不合适的,因为曾经是活着的。三千多年前大战时,咱们这边也是有妖王帮助的,其中一位妖王自称九公子,就是一条龙得道的。” 李无相一愣:“这世上真有龙?” 金子纠笑了笑:“要说没有吧,的确有那位九公子。但要说有呢,自他之后世上再也没什么人见过。不过太一未成道的时候说这世上是有龙的,那就是有吧,或许只是不在中陆。” “说的那件宝贝,就是九公子。他之前是在大战中被太阳大帝斩杀了的,玄教的人就把他的尸身炼成了法宝。既然是来帮忙的朋友,自然不能任由他落在敌人手中,于是太一又将他的尸身夺了回来。” “不过那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太一之前说,夺回他的尸身,是能用幽冥卷将他救活过来的,可那时候幽冥卷已分成了八份,倒是想救他也不能。所以为着大局想,就只能将那由他的尸身所炼成法宝再次炼化、炼成了三十六位真仙手中的法宝,也就是之后三十六宗的镇派之宝。” 此时伤口已经缝补了一半。李无相仍旧觉得疼,但心里的感觉不一样了。 之前金缠子的疼,好像一个人一觉醒来之后发觉身体哪里在疼,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不知道怎么解决,于是这种疼痛里就含着些恐惧与担忧,叫人觉得疼上加疼,心情也就变得难受了。 而现在随着破口被渐渐缝合,那种绵长的疼痛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马蹄针穿过金缠子时的刺痛。而这种痛,像是医生清创、像是挤出痤疮,是一种自己知道可控、安心、随后就会消失的痛快的疼。也是因此,李无相意识到金子纠同自己说这些似乎是为了跟自己闲聊,好叫自己觉得不那么疼。 他就在心里叹了口气。来到这世上之后他见到的恶意太多了,当然善意也不少。可因为幽九渊发生的事,他还没来得及享受那种善意,就不得不远离了。 所以现在的情景,草庐、油灯、一位和善的前辈像一位慈祥的老妈妈一样为自己缝补身体……这种感觉叫他想起了寒冬的夜晚,孤独的旅人,昏黄温暖的篝火。 他的心里甚至还生出了稍许的畏惧,希望自己能尽快离开这里——叫今晚的所有事暂时地以善意中止。 但金子纠的所说的一切他不能不听,也不能不追问。他就忍着痛开口:“前辈,那金缠子呢?” “金缠子啊,就是用龙筋炼成的。筋骨这东西,是把人给撑起来的。所以你应该还练了太一教的广蝉子,因此才能成了青囊仙。” “这么听起来……金缠子和广蝉子是很配的了?” “论起来的话,太一教是天下宗门之祖,当初炼化三十六件镇派宝物的时候,各种手段法门也都存留在太一教中了。这些年虽然遗失了不少,但或许还是留下了一些的。广蝉子这法子,或许就是太一教参照着炼制金缠子的手段琢磨出来的,倒是也不稀奇。” “不过金缠子这东西本身是稀奇的。怎么说呢,三十六宗的镇派之宝,都是稀奇的。你去过灵山没有?” “有。用的就是天心派的玄光镜,我之前跟前辈你说过的。” 金子纠慢慢笑了笑:“寻常人待在玄光镜里可去不了灵山,那镜子里只能收魂魄。可你却能用肉身去灵山的,没觉得怪吗?” “……广蝉子修到了披金霞的境界,好像是可以去的。” “这没错,那你是修成了披金霞吗?” 李无相愣了愣:“……是因为金缠子?” “嗯。这世上的境界修到头了,是个金仙,差了一点的,是个真仙,然后是阳神。可其实在阳神与真仙里,还有个空,你身上这金缠子,另外的三十五件,上面都有那个空。这个空是个好东西,像你得了,实力未到,境界却好像到了,能在解九宫的境界到灵山去了。可也有点坏处,就是你不舍了它,那你以后修到了顶,这空也就一直在阳神之上、真仙之下。” “所以说啊,说修广蝉子能修成青囊仙,这仙可是真的仙,只是要有金缠子才行。至于往后的取舍,就看你自己的吧。”她慢慢地走完了最后一针,也正好用尽两条龙须,“我用这东西给你补了,其实还是比不上龙筋的,不过我觉得这世上也找不到龙筋了。不算好,但也能再凑合着用上几十年。” 她收了针,从床边站起来,走到草庐的门外。李无相看到她慢慢挺了挺身子,朝外头看了一圈,好像在享受园中美景。 他就把自己的衣服也穿好了,走到门口。这时候金子纠又将身子佝偻起来,转过脸—— 她的眼睛又变得浑浊了。之前浑浊苍白,但还是一颗圆溜溜的眼珠,然而现在却变得皱皱巴巴,像两颗干果子。李无相又去看她的手,发现也变得比之前更加苍老,几乎只剩下骨骼与薄皮,在大幅度地颤抖着。 他轻轻出了口气:“前辈你不要我碰那井水……你是用了这水,才……” 金子纠走到桌边坐下了,摆摆手:“不用在意这个。三十六宗么,要守望相助的。可是我呢,管不了玉轮山上的人,就当是给他们赎赎罪,这是应当做的事。你走吧,园子里的三聚顶,你取两颗去。不过这两颗倒不是赎罪的,而是跟你换两件事的。” “什么事?” “听你说的这些,我看着天心派的气数也快尽了,但希望你能给玉轮山存下来一线生机。你不是说引着一个叫程胜非的姑娘做了剑侠么,你要把她的性命保下来,再带到我这来。” “第二件事,倒是不急着做。只是说,要是天心派倒向了六部玄教,他们就一定会想要夺走镇派之宝指月玄光的。那么你们太一教也一定会想法子不叫那东西落到他们手里,到那时候,我希望宝物是落在你手上,而不是别人手上。” 李无相愣了愣:“前辈,我们这是头一回见,你——” 金子纠笑了笑:“我活了四百多岁,一个人是好是坏,一下子就看得出来。我看着你,就觉得是个好人。你看我眼瞎了,心可没瞎。你去,到那颗树底下去,往深了挖开看看。” 李无相依言走到离他最近的一株药木下、祭起飞剑,猛地向树下旋出。 金缠子被缝好之后身上的伤口也开始逐渐愈合,他这下动用了丹力,只一口气的功夫便钻出一个深洞,飞剑再往下去,飞出来的泥土中就夹杂了些白色的骨屑。李无相将飞剑收了,仔细一看——那里面埋着的是人骨,看起来还不是一具,而是好几具。 “这么些年来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过来。是好的,我送些东西,就打发他走了。是坏的,就在这树下了。这园子里一百一十二棵沙骨木,每一颗底下都有,有的多点,有的少点。”金子纠远远地站着,“你要是答应我的事,就去把三聚顶取了,出去吧。” 李无相沉默一会儿,开口问:“前辈,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如果你是被困在这里——” 金子纠慢慢摇摇头:“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好吧。那……我的几个朋友被关在天心派的禁制阵法里——” 金子纠笑了一下:“你不该问我这个。我是天心派的太上宗主,但你却是要打上去的,我不会教你怎么对付我的门下弟子。” 李无相点点头:“我懂了。” 其实他还有许多想问。如果金子纠的头脑中留存了癸阴真君的一些记忆,那她一定是知道三千前那场大战的更多细节辛秘,尤其是有关幽冥地母的。 然而她现在似乎已经有了谢客的意思,李无相就只能对她施了一礼:“好。前辈,我最后问一句——要是我想知道幽冥地母的事,往后还能不能来问你?” “你要是能带那小姑娘来,就能问我三件事。去吧。” (本章完) 第166章 选择 第166章 选择 李无相站在树下,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走到半枫珠林中选了两颗百年生的三聚顶摘了。 这东西一离开植株,光华就立即收敛,表面也渗出一层蜡,仿佛成了个蜡封的药丸。 李无相就把其中一颗服了下去。三聚顶不该这么服用,药力只能发挥出十分之一,叫任何人瞧见了,都会觉得很浪费。可要把这东西炮制成丹药的步骤相当繁琐,还得选择合适的日子,他是等不得了。 但即便如此,药丸一下肚,他立即感觉到已被缝补好的金缠子表面的伤口飞速愈合,而他体内那真空九宫,也几乎在一瞬间就化去了——渗入皮囊、沁入肌肤,他体外的这一层东西开始变得更加凝聚紧实,仿佛有一双双无形的手拉扯着,叫他全身都绷了起来。 于是,他的肌肤似乎也变得更加敏感了。但不是对气流、草、触碰,而是对虚空之中无处不在的灵气,以及梅秋露所说的那种联系。 从前,他只能在真形教修士请神做法时才能看得到那种联系,而现在他感觉到,原来周围一切、世间万物,与灵山之间都存在那种联系,或强或弱而已。在他的印象里,灵山不再是某个神秘、遥远、缥缈的空间,不再存于阳间的“底下”或者“上面”,而是就在身边,存于万物之间。 之前他没法儿去灵山了。因为失去了与赵奇的联系,无人引路。 但现在,他在园中的夜色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随意抓住身边的某样东西与灵山之间的联系,轻轻一扯,耳畔立即听到了永不停歇的哀嚎与充斥身周的血雾——原来在棺城时,娄何在灵山之中反复进出并不需要任何技巧,而就是在修到披金霞的境界之后所形成的一种本能! 他在心里念了念赵奇的名字——按着赵奇的说法,在这种地方心念一起,就能与心中所想的产生接触。从前他还是解九宫的境界时,在灵山当中很难控制自己的想法,常会看到不想见到的怨鬼。 然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在灵山中也能看到了——原本那血雾是在不停翻卷着的,此时李无相意识到那不是“翻卷”,而是血雾本身就是由无数丝丝缕缕的东西所绞成的,那些东西应该都对应着阳间万物,几乎无穷无尽,也在随着阳间万物状态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因此,才会觉得是血雾,才会觉得是在翻卷蠕动! 此刻他默念了赵奇的名字,立即觉察某一条血雾在自己面前变得清晰起来了,应当就是在灵山中所具象化了的那种联系。他试着以神念抓住它、本能地觉得只要轻轻一扯,就能找到赵奇。 然而下一刻,从这种联系中所传来的却是某种叫他心头猛然惊悸的气息,仿佛不是他在找赵奇,而是那边的什么东西要将他给拉过去! 李无相立即熄灭心中念头,放开这条联系。 他觉得赵奇是真出了事了……是被灵山里别的什么东西吞噬了吗?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无暇分心去管赵奇了,只能等到玉轮山上的事了,先问问曾剑秋当天他们被吴蒙摄入灵山之后发生了什么再说了。 于是他退出灵山,回到了阳间。 李无相沿着原路出了院子、跳上山壁,几次纵跃攀援上去,等到了崖头再向下看时,只见底下仍是黑蒙蒙的一片。他的心里就莫名生出一种感觉——或许园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 地牢中光线微弱,只有从石砌的走廊转角处投进来的光亮,将将能照出人的轮廓。 程佩心仰头靠坐在潮湿阴冷的墙壁上,尽量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面。慢慢吸气时左臂伤口的疼痛就减轻了,但呼气的时候还是会疼起来,于是她尽量延长吸气的时间,等到憋得难受时才吐出去,感觉像是最回到了开始偷偷修行而不得法的时候。 就这么过了不知多久,她觉得疼痛似乎减轻了,才敢稍微挪动身子、调整一下姿势。 就是在这时候,才发现牢房的铁栅栏门边站着一个人影。她抬眼看了看,依稀辨认出那是周瑞心——如今的天心派宗主。 她就没有转头,而盯着对方隐藏在阴影中的脸,过了片刻,才冷笑一声,咬着牙说:“怎么,师兄你是来看我如今有多狼狈的么?” 阴影中的周瑞心没动,只有声音传出来:“我是看你有没有后悔的。” “后悔?后悔什么?后悔我去救非儿吗?” 周瑞心摇了摇头,往旁边走开一步,似乎想要离开,但又站下了:“后悔你又做了蠢事。” 程佩心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要是做事不畏首畏尾就算是蠢事,那你就觉得我做的是蠢事好了。” 周瑞心沉默片刻:“唉,师妹,过了这么些年,经历了这么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劫难吗?” 程佩心低哼一声:“你用不着再来说教我。我只是运气不好,遇不到好时机。” “你觉得是运气不好、时机不好?但你有没有想过,好时机是有的,只是你看不清,或者不耐烦等呢?”周瑞心叹了口气,“师妹,从前你或许是可以做宗主的。咱们这几个师兄弟姐妹还小的时候,谁的资质都不如你。但你迷恋上了赵傀,耽误了筑基、耽误了炼气,这事是运气不好,还是时机不对呢?” “你闭嘴!这是我的事!不后悔!” 周瑞心摇摇头:“或许从前那些是,但这回的呢?” 程佩心的胸口急剧起伏几次:“这回我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宗里!为了宗里去帮真形教!因为往后就连你也要仰人鼻息了!” “为了宗里……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德阳遇到的那个李无相的事吗?天心派飞云观的掌观修为被废,你以为就凭你的几句‘不想再提’,宗门里就真不会查清楚了?”周瑞心向前走近一步,露出他的脸来,看着程佩心:“这些事我也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去对苗义说?因为相比于你,我更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做事要考虑得长远一些——你在德阳驻了那么久,就没有去过市井、不懂得讨价还价的道理吗?主动送上门去,和被人捧着求着,哪种对自己更好?” “我,宗里的长老,原本都是想要观望的。你看着那些剑侠被玄教的人追出了幽九渊,就觉得他们气数尽了?这种事这三千年来发生过几次了?你能肯定他们这回是真的完了吗?你急着站队示好,倘若梅秋露一夜之间出了阳神,你觉得天心派该如何自处呢?” “你去见苗义,说了李无相在德阳的事,我没来得及拦你,又想着这也算好吧,这是你自己做的事,与宗门无关。可你之后竟然蠢到被真形教的人尾随,要杀了那几个剑侠——师妹,杀剑侠!三千年来有过三十六宗弟子杀剑侠的事吗?你那不是杀人,是把整个宗门给推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程佩心喘了几口粗气:“你的师妹,天心派掌观,修为被废你能忍得住,杀剑侠,周宗主你就忍不住了!” 周瑞心抬手握住牢房的铁栅栏,立即将其捏得吱吱作响:“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从法统道义上来说你算什么?我算什么?天心派算什么?太一教是太一正统!他们杀你,叫伐!你杀他们,叫什么?!我们的正殿里供的是谁?还不是五岳真形大帝呢!” 程佩心挣扎着站起身,但没站稳,又扶了一下墙才靠住了:“周瑞心,你别跟我假正经!你真是什么不畏强势的,就不会顺着真形教的人的意思把我关在这里!” 周瑞心看着她:“我之前出手,是不想你把事情做绝,因此带走了那三个剑侠!你的手,是你要投的真形教的废去的!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因为如果我不把你关在这里,真形教的人不会叫你好受、会叫你违背天伦、残害子女!你还不领情?!” 他又向前逼近一步:“只是我没想到在这牢里,你竟然也还能做出蠢事!你刚才,摄了你的玄光镜是不是?你找了李无相是不是?你叫他上玉轮山来救人了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好,周瑞心,你口口声声审时度势为了宗门,那我刚才不就是为了你的这宗门吗?我跟李无相说了山上的事,他来救人,来对付真形教,总跟我们天心派无关了吧?我这也是犯蠢了?你到底要怎么样?!” 周瑞心将脸猛地向牢中一靠,盯着程佩心看了片刻,又松开手、退后两步,重回到阴影中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吐出一口气:“好吧。师妹,我如今算看清了。从前我觉得你还算聪明,只是太过意气用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你,唉。” “你问我要到底要怎样,我就给你说吧。” “你去向苗义说了李无相的事,又抓了剑侠,到这一步,只要不叫李无相知道这消息,天心派还不算搅进这事情里,只算是真形教与剑侠之间的恩怨,最多,再加上一个天心逆徒从中作梗。” “可今晚……以你如今修为被废的状态,想要摄动玄光镜,是需要清水、银屑、乌骨木的。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晚间来人给你送餐食的时候,为什么那筷子正是乌骨木的,筷头上还包了银吗?告诉你吧,是真形教的人做的,他们给你送来了这东西,就是为了把你逼到绝境,好叫你去找李无相。结果你真是想都不想,立即上当。” 程佩心愣了愣,要开口,周瑞心抬了下手:“你闭嘴,听我把话说完。” “如今你对李无相说了玉轮山的事,无论他来是不来,都知道一位剑侠死在玉轮山——当时天心派的人袖手旁观。我呢,又囚禁了另外三个。” “三十六宗守望相助,那对太一道这法理正统呢?玉轮山上出了这种事,即便是往后剑侠气数未尽,玄教的人退去了,不说剑侠寻不寻仇,就说另外的三十五宗——你觉得他们会不会以此为由觊觎玉轮山?” “你懂了没有?原本宗里可以从容应对、坐观局势变化,但因为你这蠢招迭出,叫宗里现在不得不立即选上一边来站!” 程佩心怔怔地听着,过了片刻,又慢慢顺着墙壁滑了下去。她偏坐在地上,摇摇头:“所以,你要去对付山上的真形教了?” 周瑞心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剑宗大部在往西边去,另外五部玄教的人也即将到来追击……你却觉得我要对付的是真形教?” “李无相?”程佩心猛地转过脸,又冷笑了一下,“他说了他不会来。而且……而且……他还可能是个元婴。” “他是个金丹。且身受重伤。”周瑞心沉声说,“今天,已经有真形教原上的弟子来报了信。李无相前天落进了真形教两个炼神修士的布置里,受了重伤。虽然是将两个人都杀了,但因为伤势太重,却没留意到有第三人旁观——他原本是往棺城的方向去的,受伤之后折返了,又往玉轮山这边来了。” “那……你……周瑞心!”程佩心抓着墙壁上的石块说,“你就能用那三个剑侠把非儿换出来是不是?你就能把他们交给苗义了!把非儿换出来!你还抱过她呢!” 周瑞心沉默片刻,忍不住笑了:“师妹有的时候我……我真的,不是很能理解你到底是在怎么想事情的。” “程胜非现在是剑侠了。如果天心派要投向真形教,那这种事就是要做得彻底、绝不留后路,所以你觉得,剑侠,要由谁来杀?又会不会留下一个……”周瑞心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非儿的心性,有些像你,但却比你好得多。有时候我看见她就会忍不住想,如果佩心师妹够聪明,应该就是这样的。” “所以我也不会留她。你也用不着怪我。你这一辈子走到头,所有的事都是你自己选的。非儿呢,则是你为她选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他说了这话,抬手在铁栏上敲了敲,走开了。 程佩心坐在地上发怔,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周瑞心的那句话。 “这一辈子走到头”……走到头?!她猛地转脸看向门外——原来在周瑞心的身后,一直有另外两个天心派的弟子站在阴影中。此时他们走到了铁栏前,面无表情地施了一礼,开口:“程师叔,请安心上路吧。” (本章完) 第167章 大眼睛 第167章 大眼睛 从地牢中走出来之后,周瑞心就直往文心阁去了。 玉轮山只是一座山峰,但也有高低起伏、地势变化。三千年来山上的弟子有时多,有时少,其上建筑也修修补补、增增添添,逐渐成了如今的繁盛模样。 他一路走过的时候,所见的是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隐藏在浓密绿荫之中,又有弟子在其间穿梭往来,再合着其中淡淡的雾气,仿若天上街市。 往常时候这情景总会叫他心中的烦闷稍去,可现在看了,却觉得心中又添了些愁绪。 一样是因为程佩心。虽然是师兄师妹相称,但他对她倒是谈不上什么感情,只不过曾经都是同辈,既然身为宗主,就要为门下弟子做出榜样——修行耽误了可以去德阳做个掌观,修为被废了还能容留在山上,这是宗主念着同门情谊,门下弟子也该依此照做。 可如今她却逼着自己将她杀了,这意味着他这宗主,往后要换个做法了。 宗门之内不是铁板一块,有人觉得如今的形式该投向六部玄教了,有人觉得还该骑墙观望,也有人觉得该孤注一掷去帮剑侠。 现在他不得不选了第一条路,就一定要走到底。杀了程佩心就是给所有人看——在这种大事上天心宗主的态度是,逆我者死。 走到文心阁的入口时,门旁的两个真形教弟子向前踏出一步,面无表情地抬起了手。 前几次他来到这里时,这两个守门的都是如此做派。那时他会站在两人身前三步远处将手背了,对他们和气地说,“烦为通传,天心宗主周瑞心拜见真形教德阳镇守”。 这两人该是很喜欢这差事、很喜欢看他这恭顺的样子。但这一回,周瑞心脚步未停、目不斜视,直接踏上了台阶。 两个真形教的弟子一愣,似乎想要拦。但周瑞心漠然瞥了两人一眼,他们立即又了愣了愣,讪讪地退开了。 周瑞心直上五层,见到苗义、娄何、赵序臣这三人正围在沙盘边说话。 苗义转脸看了他一眼,微微皱了下眉,又将脸转了过去,继续把话说完:“……所以娄师弟这么想也没错,剑侠最怕的就是咱们以逸待劳,只是这三重阵法还要再推敲推敲,最慢要在明天午后把事情准备好。到了后天,咱们这边可用的人手有十二个,这不比在棺城,也是足够了的。娄师弟,你觉得这安排怎么样?” 娄何点点头:“苗师兄说得没错。” 这时苗义才转了脸过来,发现周瑞心已经坐在了案后——这位子原本也是天心宗主的,只不过这些日子归了德阳镇守。 苗义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周宗主这是打算做什么?没有通传,自己直冲上来,如今又把我教的事听了个清清楚楚,哦……难道周宗主你是想明白了,打算掺上一手了?” 周瑞心在案后端坐着,脸色沉静,沉默了片刻,开口说:“我天心派不算是三十六宗里势力最强的,但也不算是末流。三千年的基业,方圆万里的地域,一代代地经营到了我的手上。这份基业说大不算大,也可绝不算小,总能影响到几十万百姓的心思想法。” 苗义嗯了一声:“不用周宗主说,这些事玄教内自然也是清楚的。” 周瑞心笑了笑:“我只怕镇守是知道,却不清楚。所以我是来提醒镇守,不要自误。” 苗义眉头一皱,正要发作,却发觉娄何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将要转过脸去看娄何,自己倒是先觉察出异样了——周瑞心今天跟从前很不一样,不再唯唯诺诺,气势很足,真有个一宗之主的样子了。 他心里就猛地一跳,沉声说:“宗主你想说什么?说你这基业是从太一道手中得来的,所以不耐烦我们这些人再留在玉轮山了吗?” 周瑞心微笑着摇了摇头:“要是我之前哪里叫镇守你觉得不耐烦,恐怕也是因为镇守你叫我觉得,你很不耐烦,并未把我视作一宗之主,而只看做什么可供你差遣的仆役。” 苗义哈了一声:“哦,你是因为这个,今天才拿这个做派来同我讲话?周瑞心,那只怕你想差了。方圆万里、数十万人?跟我真形教相比如何?真形教有边城——” “嗯。这就是我说的,怕镇守你自误。”周瑞心站起身走到楼边,向外看去,“天心派与真形教相比不算什么,但镇守你是五岳真形教主吗?” 苗义因为他这话愣了愣。 周瑞心转过身看着他:“你应该知道,这回出教区的不只有你们五岳真形教,还有另外五家。你们这回想要做什么,天下人都明明白白——追剿剑侠,这事不是一时之功,得经年累月才行。” “上一回,三百多年前,你们毁了幽九渊,觉得剑侠元气大伤,自然灭亡。但这三百年来没有灭亡,反而有再兴之势。所以这一回,我猜你们出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去——三十六宗,要么归顺你们,要么像太一教一样被剿灭。” “归顺了你们的,就真可以做你们六部玄教的仆役,为你们经营土地百姓、通风报信、承受剑侠的怒火。等到剑侠的血流尽了、我们这些三十六宗的人也衰败了,你们也就用不着亲自动手清理我们了。” 苗义慢慢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瑞心挑了挑眉:“怎么,你还听不出来吗?好吧,苗镇守,我说的简单一点。” “你们要做什么我一清二楚,宗门的将来我心里也有数。所以,要是真想要我天心派归顺真形教,你现在的做派是不行的——来到玉轮山这些天,你有没有诚恳地跟我谈一谈,天心派会得到什么好处?我这宗主将来会怎么样?我派弟子、产业,往后如何处置?” “或许你觉得真形教威压之下,天心派除了玄教,没别的路可走,但别忘了玄教也分六部。说得粗俗一点,你们此番就是来抢地盘的,你这德阳镇守,就是来抢德阳附近的地盘的。要是你把到手的地盘弄丢了,只怕会叫你自己很为难。而我们天心派呢,除了真形道,还有太阳道、太阴道、保生道、其他五部可选。所以我说,苗镇守,以你这些天的做派,我怕你要自误。” 苗义的脸色被他说得发青,是娄何在他身后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臂,他才没有拂袖而去。盯着周瑞心看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前些天听说附近有个元婴剑侠的时候,倒是没见到你说话这么硬气。” 周瑞心冷笑一声,看看他身后的沙盘:“你当我怕的是一个元婴剑侠?我将这楼阁让给你,怕的不是你,而是真形教。我前些日子不想出手对付那个剑侠,怕的也不是他,而是东皇太一教。” “你们在这里日思夜想,使出诸般手段,甚至把主意打到我宗门弟子的头上,结果就是这样?明天布置好阵法、后天寻机动手?” 娄何往前走了一步,向周瑞心施了一礼,客气地说:“宗主,能不能容我同苗镇守私底下说几句话?” 周瑞心冷冷一笑:“你自便。”娄何就走到一旁,向苗义使了使眼色。苗义站在原地,似乎觉得迈出一步去就是折损了自己的气度和面子。然而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一甩衣袖,走到娄何身边。 “苗师兄,你消气——不,你此时应该高兴才对。” 苗义深吸一口气吐出去:“我高兴个什么劲儿?” 娄何又凑他近一点:“师兄没听说过色厉内荏这个词儿吗?我们来了这些天,周瑞心畏畏缩缩躲着不见咱们,我不就是因此才想了个法子,建议你叫程佩心对去李无相使苦肉计吗?” “之前师兄你说我这苦肉计没什么用,可现在看,倒是歪打正着——周瑞心知道他们门下弟子牵扯到咱们玄教和剑宗的争斗里了,剑侠报起仇来可是像发了疯一样,他自然也知道。所以,你看,他这模样不就是要吓疯了吗?知道必须真心投向咱们真形教才能保一时的平安。” “可如今事情紧急,他可就得拿出这种派头来,才能叫咱们觉得天心派在这原上也是有举足轻重的分量的——师兄,他现在对你越无礼,心里可就是越怕的。” 苗义沉默一会儿,似乎在琢磨他的话。隔了片刻才低哼一声:“还是太狂妄了。” “要不然,师兄,你懒得跟他说话,这事就交给我来吧。三十六宗的功法不堪,周瑞心这元婴是个假婴,可假婴的实力也是在玄教和太一教的金丹圆满之上的,有他出手对付李无相,再加上天心派的指月玄光,此事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苗义皱眉想了想,摆摆手,自己走向一侧的屏风之后:“你去吧。” 娄何就又走到周瑞心面前,再对他施礼拜了拜:“宗主见谅。此前并非我们无礼,而实在是,那剑侠是个心腹大患——” “一个重伤的金丹剑侠,也能称得上心腹大患么?”周瑞心笑了笑,“怎么,苗镇守不见我了,由你来跟我说话?那我之前说的那些,你做得了主吗?” “宗主,我觉得咱们还是先谈那个剑侠的事——” 周瑞心收敛笑容,盯着娄何看了一会儿,开口说:“既然你们担心那个人,也好,就先把那个人的事情了了,左右也不过是一天的功夫,也叫你们瞧瞧,天心派能立足这世间三千余年,究竟倚仗的是什么。” 他说了这话,微微闭上眼睛,似乎觉得有些疲惫,在眉心轻轻揉了揉,然后又睁开。 “我先将他擒来。” …… 离玉轮山还有三十里时,李无相已经能远远地看到峰头上的那一轮月晕了。 今天是个阴天,云层压得很低,不见日光。因此那轮月晕就尤其醒目,仿佛光芒柔和的第二轮太阳。 他补充了一些食水,仔细检查了腹中的东西,又想了一遍自己的计划——先捉一个天心派的弟子,这事要急要快,先问清楚宗门之内的情况,然后潜进山中去。 自己在夜间看得比寻常人更清楚,因此应该再等一等,等到晚上。 现在应该是黄昏了,离太阳完全落下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的功夫,而他此时是站在一片平地上长出来的树林中的,于是就跳到了树上,藏身在树冠中稍睡了一会儿。 等他睡醒之后,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上的薄云也散了。今夜是个大月亮地,树木、底下的草、远处的草地都被照得明晃晃,倘若也有人想要捧着书读,眯起眼睛凑近些,应该是能看得清的。 于是李无相从树冠上跳了下来,觉得精气充足、神情气爽,足以应付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 他就将身形一缩化为一条游蛇,在林木阴影中、在没过行人小腿的荒草中游走。 然后,他渐渐觉得有点心慌。 没来由的心慌,仿佛一个少年人独自走在一条长且黑暗的小巷中,总觉得自己的背后跟着什么人、总忍不住想要惴惴不安地回头去看。 他最初觉得是自己稍有些紧张,因为即将要做的,是一个人剑挑一个门派。 于是他试着在一边游走的时候,一边运行内息,叫自己平心静气。 可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他发现这样完全没用——那种心慌似乎不是发自他的内心的,而是他新炼的、这到了披金霞境界的皮囊,是它对什么东西敏感起来了。 李无相立即在一丛荒草中停了下来,仔细静听。 夜风吹拂过草尖的声音、周围又渐渐响起的虫鸣、小东西在草根中穿梭行走的动静……他很确定,周围除了他没第二个人,就连可能稍有些道行的精怪也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两息之后,李无相猛地抬起头看向玉轮山的方向,又去看天空—— 玉轮山峰头的那轮光晕不见了,而天上,有两个月亮,像一双明亮的眼睛。 现在,李无相觉得这双高悬在天上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本章完) 第168章 月亮 第168章 月亮 谁都有可能说谎,但青囊仙的皮囊不会。李无相立即意识到,天上的另外一个月亮应该就是天心派的镇派法宝指月玄光——有人在用那东西对付自己了! 他的心一紧,随后又是一松——好!该来的来了! 他猛地在地上挺起身、不再隐藏身形,而将飞剑放出,等着即袭来的强敌。 然而过了三息的功夫周围仍旧一片寂静无声,就连虫鸣都没消失,似乎并没有人来。 李无相忍不住抬起手挠了挠头,再次把脸完全仰起,看向天空。那两轮月亮仍像眼睛一样在盯着他,难道自己只是感觉到了注视,可实际上并没有被天心派的人发现? 他的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于是嘴里也重重地出了口气,站在原地摆摆手、甩甩胳膊,又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接着,李无相收起飞剑,继续往天心派的方向走。他的脚步很轻快,步幅也大,夜风在他耳畔嗖嗖掠过、生着荒草的地面也在他身下起起伏伏,仿佛他整个人正在—— 李无相猛地收住脚,愣了愣,又试着向前迈出一步。 然后他发现自己整个人轻飘飘地跳了起来,那动作就像是一个心里快乐极了的小孩子,正在一蹦一跳。只不过因为他的皮囊轻、体力强,他就蹦得相当高,每一步都离地两三尺,高高地在地上投下影子。 他立即又收住脚步——怎么回事?! 但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他发现自己又抬起手,挠了挠头,好像一个孩子在对某件事感到疑惑。 不对劲……自己现在不对劲!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凉,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发现双手正擎在面前,手中抓着的是一把还在微微蠕动的触须……刚才自己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抓狂地猛扯了一下头发! 寻常人是扯不动他这金丹青囊仙的头发的,但他自己撕扯自己就另当别论了! 我这是—— 他下意识地要去看天上的月亮。然而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看到的已经是身后的地面了——刚才想要看月亮的时候,他就猛地仰起头,而因为仰头的力度太大,他一下子把自己的头仰到了背后、把脖子给仰折了! 脖颈处的金缠子受创,可万幸只是变了形而没有受伤。李无相立即叫自己往后一倒,整个人摔在地上,将脑袋也给摔了回来。 我是中了什么法术了,天心派的法术! 李无相躺在地上,心头一紧。 这种感觉一生出来,他立即意识到,坏了——他觉得自己十有八九真要把身体紧绷、把自己给绞成一条湿抹布! 然而下一刻,他发现并没有。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荒草中了,同天顶上的两轮月亮对视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无相压抑着心里的念头,不叫自己去想任何动作。这对别人来说很难,但他之前与外邪相处时为了不叫对方窥探自己想法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倒不是很吃力。 是中了法术。不知道这法术是怎么生效的,但目前看似乎会叫自己的动作走形。 他自己回想,意识到在看见天上的两轮月亮的一刹那就应该是中招了的。 起初还不是很明显……在觉得疑惑的时候挠了挠头,自己没有做这个动作的习惯,可真做出来也并不觉得很不对劲。 然后是觉得松了口气的时候,那时候自己的动作似乎就变得有点怪了。接着,慢慢的,走路的幅度也变大,挠头变成了撕扯头发,仰脸的时候直接把脑袋给折了——什么东西在借自己的手伤害自己! 对付他这么一个金丹剑侠,这法子还真管用! 李无相放空头脑两息的功夫,然后又试着生出一个念头——站起来。 但这回他没动,仿佛因为他躺在荒草中,法术就失效了。 这法术在中招的时候毫无觉察,对自己而言也算威力巨大,但他觉得一定有什么罩门、破绽,否则天心派以此手段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然而这么静躺着也不是办法,李无相叫自己一点点地、慢慢地起了身,站在原地,仔仔细细体察身上的感觉。 又回来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凝视着,叫他惴惴不安、心中悸动,忍不住想要—— 咔嚓! 他觉得自己的视线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正面……他站在原地把自己的脑袋整整转了一圈! 那法术又生效了! 因为什么?没有躺着? 他也懒得去把脑袋掰回来了,就这么拧着脖子,纵身一跃跳了起来、放出飞剑、几乎将连着小剑的触须扯断:“什么人在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四周仍旧寂静无声,而他这一下跳得极高,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放出飞剑想要在身边环刺一周、想看看能不能击中什么隐匿了身形的邪祟,然而小剑立即化成一阵快得看不见的流光,在他身边嗡嗡飞了两圈、越缩越小,李无相赶忙提气一沉,叫自己猛地坠到地上——飞剑嗖的一声贴着他的头发划过,差一点就把他自己的脑袋给斩了下来! 为了躲避飞剑,他是猛地低了头的。这回一样,因为用力过猛,原本就已经绞了一圈的脖子再一狠狠弯折,终于是把脖颈处的皮囊给撕裂了,露出了光芒灿烂的金缠子。 然而就在剧痛传来的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脚下的影子! 天上有两个月亮,照得草甸如同白昼,自然也就在草地上映出了两个影子。 只是,其中一个影子是正常的,随着他身形下落,影子也在草地上投射出一片由浅至深的阴影。 而另外一个影子,则是黑乎乎的一片,有着明确清晰的轮廓! 一个念头在李无相心中电闪——躺着没事,是因为不能投下影子!就是这个鬼东西在作祟! 他猛地一运丹力,要将体内精血给逼出来。 他身上气血不足,可也是有的——平日里吃饭喝水,就是因为这身皮囊一样会有些微的消耗,为了看起来、摸起来与活人的皮肤一样,这皮囊中是要存些水分的。平时内息运行、丹力流转,这皮囊之中的水分也就吸取了体内精华,变成了类似精血一样的东西。 此时他这一逼仍是用力过了猛,一身皮囊几乎在刹那间被抽干,整个人变成了个皱皱巴巴的模样,仿若鬼魅。可一小口透明的粘液也从他的口中喷出,正溅射在那团黑影上。霎时之间,那团黑影一下子扭曲舞动起来,仿佛感到了极度痛苦,当李无相落了地之后,那东西也没再跟到他脚下了,而腾起一阵阵黑雾、熏得周围的荒草尽数枯萎,在草尖上蹿了几次之后便往地下钻。 天上虽然有两轮月亮,但毕竟仍是黑夜,这黑影钻进草丛之后就没了踪影。 这东西一离身,李无相心里惴惴不安的感觉就也立即消失了,然而一身皮囊却仍旧极为敏锐,又感到左侧似乎有什么叫他觉得难受的东西正直扑过来。 他再次斜退开三步,但那种感觉却没有远离,而更近了,仿佛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东西与他之间的距离都是绝对而非相对的。 他试着变幻方位,再做了几次闪转腾挪,又觉得那东西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忽远忽近、似乎全无什么规律,而最后退出的那几步,又几乎叫它与自己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好像又要钻到他脚下了。 那鬼东西还要上他的身、变成他的影子! 但李无相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了——他抬手将自己的脑袋咔嚓一转,向着西边的方向贴着草尖急速奔驰。真正的月亮在靠东的位置,而那一轮假的则靠西,他奔行出近百步,脚下被真正的月亮所映出来的那影子就被拉长了几不可见的一点。 然而就是这一点,就叫他觉得那东西离他渐渐远去了——那个黑影是奔着自己的影子来的,它是要借真正的影子来影响自己的动作的! 他就又向前奔行出了一段距离,渐渐感到那东西与之间某种联系像被拉扯到了极限的皮筋,一下子绷断了。 他身后三步之外的一片荒草忽然沸腾起来,大股烟气升腾而起,仿佛是是影子因为失去了什么束缚而崩散了。李无相在半空中回身、发剑,正中那团黑雾。 黑雾立即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在半空中了。但与此同时李无相也觉得自己周身一片微麻,脚下好像空了一空。低头一看,自己真正的影子似乎变得暗淡了些,似乎有一部分也被那东西带走了。 假影子无声无息,李无相不知道这一剑是否将其斩杀了。于是他又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发现左边那轮月晕表面似乎掠过一道阴影,又像是一片薄云。 现在他的脖子是好好仰着的,就盯着那一轮月亮仔细看了看—— 原本两轮明月几乎一模一样,都与他前世时所见的没什么区别,甚至月面上暗淡的阴影轮廓都是他所熟悉的。 然而现在,他觉得左边的那一轮上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就像是一块微小的锈斑。 …… 娄何看到周瑞心猛地吐出一口气,揉了揉眼睛,又用力眨了眨。 刚才说完“我先将他擒来”那句话之后,这位天心宗主就坐在案后出了神,此时又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身上的气势却变了。 动作的幅度稍大了些、吐气声也稍大了些,这些都该意味着,他此时的心情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好了。 “宗主?”娄何轻声问,“事情办成了?” 周瑞心瞥了他一眼,然后将眼皮垂下。但就在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娄何发现他的左眼中似乎多了一块小小的白斑。 “刚才试了试他的手段,这人倒是有几分机灵劲儿的。不过么……”周瑞心摇了摇头,“金丹剑侠的手段,太拙,只有血勇。唉,认真说起来的话,这世上的许多事也得试过之后才清楚,今天么,我自己也算开了眼界。” 他说了这话之后就沉默起来,微微垂首,盯着案上的一只茶盏出神,似乎又陷入到刚才那种神游物外的状态中去了。 娄何以为他又开始做法了,但等了三息的功夫,才听着周瑞心叹出一口气,苦笑了一声。 娄何适时问:“宗主,要是觉得为难,其实咱们三十六宗与玄教本来也算是一家。我们这里也有些手段可以——” 周瑞心笑了笑,看着神色有些黯然:“你觉得我是觉得那个剑侠难缠?那你就想岔了。不是觉得难缠,而是觉得有些失望。” “……失望?这话怎么说?” 周瑞心伸手,在面前的茶杯中用无名指蘸了一点,抹了抹自己的左眼,又摇摇头:“三百多年前剑宗大兴的时候,高手辈出。我记得那时凌霄派的一个弟子曾经与一个剑侠起了些冲突,剑宗的人找上山门,斗了一场,那自然是凌霄派败落了。” “自那之后到如今七百多年了,再没有类似的事了。一方面是因为剑宗有太一教的法统,另一方面,是因为积威犹存。在今天来文心阁之前我还在想,如果玉轮山打算投向玄教,这事的风险到底大不大?” 他顿了顿:“我是做好了一旦选择不慎,就葬送玉轮山三千年基业的打算的。可刚才试了他的手段,才意识到剑侠……似乎没有我一直以来想的那么可怕。” 他抬眼看娄何,左眼中的白斑慢慢淡去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三十六宗的人,守在三十六座山头上,白白伏低做小了这么些年……至少是这么三百年。” 娄何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周瑞心就笑了:“丧气的话不说了。就再叫你瞧瞧我说的这些年来,天心派都做了什么吧。” 他又将眼睛合上、再猛地睁开,眸中射出一阵精光,抬手在额头一点,低声说:“来!” (本章完) 第169章 指月玄光 第169章 指月玄光 李无相刚刚喝光了藏在腹中水囊里的水,觉得自己不那么渴了。但这些水只是叫他的皮肤重新变得润泽起来,还并不能补全他的精血。 天上的两轮月亮还在高悬着,他往四下里看了看,想要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天心派的人发起攻击的时机选得相当好,放眼望去周围全是一片平地,几乎一览无余,而最近的山谷峭壁则远远地在五十里之外,正是玉轮山的位置。 对方想要在这片平地上解决自己,或者逼自己往玉轮山去。那么,在之前几天的时间里他所设想过的最坏的情况出现了——从一开始行踪就被觉察。 对一个剑侠而言,这算是最坏的局面。剑侠是狭路相逢时的野战王者,而天心派在玉轮山上经营了三千年,一定已经用各种阵法禁制将本宗打造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如果无法悄悄潜入,那他怀疑即便是梅秋露来了,也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逃或战。似乎逃无可逃,战无胜算——他自己都是这么想的,那天心派的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 几个念头在李无相的头脑里转了转,他收起飞剑,转身就向着远离天心派的方向狂奔。 只跑出百多步的路程,他就知道第二波攻击又来了。眼前的情景开始重复,玉轮山不再远去,极远处像地平线上的小黑点一样的村落也不再发生变化,他开始在原地打转了。 鬼打墙。这不是什么稀奇事,而应该是更加凌厉的攻击手段的前兆。 不过这也是李无相在等着的东西——这样见招拆招是不行的,必须找到操纵指月玄光这法宝的人,可能在极远处,但必须要试一试。 他立即在原地站下、身子微微躬了起来、放出飞剑,做出因极度紧张而全神戒备的模样,然后开始寻找那种联系。 玄教弟子做法时法术来自灵山的大帝真灵,而指月玄光这东西刚才的手段那么诡异,绝不会是天心派修士自己的力量,也必然是借神通。李无相试着去看,但看不清——天地之间仿佛有丝丝缕缕的雾气,极为淡薄,与周围其他的事物混杂在一处,编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也许是这种神通太弱—— 而下一刻,来了! 一道像闪电一样的东西忽然在夜色中一闪即逝,正来自左边的那轮月亮。李无相看到它的那一刻,只觉得脑袋两侧一凉,抬手一摸,是耳朵掉下来了。断口处极为平滑,仿佛是被利刃切掉的。 随后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对方所使出的手段不止这一种,身上刺痛、发痒、冰凉,天地也仿佛倒转,地上、阴影中,无数的身影窜出、向他袭来。然而那些东西似乎并不想即刻取他的性命,而更像是被什么事情憋久了,要来戏耍他。在他身边蹿来蹿去,时而猛力一击,时而将他高高抛起彼此抢夺追逐,慢慢地在身上留下一条又一条或浅或深的伤口,等飞剑一过,又立即像苍蝇或野狗般一哄而散、发出嘈嘈切切的诡异笑声、遁入阴影,片刻之后再聚集过来。 于是李无相就暂且不去理会它们,而只以金缠子硬抗,同时直视着月亮,想要试着抓住从中乍现的一道又一道如闪电般亮起的联系。 可那些东西与玄教修士做法时的不同,它们转瞬即逝,实在太快了,李无相尝试几次,都完全无法抓住。 天心派使用神通的手段难道要比玄教还更高明的吗?! 这时那月亮上又发生变化——月面隐隐约约的黑影蠕动扭曲起来,渐渐在他的视线中凝为一个三头六臂的大鬼形象,而后月亮仿佛变成了高悬在天空中的一个明晃晃的洞,大鬼伸手在洞口一扒,凌空跳下! 李无相此前寻找那些联系的时候,这身皮囊已不知道抗下了多少攻击手段,见着这情景,就知道自己所看到的一定是幻象,是又一种借着指月玄光这东西所施展出来的法术。可这一回,这法术似乎更加诡异,竟然是连那种转瞬即逝的联系也看不到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战斗策略已无法达成——几乎不可能找到在暗中操控指月玄光的人了。 那他就不得不使出这身皮囊的看家本领,遁入灵山以摆脱攻击、隐匿身形,再从长计议。他之前不这么做,是因为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被头顶的那月亮看着,可现在,也只能把这压箱底的本领给使出来了。 但就在他心中生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耳畔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咦”的一声。 此时空中那大鬼正要落在他面前,李无相却顾不得理会那东西,而在稍稍一愣之后,在神念中叫了一声,又听着了一声—— “李无相?” “赵奇?!” 大鬼轰隆一声落在地上,比在空中看起来时不知道巨大了多少倍,右眼是黑洞洞的,左眼窝中则闪烁着红芒。那一条小腿好比五六人合抱的参天巨木,踏得大地狠狠震动摇晃,溅起的泥土仿佛海浪,将已经分辨不出东南西北的李无相给狠狠拍在了地上,也将之前他身边那些无数的细小鬼影给轰飞了。 大鬼又怒吼一声,双手合拳砸下,李无相立即向它放出飞剑,可他这飞剑也不辨方向了,擦着大鬼的拳头斜斜掠过,只能叫他稍稍一避、拳头砸偏,在李无相身边的地上又轰出一个大洞。 李无相顺势翻滚到大鬼脚下,飞快钻进狼藉一片的泥土中,趁着这怪物瞪着一只血红左眼四下里寻找,立即又在神念中抓住那一点熟悉的气息——“赵奇!是你吗?!” 赵奇的回应很快传来了:“哈哈,李无相,还真是你啊?我还想着过来看热闹,瞧瞧是谁这么厉害,要动用这么大的阵仗,结果瞧见你了。这些日子没见,你可真不得了——你这是结丹了?” 赵奇的气息很怪。李无相能确定他就是赵奇的天魂本身,然而其上没有血神的气息了,而是多了一种肃然、威严的感觉,仿佛不再是个自封的什么灵神,而真成了有道行的东西。只是,看热闹? “你看什么热闹?”李无相在神念里飞快地说,“这些日子不见我看你也是很不得了了——我现在看起来像是很厉害的样子吗?我在被一堆鬼东西追着打!” “你不厉害,怎么能被这么一群鬼东西追着打?哦,对了,你现在对我说话要客气点。怎么说我从前也是你师父,俗话说师父带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如今结丹了也不能忘了我把你带进门吧?还有,你也不能叫我赵奇,要叫我龙威真君,懂不懂?” 那大鬼左找右找找不到,索性一把将地上的土捧起,狠狠扬向空中。李无相正被它捧在手里,身形也就现在了半空。大鬼一瞧见立即喜得一阵嚎叫,探出六只巨爪就来抓他,李无相一边吸气将自己撑起、七扭八歪地躲避,一边在神念中叫:“别废话,随便你什么龙威真君还是虎威真君——你刚才说在看热闹?什么意思?!” 赵奇的声音听起来相当从容、轻松自在,全没了之前在独自在灵山古洞中的那种惶恐劲儿:“哦,对对,你虽然是然山宗主了,可从前又不是我们三十六宗正正经经的弟子,也难怪什么都不知道。唉,当初你孝顺一点,叫为师多传你点儿东西该多好?” 李无相的身形猛地下坠,又一头扎进地面松软的泥土里:“你别废话!” “行吧行吧,你这是跟天心派对上了是吧?我也不问你怎么闯了这么大的祸了,反正你是走到哪儿都得罪人——人家在用指月玄光对付你你总晓得吧?这指月玄光嘛是这么回事,六部玄教有大帝给的法术,你们剑宗是修炼自身,三十六宗的功法不厉害,又没有什么大帝给法术,那怎么办?” “那就也从灵山找嘛!灵山里多的是怨鬼呢!所以说供奉那些厉害的怨鬼不就得了?你还记得在德阳的时候程佩心要请门神吧?不是你说的吗,她第一回门神没请到,倒是先请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有修行在身寻常的鬼怪都避之不及了,你没琢磨琢磨她怎么那么容易叫那些东西上身吗?就是因为那些东西其实也是他们天心派养的!我和你说啊——” “说你个头啊!”李无相在神念里叫,“你有没有法子帮我搞定这边?没法子我就先躲去灵山里了!” “哦,有倒是有,不过你这个态度吧,怎么说呢——” 赵奇死了之后是变成话痨了,说话就喜欢絮絮叨叨,此刻不知道是有了什么奇遇,更是有了点儿尾巴翘上天的劲头。然而在今夜、此时,在李无相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应敌而又毫无头绪的时候又听见他这些屁话,倒是觉得心里松快起来了。于是他立即问:“我说龙威真君你到底有没有法子?!” “哦哦,那当然是有的了。我告诉你,你仔细看看天上那个指月玄光,你也进去不就得了?” 进去? 要是在阳间、平常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某处守卫森严,“只要进去了就好办了”,那这完全是一句废话。 然而此刻李无相一心在寻找天心派的人通过指月玄光所施展出来的法术与灵山之间的联系,听了赵奇的这话,再抬头望天顶左边的那轮月亮上一看,就立即看到了—— 之前瞧见的是一条又一条从月轮中放射出来的亮光,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联系,每一道联系,就意味着对方借助这法宝施展了一种手段。 而此时李无相看见的是指月玄光所发散出来的一整片光晕,这光晕之前在身边万物与灵山丝丝缕缕的联系当中太明显了,以至于李无相觉得那是跟真正的月亮所散发的一样的亮光。可如今意识到,这就是现世的指月玄光与灵山之间的联系——天上的这东西,本质不是一件类似金缠子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法宝,而就是一道一直在生效的法术! 李无相立即抓住这联系、用力一拉扯! 然后,他知道赵奇所说的热闹是什么意思了—— 他进入了灵山,身上的一切不适与法术都瞬间消散了。 平常时候的灵山,虽然有一直萦绕耳畔的嘶嚎,但倘若只把地上那些翻滚蠕动的怨鬼当做蛆虫,那其实算是很空旷平静的。所见到的都是浓重的血雾、起伏无尽的地势,再没别的东西了。 而此刻,李无相看到的是一颗眼珠子。 那眼珠子悬浮在血雾当中,足有一个人大小,金灿灿,中间有一条竖瞳。李无相一看到它,心中就生起一个念头——这就是真正的“指月玄光”,是本相! 而在这东西周围,此时正围绕着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当先的就是一瞬间之前还在与他纠缠的那只大鬼。 大鬼在外面看起来通体惨白,而在灵山之中,身上的血肉则是由无数的怨鬼聚合起来的,像是抽动的肌肉纤维,又像是蠕动不停的蛆虫。这东西正把左边一只空洞的眼眶贴在那眼珠上、使其被纳入自己体内,好像在吸取其中的力量。 而在这大鬼的身边,更有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在穿梭、撕扯、嚎叫着,像彼此之间在争斗,而争斗的中心就是那只眼球——它们似乎都想像那鬼一样去使用它。 之前在阳间时,像是将自己当成猎物一般玩弄的应该就是这些玩意——他不知道天心派是怎么供奉这些鬼怪的,但清楚一点:灵山里的东西都极度渴望重返阳间,指月玄光似乎就是一个窗口,供养它们、又给了它们作祟害人、展示法术手段的渠道! 因着怨气的侵染,李无相每一次来到灵山时都会觉得自己的脾气变差了些。而此刻,他的脾气变得更差了—— 因为围绕着眼珠的这些东西似乎发现他消失了,于是都变得慌乱急切起来,在这眼珠周围团团打转,就连那大鬼也不停转动身形,似乎想要从那珠子里瞧见刚才还在自己股掌之中的小东西哪儿去了。 但这种慌乱显然不是由于真正的畏惧,而看起来更像是弄丢了什么好不容易才得手的玩具。 在外头的时候,李无相瞧不见这些鬼怪、避不开它们的手段,而到了这里、找着了它们,他就不由得恶向胆边生,想着自己刚才的模样,在心中破口大骂——好!喜欢玩是吧!我找过来陪你们玩了! (本章完) 第170章 浑水摸鱼 第170章 浑水摸鱼 像他第一次在灵山中与赵傀交手一样,把飞剑往地下的怨鬼当中一插、再拔出来时,剑身上已形成了一层血煞! 寻常的刀兵在阳间是没法儿对付这些东西的,然而在灵山里、面对它们的本体,就很像是李无相前世时所知道的“真实伤害”的概念——他先在那一群鬼怪中挑了最外围的一些看着又弱又小的,在血雾中将飞剑猛地射出! 这以丹力催动的血煞剑在它们身上一个穿刺,立即爆出大洞来。那大洞的边缘就不是血肉了,而更像是缓缓旋转的血雾,一旦受创就再也无法弥合,等飞剑收回来的时候,受了他这一剑的三个鬼怪的身躯已经转着化在血雾中了。 此时那一群鬼怪还在围着眼珠子打转,李无相一击得手就没有停留,立即遁出灵山。能够在阳间与灵山之间自由穿梭,这种手段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就是在剑宗之内,像曾剑秋他们也早把广蝉子这东西给忘了,因此他还得把这本领给继续藏一藏。 他现身在夜色中时,那六臂的大鬼立即瞧见了他,像是一喜,立即将六只手臂在虚空中一抓,分别在掌中凝出了刀、剑、枪、棒、伞、铃这六样兵器。 先将手中的铃一摇、再把伞一撑,李无相立即被一道白光罩住,身子左突右蹿,就是离不开那束光。大鬼哈哈大笑,声若雷鸣,立即用另外四样兵器来打杀他。 李无相就把飞剑在胸前一悬,并个剑指,厉声喝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左零右火,雷公助我!” 喝罢将剑指向白光之外一并:“去!” 他一下子潜入灵山,再用飞剑斩杀两个小鬼,又遁出到了阳间,看起来就像是起咒之后自己直接穿了出去! …… 周瑞心在案前猛地一仰头、深吸一口气,从短暂的恍惚中醒过神来。此时他的表情很怪,左眼是直勾勾地看向前方的,动也不动,右眼却看向娄何。 周瑞心看起来约是四十多岁的年纪,面貌端庄,是个很有威严的宗主的模样,但此时的样子看起来却显得不是很聪明。娄何瞧见他这模样,在心里想要笑,可周瑞心的下一句话叫他一时间顾不得去笑了——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左零右火,雷公助我——这是什么咒决?你们玄教知道吗?” 娄何愣了愣:“宗主你在哪里听到的?” “李无相刚才喝出来的。”周瑞心脸色凝重,“这人竟然比我想的稍微难对付一些……他这咒决能破我的法,能破我的禁制——” “娄师弟,你问问周宗主是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剑侠的飞剑能破法?”苗义的声音从屏风之后传了过来。 没等娄何开口,周瑞心就将一边的眉头一皱:“你告诉苗镇守,此事我自然知道!但是我天心派的指月玄光祭炼了这么多年,怎么对付剑侠我自然也是知道的——那个李无相是在祈愿借法!左零右火什么意思?雷公又是哪一位?他借的是谁的法?” 娄何想了想:“是神霄真君么?要是说雷的话,除去玄教大帝之外,也就凌霄派的祖师神霄真君能挨得上一点边儿……可他当初是善用霹雳丹丸,倒是跟破法没什么关系。” 周瑞心正要说话,眉头忽然一皱:“不好!” 说了这话再度入定,一动不动了。 此时苗义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看看周瑞心,又看看娄何,皱起眉:“不是说李无相是个受了重伤的金丹吗?怎么,周瑞心这假婴用指月玄光亲自出手都制不住他?” 娄何沉默着不说话。苗义在原地踱了几步:“难道还真是个元婴?他要真是个元婴,周瑞心这假婴可不够看……这个蠢材,天心派这么多人,现在又知道了李无相在哪里,倾巢而出难道还堆不死他吗?真是——” “镇守,只怕周瑞心是指使不动所有人的。”娄何低声说。 苗义愣了愣:“嗯?怎么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娄何朝周瑞心那边扬了下脸:“三十六宗传承到现在,在太一道和咱们玄教之间伏低做小,能当宗主的,心性一定都不差。周瑞心这天心宗主,向来的风评也都是做事稳健保守,可刚才冲进来,气势凌厉,对咱们说话也不客气,现在想一想,就更是我说的色厉内荏了。” “我猜,天心派之内对投不投向玄教一定分歧极大,甚至可能威胁到他的宗主地位。因此他才来了咱们这里——这文心阁,在玉轮山上不就相当于五岳真形教的道场了么?也许他在咱们的道场入定出神操控那指月玄光,才会觉得安心。” 娄何顿了顿:“我甚至在想,是不是他担心……如果在别的地方动用这法宝,天心派之内会有人趁他入定的时候,要了他的命。” 苗义皱眉凝神想了想,才说:“娄师弟,你这话说得有道理。有你在我身边,真是百无一失啊。那咱们现在,要不要出手帮他先除了这个李无相?” 娄何仔细思索片刻:“我觉得咱们可以再等等。天心派经营了三千余年,固若金汤。即便周瑞心斗不赢他,但李无相暴露了行踪,倒也不怕他强闯山门,反而可以借机磨磨周瑞心的锐气,也给师兄你出口气。” 苗义听到前几句的时候还在犹豫,等听到了后面两句,立即说:“对,好,就这么办!” …… 李无相再度隐入灵山时,飞剑已经斩杀了十一个小鬼物。他已经在灵山与阳间来回穿梭了五次,每一回出手之前都胡言乱语地喝出几句咒文,而后将剑指一点,立即穿到另一边再灭杀几次。 等他第六次回到阳间时,除去那大鬼之外,余下的鬼怪已经不敢近他的身了,而只在阴影中远远潜伏嚎叫着。 只不过这大鬼真是难缠,每一回现身阳间,这东西总要使出神通叫李无相手忙脚乱、疲于应对。于是等到第七次回到灵山时,李无相决定要对它出手了。 外面清静了,但灵山里头围绕着眼珠的鬼物仍旧不少。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有没有神志,可除掉十一个鬼东西之后,似乎也叫它们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因此靠那眼珠更近、聚成一团。 于是此时灵山的这一片区域,就像是被投进了饵料的鱼池,大群鬼怪在眼珠子旁边挨挨挤挤,似乎都想把那珠子抢到手,好到阳间玩耍一番。不过抢是那些大的在抢,更小些的则夹杂在缝隙中,直接冲进大鬼眼眶中的珠子里去了——刚才在外头,潜伏在阴影中的,应该就是这一些。 李无相深吸一口气,叫自己这身皮囊鼓鼓胀胀、撑起面孔,看起来倒也像是个鬼东西,而后就往前一蹿,混入这群鬼物中去。 群魔蹿来蹿去,注意力全集中在眼珠子上面,将大鬼遮掩起来。李无相试了几次找不到机会,反倒被身边的鬼怪拉拉扯扯,心里的火气就一下子上来了。他瞧见不远处一个血红色人形的东西也在混乱之中往那大鬼身边凑,就将飞剑一起,要先把它给穿了泻泻火。 但飞剑正要发出的时候,那东西却忽然转了下身,李无相就看清楚它的脸了—— 与其他的鬼物不同,这一位的五官是清晰、甚至算得上周正的。它通体血红,额头鼓出两个小包,像没萌发出来的一对角,身上似乎都是干涸了的血污结成的血痂,而且皲裂了,但再细细一看,那些裂块大大小小差别并不大、形状也很像,倒仿佛是一身红色的鳞甲。 而它的神情也很灵动,是一种高高兴兴、正在看热闹的态度—— 李无相猛地在群鬼中一钻,现身到他面前,低声说:“赵奇!” 赵奇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缩,等仔细看出来是李无相,立即将眉头一皱:“赵奇是你叫的吗?你不叫我龙威真君就算了,连师父也不认了?” 但说了这话,立即又说:“我说怎么找不着你了呢,你在两边穿来穿去是不是?真行啊,跟谁学的本事?你又把谁坑了?” 李无相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独个儿躲在古洞里,像条瑟瑟发抖的小狗,可现在却神气活现,甚至敢混在这群东西里里面凑热闹了,他傍上了什么大腿? 可李无相也顾不得问这些了——他隐入灵山的时间不能太长,他还得叫操控指月玄光的人觉得,他是全凭什么法术才能隐匿身形的。 于是立即朝那大鬼一指:“我想搞死它。” 赵奇背了手,叹了口气:“哎呀,你要是想叫我帮忙的话,我可不行。倒不是我龙威真君怕它们,而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这些小辈的事情我做长辈的不好插手,毕竟我也快要成真神了,要小心着别牵扯上什么缘果——” 李无相不耐烦听他啰嗦,只问:“那东西厉害吗?我是金丹修为,在灵山这边用飞剑能弄死它吗?” 赵奇瞥了瞥嘴:“它算什么厉害东西,剑侠的话就一两招的事——” 此时那大鬼身旁的另外几个鬼物正好错开一个缝隙,完整地将它的脑袋露出来了。李无相立即把丹力一催、剑上凝聚血煞、猛地射了过去! 才听赵奇继续说:“——不过得是元婴、阳神那种才行,你这金丹是对付不了它的——妈呀!你疯了!我说了你对付不了它了!” “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你不早说!”李无相听了他说的后半截,立即将触须一收、要把飞剑给收回来。 可刚才这大鬼又跟两个魔怪在争夺这眼珠,正将脑袋猛地往旁边绕了半圈,把大眼珠子给露了出来——飞剑的剑尖正中这东西,才被李无相扯回。 就这么轻轻一点,那眼珠子分毫未损,可围绕着它的那些鬼怪却一下子炸了锅! 它们齐齐地捂着脑袋哀嚎起来,仿佛这一剑刺在了它们所有人的眼睛上! 那哀嚎声极为凌厉,霎时之间就将周围的血雾横扫一空。这时候李无相才发现附近的这些鬼怪是有差别的——有感觉的都是靠得最近的那些,而没感觉的,则是靠外围的。 而靠外的那些被这嘶嚎声一扫,立即像是活人的血肉被狂风给活活剥落一般,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血光褪去,眨眼间就只剩下个黑乎乎的轮廓、又凝为一颗颗黑色的珠子,掉落到底下的血海中去了。 余下的那些,嘶吼之后立即顾得不去抢那眼珠子了,而立即往四下里恶狠狠地看过去,似乎想要找到是谁动的手。李无相见势不妙,立即遁出灵山,刚回到阳间就听着赵奇的叫声:“……孽徒!你又害我!” 他还有心思叫骂“孽徒”,可见这位龙威真君也不算穷途末路,还能应付。李无相就暂不理他,而凝神打算继续与那留在阳间的大鬼周旋。 可这时候,那大鬼却不找他了,而在地上猛地向上一跃,化作一道流光射回了月亮之中。这大鬼一去,周围的阴影之中也一下子安静下来,李无相稍稍一愣,意识到应该是自己刚才那一剑的效果——那一剑刺中了灵山中的法宝,也就是指月玄光的本体,一定叫操纵这东西的人极为难受慌张! 他就立即再将剑指一并,口中喝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金身不灭,元神出窍!” 这法决一出口,天上的月光忽然变得暗淡了,李无相抬头一看,左边的那轮月亮表面似乎聚集起了大片的阴影,看着是要隐入云雾之中了。 对方是真吓着了?该是刚才的那些手段,真叫他觉得自己是个元婴了! 只是暂时吓退了这一波,自己的精血却也损耗了,倒是更无法冲上玉轮山了。 眼看着月亮即将消失不见,再联想到刚才飞剑击中那眼睛时候,众多鬼物的反应,李无相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他立即在神念里开口:“龙威真君!师父!天心派是怎么养那些鬼的?!” (本章完) 第171章 王霸之气 第171章 王霸之气 赵奇没立即回答他。过了三息的功夫,李无相看到天空左边的那轮月亮就快要被浮云完全遮掩、月光也快要消失时,才听见他在神念里忿忿地骂:“你滚啊!你快把我害死了!” 赵奇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但语气惶恐,李无相就知道他现在应该没事,但可能还在被那些叫自己的一剑惊着了的鬼怪追着。 他不再迟疑,在最后一缕月光消失前抓着那种联系,再次回到了灵山之中—— 那眼珠子还悬浮在血雾里,但边缘的形状已不再清晰,而像是渐渐与血雾融为一体,似乎要消失了。 原本围着珠子争抢的鬼怪,稀稀拉拉地往西边牵扯出一条线,该是追赵奇去了。但李无相现身的时候它们似乎已经放弃追逐、在往眼珠这边回来了。 在灵山里没什么距离的概念,李无相念头一起,就看见了远远逃向雾中的赵奇,等运起丹力到双目中时,则看得更清楚了—— 赵奇看起来好像身上穿着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了。不过不是衣服,而是李无相之前觉得的,很像是鳞片的一层血痂——它们变成了丝丝缕缕的黑褐色的东西披散在赵奇身上,像被撕扯凌乱的布条。 李无相之前刚感应到赵奇的存在时,还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有点怪,多了些肃然、威严的东西。而此时他体外的那一层被扯碎了,露出其下一个熟悉的血色人形轮廓,他就觉得那个熟悉的赵奇又回来了。 他是从哪儿弄到了什么法宝? 眼见着从远处回来的鬼怪都飞扑到那眼珠子里面、而这东西本身则愈发模糊,几乎只剩下一条竖瞳,李无相就在心里再开口:“师父,这是天心派的法宝,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就是要去对付他们,你想不想出气?他们是怎么用这东西养鬼的?!” “那些东西就养在那个眼睛里!你进到那个眼睛里——” 竖瞳也即将消失,李无相听了赵奇的话,觉得自己可以行动了——那轮光晕此前是在玉轮山峰头的,要对付自己的时候才升上半空,该是操控这法宝的人将它放出来了。 如果这东西里面能养鬼怪,自己也算是鬼怪之类,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藏到这里面去,一起被收回玉轮山? 这就是瞒天过海! 他将心一横,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半根竖瞳上,神念一起,只觉得这东西在眼前飞速放大、占据所有视野—— 竖瞳消失了,李无相也消失了,血雾一卷,将空余出来的空间重新填满。 这时候赵奇才把话说完:“——就出不来了!” …… 周瑞心猛地捂住左眼向后一仰,几乎从案后倾倒过去,娄何疾走两步想要去扶,但周瑞心将脚尖在案子底下一勾,又坐稳了,然后就捂着眼发怔。 娄何低声问:“怎么,宗主,那李无相的手段又叫你失望了吗?” 周瑞心此时才抬头看了看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按在左眼上。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娄何看到周瑞心的左眼上全是血丝,那眼瞳看着不像是人的,而是竖着的了。 帕子在眼上按了一小会儿,被洇湿的水渍就透了出来。但周瑞心没换,看了看娄何又看向屏风之后,沉声说:“苗镇守。” 苗义哼了一声:“娄师弟,你问问他怎么了?” 不等娄何开口,周瑞心就叹了口气:“苗镇守,我也懒得跟你置气了。李无相不是个金丹,而是个元婴。” 那屏风哗啦一声倒了,苗义满脸惊愕地站在后面:“你说什么鬼话!?” 周瑞心用帕子按着眼睛:“我不知道你们真形教的弟子是怎么看的、怎么跟你报的,但刚才跟我斗的那一个应该不是他的本尊,而是出窍的阴神。我用指月玄光跟他斗,本是想要活捉他,我这宝贝是不在现世的,不惧现世的神通法术,可却在灵山受了他一剑——是一剑,不是神通、不是法术。要不是阴神出游,这事他办不到。” 苗义愣了愣,下意识地去看娄何。 娄何皱起眉:“要按宗主你这么说的话……倒的确是阴神才能做得出来的事。” “元婴就是百里剑仙,阴神出游必然在百里之内,我跟他斗法的地方离玉轮山五十多里……只是怕他是故意暴露行踪。”周瑞心按着帕子,用独眼看着苗义,“调虎离山、瞒天过海——我怕他本尊是想要攻上玉轮山。他刚才一定已经试过了,但暂时拿护山大阵没法子。苗镇守,一个百里剑仙在玉轮山附近虎视眈眈……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苗义正要说话,娄何已经点点头,神色肃然地开口:“咱们是叫这个元婴剑侠给围起来了——谁走出玉轮山的护山大阵,他想杀就杀!” 苗义的脸色发白,向前走出一步:“周宗主,周瑞心,一个剑侠在我这里,另外三个在你那里,你刚才又出手斗了那个李无相,天心派是跟本教脱不开干系了,这事你明白吧?” 周瑞心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用不着你说,我当然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是没什么回头路了。只是我问你,你们真形教——算了,娄道友,你们真形教现在打算怎么办?” 真有一个元婴剑侠。而且这个元婴剑侠此时就在玉轮山附近! 苗义忍不住想起了棺城渡口处的那一条巨大剑痕——他刚到棺城时,别人告诉他那是梅秋露留下的,可现在他不知道那是梅秋露还是李无相了! 他这些天很喜欢文心阁——修行人不畏惧寒暑,而现在是仲夏,也的确不冷不热,而此处四面通透视野极好,他是住得喜欢的了。 可现在,他只觉得从八面透进来的微风里隐含着寒意与杀机,还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看见一道剑光扑面而来! 于是他也顾不得周瑞心无视自己的那种无礼举动了,而去看娄何——这些日子,他觉得自己收这人收对了,这就是他的智囊! 娄何就看了看两人,又分别朝两人拱了拱手:“宗主,镇守,既然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咱们就把话明着说吧。” “周宗主,你之前说的没错,苗镇守这回出教区,最重要的就是抢地盘。而现在不管我们之前的手段怎么样,周宗主你已向本宗归心投诚、也纳了投名状了。那自现在起,咱们就是福祸一体的了。” “既然如此,容我问一句:玉轮山上还有不少人并不赞同你的想法,是不是?”周瑞心叹了口:“是。” “多吗?” “我派是一位宗主、一位太上宗主、三位长老。太上宗主不理会俗事,暂且不提了。余下三位长老,两位居中而坐,剩下一位余顺贞,我想是心向太一教的。余顺贞这人和门下弟子……足以影响许多人。” 娄何轻轻一挥手:“好。头一件,刚才斗法的事不能外传,以免山上人心浮动。但李无相这人……似乎与剑宗别的剑侠不同,心思的弯弯绕绕会多一些,未必不会用攻心计。因此第二件,宗主,留在你那里的那三个剑侠要移过来。” “还留在你那里,倘若那位余顺贞长老带人将他们交给李无相了,天心派就要离心。而都留在我们这里,除非那位余顺贞长老说自己叛出宗门,否则那四个人在文心阁就是在玉轮山,在玉轮山就是在天心派,在天心派,就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周瑞心微微合上眼睛,又用手帕按了按左眼。那里已经没有被戳了一指的那种痛感了,但眼睛里仍旧有异样感,像是进了一粒沙子。但在眼下这种场合,他也不好再去调理……应该是被元婴剑侠飞剑所伤导致的吧。 他是看不起苗义的,觉得此人很蠢,倒是这个叫娄何的心思通透,将来必非池中之物。如果非要跟五岳真形教的人打交道,他更愿意跟娄何说话。 而且,莫名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些微的好感,他觉得娄何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 甚至给他一种感觉——天心派真投向了五岳真形教,而这娄何日后又能在教内身居高位的话,那或许此人是个值得追随的对象…… 他自己心里都清楚这种感觉有些荒谬。他是元婴境界的天心宗主,即便不能与真形教主平起平坐,也该是与东岳坛主比肩才对,跟这个未至炼神境界的娄何谈什么“追随”? 他想要尽力拂去这种心思,但却好像抬手拂去蛛网,网子不在了,却有些留在手背上,甩也甩不掉。 就是这么甩不掉的一点点,叫他在又想了一会儿之后,终于点点头:“好。” 娄何就又转向苗义:“镇守,我们也该给东岳征讨传讯,请他派人助阵。天心派弃暗投明,对于镇守你而言已经是大功一件,余下的,应该交给上面的人来做了。” “在这期间,叫还在附近方圆百里之内的弟子上玉轮山来,将文心阁守住——要是他们在来时被李无相偷袭,咱们就能知道他的确还在附近。要是都无事,这些人将四个剑侠做人质守着,也能叫他不敢轻举妄动。那四个人,就是我们此时最大的倚仗了。镇守,我请命,一会儿亲自去提他们三个,然后在这里守着那四个。” 初见娄何时,苗义只是觉得这人很识趣、老于世故。他在教内见过不少这种人,是喜欢的,但也是鄙夷的。因为老于世故的人心思太多太杂,心思太多太杂,修行就很难进展,全是小聪明。 不过这种小聪明用来应一时之需倒也不错,于是他就将娄何选在身边侍奉了。 之后他才发现娄何这人不止有小聪明,似乎还很有些韬略,这叫他对这位娄师弟的看法稍微改观了些,也看重了些。 然后,似乎就是从前些日子的某一天开始,他忽然觉得娄何这人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说到自己的心坎儿里去了。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将娄何当做侍奉,而是部属,然后又不是部属,而是伙伴兄弟了。 再到此刻,听着娄何说这些话,更是有一瞬间恍惚觉得他虽然态度诚恳、姿态谦卑,可好像不是在征询,而是在发号施令! 看着……仿佛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然的权势与威严感! 他只当是自己叫“元婴剑侠”这事吓得慌了神,就不再细想,而立即说:“娄师弟说得对,这事就交给你办!” 娄何神情肃然地点点头,向两人施了一礼:“事不宜迟,宗主、镇守,我现在就去提人吧。” …… 天心派后山的禁制法阵就只是几束光——玉轮山峰头的月晕短暂消失之后,其留下的丝丝缕缕的光晕仍未消散,还是从天空之中照射在后山的一片石台上。 在远处看时那光芒并不明亮,仿佛阴雨多云的天气里,从云层缝隙中洒落的光束。等当它们落在地上的时候,就投射出了一块块圆形的光晕,身处这光晕之中的人向外看,会觉得外头一片黑暗。如果是李无相身处其中,则会说,这很像是他前世时的舞台探照灯。 曾剑秋、齐盛、于冯虎三人就被囚禁在这光晕里,空间很小,只能容三人站立着,还要将彼此的上半身尽量紧贴,以不至于碰触到光与暗的交界处,否则,即便以剑侠的横练血肉,也会在顷刻间皮开肉绽、露出白骨。 曾剑秋就是在这样的无形囚笼里,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听起来像是三个人走过来的——大概走到离他们五六步远处,其中一个人似乎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于是另外两人停住脚,只剩那人继续走近。 五步远时,他在强光下依稀瞧见那人的轮廓了。等只剩下三步远时,曾剑秋忍不住皱起眉,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 等剩下一步远时,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这时候,他和齐盛、于冯虎三人是背对背的。为了调整成这个姿势、叫每个人都能相对省力地站着,三人肩头都已经结了一层血痂。因此现在,只有他自己才能从这个角度,看到娄何的脸。 两人对视了三息的功夫,都没有开口。 再过片刻,曾剑秋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听天心派的人提起了一个真形教的修士,叫娄何的,是德阳镇守的左膀右臂。我还在想,真形教姓娄的不少,也许是巧合。” 他身后的两个剑侠愣了愣,努力侧过身子往后看,肩膀因此碰触到光暗交界处,立即腾起大片血雾。但两人仍把头转了过来,一瞧见娄何的脸,也都愣住了。 下一刻,齐盛脸上的肌肉抽动,将嘴一张,正要开口,听到娄何低声说:“我是来带你们去见天心宗主周瑞心和德阳镇守苗义的。咱们四个,加上那边那个叫程胜非的,要做一件大事——曾,想不想跟我一起灭掉天心派,再宰了德阳镇守?” (本章完) 第172章 猛攻 第172章 猛攻 曾剑秋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向他身后看了看,又把目光收回到他脸上:“梅师姐跟我说了棺城的事。” “哦。”娄何点点头,“梅师姐怎么说的?” “说你残害同门,应该是死罪,但是念着你要做的事,就先容你二十年。娄师兄,你现在来了天心派这边又是什么意思?” 娄何微微一笑:“能容我二十年,就是说梅师姐信我。曾,梅师姐信我,那你信不信我?” 曾剑秋看着他,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又睁开:“宗里怎么样了?” “真形教没困住宗里大部分人,除了你们这些零星走散的,大部分都突围出去了。苗义从他们教里得来的消息是,往西边去的剑侠有六十七个,梅师姐、肖剑主、崔教主都还在。除了剑侠之外大概还有一百多个人,有些是江湖散修,有些是隐世家族的,都过去帮忙了。” 娄何转脸看了看身后的两个真形教的人,低声吩咐他们再退后一些,才又说:“真形教的还虚和炼神一直在追击,没讨到什么好处。这么说吧,出了幽九渊之后,咱们的人走,他们的人追,这就是追着送命。有两位元婴庇护,人心也安稳了,这些日子剑侠一个都没少,死伤的都是过来帮忙的江湖英雄。” “再有,各地也总有些钦佩剑侠的义气的、心向太一的,咱们对教区之外又比真形教的人熟悉,所以加上他们帮忙,看着是快要脱困了。” 曾剑秋身后的两人神色缓和了些。娄何就对他们两个微微点点头:“但这说的是真形教。其他五部正在来,太阴道是最近的。他们和保生道的人可能会在前面堵截设伏,这就是为什么真形教的高手明明伤亡很大,却还要咬着不放——是要把咱们的人追进太阴道和保生道的伏击圈里。” “咱们的人也知道,但又不能不走,所以曾,现在能不能帮他们渡过这一劫,就要看天心派的事情了。” 齐盛侧着眼睛看曾剑秋:“嗯?” 娄何答他:“六部玄教最重要的就是抢地盘。抢地盘就是抢三十六宗。三十六宗经营了三千多年,对山川地理也都很熟悉,有他们帮着玄教治理这些地方会省力很多。但如果地方没抢到,反而三十六宗也投向咱们剑宗了,那他们的麻烦就大了——要全部剿灭自然没问题,但要耗时多久、死多少人?修行人修出神通寿元是为了长生的,而不是为了死在抢地盘的战场的,这点不能反过来。所以一旦这种事发生了,他们就要回教区了。” 齐盛的眼睛亮了亮:“那就是说——” 娄何点点头:“就是说,天心宗主已经投向五岳真形教。灭了天心派,宰了德阳镇守,三十六宗的人就都会知道这么干会有什么下场。有些本来动摇的,要继续观望了,有些要帮着咱们剑宗的,胆气会更足。” “一旦这种情况出现了,真形教的人就不得不撤回些高手去三十六宗弹压,咱们那边的人也可以稍微喘息,不至于被追进太阴道和保生道的伏击里了。” “其实这一场仗,最关键的不在于咱们活下来的那些同门,而在于三十六宗的立场——要取胜,关键的是‘势’,这才是救下剑宗唯一的办法。可惜崔教主似乎不懂,梅师姐似乎也不懂。” “娄师兄,教主和梅师姐未必是不懂,而可能只是没办法抛下同门。”曾剑秋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轮月晕,“行,我们帮你的忙。但是咱们几个,怎么灭了天心派?” 这时候娄何身后的两个真形教修士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其中一个上前一步:“还没说完话吗?” 娄何身子没动,也没转脸看他:“你要是觉得急,可以回去跟镇守说,叫他亲自来接。” 那人愣了愣,又在原地站了片刻,退回去了。 娄何重新看向曾剑秋:“李无相就在玉轮山附近。” 曾剑秋和齐盛、于冯虎闻言都愣住了。 娄何看了看他们三人的表情,将声音又压低了些:“幽九渊里怎么回事?” 曾剑秋稍一犹豫,娄何就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曾,咱们相交这些年,在剑宗,在棺城,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曾剑秋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齐盛,于冯虎,我想你们两个把耳朵堵上。我要跟娄师兄说几句话,这些话梅掌剑是知道的,崔教主也是知道的,你们以后可能也会知道,但现在还不行。” 齐盛和于冯虎犹豫一会儿,慢慢抬起手,把耳朵紧紧堵住了。 曾剑秋就把声音又放低了些:“当天李无相要跟姜教主私下里说些话,两人就去了太一殿的后面,然后姜教主就羽化了。我猜,是李无相身上的外邪做的。” “外邪?” “李无相可能被外邪入体了,在金水的时候就是。那时候他特意问过我外邪的事,现在一想,他不是随便问的。” 娄何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但什么外邪能在幽九渊杀了姜教主?”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神情控制得好不好,可他的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之前他觉得李无相是被设计陷害了,最怀疑的就是崔道成。然而现在……李无相的身上有外邪?! 赵傀炼化金缠子修青囊仙,那法子是他自己传的。所以他比谁都更清楚,赵傀是要炼太一的……是炼太一的时候请下来了外邪么?在李无相的身上? 如果真是外邪…… 就是很像太一的外邪。 灵山中道行高深的精怪,假称太一或者三十六位真仙显圣,这种事在民间屡见不鲜。 那李无相…… 娄何跟李无相接触的不多,但以他这些年的识人眼力,只在棺城里见过之后,就知道李无相这人心思之缜密、头脑之聪慧绝不在自己之下。否则,这些日子他不会在还没跟李无相说上话之前就开始同时着手谋划该怎么里应外合。 这样的人,广蝉子之前还修到了解九宫的境界,此前也能通过天心派的法宝进出灵山,会不清楚自己身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吗? 他跟姜介要在私下里谈,或许就是想要坦承身上藏有外邪,要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然后姜介就羽化了。 姜介的身上有太一真灵,要杀死姜介意味着同时击溃太一真灵,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除非是—— 太一。娄何觉得自己身上泛起一阵恶寒。 他叫自己像个活人一样慢慢吐出一口气:“算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曾,这些天来李无相在天心派附近斩杀了三个真形教的炼神修士,炼气的也有十几个,又自称元婴,想法该是跟我的一样,要替剑宗大部分担些压力。他这样的人,不会做那种事,我猜他也是受害了的。” 曾剑秋的眼睛一亮:“你也这么想?!” 娄何笑了笑:“除非是我们两个的眼睛都瞎了。这就是我要说的,他现在的手段,或许比寻常刚成丹的剑侠还要强些。所以不是我们几个,而是还有个金丹。至于我,也算半个金丹吧——你觉得,事情办不办得成?” 曾剑秋长出一口气:“好!但我们三个的剑线断了,飞剑不在身上,还需要很多丹药法材——” 娄何笑了,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飞剑我给你们弄回来。至于丹药法材,你尽管放心!” …… 三个剑侠,没剑线、没了飞剑,都有重伤在身,就像是没了爪牙的老虎。 但即便如此,两个真形教修士与候在外面的六个天心派弟子也如临大敌,将刀兵与法器放出、小心翼翼。 可他们跟在娄何身后走出来的时候,却都是垂头丧气,看起来好像已经完全折损了锐气。 这模样叫两个真形教修士吃了惊,等走出后山、经过太一殿门前时,其中一个才忍不住问:“娄师兄,你刚才跟他们说了什么叫他们这么听话?” 娄何微微笑了笑:“怎么,觉得稀奇了?剑侠再凶狠也是人,是人就有软肋。而他们的软肋就是同门情谊——我告诉他们还有一个同门在文心阁,要是不听话,立即凌迟剐了,这就这么简单。” 那真形教弟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这真是不可理喻。” 话虽这么说,他的心也放下了一半。之所以是一半,是因为往文心阁去的路上,还能遇着不少的天心派弟子。 玉轮山占地颇广,但历经三千余年的修建,已是亭台楼阁重重叠叠了。此时虽然是夜里,但还能在指月玄光的光芒下,看到有不少天心派人站在高处往下看。 这些人的眼神是不同的,有些是单纯的好奇,有些很漠然,而另外一些眼睛里似乎藏着火,仿佛随时都会燃起来,从高处跳下救人。 但这火焰尚未到勃发的时候,一直走到了文心阁门前,也都有惊无险。 两个真形教修士与天心派弟子看着三个修士踏上台阶,都在心里略略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时候,玉轮山的上空忽然亮了起来——几条明光的光晕从天顶一闪而过、微微舞动着,消失在另一侧,仿佛转瞬即逝的极光。 娄何也瞧见了这光。他的头脑稍微恍了恍神,正要想这光是因为什么现在天顶的,便听着一声—— 嗡! 仿佛玉轮山的上空有一口透明的大钟,而刚才,有人狠狠地撞了一下那钟! 天心派的护山禁制大阵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又是第二波更加明亮的光晕自天顶划过,随后所有人都觉得周围变得稍微安静起来了——耳朵里鼓鼓胀胀,仿佛山上的空气凝实了一瞬间,接着,是第二声—— 轰! 像是极遥远处传来的闷雷,在天顶炸响! 有人想要破阵! 是—— 然后,他们看见一道流光—— 似乎是从山下极远处发出的,可眨眼之间就到了头顶,好像一颗速度极快、拖着长尾的金色流星! 这光径直撞上了玉轮山峰头的那一轮月晕——两道光芒交汇,立即在高空中迸发出一片流光溢彩、无数光斑缓缓下落并消散在夜色中,好似一朵无比巨大的烟! 等到这一朵烟散去之后,那一道流光不见了,月晕仍旧悬在山上,可已不是满月,而缺了一个小小的角,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啃去了一块! 这时候隆隆的巨大声响才从空中传来,震荡得山顶的亭台娄何簌簌作响,仿佛整座玉轮山都在发抖! 于是,即便是最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了—— 那是飞剑! 元婴剑仙的飞剑! 娄何将愣在身前的两个真形教修士往前狠狠一推,厉喝:“进去!快进去!看住那三个人!别叫他们乱动!” 等他带着被捆绑的三人一路疾冲到顶楼的时候,看到周瑞心与苗义已全站在了栏杆前、向山下的方向看了。 苗义的脸上全是惊慌愕然之色,周瑞心要镇定一些,可仍用帕子捂着左眼,脸色阴沉得要滴下水来。 见到娄何回来,苗义立即喝道:“来人,把他们看好!别叫他们乱动、更别叫他们自尽!” 又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娄何娄何面前:“娄师弟,你,现在,我们——” 娄何按住他的肩头:“镇守,稍安勿躁。” 又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周瑞心:“宗主,大阵撑得住吗?” 周瑞心没有转身:“哼,好一个百里剑仙。但凭着飞剑和血勇想要破我天心派的护山禁制,还是太狂妄了些。这阵,自然撑得住。但是别的么——” “苗镇守,你给东岳征讨发了信,你们的人,我不是说那种炼气炼神的杂鱼,是说还虚境界的高手,多久能到玉轮山?” 苗义愣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是很清楚,三五日?十来日?或快或慢,这要看教区那边——不能是一个人来的,元婴剑侠在外面,那岂不是送死么?至少也要三四个人……但是三四个还虚尊长,要凑到一起去就不是三四天的事……你这阵是撑不住了吗?你说实话,能撑上多久?” 周瑞心沉默片刻,向下楼下一指:“阵没问题。但我只怕祸患不在玉轮山外,而在山内。” (本章完) 第173章 清理门户 第173章 清理门户 “山内?什么意思?”苗义一愣,又奔至他身边,娄何也跟了过去。 文心阁的对面是一个小小的山坡,半边被道路截断,叫这山坡多出一面小小的峭壁。天心派的人依着这峭壁造了景,在上面移栽几株矮松,于是这半边坡看起来就真有些壁立千仞的气势了。 此时娄何看到一个人正站在山坡顶端。这人的面相比周瑞心要老,但轮廓棱角分明,须发皆白,被天顶月晕的光芒映照得半明半暗。他双手垂在身边站着,背稍有些驼,这姿势看起来本该显得有些拘谨谦卑,可是在这片小山坡之下还簇拥着四十多个天心派的弟子,因着他们,倒是叫他多了些威严的气质。 “这就是余顺贞。飞剑一至,这祸患就来了。”周瑞心低声了说了这几句,又忽然扬声,“余长老!深夜至此,所为何事啊?” 余顺贞站在坡顶,向高楼上的周瑞心拱手施了一礼:“宗主,护山禁制大阵被触动,门中弟子惊惧,我因此过来请宗主示下,这事该如何处置?” “余长老,你是大长老。既然知道宗门内弟子惊惧,就该告诉他们——”周瑞心又向前走出半步,完全贴上栏杆,居高临下地往四下里环视一周,“天心派的护山禁制牢不可破、坚不可摧,没什么好怕的。而余长老你,就带人巡视山门、安抚弟子,做好份内的事吧。” 余顺贞点点头:“宗主,只是天心派这些年来与世无争,也与各派交好,外面这强敌是从何而来?又是因为什么与本派结怨?护山禁制虽强,难道就任由强敌在外,而我们在山上困守吗?” 周瑞心又向着远处看了看。天心派的门规并不严苛,也没什么宵禁一说。而山门弟子的起居修行都有各自习惯,山顶又常年有月轮照耀,因此即便在夜晚,也并不像别的宗派那样冷清寂静。 此时文心阁附近的亭台楼阁之中,已有不少弟子聚集起来往这边看,放眼望去大多是白衣,好似在开宗门月会时的热闹情景。 他知道余顺贞想要说什么。但刚才两记飞剑轰上护山禁制、第三记正中指月玄光,在这种时候他是没什么搪塞的余地的了。于是又稍稍用帕子按了按左眼,将要开口,却听余顺贞抢先说了话—— “我听说前几天,宗门之内有人抓了四位剑侠上山。宗主,今夜外面这强敌,可是另一位剑侠吗?” 余顺贞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再提高些:“天心派与三十六宗,都是上承东皇太一教法统,供奉东皇太一大帝与癸阴真君,剑宗虽不在三十六宗之内,但也是太一兄弟。宗主,如今剑宗遭难,我派之中却有人趁机搜捕剑侠、与六部玄教为伍,因而引来强敌,此种行径,能为玉轮山所容吗?” 余顺贞高高抬起手,拱在身前:“为天心派三千年基业、三十六宗大义考量,我恳请宗主,驱逐真形教修士下山、交还剑侠,保我玉轮山平安!” 保个屁的平安! 如今这种形势,剑宗与玄教相争,三十六宗是做不了墙头草的了! 要么跟着剑宗一起赴死,要么趁早投向玄教多捞好处、多苟延残喘些日子,要么,就是继续做墙头草做到大局已定任由玄教宰割一点好处也不能讲! 周瑞心不信余顺贞会不明白这些。可今夜他却为了夺权,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最叫人气闷的是,余顺贞的这些狗屁话还真是站在法统大义的立场说的,虽是屁话,却是无比正确的屁话! 而真正有用的、真正对天心派好的、他刚才在心里想的那些,却是没法在台面上说出来的! 天心派的弟子不像玄教弟子那样不问世事天真烂漫,可与教区之外的人相比也算得上养尊处优。像他一样的人明白“三十六宗守望相助、天心派上承东皇太一法统”这种事是要讲时机、看场合的,可对于门中那些年轻人来说……他们是真信啊! 余顺贞拜在那里,坡下他那一脉的弟子也立即齐齐拜倒一片,高声叫道:“请宗主驱逐真形教修士下山、交还剑侠,保我玉轮山平安!” 周瑞心此前知道早晚会有这种事,也做了些布置。可今晚外面那个元婴剑侠的三剑来得太突然,这余顺贞又来得太快,他往远处的人群中看去时,只瞧见自己这一脉的一些弟子似乎正在人群中努力劝说,然而等到余顺贞这些人拜倒下来,便有些年轻弟子按捺不住了,一时间群情激奋,竟然也有许多人拜了下来。 周瑞心的脸色沉了下来:“大长老,并非宗门之内有人搜捕剑侠,而是剑侠上了玉轮山,暂且将其押下罢了。你也知道我天心派有三千余年的基业,难道要任人来去么?” “再有!”周瑞心提高声音,“剑宗也好,玄教也罢,来到玉轮山,就都是客,而不是主!我天心派用不着在任何人面前伏低做小、自降身份。倒是余长老你,见着剑侠的三剑,立即带人来逼我驱逐剑侠——山外的人强攻我派护山禁制,将山中众人视作无物,何等狂妄,那你,此时就是被这三剑吓破胆了么?” 余顺贞愣了愣,立即说:“我并非——” “好!我知道余长老你的胆子大,不至于是被吓着了!” 周瑞心说了这话,余顺贞立即点了点头:“自然不是——” 周瑞心就冷笑一声:“那你是因为什么在今夜到此逼我交人?是想要做宗主了,还是想要做剑侠了?” 余顺贞又愣了愣:“宗主!我只是为了玉轮山安危!” 周瑞心在心里冷笑一声:“忍让妥协可保不了玉轮山的安危。如今剑宗的人就在山门禁制之外,不问缘由、未有通传,出手就发剑来攻,何其猖狂?!你们念着剑宗也是太一兄弟,可那剑侠今夜所作所为有半分兄弟情谊吗?” 这话说得余顺贞一时间难以应对,地上那些原本拜倒了的弟子,脸上也渐渐露出些激愤之色来。 见着这情景,娄何轻轻推了推苗义,低声说:“镇守,我们来玉轮山也不是为了别的。” 苗义如梦初醒,立即上前一步:“诸位天心派的道友!我是五岳真形教德……修士苗义。此番来玉轮山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六部玄教与天心派原本也同出太一一脉,是三千年前的兄弟!此番出了教区,也是为再叙同门情谊,没有别的心思!” 他还想要再说几句,但一时间也想不起别的了,索性就又往后退了两步去看楼外的天心派弟子。除去余顺贞那一脉的人,原本拜倒在地的已经慢慢起了身,但大多数人的脸上仍有些茫然无措之色。 于是周瑞心朝山外的方向看了看——之前那三剑过后直到现在约莫一刻多钟的功夫,再没有别的动静了。而玉轮山顶上那缺了一块的月晕也重新变成了完整了一轮,看起来与从前别无二致。娄何就上前一步走到周瑞心身后,低声说:“宗主,你说得对,余顺贞的确是个祸害。其实今夜天心派弟子已经被他说得人心浮动了,该尽早想办法。除恶务尽,小心夜长梦多啊。” 周瑞心没有看他,只盯着余顺贞,冷冷一笑:“对付他的办法是有的。” 稍隔了一会儿,又低叹口气:“余顺贞这人,也算是急公好义的,可惜了。不去做剑侠,偏要来我天心派做长老。” 随后他再向前走了一步,稍稍一纵,站到栏杆上。而天顶那指月玄光也分出了细细的一缕,从他头顶射下,衬得他整个人发散微光、如梦似幻,仿佛即将登仙飞升了。 “余顺贞。”周瑞心沉声说,“你的事本不该在今夜讲,因为你毕竟是天心派大长老,我是想要给你一个机会,在私下里说的。但今夜你按捺不住、想要祸乱人心,我既是天心宗主,就容你不得了——你与剑侠勾结,想要暗中害我、强占玉轮山,此事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余顺贞瞪起眼睛,情不自禁地将微微佝偻的身形挺起了:“周瑞心,你说什么?!” 周瑞心叹了口气,将捂着左眼的帕子放下了。他的左眼此时肿胀起来,眼白红得仿佛要渗出血了:“我这眼睛,不就是之前你约好的剑侠行刺时所留下的伤吗?你与程师妹共谋,她在临死之前幡然悔悟,已经将你们两个的谋划全说了。” “程师妹?”余顺贞愣了愣,又叫,“程师妹?!她死了?!” 周瑞心皱起眉、合了合眼,左眼中流下泪来:“你不必装腔作势了。当年我与程师妹一同拜入山门学艺,情同兄妹!要不是你引她入了歧途、要不是门规森严,我又怎么忍心不念兄妹之情,夺去她的性命!” 余顺贞正要开口,周瑞心已抬头喝道:“余顺贞!事到如今你所做的丑事就非要我说出口吗?!” 他环视周围弟子,吐气发声:“你们都知道你们程师叔的一些私事,这事,在宗里传来传去也说了许多年!到今天我直说了吧——就是这位本宗太上长老余顺贞,在你们程师叔十六岁时将其诱奸,诞下一女,名为程胜非!而程胜非,你们此前已经知道,也已经做了剑侠!” “你血口喷人!!”余顺贞的身子猛然拔起,双目炯炯放光,双手上更是变成暗红一片,透出了其他的骨骼血管的阴影。他又大声辩驳了几句,也有些零星的声音高喝,然而全被淹没在众多弟子所发出的嗡嗡声里了。 周瑞心盯着他,人仍旧站在文心阁顶楼的栏杆上,而另外一个清蒙蒙、半透明的人形却自身体中凌空飘出、悬于半空,正是他出游的阴神:“天心派门下弟子听宗主令!大长老余顺贞勾结剑侠谋夺玉轮山,今日本宗主清理门户、以正刑罚!有人要帮他,就全视为宗门叛逆——三十六宗共诛之!” 那些跪在山坡下的余顺贞那一脉的弟子此时面面相觑,有的面露愤懑之色,有的惊慌茫然,挺起身子去看余顺贞,还有的已经站了起来,慢慢向一旁挪,更有两个,则走到山坡下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大长老,默然不语。 周瑞心的阴神开口:“五个数的功夫。再有不退的,杀无赦!” 余顺贞此时也闭了嘴,朝坡下扫了一眼,喝道:“都退下!好!周瑞心,你好一个周瑞心!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畜生!你要清理门户?!今天我也要替祖师爷清理门户!” 娄何眉头一皱,退至众人身后,又走开几步,到了曾剑秋三人身边。 文心阁内的人都在向外看,因为苗义站得很靠前的关系,他所带着的侍从、从原上赶来的赵序臣也都围到了他身后将他护住。 娄何到了三人身边,对看守他们的三个真形教弟子使了个眼色:“你们去把镇守护住。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岔子,我把他们三个关起来。” 三个剑侠都已被捆绑得如粽子一般,侧着身子躺在地上。真形教弟子朝他们看了看,又对娄何点点头,上前去了。 娄何立即蹲了下来,将三柄小剑和剑线透过绳索缝隙塞入他们掌中,低声说:“曾,一会儿不管有多乱,你信我就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听我号令行事,听明白了没有?” 曾剑秋向楼外看了看——此时楼外乍现一道清光,将室内映得亮如白昼、复又平息,传来余顺贞的一声痛呼。两人应该已经交上手了。 他就叹了口气:“我听说过余顺贞,这人是个好人。娄师兄,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出手帮他?要是周瑞心真要杀他呢?” 娄何看着他,因为背着光,因此面庞隐藏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发亮:“记得我说要灭了天心派吗?灭了天心派,才能叫天下人知道要是有人归顺六部玄教,就是如此下场。曾,我知道你不爱听什么大局大势之类的话,但现在,就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曾剑秋皱了皱眉:“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我不知道。要等李无相。刚才发出飞剑的一定不是他,但他也一定就在玉轮山上。” 曾剑秋一愣:“你还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娄何微微一笑:“不知道。但咱们做剑侠的,相互信任不就是最要紧的么?在这时候,我信他——如果我知道什么时候出手最好,那他也一定知道。” (本章完) 第174章 暴起 第174章 暴起 曾剑秋没再说什么,而同齐盛和于冯虎一起悄悄割断了手上的绳子,但仍旧握在掌中。娄何将三人一个个地拎起,放置在墙角,等确定也没什么人往他们这边看时,才将手伸进怀里,取出丹药向三个剑侠的口中喂。 三人里面于冯虎的伤势最重,在山洞中藏身的时候双脚就已被截断了的,如今伤口虽然愈合了,但双脚还没生出来,走路缓慢不便,是很难参战了。 齐盛是断了一条手臂,这对剑侠来说不算是大事,总还有一战之力。曾剑秋的状况最好,身上仅有许多或浅或深的伤口,服下了娄何摸出来的丹药、运行调息一阵子,伤势就已好了大半。 此时楼外光芒闪烁,楼体也在微微发颤,周瑞心与余顺贞似乎已陷入激斗之中,听着两人偶尔传来的对话、看着楼中真形教修士的反应,应该是周瑞心已经渐渐占据了上风。 就在这时,忽然又是一道更加猛烈的光芒迸发——苗义等人在楼上都往前凑了凑,面露喜色,叫起好来。而楼外的弟子们一片大哗,也没有之前那样平静了。 周瑞心的本尊还站在楼顶的栏杆上,出游阴神的声音则远远传了来:“余顺贞,事已至此,念及同门之情,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当着众多弟子的面,你只要承认你所做的恶行、自废修为,我就饶你一命,还留你在天心派颐养天年。” 隔了一会儿,余顺贞惨笑起来:“周瑞心,你把脏水一盆接一盆地往我身上泼,我自然是百口莫辩了。可事已至此,你要是真念着什么同门情谊,那就叫太上宗主、癸阴真君来审我的罪、来罚我!你能把她请出来吗?!” 周瑞心的阴神冷冷地说:“金宗主静修,还不至于理会你的这点腌臜事。” 余顺贞笑得更大声了:“是静修,还是你请不出来?宗门内出了这样的大事、被外敌强攻,你却说本宗太上宗主懒得理会?!好!你要叫众多门人弟子知晓,我也要叫众多门人弟子知晓,本宗的太上宗主其实——” 又是一片清光一闪、接连几次震动,余顺贞的声音传来,但听着更加微弱了:“哈哈哈!好!众目睽睽之下,你怕我把话说完是不是?天心派的弟子听着!周瑞心给我泼的那些脏水我百口莫辩,但自然有人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本宗的太上宗主金子纠,却是被周瑞心镇压了真灵、剥夺了神器!这才是欺师灭祖的大罪!周瑞心,你认不认?!不认的话,就把太上宗主请出来!” 听不到周瑞心说话了,倒是楼外的光芒更加猛烈地闪耀起来,仿佛是他一心要将余顺贞置于死地。随后又是几声痛呼、惨叫,余顺贞悲呼出声:“长吉、心兴!” 接着就有了更多的人声,混杂在一处,但娄何和曾剑秋听得较为分明的是其中的几个声音—— “请宗主说明!” “宗主,暂留余长老一命也不迟!” “宗主!将太上宗主请出来吧!谣言不攻自破!” “……” 但这些声音刚刚喧闹起来,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片惨呼! 周瑞心那清蒙蒙的阴神回归本尊,他的身子猛吸一口气,站在栏杆上居高临下地往下看,口中厉喝:“我已经说过!为余顺贞求情的,全视为叛逆宗门!刚才这几个就是下场——天心派弟子听令了,凡是追随余顺贞的,杀无赦!” 天心派这是要乱斗起来了。娄何立即将目光收回,落在曾剑秋的身上,发现捆绑着他、齐盛、于冯虎三人的绳索已完全落在了地上,三人都已经将剑线接起、绕于腕上,是个蓄势待发的态势了。 他立即低声喝道:“曾!我说过——” 曾剑秋将身形藏在屏风的阴影中,看着他:“你说过要等李无相。娄师兄,我不知道你觉得合适的时机什么,但现在是我觉得合适的时候!你说,要叫三十六宗知道归顺玄教是什么下场,是不是?” “是!” “那现在周瑞心在跟余顺贞缠斗,我们帮着余顺贞击杀周瑞心,不正合你的心意吗?周瑞心以下余顺贞的修为最高,要是看着他被周瑞心被斩杀了,不是更没有胜算了吗?” 娄何摇头:“还不够乱!要再乱起来!” 曾剑秋忽然抬起手,抓住娄何的肩膀:“娄师兄,你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把人命看进心里去的?” 娄何愣了愣。 曾剑秋就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按着你的法子来的话,剑宗跟玄教有什么区别?你或许觉得我这是一腔意气、不看什么大局了,但我觉得要是看得再大一点——咱们的人已被追得往西去了,幽九渊也丢了,天心派却还有余顺贞这样的人和其他弟子会为咱们说几句话——是因为剑宗的势力有多吓人,还是因为天底下都知道咱们剑侠是什么样的人?” 娄何沉默片刻,又转脸盯着苗义看了看,把头转回来,叹了口气:“好。” 曾剑秋正要动,娄何将他一把按住:“你不要又拼命,听着了没有?你不用管我,见势不妙你们就撤,我自有办法!” 曾剑秋抓着他肩膀的手捏了捏:“我信你。” “好。苗义是炼神的修为,我去对付他。你们三个把楼里剩下的都杀了,一个活口都不要留——要是外面有冲进来的不用管,楼里的,记着,一个活口都不要留!但是!听好了,但是!不要动苗义!我有法子能控制他的心神,之后一定不要动他!” 曾剑秋、齐盛、于冯虎三人眼中凶光一闪:“好!” 娄何立即站起身,走到苗义身边,低声说:“镇守,借一步说话。” 说话的功夫他向楼外看去——天心派的弟子已经战成了一团,亭台楼阁之上都是喊杀声与法术神通所发出的玄光。就在他走到娄何身边的一瞬间,周瑞心的本尊已身形一展、袍袖鼓胀、再次冲向站在一栋大屋顶端的余顺贞。 苗义没有转脸,呼吸略微急促了些,死死盯着外面:“有话就在这里说,现在可不是借一步的时候。”娄何就又凑近了些,再把声音压低:“李无相已经来了,镇守快跟我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苗义稍隔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猛地转脸:“在——” 又将后一个字细细地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哪儿?!” 娄何慢慢朝上一指,说话的声音仿佛是气流了:“上面。” 说了这话往后走出两步,又朝上看了看。苗义不再犹豫、强定心神跟了过来。娄何脸色肃然,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往楼梯的方向走,等苗义也跟着他走到楼梯转角时,娄何停住脚步站下:“镇守,我有件宝贝,或许能抓住李无相的阴神,抓住了他的阴神,就可以叫周瑞心出手。” 苗义先是一喜,又担忧地问:“你可有把握?之前怎么不说?” 娄何叹了口气:“是因为这东西不好示人。镇守,你往这里看——” 他说着,解开了衣带,将胸襟敞开了。苗义立即凝神凑了过去—— 整个人的脑袋和上半身立即被裹住! 苗义甚至没来得及有什么别的感觉,就已发现自己的整个上半身一僵、一麻,好像裹上了一层极厚的铠甲! 同样没来得及有什么别的感觉,他就知道,坏了! 每一个真形教修士自入门开始,就要修行“石胎”的功夫。这是慢慢汲取天地之间的山岳地气,将其养在自己的肉身之中,逐渐与其性命相合。一般到了炼气的境界时,这门功夫就算是小成了,遇着必死的情况,便可将自己化为石胎,救下一命。 等到了炼神的时候,则相当于有了第二条命——头一次用石胎救下了自己的性命之后,倘若接下来又受了必死的一击,整个人的肉身也还能再化作石胎。只不过此时这石胎耗损的不再是长久以来养在肉身之中的山岳地气了,而就是一个人的气血精神。 到了此时,这人就只能再活上两刻钟的功夫了,不过这么两刻钟在寻常时候,倒是足以请下五岳真形大帝的真灵,来最后殊死一搏了。 现在苗义是知道自己刚才死了一次了——他的脑袋发了一瞬间的懵,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谁出的手,是李无相吗? 但等他体表的石壳崩碎,重新露肉身时,他才意识到刚才对自己下了杀手的,就是他眼前的娄何! 然而他连对方用了什么手段都不知道! 再受他一击,自己必死!这个念头在苗义心中一冒出来,他立即转身冲上楼梯、喝道:“救——” 楼上的五岳真形教弟子闻声转头之后所看到的,是无数白色丝绦像一朵猛然绽放的昙一般从苗义的身后暴涨、一下子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随后苗义与这些丝绦一下子消失了! 这些真形教修士的境界不如苗义,但既然是担负的侍从的职责,反应却比他快了不知道多少倍,愣都没愣,七个人立即飞身扑了过去。 但身形刚刚掠过屋中的沙盘,屏风之后三道剑光陡然射至,一刹那的功夫三个真形教的修士的身躯就携着去势,重重地摔在木地板上又向前滑行了一段,才将体表的石壳给摔成了碎渣。 另外四个修士立即飞身上前将三人护在身后,但三道剑光又从暗处发出,顷刻间前面的三人体表又浮现出一层石壳,复又崩碎——两息的功夫,如果不是有石胎护身,六人殒命! 第七个修士怒喝一声:“剑侠!” 他舍了余下的六位同伴,向屏风之后猛冲,一道剑光又至,他看也不看,任由它穿入自己的脑袋。在石胎护体的一瞬间又将双臂一张、往空中一搅,一下子用手臂缠住了第二条剑线。 此时他身上的石胎也崩碎了,露出肉身,第三道剑光再次穿入后脑,这人倒了下去,死透了。 但他这舍命一搏为身后的同伴争取了时间,六枚笏板悬在半空、六个修士口中疾声持咒文,于是整个文心阁的第五层发出轰隆一声响,猛地沉了下去! 千钧重担压在除他们之外的每一个人身上,另外两道剑光再从屏风之后射出时,只飞到一半便歪歪斜斜地一偏,垂落在地。 两个真形教修士再把手指在笏板上疾点,一片微黄的玄光一闪,那片屏风砰的一声爆裂开来,露出了后面的三个剑侠。 他们身后的四个修士抽出腰间佩剑、狠狠地投了过去。齐盛与于冯虎有重伤在身,闪转腾挪并不方便,但曾剑秋一声怒吼,血光自剑线蔓延至飞剑之上,登时叫一柄小剑亮得耀眼,几乎将整层楼都映成了血红色! 这道血芒暴起,叮当一声将四柄投射过来的长剑击成了漫天的铁屑,又自铁屑中穿过,将一个修士的脑袋轰成一蓬血,再把剑线一荡、一扯,将身旁的另外一个的脑袋也割了下来! 可此时剑上的血光也已消散了,余下的四个真形教修士立即以笏板去格,真将他的剑线挡了下来。后面的一个则探出手去,一把握住飞剑—— 有精气灌注在内,这飞剑锋利无匹,一入手立即将掌心的血肉切开了。但那修士索性将飞剑插入自己的掌骨、在骨缝里死死卡主了,又把身子一转,叫剑线勒入自己的皮肉、牢牢绷直,忍痛喝道:“去杀!” 剩下的三个修士再将笏板一点,本已经坠到了四层的顶楼再往下陷了半层,曾剑秋、齐盛、于冯虎三人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因为脸上、身上的血肉都被这神通巨力压得下坠、就连下眼睑都翻露出来,再也无法动弹,而把自己用剑线缠住的那个修士,也因为这猛然下坠的力道重重牵扯了剑线,顷刻间碎成了数段。 他的血溅在那三个修士身上,将他们几乎都染红了。这三人从腰间再拔出短匕,一手托着笏板,一手持刀,大步向三个剑侠走去,抬手便往他们的脑袋里送。 但就在这时候,他们听着一声断喝:“慢着!误会!他们是自己人!” 三人愣了愣,转脸去看——他们所侍奉的德阳镇守苗义用双臂攀着已碎裂了一半的地板,从塌陷的楼梯里将上半身撑了起来,神色极为焦急,又喝了一声:“撤阵!自己人!你们要抗命吗!?你们坏了宗门的大事!” 再转脸看向三个剑侠:“曾!自己人!” 六个人,都因为他的这两句话怔住了。两息之后,三个真形教修士转脸去看剑侠,犹豫了一会儿,将掌中托着的笏板放下了。 三道剑光飞射而至,这三人满脸不解愕然,也倒了下去。 (本章完) 第175章 新衣裳 第175章 新衣裳 真形教修士一死、法术神通溃散,原本被重重下压、暂时达成微妙平衡的楼板轰隆一声响,四分五裂,整座文心阁也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巨大呻吟声,看着就要倾倒。 这楼内不但有真形教修士,还有之前押送三个剑侠回来的数名天心派弟子的。刚才双方交手,他们一没反应过来,二是为狂风暴雨般的气势所慑,一时间呆若木鸡。 到此时面临倾覆的命运,方才想到运起神通想要保命,却又不知道是该放心大胆地逃,还是与剑侠交手。 此时听见苗义攀着高高翘起的木板,再次喝道:“曾!记着我说的话!一个活口不留!楼里天心派的也一样!都是周瑞心的人!他们听见咱们现在说话了!” 而这时候,周瑞心与余顺贞正要分出胜负。 两人都是假婴的修为,周瑞心此前受了李无相一剑,这时候觉得左眼中那种不适感越来越强,在操控天顶的指月玄光时,也觉得稍微有些迟滞、仿佛是因为左眼的伤势而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然而有这宝贝相助,毕竟也还能调动数次光晕,将余顺贞的几个法术神通一一消解,到底是将他逼得精力枯竭,已现油尽灯枯之相。 周瑞心也不知道今夜与这余顺贞争斗的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手上沾了多少天心派弟子的血。这叫他心头怒意更盛,盛至怒不可遏! 本不至于如此! 天心派的三千年基业是什么?是积累传承、是如今山上的这些门人! 可因为今夜余顺贞不知进退,就叫玉轮山流了这么多的血、叫他往后要背上残害宗门弟子的恶名! 余顺贞此时背靠山壁拼死抵挡,身上数处受创,右胸前更是开出个通透的血洞。但因着元婴修为能够阴神出窍,这肉身也就还能勉强维持。 不过此时,天顶月晕中正投下一束光将余顺贞罩住,也将他的阴神困在了身上。周瑞心将他恨极了,此刻就舍了神通,手持一柄月轮与他靠着山壁厮杀,将他身上的血肉一点点地剐下来,看着他被困在光束中、躲闪不能。 周围宗门弟子的喊杀声也在渐渐变小,他用不着去看,就知道是自己这一脉的占了上风,要将叛逆斩尽杀绝了。 因此再往余顺贞面前一扑,月轮锵的一声将他的长剑斩断,锋刃再向下一压,正切进他的左肩、卡在他的骨缝里。 余顺贞痛极,身上清蒙蒙的阴神绕着肉身左突右窜,却仍被镇在其中,脱出不得。他便用双手死死抓住月轮、不叫它将自己的身体切开,咬牙道:“周瑞心!看看你今夜造下的杀孽!” “杀孽?是你的还是我的?”周瑞心冷笑一声,“你要争权夺势,却牵连这么多无辜门人与你一同受戮,今夜的账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他说了这话,再往身旁环视一周——他这一脉与余顺贞一脉弟子的厮杀已尽尾声、胜负已分。他就提气大喝:“不想叫余顺贞死的,放下刀兵、束手就擒,还可以从轻发落——再有一个人动手,余顺贞立即伏诛!” 有人稍稍一怔,真将武器放下、把神通收起了。还有人仍旧要拼尽余勇,但原本就人单势薄,此时又少了同伴助战,很快就洒血饮恨。 过了十几息的功夫,附近的山头、楼阁上已经没了喊杀声,只有零星的殊死一搏时所发出的痛呼,但很快连这种声音也没了,归于一片寂静。 周瑞心将手一松把月轮提起,看着余顺贞叹了口气,正要说话—— 文心阁发出一声轰然巨响,五层塌陷进了四层之中。周瑞心只来得及愣了一愣,那第五层又陷进去了半层! 真形教的人遇袭!?是那几个剑侠还是那个李无相?! 周瑞心将余顺贞一脚踢倒在地,正要飞掠到文心阁顶查看,忽然见着苗义从千疮百孔的楼顶中钻了出来站起身,身上的道袍已被染红,用手捂着右肩,仿佛是受了重伤。 周瑞心心头一松——别人都无所谓,这个苗义还活着就好!且看着他的样子,是已经脱险了? 他刚张开嘴,就听到苗义在楼顶摇摇晃晃地厉喝:“周瑞心!你还在等什么?事已至此把他们全给我杀光!天心派这三千多个人换你一个东岳征讨的前程,还觉得不够吗?!” 周瑞心一愣:“你说什么?!” 苗义俩上露出焦急、惶恐、愤怒的神情:“你装什么蒜!?马上给我动手!全都杀光!好你个周瑞心,我……我之前还以为你既然是一宗之主就应该是说话算数的!结果看看你们玉轮山是什么样子?!你们的人对我动手!到了如今这份儿上,就按着之前说的,留地不留人!全都杀光!否则过几天我们的人来了,连你也都要死!” 周瑞心脸上的神色慢慢收敛,将腰背挺直了,盯着苗义细细地看:“苗义,你找死?” 苗义怒斥:“周瑞心!动手!” 周瑞心冷冷一笑:“哦,看来不是找死,那就是——李无相,给我滚出来!” 他的左眼鼓胀疼痛,已愈发殷红,仿佛要滴出血来,但今夜的祸事一件接着一件,他始终抽不出空闲来为自己疗伤,此刻更是不能拖延了—— 眼眶中红芒一闪,天顶上的指月玄光也立即变成了血红色,正打在文心阁上。 光芒本该是没有重量的,但这一束光,却像是从天空之中倾泻而下的血水,文心阁最外层的墙壁立即在血光中被消解,化作砂石瀑布似地洒落,露出顶层楼体的骨架——苗义与三个剑侠现身其中,被血光压制,似乎动弹不得。 周瑞心退后两步,一把将正要扶着石壁起身的余顺贞揪起、擎在半空:“都看好了!这就是余顺贞勾结剑宗、要侵占玉轮山的证据!” “余顺贞,你说要保天心派平安?好!剑侠与真形教的斗争本在玉轮山外,你却跟这些人勾结将他们引了进来,把天心派化作战场——” 他顿了顿,用力摇了摇头,左眼中流出血水。眼眶中的异物感越来越强了,他现在觉得应该不是因为之前在灵山中受了李无相那一剑的缘故了——如果是因为伤势,应该不至于恶化到这种地步。 是因为强行催动指月玄光吗?因为这东西不是凡物,此时却被自己纳入眼中,渐渐无法承受了? 可若非如此,他也无法将这法宝指使如意……要尽快了结今晚的事!“门下弟子听令!将这几个剑侠……剿杀,将……将……将这真形教的人也赶出去——”周瑞心抬起左手猛地在左脸上一抓,一片红惨惨的血肉被他扯了下来,左边的眼球突出在脸外。但这种疼痛却叫他觉得眼睛和脑袋都舒服了一些,也能把话说下去了,“还……还天心派一个太平……这本就不是本宗的事,不是本宗的事——” 前功尽弃!前功尽弃! 今晚本来就人心浮动,刚才苗义应该是被剑侠胁迫,不得不喊出那几句话。可就那么几句话、再加上余顺贞此前说的这些,一定已经叫山上的弟子心中都彷徨不定、分不清真伪了。 那如今他倒真是考虑不了什么宗门的未来、前程,而只能先把眼前顾好,不能叫山上再掀起一场波澜了。否则,基业都不在了,还拿什么去跟六部玄教谈?! 这想法一上心头,见着那些弟子仍旧在彷徨犹豫,周瑞心只觉一股怒气直冲上脑,一把将余顺贞往半空一甩,月轮脱手而出直取他的头颅:“你就是第一个!” 余顺贞在空中已无力反抗,只能将阴神脱出就要遁走。但周瑞心将手指一弹,月轮在空中疾转,直奔他的阴神而去。 楼顶的曾剑秋见状发出一声怒斥,整个人立时变得形销骨立,一身大半的精血全沿着剑线灌注到飞剑上,再催出三尺长的剑芒。这小剑快得砰的一声将剑线崩断,迎上周瑞心的月轮。 然而只听空中一声尖锐爆鸣,这拼尽全力的一击、灌注了气血的飞剑,立时被周瑞心的月轮击碎! 周瑞心冷笑一声,飞身扑上半空把月轮接住,又将这东西踏在脚下嗡嗡转动:“你们这飞剑也不过如此!再来!” 话音一落,又是齐盛与于冯虎的两道剑光发出,但这回周瑞心连月轮都懒得用,将手一伸又一抓,两柄小剑正射在他的掌心,入肉寸许,立即被肌肉死死夹住。周瑞心再将手一猛地一收,两人来不及脱出剑线,一下子被他从楼顶扯至半空。 这两人一个没了一条手臂,另一个没了双脚,在半空中就像是两只断了线的飘荡风筝,直直地向着周瑞心放出的月轮锋刃撞了过去。 见此情景,曾剑秋也想要跳上半空将两人的剑线扯断。可脚下刚要发力,自天顶射下的那道血光就烧灼得他身上滋滋作响,四肢百骸瞬间一轻,噗通一声又半跪在了地上。 眼见着月轮锋刃即将把两人的头颅斩掉,曾剑秋咬牙大吼:“李无相!你在哪儿?!” “他在外面!”周瑞心立即厉喝,“我天心派禁——” 然而他的话顿住了,整个人站在月轮上,身形稍稍一晃,就连手中死死牵扯着的剑线也被松开——两个剑侠的脖颈从月轮的锋刃旁边划过,只在脸上刮一条豁出的血口,坠落到地上。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愉悦! 就在刚才,周瑞心感到了一瞬间的愉悦!仿佛一根深埋皮肉之下的木刺一下子被拔了出去,他发自眼眶、弥漫半边脑袋的恼人胀痛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了,他的头脑也觉得一凉,仿佛玉轮山夜间微凉的空气自颅顶灌入,叫他的全身、在这一瞬间、舒爽得发颤! 随后就是整个身体! 好像因为紧张与焦虑而紧绷的皮肉也在这一瞬间松弛开了,他的四肢得以伸展,头脑恍恍惚惚,一时间连什么焦虑都想不起了,甚至忘记了去操控脚下的月轮,而任由自己的身子漂浮在半空,好像是漂浮在既温暖又微凉液体中,被包裹着,又像漂浮在……在…… 漂浮!? 周瑞心猛然转醒,转头去看—— 看见的却是周围的天心派弟子们无比惊惧的神情,可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的下方! 周瑞心立即也转头向下看去—— 看到的却是他自己! 他自己的肉身已跌落在了地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扭曲的脑袋从他的左眼眶中探了出来,其上还披着断裂的肌肉纤维、正在咕咕冒血的血管、红红白白的脑浆! 它就是从那眼珠里钻出来的,而破碎的眼珠已经嵌在那东西的脸上了,血红硕大的一颗突兀地在脸上突出着,仿佛一个满心恶意、正怨毒地盯着自己的怪物的眼睛! 这怪物在他肉身的眼眶中挣扎蠕动着,在夜色中微微闪耀着金光,将他的脑袋撑得一晃一晃、将他的身子撑得微微抽动,而后周瑞心听到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的颅骨被活生生地撑开了一块,脑袋上被开出了一块天窗! 于是他又看见了……这怪物这已经填满了他的整个脑袋,并且将他的另外一只眼珠也挤了出来! 随后他这肉身的皮肤之下开始有纹路蔓延,飞快地呈现出一片又一片凸起的网格。皮肤被撑裂开了,金网在肌肉中游走,汩汩有声,随着他肉身的抽动,大片大片的血迹被泼洒到周围的地上—— 周瑞心意识到了—— 我已经死了?! 我的肉身被毁了?! 随后他听到了低语声,是从他的肉身中发出的,细细碎碎,低沉到只有他的阴神才能听得到—— “谁说我在外面了?” “周宗主,有病要趁早治啊。眼痛头痛你不管,如今不就这样——” “在天心派所有的门人弟子面前,显露了真身吗?啊,周宗主原来不是人,身体里藏了一个邪祟,今夜终于被剑侠们逼出了真身!” …… 大家过年好!为了庆祝新年我特意让李无相也穿上了喜庆的红衣裳! (本章完) 第176章 兼职狂魔李无相 第176章 兼职狂魔李无相 “你——!!!”周瑞心的阴神怒吼,“下作伎俩!!给我滚出来!!” 元婴出阴神,阴神并不能完全离开肉身,一旦肉身被毁了,这阴神就只能成个鬼仙,一辈子修为就到了顶! 可自己从出生之日算起,今年只有七十三岁!七十三岁啊!原本有望成为三十六宗这一千年来第十六个冲击阳神、将宗门发扬光大的人的! 我管你什么真婴假婴啊!我要你死啊!! 周瑞心的阴神猛地向自己的肉身冲去,要纠缠住这李无相的阴神一直拉扯到灵山,即便自己身消道陨,也非得叫他这真婴被重创一回、折损道行不可! 但等他的阴神一窜回到残躯上,他肉身之中那由金网披挂着血肉所组成的扭曲人形,以及挂在那人形头颅上的一颗眼珠,立即隐去、消失不见了! 周瑞心就留在自己的肉身当中、愣了一瞬! 不是因为他的阴神已嗅到了这残躯中的死气,不是因为现在这肉身于他而言就跟石头、树木、桌椅板凳一样没什么区别无法收容魂魄,而是因为,被他收纳在左眼眶里、刚才李无相从中钻出来的那枚残破眼珠,随着李无相一起消失了! 这意味着刚才那绝不会是李无相的阴神! 因为阴神没法儿真的把阳间的东西带走! 除非是阳神! 而李无相又怎么可能是阳神?! ……那个真形教弟子报的没错,他就是个金丹,一定是用什么别的手段隐藏身形,伪装成了元婴阴神! 就在这时,地上一领血衣忽然呼啦啦地直冲到半空中,随后一个人形从血衣中穿出、将其一裹,立在文心阁楼顶残破的柱头上。 这一身血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满头白发飘散——李无相冷眼俯视楼下土坡上的周瑞心残躯,指尖擎出一点金芒:“周瑞心,剑宗弟子上天心派可不是为了夺你的玉轮山,而是因为你已外邪入体,因此来除魔卫道、以免你祸害苍生!” 周围的天心派弟子瞧见了他指尖的一点金芒,一时间都屏住呼吸、说不出话了。 在没有亲眼见到强大的剑侠所使的手段时,关起门来在自家山门之内,又有个元婴境界的宗主坐镇,自然是很容易生出勇气的。 可三千余年的积威使然,一旦亲见了李无相指尖的这一点金芒,又回想起刚才三记轰得整座山峰震荡的剑光,那种敬畏只需要一瞬间,就立即再袭上每个人的心头。 这时周瑞心的残躯在地上弹动了几下,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倒不是阴神归了位,而是以阴神摄物的法子,强行将身躯撑起了。 此时他这模样是半张脸已没了,头顶脑浆横流,身上皮开肉绽。体内的血肉几乎已被吸食殆尽,只余下个干瘪的皮囊,在夜色里瑟瑟地站着。 刚才发生在他身上的恐怖情景天心派门人都已经见过了,此刻又见他站起,绝大多数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不知道李无相所说的是真是假,可一时间也不敢轻易做声上前了,只有些周瑞心这一脉的亲传弟子,默不作声地慢慢凑了过去。 “门下弟子……听令……”周瑞心这残躯嘶声说话,听着非常低沉模糊,只能隐约分辨出些音节,“如今是我天心派……生死存亡之际……他这剑侠只是……是……” 说到这里时肉身的脖颈一软,一截气管就从脖子的破洞里掉落出来,随后这身子也零零碎碎地掉落在地,竟是因为他刚才以精气催动这肉身说话,终于将它震散了! 周瑞心只能再把清蒙蒙的阴神现了出来:“他这剑侠,只是个金丹!他们就是来灭杀我天心派的,听我号令……他不是咱们的对手!” 然而众多弟子默然不语,周瑞心就只能再立即环视四周,把视线落在余顺贞的身上。 余顺贞的肉身也被他毁掉了,阴神不知所踪,是无法再用了的。他只能再做声喝道:“侯万中!辛一平!两位长老何在?!” 元婴的修为,肉身被灭,其实阴神也有神通,尚有一战之力。但坏在剑宗的飞剑最擅破法,偏阴神最怕的就是这个,所以不到迫不得已,就最好不要是自己同他交手! 他又喊了两声,那两位长老之中的一位,侯万中才现了身。现身时也很沉默,远远站在文心阁西侧的一座矮楼楼顶,身畔环绕着其亲传弟子,看着在刚才的混乱之中是据楼而守、冷眼旁观着的。 周瑞心的阴神立即向着他的方向掠去,所过之处天心派弟子都惶惶地避开了。等觉得离楼顶的李无相已有些距离,才浮在半空中停下:“侯万中!我传位给你!” 这话叫众多弟子大哗,也叫侯万中愣了一愣。 周瑞心继续厉喝:“你来接任天心宗主之位!只有一样——保住天心派,将这些人都赶下山去!唯独这李无相,他夺了本宗的镇派之宝!你既然是宗主,就该将镇派之宝夺回来!杀了他!他只是个金丹!别怕他那些故弄玄虚的手段!” 侯万中目光闪动,虽然一时间没有答话,但似乎对周瑞心的提议很心动。 周瑞心立即再喝:“你有什么好怕?!他是杀上了三十六宗的宗门、击杀宗主、强夺镇派之宝!此事天下有公论!剑侠也没理好讲!侯万中!!好,你不接这宗主之位——辛一平!” “慢着!”侯万中此时终于开口出声,看向李无相,“这位剑侠朋友,你刚才说周宗主外邪入体?” 李无相一直站在文心阁顶,冷眼旁边周瑞心行事。到这时候,才在夜风中冷冷一笑:“你们不都看见了吗?哪个好人身上会那么邪性?刚才分明就是外邪看周瑞心大势已去,弃他走了。” 周瑞心大喝:“一派胡言!刚才……刚才……不对!刚才就是你上了我的身!我知道了!在山下交手的时候你藏身在指月玄光里——” 李无相大笑起来:“我是个剑侠,周瑞心,刚才你身上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剑侠吗?哪个剑侠会使那种邪法?” “你放屁——” 侯万中抬手一压:“宗主你稍安勿躁——李无相,周宗主是否外邪入体是我天心派宗门之内的事,你——” “宗门之内的事,还是三十六宗的事?看好了!”李无相将气一运,一尊金光灿然的太一圣像虚影立即在他身后显化,持续了三息的功夫,叫所有人看得倒吸一口凉气,方才化作点点光斑散去。 “我是个剑侠,还是然山宗主,有法帖在身!”“周瑞心,你刚才说在山外用指月玄光对付我?说得好!你这天心宗主对我这然山宗主出手,按着三十六宗的规矩怎么算?侯万中,你告诉我,这还是不是你天心派的宗门事!?” 侯万中张了张嘴,犹豫片刻才说:“你……即便你是然山宗主,但你强夺我派镇派法宝——” “哈哈哈哈!好!都听见了!天心派的前宗主周瑞心、现任长老侯万中都说了——天心派的法帖也在我这里!那按着三十六宗的规矩,如今我是不是天心宗主?!” 李无相说到这里,掌心又握住了第二柄飞剑。这是刚才从周瑞心的体内钻出时,用触须从地上捞起的属于齐盛的那一柄。 周瑞心厉喝:“侯万中!别听他虚张声势!夺回来!” 他话音一落,李无相将手指一张,掌心那柄灌注丹力的小剑化作一道流光射出,正中山坡中一栋摇摇欲坠的凉亭。金色流光一过,那凉亭轰然倾塌,底下的天心弟子这时才被惊得纷纷倒退出数步远。 李无相将气猛地一吸,披着血染红裳在空中飞落在地,没激起半点烟尘:“夺?好啊,我倒要看看今晚在这玉轮山上,谁有本事能从我手里把这天心法帖夺去!” 他说完之后等了几息的功夫,见周围一片寂然,就连侯万中都看着刚才倾倒的那亭子一时无语,就又冷笑一声:“既然都没胆子,那我这天心宗主,你们认是不认?!” 眼见着众多弟子一片沉默,周瑞心高呼:“事到如今你们还在想什么?!他这剑侠做了天心宗主,你们要跟着那些剑侠被六部玄教追缉、死在原上吗?!上!他能把你们杀光吗!?侯万中!!” “是啊,周瑞心,我倒也好奇这件事——一个元婴剑侠,能不能把天心派屠个干净!”李无相将手抬起,直指侯万中厉喝道:“你!既见宗主,为何不拜?!要是真想逼我清理门户,那就从你开始!” 丹力运转,仿佛舌绽春雷!山上的两位元婴,周瑞心、余顺贞都已折损,侯万中就只是个金丹修为。他知道哪怕李无相不是元婴,而也是个金丹,但要取自己的人头也是易如反掌! 他胸口发颤,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往文心阁上瞥了一下——三十六宗的金丹斗不过剑宗的金丹,六部玄教的炼神却还勉强有一战之力的。可现在,那楼顶的苗义畏畏缩缩地站着,身旁有三个剑侠环伺……他怕的应该不是身边那三个剑侠,而就是李无相吧…… 这时李无相眼中忽然凶光一闪,指尖又绽出金芒,侯万中把心一横,什么都不想了,双膝触地! 膝头与地板相碰,咚的一声响。他的身子矮了下去,余光瞥见周围的亲传弟子脸上的惊愕之情。可这时候他却没来由地觉得身上一下子松快起来了、安全起来了——他这一跪,李无相那利剑一般的目光就盯不到身上了! 于是他俯下身,胸腔里的一口气因此被挤了出来,叫他的喉头颤动着:“天心派长老侯万中……拜见天心宗主!” 周瑞心怒斥一声:“畜生!” 他的阴神猛地向侯万中扑去,与此同时李无相也凌空而起:“叛逆!敢伤我门下弟子?!” 周瑞心离侯万中要近许多,声到人至,阴神大放青光,一瞬间就将侯万中身上的血气逼退,面孔霎时变得惨白。但一道金光飞射而至,周瑞心的阴神只能往虚空中一遁,消失不见。 周瑞心这阴神的联系在李无相眼中就像是夜空中的一条亮线一样明显,他立即凝聚心神紧紧抓住,也随之进入灵山。 周瑞心听着耳畔的怨鬼嘶吼、看见血雾一片,正要松一口气,可忽然感到身后一阵悸动,转头一看,正是一道金光霹面而至—— 他怎么也跟过来了!? 他深信李无相绝不是什么元婴,因为天心派之中就有两样法宝可以叫活人短暂地自由进出灵山! 然而此时他已不像肉身刚被损毁时那样热血上头、不顾一切了。因为就在刚才,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全无办法——在天心派的太一大殿之中,还有个法子可用! 周瑞心立即向血雾中一潜,再遁回阳间。李无相尾随而至,一瞧见周瑞心阴神的身影,又是一道剑光发出! 底下的天心派弟子仰头往天空之上望去,只见两条身影、一虚一实,在半空中追逐隐现,而一道金色剑光明明灭灭——是他们的前任宗主正在被李无相穷追猛打、仓皇逃窜! 两人一直追逐到玉轮山的最顶峰,这里就是太一殿所在。 原本那轮月晕就悬在太一殿的正上方,光芒直射而下,叫太一大殿无论昼夜都辉煌灿烂,仿佛天上殿宇。 可如今指月玄光的本器正嵌在李无相的左眼眶中,天顶光晕的边缘也就模糊起来、逸散点点光斑,快要消散了,也将这一片大殿的地面映得光芒晃动,看起来好像就在水底。 周瑞心到了大殿之前,阴神又是一晃,消失不见。李无相刚想要追去灵山,却又收住了身形——因为周瑞心的那种联系消失了。 他这回没有遁去灵山,但也可能是遁入了类似玄光镜一类的法宝之中。 李无相就垂了手,冷冷一笑,缓缓步入大殿。 在从前许多时候的争斗中,他自己实力不足,只能靠计谋智取,然而今夜、此刻,面对的已是一个既失去肉身、又失去胆气、更失去了人心的假婴阴神,他就觉得,可以凭着体内飞剑好好斗一斗了。 因为此刻,他体内气血涌动、生机勃发,就连触须之中都微微透着一点莹润的粉色。 梅秋露曾对他说结丹之后是很忌讳再吞噬他人血肉、吸纳愿力的,恐怕影响神志。可之前既是不得已,也是要下杀手,因而,拜周瑞心这假婴肉身所赐,他已三聚顶、五气朝元,将一身丹力温养稳固,即将进入育丹期了! 他就在殿中站定,先看了看那尊垂目端坐的太一像,又冷冷一笑:“周瑞心,本宗是不是还有一个太上宗主?我听余顺贞说你把太上宗主镇压了——此时,就不想再请出来吗?” (本章完) 第177章 宗主不是那么好做的! 第177章 宗主不是那么好做的! 话音一落,大殿之中的那尊太一圣像就发出一阵细微的崩裂声,随后外表的泥胎尽碎、哗啦啦地洒落在地,露出一个灰扑扑的人形。 李无相没有后退,而向着那人形细看——很熟悉,但又有些陌生。 说熟悉,是因为这人形的外表轮廓看起来跟他在药园子里遇见的金子纠很像,是一个苍老的女人,原本该是盘坐在太一的塑像之内的。 有一些看起来像是铁丝之类的东西从她的身上探了出来,端头还挂着土块,仿佛当初为了塑这像,是将这些东西插入她的体内,而后才在外面一层层地抹上泥灰。 但再细看的时候,则发现那些铁丝其实都在闪耀着微微金芒,似是金丝或者铜丝。待激荡起的尘埃落定,又能看清上面原来还密密麻麻地蚀刻着阵符,好像是用来镇压或者保护着什么的。 此时,这泥胎之内的干枯人形猛地睁开了眼,双目中一片浑浊苍白,身子再微微一颤,立即将体表的尘土全都震荡下来。 于是李无相完全看清楚她的样子了——她穿着法衣,但法衣上也有密密麻麻的繁复咒文。李无相对阵法禁制了解得不算多,可只依照从世解集中知道的那些,也能看出来法衣上的咒文多是镇压之用。 眼前的这人,看起来似乎就是金子纠,只不过还有些像是—— 他往旁边扫了一眼。 天心派的太一殿跟然山派的太一殿规制几乎相当,只是更加宏大华丽。太一圣像被供在当中,而右手边的偏堂里,则挂着一幅画像,上书“天心祖师癸阴真君之位”这几个字。 这人的相貌,就是还有三分像是画像中的癸阴真君。 这是……金子纠的肉身吗?看起来似乎比药园中的那个金子纠的面相要稍微苍老一点。 如果是的话——药园子里的金子纠行动坐卧如常,仿佛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她是阳神的修为了?药园中的那个就是她的阳神,而此刻这个被镇在太一圣像中的,则是她的肉身!? “你想做天心宗主?”这枯槁肉身在台上站了起来,说话时的声音是周瑞心的男声混着女声,听起来极为诡异,“那就问问这太上宗主、癸阴真君答不答应吧!” 李无相放出飞剑:“好你个叛逆,你是真把太上掌门给镇压了?封在这泥胎里?” 周瑞心没有再说话,回应他的是雷霆一击! 这肉身前一刻还站在台上,下一刻就已到了李无相面前,猛攻一掌! 这一掌,倒真是打得他有点猝不及防! 自来到这世上之后与人争斗,几乎动用的都是法术神通。刚才听着周瑞心口气极大,李无相还在聚精会神地防备周围可能出现的异像与法术,然而现在,掌风如同锐利的刀子,已轰到了他的脸上! 他心意一动、灌注丹力、飞剑立即贴着他的肉身奔袭而上,正对上了这一掌。 在这世上,如果不使什么神通法术,是很少有什么东西能抵抗一个气血充盈的金丹剑侠的正面一剑的。 然而他这飞剑与肉身的掌心相交,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先是相交处的空气被摩擦压缩至一团亮白,随后亮白立即释出极度高热与狂暴气流,李无相被这气流掀得倒飞出去,气流向着周围猛烈扩散,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巨响,整座太一殿的下半部分顷刻间化为齑粉,而上半部分则轰然崩塌,一时间周围全是烟尘,难辨人影。 这东西怎么回事!? 阳神境界……假阳神境界的肉身,也强横到这种地步了吗?! 李无相在半空中稳住身形,正要从烟尘里跃出去,就忽觉得头顶一股大力传来。 他立即做了三个动作——身子猛地瘪了下去卸力、触须向旁边一探随便攀住个什么东西移位、金丹剑向上迎敌! 但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他整个人被拍进了地下! 出道这几个月以来,不论什么法术神通,李无相是头一回被打得这么惨、被轰得七荤八素! 他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索性躺在地上、用飞剑在自己胸口一划、胸膛大张! 此时第二击来到,李无相立即将胸口猛地一合——似乎包裹住了那肉身,但对方的速度太快了,等他的胸膛合拢时候,就只包裹住了他的一手手臂。 但这就够了! 李无相体内的触须齐出,将这条手臂死死颤抖裹成一团,而后,遁入灵山! 这是娄何第一次跟他斗的时候用的手段。阳间的东西,忽然被强行拖去灵山,自然也就不在阳间了、也就回不来了!要不是当初李无相也是个青囊仙,只这一招胜负就能见分晓! 他耳畔立即听到了怨鬼嘶嚎,眼前红蒙蒙的一片——那条手臂就被他裹在胸腹里,带了过来! 但李无相正要松一口气,这仿佛已经离了肉身的手臂,忽然用力一挥—— 将它自己、连着李无相,从灵山里挥了出来! 李无相尚未来得及惊骇,这手臂就又将他掼到了地上,再狠狠轰进地下三尺,而后一击接一击,狂风骤雨般的攻势砸在他的身上,李无相想要跃起、想要发出飞剑,可都来不及!太快了! 等到太一殿的殿顶轰隆一声坠落在地时,李无相已被深深轰入地下两丈有余,仿佛落在了井底! 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 带进灵山里也不行?! 就在这时那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忽然停止了,而头顶的烟尘也落了下来——李无相看到被周瑞心的阴神附体的这肉身站在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浑浊的眼中全是愤恨:“你想做宗主?!我看你有没有命做!” 李无相没立即跟他说话。 他觉得要是个寻常的金丹剑侠,这时候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残了。 但幸好他如今是披金霞的皮囊裹着一张金缠子,又修到了真仙体道篇即将育丹的境界,这披金霞加金丹虽然不至于是金丹加倍的地步,却也叫他的身躯远比一般的剑侠更耐打。 可即便如此,也是被轰得几乎无暇思考,扁扁的一张人皮,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慢慢在这坑底略微恢复了人形。 于是这才说:“好本事啊周瑞心,一开始怎么不使出来?” 不过这话他不是真心问的——刚才听着周瑞心开口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已经跳出了一个念头。 为什么停手了?就为了再说一句狠话? 要自己是他,绝不开这个口。 因为他发现周瑞心刚才的声音,跟之前那一句“那就问问这太上宗主、癸阴真君答不答应吧”,变得有些不同了。 他的声音似乎变得更加深沉嘶哑了些,或者说,老迈了些。 他不知道金子纠这肉身是因为什么强横到这种地步、就连灵山都困不住,但这样本事要是在一开始就使出来,就不用被自己逼得那么狼狈了。 必然是要付出什么代价的。而代价—— 他想起了在药园子里,金子纠为自己缝补金缠子时动用神通的情景——在那井中,用一尾游鱼化龙、而后剪下触须。把金缠子缝补好之后,金子纠的手变得更加苍老了,仿佛为了施展那神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她要是个阳神,哪怕是个假阳神,不说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也不该在四百年间就老成那个样子了…… 所以她当时是在借神通吧!?借的癸阴真君真灵的神通!而这世上的神通是没那么好借的,是要以寿元做为代价的! 周瑞心的阴神,应该也是付出了一样的代价,因此才在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之后变得苍老了! 所以他现在是在缓口气? “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周瑞心在顶上开口,又将身子缓缓挺起了,伸手抓住一根肉身上插着的金丝,“怪不得你们做剑侠的这么猖狂,真是好本事啊,区区一个金丹,到了这地步,还能站起来跟我说话!” “好,你要做宗主,我就叫你瞧瞧,做天心宗主,到底有没有那么舒服!” 他猛地将手一抬,把一根金丝拔了出来,随后又拔掉胸口的另外两根。 他这肉身变得更加挺拔了,看着已不再像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而似乎又年轻了些……不是似乎,是她的脸,真的变了! 脸上的皱纹、沟壑都变少了,皮肤也变得稍微光滑了些。虽称不上是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但已从一个老妪变成了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模样。 变的似乎不仅仅是年龄,还有相貌。 从前是七分像金子纠,三分像画像上的癸阴真君,而现在,金子纠的相貌渐渐变得模糊了,这肉身的面孔倒是与癸阴真君越来越接近! 周瑞心又抬起手,握住了插在头顶百会穴上的一根金丝。 只这一碰,似乎就叫他痛苦极了!他将头仰起、浑身发颤,口中发出啊啊的惨叫,将那根金丝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 金丝一离体,因为烟尘而变得有形的气浪轰的一声将周围的建筑残骸一扫而空,这肉身格格作响,仿佛体内的关节百骸都在重组,碧蓝色的清光自她的百会穴中溢出,由上至下、一波一波地冲刷着她的身躯,将法衣上的那些禁制咒文都冲刷得模模糊糊、仅依稀可辨! 她是要变得比之前更强了?! 周瑞心是不要命了?他这是要献祭多少的寿元?连鬼仙也都不想做了?!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狗屁事的时候。刚才被禁制压制的这肉身就已经把自己打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了,而现在——李无相觉得这东西搞不好就会在下一刻忽然现在自己身边,然后把这一身金缠子给活撕了! 周瑞心一边任由这身躯被清光冲刷,一边慢慢伏下身子,像一只即将扑击猎食的野兽般盯着坑底的他,双眸中同样闪耀着蓝光,极度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要死了!! ——才怪!! 你能请神,我就不会吗?! 李无相一口咬断口腔之中的一束触须,将黏腻的粉色体液喷了出来,在神念当中厉喝:“龙威真君!!” 砰!! 他整个人又被轰到了坑底! 但这一次周瑞心没有一触即走,而是双手死死抓住他的双肩,李无相尚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已被擎了起来,皮囊之下的金缠子吱吱作响——之前想的一点不错!周瑞心要把他给活撕了! 剧痛!仿佛魂魄要被撕扯开! 只僵持了不到一息的功夫,哧啦一声裂帛似的爆响,披金霞境界炼就的皮囊在胸前绽出了一道口子,正是他此前的那道伤。 随后,被金子纠补好的、金缠子上的那条伤口,也开始发出细密的格格声,也要绽裂! 李无相在神念中再次厉喝:“龙威真君!!” 此时回应才姗姗来迟:“乖徒儿你这是叫上瘾了?你不是已经从指月玄光里面出来了吗?你知道我之前费了多大劲才帮你——啊?!你又在搞什么啊?!” 李无相大喝出声:“金丹精血!借神通一用!要死了!” 非比寻常的金丹剑侠的精血供奉,和眼前所见的骇人情景——赵奇犹豫了一瞬,似乎终于抵挡不住前者的诱惑:“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你非得给我立个牌位不可!来了!” 在被金子纠所缝补的第一条龙须即将崩断的一刹那,李无相的体表忽然浮现出一层血红色的、仿佛血痂皲裂所留下的痕迹一样的鳞甲! 他的皮囊一紧,胸前本已经被撕开的那条口子骤然收拢、被鳞甲紧紧锁住,又将双脚一蹬,狠狠把周瑞心踢到了坑壁上。 但他这一踢对那肉身来说似乎就像是在挠痒痒!两具躯体一分即合,周瑞心又将李无相紧紧抓住,再要试着去把他撕开。可现在这样的手段对他而言全然无效了,自灵山借得的赵奇的神通,将他的周身护得严严实实,仿佛成了个人形的铁砣。 于是这肉身发出一声怒吼——只是如今这声音里,是周瑞心的已变得极小,而大部分都是这具肉身的了。 她不再想要把李无相撕开,而高高一抛,随即跟上! 她现在的速度比之前更快,快到李无相在一瞬间的功夫只能看到自己身边全是密密麻麻的身影,恐怖的力道像细密的雨点一样落在身上、在空中激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气浪,直轰得那鳞甲崩碎、血光四溅,只用了三息,赵奇就在李无相的神念里哀嚎:“这是什么玩意!?” “好像是癸阴真君!” “癸阴——真君?!”赵奇厉声尖叫,“大侠你能不能不要每次搞这种事都要叫我一起倒霉?!” “谁叫咱俩是师徒呢!?”李无相觉得自己的神志都开始模糊——他的魂魄,似乎要被从金缠子里轰出来了! “别走!再帮我撑上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呸!你自求多福吧!” (本章完) 第178章 斩草除根 第178章 斩草除根 但赵奇说了这话之后还没立即从李无相的神念中隐去,而是又等了两息的功夫才大叫:“你来我这边啊!退一步海阔天空懂不懂啊!?” 此时李无相就没空回应他了,因为他在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用来观察这肉身的脸。 她的动作实在太快,面孔只剩下残影。然而在这烟尘弥漫的环境中,李无相还是能依稀辨别出她的样子——最开始七分像金子纠,三分像癸阴真君,可现在脸上已经看不到什么金子纠的痕迹了,而就仿佛是画像中的那个癸阴真君走了出来。 他搞不清楚天心派的人把金子纠的肉身镇压在这里是什么讲究,但最底层的道理一定没错——此等神通需要代价,代价就是寿元,周瑞心的阴神寿元有限,她没可能一直这么猛。 而现在她面孔的变化代表着什么?天心派的禁制镇不镇得住她?周瑞心控不控制得了她? 但不管是什么,周瑞心肯定撑不了太久了! 就在这个想法浮上心头的三息之后,攻势忽然减缓! 肉身的动作忽然变得僵硬迟滞,就像是一个原本活动流畅的机关人偶的某个关节部位被损耗到了极限,猛地变得卡顿起来。 时候到了! 听着赵奇大叫一声“我可真走了”,李无相立即舒展身体,抓着一个空子飞身掠去一旁,然后回头去看——如果这周瑞心还要来追他,就把他往天心派宗门弟子所在的那边引。这东西既然坚持不了多久,那就正好叫他们瞧瞧他们的太上宗主是怎么被镇压的。 如果不追了,那他就要在这里守着,绝不能让周瑞心的阴神出逃。他做了这么久的天心宗主,今夜落得如此狼狈下场其实也不是本事太差,而应该算是运气不好——一口气遇着了五个剑侠,其中两个还不是人。对付这种人,一定要斩草除根! 但两种情况都不是——肉身又在原地挥舞了几下肢体,忽然站下了。 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癸阴真君,正站在一地狼藉之中发呆。 她的身上原本有十几根金丝,之前被周瑞心拔去了三四根,剩下的多分部在她的胸口、双臂上。如今法衣上的禁制咒文已被刚才的青光冲刷得几乎看不见了,披在她身上,就仿佛一袭白衣。 但现在这白衣之下,被金丝扎进去的位置,袍服开始起伏、蠕动了,好像底下埋藏着什么大虫子,要将金丝给拱出来。 接着她忽然痉挛似地抬起双臂要去够那些金丝的端头,可手指即将触及到的时候又颤抖着停了下来、悬在半空中晃荡着,像是有另外一种力量正在阻止她这么干。 现在是周瑞心,还是这具肉身? 这时候一道清蒙蒙的光影忽然在肉身上一晃,分了出来——是周瑞心的阴神。 但他此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看起来就像是肉身的重影,晃了几晃,一下子又叠了回去。随后,像是又了好大力气,周瑞心的脑袋才挣扎着从这肉身的百会穴中冒了出来:“别让她拔出来!拦住啊!” 此时他这声音听起来无比惊慌恐惧,并不像是作假。但这世上“并不像”而真的是的事情太多了,李无相就握着飞剑,冷冷地说:“哦?” “癸阴真君!叫她拔出来癸阴真君就要降世了!” 李无相一笑:“我是天心宗主,叫我派祖师降世有什么不好?” “降世的是——”周瑞心的话说了一半,立即又被拉回了肉身里去,过了一息的功夫才重新冒出来,但身上的青光已经很暗淡了,就仿佛一个虚影子,“降世的是真灵啊,你不是想要玉轮山吗?!降世了你就要不成了!” 他听起来是真的怕了,眼前这模样也的确不像是在作假了——李无相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时候!因为问什么都会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瑞心,你快不行了?那就说得越简单越快,我就越可能帮你!” “你——”周瑞心的阴神又被拉扯了回去,这时候肉身的手终于触及了一根金丝,随后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翻转、死死抓住、用力向外一拔! 整具身子猛地一颤,她看起来就好像又年轻了些。 周瑞心的阴神在她身边晃动,此时声音也变得极微弱了:“我们是把她镇压了……这也是无奈之举!要不是为了对付你我刚才也不会解了她的天府印,但如今是我头一回解了她的天府印,我没想到——” 李无相立即打断他的话:“我怎么救你?怎么叫你出来?” 周瑞心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愣了愣,然后才说:“你帮我制住她一阵子、困住她一阵子,就一阵子,什么都行——” 他话没说完,再次被拉回了肉身。李无相就立即在胸腹中一摸,掏出一张竹纸来。 然山符! 细论起来的话,他当初可以说就是因为然山符入道,可到如今许久过去了,他这然山宗主却几乎没再用过这东西了。 他将符纸凌空一展,几缕触须从指尖探出,聚成个毛笔尖的模样。再以粘稠的体液作墨,按着当初赵奇那样,写了一个困字符出来。 此时这金子纠的肉身又抬起手,抓住了第二根金丝。李无相便将真气一运,一抹火线立即从符纸的底端燃到顶上,可一张化为灰烬的符纸却仍旧好端端地被他夹在指间。 这时候,再提气厉喝:“去!” 那肉身的脚下立即出现了一圈纸灰。 只是这符纸灰并没能在她脚下显现太久——只两息的功夫,就仿佛遇着一阵大风,立即被刮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可这一道困字符仍是叫她愣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在这么一瞬间,周瑞心的阴神猛地从她的百会穴中脱出。 李无相是见过梅秋露这剑宗元婴的正经阴神的。看起来就跟活人没任何区别,凭着法术神通挪动物体时,也好像是个有形有质的活人在拿。 但或许因为三十六宗的功法属于阉割版的缘故,周瑞心的阴神一看就不是活人,清蒙蒙、半透明,像是个鬼。而此时或许因为损耗的寿元太多,他这阴神看着就更加淡薄了,而只变成个透明的轮廓,要不细看,一不留神就会觉得只是被激荡起来的尘雾中的一团气流。 瞧见李无相,阴神脸上的神情像是要先叹一口气、再说几句话。 可此时一道金光发出,阴神的胸口立即被穿出了一个大洞! 这伤口就像是烟圈,一旦出现就不再缩小,而缓缓向着躯体扩散、蔓延,叫他的半个身子都开始化成丝丝缕缕的青烟。 周瑞心猛地瞪起眼睛,而此时该是已经无法收束形体了,眼睛一瞪,立即变成两个好大的窟窿:“你不是要救——”“那是你误会了。只是我不亲眼见着你魂飞魄散,就不安心!”话音未落,第二道飞剑已发出,正中周瑞心阴神的脑袋! 这一下他的整个身形都化成丝丝缕缕的青烟袅袅散去,李无相立即在灵山与阳世之间来回穿梭几次,确认周瑞心是真的形神俱灭,才去看那具肉身。 刚才她已经将第二根金丝拔出来了,如今又握住了第三根。 到这时候,她的动作变得稍微流畅一点了,看起来像是个年老体衰的寻常人,正吃力地在自己身上摸索。 然而,如今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 叫李无相想起了赵傀! 灶王爷! 赵奇在金水请神将赵傀请来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如今的气势——地面上的灰尘扬起了,但不像是被风吹拂,而极为缓慢,更像是那肉身附近的天地都颠倒了,它们正在下落,而非升腾。 一种可怖的力量向着四周发散开来,李无相觉得自己开始朝着那具肉身倾倒,他要把身体尽量地后仰,才能觉得自己是站直了的。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湿润了,但灰尘却仍旧干燥,所以这种湿润并非是指水汽,而是指地上那些成堆的碎砖瓦砾、屋栋房梁,都像是浸饱了水,在融化、在滴落——木头在滴落,石头在滴落,就连附近的空气、夜色也在一同滴落,仿佛这个世界原本是假的,而现在淋了雨,在褪色! 李无相飞身后退出十几步才离开了这具肉身的影响范围,然后拔高而起,向天空中发出闪耀的飞剑。 没过多久,两条身影在夜色中飞奔而至,一个是曾剑秋,一个是苗义。 曾剑秋落在李无相身前,脚步稍稍一顿,欲言又止。李无相立即走上前去,用力拥抱了他一下,随后感到两只有力的大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李无相退后一步,看着他:“姜教主的事不是我做的,不算是。” 曾剑秋点头:“我知道了。” 又看向远处那具肉身,瞳孔一缩:“那是怎么了?” 李无相没答他,而转脸去看苗义——两人过来的时候,曾剑秋一直落后他两个身位,刚才用手拍自己的时候,李无相也感觉到他掌中贴着一柄飞剑,好像是一直在戒备着的。 那么—— 李无相向“苗义”冷冷扫了一眼:“你是真形教的人?” 曾剑秋也看了他一眼:“这人有把柄在娄何手上。娄何刚才给我传了信,说今夜这种情形他是不方便现身了,但这个人,一个月之内都可信。” 李无相在心里叹了口气。 曾剑秋不再称呼“娄师兄”,而是“娄何”了。 而娄何,也并未将他的手段放心告诉曾剑秋,也不知道他现在站在这里,听着这些话,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过现在不是心有戚戚的时候——那肉身已经握住了第五根金丝,她的表情也开始变得灵动,一双放射湛蓝精光的眼睛也在往三人这里看! “好,娄师兄说可信,那——”李无相看着苗义,“你是真形教的德阳镇守,懂的应该不少,这里是这么回事——” 他把此前的情景迅速讲了一遍:“……周瑞心说他们是迫不得已才把她镇了起来。看眼下这情景,我想周瑞心该也知道这东西很危险,但之前为了对付我,不得不用。用到了一半,又觉得驾驭不住、快要遭其反噬了,所以叫我帮他——我这么想,对不对?” 苗义的脸上现出些恐惧的神色来,但李无相觉得该是娄何装出来的。装得很好,说话也似乎有所顾忌、吞吞吐吐:“剑仙、剑仙你说的大半都对……只不过有一样,你帮不帮那个周瑞心其实都没什么用,杀得好,杀得好!这东西你帮了也是制不住的,全都是怪他!” 李无相一皱眉,分出丁点儿心思陪他作戏:“废话少说,捡要紧的!” “是是,是这么回事——其实我不说贵教的高人也是应该知道的……这东西是癸阴真君的真灵啊!” “天心派有一个真灵降世的太上宗主,是好事也是坏事,坏就坏在这真灵本身上,因为三十六真仙的真灵就只是些前世的技艺、学识的凝聚,不是真的灵神,所以二位剑侠,这么说吧——” “譬如这位癸阴真君的真灵,陨落之前想的是什么?是跟七部玄教斗、是杀尽天下叛逆!这就最要命了——什么是叛逆?我在她眼里算是叛逆了,那别人呢?譬如这些天心派的弟子,他们算不算?自然算了!因为他们不是东皇太一教的修士了,而是天心派的修士了!真灵不会喜欢!” “这倒是好些了,毕竟还是有祖师传承的,那……天下间的寻常百姓呢?都不是业朝臣民了,算不算叛逆?!” “所以之前他们应该是真把这东西镇起来了……这事,凡是宗门里有本宗真灵降世的,差不多都会这么做。但如今——” 李无相同曾剑秋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骇然之色:“所以一旦她降世,除了我们这些剑侠、天心派弟子……就是一个杀?!” 苗义叹了口气:“是啊。” “但这东西没法在阳间待得太久,是不是?她需要寿元献祭!” 苗义转脸往山下看:“三千多天心弟子的寿元,我也不知道她能在阳间待多久了。” (本章完) 第179章 什么东西 第179章 什么东西 “娄——”李无相往前一步,看着苗义,“娄师兄叫你帮我们的忙,你就真的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吗?” “法子是有的,但有法子不等于办得到——叫天心派弟子立即忘了他们的祖师,或者远远离开,不再去想,把跟癸阴真君有关的东西全毁了。世上自然还是有人记得她的,但比现在要好,会让她在阳间待的时间短一点!” “但是姜教主呢?我们剑宗的姜教主身上也有真灵,但是他——” “姜教主是——”苗义顿了顿,“你们的那位姜教主是阳神,跟天心派的金子纠不同,她的事我在教区里的时候是听说过的。” “这个金子纠原本就是个散修,资质也很平常,是无意中被癸阴真君真灵降世入体的。真君的真灵不算是真仙,但入体到人的身上,也能叫人洗经伐脉,所以她才修到了假阳神的境界。” “但她这假阳神跟你们的姜教主可不同,差一点,差的这一点差别可就大了。姜教主的阳神境界比不得真仙,但在阳间,应该是压制得住入体的真仙真灵的——咱们说是真灵,其实不就是鬼吗?只不过是真仙死后的留下来的鬼,跟真正的真仙可差多了!” “再有一样……你们的东皇太一是被镇压了,不是死了,他的真灵也不算是鬼的。可三十六宗的假阳神,就是比剑宗的元婴要强一些,算是这天底下最弱的阳神了,未必能压制得住真仙的真灵。因此教里的说法是,像金子纠这种情况,都是修到了假阳神的境界,然后就借着肉身将真灵镇住——除了平日里可以祈愿、求些法术神通之类,再有的就是留到今天这样子,是宗门最后对敌的手段!” 李无相看了曾剑秋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但自己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些事娄何知道,应该因为他从前就是真形教的修士,而且境界还不低,颇被看重。而自己在这世上初来乍到,曾剑秋离开教区时年纪还小、到了剑宗也不算是核心人物,应该也无从知晓这样的辛秘。 然而娄何从前没对曾剑秋说过这些事吗? 也许即便是从前的娄何,也从来不是曾剑秋以为的那个“娄师兄”。 但现在也还不是心有戚戚的时候。三个人说了这些话也不过十几息的功夫,就不得不再往外头再退出一些。 因为地面也在开始变得潮湿、融化了。石质的地板开始变得绵软,当脚步离开的时候,能听到湿哒哒的泥泞的声响,仿佛快要把三人吞没了。 李无相再看那肉身一眼,去看苗义:“既然娄何说可以信你,那就留着你的命——你走吧。” 苗义眼神一闪:“倒是不急着走……这原本是祸事,但在如今这情形,也可以变成好事。” “怎么说?” “我之前给东岳坛传了信。”苗义看着李无相,“说剑宗的第三个元婴剑仙来了天心派,要占住玉轮山。所以,至少真形教,一定有高手来剿杀你。快则四五天……至少要来四五个,也可能更多。真形教的高手,这一回总不过是还虚的境界,跟降临阳间的癸阴真君真灵一比,不值一提。你不是想要救援剑宗大部吗?杀了这几个……这里又被真形教视作未来的教区腹地了,他们必然会先想要把这里的事情解决掉,你的主意就成了。” 曾剑秋被他这话弄得发愣:“你到底是有什么把柄在娄何手上?” 苗义笑了笑:“我要是没记错,你,还有娄何,原本不都是我教的人吗?一样做了剑侠。这世上可以被称作把柄的东西太多了,亏心事算,仇怨也算,野心就更算了。” 李无相稍稍一想:“你说你也不知道真君真灵降世能待多久,能有四五天的功夫?” “把各地的天心派弟子都召回来,三千多人的阳寿,肯定能。”即便是在这样不应有丝毫拖延的时候,李无相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我们是剑侠。” 苗义笑了一下:“哦,我都差点忘了。” 曾剑秋皱起眉,看着他们两个。 李无相意识到他或许有点起疑了。要寻常人初次跟他接触,或许会觉得他这人性情直率,是很容易轻信的。可如今他知道这位曾老哥的信任其实有的时候有点像是那种兄长—— 离家在外的幼弟对兄长说,遭遇创业难事,需要些钱财周转。兄长或许会在心里想,是创业遇着了难事,还是用来做别的?可或许不会问,只会资助过去——这种信任不算是轻信,而是一种包容和善良,是这世道中极为珍贵美好的品质。 有些人把这种品质视为愚蠢,或者想要加以利用,李无相不知道娄何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就他自己来说,他很清楚这种信任一旦失去,就绝不会再有了。 因此立即开口,不给曾剑秋细细思索的机会:“但你说的这个法子不错。苗义,四五天,你能保证他们来吗?” “差不多。” “好。”李无相点点头,转脸去看曾剑秋,“老哥,程胜非留给我,你带另外两个走——” 曾剑秋皱起眉头:“你要干什么?想拼命了?” 李无相笑了笑:“你看我是真像个元婴还是真像个傻子?我对付不了好几个化虚,更对付不了真灵,但是我有办法。不过这办法跟另外一个人有关,没问过那人,我不好说是谁。” 曾剑秋仍旧皱着眉看他。李无相就叹了口气:“好吧。我之前受了重伤,遇到了一位天心派的高人,就是那位高人把我的伤治好了,还对我说,最好为天心派保留一线生机——那一线生机就是指程胜非。” 曾剑秋和苗义同时一愣,随后苗义迟疑着问:“……你是说金子纠?!癸阴真君应该是被镇在她的肉身里的,那你遇着的那个——” 李无相点头:“是金子纠。应该是她的阳神。我觉得这位太上宗主……她可能知道玉轮山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既然叫我来,我猜不会没法子——你说四五天,金子纠的阳神,也许有办法把她这肉身再拖上个四五天。” 苗义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李无相,我的意思是说……” “要我知道的没错,当初把真君真灵镇在肉身里的时候,是要连原主……连金子纠的阳神,一起镇进去的。玄教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这法子用到了玄教法门炼神境界的一些手段。” “金子纠的阳神,应该已经被炼进这肉身之中了。你遇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 昨晚就睡了四个小时,今天八个多小时在高速,撑不住了牢铁们,就更一章2000字的。 (本章完) 第180章 崽卖爷田不心疼 第180章 崽卖爷田不心疼 这话叫李无相一怔,身上泛起一阵恶寒。他觉得自己在药园里最担心的事情似乎来了——那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快些走,因为那位老妪所释出的善意在这世上实在太难得了,他很怕看见她可能存在的另外一副面孔……而现在,事情就是自己担心的那样吗? 当时她说“我不会教你怎么对付天心派的弟子”……她是预料到了现在的情景,就是想要将癸阴真君的真灵从镇压里释放出来、大杀四方吗? 她就是癸阴真君?! 不……娄何都说真灵并没什么意识的,那是…… 这时三人忽然觉得天顶猛地亮了起来! 抬头一看,立即觉得头晕目眩,想要往地上摔倒——因为玉轮山顶的天地之间好像倒过来了! 天空之上,那一轮月晕仿佛成了个旋涡的中心,无数道流光从四面八方缓缓向着月晕汇聚过去,天空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而水流正在漏尽。 随着光晕向着月晕中越聚越多,玉轮山的峰头似乎轻轻一颤,又平静了下来。 苗义的脸色一变:“护山大阵被吸走了,还有——” 还有阳寿! 三人之中应该只有曾剑秋看不到,但李无相与娄何看得清清楚楚——无数道淡薄的金色光芒正从山中的四面八方也往月晕中汇聚过去! 月晕大亮,似乎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重量,开始向下垂落。 而远处那肉身的身上只剩下六七根金丝了,她此刻已经用不着伸手去拔了——她身上的清光与月晕的光芒交相辉映、彼此牵引,那些金丝也被牵引得嗡嗡作响,随后发出数道尖锐嗡鸣,一下子飞了出来! 癸阴真君的真灵张开嘴,七窍之中立即迸发出夺目的炫光,向着四面八方喷发。 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压得玉轮山头的林木簌簌作响、似在伏低膜拜,大片大片的鸟雀惊飞,几乎成了夜色中连片的乌云! 癸阴真君要同那月晕融为一体了……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瞧着两人眼中的惊骇神色,娄何就在袖中握了握拳——曾剑秋没办法,李无相看起来也没办法,但是他自己的话……或许有! 他身上的那个……那个…… 他从前以为那就是太一真灵,可现在,他意识到那更有可能是某个极其强大的外邪。 外邪身上必有所求,求的不会是肉身的主人——对他们而言,像自己这种人实在太过渺小,不值一提。 它们所求的,要么是改变天下运势,要么是像眼前的癸阴真君一样,降临阳间。 只不过,这世上谁无所求?! 他如今已不像之前心里刚刚生出这个猜测时那么惊慌畏惧了,而觉得这倒也很好!外邪出手必然大方,至少短期之内,自己得到它的许多帮助! 而现在,要去求它吗?为了天心派附近的世间百姓、无辜性命去求?它又会索求什么? 娄何只犹豫了一息的功夫,就在袖中将拳头松开了:“我们走!现在没办法了!往后再想法儿把玄教的人引到它那儿去! 李无相转过脸,正要说话—— 从山下似乎极远的地方,忽然又飞来一道金光! 与之前轰击天心派护山禁制的剑光不同,眼下的这一记更加凌厉——从能被看见、到飞射至那月晕之前,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但就是这么一会儿,剑光所过之处的夜空中便留下了淡淡的红色尾迹,随后像是空气被点着了,轰的燃烧起来,化成一片火云,向着地上缓缓洒落。 而后,剑光正中那轮月晕! 似乎因为没了护山禁制,这一次不是崩碎了一角——金光正钉在那轮缓缓下落的月晕中心,仿佛夜空就是一片幕布、而光晕被牢牢钉在了幕布上! 月晕之下的癸阴真君猛地地发出一声嘶嚎,分不清是因为痛苦还是愤怒,但身子一僵,不再动了。周围原本变得潮湿柔软的一切,也在这一瞬间恢复原状。 可这似乎只是暂时的——金光在月晕中心凝而不散,微微颤抖着,金色的光尾拖曳得很长,像一枝箭。 但它的光芒正在耗散、在慢慢地变弱变短,而月晕在停滞之后,又继续以极为缓慢的速度下落了。 三人惊愕了一瞬间,几乎是同时发声:“是谁?!”然后才各自愣了愣,曾剑秋问李无相:“不是你找的——” 李无相也看曾剑秋和苗义:“我还以为你们是请来的梅师姐!” 片刻之后他们才回过神,曾剑秋转脸往山下的方向看,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找来的,也不是你的话……那是谁?不过肯定不是梅师姐。” 他抬手往山下的方向一指:“刚才这道剑光比之前那三道剑光离得远得多了,说明发剑的人已经远离玉轮山了,如果是梅师姐,她不会走,而一定会过来帮忙!” 又皱眉想了想:“这样的境界,崔剑……崔教主吗?他怎么可能来这儿了?那边出什么事了?” “先别想这个了,反正是来帮忙的。”李无相往山下看了看,“如果非要走,这回也不能走空。我是天心宗主了,曾老哥,我做主,这天心派的宝贝咱们能带走多少就带多少,剩下的叫天心派的人分了,赶他们下山!” 要找天心派的藏宝之处一点也不难。三人离开太一殿之后,正遇着那位长老侯万中——应该是瞧见了太一殿方向的异象,他正带着四五个亲传弟子往这边赶,该是想要看看到底是谁占了上风。 李无相立即把他当头抓住,问:“天心派的宝物丹药之类的在哪?带我去!” 侯万中往太一殿那边瞥了瞥,李无相看着他:“你不用看了,周瑞心把镇着癸阴真君真灵的禁制解开了,他的阴神已经被我除了,真灵也叫我暂时压制住了,但是暂时——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话立即叫侯万中的目光发直,惊恐地张着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那就是明白了。 李无相就把他的衣领再紧了紧:“你是要在这儿愣着等死还是说话?” 侯万中被他一扯,这才缓过神:“宗主啊,山上的那些……毕竟是本宗历代积累的,你虽然是宗主,但是……” “你跟我一起去,要拿多少拿多少!叫你的人传令给余下的弟子,都来拿!这里待不了,带走一点是一点!” 刚听着前面两句的时候,侯万中就眼睛一亮,猛地点头:“是这个道理,你说得对!总要保存些生机!你们几个,去,下去跟他们说,去后山碧元洞!” 碧元洞被藏在后山的山腹之中,掩藏在林木里,有迷踪阵法庇护。 但身后跟着一个元婴剑仙,侯万中是半点儿招也不敢耍,反而看着比李无相更急切,抢在他发话之前就将禁制破解了,直引着他们穿过密林,往洞口去。 等到了洞口,看到有四个看守的弟子。瞧见他们走过来先是一愣,又是神色一凛,开口喝道:“侯长老,这几个人是——” 李无相大步上前,一边释出飞剑一边在体内运气结印,叫太一圣像在身后显化:“我是剑侠,天心派认祖归宗了,现在我是宗主,闪开!” 四个弟子又愣,还要拦,侯万中立即冲到李无相身边将他们拨开:“的确是宗主,周瑞心叛逆宗门已经受戮,你们四个跟我们一起进去——山上出了大祸所有门人弟子都要下山,要带着碧元洞里的宝物下山,保存些生机种子,你们也进去把东西带上!” 他轻易拨开了其中一人,而另外三个只是退了一步,立即又冲到李无相面前,各自掌中多了一面玄光镜,喝道:“止步!我们只认周宗主的符命!或者叫另外两位长老来——” “好胆,好骨气!”李无相点头一笑,飞剑就化作流光从三人的背后穿出——三人立即倒在地上,胸口和后背氤红了一大片,只感到一股钻心刺痛。反应过来之后觉得自己必死了,然而等到咬着牙下意识地将手臂往地上一撑,却意识到伤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飞剑是避开了体内脏器,只穿出了个前后的轻伤! “有骨气就不该死,侯万中,把他们捆起来,一会一起带下山!” 碧元洞的门是一道石质的千斤巨闸门,那三个弟子躺在地上,其中一个捂着胸口,瞪着眼睛:“我呸!你就算杀了我们也进不——” 但李无相直接走到石门前,身形一闪,穿了进去! (本章完) 第181章 别骂我 第181章 别骂我 石门之后一片漆黑。李无相在夜里一向看得很清楚,可这里连一丝光亮都没有,他一时间也变成了瞎子。 他的身上带了火具,但他没有立即拿出来,而是站在原地把触须放出微微地舞动着,仔仔细细地听了一会——周围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空气流动,似乎只是一个密闭的洞窟,极度安静。 李无相就稍稍放了心,试着慢慢向前挪动一步。随后,他身上一紧,又猛地收住了脚。 之前他是先潜入灵山,绕过石门,才又来到阳世的,因此几乎没有对这石洞里的空气造成任何扰动。可他刚才这么向前挪了一步之后,触须却立即敏锐地感觉到约在自己身前一步远的距离,也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气流扰动,就好像有一个人或者什么东西正跟自己面对面地站着。 于是他再次屏息凝神,试着感应对面的东西……然而一无所觉。 碧元洞竟然是天心派的藏宝窟,应该就不会只有门外的四个人在守卫。所以他猜自己刚才所感觉到的,应该就是洞里的另外一重守卫。 这种事自然是提前问一问候万中最好,但他之所以没有问,是因为他并不打算只拿走自己能随身带走的那些。这世上除了六部玄教与剑宗之外,就是三十六宗势力最大,而天心派又有三千年的积累,宝贝不知道会有多少。 这回能占下天心派,其实许多事都是因为时运的缘故,要是他自己独斗,是绝无可能将周瑞心给斩了的。 所以说,这是一笔泼天的富贵,短时间之内可能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所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那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旁人,他都得尽量把这个地方搬空。他的肚子或许装不下太多,但却还有个然山幻境。天心派的典籍经卷、跟幽冥地母有关的东西,他要全都带走——他来到这世上的时间太短,知道的太少,这方面的亏实在吃得太多了。 可现在他停下来了,对面的东西似乎也就停下来了,好像正在模仿他的动作。 又僵持了两息的功夫,李无相不耐烦了。 外面有个即将降世的癸阴真君,他没时间跟这个装神弄鬼的什么东西磨蹭了。反正他刚刚吃了周瑞心的假婴肉身,血气充盈,胆子也就肥得很,索性直接将丹力一运灌注飞剑之上,开口将其喷出,厉喝道:“天心派新任宗主在此,给我现身!” 可几乎就是在飞剑脱口而出的一刹那,他立即听到一阵尖锐的爆鸣声,随后周围一片乒乒乓乓的脆响,自己身上似乎也被无数条从各个角度射来的刀兵击中,就连这披金霞的肉身皮囊,都绽出了无数条口子! 但也是在这一瞬间,他借着飞剑之上金光把这洞窟里面的模样看清楚了—— 狗屁的洞窟! 明明就是个极小的石室! 长宽各不过两步的距离,看着像是是一间相当狭窄的牢房。只不过除了石门之外的另三面墙以及头顶、地面的石壁都被打磨得极为光滑,仿佛是镜面一般。 而这么五面镜子相互映照折射着,也就映出了无数个他的影子、无数柄飞剑,也仿佛是里面深藏了无穷无尽的空间。 刚才感觉到的气流扰动,就是因为这石室太小了吗?李无相就将小剑擎在指间,把这石室完全照亮,然后又向面前的石镜中发出一道轻微的剑气—— 下一刻,无数道密密麻麻的剑气也从镜中密密麻麻地还了回来。 他忙将它们避开,再伸出手指去戳那镜面,但手指穿不过去。 这东西能反射神通法术的攻击,却过不去人,所以这洞窟本身就是件宝贝? 镜中的空间应该就是真实存在的,但看着亦真亦幻……是幻境!? 他有点记不清是谁说的了——三十六宗其实都有类似然山幻境一样的藏宝地,各不相同。如今见了这东西,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天心幻境”! 然山幻境是一张符纸,天心幻境,应该就是这五面石镜里的空间了。 能把这玩意搞到手就好了,也免得一样样地往还没展开的然山幻境里搬了。 李无相立即开始尝试——把左眼框里的眼珠摘下来,在墙壁上蹭来蹭去、运气结印显化太一圣像、试着自己往石壁里面挤、再念一些世解集中记载过的常见的破法咒语——但都完全没效果。 现在没时间拖延了,难道真要出去再问一下候万宗不成? 但就在这时,石室中忽然泛起一股轻微的血腥味,一个身影从虚空里浮现出来——正是苗义。 见着是他,李无相就把绷紧的身子又松下来了,往石门外看了看:“你敢就这么进来?” 苗义轻轻笑了一下:“我跟曾说,既然是要分赃,横竖我这个德阳镇守也分不到,我就先走了——娄何还有事要我去办呢。” 李无相就又往外面看了一眼:“他刚才应该已经觉得你有点不对劲了。” 苗义叹了口气:“既然不问,那就不说吧。” “所以往后,你就是苗义了?” “嗯。” “娄何呢?” “有缘再见吧。”苗义苦笑了一下,“不说这些了,你是打算把天心派的宝贝给独吞了?刚才在外面不是还说大家一起拿吗?” 李无相张开手:“我那时候还以为会是一个大石洞——洞墙上密密麻麻都是石窟窿,一样一样地码着法宝丹药,那我自己肯定没时间都给搬了。要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当然自己全带走了。要不然叫天心弟子带着下山去,一堆人去投了玄教,一堆人又被玄教抓了杀了,这不就成了资敌了吗。”“不过我会留一点。法材丹药之类,叫他们带着下山找活路。” 苗义点点头:“行,既然是你说的,那我就信你不是因为贪念私心——所以你现在是不知道怎么把这东收了?” “是。你知道怎么办对吧?” “知道。”苗义沉默片刻,“可你先别着急,听我说上几句。因为这回咱们两个分开之后,就不知道还有多久才再见面了。” 这话叫李无相的心稍稍沉静了一点。他就笑了一下:“娄师兄,没想到在你那儿咱们两个这么要好。” 苗义却没笑,而叹了口气:“你还能叫我一声娄师兄,还能跟我说笑,这真不错。不过我要说的却不是同门的师兄弟情谊——李无相,你还记得在棺城里的时候吧?就是你问我究竟为什么要叛出剑宗的时候,我那时对你说,希望你去做剑宗的宗主,或许将来能帮我一帮。” “记得。” “那现在呢?宗里的人先觉得是你害死了姜教主……但是以崔师兄和梅师姐的为人、头脑,应该都明白不是你做的。可很多时候,痕迹不论心、论心不论迹,这两句话都是哪一句合适就说哪一句的。实情是,不把你收入剑宗,姜教主或许就不会死——你想过再回去的话会怎么样吗?” 李无相皱了下眉,苗义就摇摇头:“其实你也不用想,看我和曾,还有梅师姐就知道。” “梅师姐快要阳神的修为,却还是个掌剑。她对人说是她想要自在一些——就她那个性子,即便做了剑主,还能有谁叫她不自在?其实都是因为引了我和曾入门。” “我和曾呢,他我就不说了,天生适合做剑侠,但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他是不爱回幽九渊的。我呢,倒不是我自夸——连你这样的人都觉得我算是能说说心里话的,就该知道我的头脑也算聪明的吧?而我从前也不过是个执剑,长期困顿在德阳附近。” “咱们九诛峰这一脉,按着市井间的话讲,就是宗里受气的小媳妇。所以往后你回了剑宗,只怕不会比梅师姐更好——能像她一样,就算是剑侠们真是当之无愧的剑侠了。” 李无相看着他:“娄师兄,我不会跟你去玄教的。我当初想去剑宗是为了找靠山,之后是觉得同门师兄的为人还真不错。要是你叫我去玄教,只怕不过一个月我就要杀得血流成河,那你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苗义笑了:“我当然是知道的,你这人其实心肠很好,但就是走到哪里都安分不下来。所以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李无相沉默着想了片刻:“你说的这些其实我去了幽九渊就已经发现了,那里对我来说也不算世外桃源。所以剑宗,我知道我自己也是回不去了的。” 他又转脸往石门之外看了看——他能想象得到,此时此刻那一枚钉在月晕之上的剑光一定越来越弱了,那东西一定还在挣扎着慢慢下落、要同癸阴真君的真灵融为一体。 可在这么急的时候,他倒是不急了。 这世上能跟他说得上话的人很少,薛宝瓶曾经算,可太远了。曾剑秋呢……他是个好人,但李无相明白他那种“好人”跟自己是不同的。 倒是娄何,初次见面就生死厮杀,直到如今他也还对其略有些提防,甚至在想到将来的时候,会觉得依着娄何这样的性情,搞不好会走上另外一条路…… 可似乎就是跟这样的人,他觉得可以说一些长久以来无法言说的话了。 “现在都知道我是元婴了。”李无相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很不聪明,是惹祸上身,在六部玄教那里挂上了号,往后是很难过太平日子了。之前那三道飞剑、现在在月晕上钉着的一道飞剑,更是把这事儿做实了。” “其实,也就是这四道飞剑,我才想,往后用不着回剑宗去了。” 苗义点点头:“我懂。你对姜教主的死心中有愧,所以觉得应该拼上一条命为宗门里做点事。可之前那四道飞剑……所以我说不会是梅师姐来了。要是她来了,她会现身,她一现身,就能把你庇护下来。但现在发剑的人无声无息,那这四剑就是你的催命符了——你想以身做饵,他就真叫玄教的人觉得你是元婴。你想为宗门割去些血肉,有人立即帮你把刀子又捅得深了些。” “所以天心派的事情之后,我就不想再露面了。我要是能把天心幻境里的东西带走,就上十几几十年的功夫慢慢把这里面的东西用尽——一个宗门的积累,供养我总没问题吧?” “其实我最开始离开桃源、来到这世上的时候,就是想要叫自己活得久一点、多见识些神异的事。现在看,见识到的神异的东西够多了,可自己却快要短命了,那这事就不对劲了。”李无相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石镜,“所以我得正本清源,带着几个人卷款跑路,至少把自己炼成元婴之后再出山,那时候应该就不怕什么了。” “娄师兄,你没有这种感觉吗?这世上的人其实都不算是人,只有那几个金仙、真仙才算是人——他们至少还能决定自己去不去死,为什么而死。而别的,即便是像姜教主那样的,也要信太一。”李无相收回手,看着苗义,“信太一这种事……娄师兄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人其实是可以什么都不信的?” 苗义稍稍皱眉想了想,又放松眉头:“我说过,咱们是一路人。我自然想过,所以我才想成就真仙,那么一来,按着你说的,我自然也能做人了,只有旁人供奉我,而非我供奉旁人。” 李无相笑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算了,也差不多吧——那现在呢?我到底怎么收了这个天心幻境?” 苗义盯着李无相看了片刻,摇摇头:“你说的后面这几话我往后再好好想想。不过你既然说不再回剑宗,这就是我想要听的。你这样的人物用不着屈居人下,如今的剑宗对你而言也不算是好去处了——你能想明白这一点,就比宗里的人都强得多,将来能帮得上我的忙。” “好,现在我告诉你怎么收了这天心幻境——” (本章完) 第182章 宝藏 第182章 宝藏 “法子就在你现在左眼框的眼珠子里。天心派的镇派法宝叫指月玄光,但指月玄光其实指的是两样东西。一是这颗眼珠子,二就是天上的那轮月晕。这事得从三千年前说起了。” “当初癸阴真君把这件法宝炼化出来的时候,正是在那场真仙与金仙的混战里。这法宝在她手里能扭转乾坤,颠倒天地法象,威力极大。所以她就用这宝贝把太阴真君的月亮给偷了,藏在了这眼珠子里面。” “把月亮给偷了?!”李无相愣了愣,皱起眉,“月亮怎么偷啊?” “我要是知道,岂不是我也成了癸阴真君了。总之这东西把月亮给偷了之后,被偷的月亮就成了玉轮山上看到的那轮月晕。所以说,寻常人提起指月玄光的时候,以为是指那轮月晕,但其实这轮月晕既在山顶,又在眼珠子里,指的其实是这两样东西。” “这眼珠子里连月亮都能装得下,装别的自然更是不在话下了。所以当初天心派的宝贝,也都是装在这眼珠子里的。” “等那场大战完了之后,像天心派这样的宗派,既没有灵神庇护,也没有高深的功法。往后要是跟别人斗就会是很吃力的,所以他们就想了个法子——养鬼。” “就像之前周瑞心对付你时的那样,把这眼珠子放在灵山里,那这眼珠子其实就介于灵山与阳世之间,也就成了个古洞。然后再选些鬼,慢慢地供奉、祭炼,就是之前跟你斗的那些东西了。” “但是鬼当然不能和宗派的宝贝养在一起,犯忌讳。所以初代的天心宗主就想了个法子,把这眼珠子里的东西给弄出来了一些——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个了。” “这法宝里的天地空间相当神异,想要弄出来,不是寻常东西能装得住的。所以想了又想,什么最合适?镜子。” “像这样的五面镜子相互映衬,镜中看起来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空间,自然也就能承接得了法宝中的那片乾坤天地了。所以你要拿这天心幻境的办法也很简单,只要把它再弄回至眼珠里即可。” “当初天心派的人建造这石室的时候,应该是用到了不少五岳真形道的手段,我现在修为不在了,但用点小把戏倒也不是很难——现在咱们要做的其实很简单,把镜子捣碎,那里面的空间存不住指月玄光的乾坤天地,自然就回到你眼睛里来了。” “现在我就送你进去,你在里面选一些觉得没什么要紧的,就把那里捣碎,里面的天地碎裂得足够多,然山幻境也就回来了。” 他说了这话,就抬起自己的双手横放在自己胸前,对李无相说:“你把手贴上来。” 李无相就抬起手,叫两人手心贴着手心,看着倒很像是要准备跳舞。但这个念头刚生出来、他刚打算再问“然后呢”,就忽然觉得掌心微微一空——好像正在和他贴着的娄何的手掌消失了。 然后他看到娄何向后退了一步,朝他笑了一下,抬手在他面前拍了拍,仿佛将无形的空气拍击得啪啪作响。 李无相愣了愣,立即也向前推了推——前面是一片无形而坚硬的空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到石镜之中了! 娄何往石门之后指了指,似乎是在示意他快一点,李无相就转身向两边旁和后方看。 他瞧见的,是在一片深邃幽黑的虚无空间中,无数面一人高、两人宽的石镜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尽头,像是一块块高大肃穆的墓碑林立着。 他立即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面石镜前,试着伸手一摸,手指立即就探了进去。他毫不迟疑,迈步走入镜中。 这镜中的空间就与外面的石室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三面石墙都是粗糙的、都放置着木架,而架上满满当当地都是东西——全是亮闪闪的金锭和银锭! 金银对于一个修行人来说,也算是有大用的。但李无相来到这世上之后,虽然磨难连连,可从修行的角度来说也算顺风顺水,所以这些东西他倒是看不上。他立即放出飞剑,试着在三面石壁上一穿——嘭的一声,石室崩碎,他从里面钻了出来,瞧见金银洒落了一地。 他立即再去看其他的石镜,每十排抽出一间来查。 天心派实在是富得流油——有数百间石室之内,放的竟然都是金银财货。李无相就在虚空中站定,飞剑化作一道道金光纵横交错,一口气将这些石镜全搅碎了,于是一时间他脚下全是黄白金银,几乎堆成一座小山,仿佛他成了头守着宝藏的龙。 他继续接着查,再见着的就是各种被世解集中收录或者未收录的天材地宝。凡是藏着他不认识的,就都留下来,凡是里面他认识的,就也全都搅碎了。他这么一口气地毁了数百面石镜,终于发现这一片漆黑的虚无空间出现了些变化——周围的黑暗似乎变得闪烁起来,好像原本什么被撑开了的东西,现在正在缓慢地缩回去。 娄何的法子真的管用。 李无相立即接着查—— 接下来找到的就是丹药了。存着丹药的石镜只有十二个,但就这么十二面石镜里的东西,价值就很难用什么别的东西来衡量了。他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叫自己成就元婴,但至少堆成金丹的巅峰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然后,他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了——接下来的一百多面石镜中,全都是典籍经卷,其中的大部分看起来都像是天心派周边地区的地理资料、志异传说、民间旧事,看着很像是地方志一类的东西。另外大部分似乎是账本,记载的都是周围的各个村镇、外出游历的弟子、分散各地的宫观所缴纳回来的供奉。 再有些则是人物志,所录入的应该都是天心派历代的门人。 并非简简单单地录了个名字,而是将门人的姓名、相貌、出身、所练功法、生平所做的种种事情,都细细地写了进去。李无相对旁人没什么兴趣,最好奇的就是天心祖师和金子纠。 这门人名册是按照辈分来排的,最先看到的应该就是癸阴真君。但如李无相所料,这里面并没有什么有关她的记载。想来是因为当初她已经修成真仙、是实实在在的神仙了,因此门人怕犯了什么忌讳吧。 然后他找到了金子纠的资料。金子纠之前还算是在世的太上宗主,因此有关她的一些生平记载,都是一些溢美之词,李无相一眼就瞧得出有些东西应该是当不得真的。 这上面说,金子纠出生在寻常百姓家,生来便有异象。譬如出生时不哭只笑,没人教就能识字,四五岁的时候就懂得自己修行;又说她在少年时就离家外出,在人世间历练,结识了不少人,但因为性情冷漠孤傲,倒是朋友少,仇敌多,曾数次负伤濒死,不得不潜入山林,以躲避仇家。 李无相把这些细枝末节匆匆略过,想要看看他是怎么被癸阴真君的真灵上身的。但这里面有关这事的记载竟然极少,描述的也极为简略,只说她在杳无人烟的森林中避祸数年之后,有一天忽然在夜里听到有人在神识中对她说话——这就是癸阴真君的真灵降在她身上了。 李无相看得直皱眉头——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呢?也是因为涉及到一些忌讳吗? 天心派的癸阴真君的真灵是被镇压在金子纠的肉身里的。娄何说,镇压它的时候她的肉身与阳神都炼在一起了,那药园子里的那个自称金子纠的又会是谁?那人似乎对金子纠的样貌和习性了如指掌,好像对她极为熟悉,所以自己当时那么警惕小心,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离谱的就在这里——相貌之类的东西是很好模仿的,可能叫自己这么一个在人情世故方面也算极为老道的金丹剑侠都瞧不出什么破绽的那种气度和从容,却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假装出来的。 所以假扮金子纠的人绝不会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一定是在天心派的人物之中数得上号的。可他又把跟金子纠有关的天心派门人的文字记载都翻看了一遍,却也仍没找出来可能是谁。 他就最后又细看了一遍金子纠的资料,觉得倘若再无头绪,就不能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但就在他即将把文字册子合上的时候,忽然瞥见了一幅画。 这幅画在记载金子纠生平这本薄册子的第一页,上面既无文字,也无印鉴,只是一副工笔的白描图,画着的是金子纠身穿道袍、手执一面玄光镜,端坐在台案上的模样。 这画中的金子纠身边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香果供奉,身后祥云袅袅,很像是天心派为这位太上掌门量身定制的官方正装照。 但李无相在瞥了这么一眼的时候,忽然发现,在这张画中金子纠身边的一堆供奉里,蹲坐着一只猫。 他立即意识到,这只猫应该有点不对劲。 这种白描绘画,天心派的历代宗主都有留存,应该往后是要接受门人弟子供奉的,倘若要塑像,也要依着这种画像来塑。因此,这种画里面的每个细节都很有讲究,绝不会有闲笔。 如果一只猫出现了在这幅画里,那么这只猫要么就对金子纠极为重要,要么就是这只猫本身就不是凡物。 李无相立即想起药园子里金子纠身边的那只黑猫。他早就知道那只猫非同一般,应该已有道行在身了。那只黑猫就是画上的这只么?只是从这幅白描画像底下仅有的落款来看,这画约是在四百年前画成的。 就是说那只黑猫已经活了四百年? 像金子纠这样的修士活了四百多年,在这世上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他记得姜介也只有不到四百岁而已。但这只猫也活了四百岁?依着世解集中的说法,精怪一类除非化成人身,像人一样修行,否则是绝活不了这么久的……所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李无相回想起金子纠的生平记载中,有一句提到,在她躲在山林中避祸的时候“曾与异兽结交”。 李无相立即又去其他的石镜中找,凭着印象在那些记录山川地理的经卷中,找到了有关珍奇异兽的部分。 世间的珍奇异兽可要比天心派的门人弟子多得多,于是他怀着万一的心思匆匆扫了几眼——不管自己在药园子里遇到的那个是谁或者是什么,今夜外面的那个癸阴真君真灵降临的事,一定跟它脱不开关系。 他很希望能立即从这些经卷典籍中找到线索,好有法子解决现在山上的困境。但也的确不能在这里耽搁太多的时间—— 随后他的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住了——“避水金睛兽”。 别的珍奇异兽在这里面都有很详细的记载,但唯独这个东西只写了个名字,别的什么都没有。他能注意到这个名字,也是因为这名字写在这本册子的第一页第一行,仿佛对天心派而言,这个名字在这册子里极为尊崇,因此被录入在首位。 “避水”是什么东西,李无相不确定。但“金睛”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那只黑猫那双金色的眼睛。 所以,避水金睛兽说的就是它么? 李无相慢慢吸入一口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自己都觉得有点离谱的想法—— 在药园子里的时候,他一直觉得那是黑猫是伴随在金子纠身边的灵宠,应该是这位太上宗主一个人闲来无聊,从偷药的小东西里选了一个可爱的,自己细细喂养的。 可刚才看到的,在天心派有关金子纠的记载中,她这个人性情冷淡……性情冷淡的人会在药园子里豢养那么多的精怪、任由它们偷食吗? 那只黑猫在草庐中最先发现了自己、最先出现在药木之下、将鱼化成的蛟龙制伏…… 要是……主人并非那个人形的金子纠,而是那只黑猫呢?! (本章完) 今天请假一天 今天请假一天 今天终于回到家了!太累了!我要请假一天! (本章完) 第183章 秘笈 第183章 秘笈 不管它是“避水金睛兽”还是什么妖物,搞这事是为了什么?给金子纠报仇? 李无相一边继续翻看余下的石镜一边找哪些可以打碎,哪些要留下来。他再没什么时间细看了,因为之前这天心幻境的天空开始微微闪灼,而现在,它在边闪烁边滴落了——就像外头癸阴真君真灵附近的空间一样。 按照娄何的说法,山顶那轮月晕其实是一部分的月亮,癸阴真君当初既然把这部分月亮给偷了,应该也就窃取了一些太阴大帝的气运。 之前看她要同那月晕合二为一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今李无相是明白了,她就是要拿回一部分的气运,叫自己变得更强,如今这幻境里的变化应该就意味着,外面那一道剑光快钉不住了! 那些装着山川地理记载的、天心派的供奉账簿的,他全击碎了,如此又边看边毁了二百多面石镜,这片幻境似乎终于开始无法承受——李无相觉得自己的左眼眶中开始发胀,类似一个人想要打喷嚏、鼻腔发酸,可就在一个隐而未发的临界点,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又穿入一面石镜之中——这一面已是最后的一面了,再往后虽然看起来还有许许多多石镜像墓碑似地立着,但似乎已经只是幻像,而并非真实存在的了。 这一间石室内的三排架子上没放满,只放了零零散散的十几本册子,其中一些看起来相当破旧,仿佛早就脏污了。越往后来,所放置的经卷典籍之类的时间就越久,刚才李无相所毁掉的那十几面石镜里差不多全是天心派初建时的账目,看起来与这一间中的没什么区别,于是瞧见这里的时候,他也觉得应当是剩余的十几本账目,立即往后一退、就要放出飞剑。 然而就在瞥了这么一眼的功夫,他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他所瞥见的那本册子的封皮已经泛黄,而上面所写的字却是“太阴归元篇”。 太阴归元篇就是天心派的心法,这种残废修法本身对他来说没什么要紧的。但问题是功法之类的经典他已在之前的几间石室中见到过了,满满当当的三面架子,其中收录了不少别的江湖门派的内功、法术,保存得相当完好。 而这里的这一份,看起来明显已有了些年头。他就稍微迟疑了一下,伸手碰了碰——这册子的纸是有点发脆了的。 难不成这是天心派最早的一份心法?属于古董之类的了? 李无相立即将目光投向旁边的一份,见那份看着也是经历了许多的年月,封皮上写的是“天心经”。 天心经这东西他也在那几间石室中见过,当时还有暇翻阅了一下,然后发现,天心经中的功法境界竟然与剑宗所修行的真仙体道篇差不多,想来真修成了,威能应该也不在剑宗功法之下。 而天心派目前所修炼的太阴归元篇,竟然就是天心经里的内容。他那时候想,或许就是因为天心派的弟子资质太差,于是才将天心经束之高阁,而搞了个残废的版本。这种做法完全就是自废武功,实在是窝囊极了。 他又伸手翻了翻——没错,这份天心经的纸张也发脆,应该也是古董。 然后他瞧见了天心经旁边的一份,封皮上写的是“小劫剑经”。 这叫他愣了愣。 因为这功法他没在之前的那几间石室中见过。 这一间石室里存放的应该都是古董,“太阴归元篇”和“天心经”,搞不好都是这世上的第一份。 而这份“小劫剑经”能跟这些东西放在一起,应该很不寻常。 李无相就尽量快而轻地翻看了几页,然后,他又愣住了。 这小劫剑经里的一些篇章内容……几乎就是剑宗的真仙体道篇和飞仙化剑篇! 一部完整的功法,自然是不能单独截取一部分来修行的。因此像太阴归元篇,其实是从天心经里摘取了一些法门,再经过简化、改良,才能变成一部不至于叫人走火入魔、练着练着就死了的内功。 而真仙体道篇和飞仙化剑篇……似乎也是用同样的法子,从这部小劫剑经里简化、改良出来的! 一个念头在他的心中一跳,他立即又迅速往后翻了几页——没错!熟悉的广蝉子的修行法门!竟然也是从这小劫剑经里摘出来的! ……剑宗的功法也是个残废!? 也是被阉割过的!? 啊!? 李无相立即再去看旁边的几份。这几份倒没再叫他吃惊——都是残卷,看着很像是太阴归元篇,然而明显没有目前的天心派心法这么圆融完善,应该是天心派门人早期的时候所修行的不同版本。 然后他瞧见了最后的一份,也是看起来最破败不堪的一份。 别的老虽老、旧虽旧,但至少都是完整的。而这一份,大概只剩下了个三分之一,纸张的边缘看着曾有火烧水浸的痕迹,瞧着书页参差不齐的边缘,内页里应该也是残缺的。 但就是这么一份册子,却叫李无相觉得一身皮子都在发紧、发干。 因为纸皮上写的是,“大劫剑经”! 他抬起手,了两息的功夫,小心翼翼地翻看了几页——跟他所想的一模一样,能在这大劫剑经中找到小劫剑经的修行法门,只不过这部功法更加艰深晦涩,如果不是他先修行了真仙体道篇和飞剑化剑篇,又看了小劫剑经,只怕看这功法的时候会是觉得是在读天书、一窍不通! 这功法应该是比小劫剑经强!比真仙体道篇强! 李无相立即伸手将小劫剑经和大劫剑经的残本都收入怀中,想了想,把这间石室内余下的也收了进去——来这幻境里的时候他想要找的是天材地宝、丹药、幽冥地母的秘密,可现在他收了的这些东西,似乎才是最要紧的收获! 他退出石室,此时觉得眼眶中难受得越来越以忍耐,就知道已经差不多了,立即祭起飞剑,将这一面石镜也击得粉碎。 下一刻,左眼眶中的那颗眼球猛地一涨、又一缩。 李无相眼中的幻境扭曲起来,觉得整片空间天旋地转,然后意识到这并非“觉得”——幻境的的确确就像是水流一样,打着旋儿涌入了他的眼中! 他一下子看到了光明,但不是从别的地方发出的,而是身后那道千斤巨闸的石门——它此时缓缓抬起了,露出外面当先的侯万中、辛一平两位天心派长老,以及身后密密麻麻的天心弟子。 而这时候,门的这边也不是五面似镜的石墙了,而是一整个宽广的山中洞窟,地上积满了无数的金银财宝、经卷典籍。 那些弟子看到李无相时,原本神情还很复杂,可一被满地的珠光宝气晃着眼睛,大部分立即什么都顾不上了,而只盯着里头看。辛一平长老似乎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了看李无相的左眼,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些金银,就只叹了口气,向李无相稍稍躬了躬身子:“宗——” 李无相从来没想过真要做这些人的宗主,也就懒得啰嗦了,并不看他,视线落在他们身后的弟子身上,沉声说:“天心派所有的金银财物都在这里了,是三千多年的积累,玉轮山已经待不得了,我也不管你们往后想要找什么出路——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下山去吧!” 他说了这话立即走出去,天心派的弟子忙为他让出一条路,等他走到了后面,这些人立即向着石门内蜂拥而去,一下子迸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吵嚷声。李无相到了外头,往两侧的山壁上一看,瞧见曾剑秋和另外两个剑侠站在山石上,曾剑秋的背后还背着一个人,看起来就是程胜非,沉沉昏睡这,而苗义已经不见了。 李无相纵身一跃跳上山壁,又往远处看——月晕低垂,从一个正圆变成了上端大、下端小的椭圆,而飞剑的光芒已经几不可见,仿佛成了一粒金星,在月晕的中间拉出好长的一条口子。 曾剑秋立即问:“拿着了?” 李无相点头:“嗯,我们先走!” 曾剑秋看看底下那些争抢着涌入石门中的弟子,又看看站在门外呼喊弹压的侯万中、辛一平,叹了口气:“好,走吧!” 齐盛背着于冯虎、曾剑秋背着程胜非,五个人沿着山脊、掠过密林,一路向下离开玉轮山。 听着耳畔的风呼呼地过,李无相一边穿行一边问曾剑秋:“程胜非交给我,你们三个之后去哪儿?” “发出飞剑的可能是崔教主。”曾剑秋边跑边说,“刚才我们几个说了一下,觉得崔教主的想法可能是,叫梅掌剑先带着人往西边走,他一个人悄悄潜回来拖住些玄教的人,然后再甩开他们与梅掌剑汇合——但没想到你也是一样的心思,就顺手……帮了你一下,然后应该又往别的地方去了。” 他说“帮”字的时候稍有犹豫,李无相就在心里苦笑一下,并没说什么。 “所以我们三个想去追崔教主,看看能不能帮上他的忙,就像你这样,叫玄教的人觉得咱们又杀了个回马枪。” 咱们。这个词叫李无相的心里刺了一下。 娄何之前说的那些话或许有一点他自己的私心,不过说的内容倒是没什么错。如果是崔道成发出了那四剑却又没现身,那至少那位崔教主,是并不想把自己当成“咱们”了。 这样的崔教主,曾剑秋他们真的追上他了,他会怎么用他们?只怕是有死无生了。 李无相就在黑暗中瞥了曾剑秋一眼:“你去找崔教主是想要救同门对吧?” “是啊。” “老哥,什么样的算是同门?比方说我遇到一个人,觉得这个人心性好,我就传了他功法,这算是同门吗?” “在这种时候,自然算的了。玄教对付了咱们,接下来就会把跟咱们有关系的一个个地找出来!” “跟我想的一样,那你是不是忘了其实离这不远还有个同门?薛宝瓶。你是传了她功法的,她当初又救了我,在别人看来她不是剑侠也是了,还有金水的那些人——他们你救不救?” 曾剑秋一愣,脚步稍稍一缓,但又快了起来。他沉默片刻才说:“你不去吗?” “我能去吗?我如今是个元婴剑仙了,天心派的事一传出去,玄教一定要把先把我按死,真形教的神通我领教过了,其他五部的还没有。但你说,找到我在哪里这事儿应该不会很难吧?” 曾剑秋没立即说话,而是又稍稍沉默片刻,向李无相身边偏了一步,借着风声低声说:“你是不想叫我去找崔教主吧?” “是,想保你的命。怎么样,去不去?就像咱们在薛家的时候说的,你要比比谁的心肠更硬吗?” 曾剑秋叹了口气:“行,我去。那你呢?” “我可能要去幽九渊。” 曾剑秋差一点就收住脚步,惊愕地看他:“你要干什么!?” “安心,我可能想去找点东西。” 想要去找“大劫剑经”。 刚才草草的看的那几眼并未窥得这功法的全貌,李无相还不确定这东西到底是更加高深强大的修法,还是像其他的几份太阴归元篇那样,并不真正成体系、其实无法修炼。 但这些都得等到见着了完整的大劫剑经才能见分晓,甚至见着了也未必,而要等到自己真正去修行才行。 天心派的幻境里都有这功法的残本,而真仙体道篇和飞仙化剑篇又是取自小劫剑经,那幽九渊之中说不定就会藏有这东西的全本,如果没有被带走或者销毁,自己就得试试看能不能弄到手—— 他转过脸,对曾剑秋低声说:“老哥,你听说过小劫剑经吗?” “玄教的功法?” “不是。算了,我在天心幻境里瞥了一眼的东西。” 曾剑秋都不知道! 娄何应该也不知道!要不然他一定会提醒自己把它们收好的! 娄何不知道,应该意味着大劫剑经和小劫剑经即便在六部玄教之中也算是某种秘密,但天心派怎么会有? 然山派呢?从前有吗? (本章完) 第184章 太上宗主 第184章 太上宗主 曾剑秋没有再多问,只低声说:“真形教的人占了幽九渊,你要小心。但他们应该也不会想到你会到那儿去……你还是要小心。” “嗯。”李无相应了这一声,忍不住在心里想,曾剑秋到这时候还是个正正经经的剑侠做派——彼此之间要找什么、要做什么,要是不愿意讲,就绝不多问。这叫他觉得心里稍微生出些暖意,忍不住开口,“其实——” “我知道。看得出来。”曾剑秋叹了口气,“苗义就是娄何吧?他不想用娄何的身份见我,就随便他吧。” 这话叫李无相一时间无话,此时几人已经飞奔到文心阁背后的密林中了,还能听得到不远处的天心派弟子往上面去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随后,又忽然听见更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好像有人在一瞬间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声音就是从天心幻境的方向传来的,李无相起初觉得是天心门人为了争夺财宝而开始自相残杀,但下一刻意识到这声音很熟悉——似乎是侯万中的声音! 侯万中和辛一平看着对那些财物并不感兴趣,似乎还对自己把天心幻境里别的东西都搬空了而感到很不满,自然不会跑去争夺那些东西的。那是……彼此之间趁这乱子开始寻仇了?侯万中被辛一平偷袭了? 但这个念头刚一生出来,李无相又听到第二声惨叫,同样凄厉悠长,声音发颤、毫无保留,似乎完全无法承受所遭受的痛苦,不知道受了什么手段。 这是辛一平的声音! 侯万中和辛一平都被偷袭了? “老哥,你们继续往下走,我看一下是怎么回事!”李无相说了这话立即顺势在林中高高跃起,跳上树冠。 不是那癸阴真君。天空中的月晕已经被拉成了一个长条,终于垂落到地上。极远处的玉轮山顶端太一殿的方向迸发出如同雾气般扭曲的蓝光,将整片天空和地面都氲染了。那一记飞剑的威能已到了强弩之末,竟然也被蓝光侵袭,变成了淡绿色,看着如同鬼火一般。 癸阴真君所在的地方,天空和地面都似乎成了一汪淡蓝色的水,而地面往底下塌陷、融化,好像在这山头上出现了一口巨大的井。 但还能看到癸阴真君的人形没有离开。她是能动了,但只在这一汪“井水”里慢慢地漂浮舞动着,看起来很像是在适应阳间的环境。 那是谁?天心派其他的人吗? 这时候又响起了第三声惨叫,同样尖利刺耳,随之而来的还有天心派弟子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李无相能辨别出其中主要的字眼是些“长老”、“掌观”之类,似乎这一位遇袭的也并非门派中的寻常人。随后,另一个词儿也被他的耳朵捕捉到了—— “太上宗主”! 有人开始喊“太上宗主”! 李无相立即在树顶上一踏,向着后山天心幻境的方向折返而去! 之前还在往那边去的天心弟子也开始往山下跑了,掠过他们身边时,李无相听到他们在呼喊“太上宗主”疯了之类的话,等他重新到了幻境旁边的山壁上时,终于将眼前的情景看清了—— 先前去争抢地上的金银财宝的人几乎都跑光了,剩下还站在石洞门前的看着都并非寻常弟子,而应该是在门派中有职务在身的,不过几十个。 如今这几十个人的手里要么捏着法决,要么执着武器,但看起来却并不是打算出手的样子,更像是之前忽逢骤变准备了神通要自保,可随后看到的情景却叫他们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呆呆地站立着—— 地上躺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李无相不认识,但另外两具,一个是侯万中,一个辛一平。 这三人的死状极惨,面目全非,脸上像被野兽啃咬过,血肉翻张。同样翻张的还有他们的胸腹——已经敞开了,而且脏器都已经消失了。 倒并非凭空不见,而是入了口——在药园中见过的那只黑猫,此刻正蹲在第三具尸旁埋首吃着,时不时还向周围的人瞥上一眼。在黑猫的身后则是“金子纠”。她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双眼微合,似乎在闭目养神。 李无相到时,正听着一个人颤声问:“金宗主……这是为何啊?宗门遭遇大变,金宗主你这是为何啊……” 金子纠起初并不说话。但等到李无相落在山壁上时,她好像听到了,立即睁开眼往这边看。 底下那些人瞧见她的眼神,也都飞快转了下脸往这边瞧了一下,等一看见是李无相,几乎全都松了口气! 自然是没什么人对李无相这位天心宗主感到心服口服的——他们这些人没了晋升的前途不说,幻境还被搬空、天心派还因此被毁了! 可在这种关头,这位新任宗主相比于眼前的太上宗主,就是一位大救星了! 因为这位太上宗主刚才忽然在人群之中现身,身旁的黑猫妖兽先是一击扑杀了长老侯万中,然后就是辛一平,接着,就是慎刑堂堂主顾闻溪! 随后在这些人还尚有一口气的时候,太上宗主出手剖开了他们的肚子,然后就看着这猫妖开始大啖人肉! 太上宗主是疯了! 而这位新宗主……他是剑侠!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些人立即往李无相这边退了过来,呼喊声连成一片——“宗主救命啊!” 李无相向前抬了一步脚,踏在半空中飘然落了下来,他一落地,周围这群人立即都聚去了他的身后。 他看了看地上的三具尸身,低声问:“前辈,之前在药园里的时候,不是还说不会教我怎么对付天心派的弟子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金子纠微微笑了笑,声音听着仍很苍老:“论起寻常弟子那就是自然的了,可要是同门相残的,也就不在此列了。我要的天心派的那一线生机,你给我保下来了没有?” “前辈要是指程胜非,那是保下来了。”李无相往太一殿的方向瞥了一下,“但你就只要那一线生机吗?别的都不要了吗?” 金子纠摇摇头:“那当然不是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找要找的人。不过日子久了,我应该是记不清了——” 她的目光越过李无相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天心派门人:“六十多年前的时候,周瑞心找了你们这些人,问了镇压癸阴真君的事——地上的这三个,是听了周瑞心的话的,应该还有些人也跟他们一样。” “现在这里一共有三十二个人,算上这三个和周瑞心,当时该是三十六个,至少得有十九个是听了他的话的。别的老身不多问了,你们之中,我就还只要十五个——站出来十五个,余下的,看在你们这位新任宗主的份儿上,就趁早下山去吧!” 六十多年前?天心派的陈年旧怨?不……对于修行人来说,六十来年似乎也算不上“陈年”。 李无相往身后看了一眼,瞧见不少人的脸上立即露出惧意,但大多沉默着、面面相觑。稍隔一会儿之后,才有一个人说:“金宗主……当年我没有!都能作证!” 他说了这话,没什么人言语。金子纠也没说话,那人就慢慢退了两步,转身跑走了。 他这一跑也立即有别人开口:“金宗主也不是我!” 等这人再一走,说话的人就多了起来,七嘴八舌、边跑边喊,两息的功夫之后,除了仍站在李无相身后的那个人,别的都在往山下疾奔。 金子纠就笑了一声:“只有这八个人可不对劲,那就都别走了吧。” 离开的人群一听着这话,立即纷纷转脸往身边看,随后叫起来—— “沈墨寒是说了同意了的!” “……还有陆长风!” “韩堂主你不要害了我们啊!” “……” 这名字一报出来,正在啃噬内脏的黑猫双眼一睁,立即往人群中扑了过来。它的动作太快了,李无相只来得及看到一条残影,可这条残影似乎远比黑猫本身要大,更像是一头狮虎般的猛兽虚影……他觉得自己甚至还看到了依稀可见的鳞片! 李无相是真的没来得及反应,因为这道虚影之中还携着一种可怖的气息,很像是外邪。然而外邪的的那种威严是高高在上的,宛若泰山压顶、叫人从心底觉得无可抵御、无从反抗,仿佛一个人在直面权威、能见到对方的真容。 然而现在的这种气息,则显得遥远飘渺,像一个人听说了在遥远的某处高踞着一位威加四海的天帝之子,然而那种威势太遥远了,没法儿让人感到切实的敬畏! 于是就在他这么一恍神的一瞬间,地上就多出了七具尸体。 刚才被这群人叫出来的名字应该不止七个,但金子纠似乎真守着刚才的承诺,七人一倒地,算上在他身后站着的八个,就正好十五个了。 于是黑猫猛地停了下来,那虚影与它合而为一,消失不见。 “你们八个,是自己动手,还是叫我来动手呢?”金子纠慢吞吞地说,但语气发寒,李无相很难将她与之前药园中那个和善的老人联系起来了,“要是叫我动手,元神也是保不住的。但要是自己动手,说不定还能去到灵山,做个怨鬼,或许还有机会成个鬼修、野神之类。” 李无相听见了身后细微的声响,似乎是那八个人在瑟瑟发抖,其中一个绝望地低声叫:“……宗主,宗主救我啊!” 这些人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辩解,看来无论六十多年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应该都是理亏的一方。李无相未必一定要救他们,可他实在很好奇从前到底出了什么事才叫这位“太上宗主”隐忍到今天才发难——将癸阴真君从镇压中解脱出来,应该也是她想要的结果。 于是李无相向着太一殿的方向一指:“前辈,那边的事情可等不得了。” 金子纠笑了笑:“那边的事我自然有分寸。” 这么说她真有法子对付摆脱了镇压的癸阴真君!? 李无相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好。既然如今我也算是天心宗主了,前辈,能不能跟我说说六十多年前出了什么事?要往后我也遇着了,我也好避讳着点,也好看看我身后的这几个到底是不是该死。” 金子纠叹了口气:“这种事,往后你应该是遇不到了的。” 她看起来不想说。 李无相就沉默了片刻。好奇心他是有的,但未必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得到满足。只不过之前在药园中的时候觉得这位前辈是一腔的好意,之后才发现其实别有用心。 这种别有用心可能也称不上是利用,不过是在一件事情里各取所需罢了,算起来自己达成了目的、获得了天心秘藏,似乎还占了大便宜。 只是,现在那只黑猫在吃人。“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是一种描述,但如果真有人或者什么东西这么干了,就意味着在这东西的心里,人似乎与别的东西并没什么区别。既然没什么区别,那可能许多用来揣测人心的思维模式,就对其不适用了。 于是他就想要弄清楚,这位“太上宗主”的本心是跟之前自己身上的那个外邪一样,还是真有些本身的善意在里头。 所以他不再看金子纠,而是看着那只黑猫,开口说:“前辈你不想叫别人知道的事应该不单这一件,要是这件事不弄搞清楚,只怕我对别的事也不会安心。” 黑猫原本已走回到金子纠的面前,开始继续啃噬地上的尸身。听了这话,瞧见李无相的眼神,就蹲坐下来了,抬起前爪舔了舔,然后开始给自己洗脸,但一双金色眼睛圆睁、死死地盯着他看。 等黑猫又在耳朵上抹了几把,一旁的金子纠才开口:“你要是真想知道,就先问问你身后的这些人吧。” 李无相就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一位:“怎么回事?” 被他看的那人看看金子纠和黑猫,又看看他,喉头动了动,犹豫片刻之后一下子跪到在地:“宗主,要是你从前就是天心宗主,你也是没办法的啊,我们也是没办法的啊!都是为了宗门!” (本章完) 第185章 蚣蝮 第185章 蚣蝮 这些人都在天心派领有职务,头脑和心性都算是出色的。因此即便在这种惊慌畏惧的时候,也能将话讲得很清楚。 于是,李无相知道了那边的那个癸阴真君的真灵到底是被怎么镇压的了。 金子纠并非如天心幻境中的典籍所记载的那样的,生来天赋禀异,落地即有异像。其实她原本就是天心派的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弟子,头脑甚至称得上愚钝,在修行时也有许多的艰难阻碍。但唯有一样是很出众的,那就是她的诚心。 或许愚钝之人的繁杂念头少,金子纠对天心派所供奉的东皇太一大帝与癸阴真君异常虔诚。 太一大帝是个男身,地位崇高,她只有膜拜之意。而癸阴真君生前是女身,又是天心派的祖师,因此金子纠对这位祖师在膜拜之余还有些相惜之感。 除去早晚祈祷供奉之外,金子纠在自己独处时也会向癸阴真君的真灵祈愿,希望得到眷顾。从十一岁入门时候开始,一直到二十六岁被真灵降身,每日从不间断。 不知道是因为诚心感召了无知无觉的真灵,还是纯粹的运气使然,在她二十六岁刚刚炼气的时候,这一切就发生了。 要确认降身的是真灵而非外邪是一个长且艰难的过程,大概到她三十岁的时候,天心派的人终于确定,在她身上的这东西真的是癸阴真君的一个真灵,而非强大外邪假扮。 长期身处低位的人骤得福报,大致有两种样子。一种是志得意满、陡然骄狂,另一种则是并不能很快适应当下的身份,而变得诚惶诚恐,金子纠就是后一种。被天心派册封为太上宗主之后,她其实并没有个宗主的样子,而更可以被称为唯唯诺诺、生怕辜负身上的真灵。 上代天心宗主名叫徐寿,原本没有打算封一个“太上宗主”,而是想要让贤的。但了解了金子纠的性情之后,意识到她一时间难当大任,于是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 真灵之中,含有癸阴真君生前的技艺和认知,对天心派而言是强大的助力。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被真灵入体的人得能够驾驭它。否则,极有可能与其他被外邪入体的人一样,最终被夺舍、性情大变,在阳世间惹下大祸。 想要能把这真灵镇得住、又能使用它的神通,就要求被入体的人要有极高的道行——因为与召唤灵山里的真灵一样,想要使用它的神通,代价同样是阳寿。 因此天心派想尽办法,以宗门两千多年的积累,终于将金子纠的境界催至元婴。到了元婴时,她也与癸阴真君真灵磨合得更加圆融,因而再过三十年,终于出了阳神。 到了此时,天心派高层提了大几十年的心终于放下了——金子纠出了阳神,便可以肉身做容器将真灵镇压起来,如此可以慢慢获得真灵所拥有的学识,又能在宗门危急关头叫金子纠的阳神入体、利用神通解一时之困。 玉轮山附近的药园子,就是在金子纠出了阳神之后由她接管的。 剑宗的阳神,是货真价实的身外化身。但三十六宗的阳神其实介于剑宗的阳神与元婴之间,是有形之体,可并不能完全脱离肉身而存在,仍是会受其影响的。 镇压着真灵的肉身,寿元时刻都在损耗。等到周瑞心接任宗主的时候,金子纠的肉身已现衰败之相,阳神也现老相。一旦这肉身崩毁,真灵要么返回灵山,要么就如现在这样降临阳世,带来一场大劫。 因此周瑞心避着金子纠,召集宗门高层开了一个会——想要将真灵继续安稳地留在玉轮山并非没有办法,就是将金子纠的阳神与肉身炼为一体,如此可以再保两百余年的寿元,代价则是金子纠本人完全地成为一件容纳真灵的容器。 这一回,就是黑猫所说的,六十多年前的事。 宗门高层做出决定之后,周瑞心告诉金子纠,需要她的阳神重回肉身施展神通为宗门解决一件大事。但真等她的阳神入体,准备数年的大阵立即发动,于是便如娄何之前所说,将身神完全炼化、再次把真灵安稳地困了起来。 “周宗主是没有私心的,顶多能说他这人德行不好,是小人做派。”那人哀声说,“宗主,你想想看,宗门之内那么多的天材地宝才勉强将她催到元婴的境界了,要是真灵真没了,或者降临世间了,这可怎么办?错就错在这事是避着金宗主做的,可谁能冒这个险?” “宗主你再想想看,要是当时金宗主不允呢?玉轮山上谁能斗得过她啊?谁敢冒这个险啊……我们都也是知道,才不得已的,谁的心里不会愧疚呢……” 李无相看看黑猫,又看看这人:“那后来金宗主的阳神又是怎么到了山下的药园里去了?” 这人愣了愣:“啊?什么药园?” 好,他们不知道。药园里的这个金子纠,果然不是金子纠! 李无相就点了点头、去看黑猫:“前辈,他们说的是实情吗?” 开口的还是老妪,但口吻已不加掩饰,完全不同了:“实情倒是实情,只不过他们的那些心思,真能瞒得过金子纠吗?” “这些草包,没一个修到阳神的境界,自然也就不知道阳神的神通是怎样的。从周瑞心想这事开始到做了决定,再到骗她走进阵里,金子纠全都一清二楚。只不过,她太傻太蠢了!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宗门里给的,最后就也要还回去!劝不听!” 她说到后面几个字时声色俱厉,李无相身后这八人都听得愣住了,不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个到底是谁。 李无相就也不再装糊涂了:“所以前辈你这些年来隐藏在玉轮山附近,就是为了给金宗主报仇?我斗胆问一句——前辈你的真身就是天心幻境里所记载的‘避水金睛兽’吗?” “哦,你这小猴子,倒是很机灵!”黑猫说了这句话,忽然将两只前爪一伸,似乎要抻个懒腰。但它的身形忽然膨胀起来,周围也陡然卷起一阵狂风。之前李无相所感受到的那种类似外邪的威压出现了,他身后的几人被这气息一扫,立即瞠目结舌、只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李无相之前长久与外邪相伴,倒是略能抵抗,可也觉得心中发悸,好像是个活人,一口气在胸口时出时不出,憋闷得难受! 两息的功夫,等这阵狂风散去,黑猫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头颅好似一只黑色雄狮,只是要略扁些,生着一双铜铃似的金色大眼、一对暗金色的长角。身上、四肢、长尾上都有鳞甲,也是乌沉沉的黑色,边缘似乎是淡金的,现着微微的荧光。 它一呼一吸之间,便有淡淡的雾气自口鼻、翕张的鳞甲之中逸散出来,好像整个儿都沐浴在云雾之中,并非人间所属! 这是…… 麒麟!? 他在这世上没听说过麒麟这个词儿,但前世是知道的!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猴子,你看我像是个什么兽吗?” 它这一双眼睛太亮了!李无相同它对视时,只觉得心神恍惚,仿佛外邪再次来到了身上、要摄去他的神智! 他不得不挪开目光:“前辈是……麒麟?” “什么东西?” 不是? 他正想要再问,它却已经在地上踱了几步,走到金子纠的身边。 它现出真身之后,金子纠就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了。到现在一挨着它身边的云雾,整个人立即变得扭曲模糊起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一枚纸人,飘落在地上。 它就低头一吸,将这纸人吸入口中:“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一回吗?也是因为你是然山宗主。我跟你们的祖师李椒图还有些交情,你们然山的小把戏还是他教了我一些的。” 好大的口气!与然山祖师、三十六真仙之一、郁烈君李椒图平辈论交? 但不管它说的是真是假,如今却要借自己的手才能杀死周瑞心、毁了天心派,可见它现在的本事并不像它的口气那么大。是因为也参与了三千年多前的那场大战,虽然侥幸活下来了,却道行大损? “那,前辈,你是——” “蚣蝮。你听说过我吗?”它将脑袋微微扬了扬,眼睛则稍稍眯了一下,好像对自己的这个名字很满意。它的脑袋是兽头,可表情相当丰富,因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无相觉得它眯起眼睛这一下,似乎还稍微有些迷惘的意味。 至于蚣蝮这名字……李无相略微想一想,念头一跳,觉得好像有些印象!前世时他对民俗的了解不算特别多,依稀记得这名字似乎是一种瑞兽?龙子?可有关龙子,他就只知道些“螭吻”、“睚眦”、“嘲风”、“霸下”之类了。 他一直都在想,自己从异世而来,还会有别人吗?他觉得一定是有的!要不然怎么解释然山派收徒时念的那几句诗? 他在这世上只听说过龙,但从未听说过“龙生九子”这种事……蚣蝮这个名字,很蹊跷! 于是他只摇头,立即说:“我孤陋寡闻,没听说过前辈的大名。” 蚣蝮就又吐出一口雾气,挪了挪踩在地上的利爪。它转过头,将脑袋稍稍压低了些,看着李无相:“金子纠这人很好,我很喜欢她,可却被这些草包害死了!现在故事你也听了,又做了天心宗主,那你身后这些人,你还要把他们保下来吗?” 李无相转脸看了看伏在地上的八人,叹了口气:“前辈,我是个剑侠啊。” “哦,那你是要拦着我了?” “我是说,剑侠自然是嫉恶如仇的了。”李无相往旁边一侧身,把身后的人让了出来,“不管金宗主是不是自愿的,这事都没什么好说的。前辈,请动手吧。” 那八个人一愣,纷纷惊愕地抬起头来。但没等他们发声,蚣蝮忽然向前一窜,一道黑影所过之处血流成河,这八个人全在顷刻间被撕碎了。 它似乎仍不解恨,低下头来张嘴大嚼,嚼得那骨头咔咔作响、鲜血四溢,然后才将长舌一卷,把嘴边的残渣舔干净了。再猛地甩一甩头,仰天吐出一口气来,又去看远处的癸阴真君。 它之前并不是在说大话。在它现出真身、散发出那种可怕的气势之后,太一殿峰头的蓝光忽然收敛,仿佛被什么力量压制了。原本在向着山下蔓延的融化一切的趋势也停止了,那些原本变得湿润柔软的土地稍一反弹,拔高了一些。 于是,这峰头就真成了一口巨大的井的模样。而之前依稀可辨的癸阴真君的真灵也没入了井中,似乎潜下去了。 这一幕叫李无相头脑中的灵光一闪,潜藏在记忆中的某些片段跳出来了—— 他想起来了,怪不得觉得这蚣蝮眼熟! 前世一些古建筑的排水口、桥头、桥身上,似乎都能看到类似的东西……蚣蝮就是避水兽!在前世的民间传说中是用来镇水、用来防止洪水侵袭的! 这蚣蝮……是生来就克制癸阴真君的么!? “好好的人死了,就不该再有什么真灵留在这世上。要不然既是受罪,也是亵渎了生前的威严。程丽华还活着的时候,性情就跟金子纠很像,可现在呢?你看看,要降世了,就被视作邪祟,死也不得安生。我从前跟她也有交情,唉,也只有由我来叫她安歇了。”蚣蝮口吐人言,幽幽地说了这些话,又扭头看了一眼李无相,“你现在是天心派的宗主了,你眼睛里的那个东西,想要留着吗?” “前辈你……想要吗?” “这口气就是想留着了。好吧,告诉你,要是只有金缠子在身上,你还会觉得挺快活。可加上了这个,你往后也就身不由己了,烦恼可就多了。但是烦恼多了也不一定是坏事,看你有没有那个命吧。” (本章完) 第186章 三个问题 第186章 三个问题 一直以来李无相都只是从各种渠道听说三千年前的事,可现在,一个似乎经历过那场大战的妖兽就站在他面前! 瞧着蚣蝮就要往太一殿的山头冲过去,李无相立即在脑袋里转过几个念头——可不能让它就这么跑了,他有好多事情要问! 可如今他已经知道这世上跟自己来处其实差不多,信息与资源才是顶要紧的。没什么交情,没人会乐意跟他详述这些。这蚣蝮刚才说话又丧里丧气的,很有些大仇得报不想再问世事的意思,他得想法儿叫它多说几句才行。 他跟剑侠相处得久了,一直以来都不怎么需要用脑子了。如今念头一起,好几个心思一下子跳上心头,于是立即开口:“前辈,要我帮忙吗?” 蚣蝮却只瞥了他一眼,四脚一纵,化作一道乌金色的虚影往太一殿的山头跃去。 它这一跃,足下生云,好像驾着雾气在半空中飞。李无相立即跟了上去,一边在亭台楼阁之间跳跃一边仰脸高声说:“前辈!你是要怎么叫癸阴真君的真灵安歇?现在剑宗正在跟玄教斗,我们原本是打算把玄教的高手引过来的——你有没有法子帮帮忙?三千年前的时候你应该也是在我们剑宗这边的吧?!” 蚣蝮并不说话,腾云驾雾地飞跃至太一殿的峰头。到了这里李无相就不能再跟着了,因为一靠近那蓝光他的身子就开始发软,好像外面的皮囊就要融化了——他这披金霞境界的皮子原本已经算是极为坚韧的了,可在这降世真君的真灵余威面前,竟然也像是不堪一击了! 然而等到蚣蝮一落地,周围的蓝光立即像水一样被它分开,原本波光荡漾的地面一下子变得坚实起来,好像多出了一条大路。 这妖兽是会吃人的,但说话、性情,都与人无异,甚至想要为金子纠报仇——李无相就把心一横,也跟着跳了上去。 “前辈,在园子里还好好的,怎么现在不理人了?你不想帮忙,那我能不能再问几件事?” 蚣蝮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下来转过脸,把铜铃一样的眼睛一眯:“在那里是要你帮忙,现在则不用了。李无相,你既然还是走南闯北的剑侠,不明白在那里跟你说话的是金子纠,而现在的是蚣蝮吗?我说过,癸阴真君既然死了,就不该留下什么真灵叫你们用来用去!你走吧!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依照李无相的经验,真想要不客气的人一般不会说“别怪我不客气”这句话,正所谓人狠话不多。 于是他把脸上的神情一缓:“刚才还是小猴子,到现在就成了李无相了——前辈,我可不怕你对我不客气——” 蚣蝮听了这句话又把眼一瞪,但听见李无相说:“你虽然是异类,可我觉得你心地善良,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更像是个人——你要带程胜非走,但她也算是我引进剑侠的门的,算是我半个徒弟,我总要问问清楚,不然我不放心!” 蚣蝮的眉头一松,双唇一宽,似乎神情缓和下来了。 它又向前走出几步,到了那井口边,探头往下看了看,转脸对李无相说:“她是程丽华的后人,我带她走是要把程胜华的学识记忆都交给她,你可以放心了。” “程胜华就是癸阴真君吧,前辈你跟她交情很好?” 蚣蝮吐出一口长长的雾气,像是叹了口气:“好吧,我在园子里说过,你办成事之后可以再问我三件事,你也别再啰嗦了。三件事,你仔细想好了,就问吧。” 还是叫它提起这茬来了。李无相当然记得它在药园子里说过这话,刚才只是想多探一点口风。可是到了现在,他就真得好好斟酌一下了。 幽冥地母的事情没必要问。他在天心幻境里看到了一些相关的资料,得空他要再细瞧。何况如今的幽冥地母与三千年前的肯定不同,用不着把机会浪费在这上面。 于是李无相想了想,先问了第一件自己想要知道的—— “前辈,练了小劫剑经之后该怎么练大劫剑经?” “你练不了大劫——”蚣蝮似乎想说“你练不了大劫剑经”,但李无相没等它把话说完,立即开口:“前辈,我可没问我怎么练。” 蚣蝮顿了顿,把眼睛稍稍一眯:“你这小猴子倒是机灵啊。好吧,要是问的不是你——要是你看过大劫剑经,就该知道那功法的第一句就是‘欲练此功,先得真空’,你得了真空,又懂得了然山符法的精要,自然也就能开始修行了。” 它说了这话之后唇边的一对长须稍稍一扬,似乎很得意。 好吧,它这是也使了个机灵吧。 李无相之前还真没看过那第一句。在幻境里的时候他只是匆匆翻了翻稍靠前、中间、后面的,而没从头开始看,因为他觉得一部分功法最开始不外乎都是些炼体筑基之类的,肯定大同小异。可是竟然有这一句? 欲练此功,先得真空……什么真空?广蝉子里的那个九宫真空?应该不是,因为它原本想说自己修行不了的。 而然山符法的精要……精要不就是然山幻境中被供奉着的那些竹纸吗?不……它指的应该是“为什么那些竹纸被供奉之后可以有那样的威能”? 不过它既然没提小劫剑经的事,就是说自己真能练?那剑宗的人为什么不练? 蚣蝮瞧着他这么稍稍皱了一下眉,就又扬了扬须子:“接着问吧,真空,精要,我一起答了你,你就赶紧走吧!”但李无相不打算问了。真空和精要这两样东西肯定相当难搞,要不然剑宗的人为什么连小劫剑经都不练,而练个残废的版本?他之前就决定要找个地方先苟起来,那先把小劫剑经练了也不迟——蚣蝮可没说练了小劫剑经就不能练大劫剑经的。 那么,第二个问题! “前辈——”李无相沉声说,“东皇太一大帝,当初是怎么成就了金仙的?” 蚣蝮一侧的嘴唇微微扬起,眼睛也又眯上了,好像在笑。李无相心中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刚要反悔,已听见蚣蝮说:“因为他练了大劫剑经。” 好像浪费了一个机会。 但李无相稍稍一细想,立即觉得这个回答似乎也极有价值! 练大劫剑经需要“真空”、需要“然山符法的精要”,就意味着弄到了这些东西,他就有了一条直指金仙的大道! 自己从蚣蝮口中知道了这事,算是极难得的奇遇,可他觉得三千年来不会只有自己知道这些事。这么长的时间都没做成,一定是因为某种条件缺失了。而现在同三千年前李业成就金仙时相比什么变了?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气运。李业成就金仙借助的是人道气运,除此之外的,都已被另外七位大帝瓜分了。“真空”和“精要”,哪个跟气运有关?跟人道气运有关? 第二个想到的就是幽冥卷! 幽冥卷如今已分成了八份,之前娄何复归五岳真形教也说是为了找另外一份幽冥卷,说看过了之后,或许就能找到修成真仙的法子……他也是知道了些什么? 第三个问题—— 这时蚣蝮忽然开口,呼出一股淡淡的雾气:“小猴子,你先不要高兴。这么些年了,像你这样想要成就金仙的,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个,但都成不了。这种事并不是难不难,而是代价你承担得了吗?我之所以藏在一个园子里,倒不是怕什么,而是有的事做了跟不去做,说不好哪一个更好。你还不如练个小劫剑经,习得长生久视,远离人群游历天下,快活地过完一辈子吧。” 妖兽也会得抑郁症吗?它说话又变得丧里丧气起来了。 可李无相隐约觉得,它的这种丧气更类似于“看破红尘”,觉得许多事情无法可想。自己刚才问它的两件事,其实它应该都可以细细地说出来的,但之所以回答得含混不清,好像不是为了跟自己逗趣,而是如刚才所说,并不希望有人继承东皇太一的道统、修成真仙? 他有预感,即便自己接下来再问到底是什么才是“真空”,它也会以另外一种无可争议但又含混不清的方式来回答。既然如此,就不如也问一个含混不清的、自己一直都觉得纳闷儿的事情。 “那么,前辈,当初另外七位金仙,为什么要联手镇压太一大帝?” 这问题似乎早有答案了——东皇太一是道祖、是众仙之长。七位金仙得道之后不想再有人分得天下气运了,因此才出手。 但李无相一直在想,李业成就金仙所用的是人道气运,跟另外七位并没什么关系。他们从前还到底是师徒一场,即便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忘恩负义,也不至于集体跳反吧? 这个问题叫蚣蝮沉默片刻,微微晃了晃头、甩甩脖颈上的鬃毛,似乎犹豫起来。但稍隔一会儿之后,它将身子完全转了过来,通体的鳞甲轻轻开合,发出一阵悦耳的、类似薄冰撞击一样的脆响。 它用一双大眼正视着李无相,其中的瞳孔因为夜色而从竖着的细条变成了大大的圆:“你是因为我刚才的话,才问了我这个吗?” “那你问得好,说明你是个聪明人,心性未泯。为什么呢,是因为各自有各自的道理。太一大帝觉得他要做的事是好的,余下七位金仙觉得他要做的事是坏的。太一大帝想要救世,七位金仙也想要救世,只不过办法不同。” “现在的世道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有了太一也不算什么坏事,何必再去想从前的呢。李无相,我不想帮你们剑侠就是因为这个,还觉得你这些剑侠慢慢地寿终正寝了,对天下来说也不是坏事。” “曾经因为想要救世,而引得天下动荡,死伤无数,这算是救人还是害人呢?好了,三个问题都问完了,你走吧。” 李无相皱起眉:“前辈,你是三千多年的老前辈了,不能这么糊弄我这个小辈吧?三件事你全没说清楚……头两件就算了,第三件呢?你还是没跟我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也就算了,至少在你这里,觉得谁是对、谁是错的?他们要救世,是怎么救?当初是怎么了!?” 蚣蝮也不生气,而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譬如业朝还在的时候,你是个住在偏僻之地的农人,忽然有一天说,战事起了,朝廷要征你到战场去。你要是不去,总有五六十年的安稳日子可过,寿终正寝。你要是去了,也许第二天就死在了战场上。” “你该去还是不该去呢?那是朝廷的事,业朝要是没了,或许会有个别的朝廷,你不过是换做了别的朝廷的百姓臣民罢了,还是能安稳求活,所以你想要去,你的兄弟却劝你不去,你们谁对谁错呢?” 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将要出口,李无相就意识到蚣蝮所说的只是个比方。“你”和“你的兄弟”,极有可能指的就是东皇太一与另外七位金仙,对于他们而言,更往上应该是没什么“道理”和“大义”可言的了,因为他们本身就是! “前辈,战事是指什么?世间要来的一场灾祸?” “那灾祸如今已经过去了。”蚣蝮微微晃了晃头,“你要是想问谁是对的,谁是错的,那从现在看,自然是活下来的是对的,死去了的是错的了。要是你不这么觉得,就自己慢慢想一想吧。李无相,我没有你所想的知道的那么多,有些事想要弄清楚,只能靠你自己了。” 它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似乎变得和善起来,仿佛想起了从前的什么事,又将前爪一抬起,微微向前踏了一步。但又停了下来,将眼睛瞪起:“你要问三个,如今已不止三个了,还不知足吗?去把程胜非带上来,做你自己的事吧!再等一等,只怕我也镇不住它了!” (本章完) 第187章 安闲和麻烦 第187章 安闲和麻烦 李无相就不再多说了,而将头脑中的念头收起,拱手对蚣蝮拜了一拜:“前辈,多谢了,我去山下把程胜非带来……是现在带,还是等你处理了这边的事再说?” “你下去吧,等你带上来也就好了。” 李无相点点头,纵身高高跃起,往山下掠去。 他这么一跳倒不是卖弄,而是想看看那口巨大的井中的样子。癸阴真君之前要降临世间的时候气势很足,但蚣蝮到了之后却无声无息地没到井中了,再联想到娄何之前说的这东西会造出怎么样的杀业,总觉得眼下形势有点虎头蛇尾的意思,于是他很好奇这时候的癸阴真君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这一眼看到的却不是人形了,而似乎在深蓝色的模糊光影中,一个人身鱼尾的轮廓,很像是他前世所知的“美人鱼”。在这里也有类似的东西,叫做“鲛人”,中陆极少见,按着世解集中的记载,是在寂幽海中居多。 癸阴真君原本也是个妖族的精怪得道吗? 这么看的话,当初的太一大帝倒是称得上有教无类,虽然凭借人族气运成道,座下的核心弟子中却还有异类,而且肯为他赴死……这样一个人,几乎是凭一己之力将这世上的人从原始时代拉进封建时代,又叫这世上繁荣兴盛,而蚣蝮却说他和另外七位金仙之间说不好谁对谁错,实在叫李无相觉得更加好奇当年的事了。 他一边往山下去一边往半空中发出一道剑光,山脚下的一片密林里立即有了回应。 等他到了那边,看见四位剑侠都停在林中。程胜非仍旧昏睡着,于冯虎也晕过去了。 李无相就在曾剑秋面前站下:“我还要带程胜非上去,你们三个先走。然后我这边——” 他先把那颗“三聚顶”取了出来,递给曾剑秋:“老哥,把这个带给薛宝瓶,你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吧?” 曾剑秋的眼睛一亮,将它托掌心盯了好一会儿:“幻境里找到的?” “之前遇到的那位奇人给我的。” 曾剑秋点点头:“要服这东西得要不少臣药炼制辅佐,要不然就太浪费了。” 他口中的臣药,在天心幻境的十二面存着丹药的石镜中应该都有,但李无相不想给。他有私心——他叫曾剑秋去找薛宝瓶一方面是想要庇护她,另一方面也是想要他暂时从这场大战中脱身。要不然以他的性情,真不知道下回见着的是人还是枯骨。 于是他说:“天材地宝我这里有的是,你需要什么尽管说。还有你们三个人修行、疗伤的,我都给补齐。” 曾剑秋摇摇头:“我自己来炼,不知道要炼多久了,你那里没有现成的丹药吗?” 李无相也摇头:“不给。” 曾剑秋愣了愣,随即苦笑一下:“李无相,我既然是剑侠,我就没道理躲——” “丹药我自己要用。老哥,我既然是剑侠,还是个金丹的青囊剑仙,就比你有用。如今我算是扬名立万了,搞不好今天分开之后我就要一路逃亡,你想看我把丹药交给你,然后在自己慢慢炼药的时候被捉了吗?” 那边的齐盛起先听着李无相拒绝的时候,还皱起了眉,但等听到了后面几句,也将眉头舒展开了,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曾剑秋默然无语了一阵子,抬手在他肩头捏了一下:“我可能带他们往鹤风山那边走,但是也说不好,看情况吧。当初小姑娘给你的那枚令羽你用了没有?” “还没。” “那等你什么时候找到了安稳的地方,你就炼一只飞鸦,再用那枚令羽传信给我们,我好告诉你把他们安置在了哪儿。”他又看看李无相,“行吧,你给我们点法材,我们一路带着。” 最终三人都剥下了上衣,打成三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身上则换了新衣,是幻境中天心派的道袍。幻境中其实还有些铠甲之类,但对于修行而言并不合适。 这不是金属甲胄或者皮甲会不会叫行动变得迟缓的问题,而是各门各派的法术千变万化,或许金属与皮甲能抵抗刀剑劈砍,但要是对上某些法术神通,则可能叫对方的术法威力更强,反而不如炼制过的布衣柔软轻便。 李无相给三个人的是四件青灰色的袍子,自己也换上了。这袍子看着就是布衣道袍的模样,但灌注丹力的飞剑想要割开一条口子也觉得有些吃力。 再有些小东西,譬如隔绝气息、隐匿身形的发簪,长短兵器,现成的符箓之类,全给三人像过年似的置办一身,又给薛宝瓶额外带了些。等这些都收拾好了,李无相再分出二十四瓶补气疗伤、施毒御敌的丹药,也给他们带上了。 这么一番整备下来,又现喂了一些,于冯虎也已转醒。李无相之前说丹药是不会给的,但瞧着他和齐盛的伤,也知道剑侠的断肢虽然可以再生,但也是需要极大消耗,就没忍住再取出了林林种种的丹药又给他们带上了。 齐盛和于冯虎两人之前还对他颇有些意见,可到如今瞧见他这模样,慢慢地也说不出话了。于冯虎这人长得人高马大,看着比曾剑秋还要雄壮些,可没想到心肠竟然更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竟然忍不住眼眶都湿了。 最终李无相与三人依次用力拥抱一下,沉默着对视片刻,带着程胜非重往山上去。 她该是中了真形教的什么禁制,呼吸如常,但长睡不醒,这事对蚣蝮来说应该也不算难。 李无相携着她一路快到太一殿的山头时,渐渐发现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得湿润起来了。不是像真灵降临时那么诡异,但山间流淌的细流泉水之类似乎变得狂暴起来,仿佛这么一会的功夫就经历了洪汛,只是水流清澈,并不混浊。 那些亭台楼阁之上,似乎也在飞快地生长出青苔,都成了荒废已久、杳无人烟的模样。越靠近山顶地上就越泥泞,许多地方看起来跟沼泽几乎也没什么区别了,一脚踩下去全是稀泥。 等到了井口时,发现蓝光已完全收敛于井内,原本在里面游动的人形不见了,只剩下蚣蝮把两只前爪交叠地垫在下巴下面,伏在水边趴着。 见着李无相带了人来,将其中一只原本合上的眼睛掀开看了他一下,说:“把人放在这里,你走吧。” 李无相原本想要把程胜非放在地上,但看见全都是泥水,就将她放在了蚣蝮的背上——轻轻碰了碰,见它并不反对,就把手缩回了。“真灵呢?” 蚣蝮没有说话,又把眼睛合上了,这模样叫李无相又想起了它曾经化形的那只黑猫。如今看来,很像是一只猫吃饱喝足,卧在某处慵懒地打盹了。 李无相静立片刻:“前辈你在园子里说,不会教我怎么对付天心派的弟子,那话算是金子纠说的还是蚣蝮说的?” 蚣蝮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口中冒出淡淡的雾气,但不知道是不是被井中的蓝光辉映,那雾气看着也稍稍有点发蓝。 “你怕我把程胜非吃了?你在幻境里没见过金子纠这位太上宗主的画像吗?” “见过。瞧见前辈你化形的样子也在上面。” “那既然我在上面,这几百年来我自然也算是天心派的了。” 于是李无相不再多说话,而又向它拜了一拜:“真形教的高手可能几天之后就会到。前辈,告辞了。” 他转身离去,不再停留。先下了玉轮山,然后不出周围的山脉,只在群山里头走。走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再找到一个峰头、站在树上向着极远处眺望,视野的尽头终于不再是延绵的群峰,而在远处看到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的平原了。 这意味着他已经到了玉轮山所在的这堑山山脉的末端,再往前就会去往山下的平原,大约在平原上走出六百多里的直线距离,就能到幽九渊降世的地方。 从剑侠大部出逃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功夫。当初他们是在幽九渊里坚守了一段日子才降世,说明走的时候应该是把能带的都带走了。天心派有个天心幻境,剑宗应该也有类似的幻境,打包应该方便得很。 他原本想要再去幽九渊找大劫剑经,但心里清楚大概率也会被带走的,这回再过去,是想要看看幽九渊里会不会有什么别的自己想要知道的。 有关东皇太一的秘密,世间除去六部玄教之外,一定就属幽九渊里的最多。剑侠还在的时候他没法找,等再过些日子六部玄教的人将那里完全接管了,就更没机会了,眼下应该是唯一的窗口期。 李无相就从树上跳下,靠着大树的树干坐在草地上。 这是一颗松树,树下落满了松针,厚厚软软的像是一张有弹性的床垫子。他捡了一颗黄褐色的干枯松果,拿在手里慢慢地剥,每听着一声脆响,心里就生出一个念头。 这倒不是强迫自己思考,而是放松。因为他的脑子里现在全都是纷纷扰扰的思绪,只要身子稍微一静,就全部涌上心头,他只能这样叫它们一个个来。 在这世上醒过来的那天不过是四个多月前,之后发生的一切,包括他身上的外邪,都在指引他加入剑宗。前些日子外邪离去了,他觉得自己终于获得自由,发生在玉轮山上的这些,就是他自由之后给剑宗的一个交代。 但他却又得到了天心幻境,还看到了里面的大劫剑经与小劫剑经。 这叫他忍不住在心里慢慢生出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我现在算不算是真的自由了? 如果是,如果不再被什么无形的大手操弄了,那为什么会得到这么两部功法? 一部是比如今自己在修行的真仙体道篇更强,而另外一部,则是直指金仙大道的法门! 他把这两本书取了出来,放在面前的地上。阳光透过树荫洒落在上面,在封皮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山顶的微风吹拂着,掀动得书页微微翻张。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两本平平无奇的旧书,可实际上,其中既隐藏着难以想象的威力,也隐藏着难以想象的麻烦。 想要往后练大劫剑经,他就要去幽九渊,既要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得到全本,也要看看那里有没有与“真空”和“精要”这两个秘密相关的东西。 所以他就能想象,这回必然不会平安无事,一定又有许多麻烦在等着。 不过,说心里话,麻烦不是他最怕的,他最怕的……是真找到了大劫剑经的全本。 因为一旦这种事发生了,他觉得就没法儿用“运气”来解释了,而像是冥冥之中的那双大手真的存在,在急着把各种东西和事情推到自己眼前、强迫自己朝着某个既定的目标前进。 娄何会有这种感觉吗?他的经历也一样称得上传奇……真形教出身,入剑宗,取得广蝉子,重新混入真形教的高层。姜教主呢?他能修到阳神境界,生前也必定奇遇连连。 那双无形的大手,也许并不是针对自己的,而是如他之前对娄何所说,针对这天下下局的棋盘上的所有人,这就是天道、命运吗? 他就盯着眼前的小劫剑经看了一会儿,忽然能理解蚣蝮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找个没人地方,把小劫剑经练了,习得长生久视,从玄教与太一教的大战漩涡中脱身,逍遥快活。或许不能成为人间第一峰,但也可纵览世间美景。 反之……要练大劫剑经,就要探寻、挖掘、争斗,麻烦缠身! 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抓住那本大劫剑经,站起了身,然后猛地一用力,远远地将它抛下了山。 残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风中簌簌作响。李无相盯着它下落的轨迹,在它即将没入林海时忽然一跃而起,在空中把它捞在了手里。 去他妈的,就要练这个! 四个月之前还在想既然真仙体道篇最难最强,那就是它了!如今如果又变了个心思,那跟三十六宗的那些残废有什么区别?! (本章完) 第188章 残卷中的历史 第188章 残卷中的历史 李无相重新跳回到山头上,又在原地坐了下来。 今天是个大晴天,周围峰峦叠翠,远处一片薄雾,风景极美。他坐在这里,又能嗅到空气中微微的湿气、林木中的松香,于是觉得这是个可以待上一整天的好地方。 所以这一整天,他就要用来好好看看天心幻境里的那些典籍经卷。今天之前他对这世上的修行界了解不多,可今天之后,应该也可以称得上是见多识广了吧。 先看的就是手边的两本功法。 翻开大劫剑经的第一页,果然如蚣蝮所说,头一句就是“欲练此功,先得真空”。这这一句单独占了一整页,仿佛是在提醒阅读此书的人此乃重中之重。 李无相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将残卷里的每一个字都细读了一遍,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然后放下这一本、自己思索了一会儿,再翻开了小劫剑经。 细读完小劫剑经又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太阳就升到了头顶。 于是他从腹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瓷瓶中装的不是水,而是名为“青玉涎”的药浆,他就把这东西当成水来慢慢抿着,又皱眉细想了一阵子。 大劫剑经是残卷,但其中有六页是相对完整的,再对照小劫剑经中的功法,他似乎明白这经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要是用寻常的江湖武功打比方来说,就是这大劫剑经似乎只是理论可行,而完全没什么实际上的可能。 譬如一个人要打熬气力,这大劫剑经就是告诉他,等你把自身力气打熬到了可以挥拳便叫江河倒流的程度,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它甚至还可能给出了很详细的步骤——比方说先在面前放上一盆水,你朝水中猛击一拳,这水自然因为你的拳力而流淌。接着再把这盆弄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再再大一些,循序渐进,于是终究能达到那种境界。 然而人力有时穷啊!这大劫剑经里的许多冲击关窍的法子就不像是给人来练的,因为李无相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身躯之内怎么能容纳那么多的灵气! 而小劫剑经,则像是大劫剑经的低配版。虽然由于“量变引发质变”的道理,使得这一部功法里的许多修行方式都不同了,然而李无相也还是能看得出两者本质上大同小异。 其实这小劫剑经看起来也不像是给人练的,因为许多方面也超出了修士的极限。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这功法里还有许多炼体的技巧,譬如他练过的广蝉子就是其中的一种法门,目的就是为了突破人修体内所能承载的灵气极限。 除此之外,两者还都有一个共同点——气运。 即便小劫剑经中已经有许多如广蝉子一般邪门而危险的炼体手段,在某些重要的节点也还是需要东皇太一大帝的气运加护,方能叫练此功的人突破极限、越过门槛。剑宗的人将小劫剑经截取为真仙体道篇与飞仙化剑篇,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限制吧。 这一点倒是还好说……世上存有太一气运的东西其实不算少,至少他在幽九渊下界看到的那枚传国玉玺就是其中之一。 而这么一对比,大劫剑经的逻辑就更不可思议了,几乎等于说,你想要用这功法修成金仙,可这功法偏偏就是你到了金仙的境界、得到了东皇太一的人道气运才能练的! 这么一看,李无相就彻底安了心——在弄到“真空”与“精要”之前,他是可以绝了别的念头、专心修行小劫剑经的了。 小劫剑经这功法练成了,威能应该要比真仙体道篇高出一个小境界,而从他现在的金丹修为开始练起其实也不难,因为这功法在结丹之前的修炼方式与真仙体道篇几乎完全相同,就像三十六宗的功法在炼气之前几乎与真仙体道篇完全相同一样。 不同之处就是从结丹之后开始的。小劫剑经在结丹之后,所需要的丹力几乎是真仙体道篇的一倍。寻常的剑侠体内是无法承载小劫剑经所需的灵力的,因此这时候,就要开始修炼广蝉子。 只不过在这部功法当中,广蝉子这种修行方式叫做“九宫解体大法”,是要在结丹之后逆行经脉,使得诸节百神崩坏,将自己的内息完全废掉。这么一来,一个人体内的经络就被无限拓宽,然后再辅以药浴,一点点地为自身皮囊洗髓伐脉,使之能容纳更多的灵气。 如书中所载,这种法子的死亡率极高,全要凭借结丹之后的稳固肉身才可着手修行,但好处是有了结丹的肉身,散功之后恢复也快,慢则二三十年,快则十一二年,就能如初。 与九宫解体大法相比,广蝉子要温和保守得多,它是叫一个人在没有修为的时候开始炼化自身,几乎没什么死亡的风险。但代价就是效果不好——如娄何那种没有金缠子的披金霞境界,体内所能容纳的灵气虽然也比寻常的修士多,可还是没到小劫剑经所要求的门槛。 这么看的话,小劫剑经这门功法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应该还没有金缠子这件宝贝。因为如今有金缠子在身的李无相又将广蝉子修到了披金霞的境界,似乎效果与九宫解体大法也差不多——这几个月来连番遇险、拼死搏命,不知不觉间竟然将小劫剑经的第一重险阻给渡过去了。 可这第一重险阻过后,接下来就是第二重。 因为小劫剑经成丹之后丹力已远超人类极限,因此书中说,成丹之后的三个境界都要渡劫。 这些劫难并非逐次来到,首先的是人劫,表现就是争斗不断、不得安歇。这个劫难,按着梅秋露的说法他已经渡过了,就是寻常剑修在结丹的时候所渡的丹劫。 而在经历了养丹期、到了育丹期圆满的时候,就要渡地劫。 按着书中说法,育丹期圆满要进入化丹期,其实就是体内温阳的阳神种子开始成长、开始化为一个新的“我”。 人是是这世上的天地灵气之精,而修行小劫剑经的人,又已突破了这天地之精的极限,因此一旦体内金丹开始化形,就已不属于这世上的东西了,会为阳世间所不容。 于是这地劫,就是要想法儿从幽冥界中勾销本人名号,得以继续留存人间修行。 细看到这里的时候,李无相已完全理解为什么剑侠们修的是真仙体道篇了。 ——应该是真没办法的。 太一大帝还在时,幽冥地母也是他座下弟子,去往幽冥、勾销名号应该是没什么难度的事情。可太一被镇压之后有人再往那里去?那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 渡过了这地劫,下一道险阻就是成婴时的天劫。一个人成婴,就是摆脱了后天桎梏,返回先天婴儿的状态。到这一步,修行小劫剑经的人不单是为阳世间所不容,更为天地不容。 因此,要渡过天劫就是要为自己封诰、就是此前所说的,要有东皇太一大帝的气运庇佑,叫修行人成为他所化身的人道气运的一部分。 这一步在太一还在的时候应该也不难,太一出手便可。然而到了如今这时候,这一步该怎么解决? 到了这时,李无相就不再往下细看了。因为他的心里想到了一样东西,他还要从天心幻境里别的典籍当中求证。 于是他把书放了下来,略想了一下自己刚才才忽然搞清楚的一件一直被自己忽略、但应该是这世上有传承的修行人都认为是常识、因而谁都没想过要跟他提的事情,以放松一下头脑。 这事就是,真仙体道篇、怀露抱霞篇、太阴归元篇,这些功法之所以都是“篇”,就是因为它们都是从“小劫剑经”、“然山经”、“天心经”里摘出来的! 怪不得五岳真形教的功法叫做“五岳镇魔经”,因为他们的大帝还在,功法用不着阉割! 他站起身,在原地走了几步、捡起几颗松果剥了一气,又回到树下坐稳,在幻境的典籍中寻找有关东皇太一的记载。 他现在要找的不是太一本身,而是“东皇印”、或叫“传国玉玺”。 这东西的资料的确有,同时附赠李业早期的创业经历—— 说,天地之间本是一片虚无的灵气,后来一部分逐渐沉淀,化为山川大地,一部分上升,化为天空苍穹。余下的灵气则是较为活泼的那些,在这些当中不怎么活泼的,变成了如今世间所留存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灵气。稍微活泼的,变成了山川大地上的各种植物。更加活泼的,变成了世间的动物。而最活泼的那些,则化成了天地灵气之精——人。 灵气分布于不同的地形之中,形成了各种规则,这就是天道气运。李业是世界上第一个发现了这种天道气运规则的人,于是灵智大开,创造修行功法、建立王朝。 他有了道行之后,炼制的第一件法器就是“传国玉玺”,等到他成为东皇太一之后,这东西就被叫做“东皇印”。 他座下共有四十三位最出色的弟子,就是三十六宗的祖师,以及之后的七位大帝。 李业最先凭借人道气运成就真仙。不过这气运并非他主动选的,而是他既是人皇,于是这气运就被他孕育出来了。人道气运,是这世上唯一的一种后天气运,也算是这世上余下所有修行人成仙的根基。关于这一部分,典籍中字句非常深奥艰涩,应该并非是专门纂写的史料,而更像是古时候用以赞颂东皇太一的表文之类。 李无相此前知道太一被镇压,只觉得是个倒霉的失败者。可等他皱着眉一点一点艰难地看完了,才意识到太一不但是倒霉,还能称得上憋屈和委屈。 人既然是天地之间的灵气所化,也就是这天地之间的气运规则的一部分。于是无论怎么修行也都在这规则之中,是绝对无法将其驾驭的,就好比一个人身上一条胳膊的力量,绝无可能比这个人所有的力量都要大。 但人道气运既然是在人族逐渐兴盛之后才产生的,于是就跟李业密不可分、一同成长、合二为一,也叫李业成为了这世上第一个可以超越规则、驾驭规则的真仙。 李业成仙之后,便以东皇印封诰了他的四十三位最出色的弟子,使得他们也可以借助人道气运超脱于某些规则之上,同样成为真仙。 五岳真形大帝,在业朝时被封为掌管天下山川的真仙;六渎玄冥大帝,则掌管天下的江河湖海;东君太阳大帝、素曜太阴大帝,一同掌管天下时令;济慈保生大帝,掌管天下的五谷牲畜;昊天五官大帝,专司天下阴阳相合、水火生克。 有了李业的封诰在身,他们这些修士也才得逐渐触摸规则、驾驭规则,直至与规则融为一体。 然后,叫李无相觉得很憋屈的就来了——这世上的人道再怎么兴盛,气运再怎么强大,也是强不过世间原本就有、维系天地存在的那些规则的。于是他这七位弟子最先修成了金仙,李业自己的境界反倒蹉跎不前,直至后来失了先机、被联手镇压。 没有他,世上就没人能成就第二个真仙,他的的确确可以被称道祖——这种被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弟子超越、碾压的事,岂止是倒霉?简直就是憋屈! 不过这种前尘旧事,就只是叫李无相在心里嗟叹了一会儿。他在意的是,李业当初就是用东皇印给人封诰的。 那就是说,他练小劫剑经、要修到元婴的境界时,似乎也可以通过东皇印来渡过天劫。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而那东西之前就在幽九渊的下界,似乎只有姜介才知道它的存在。 他被外邪上身、见到了那东西的时候,孔旭也是见着了的,回来一说,宗里的人也就都知道了。 但是,李无相敢肯定剑侠们撤离幽九渊的时候没把它带走,因为当初他都是因为外邪在身才能见着那东西的,而崔道成和梅秋露他们的修为应该远远不及当时的外邪,别说拿,可能连找都找不到! 那么,天劫的问题就有了解决的头绪了。接下来,就是地劫,也是李无相原本上天心派最想要搞清楚的事——幽冥地母! 之前在他身上的那个外邪,究竟是不是幽冥地母! 这一部分的资料他之前就已经瞥见了,但一直留到现在才看,就是因为他其实有点担忧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这是因为幽冥地母的来源—— 世间灵气衍生出了活物、尤其是人类之后,也就有了生死。 死亡也是一种规则,是天道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天道与世间生灵的灵魂密不可分,其实很类似李业与人道气运的关系。 又因为灵魂与活人相比虽然有些浑浑噩噩,可毕竟还是有神智的,这许许多多的神智聚集在一起,也就演化出了幽冥地母。起初它是介于有灵智与无灵智之间,只凭借本能掌管世间的生死轮回,更确切地说,这种“本能”即是“幽冥地母”。 李业成就真仙之后发现了它,在与它慢慢接触之后,开启了它的灵智。 幽冥地母既然本身就是气运,也就不需要修行。但李业叫世间人道昌盛、定下许多的规则和礼仪教化,这些东西也就直接影响了幽冥地母的神智,叫它也变得越来越像人。而世间所有人都奉李业为帝,于是这种认识也影响着幽冥地母、叫它同样向李业臣服,成为他的弟子之一。 看到这里的时候,李无相意识到幽冥地母这东西的似乎与世间别的气运、规则都不同——它是可以被塑造、改变的。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族群是什么样子,似乎它就是什么样子。 所以,之前在幽九渊的外面看到幽冥地母奄奄一息、似乎苍白腐烂,就是因为如今人道不再昌盛了吗? 那它应该是李业的铁粉啊,为什么当初跟其他六位大帝联手镇压太一? 李无相就继续查看,慢慢探寻,好像找到了一种可能—— 似乎是因为灵山。幻境里面的典籍中说,世上本没有灵山,是在李业成就金仙之后才出现的。那时候他正与如今这六位大帝争斗,虽然自身实力与对手是一比六,但门下弟子众多,在人数上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低阶的修士战死之后就要去往幽冥转世轮回,重新投得人身之后还需要前辈、朋友接引才能继续修行,总是要耽误数十年的时间。 于是李业开辟出了灵山,叫修士在死后天魂直接进入灵山、成为鬼修,也就能迅速形成战斗力。 那时候的灵山与阳间并不像现在这样几乎完全隔离——癸阴真君可以在阳间开启黄泉路,成为两者之间的通道,方便灵山鬼修自由出入。 但这么一来,李业与癸阴真君也就慢慢夺取了一些幽冥地母的权柄,相当于将其削弱了。而随着战事越来越激烈,世上的人心也开始分化,这也会直接影响到幽冥地母的心智。 于是,在某一个节点,平衡被打破了——幽冥地母倒向另外六位金仙,投入了对方阵营。 李无相站起身,又在原地走了几步。 这么看的话李业似乎出了个昏招……低阶修士的人数再多,应该也比不上一个幽冥地母的作用大,何必在那种时候叫盟友不痛快? 可对于当时的战事所有人了解得都不算多,也许那时候有什么迫不得已的情况吧。又或者,李业也清楚幽冥地母是否忠于他并非个人情感和个人魅力所能左右,而取决于世上的人心向背。这么一想,幽冥地母简直像是一颗放在身边的炸弹……他因此想要尽快将对方的气运都夺取到自己身上,可最终没有将夺权的进度把握好? 但无论如何,在所有对幽冥地母的直接和间接描述之中,它的形象似乎都与自己身上的那个完全不同。 幽冥地母似乎一直都是迟钝的、平静的。这其实就很类似于一个国家——国家之内的每个人思维多变、性情不同,但如果将他前世的所有国家都视作单独的人的话,就会发现那世上的两百多个“人”的性格其实基本都大同小异—— 是一个极度利己,异常理性,但反应缓慢的巨婴。 而自己身上的那个外邪,高傲、冷酷、狡诈,似乎与幽冥地母的形象完全不同,最显著的区别,就是在它出现的时候总伴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贪婪,仿佛对什么东西极为渴望。 而且关键是,幽冥地母还苟延残喘地“活”着,作为一个整体,它绝不可能进入灵山,就像一个人没法儿进入自己的体内! 所以,他身上的那个外邪似乎不是幽冥地母。 这个结果叫他觉得稍微松了口气。因为即便那东西是太一、是另外六位大帝中的哪一位,他觉得自己都有一种复仇的可能性,虽然机会十分渺茫。 但如果是幽冥地母的话,要怎么办?灭世吗? 李无相再次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这山坡的边缘、放松双手、挺起胸膛,向着远处看。 太阳已经开始西倾了,上午时的薄雾散去,视野尽头的一切清晰可见。高处的天空是深蓝色,接近地平线处则稍稍有些发紫,而广阔的大地上,河流湖、分散的村镇则被阳光映成了金灿灿的一片。 姜介死后的那几天,他对外邪痛恨得咬牙切齿,急切地希望找到缘由、立即复仇。可现在这个念头变淡了,因为他了解得越多,就越意识到问题或许不在外邪、不在六部玄教,而在于自己。 这世道跟他的前世不同,像是一个巨大的炼蛊房,几乎不存在什么公义规则。无论他想要一头跳进这团巨大的、为着终极权力而争斗的漩涡中,还是想要抽身而退、冷眼旁观,都必须先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否则,只能成为漩涡中的枯枝烂叶、永无脱身之日。 所以如果不能成为这世上的顶尖强者之一,复仇这种想法似乎就只是一个笑话而已。剑宗的债,他觉得已经还了,接下来,他要为自己打算了。 …… 因为交代设定比较多,所以今天更个6000字。 (本章完) 第189章 夜半人声 第189章 夜半人声 离开玉轮山所在的堑山山脉已三天,李无相就只赶了约两百里的路。这是因为一路上他都在勤加修炼。 从堑山山脉的末端往现世的幽九渊去的这段路风景很漂亮,与然山到德阳途中的那段很像。本地的气候似乎有些干旱,沿途风光以草甸居多,在低矮的丘陵上才生长着稀稀拉拉的树林,看起来视野广阔,满目青翠,叫他想起了当初与程佩心和程胜非同行的那两天一夜。 不过想起的倒不是人,而是她们在夜间争分夺秒地打坐的样子。 那时候李无相刚刚找到了修行的窍门——香火愿力。于是觉得在那种境界想法儿弄些愿力就胜过一月的苦修,因此也就用不着对自己太过严苛。 可到了现在,他完全能体验两人当时的感受了。程佩心与程胜非的紧迫感来自于青春寿元,他的紧迫感则来自与小劫剑经对于体内精气的变态要求。 吸收了周瑞心的元婴肉身之后他本来都已快到养丹期圆满的地步了,可这几天开始练小劫剑经,体内精气一下子变成了半罐水,远不够用了。 他身上还有十二面石镜的丹药,但他完全不确定这些够不够支撑他晋入元婴,一旦浪费,往后也很难再有夺取一个宗门三千余年积累的好事了,所以现在他服起药来,可谓锱铢必较。 寻常的丹药服下了,大多没什么讲究,只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打坐调息将药力化开,再趁着药劲儿运行功法即可。但更好一些的用起来就不能这么糙了,而要注意选择环境。 首选的就是周边的灵气浓郁处,还要讲究时间。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服药调息,不但能叫药效充分发挥,更能引动周围天地之间的灵气,吸纳得比平时更多一些。这么点滴的积累,到了最后差出来的可能就是四五年的功夫。 于是在太阳刚刚西倾的时候,李无相就找到了今天练功的地方——一座小小的丘陵,靠东一侧像是被斧子劈开了,露出直上直下的石壁,其上沟壑纵横、怪石嶙峋,生长着虬结的古木,是个灵气浓郁的风水宝地,也更有利于隐藏身形。 他走到石壁下,查看了几个地方,最终在一条横着的石缝下停了下来。这石缝与地面之间约有一人高的空间,里面看起来很干燥,前方有几堆乱石遮挡,没过小腿的野草则像一堵矮墙,即便不考虑灵气是否浓郁,也是个避风过夜的风水宝地。 他过夜的时候一般藏身在然山幻境当中,可今夜既然要服药,就只能待在外面。 他就靠着石缝的边角坐下了,等着夕阳落下、玉轮初升,满月的光芒将外头映成一片明晃晃的时候,将丹药含入口中、埋在舌下,开始运行内息。 他今晚服用的这丹药叫做九转碧血丹,开始行气之后体内气血涌动,仿佛成了一片翻滚奔腾的血海,发出阵阵雷鸣之声。在将近两个时辰的功夫里,他自己仿佛身处雷电交加的狂风暴雨天,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于是一直等到行气结束时,才听到了不远处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说话,并没有刻意放低音量,但因为离得比较远,所以声音很小,之前运功的时候竟然一直都没听到。 一个男声在说:“……这儿也算是附近的风水宝地了,他葬身在这里,倒也很合适。” 另一个女声说:“唉,快点动手吧。” 她的话音一落,就听着一阵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似乎是各自取出了兵器。 李无相心头一紧——真形教的人这么快就追来了?!他这一路上之所以走得慢,除去修行之外就是还要隐匿行踪,前世他所知道的种种手段全用上了,天心幻境里得到的符咒、新学的一些法术,也都用上了,可还是被追踪到了这儿?! 听刚才兵器出鞘的声音,来的至少有四五个……这几个人的口气这么大,这就为自己选好了葬身地? 他立即将飞剑放出,正要从石缝里跳出来,却忽然又停住了。 因为接下来听着的不是往这边围过来的脚步声,而是沉闷的“嚓嚓”声,好像这几个人在地上挖什么东西。 李无相就皱着眉又仔细听了听,身子一瘪,瞬间化成一条蟒蛇似的人皮、游入了草丛。 游出三十来步的距离,他看见了人。 一共有六个,四男两女……正用刀兵在地上挖坑。 一个看着是个年长的男人,身形高大、面容和善,穿着灰白色的道袍,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腰带。手上拿的是一柄无鞘的重剑,看着仿佛一扇小门板,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中空的。此时将这重剑当铁锹来用,手腕一翻,混着草根的土块就被掘出好大的一片。 一个是个高且瘦的年轻人,穿着青色长衫,袖口绣了三枚竹叶,腰间挂着一枚玉佩。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柄细剑,相比身边的重剑称得上华丽,剑萼处镶了一枚碧绿的珠子,在夜色中灼灼放光。 他持着剑,看上去也想帮忙。但身边那持重剑的男人一挖就是一大块,泥土和草沫飞扬,这一位看着很怕脏,就只能微微皱着眉退去一旁,不叫那些东西溅在身上。 另一个人也年轻,但身形矮壮,手里拿的兵器也有意思,是一柄大锤。不是圆头锤,而像是放大了不少的榔头,一头方、一头尖,锤柄上似乎刻有咒文,每使一次力那咒文就泛起微光。这人的打扮也粗放,穿着褐色短衫,衣料看起来很粗糙,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腰间系着一条黄褐色的皮腰带,上面挂着几枚铜环,随着他的动作当当作响。 最后一个男人拿的是枪。枪杆细长,是苍白色,枪头却是墨色的。他穿着黑色劲装,腰间的腰带是血红的,上面缀着一排金黄色的铜钱。他没动手,只拄着大枪站在一旁看着,偶尔低低地叹口气。 还有两个女人,也没动手。但她们不是站在坑边,而是三步之外。两人的打扮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一身白衣劲装,挽起发髻、发髻上只插一根木簪。手上也没带兵器,只在腰间悬一个黄色的葫芦、左右各一个扁平的皮囊,瞧着里面是放着飞刀暗器之类,看这样子应该是同门弟子。 她们两人一个面朝着李无相这边,一个背对着李无相这边。面朝他的那个看起来神色悲苦,将眉头皱紧了,目光低垂—— 于是李无相把身子稍稍挺了挺,将触须探了出来,伪装成一朵草尖小粉的模样,看清楚了她们在看的东西。 是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看尸体的打扮应该是天心派的弟子,胸前血肉模糊,绽开好几条刀口,双眼仍旧是睁开的,似乎死不瞑目。 这些人打扮各异,就不会是真形教的弟子。而现在又在地上挖坑,似乎是想要叫这天心弟子入土为安……但这人是他们杀的吗?散修杀人夺宝之类的屁事? 可他最近不想管闲事,于是慢慢把触须收回,打算立即游离此地。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叫他停住了。 “几位,那咱们还去玉轮山吗?”说话的是那个拄着枪的。 稍隔了一会儿,拿着重剑的才开口:“去,反正路也不远了,去看看现在是什么样了。要真是真灵降世,那就是一场大灾,咱们就算先不去幽九渊也得回报宗门。这种事可不是说笑的。” 李无相立即就确定了他们的身份——三十六宗的弟子无疑。 他之前在原上大杀四方,又放出不少狠话说凡是帮六部玄教的散修,他见一个杀一个,所以不至于有什么江湖人士还要头铁去找真形教的人。 他们又提到“回报宗门”,听起来似乎觉得宗门能有办法对付降世的真灵,寻常的散修门派可绝不会有这样的底气。 只是,这些人要去幽九渊?去那里做什么?是投向真形教的使者吗? 这时拿铁锤的那人说话了:“真灵降世是不是说笑的,可是牟师兄,六部玄教也不是说笑的啊。临行的时候师长们说了,咱们最要紧的就是探明东皇印还在不在幽九渊,我不是怕死啊,是说咱们要是真上了玉轮山,又全交代在那儿了,那东皇印怎么办?” 他往手里呸了一口、搓了搓,又握住锤柄继续在地上挖坑:“要我说,真灵真降世了还是好事呢,第一个就奔着这附近的真形教去,多杀一个是一个!咱们呢,怎么样也先得把事情办完了,要能平安撤出来,分两个人先回宗门报信,余下的再往玉轮山上去看看。要不然,耽误了盟会,咱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另外几个人还不说话,而这一位听着是个话多的,就又笑了一声:“你们不言语,也是心里都明白吧?多少年了,除了当年立法帖的那一回,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三十六宗能聚在一起?我敢说咱们要是拖得久了,搞不好盟会那边就要闹起来,那咱们几个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了吗?” 这时候那拿着细剑的年轻人才开口,声音听起来怯生生的:“我,嗯……我觉得唐师兄说得也在理,几位师兄师姐,咱们一路上遇着三个天心派的人了,说法都一样,都是说宗门散了,这应该没错。我是想……反正上了玉轮山肯定也找不着人了,既然叫咱们通知天心派开盟会的事……那也许路上还能再遇着几个,说不定还能遇着个掌观之类的,就是遇不着,也可以叫他们门下弟子传个信嘛……天心派如今已经这样了,他们有一个人到场就行,也算是三十六宗齐聚了嘛。”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他说了这话就再没有人言语了,只都看向拿着重剑的那个。 这人就沉默着又挖了一会儿坑,忽然把重剑往地上一顿,转身往后走开两步又转过来,脸上全是怒容:“剑宗也是欺人太甚!当年三十六宗立法帖的盟会还是他们牵的头,法帖也是他们的东皇印印下的!什么同气连枝、守望相助之类的话,还是他们说的!” “结果现在,跟六部玄教斗起来,都盯上了咱们了!天心派不帮他们的忙,他们就把天心派灭了!?真是岂有此理!我看跟六部玄教也差不多,都是豺狼虎豹!” 拿着细剑的年轻人赶紧说:“牟师兄慎言哪!剑宗的那个元婴剑仙不是还在这附近吗?他们神通广大,要是被听着了,咱们就不妙了!” “听着又怎么样?!”拿着重剑的牟师兄将肩膀一展,又怒喝一声。但这一声之后倒也不再说了,而又走回到坑边握住剑,又挖起墓穴来。 挖了几下子,似乎是觉得余怒未消,还是忍不住沉声开口:“也不急,哼。咱们这回要是找着了东皇印,往后宗门再派人来给取了,事情要是真成了,咱们再有了个掌印宗主,往后就也能练正经了。到那时候,什么玄教、剑宗,咱们跟他们就也没什么差别了。这么些年总是说隐忍,结果到了如今还不是忍不下去、活不下去?这事早就该办了!” 拄着枪的人耸了下肩:“早?早的时候剑宗还在幽九渊呢,谁有胆子办呢?” 拿重剑的牟师兄瞪了他一眼:“陆怀远,你别总说这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有什么好处?” 陆怀远笑了笑:“剑侠剑挑玉轮山,一人灭一宗,这事本来就威风,不能说吗?牟师兄你嘴上说他们霸道,其实心里不一样想要这种霸道吗?” 牟师兄将重剑一顿,他身边那个拿细剑的男子赶紧说:“牟师兄,陆师兄,这个……别吵了吧?人死为大,先把这位天心派的师兄安葬了吧?你看他还死不瞑目呢!” 两人这才收了声,再沉默着挖了一刻钟的功夫,终于挖出个深且长的墓穴,开始给人下葬。 李无相就在草丛中慢慢地后退,重新游回到石缝中,又像个人一样盘膝坐起了。 这六个人是要去幽九渊找东皇印?听语气似乎并不打算拿,而是要先看看“在不在”。 他们是要在真形教的眼皮子底下搞事吗?但听他们的口气似乎很自信,应该是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是有所倚仗的。 他们又说三十六宗要开什么盟会、有个什么掌印宗主……那就是三十六宗,似乎也想要夺东皇印了。 可以啊,这些人竟然比自己想的要更硬气一点,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剑侠剑挑玉轮山、一人灭一宗”这事的刺激——那个拿枪叫陆怀远的还真挺会说话。 瞌睡就来了枕头,要这种事真是什么天道命运使然,那今晚它对自己还怪好的呢。 李无相就从腹中取出一粒丸药在指尖捏碎,将其中漆黑如墨的汁液涂在头发上抹匀了,再为自己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细道袍,又往腰间悬了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如此看起来,就像是个寻常的天心派弟子了。 他侧躺在地上,稍过一会儿就听见了说话声—— “……这里不错,就在这儿过夜吧,明天……那边有个人,嘘——” “……你们看看那人是不是也是天心派的?” (本章完) 第190章 大劫盟会 第190章 大劫盟会 脚步声逐渐靠近,等离自己身边三四步远时,李无相忽然坐起,一把将腰间铜镜抓在手中厉喝:“什么人!?” 重剑“咄”的一声被插在地上,被称“牟师兄”的汉子把手臂一张,将身后的几个人拦住,沉声说:“道友别慌,我们也是三十六宗的弟子。道友你是天心派的人吧?” 李无相默不作声,只握着铜镜盯着他们。 牟师兄把神色缓和了一下:“我叫牟铁山,是巨阙派的。” 指了指身边使锤的矮壮汉子:“这是唐七郎,是天工派的,和你们天心派只差了一个字。” 朝拄着枪的那个偏了下头:“这是陆怀远,是千机派的。他后面那位是刘含章,是青霄派的。这两位师妹都是素华派的,一位叫孔镜辞,一位叫孔镜语。” 又把目光收回,看着李无相:“我们在路上遇着不少你们天心派的弟子,刚才还埋了一个……道友别多想,我们遇着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应该也是被你们天心派流落下山的同门害死的。” 李无相沉默片刻,低声说:“师门不幸。” 牟师兄笑了一下:“道友,要是我们想害你,就不会说这么多的话了。你们天心派是怎么回事?我听你们的人说,是被剑宗给挑了?” 李无相摇摇头:“唉,说来话长了。你们……有吃的喝的没有?” “有。”牟铁山将重剑提起,咔了一声横着卡在背后的剑槽上,朝石缝指了指,“既然话长,咱们就坐下来慢慢说吧?” 李无相又盯着他们看了看,往旁边挪了一下:“也好。” 六个人就走到石缝底下,在离着李无相两步远的地方坐下了。佩着细剑的刘含章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袱,从里面取了两张饼、一囊水,抛在李无相面前,对他笑笑:“师兄,吃点喝点吧。” 李无相立即伸手把饼和水囊抓过去,正要吃,却又停住了。 牟铁山微微皱了下眉,使枪的陆怀远则哼了一声,从包袱里也抓一张饼、撕开一角送进嘴里,眯眼看着他:“你不用怕,我们不会害你,更不会像你们天心派的人那样,流落下山,为了一点金银财货就彼此厮杀。” 他说了这话就别过脸去,又嗤笑一声:“天心派。” 李无相运气一催,叫自己的脸微微涨红,但什么都没说,立即喝了一大口水,又狼吞虎咽起来。 六人就看着他吃喝。等他把两张饼吃完了,天色就渐渐变暗——空中的明月被浓云遮掩了,空气变得湿润起来。再过片刻一阵闷雷滚落,雨点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 此时牟铁山才又开口:“道友你怎么称呼?” “我……李静。” “好,李师兄,玉轮山上是怎么了?我们在路上听你们的人说,剑侠杀上了玉轮山,说是因为你们不肯帮忙——他们霸道到这个地步了吗?” 李无相叹了口气:“唉,倒不是剑侠霸道,而算是我们宗主自作自受吧。” 六个人愣了愣,彼此对视一下,牟铁山皱起眉:“这是怎么说?” 李无相苦笑一下,摇摇头:“我不该说宗主的不是,毕竟人死为大。可到了这时候……你们六位应该都是听说出了事来这边看的吧?那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我们的宗主,周瑞心,之前是要投向真形教的了。” “投向真形教了?”牟铁山皱着眉想了想,又看看身边几个人,“师长们说过天心派可能会这么干……毕竟离真形教最近。但是剑宗的人就为了这个灭了天心派?” 李无相叹了口气:“也不是。是因为周宗主抓了几个剑侠做投名状,叫人找上门了,还是个元婴。” 他说了这话之后,就细看这几个人的神情。 六人又是愣了愣。这应该意味着在他们的心里,“先动手抓了剑侠”这种事性质很严重、非同寻常。这至少说明即便是如今的情况,剑宗的威名犹在,三十六宗的人还是要忌惮的。 果然,牟铁山摇摇头:“周宗主这事做得真是……有点糊涂了。原来是他先坏了规矩,怪不得。” “规矩”——这个词叫李无相高兴起来。事到如今他们还在讲“规矩”,可见即便战事起了,三十六宗的绝大多数人还将这个词儿看得很重。 另外五个人似乎都对这话没什么异议,只有陆怀远又嗤笑了一声:“我说呢,真是取死有道。形势所迫不得不倒向真形教,这事我看不起,可能理解。但先动手抓剑侠?哈哈,不冤,不冤啊。” 到这时候,李无相就意识到这几人应该不是三十六宗的寻常弟子了。两点。一点,寻常弟子不会被托付查看东皇印是否还在幽九渊的这种重任,第二点,听他们提起周瑞心、天心派的口气,并无太多尊崇之意,这意味着他们在各自宗派中的地位至少应该不低,属于青年翘楚一类。 他很好奇他们口中所说的“盟会”是怎么回事,又想要跟他们同去幽九渊。这么一来,“天心派的寻常弟子”这身份未必能叫他们看得上、带得上,那么…… 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看着想要起身,嘴唇也张了张。但又忍住了,只将手指在铜镜上按了按。 使锤的那位唐七郎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笑眯眯地问:“李师兄,你在天心派是何职务啊?” “寻常弟子。” 唐七郎又笑:“我看未必吧?我们一路上走过来遇着的天心派寻常弟子都灰头土脸,就像陆师兄说的那样,宗派没了,要为以后打算,所以彼此争抢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再看李师兄你呢,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一点落魄的样子都没有。这气度呢,啧啧。”他看了一眼牟铁山,“跟咱们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很是沉得住气,身上呢……好像还有点丹力犹存?要我没猜错,刚才是服了丹药,在运功调息的——这可一点都不像是寻常弟子啊。” 李无相犹豫一阵子,长叹口气:“唉,唐师兄慧眼如炬。我其实是无颜见人,好吧……我其实是本宗驻在德阳飞云观的掌观。” 使枪的陆怀远微微仰起脸、斜眼看他:“哦,还是个掌观,牟师兄,咱们不就是想要找个掌观之类的么?这回找着了。不过你既然是掌观,为什么不去收拢附近的宗门弟子,而自己待在这儿?” 李无相摇摇头,再叹口气:“宗门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用?” 陆怀远又要出言讥讽,牟铁山把手一抬,他就不说话了。 牟铁山又想了想,看李无相:“李掌观,要是我说,其实你还有别的去处呢?”“我知道你的意思,投到三十六宗别的宗派门下。唉,可是去了别的宗派,功法就要重修,这么说吧……我能做到掌观,是十几年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才挣了这么一个位子。要是去了别家道场又从个外门弟子做起,我倒不如做个自在散修,或者投个散修门派受着供奉呢。” 六人微微一愣,牟铁山问:“十几年?李掌观你如今是什么修为?” “惭愧,尚未结丹。” “你是……十几年就修到了炼气的巅峰境界?” “唉,惭愧惭愧。” 陆怀远此时才正眼看了看他:“到底是小门小户,炼气的境界就能做掌观了。不过十几年就修到这个境界倒也不错,牟师兄,你是多少年结的丹?” 牟铁山不理会他,只看李无相:“李掌观,我说的不是叫你投到别家道场,而是有这么一件事,你先听我给你说吧。” “如今六部玄教和剑宗又是要大战一场了,由我们巨阙派、天工派、千机派、青霄派和素华派就牵了个头,是打算召集三十六宗,再开上一次盟会了。” 李无相现学现用,立即一惊:“盟会……上一次的三十六宗盟会,还是立法帖的时候吧?” 牟铁山点点头:“不错,地点也是一样,就在东皇太一大帝最后的一个道场大劫山,也是叫大劫盟会。” 李无相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名字可不怎么吉利,怪不得这些年三十六宗这么倒霉。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这一次盟会,商议的就是应对当下巨变的事。我们往这边来的时候,三十六宗已有二十三位代表本宗的长老到场,余下有些正在赶过去,还有一些,譬如赤练派,前些日子宗门也是散了——是坚拒太阳道的招降、与之大战了一场。但像这一种,我们也还是找到了赤练派一位幸存的掌观,也送他去了大劫山。” “你们这附近的,就是天心派、然山派、楼光派——楼光派如今也有真形教的人,于是是派了一位掌观去大劫山。然山派,我们是听说之前的然山宗主不在人世了,宗门法帖也被剑侠拿去了,不过这也不要紧,法帖本就是上回盟会定下的,我们就找到了一位然山派的从前的弟子,也叫人送去大劫山了。” “如今剩下的就是你们天心派了。李掌观,你们宗门的法帖是不是也被夺去了?” “是。是个叫李无相的,就是那个元婴剑侠,叫他夺去了。他还自称是天心宗主……”李无相叹了口气,“他这种,大劫盟会认吗?” “有法帖在身自然是认的了。只不过这次盟会之后就未必了。”牟铁山沉声说,“大劫山的师长们已经听说了,这个李无相身具然山、天心两宗法帖,就是因为这事,咱们打算在盟会之后重定法帖。” 李无相皱起眉来:“怎么重定?当初的法帖可是东皇印印下的啊!” 牟铁山微微一笑:“所以我们几个人就是来找东皇印的。据说东皇印三千年来一直藏在幽九渊,从前剑宗还在幽九渊的时候咱们没法子,可如今他们不在了,我们就是看看东皇印还在不在的。” 李无相把身子一挺,但又委顿下来:“唉,重定了法帖又怎么样呢?牟师兄,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回六部玄教齐出,剑宗的人又这么霸道,咱们三十六宗加在一起,人有多少就不说了,单说功法,唉,在前些日子在玉轮山上,周宗主也是个元婴,可对上李无相那个元婴剑侠,真是……真是……唉!那个李无相太厉害了!” 陆怀远哼一声,但没说话。牟铁山点点头:“你说的也不错,咱们的功法是个大问题。但不必担心,这回找东皇印既是为了重定法帖,也是为了功法的事。” “各门各派不是没有正经,只不过因为修行正经需要渡地劫,没有东皇印,就一点法子都没了。所以这回找东皇印也是为了此事——师长们说,这次的盟会是要选出一位掌印宗主来号令三十六宗的。一旦这位宗主选出来,居中协调,三十六宗就能合为一体,虽然还是有门派之别,但会互通有无,各门各派都选出一位天资卓著的弟子,由三十六宗供养,在最短的时间里练成正经!” 牟铁山说到这里的时候,重重地出了口气:“这场大战才刚刚开始,玄教即便想要外扩、要将中陆给占了,怎么也要两三百年的功夫。中陆广阔无垠,咱们用上几十年的时间修出三十六……三十多位元婴,虽然不能跟玄教抗衡,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夹在他们与剑宗之间、任人揉捏。到了那时候,有东皇印在手、有高手辈出,咱们就才是太一正宗,能有底气跟六部玄教好好讲讲条件!” 李无相就叹了口气。这话的前半截说得这么硬气,还以为最后要说,就能像剑宗那样跟六部玄教死磕到底,结果还是“谈谈条件”? 不过……他意识到一件事。 陆怀远说天心派是小门小户,周瑞心之前也说天心派算不上三十六宗里势力最强的。那就是说,三十六宗的所有的积累加起来、再平均一下,必然是比天心幻境中的丹药法材要多的。 然而这么多,也才只能供出“三十六个元婴”,那就意味着自己现在手里的这些东西,可能不足以支撑自己修到元婴的境界。 还有一点,牟铁山说修行三十六宗“正经”的难题是渡“地劫”——怎么没提到天劫?他们不需要像小劫剑经一样渡天劫的吗? 真仙体道篇和飞仙化剑篇取自小劫剑经,怀露抱霞篇取自然山经,在他原本的印象里,然山经、天心经之类的“三十六宗正经”应该与小劫剑经是一个档次的强大功法,可它们却不需要渡天劫?还是说—— 不对! 李无相愣了愣——然山派,天心派这些三十六宗的名字,是在三千年前的大战结束、各派祖师陨落之后才出现的。既然名叫“然山经”,就说明这些功法也是在大战结束之后才出现的,那么那些三十六宗的祖师生前修行的功法肯定不是这些“正经”,那就是说这些正经其实跟“真仙体道篇”是一个档次? 或者因为还需要渡地劫,是比真仙体道篇强一些,但在小劫剑经之下? 这么说,当初的三十六真仙修行的可能也是小劫剑经了——小劫剑经可以证得真仙,大劫剑经才能证得金仙? 那就怪了,天心幻境里藏有小劫剑经,别的门派应该也有,他们没想过修小劫剑经吗? 剑宗的人也没想过的吗? 牟铁山见他发愣,就笑了笑:“李掌观,你在短短十几年的功夫就修到了炼气的巅峰,这资质也算是好的了。贵派弟子离散,不知道还能聚拢多少,你代表天心派去了大劫盟会,好处一定是少不了的。要是运气再好些,往后收拢的天心弟子里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也许将来的三十多位正经元婴之中,就有你一个了。” 这话真叫李无相心动! 不过他心动的倒不是牟铁山说的这些——大劫山离天心派极远,天心门人在短时间内应该是去不了多少的,自己跑去参加盟会,一时间不至于穿帮。但要是真被盟会选中练天心经,那他的身份未必能瞒得住。 只不过从牟铁山的言语中透露出了一个信息:三十六宗的人知道在得到东皇印之后怎么渡地劫! 他正为这事犯愁呢! 他做出颇为意动的模样:“那我……” “掌观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去。但在这之前,还需要帮我们一个忙。”牟铁山看了看他手里的铜镜,“听说天心派的功法神异,能叫人藏身灵山与阳世之间,这没错吧?” 李无相点头:“玄光镜、镜中法,没错。” “那就先陪我们往幽九渊走一趟吧。安心,寻常时候用不着你出手,本来也只是我们六个。只不过有了你的镜中神通隐匿身形,把握就更大了。掌观你怎么说?” “没得说!没问题!这事好办!” 牟铁山哈哈大笑:“好!那咱们今晚就好好歇一歇,你再给咱们说说玉轮山上真灵的事,明天一早,咱们继续往幽九渊去!” (本章完) 第191章 潜入准备 第191章 潜入准备 李无相用了小半夜的功夫跟他们细说癸阴真君真灵的事。提到金子纠被天心派的人设计用来镇压真灵时,陆怀远就又哼了一声:“到底是小门小户,做事也小家子气——李掌观,我说这话你可不要见怪,首先说,压根就不该把被真灵附身的人留下来,而应该当成外邪一样除了。” “一个宗门传承得好,哪需要从真灵身上弄什么经验学识?三千年积累下来相比真灵只会多不会少,何必冒这个险。再有……集宗派之力才能把人的修为催到元婴的境界,呵呵,要修行的是正经也就罢了,修行的既然是你们天心派的功法,还要这么吃力,唉,这真灵就不是你们应该保下来的。” 说了这小半夜的功夫,李无相差不多把这几个人的脾性都摸清楚了。很有趣,他们的性格都很典型。 使重剑的牟铁山是这群人带头的,说临行的时候,他们在大劫山的师长就交代由他带队。 这六人都是金丹,可三十六宗的金丹不像剑宗的金丹那样,有养丹、育丹、化丹三个境界,他们所修行的用剑宗的话讲,就是“假丹”。 牟铁山是金丹的巅峰期,说是正在冲击元婴,李无相觉得他这个巅峰或许跟自己这真仙体道篇的养丹期差不太多。 而他所属的巨阙派,应该是目前三十六宗里最强的两宗之一。 他这人的性情可以归纳为“军人”,性格沉稳,稍有些豪迈,但要比曾剑秋更阴沉一点。很有作为领头人的自觉,不怎么在乎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和阴阳怪气,喜欢做决定。 如今听了陆怀远这话,就皱了皱眉;“陆怀远,你少说几句。三十六宗都是一家,谁家没有个兴衰的时候?” “哈。”陆怀远就笑了笑,将大枪横在膝头、远远地坐着了。 李无相看了他一眼,对牟铁山笑笑,低声说:“多谢师兄。” 陆怀远这人的性情可以归纳为“律师”,而且是嘴巴挺毒的那种。他是个金丹的中期,说话时一点都不客气,直指核心,喜欢提出些别人想得到,但不好意思或不方便出口的话。这人对利害看得很明白,对其他宗门也总有些轻视之意,但他所在的千机派却并非与巨阙派并列的双雄之一,而在第二梯队。 真正与巨阙派实力相当的,应该是天工派——使大锤那个矮壮的、名叫唐七郎的。 唐七郎此时就坐在他身边,听他说了这话,侧了身子用肩膀碰了碰他,朝他眨了下眼:“你用不着往心里去,陆怀远这人可是刀子嘴豆腐心,要是过几天出了事,头一个来救你的是牟师兄,第二个就会是他。” 李无相笑了笑。 唐七郎就又凑近他:“你说那个真灵被那个蚣蝮镇压之后成了一口井?你那时候就在井边,没想着弄一囊水吗?” “为什么要弄一囊水?” “啧啧,要是我当时在那儿就好了。”唐七郎凑得更近了点,“我跟你讲,你们的祖师癸阴真君,跟幽冥地母挨点边儿,跟太阴大帝也挨点边儿,她自己呢,井中仙嘛!她那口井里的水能生化万物、能浇灭真火,要是弄来一囊水,我们天工派可是求之不得啊,那是用来淬炼的好东西!哎,这样,等幽九渊的事情办完了,抽个空子,你带我过去,我亏待不了你。” 李无相做出吃了一惊的样子,点点头:“好啊。” 唐七郎这人,他的看法是“小贩”。为人和善圆滑,眼睛很毒。之前自己做出握着铜镜用了用力的样子,他就说自己并非寻常的天心弟子。但这种人他是最不愿意与之打交道的,因为完全没法儿确定他嘴里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这时候牟铁山朝他扬了下脸:“李掌观,咱们今天就先歇下吧,明天天不亮就继续走。真形教的人娇气,天不亮不会出来的。” 几个人都说了一声好,青霄派使细剑的刘含章笑着对两位女修说:“师姐,你们俩还是守第一回吧。” 他这人李无相倒看得不是很明白。之前挖坑下葬天心弟子的时候,是他在打圆场,说话怯生生的,仿佛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师弟。 刚才讲话的时候他也不插嘴,听得很仔细,仿佛是群人中无足轻重的边缘人物、像个初入职场的大学生。 可他现在知道这六个人全是金丹修为,除了牟铁山是个金丹的巅峰,余下五个的本事应该不相上下。刘含章能跟这群人一起来这儿,也不会是等闲之辈。那他这性情,就说不好是真的还是装的了——闹不好六个人里最有心机的其实是他。 那两位女修就一起点了点头,又一起对李无相微微颔首笑了笑,起身走到石缝之外去了。 这两位修士都是素华派的,而且比她们的性情更有意思的是,她们是双胞胎。 叫孔镜辞的应该是姐姐,叫孔镜语的应该是妹妹,相貌衣着一模一样。妹妹是个哑巴——不是比喻,是真哑巴,而姐姐也不怎么爱说话,只喜欢微微抿着嘴笑。 这对姐妹的表现倒是极符合寻常人对于女性的刻板印象:纤纤细细、容貌秀丽、温和无侵略性、不喜欢争辩,就连她们腰间所佩的那只葫芦,里面装的也都是些疗伤或施毒的药剂。 这……好像就是两个“奶妈”。 李无相就随着余下的人一起席地躺下了,有点儿好奇在他们心里自己是个什么角色。 寅时快要过去的时候,最后一轮值夜的刘含章和陆怀远将几人叫醒,而孔家姐妹则早就醒了,走到石缝外头洗漱,李无相只能听到一阵水声、闻到隐约的香气。 等他们草草吃了几张饼,就开始上路。这时候李无相催动丹力,把自己的下巴稍稍拉长一点、眉骨弄矮一点、颧骨弄高一点。 这么一点点变化几乎看不出来,就像是一个大活人在早上或者晚间的时候,因为饮水的多少,面相皮肉也会有极度细微的区别一样。他今天变化一点点,明天变化一点点,与他同行的这六位都不会觉察。可要是怎么一直弄到十几天之后,样子应该就会与昨天相去甚远,绝不会有人再认出他是李无相了。 刚上路的时候这些人似乎是想要试他,走的极快,风驰电掣一般,他就装出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的样子。这么在草甸与树林中穿行到了中午的时候,李无相估摸着已经走出了近两百里,也就远远地看到幽九渊了。 他去幽九渊的时候,里面山峰耸立、林木苍翠,是个洞天福地。可现在看过去,远处地平线上的十几座峰峦尽数褪成了枯骨般的苍灰色。山峰上枯死的林木枝杈歪斜,仿佛千万具高举的焦黑臂骨。今天明明是个大晴天,但幽九渊那十几座山峰的上空却盘踞着铅灰色的云。云层浓稠,压得极低,边缘泛着铁器淬火之后的暗红色。而山脚则涌动着灰雾,好像活了,时而聚成蟒蛇般的涡流贴着岩壁游走,时而散做鬼爪状探向天际。 天顶的浓云偶尔散开几条缝隙、阳光洒落的时候,雾气中就立即浮起星星点点的幽绿色鬼火,仿佛这幽九渊来了阳间,把幽冥之气也一并带来了。 到了这里,路上就能看到真形教的人了。之前驻守各地的都是炼气的修士,这时候更多的是府兵。一般是百来个府兵由一个修士带队,在做苦力——畜力不知从何处运来土石,修士指挥府兵将那些成袋的土石高高堆起,看着是要垒成巨大的坟包模样。 这种土堆在原上密密麻麻,好像葬了无数的人,布局看似凌乱,但应该是依据某种特定的阵法来的。 牟铁山就抬起一只手,几人在一丛树林之中停脚藏身。他探头往远处看了看,又缩回来:“真形教的人这应该是要起阵,还是个大阵,诸位,怎么看?” 陆怀远此时的神情也很正经严肃,抱着他的大枪:“何止是大阵,我觉得应该是坤元镇岳阵,真形教改地气用的就是这个阵吧?照理说他们应该先改教区附近的地气,可现在来幽九渊附这边孤零零地弄了一个,没有教区里的真灵庇佑,吃力不讨好,应该是急着镇压什么东西——剑宗的人都不在了,能叫他们这么费劲儿的,我猜就是东皇印了,好啊,好东西真的还在幽九渊!” 唐七郎皱眉咂了咂嘴:“我是觉得有点麻烦。剑宗是三个元婴吧?一个崔道成,一个梅秋露,还有个李无相——三个元婴,走的时候都没把东皇印带走的话……看来要拿这东西是难了。” 陆怀远嗤笑一声:“元婴罢了。即便是真婴也还是比不得咱们的阳神,他们没办法又不是师长们没办法。牟师兄,现在怎么说?” 牟铁山就来看李无相,另外五人也都看他。 李无相愣了愣,跟他们一对眼,稍稍往后缩了缩:“几位师兄,你们都是金丹的修为,没道理叫我先去探路吧?” 牟铁山一笑:“你不必探路,是用到你们天心派神通的时候了。你把我们藏在玄光镜里,两位师妹把再把我们带进去。”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说起天心派的神通,李无相会的也只有这一样——当初程佩心给了他玄光镜,又告诉了他咒决,这回他在幻境里也又找到了四十二面一样的法器,倒也不会露怯。 他自己不想也进入镜中,而想看看幽九渊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于是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这好说,你们四个我全给收进去,再把咒决告诉两位孔师妹,到时候再叫她们把你们放出来就行。” 牟铁山一愣:“你呢?” 李无相也愣:“我?啊?我也要一起去啊?” 陆怀远冷冷一笑:“你自然要去。你们天心派的宗主之前就要投向真形教的,谁知道那时候你是哪一派呢?要是你待在这里,我们往那边去了,你从林子里钻出来把我们卖了,那还了得?” “我……”李无相叹了口气,“先不说我会不会做这事,问题是这法术是收人的魂魄而不是肉身的。我把我自己也收进去,肉身里面气机不运转了,这法术还怎么用?反正你要我收你们进去,我就是进不去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看着好像觉得事情很难办。但牟铁山却忽然笑起来,对另外几人说:“看,这就是天助咱们,天心派收魂,这不正好了吗?” 那姐姐孔镜辞则对李无相微微一笑:“李掌观,牟师兄的意思是说,原本我这葫芦——” 她轻轻拍了拍腰间那法宝:“是只能藏死物,所以我们在为怎么潜入幽九渊犯愁。可如今掌观你的玄光镜能收魂,肉身就可以藏在我的葫芦里了,正相配。” 听她说了“正相配”这三个字,一直不怎么言语的刘含章就忽然嘻嘻笑了一声。 孔镜辞愣了愣,脸上稍稍一红,瞥了他一眼,又对李无相说:“掌观你没法儿把自己收进去也不要紧的,我这里还有一样灵宝,原本只是够我们姐妹两个用的。你将境语也收进去,你我二人用这灵宝就好了。” 牟铁山拍了拍手:“就这么办,行了,动手吧!” 李无相就不再推辞,像模像样地念起咒决,先当着他们的面试了一次,又严肃郑重地说:“诸位,进了镜子里,不要跟任何人说话,否则可能怨鬼缠身,把你们拉去灵山!” 试过这一回再把人从镜中拉出来,就都放了心。于是五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了,横在地上。孔镜语就伸手将葫芦取下来擎过头顶,轻声喝道:“牟铁山!陆怀远!唐七郎!刘含章!孔镜语!可敢答应吗!” 李无相正想这姑娘怎么忽然在这时候发疯,就见着地上的五具肉身忽然微微一颤,都化成五道红光飞进了葫芦里。 孔镜辞就把葫芦重新挂在腰间,瞧见了李无相的神情,似乎很不好意思,低声说:“……这是我派师长临行之前赐下的宝物,咒决就是这样的。” 李无相点点头:“怪有趣的。” 孔镜辞的脸微红了一下,伸手在葫芦口一拽,扯出一条近乎透明的丝带。这丝带不算长,看着像是腰带,大约只能在腰间缠上两三圈。她先在自己腰间绕了一下,又牵着另外一头看李无相:“掌观,你……” 她顿了顿,轻咳一声:“你一会儿也把它缠在自己腰上。等我们往幽九渊那边去的时候,你……嗯,你就在心里念,你们看不见我,你们看不见我,体内精气每运行十个大周天,你就念两回。” “师姐,这个也是你们宗门的师长赐给你的吗?” “嗯,要你念的也是咒决。” 这素华派还怪有意思的。 (本章完) 第192章 剑宗的后手 第192章 剑宗的后手 李无相接过丝带的另一头,把它也在自己的腰上缠了一圈,两人就离得很近了,于是李无相说:“得罪。” 孔镜辞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然愣了愣:“哦,我刚才是记岔了,既然咱俩共用这条带子,你我就每隔二十个周天错开念吧,掌观你的天心功法行气节律跟素华功法应该是一样的。” 李无相说:“好。” 孔镜辞点点头:“咱们走吧,循着行气的节律走,一样的脚步。” 孔镜辞穿的是白色劲装,脸上也没施什么粉黛,素面朝天,身上更无香粉之类。但与她同行的另外四位行动坐卧应该都不怎么讲究,所以无论是因为汗味儿还是身上的脏污,闻起来总不是很舒服。 但孔家姐妹应该是每天勤着梳洗,身上很干净。她腰间的葫芦也藏着丹药,李无相灵敏的嗅觉也就能闻到些药香,因此跟她走得近,就舒服很多了。 两人脚步一致踏出树林,走出近百步就正面瞧见了一队被真形教弟子引着的府兵。 这丝带真有神异,这些人全没看见他们,两人平平安安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地面上连一丝灰都没起。 就这么又走出了几百步,孔镜辞忽然微微侧脸瞥了他一下,又转过脸去。 要是寻常的女人这么看他,李无相准觉得对方是少女怀春、为他这一身上好皮囊所吸引。可这丝带连在两人身上,偶尔要绕过地上的石块土丘时胳膊肘还会稍稍碰一碰,他的知觉又极度敏锐,因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平缓如常,是没什么别的心思的。 这就叫他有点纳闷了,她看什么? 等又走出了几百步去,孔镜辞忽然说:“李师兄,有件事我要提醒你。” 修行人之间“师兄”“师姐”一类的称呼,有点类似于他前世的“帅哥”“美女”,都是客气的说法。不过三十六宗很重规矩,他虽然是炼气的修为,可既然是掌观,倒也的确该被称呼一声“师兄”——相比于“掌观”这个叫法,是显得更亲近些了。 “师姐请讲。” 孔镜辞显得有些犹豫,似乎又在心里默念了两遍“你看不见我”,才开口低声说:“你要小心。” 李无相浑身一激灵:“……小心什么?” 她稍稍犹豫一下:“他们四个人里……不,对你来说应该是我们六个人里,有人可能不希望把东皇印的消息带回去。” 李无相沉默片刻:“你是说有内鬼?” “内鬼?”孔镜辞微微一愣,又笑了下,“差不多就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李无相也在心里念了两遍“你看不见我”,然后皱起眉:“师姐是说,这次往大劫盟会去的三十六宗,其中有些已经投向了玄教?这个我不意外。” “嗯。有一些,但是和你们天心派一样,投过去的宗门内部里面也有些是有骨气的,他们也派人来了。就是为了防着这种事,师长们只选我们五派。但是……”她抿了下嘴唇,“我们不是第一波来幽九渊的。前些天已经来过一波,是天衍派、龙骧派、寒渊派、空青派、无涯派,他们的人没回来。” “或许是失手了?” 孔镜辞摇摇头:“他们的天魂没去灵山,都是形神俱灭。咱们三十六宗的金丹虽然同剑宗的金丹、玄教的炼神没法比,但来的都有法宝在身,不至于一点踪迹也留不下。不过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所以上一波的人和我们这回,身上都带了宝贝,真遇着不测,是必然能叫师门觉察的。但没有。” “所以是觉得是知根知底的内鬼动的手。” “嗯。” 李无相一点都没觉得意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修行的“人劫”。怎么可能有“跟着一群三十六宗青年翘楚寻宝然后就平平安安地去到大劫山”这种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师姐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我虽然是个掌观,但我们天心派在三十六宗里好像也不是什么……” 孔镜辞微微侧脸,对他笑了一下:“因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做人很坦荡磊落,所以你也该知道,以防万一。” ……不会真是这身上好皮囊的作用吧? 孔镜辞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一路过来李师兄你心跳如常,小妹不是很懂人心,但只凭这个看人。” 那你这看人的法子可不怎么靠谱啊。李无相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一张拟人的人皮,就算你在我面前脱光了我也不会小鹿乱撞啊。 他就又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咒文:“好……多谢师姐提点。” 孔镜辞笑了一下:“李师兄,你可不像看起来那么胆小怕事。” 两人这样又走出几百步的路,更加接近幽九渊。 离幽九渊越近,真形教的修士就越多,等头顶的天光变暗、视野几乎完全被远处幽九渊山下的浓雾占据时,他们就看到了真形教修士的一个营地。 营地由数十顶帐篷组成,很像是行军打仗时的军帐。里面的情景也与战场上差不多,有很多伤员。起初李无相和孔镜辞都觉得这些伤员是之前围攻幽九渊时留下的,但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营地里受伤的修士极多,几乎把帐篷塞满了,还有些人尚未得到救治,躺在帐篷之外呻吟,道袍被鲜血染红。 鲜血,意味着不是旧伤,而是新伤……他们在跟什么人打? 孔镜辞是想要绕过这营地悄悄溜过去的,李无相就说:“孔师姐,我觉得咱们得看看。” 他抬手往远处一指:“我看前面的营帐也不少,密密麻麻的那一片。” 又往稍近处一指:“人就是从前面往这里送过来的,这儿我看着像是个野战医院。” 孔镜辞稍微皱眉想了下他说的后四个字,大致明白了:“他们在前面跟什么人打?还有剑侠留在幽九渊那边?” “怪就怪在这儿。剑侠的大部已经走了,留在这里的如果是没突围出去的,人不会太多。但你看前面的那些营帐,就是说这附近怎么也得有几百个真形教的修士。真形教的人打剑宗,是顶尖儿的合道不出战,底下炼气的也不出战,都是在炼神、还虚在出力。” “要是几个十几个炼气剑侠,不至于叫这边有这么多伤员,要是一个金丹或者元婴留在这边,他们和炼神和还虚早就回来了,不至于叫这些炼气去找死——我想看看怎么回事再往前走,免得搞出大麻烦来。” 孔镜辞稍稍一想,点点头:“师兄你说得对。但别离他们太近,我这法宝离得近就不好用了。” 两人就转了脚步,走到一顶营帐边。这营帐边上并排躺了五个真形教修士,应该都是炼气。 炼气的境界,尤其是真形教的,对寻常人来说其实已经不算低了。当初的赵傀就是个炼气的巅峰,这些人如果放在教区之外的江湖上,个个儿都得被那些散修称为“仙师”。 可如今地上的这些人却全没个修行人的样子了,既不为自己止血,也不打坐调息,而紧闭双眼、咬牙呻吟,看着跟战场上的普通伤兵没什么两样。 李无相盯着其中的一个看了一会儿,觉察出他伤势的异样了。 这人应该不是不想给他自己止血——他的伤口在胸前,是极为狭小的剑痕,应该是被飞剑穿出来的。这人脸色惨白、几近昏迷,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但会时不时地抬起手往自己的胸口按。因为动作走形,他的手指都在发颤、无法并拢了,然而看来的的确确是想要为自己点穴截断血脉的。 营地之中奔走往来的也是修行人,没人帮帮他们? 李无相略略一想,俯身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子,见着周围一时间没人注意到他,离着三步远射了过去,正中他的胸口的两个穴位。 照理来说血应该立即止住,但等石子落在他胸口,鲜血不但仍在流,胸口也立即塌陷了下去,脑袋一歪,没气了。 孔镜辞愣了愣:“他这是……怪,他怎么会这么就死了?” 李无相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之前为什么会觉得这个“野战医院”很不对劲了。 真形教的修士都有两条命,一旦受到致命伤害就会石化、逃过一劫。这保命的法子虽然好用,可一旦用出来,就意味着是遭遇了极度凶悍的强敌。所以真形教的修士跟人动手,是要么敌人死,要么自己死,要么仅受轻伤,不该有这么多重伤未死、奄奄一息的情况。 孔镜辞似乎也起了兴趣:“师兄,我试试看。” 她抬手握住腰间的葫芦,稍稍一抖,一道绿光从葫芦口喷出,化作一团青烟落在旁边另一个修士的身上。 李无相不知道她放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但闻着那股清新香气很舒服,应该是疗伤的。修士沐浴了这股青烟,身上立即嗤的一声腾起一片黑气,胸前的两道剑伤飞快收敛、血也止住了。 但下一刻,这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忽然变成了青灰色,皮下浮现出蛛网般乌黑的血管,整个人猛地睁开眼睛直直望天,身躯猛地弹动几下、喉咙里发出啊的一声,僵住不动,也是死了。 孔镜辞张了张嘴,转脸看李无相:“是……死气入体!” 李无相就一下子明白这些修士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了。他这些天苦读天心幻境里的典籍,死气是知道的。活物所在的阳间的灵气,其实也叫生气。而幽冥中的灵气,就叫做死气。这东西不是形容词,而是实实在在的——世间活物都是灵气所化、死后去往幽冥,所以死气这东西,可以看作是灵气的尸体。 世间许多的毒物都有药可解,唯独死气没有,因为这东西本质上是活物的对立面,是这世界死亡的终极形态,在这种东西面前,神通法术是没什么作用的,因为任何神通所使用的也还是灵气。 所以死气入体,要活就一个法子——等它自己从身上流尽。孔镜辞刚才那药的确起了效,收敛了伤口,但这么一来,倒成了催命咒。 唯一能驭使这种力量的就是供奉幽冥地母的幽冥道,活人修灵气,幽冥道的修士就是修死气的……真形教跟幽冥教磕上了? 但李无相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他们胸口的剑伤的确是剑侠的飞剑留下的。 “上一波人形神俱灭……是不是因为这死气?”孔镜辞把眉头一皱,“师兄,我们往前面看看去。” 两人立即再往前走。越接近前头那密密麻麻的营帐,所见的真形教修士就越多,于是也就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些只言片语了——提到的都是“剑侠”! 就在此时此刻,他们似乎仍在跟剑侠交战,而且已经持续了数日,死伤极多。 真形教的修士在幽九渊遗迹底下的那一片浓雾的外围设置了一道防线——不错,所说的是“防线”而非“包围”,防的就是幽九渊里的“剑侠”! 围绕着整片浓雾,真形教依着乾、坤、离、坎、震、巽、艮、兑这八个方位设置了八座大营,他们所在的这一片就是震营。震营中似乎有六百多人,不全是真形教的,还有另外五部陆续赶来的炼气修士。八座大营加起来将近五千人,听起来也是还有些炼神境界的。 这么多修行人,即便在业朝时也一支能叫天下震动的强军了,要是能把剑宗的人给围在这里,说不定能使其全灭。可他们却是一圈“防线”,防的是不少真形教口中“杀之不尽的剑侠”! 哪冒出来的这么多剑侠!? 在玉轮山上的时候,就是四记剑光帮他成了事,他和曾剑秋、娄何推断来的应该是崔道成。那时候,他们觉得崔道成是打算游走四方,到三十六宗的各门各派都示威震慑,好不叫他们倒向六部玄教,以再分散一下真形教的兵力。 可现在……这些都是崔道成杀了个回马枪之后搞出来的吗?剑宗还有后手?怎么不早用? (本章完) 第193章 虽死不灭 第193章 虽死不灭 两人再往前去,要避过人群就很难了。 因为越靠近浓雾场面看起来就越像是战场,许多真形教修士已经死透,脸色灰白,横躺在地上。其他活着的修士和府兵正将尚有一口气的送去后面,又把气绝了的搬开、堆叠到一起。尸首枕籍、血液横流,几乎将地面都染成黑红色。 周围开始有弥散的雾气,应该已经接近幽九渊山脚下的那片灰雾了。在这里看,雾团遮天蔽日,一下子叫正午变成了黄昏。 地上的草木全都枯死了,还纵横交错着石笋、土墙、陷坑之类用真形教神通法术弄出来的东西,往两侧和雾气里不知道延伸出多远。但这些东西都极为完整,丝毫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似乎在不久之前的战事中完全没起到作用。 而地上,也只有真形教修士的尸身,看不到他们的对手留下的任何踪迹。 被叠堆在一起的尸体应该是被用来起阵的。其中一座尸堆里约莫有四五十个,三个活着的修士分列尸堆的三个方位,口中念念有词,随后燃起符箓、挥动令旗,再并指朝远处雾气中一点,尸堆中的尸体立即抽搐弹动起来,继而委顿为干瘪的皮囊,哗啦啦一声落在地上。 于是焦黑的地面上陡然泛起一阵涟漪,地底的无形巨力将周围的一片地面催成土浪,轰隆隆地朝着浓雾深处涌去,仿佛浪涛。雾气就被略微驱散了些,李无相能透过空中淡青色的漩涡看清楚更远处的地方了。 他本以为那里该是一片空旷地,然而此时看到浓雾的深处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营帐和尸体,都已干瘪了,看起来真形教的人原来应该是驻扎在靠前方那一片的,可如今是败退出来了,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一共退出了多远。 其他的方向也有土浪轰隆隆地推向雾气里,一时间大地震动、烟尘弥漫,前方刚刚清晰起来的视线立即被遮掩,烟尘裹挟雾气往幽九渊的方向倒卷,但在推出约一里地之后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高高冲起,其中夹杂的细小碎石像暴雨般自天上散落,打得地面劈啪作响。 两人虽然隐匿了身形,可要是叫这些东西溅着也还得现出轮廓,李无相立即对孔镜辞说:“师姐,咱们往后退一退。” 孔镜辞点点头,两人步伐一致,飞快退到一群修士身后十几步远处。 看着是又要打起来了——刚才应该是正赶上了一场战斗的间歇时候,而现在,他们前方的真形教修士和这条防线左右两处的不知道多少人再次亮出手里的笏板、结成阵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直等到天上的碎石完全洒落,周围就变得极度安静。附近的天地之间仿佛成了个密闭的空间,隔着十几步远,李无相渐渐能听到前面那些修士的呼吸、心跳、将笏板握得格格作响的声音了。 雾气重新流动起来,贴着地面,像细蛇一样在土地的沟壑中蜿蜒,寒意一同弥漫过来,真形教修士的口鼻附近开始出现白雾,仿佛现在的仲夏成了深秋。 这似乎是敌人即将来袭的征兆,前面的真形教修士变得更紧张,有人开始东张西望,好像想逃。其中一个频频回头,应该是打算提前找一找退路,但在目光扫过两人所在的方向时一顿,然后眼睛睁大,往两人身上看了过来。 他能看见!? 李无相心里一惊,但下一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周围变得越来越冷了,地上开始结霜,而两人所在的位置地面上就留出了两个脚印! 真形教修士张开了嘴,孔镜辞也瞧见这一幕,正要出手—— 那修士已经张开了、将要呼喊出声的口中忽然空了。一个血洞在他的后脑出现,随后一道凌厉阴寒至极的剑气嗡的一声从李无相的耳畔划过,在这一瞬间他看清了那剑气的样子,就是一柄剑宗的飞剑,但很快在空气中消弥成一片黑雾! 随后嗡鸣声连成一片,变成一阵悠长巨大的轰鸣,真形教修士前面的灰雾中现出无数个漩涡,那全是被飞剑发出时所激起的气旋——剑雨!暴雨一般的剑气喷涌而至,只一个照面前排的真形教修士就被打成了筛子,他们身后立即浮现出土黄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宛若一堵高墙。 诵念咒文的声音也轰鸣了起来,土黄色的光墙中浮现出无数天兵天将的影子,同李无相那晚在棺山中见到的一模一样,真形教修士的肉身像是被什么力量从里面撑开了,血光乍现、脏腑掉落,随后化成五色玄光,汇入到光墙中。 于是整片天地开始倾倒,自虚空中往阳世间碾压而来的巨大力量坠得土地深陷,而后像是被压迫到了极致,又猛地高高冲起,仿佛大地成了被狂风吹拂的汪洋,于是在这么一片土浪之中、真形教修士所结成的防线之前,李无相此前曾在棺山上看到过的巨大身影出现了—— 土石汇聚成一座座耸立的人形石山!这石山上青白、赤红、玄黄之气交织一处,又在脑袋的位置收拢成一团圆形光晕,恍若神灵! 这些修士以自己的血肉为引,又请出了五岳真灵! 只是这些真灵比他在棺山上所看到的要小一些,脑后的光晕也朦朦胧胧,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不知是因为这些修士的境界太低,还是因为他们此时并不在教区之内。 这些五岳真灵的化身现在雾气中,仿佛一座座小山,脑后的光晕一波一波地散放光芒,那片浓雾也就被驱退、压制,变成黏稠的仿佛黑液一样东西,附着在地面上。 于是,浓雾里的东西也现身了—— 是人。密密麻麻的人,可能比真形教的修士还要多。如今这世上的服饰虽然种类繁多,但整体的风格大多是窄袖,即便是相对宽大的道袍,也并不像李无相前世印象中那样,是个飘飘欲仙的模样。 这些人形之中有一些的服饰就是与当世类似的,面目清晰,甚至能看到脸上凌厉的表情,只是从头到脚全是死灰色,口鼻之间则萦绕着黑色的死气。 还有一些人的服饰则与当世不同,看起来极像是他在天心幻境中所见的那些古代剑谱、功法中插图里的人物形象。这一些的身形要略模糊些,面目也仅仅依稀可辨,表情木讷。而再有一些,是人数最多的,穿着的似乎是铁甲!这些人的身形最模糊,几乎是一片虚影,连口鼻都不可分辨。他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处,某些人的手中还高高地擎着大纛一样的东西,那虽然也是薄如影子的,可因为大且平,相比于人形倒是能看得更清楚,那旗上写的字是,业! 这些人是业朝时候的?三千多年前的?都是亡灵!? 这些人形一现身,光墙中的天兵天将立即自空中飞扑而下,与他们混战成一团。 李无相和孔镜辞忙又往后方退开一些,发现双方倒真的是“混”战——那些面目模糊的亡灵应当是死去最早的,行动时动作很僵硬,使的还大多是战场上常用的刀、枪、斧、锤之类的兵器,看起来凭借的全是生前的本能,既不懂得躲闪也不懂得配合。 稍微灵活些的是那些作古时打扮的,这一些使的兵器就是剑了,有些是长剑,有些是短剑,还有些已经非常接近如今的剑侠所使的兵器,是小剑。这一些已知道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寻找战机,只是一旦与人缠斗上立即不作他顾,会一直死战到化为一片黑色的死气。 最像活人的,则是做当世打扮的。这一部分虽然在这些亡灵之中不占大多数,可总体而言也算是数不清,他们动作起来几乎与剑侠一模一样,掌中的飞剑化作一道道黑光,完全就是剑侠的做派了! 所以这些……其实都是剑宗法统的修士死后所化? 两人远处那些还活着的真形教修士再次结了阵,但他们不再供奉血肉,而是各自念动咒决、挥舞令旗,指使那些金光灿灿的天兵聚成小队配合作战。 一旦有人指挥,战场形势立即逆转,剑宗亡魂被迫得连连后退、被切割成了小块,渐渐叫那些天兵往幽九渊的方向杀出了一条通路来。 而这时候,在李无相所看着的方向忽然有十几条身形往这边飞扑过来,要是不看他们身上灰败的颜色而只瞧他们的神情、动作,还会以为真是活人! 李无相一见着这些亡魂,心头就是猛地一紧。 因为他们的打扮,正是今日幽九渊剑侠的模样,而其中的一条身形—— “师姐,咱们还得退到一边去。”李无相盯着远处,对孔镜辞说,“这儿打得太乱了,神通无眼,我只怕真形教召出来的这些东西能看破咱们的法宝。” 孔镜辞之前也看得目不转睛、稍稍发怔,这时候听了他的话才点头,又转脸往左边一看:“我们到那跟石笋顶上去……这些是什么东西!?” 李无相没再说话,而一边感应着她的气机流转、配合她一起跳到那一条石笋顶上,一边盯着之前看到的那条身影。 在这里他看得清楚了,那是……赫连集! 赫连集是之前死在了棺城里了,可现在他看起来就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一跳入人群之中立即张开嘴,仿佛在大声呼喊。李无相是听不到他的声音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喊出声,但在他似乎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周围的亡灵立即朝他聚拢过来,将他像主帅一样簇拥起来。 随他一起来的另外十几个应该也是新死的剑侠,只不过李无相不认得他们。这些人也像赫连集一样在身边聚拢起一群亡灵,彼此似乎又说了些,带领他们重新杀入阵中。 一有人带领指挥,这些人群就越聚越多,顷刻间的功夫就将突入幽九渊方向而天兵给逼退了回来。这十几人一见形势稍缓,立即潜入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而底下那些正在持咒的真形教修士也看见了他们,似乎变得慌乱起来。一边挥动令旗一边往一处凑,又要结成个新的阵势。然而在他们身畔五六步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之前被穿成了筛子的修士,因为身体强健些,原本还有一一口气。到了此时那一口气终于尽了,将脑袋一歪,死在了地上。 就在他气绝身亡的这一刹那,从嘴里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一下子变了一团小小的黑雾,随后这黑雾迅速涨大,眨眼的功夫就化成一具人形——正是赫连集! 不等不远处那些修士做出反应,他整个人化成一道灰光突入人群,掌中的飞剑好似一条黑蛇,几次游走突袭之后,十几个结阵的修士全倒在地上,气绝身亡——而等他们将最后一口气吐出来,那口气也立即化成一团黑气、迅速暴涨,便又化成了十个人形的剑修,又再次突入人群! 像是被某种极度恐怖的疫病传染,只过了几息的功夫,那高高的光墙之后的真形教修士像夏天被收割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剑侠的亡魂像漫过堤坝的灰黑色洪水,迅速在光幕之后扩散开来。于是正对着李无相和孔镜辞的这一片光幕稍一闪烁、崩塌,远处被请下来的五岳真灵化身轰隆一声崩塌为漫天的土石,一整片浓雾再次从地上弥漫起来,滚滚向外推进。 此处一失守,就像千里长堤溃决了一条口子,剑侠的亡魂冲入人群,顷刻之间就成一大片翻卷着向前滚涌的灰雾! 李无相看着这情景,忽然想起了当天在棺城之外时候梅秋露对他说的一句话。 那时候他提起赫连集死在了山主府上,梅秋露说,“至于赫连,你不必太难过。为太一而死的剑侠不至于沦落到灵山怨鬼的地步,往后你会知道的”。 她所指的就是如今的这些吗? 所见的这些……应该都是三千年来死去的剑侠亡魂,它们如今仍在守卫幽九渊! (本章完) 第194章 要死了 第194章 要死了 这时真形教的防线几乎崩溃了,灰雾如潮水般漫过战场,所过之处草木皆枯,地面覆上一层霜色。李无相盯着赫连集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渐渐发现他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之前的赫连集和十几个剑侠神情灵动,与活人没什么区别。但随他刚才一气杀戮之后,李无相发现他和另外十几个剑侠的面目似乎开始变得模糊。他一开始觉得那是因为离得远了、雾气升腾起来了,可随后又发现他的动作也开始变得迟缓,身边所聚集的那些亡魂也逐渐散去,再次各自为战。 这一点变化影响不了大局,因为真形教的修士又死伤无数,已经完全没人有胆子结阵,而开始溃逃了。但他的心里隐约生出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那些在三千年前死去的披甲亡魂看着连身形都模糊了,而较晚些的则要好一点,这么说,死去越久,所留存的神智就越少了。赫连集身上发生的变化,是—— “现在是个好时机。”孔镜辞忽然开口,“真形教的人退不了多远,说不定还会再反攻回来一点,我们应该趁现在往幽九渊去。” “师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孔镜辞对他笑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也往赫连集的方向看:“你也觉得那十几个人与众不同吧?那应该是最近新死的剑侠。剑宗的功法能把人的气运催得很旺,死了之后——” 她摇摇头,轻出口气:“我从前是听宗门里的师长说过,剑侠死后既不会去幽冥也不会去灵山,而是有自己的去处。现在看,竟然是真的。他们死了之后身上的气运仍旧旺盛,也就能统领那些无知无觉的亡魂了。只不过毕竟是凡人的鬼魂,统领亡魂也算是驭使人道气运……在阳间召唤真灵也是召唤气运,要损阳寿的,他们这就是损阴寿了。看他们这样子,今天是阴寿快要耗尽了。既然无人统领,那真形教的人就会有机会稳住阵脚了。” 她说到这里看看李无相,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哦,小妹卖弄了。师兄既然是掌观,这些自然也是知道的。” 李无相点点头:“我从前也是听说,但今天第一次亲眼见。真是……” “是啊,真是好狠的手段,我没想到剑侠能做出这种事。”孔镜辞叹了口气,拍拍腰间的葫芦,于是两道灰气飞出,在她掌心聚成两丸丹药。 她自己先服下去一枚,又将另外一枚递给李无相:“这是我派的死丹,服下之后凝住心脉、叫人的气息与死人无异。通常叫人吃下去是为了暂时废掉功力神通,但往里面去应该遇不到真形教的人了,咱们用这个避开亡魂就好。” 又在葫芦上一拍,两道红光在她掌中化成两粒红丸。她同样分了一颗给李无相:“这是活丹,可解死丹。师兄,咱们走吧。” 死不死活不活对李无相来说完全没所谓,反正他是鬼仙之体,不算死也不算活。刚才亡魂从石笋之下涌过去的时候他观察过——它们似乎是觉察了顶上的活人气息,然而缠绕在两人腰间的宝贝应该遮掩了绝大部分,于是只稍稍抬眼一看就去厮杀了。 孔镜辞不会观察得很仔细,但李无相能确定它们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她。所以他将那枚死丹往口中一抛存入腹中,又把活丹收起,点点头:“走吧。” 两人从石笋上跳下,浸入雾气中。孔镜辞比李无相先落地,于是稍微吃惊地看他一眼:“师兄你还使得出轻身的功夫?” 李无相笑了笑:“我袍子兜风。” 浓重的雾气再次弥漫起来,三步之外就是灰黑色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喊杀声似乎也被雾气隔绝了,像是从极远极远处的水面上传来的。 两人在浓雾中慢慢地走,等走出了几十步,看到之前所见那些真形教修士的尸骨。 明明死去没多久,却都变成了干尸,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们的七窍中升腾着,像是不知名的黑色植物。 还有别的东西——偶尔浓雾会打个漩儿,然后化成模模糊糊的人形,在两人身边稍微徘徊一阵子就又消散了,像是此间亡魂被来客惊扰,却又找不到人。 再走了一段路,李无相压低声音:“这里面什么都活不了。” 孔镜辞点点头:“是啊。死气这东西,从幽冥来了阳间就不会消散的,要是真形教的人没能把这里封起来、叫死气扩散开去了,往后世间就时不时会有大灾。来的时候师长们还在说剑侠离了幽九渊会怎么守住东皇印,可我是没想到他们用了这一招,真是……真是……” 李无相明白她之前说的“狠”是什么意思了。 死气这东西天心幻境里的典籍中也提到过。如今亲眼见着了,他稍微一想,大致明白孔镜辞所说的“大灾”是指什么了。 譬如眼下,死气浓郁,那这片灰雾之中就全是死寂一片、一动不动。 可要是扩散开去,再遇着些风水上的凶险地聚集起来——死气与生气混杂一处,那就麻烦了。 其实现世也有类似的地方,灵气郁结不散,本该变成个洞天福地。可因为风水极凶,于是这灵气就被催成戾气。活人长久住着,就会灾病不断,要是有什么生前有道行的人或动物被葬在这里,长久以往就会变成凶尸,所谓养尸地。 而要是死气在这种地方聚集了,只怕将来会催出比凶尸还要吓人的东西,而且即便被打散了,死气既然无法被消灭,就总还会聚集到别的地方,这世间就永无宁日了。 剑宗真是要用这种手段守护东皇印?这种事梅秋露应该是做不出来的,也许是崔道成。 他之前现身玉轮山外或许只是路过,也许那时候就是要往幽九渊来的——等着六部玄教的人齐聚这里,再释出这些东西吗? 玄教是想要经营教区之外的地方的,于是他们会忙着处理这麻烦源头,于是既暂时保了东皇印,又叫他们无暇西顾? 这似乎已经不是剑侠的做派了,或者说毁掉了剑侠的根基——信的是太一人道,此时却不顾忌天下了…… 李无相不想再谈这件事,开口说:“不把他们叫出来吗?”“还是不了,死丹很难炼,省一省最好。况且咱们如今也知道东皇印就在这里了。”孔镜辞把手伸进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圆形铃铛,用指和无名指夹着系在铃上的红绳,“叫亡魂在阳间复生这种事,我所知道的只有镇压天下的东皇印办得到。而且用印就必然有阳世人主持,修为也不会低。我猜就是之前在玉轮山上的那个李无相。师兄你觉得呢?”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有可能。” “所以有阳世人就好办,找到他就找到东皇印了。”孔镜辞将手轻轻一摆,“只是找到他我们要小心。用出这种手段,唉,剑侠也不是剑侠了。” 那铃铛在她指间微微一晃,没发出叮铃的声音,而只有极细微的嗡嗡声萦绕在耳畔。孔镜辞转了脚尖:“咱们往这边走……循着阳气走。” 逐渐接近幽九渊诸峰山下,雾气变得越来越浓郁,而且开始发黑。李无相用不着喘气,这几天还在一路修行小劫剑经,体内的丹力已被压缩到阳世人所能承受的极致,应该跟修行真仙体道篇的育丹期剑侠差不多了。可即便如此,雾气渗入体内的时候也叫他的触须刺痛,很像是在金水时被赵傀所化的那团黑气钻入体内的感觉。 孔镜辞跟他并行了一会儿,忽然抬手在葫芦上一拍,一道绿光立即扑入她体内。 李无相转脸往四下看:“你看见什么东西了?” 孔镜辞苦笑一下:“不是,是我受不住了,补了补气血。倒是师兄你……” 她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李无相:“原来你们天心派的功法也很了不得,你竟然捱得住,师兄你之前在藏拙,对不对?” 李无相对她笑了笑:“他们还在的时候师姐你沉默寡言,现在也随和风趣起来了。也许既不是我藏拙,也不是师姐你性情多变,而就是咱们脾气相投,所以用不着乔装打扮了呢?” 两人对视一眼,孔镜辞边走边往旁边挪了一步,几乎贴在李无相身畔:“也许真是脾气相投吧,又或者,是因为天心派没了,所以你就不至于像我们之中的一个人那样,为了他自己的宗门而藏着坏心思。李师兄,如果我们真能把东皇印的消息带回去,到了大劫盟会的时候——” 李无相知道她接下来肯定要说些笼络的话——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如果他们之中的确有人包藏祸心,那到时候自己这个藏拙的炼气修士暴起一击,的确能扭转局面。 但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忽然皱起眉:“……阳气断了——” 她指间那小铃铛原本是垂着的,这时候忽然晃了晃,好像急着在找什么东西,随后那红绳微微一颤,铃铛又垂下来了。 孔镜辞这时才又说:“……又有了。但是现在掌印的人好像不大对劲,阳气忽强忽弱、断断续续,好像……快要死了,李师兄,我们快点走,那个李无相可能要死了,不知道他那边出了什么事!” 此时两人已在幽九渊的山下了,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植被茂密、流水潺潺,而此刻这里全是一片枯黑,李无相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座山峰下。两人随着那铃铛的指引、几乎是一步一步地往黑雾里撞,终于在一刻钟之后瞧见了山壁。 那铃铛是指引着直穿过山壁的,孔镜辞就愣了愣:“是在山里面?不对……是山下面!” 是在山下面,而且要穿过洞穴。既然孔镜辞之前摊了牌,李无相也就不再藏拙了,因为他也很想知道底下现在出了什么事——真形教的人是一定过不来的,即便过来了,崔道成是个元婴修为还有东皇印在手,谁能叫他“要死了”? 或许使其不敌的不是人……而是幽冥中的什么东西,甚至可能是之前害死了姜介的外邪! 他立即开口:“幽九渊的底下是有东西,叫做下界,我从前听周宗主说过。我们沿着山壁找。” 两人再绕了一段路,终于找到入口。这不是当初李克带他去往下界的那一条,但布局一模一样,进入山洞之后也有一间石室。等摸索着走到了石室的尽头,底下就该是下界了。 此时往下看,已全被黑色雾气填满,仿佛一口通向幽冥的深井。或许因为此地的死气已浓郁到极致,就连之前那些在雾中打着漩儿出现的亡魂也不见了。两人就干脆收起了丝带,孔镜辞在前、李无相在后,摸索着从石壁上往下爬。 下行几十丈之后终于落在一片石台上,而孔镜辞手中那铃铛已晃得快要看不清了,这意味着底下的阳气即将消散、掌印主持大阵的人就要殒命。 也是这时候,两人听到声音了。 是从底下极深处传来的嚎叫,那声音被下界的洞窟空间放大、回荡,听起来就像是有一头野兽正在怒吼,同时承受着极度的痛苦,而在这哀嚎声中,似乎还混杂了一些字句。 两人继续往下,所过之处与李无相此前来时已完全不同,地面仿佛曾经融化过又再次凝结,全是乌沉沉的黑色,表面反着玻璃质的晶光——当初被外邪附身、一路下坠到东皇印附近时似乎就是这样! 等又往下攀出一段,那哀嚎声变得清楚了。 即便因为痛苦而走样,可李无相还是能分辨得出应该是崔道成的声音。 然而混在哀嚎中的那些被他的耳朵捕捉到、并逐渐清晰的字句,却叫他的皮囊一紧。有些词他辨别不出来,但是,有三个字他一听就知道! “……李无相!” “……李无相!”似乎是崔道成在极深处凄厉嘶嚎着,声音中饱含极度的愤怒,“李无相!啊啊啊啊!李无相!” (本章完) 第195章 弥补 第195章 弥补 孔镜辞仰起脸看他,神情相当愕然:“你听见了吗?底下那人,喊的是……李无相?是不是这三个字?” 李无相叹了口气:“是。” 可关键是为什么啊?崔道成和剑宗的人不是已经知道害死姜介的不是自己了吗? 现在又是闹哪样?! 这时孔镜辞伸手往一旁摸了摸。李无相记得当初自己被外邪附身、如神灵一般驱退地下岩层时,是看到下界之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分层的。现在两人下来的这条通路应该就是当初被他弄开的那一条,因此旁边还是有不少石台、石窟的。 孔镜辞摸索两次,摸到了一片石台,于是小心翼翼地跳了过去:“李师兄,咱们得把他们放出来了,以防万一——看样子是李无相和什么人在底下斗起来了。” 不是我!和我没关系!但李无相只能叹了口气,也跳过去:“好。” 孔镜辞伸手在葫芦上一拍,先取了一粒死丹捏在指尖,然后把牟铁山的身体放了出来。身子一现在地上,她立即将死丹塞在他舌下,转脸对李无相低喝:“快!” 李无相也在玄光镜上一拍,牟铁山立即在地上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圆瞪双眼就要咳出来。孔镜辞连忙将他的嘴巴捂住,在他耳边疾声说:“师兄忍一忍这是死气旁边有人!” 牟铁山的眼睛又一瞪,应该是听明白了。于是抬手点在自己的胸口,脸在刹那间涨得通红,随后拨开孔镜辞的手翻身跪坐在地,扼着自己的喉咙,无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十几息的功夫之后,另外五人也都被放出来了。因为回过气的时候呛进一口死气,几乎个个吐血,看着都是受了内伤。 牟铁山把嘴边的鲜血抹净,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都在吗?” 几人也小声回应:“在。” 牟铁山凑近李无相,瞧见是他立即转过脸,孔镜辞在黑暗中伸手拍了他一下:“牟师兄,我在这里。” “这是哪儿?怎么回事?死气?咱们是在幽冥吗?” “不是,是在幽九渊底下。”孔镜辞说话很有条理,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清楚了。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屏住呼吸侧耳去听。但刚才哀嚎了那么几声之后崔道成又不喊叫了,而只能听到隐约的“嗯嗯”的声音,像是他在用劲、在忍耐。 牟铁山皱起眉:“这里真是死气……怪了,师妹,你给我们用的是死丹?” “嗯。” “这也怪了,这里的死气浓郁到这个地步,在外面还好,可在这儿就是服了死丹跟活人也没太大区别,这里的剑宗亡魂却不出来找咱们?” “算了,先往下面去看看。”牟铁山顿了顿,“不管他们剑宗在做什么,咱们瞧见了东皇印就走,不要生事,回去叫师长们来处理。” 几个人几乎同声应道:“好!” 牟铁山又转脸看李无相:“李掌观,你留在这里。没别的意思,底下危险。” 李无相点点头:“好。” 六个人立即继续向下攀去,估摸着他们往下了走五六步远,李无相轻轻一跃,攀到了垂直向下的通道的另一侧。 死气很沉,这个沉不但只指它本身,还是说这东西几乎没什么浮力。不过李无相终究要比这些人轻很多,攀缘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而他们六个除了修为的最高的一位,余下的都会留下一点轻微的声响。他就循着这声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往下走出一段,死气的颜色变了,微微发红,像被底下的什么东西映亮。几个人放缓动作,再小心翼翼地往下攀缘一阵子,周围的一片黑暗就被驱散了——底下有一整片红芒! 这一片红芒似乎在气死当中撑出了一小片天地,叫几个人把其中的情景都看清楚了。 先瞧见的就是东皇印。它还是悬浮在那一根孤零零的石柱顶端,半个巴掌大的一枚,此时却亮得仿佛一颗变小了的太阳。 它通体都是白炽的,本该散放出万丈光芒,可这光却被那红芒……不,是剑侠的血罡压制了! 它旁边就是崔道成——此刻全身赤裸,神情极度狰狞,鲜血从他的七窍和每一个毛孔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在他周围化成一片浓重的血气,这血气再被元婴真力一催,就成了血罡,以极度旺盛的生机把周围的死气远远驱退! 崔道成的飞剑就悬在东皇印的上方,剑尖朝下,尖端几乎也与东皇印一样变成了炽白色,看着是要刺入印中却不能。 而他自己,双臂弯曲抬起,双手成爪抠在颈椎上,整个身体紧紧地绷着、颤抖着,似乎是想要把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上给扒出来或扯出来。 几个人都停在这一片血罡的边缘,唐七郎往四下里看了看,一皱眉:“只有他自己?他之前不是在叫李无相吗?这人在干什么?” 牟铁山将手指放在唇边:“看这血罡是个元婴……这人不是李无相,应该是剑宗的崔道成。嘘。看他的手。” 几个人看过去,李无相也看了过去。 崔道成那双手的十指抠在颈椎骨两侧,陷入皮肉之中,压得指尖都发白了。剑侠最擅炼体,修到元婴的境界,肉身说是金刚不坏也不为过。如果他是真想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扯出来,以他如今全身紧绷到了发颤的地步,只怕稍一用力就能把自己的脖颈给撕开了。 可他现在把双手这么放在颈后、僵持了几息的功夫之后,忽然又猛地把双臂放了下来、用力捶向那东皇印——双拳即将碰着这小东西,东皇印忽然迸发出一片白光,砰的一声将他的双拳给击得倒飞出去,就连悬在上方的那柄飞剑都被推得上移了一寸。崔道成差一点掉下石台,等稳住身形,立即再次仰天大吼:“啊啊啊啊!!” 吼了几声之后,猛地抬起双臂,又用双手将自己的颈椎扣住了,神情愤怒而痛苦,怒吼起来:“李无相!!啊啊啊啊!李无相!你这个欺师灭祖的败类!!啊!!!” 刘含章低声说:“他是不是疯了!?” “不是。”牟铁山摇摇头,“他是在犹豫。我猜他是想要做一件事……但那件事代价很大,所以他在犹豫!” “……犹豫?” 刘含章的话音一落,崔道成的双手猛地一分,脖颈被他撕开了! 可涌出的却不是鲜血,露出的却不是肌肉,而是一片青黑色、乌沉沉、闪着晶光的东西! 这东西一露出来,崔道成似乎就痛苦到了极致,连声音也无法发出了。但他的双手却仍在把皮肉往外撕扯,随着一阵像裂帛、又像金属撕裂的声响,伤口从他的颈椎一直延伸到了尾椎,于是,他背上的东西完全露出来了—— 是一个巨大的壳,乌黑锃亮,有五道棱,上面密布着暗金色的斑点,不知道是怎么藏在在他的体内的。那壳完全露出之后就越涨越大,像一个乌黑的气泡一样膨胀。而崔道成的四肢也开始变得粗壮巨大,从肉色变成暗黑,同样密布着星星点点的斑块。 几个人猛地瞪圆了眼睛,唐七郎刚要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将自己的口鼻掩住:“崔道成……他……他不是人!?我听说过这事……这是真的?!他是真疯了啊?他这是要……要把自己本命炼化的东西取出来!?这跟精怪取了内丹有什么区别!?” 牟铁山的目光闪烁一下,低叹口气:“放出幽冥死气来对付六部玄教,这种事跟疯了也差不多了……怪不得他要喊李无相——我猜,他是恨李无相害死了他们的姜教主,剑宗败退,所以他如今就不得不动用东皇印释出剑宗的亡魂。不过眼下……我想他是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不得不自损道行来补救了,你们看那根石柱!” 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东皇印底下的那根石柱没什么变化,就矗立在一片黑色的死气之中,一动不动。 可第二眼看过去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了——死气是在上涨的,至少他们几人目前所在的位置,死气是在一点点攀上来的。那么那根石柱不动,就意味着它也在上升! 牟铁山沉声说:“不管那根柱子是什么东西,我觉得一旦它被顶出来,肯定没好事,也许柱子也是镇着什么的,崔道成用了东皇印,然后发现底下的东西镇不住了,所以打算自毁道行把它镇回去……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这时崔道成猛地发出一声嘶吼,他身后那东西完全鼓胀了出来—— 看着就是一枚巨大的龟壳,像一间小屋子一般浮在东皇印顶上。而他整个人如今像是虚脱了,四肢变作兽形,后背张开,能瞧得见里面的血肉,而颈椎和脊椎似乎完全不见了。 他瘫坐在石台上,自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化成了更加浓郁的血罡,几乎把东皇印的光芒完全压制住、收缩到了印内,使得它变得完全透明了。 随后,另外一个崔道成从肉身上站了起来——这是他的阴神。 之前他满脸愤怒痛苦,如今真把这用自己原身炼化的东西逼出体外,整个人倒是变得平静下来了。 他先盯着那东皇印看了一会儿,随后叹了口气,并指一挑——地上他自己那肉身的脖颈立即咔嚓一声折断了。 几个人都大吃一惊,隔了片刻刘含章才低呼:“他……是想要修鬼仙了?这又何必呢,他少说还有近百年的寿元,可以——” “不是一般的鬼仙。”牟铁山沉声说,“东皇印在那里,他这是想要渡地劫!渡了地劫幽冥除名,他就不是鬼仙而是真人,不在五行之中,也就没什么鬼仙修行境界停滞不前的限制了!别说话,好好看着他是怎么用东皇印的,这事师长们都未必知道!” 这时崔道成的阴神又并指一挑,他的肉身立即被一股巨力碾碎,啪的一声铺在了石台上。他体内的鲜血全喷涌出来,围绕着他的阴神盘旋,像一股赤色的风。崔道成再并指朝着东皇印顶上那龟壳一点,鲜血呼啦啦地汇聚上去,将这龟壳也染成血红色了。 整片空间之中血罡更盛,几乎将几个人的身形都映红,而那龟壳嗡嗡转动起来,很快成了一片赤红色的虚影,猛地将东皇印包裹住了。 就在这一刹那,那根石柱好像忽然蹿高了一截! 李无相也是稍一恍惚才意识到不是石柱高了,而是在这龟壳将东皇印包裹住的一瞬间,原本从底下涌出的死气忽然回落了下去。再过片刻,这根石柱也才开始慢慢地下落,而被包裹在龟壳中的东皇印的光芒变得黯淡了,似乎完全被龟壳压制。 崔道成的阴神腾空而起站在龟壳上方,双手结印,将飞剑摄在胸前,再用力往下一踏! 这一踏无声无息,可整个洞窟却猛烈颤抖了一下,一时间那龟壳、东皇印、石柱、崔道成的阴神全都变得恍恍惚惚,好像重叠了出好几条影子,又仿佛已不在此界了! 李无相见着他的阴神本能地吸入一口气,就意识到他可能是要持咒做法了——刚才牟铁山说崔道成应该是想要用这印渡地劫、要等在此地好好看看,可那根石柱其实离他们很远,无论他持的是什么咒,这里一定都听不到的。 于是他将心一横,赌崔道成的阴神看不出然山幻境的神通——把然山符纸夹在条石缝中,立即遁了进去。 崔道成就要张嘴,李无相就在幻境中往前疾冲出十几步的距离,正挂在石柱旁边一颗垂下的钟乳石上——这已经是他之前探索出的极限了。 于是听到崔道成口中低声诵念—— “幽冥开泰敕: 东皇执印,酆都启扉。 北阴摄炁,九垒洞辉。 魄摄无碍,魂度幽微。 溟波既济,玄牒同归。 急应太阴律令摄!” 随后并指在东皇印下方一挑,一枚之前就放在石台上、沾染了他的血肉的黑色牌子也被摄到他的身前。崔道成的阴神一晃,将这枚黑牌裹入体内,整个人的面目立即变成死灰色,看起来与外头的亡魂几无差别,那嗡嗡转动的龟壳也猛地一顿,重重砸在石台上。 李无相已经听清了他所用的咒文,为免被觉察,立即跳回到之前所在的位置,打算从然山幻境中遁出。 但此时另外六个人也瞧见了被崔道成摄入体内的牌子。牟铁山愣了一愣,一下子把眼睛瞪圆了:“幽冥……崔道成……他……他是幽冥教的人!?” (本章完) 第196章 七老爷 第196章 七老爷 几个人也都发愣,牟铁山转脸去看唐七郎:“唐七,你看见那牌子没有!?” 唐七郎脸色凝重,点点头:“看见了。像,是很像幽冥教的生死令,牟师兄,事情闹大了啊,幽冥教有人来了阳间?!还潜进剑宗了!我就说这不该是剑宗做事的风格,那他为什么还要把东皇印镇住?” 牟铁山慢慢吐出一口气:“接着看看!” 李无相心里的惊讶之情一点都不比这几个人少。 这些人都是他们各自宗门里的拔尖的人物,所以知道的多。但他有天心幻境里的宝物,癸阴真君又与幽冥地母有些牵连,所以这些天他对幽冥教也算有些了解了。 幽冥教的教主是幽冥地母,教中弟子全都不是活人,而是幽冥地母从幽冥亡魂中选出来的。 幽冥里的亡魂都是地魂,原本就灵性不足,因此被选为弟子之后仍有些不太机灵。这倒不是说智力有问题,而类似于他前世那些只懂得依着既定的模式和程序做事的东西,据说是认牌不认人。 而牌子,就是唐七郎所说的生死令,是幽冥教中弟子身份的凭证。 在然山的时候他把许道生打成重伤将死,许道生布了个阵法骗过来勾魂的幽冥使者,逃得一劫,那就是幽冥教的底层弟子,掌握生死令,专门往来两界勾魂的。 幽冥与灵山类似,幽冥使者勾魂时算是在阳间,也算是在幽冥,因此活人是看不见的。 更上一级的,该是叫阴阳判官,掌握的也是生死令。一些有道行的修行人也可能会用手段对付幽冥使者,但如果不像许道生那样有大帝真灵法术庇护,往往会露馅。这时候来的就是阴阳判官,对付这种难以处理的刺头。 再上一级的,则叫做三百无常。无常不会来阳间,而只待在幽冥之中,处理的也是幽冥运转事宜,记载是很少的。 而幽冥地母之下,三百无常之上,就是“十殿阎君”。天心幻境中的资料没说这“十殿阎君”是十个会变化的职位,还是十个人。因为幽冥教的弟子与余下七部所不同的就是他们不会死,而只会生——有时是会托生到阳间来做事的。 然而在东皇太一被镇压之后,幽冥教似乎同余下的六部玄教做了某种约定,于是幽冥教的弟子,幽冥使者、阴阳判官、三百无常、十殿阎君,都不会托生到阳世了的。 那崔道成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那根石柱又猛地一颤,似乎终于被崔道成以肉身为代价所祭出的本命法宝压下了。 深处原本还算平静的死气一下子翻涌起来,崔道成、龟壳、石柱,几乎全都成了一片恍惚的虚影,即便在身处然山幻境当中,李无相也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冲破束缚、打开了—— 三个漆黑如墨的人形猛地从底层的气死之中冲了出来。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因为只有轮廓,而那轮廓的边缘也是模糊不清的,这叫他们看着似乎就只是三团雾气而已……这应该就是“幽冥使者”了! 他们分成三个方位将石柱与崔道成围了起来,慢慢地旋转着,看样子仿佛是在观察。崔道成的阴神也不作声,只叫飞剑悬在自己胸前。他此时整个人看起来与亡魂无异,但飞剑上的金光在他胸口就像一团小小的火苗,成了那一片死灰中唯一的亮色。 那三个幽冥使者又转了一圈,终于停下来,齐齐地尖声说:“拜见七老爷!” “七老爷”?是幽冥教里的什么身份? 李无相立即去看牟铁山他们,却见他们也是皱了眉,面面相觑。 崔道成此时开口,声音飘渺而模糊,似乎因为身处两界之间,听着还有些发颤:“此地死门大开……你们三个,把死门关上。” 三个幽冥使者立即开口:“得令!” 三条黑影子再次打了个漩儿,猛地扎到底下的气死里,约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又浮了上来,齐声说:“回禀七老爷,死门已闭!” 崔道成没有作声,而是又等了一会儿才说:“把生死薄拿来。” 三个幽冥使者不作声,只飘在他面前。崔道成就又说:“把阴阳薄拿来。” 他们还不作声。 那边的几人再次面面相觑,唐七郎皱起眉低声说:“崔道成这看着……” “又不像是幽冥教的人了。”刘怀远推了推牟铁山,“他是在哪里弄了个块幽冥教的生死令?” 唐七郎接话:“这东西怎么能‘从哪里弄’?生死令既不是木头也不是铁,而就是死气凝聚,阳间不可能有这东西!” 他们说的有道理,那块牌子可能不是崔道成的。因为从崔道成说这几句话的表现来看,他对那三个幽冥使者相当忌惮,但对方似乎是真的只认牌子不认人,因此将他称为“七老爷”。 李无相微微皱起眉,把刚才所见的场景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得出一个猜想。 崔道成为了对付六部玄教,于是动用东皇印放了剑宗的亡魂出来。可或许是姜介死得突然,许多秘密没来得及传给新任宗主,于是他用东皇印的时候出了岔子,将他口中或许连通幽冥的“死门”打开了,叫死气涌入阳间。 他发现了事情不对劲,想要把东皇印重新压下,但发现压不住,于是不得不血祭了自己的肉身。 这么一来他就成了鬼仙,死的时候是什么境界,这辈子就是什么境界了。然而他不甘心,于是冒险动用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枚生死令,叫自己伪装成“七老爷”,又把幽冥使者召了来,叫他们处理死气。 然后,现在,他想要做的应该就是把自己从幽冥界除名,就是渡过小劫剑经上所说的那个“地劫”。 “生死册”和“阴阳薄”这两个叫法都是传说中幽冥里掌管人间生死的名录,可现在看,幽冥教那边显然不是这么称呼的,对不上号,所以三个幽冥使者完全没反应! 崔道成又沉默了一阵子,第三次开口:“把……崔道成,东皇太一教教主崔道成的名号找出来。” 三个幽冥使者还是没说话,可有动作了。其中一个的身形晃了晃,似乎取出了什么东西。可无论李无相还是身边的六个人都看不见——崔道成往他面前的虚空中仔细瞧了瞧,却仿佛是瞧见了,于是再次开口:“把这名字给勾销了。”幽冥使者稍一晃动,好像照办了。然后尖声说:“请七老爷用印!” 崔道成微微一愣,然后并拢手指,朝着石柱上的那枚龟壳一点。 龟壳其中包裹着东皇印,原本是被镇压下去了,此时崔道成应该是又想把印抬起来。可他之前要镇压东皇印时是血祭了自己的肉身的,如今再想把它抬起来,就变得难上加难。 龟壳上的鲜血在他精气催动下迸发出艳红色的光芒,但那印仍旧牢牢地贴在石柱上,一动不动。 这时那幽冥使者又说:“请七老爷用印!” 李无相不知道他们刚才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因为他看不见。可在这个幽冥使者这么一催促之后,崔道成又朝他面前的虚空中看了一眼,赶忙再向着那龟壳猛催了两记,似乎是急起来了。 那印还是一动不动,幽冥使者又说了第三声:“请七老爷用印!” 只不过之前是其中一个在说,此时是三个一起说了。 崔道成又拼尽全力地试了试,那包裹着东皇印的龟壳却还是一动不动。 于是第四次催促声传来了——“请七老爷用印!” 但这一回不是那三个在催了——底下的死气忽然翻涌起来,密密麻麻的幽冥使者从中浮现,把石柱、崔道成、东皇印围住了。连着之前的那三个一起,他们的脑袋陡然抻长、拔高,齐齐地指向崔道成的阴神,李无相觉得要是他们真有一张表情生动的面孔,那现在那些面孔上一定都是怀疑、警惕、怨毒的神色! “请七老爷用印!” “请七老爷用印!” “请七老爷用印!” 这些幽冥使者齐声尖叫,声音极度刺耳,快来越快,叫几个人都觉得心神恍惚、头痛欲裂,而周围的死气也翻涌起来,将崔道成身周的血罡一点点蚕食殆尽,这地下就快要只剩他胸前的一点剑芒了。 崔道成猛地哼了一声! 他看起来原本与自己的肉身没什么分别,是有血有肉的样子。可在这一声之后,身上忽然焕出一片金光,一下子投入到龟壳当中了。而他自己的身形则变得极度透明,仿佛只是虚空中的一片涟漪、轮廓了。 牟铁山低呼出声:“……他把自己阴神的一身修为也给祭了!!” 裹满鲜血的龟壳得了饱含崔道成元婴修为的这么一道金光,终于几不可查地微微抬了一下! 几人的神识之中都听见了轰隆的一声巨响,那些幽冥使者的声音戛然而止,翻涌的死气平息,除了之前那三个之外,余下的瞬间没入了黑雾之中消失不见。 崔道成的虚影停在东皇印旁、石柱之上,原本悬在胸前的飞剑叮铃一声掉落在地,已完全成了块凡铁的模样。 李无相就知道他眼下算是功力全废了——与寻常的亡魂所不同的就是,他还不算是死了,天地人三魂仍旧归于一身,似乎也在幽冥被除了名、渡过了地劫。 只不过鬼修修行本来就很难,以他如今的状态,不知道再有没有机会重新回到元婴的境界了。 初见崔道成的时候,李无相对他的印象并不算好。但之后听曾剑秋说的那些话,似乎姜介死后,崔道成倒也没有借机泄愤,而对宗门之内的人说人未必是被自己杀死的。那时候他觉得崔道成这人或许不讨喜,但至少还守着身为剑侠的底线。 之前见到幽九渊底下一片死气,他觉得是崔道成发了疯。等到这里亲眼看了,才意识到应该是他犯了个错——想要释出剑宗亡魂,却不小心把死气一同放了出来。 于是他祭了自己的肉身去镇压东皇印,而后为了能作为鬼仙继续修行,又把一身的修为也给祭了——李无相知道他一直是想要带着剑宗渡过寂幽海往东陆去的,娄何还说他或许是想要仿效曾经的东皇太一做东陆的妖道之主,于是他是断然没想到,他肯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这么看,崔道成倒也不愧是个剑侠了。 这时那三个幽冥使者还没离去,在崔道成的幽魂面前漂浮着、盯着被他纳入体内的那一枚生死令。 随后,其中一个幽冥使者忽然开口:“七老爷,那六个的名号也要勾销吗?” 崔道成原本看着神情恹恹的,该也是知道自己前途艰辛,此时一听这话,猛地抬起脸:“哪六个!?” 三个幽冥使者一下子转过身,朝李无相这边看过来,崔道成也同他们一起转了脸。 之前那“死门”被关上了,这洞窟中的死气也就在逐渐消退,因而不知不觉间,周围已从一片漆黑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那六人的身形终于显露了出来。 “七老爷,这六个的名号也要勾销吗?” 牟铁山脸色剧变:“不好……走!” 幽冥使者是幽冥教最底层的弟子,与三十六宗的寻常门人也差不多,他们这六个全是宗门翘楚,在阳间对付三个幽冥使者该是完全不在话下的。 然而这里充满了死气,就跟正经的幽冥也差不多,在这种情势下,幽冥使者可就未必是寻常的“宗门弟子”,而是能勾魂的凶神了。 况且他们还服下了死丹——这东西能隐匿生气,也会叫体内脉息暂时阻断,功力大打折扣。即便再把活丹给服了,一旦争斗起来脉息运行、纳入死气,活人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崔道成的幽魂瞧见了他们,先是一愣,随后往后退了两步,立即开口喝道:“不要勾销,把他们拿下……勾魂!都带去幽冥!” 三个幽冥使者齐齐开口:“得令——请七老爷用印!” (本章完) 第197章 独战幽冥 第197章 独战幽冥 牟铁山正要呼喝余下几个人退走,可是一听见幽冥使者的这句话,立即把身形稳住了。 崔道成是必然再用不了印了! 崔道成果然也愣了愣,看了看那三个幽冥使者,张了张嘴,似乎想要立即改口。可下一刻,他说出来的却还是:“把他们拿下!都带去幽冥!” 于是那三个幽冥使者再次尖声说:“请七老爷用印!” 六人和李无相都是稍稍一愣,但下一刻都知道崔道成想要做什么了。 他如今修为全失,只是个渡了地劫的鬼仙而已。在他看来,这三十六宗的六人暗中潜伏在这里,要么是想要东皇印,要么是想抓人。无论哪一种,应该都不会放他走了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像刚才那样再把一群幽冥使者引了来,虽然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可看着之前的模样,绝对不会是什么叫人舒服的事! 六人既然被派到这里,自然不是蠢货,稍稍一想就全明白了。 牟铁山不再隐藏身影,索性往前走了几步站到石边缘,高声说:“崔教主!我们是三十六宗的弟子,得知剑宗遭难特来幽九渊探查,你何必叫幽冥使者来勾我们的魂?有话好好说,先叫他们停下吧!” 崔道成冷笑一声:“我叫他们停下来,你们就叫我走了?” “那是自然了,你当代的太一教主,咱们都同出一脉,我们又不是六部玄教的,自然没理由为难你了!”唐七郎高喝,“幽冥使者可不是好玩的,那生死令也不是你的吧?别搞出大乱子来!” 崔道成又哈哈大笑,声音听着缥缥缈缈:“你们几个小辈来了下界,应该是为了东皇印吧?你们想拿东皇印,就也该想知道这印该怎么用!但三十六宗对这印的了解可比不得剑宗,我如今修为全无,是个孤魂野鬼,你们会放我走?” 唐七郎嘻嘻一笑:“唉,唉,教主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 “好!东皇印在此!”崔道成厉喝一声,“你们当着此印的面向着太一大帝起誓,我叫他们退去,你们就放我走!” “这有什么——”唐七郎嬉笑一声,张开嘴,但只说了一个“我”字就犹豫起来,看着那印不言语了。 这时三个幽冥使者又齐声尖叫:“请七老爷用印!” 牟铁山一把将唐七郎推去一边,沉声说:“崔教主,你说得没错,我们三十六宗要重开大劫盟会、再立法帖,正是需要这东皇印,我们也的确想把你带去大劫山。可你放心,剑宗和三十六宗都是太一法统,这回赤练派为了不向太阳教伏首,宗门覆灭,我们怎么会害你?” “赤练派!?”崔道成愣了愣,但又摇摇头,叹了口气,“或许你们这几个小辈没什么坏心思,或许三十六宗之中也有壮烈之士,可你们扪心自问,余下的呢?我既然做了教主,就知道什么人能做宗主!我如今是个渡了地劫的鬼仙……哈哈,将我炼化了,就是仙人遗蜕!把我带去你们三十六宗,事情可就由不得你们做主了!废话少说,你们不走,就一起留在这儿!” 牟铁山点了点头,将背后巨剑摘下,咚的一声拄在地上:“崔教主,那就得罪了。如今你的飞剑只是一片凡铁,先前的几句话是敬你是一教之主。既然如此,我们就要把你体内的生死令强取出来了!” 崔道成仰天长叹口气,又冷冷一笑:“好啊!你们来试试看!” 他并指朝地上的飞剑一点,那飞剑嗡嗡震动、颤了几下,却又不动了。他就俯身去捡那飞剑,但指尖只能碰得那飞剑稍稍一挪,就滑过去了。 见此情景,唐七郎、陆怀远、刘含章都把兵器亮了出来,只有孔镜辞叹了口气:“牟师兄,崔教主也是一世英雄,我们也见到了东皇印,还是算了吧。” 牟铁山盯着崔道成,摇了摇头:“东皇印事关三十六宗一统,既然崔教主身上可能有些东皇印的秘密,又是大好良机,我是不会这么走了的,你不如劝他及时收手吧!” 孔镜辞就看向崔道成:“崔教主——” “请七老爷用印!”第四次催促声传来了。密密麻麻的幽冥使者从死气中浮出,只是这一回与之前还不同——他们现出了面孔! 他们的脸几乎长得一样,模模糊糊的灰色脸面上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此时那眼中亮着一点红芒,一边齐声催促一边向着崔道成聚拢过去。面孔被抻得变了形,于是一双黑空空的眼睛也扭曲起来,那眼神既疑惑又警惕,死死盯着崔道成体内的那枚生死令,好像对这东西极度贪婪。 连着催了几声之后,这些幽冥使者越聚越近,把崔道成簇拥在中间、盘旋舞动着。细细碎碎的声音逐渐变得尖利起来,最后几乎成了凄厉的惨叫:“请七老爷用印!用印!用印!” 这声音叫在场几人都觉得像是刀子在脑袋里面刮,而崔道成眼下只是个没了修为的鬼魂,身形更像是一潭水一样被这声音催得摇摇晃晃,像是顷刻间就要散开、要将其中的生死令露出来了。 牟铁山提气高喝:“崔教主!我看不用我们动手,它们就要看出来你不是什么七老爷了!跟着我们走还有生机,何必为了一时意气叫自己葬身在这里?太一教主,英雄末路,死得不明不白,你就能心安了吗!?” 刘含章见着这情景,在背后拉了拉牟铁山的后襟:“牟师兄……他看着是真要取死的,逼死他也没什么好处,不如算了吧……” 牟铁山一把拍开他的手:“现在就是比胆气的时候!你没胆了吗!?” 刘含章张了张嘴,不说话了。眼见着那些幽冥使者已向崔道成凑得越来越近、几乎要将他围中间,牟铁山就握紧了刀柄:“一会儿崔道成要是——” “崔教主。” 他忽然听到了第八个人的声音,就来自几人斜上方对侧的石台。 牟铁山猛地抬头看去,瞧见了李无相——他现了身,站在石台边缘向下俯视,脸上的神情很冷:“崔教主,你叫他们退下去吧。” 牟铁山把眉一皱:“李掌观,不是叫你不要下来吗?这里的事你不要管!” 他说了这话就转过脸再去看崔道成,可瞧见崔道成也转过脸,直勾勾地看着李无相:“你——” “你叫这些幽冥使者退下去,我保证他们叫你走。东皇印在此,我可以向太一大帝起誓。” 几个人都愣了愣,牟铁山刚要说话,就听见了一阵尖锐凄厉的嘶吼声中,崔道成缥缥缈缈的声音:“……你这话当真?” 李无相点了点头:“东皇太一鉴证。” 牟铁山猛地转过脸看李无相:“你不是天心派的掌观?!” 李无相看他一眼,没说话。 牟铁山犹豫片刻,瞪眼盯着他:“那这里也轮不到你做主,不管你是谁,不要多事,要不然——” 李无相弹了一下手指,一点金芒乍现,立即将几人附近的死气全部撕开了! “要不然怎样?” 几人一时间倒吸一口凉气,几乎齐齐在石台上退后了两三步!牟铁山盯着那剑芒看了片刻,一把握住剑柄,将重剑横在身前:“你是……你就是那个李无相?!” 李无相并不答他,也不理会他们,而又说:“崔教主!梅师姐信得过我,你信不过我!?”崔道成沉默了一息的功夫,立即喝道:“退下!退下!不要拿人,也用不着勾魂了!” 他身周那些幽冥使者忽然安静下来。他们的脑袋原本是朝向崔道成的,看样子是恨不得钻进他的身体里去,可听了这话之后齐齐后仰,好像被惊呆了。 然而他们看着却是一点想要退去的意思都没有,而是在这么片刻的寂静之后猛地迸发出一阵凄厉嘶吼,再向他冲去——就好像终于确认,眼前的这个并非“七老爷”! 这时一道金光破空而至、死气疯狂翻涌,十几个幽冥使者立即被金光刺穿,体内的黑气猛烈喷发出去,瞬间就化成了气漩一般的淡影子——李无相紧随在飞剑之后冲向崔道成,喝道:“崔教主!过来!” 他又连发三剑,与崔道成之间的通路被瞬间清空,周围的幽冥使者像是炸了窝,有一半舍了崔道成转而扑向他。李无相一运转丹力,这些天来补入体内、又被小劫剑经压缩到极致的精气从皮囊中轰然喷发,又将周围的一大片死气驱退,那些幽冥使者就被裹挟在死气之中,往两侧卷飞出去好远! “来!” 崔道成不再迟疑,身形一纵,沿着李无相杀出的通路朝他扑去。 后面的几人瞧见这一幕,几乎全都惊得变了脸色,他们从前是知道剑侠霸道,可没料到霸道到这种地步! 直接向幽冥教的幽冥使者动手! 唐七郎脸色一变:“牟师兄,快走吧!咱们刚才也算是对剑侠动手了!这事麻烦了!” 牟铁山却把重剑一顿,咬着牙沉声说:“哪里也不去!李无相对幽冥使者动手了,说不定阴阳判官一会儿就来!等!这就是比胆气的时候!” 陆怀远脸色阴沉:“牟师兄,你这是要带着咱们一条道走到黑了。” 牟铁山冷冷一笑:“怕了?怕了你们走!头一回见着元婴剑侠出手,我就留下来长长见识!” 他说这话时崔道成已扑到了李无相面前,李无相一把抓住他的手——或许因为他也不算人,竟然抓牢了。顺势往后头一甩:“你走!” 崔道成借了这力就要往洞窟上方飞去,但忽然听着一声厉喝:“判生!” 他的身子一顿,原本虚幻的轮廓忽然有了真实的颜色——周围的死气都已经被李无相驱开了,可如今黑气却像是从他的身体里冒出来的,一下子将他给充满了,叫他仿佛拥有了另外一种有形有质的肉身,于是崔道成在半空中一滞,立即往下方跌落。 李无相也听到了这声音。这两个字在他脑海中炸响的一瞬间,他全身的生机不受控制地勃发、流转,觉得体内的触须完全不听使唤了、在争先恐后地要穿透皮囊。而他的皮囊之上也在一瞬间冒出无数大大小小的疙瘩、挨挨挤挤地堆叠在一起,融合、生长,只一息的功夫,就觉得身躯、四肢,全被长出来的这些肿物撑住、动弹不得! 他转脸往发声处看去——一个有三四人高的黑影、细得像是由竹竿拼成的,从翻涌的黑雾中缓缓升了起来。他那面孔是青灰色的,与那些幽冥使者一样只有一双黑窟窿似的眼睛,可这双眼睛弯弯,仿佛是在笑。 下一刻,这张面孔被一股黑气从中间撕裂,又鼓胀成了另外一张脸。那张脸上的黑眼猛地向下一压,便是第二声响了起来—— “判死!” 崔道成身上的黑气骤然收敛、归于虚空,而他的人形仿佛也被这黑气带着一同收敛了,好像空中有个瞧不见的小洞正在将他吸进去,这么一瞬间,他的面容扭曲、身形委顿,被拉成一条细细的青光,变得越来越淡! 而李无相一身的肿胀,在也这声音响起时瞬间枯萎,成了层干瘪凋零的疮疤,簌簌地往下掉落。可掉落的不仅是这些东西,似乎还有他身上的生机、精气! 他只觉得胸口一空,几乎无法提气纵跃在空中,而身边的飞剑也嗡嗡作响——触须快要握不住那剑了。 是阴阳判官来了! 这鬼东西是什么神通?! 李无相回身瞅准了那细细长长的身影,再探出几条触须抓牢飞剑,正要凝聚丹力朝他飞射过去,就又听着一声厉喝:“判生!” 第二个阴阳判官也从黑雾中升了起来!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判生!” “判生!” “判生!” 李无相的身躯再次肿胀起来,生机气血被又一次催发,他知道要是再来几句“判死”,自己只怕要成张鞣制的人皮! 这么下去不行!搞不好阴阳判官越来越多! 他立即转脸喝道:“崔道成!给我生死令!” 崔道成此时的身形又被黑气撑得鼓胀,面目几乎已完全看不清了。但他听了李无相这话倒也没有犹豫,身子一颤,那枚黑色牌子噗的一声从一片黑雾中射了出来。 李无相把嘴一张,将这枚令牌吞入腹中,随后往石台上猛冲过去——就在他刚刚碰到石台、那五个阴阳判官又要开口判死时,身形消失不见,只余一张碎纸! “咦?” “咦?” “咦?” “咦?” “咦?” 五个阴阳判官一时间似乎都愣住了,呆立在死气中一动不动,只在口中发出一阵又一阵尖细刺耳的讶异声。 那些幽冥使者也不动了,围绕着盛放着东皇印的石台盘旋舞动,像是想要把人给找出来。 ——无人再理会崔道成的鬼魂了。 牟铁山低喝:“李无相逃了!动手!” 他把手中的重剑朝向崔道成的鬼魂一挥,那重剑却不是凌空去斩,而哗啦啦一声在空中展开了,化成一朵巨大的铁莲!剑刃分作九片瓣,中间一根剑骨上蚀刻的乌金色符咒闪耀,放出一片交织的光网把崔道成笼在其中,牟铁山又提气一喝:“来!!” 光网蓦地收紧,一下将崔道成笼了过来,六片铁瓣砰的一声闭合起来,又成了一柄重剑的模样。 牟铁山将剑一把拄在地上,喘了两口粗气:“崔教主,你这又是何必呢?既丢了生死令,又落在我手里了!” 重剑之内声息全无,牟铁山就伸手在剑身上弹了弹:“我说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就说话算话。教主你真担心师长们会对你不利,就在路上想想该怎么办吧,得罪了!我们走!” (本章完) 第198章 离间 第198章 离间 在然山幻境里,这些幽冥使者和阴阳判官真的感知不到! 因为之前就没发现! 李无相一遁入幻境,立即去看幻境之中的那尊东皇太一塑像——面前供奉着的那些竹纸! 不能跟幽冥教的这些鬼东西缠斗。牟铁山之前说过,这里面死气浓郁,就跟幽冥也没什么区别了,在这里跟他们斗占不到便宜。 怎么叫他们滚!? 幽冥教的鬼东西认牌不认人,李无相把之前吞入腹中的黑牌取出来飞快看了一眼——这东西就是黑黝黝的一块,拿在手上几乎没有重量,而仿佛就是纯粹的黑暗本身。他迅速试了一下向其中注入灵气,但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他就又把这东西吞入腹中——崔道成看着也不怎么了解这黑牌、幽冥教,所以他也用不着在这上面心思,应该想的是,用印! 请七老爷用印! 东皇印是传国玉玺,用那印有用,可李无相之前就觉得,幽冥教的“用印”或许指的不仅仅是“东皇印”——看那些幽冥使者的表现,“七老爷”要求他们做任何事似乎都是要“用印”的,这应该是幽冥教之中的一种不可逾越的规矩、流程。 可东皇印被镇在幽九渊下界这么多年,真正的幽冥教的人,十殿阎君、三百无常、阴阳判官,用印的时候用的肯定不是东皇印! 或许是因为东皇印当初镇压天下,于是这印对幽冥教也是管用的? 那别的印? 在金水要降伏赵傀的时候,曾剑秋随身带了一张从真形教那里弄来的“五岳之宝”印鉴,说那东西就是就用五岳真形大帝的掌印印出来的。 所以幽冥地母的掌印——“幽冥之宝”? 随便用一张纸写上“幽冥之宝”这四个字必然毫无用处,然而,他是然山宗主! 他有然山符! 当初赵奇在然山符纸上写的困字符其实就是画了一个圈,圈里有个人。之后在陈家院子里要请神、布下禁制的那张符纸上画的也就是院子里的情景,然山符纸……就好像专门用来造假的,偏偏那假能成真! 李无相立即走出几步,伸手从太一塑像前揭起存放得最久的十几张符纸。这些符纸接受供奉的时间都太短了,他不确定有没有用,然而此刻他看见崔道成已被牟铁山收入剑中,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李无相探出触须,此时他身上还是囊肿叠堆,表面渗着淡粉色的血液,他就把这血一蘸,在十几张纸上疾书“幽冥之宝”,立即遁出幻境。 牟铁山这几人正要纵身向上飞跃,忽然听着身后的一群幽冥使者再次躁动起来。他转脸一看,正瞧见那五个阴阳判官也不再讶异尖啸,而将身子往石台方向猛地一倾——李无相又现身上面了! 不等这些东西开口,李无相立即喝道:“退下!退回幽冥!此间事了了!” 原本要向他扑去的,因为这一声断喝忽然停了下来。那些幽冥使者与阴阳判官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一对黑洞洞的眼睛,最后拉成一条狭缝,似乎是在判别眼前的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刚才的人。 这么寂静了两息的功夫,五个阴阳判官将身子一挺,叫道:“请七老爷用印!” 李无相却先不理会他们,而对牟铁山开口:“牟铁山,你挟持继承了太一法统的太一教主,知道是犯下了怎么样的罪孽吗?” 牟铁山听了这话,转过身将巨剑在石壁上一插,松手跳在了巨剑上站稳,先打量一下李无相,笑了笑:“李无相,看你们崔教主刚才的样子,好像已经没把你当成剑宗人了,剑宗的事你还要管吗?” 李无相不说话,只盯着他冷冷地看。 牟铁山一笑:“要是眼神能杀人,我已经死了许多次了。我听说剑宗的元婴号称元婴剑仙,百里之外取人首级,现在咱们之间还不到百里,何不试试取我首级?” 刘含章几人正攀在他侧面,听这话惊出一身冷汗,低喝:“牟师兄!你疯了啊!” 牟铁山没有回头,只瞥了他们一眼,低声说:“他先装成天心派的人跟着咱们一起来这儿,刚才看见崔道成受困也没动手,是等他快不行了才出手的。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可我觉得他这人不对劲。不管是受了伤还是怎么样,我想……他或许未必斗得过咱们。” 这时候那五个阴阳判官又叫起来:“请七老爷用印!” 唐七郎眼珠一转,出了口气:“牟师兄说的有理啊,这么一想,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七老爷!该用印了!”牟铁山高声说,“你要是既用不了印,又不能站在这儿吓住我们,只怕也要跟我们一起上大劫山了!” 等的正是这句话!这六个人都是各自宗门里拔尖儿的,不会有蠢货。刚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这些人必生疑心。他诚然没法儿在百里之外取人首级,但元婴剑侠能做到的可不仅仅有那一件事——赌了! 李无相微微一笑:“你的首级用不着我取。你想看我用印?好!” 他抬手向着那枚被龟壳包裹的东皇印上一拍:“退下!” 掌心的然山符瞬间被丹力催化,贴着那龟壳发出一阵红芒,五个阴阳判官和余下的幽冥使者的身形稍稍顿了顿,似乎觉察了什么——这符纸有用! 但下一刻,阴阳判官再发出第三次催促:“请七老爷用印。” 刚才那符纸没起效,然而这些东西的语气变了,不再有那种疑惑和怨毒,而变得稍微平和起来。 李无相立即再运起丹力,将掌心余下的十几张以然山符书写的“幽冥之宝”全部催化,喝道:“退下!” 他这一掌轰在那龟壳上,掌心猛地迸发出一阵金光,催得那东皇印都在石台上稍一挪动! 死气中的阴阳判官与幽冥使者忽然都挺直了身体,之前显露出来的面目在刹那之间化成同身子一样的黑色,一片尖锐的呼声像烈风一样卷过整片洞窟——“得令!” 死气稍一翻涌,这些东西齐齐没了下去,李无相身上的那些囊肿也立即平复! 洞窟中死寂一片,李无相一抬手,把崔道成此前掉落在地的那柄飞剑摄入手中:“牟铁山,把人放出来。” 牟铁山往四下里看了看,把身形一纵,拔出巨剑就跳到下方的石台上。又将一枚活丹塞入口中,身上立即发出爆豆一般劈啪作响的声音,喝道:“都下来!走不了了!” 可余下的五人没动。唐七郎攀在石壁上,吞了几次口水,忽然开口:“前辈,我们可没对你不敬啊,是真想请崔教主去大劫山,这个……这个三千多年前的大劫盟会是你们剑侠主持的,师长们说过最好再请位剑仙来,牟师兄他这人性情实在不好,这个……这个……” “唐七!你放什么屁!”牟铁山厉喝一声打断他,“我告诉你师长们说过什么!临行时候既然叫我带头,就已经告诉过我,此事不能叫剑宗知道!要是遇着了剑侠,能灭口的,手段尽管使!你们这样回去,轻则逐出师门,重则废掉修为!你们自己想!”唐七郎愣了愣:“……你说真的!?” “你爱信不信!”牟铁山将重剑在地上一顿,“我手里的这柄剑是巨阙派的真器大方碑,你手里握着的是你们天工派的真器九嶷崩云,陆怀远,你手里那杆枪是不是你们千机派的夺江海!?为什么临行前师长们赐了我们真器法宝?没想过吗?!就是为了万一遇着剑侠!” “咱们六样真器在手,未必不能跟他斗一斗!”牟铁山转脸去看陆怀远,“一路上你不是跟我说咱们三十六宗过得实在不痛快吗!?剑宗也怕,六部玄教也怕!现在就正是不叫咱们不痛快的时候了!你们以为你们走得了?这人灭了天心派!就是他真放你们走了,剑宗知道咱们做了什么,盟会怎么办!?你们想要三十六宗离心吗?下来!” 陆怀远面无表情,看看李无相,又看看牟铁山,一纵身跳到石台上,站在牟铁山身后。唐七郎叹口气,也跳了下来。刘含章还在石壁上攀着,犹豫了一会儿:“牟师兄,我……” 牟铁山瞥了他一眼:“你不要来。” 他看向李无相:“师长们选咱们六个,又赐下真器,自然是有道理的。我这大方碑主守,陆怀远你的夺江海主攻,唐七,你的九嶷崩云克制天下百兵,居中策应。孔家两位师姐,你们来我们中间,我们吞下活丹,还需要你们祛除死气、补充精气。师长们来时说过,剑宗两位元婴都不在幽九渊,即便有看守的也大抵是个金丹,咱们手持真器几个对上剑宗金丹,有九成胜算!不过既然这位是元婴——刘含章!” 刘含章被他这一声喝得似乎哆嗦了一下:“牟师兄你总不会叫我——” “你出去!到真形教那边去!两刻钟之后我们上不来,你对真形教的人说有个剑宗元婴就在这幽九渊里面!” 刘含章一愣,唐七郎也是一愣:“牟师兄!?” 牟铁山深吸一口气:“我是说万一!” 刘含章仍攀在岩壁上犹豫着,这时,李无相才笑起来:“牟铁山,你吩咐完了吗?” 牟铁山不理会他,转脸看向孔镜辞和孔镜语:“两位师妹,过来!” 于是李无相也看向孔镜辞,抛了抛手中的飞剑:“也难为你力气说了这么一通。但我现在只说两句话。” “第一句,你们五个不动手,我保准放你们走。” 刘含章张了张嘴:“真的?” “真的。不但放你们走,还跟你们去大劫山一起研究研究东皇印该怎么用。崔道成知道的,我未必就不知道。” 刘含章往牟铁山那边看了一眼,瞧见唐七郎的眼神也闪了闪。牟铁山断喝:“蠢货!我们动了他们的教主,你们信他放你们走!?” 李无相就在石台上走了两步,把崔道成的飞剑在指尖转了转,又一把抓紧了:“牟铁山,你不是刚刚不是还对我说,崔道成并不把我当成剑宗弟子,问我还要不要管剑宗的事吗?” “那眼下这件,就是我管的最后一件剑宗的事。把崔道成交出来,我就不是用剑宗弟子的身份在同你们说话——” 他看向刘含章和唐七郎:“而是然山宗主、天心宗主!我身为三十六宗宗主,我的话,你们信不信?大劫盟会,又有没有我的份儿?” 唐七郎“啊”了一声,张着嘴、想了想:“没错啊……你是然山和天心宗主,你……” “第二句话。”李无相看向孔镜辞,“孔师妹,你说的内鬼就是牟铁山和巨阙派吧?” “什么?!”牟铁山猛地转脸看向孔镜辞,另外四人也都愣了愣。 孔镜辞将孔镜语朝身后一掩,抬手搭在腰间的葫芦上,叹了口气:“只怕是。” 牟铁山喝道:“你放什么屁!?” 孔镜辞不去看他,而看了看另外四人:“牟师兄有没有师长密令我不知道,但我们姐妹两个是有的。上一回来的师兄弟没一个回去,临行前师长们担忧的就是有人并不想叫东皇印现在大劫山上,疑心这一回还会有人从中作梗。” 牟铁山将要开口,孔镜辞把手掌一番,已握着一枚小小的令牌。那令牌似乎是银底镶金,金色的是正中一柄小剑,外有颜色各异的密密麻麻的宝石镶嵌了一圈,正是三十六枚。现在这死气中时立即泛起一阵又一阵华光,几乎将姐妹二人的衣裳都映成七彩色。 “我的手上有师长们赐下的大劫令,为的就是一旦查明真相,立即捉拿。”孔镜辞轻轻叹息一声,“牟师兄,你有令吗?” 牟铁山双目圆瞪,盯了一下孔镜辞,又立即转脸去看唐七郎。但唐七郎往后退了两步:“牟师兄,这……” “他不叫东皇印的消息传回去的法子,就是在我这里找死,让我把你们全杀了。”李无相指了指上面,“再想想是谁说有个万一,就去找真形教的。唐七郎,所以你这九嶷崩云,还要不要居中策应?” 唐七郎深吸一口气,看着牟铁山倒退出三步。 李无相转眼去看陆怀远,但还没开口,他已将大枪一挽,面无表情地退开了。 牟铁山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只冷冷一笑:“好,哈哈,好!” 于是一柄飞剑遥遥朝他一点,李无相肃然开口:“好了。牟铁山,你放人出来,还是叫我看看你们巨阙派将要成婴的金丹是个什么货色?” (本章完) 第199章 三招 第199章 三招 牟铁山皱眉看着他,忽然把手一滑,将手掌贴在了巨剑的剑刃上:“好一个元婴剑仙!我放了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放人也是难逃一死,事到如今你说这些屁话还有什么用?尽管放马过来!我先炼化了崔道成的魂魄,叫一个太一教主为我陪葬,哈哈哈,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够劲儿的死法吗!?” 李无相微微摇了摇头:“我说了,要看看你们巨阙派将要成婴的金丹是个什么货色。所以你放了人,我就只以金丹的修为同你斗。三招之内要不了你的命,你尽可以走——这一线生机,你要不要?” 牟铁山愣了愣,冷笑一声:“好霸道的剑侠!哼,你之前那藏头露尾的样子,现在说了我就信吗?你向太一大帝起誓!李无相,我要毒誓!” 李无相笑了笑,把手贴在东皇印上,看着他:“好啊。一会儿跟你较量的时候,我绝不动用元婴内息,东皇太一鉴证。如果有违此誓,就叫我往后死在出阳神的天劫之下——这誓够不够毒?” 牟铁山把眉头一展,但手还没从剑刃上挪开。 李无相看他:“现在呢?” “你说你刚才是在以然山宗主和天心宗主的身份在对我说话,是不是?” “不错。” “那既然现在是三十六宗的事,你这两派宗主使的是剑宗飞剑又算怎么回事?” 他身后几人都听得一愣,先去看牟铁山,又来看李无相,全将掌中的法宝握紧了。 “李无相”这名字对天下修士而言都很陌生,仅在数月之前还没人听过。可就最近这么一月之间,先是听说这人害死了剑宗的阳神教主,又听说这人覆灭了天心派,那用不着多想就知道,此人必然是个凶悍的狠角色,绝不会是个好说话的。 而刚才见了他的所作所为,就更知道这想法没错——他敢对幽冥教的幽冥使者动手! 剑宗的真仙体道篇与六部玄教的功法相当,剑宗的金丹一成,足以与三十六宗的金丹圆满匹敌。他说之前不用元婴内息,倒可以看做此人对自己的一身修为极度自负。 可现在再听了牟铁山这话,他是想叫李无相连飞剑都不要用! 唐七郎转脸看了看陆怀远,都明白彼此的心思了——换做他们是李无相,这回是绝不会松口了的。因为谁都知道剑侠的一身修为只在两点,肉身、飞剑,而很少修什么神通法术!要是弃了飞剑不用,牟铁山还有巨阙派真器在手,可就真说不好鹿死谁手了! 牟铁山还是要把他激怒……叫他凶性大发! 所以眼下是先动手帮他把牟铁山拿下,还是…… 但这念头没在脑袋里转完,几人就听见叮叮的两声——两柄小剑落在地上,李无相拍了拍手,微微一笑:“好啊。” “好!”牟铁山高喝一声,把手在巨剑上一抓,就从剑锷处抓出一枚乌黑的铁丸反手打入一旁的石壁中,“他就在这里面——请教了!” 他将手一提,巨剑被他平举在胸前,剑锋直指李无相。牟铁山却没有纵身向前扑去,而把另一只手也握住剑柄、双手使力、运行真气,猛地向前一递! 巨剑的剑刃砰的一声展开了。收崔道成的魂魄时这剑是展开了七朵铁瓣,而此时则不知分成了多少片,每一片都只有手指宽、薄得仿佛一张纸,像是一朵盛开的铁! 牟铁山握着剑柄、把脚步向后一退,正中间那根蚀刻符文的剑骨就被他连着剑柄抽了出来,变成一根符光闪耀的铁鞭,他持鞭在手、口中低诵几句咒文,厉喝道:“那就领教领教我巨阙门的飞剑——万剑归宗!” 持鞭一指,身前那密密麻麻的铁片化做一片乌金色的狂风暴雨,嗡鸣一声朝李无相扑了过去,周围的死气在一瞬间被剑雨搅动,也一同倒卷过去—— 整个洞窟全被铁雨笼罩,刹那之间石台周围一片乌黑,只听着剑条交鸣声不绝于耳,乌金的风暴中火星四射,四下里的石壁在顷刻间被剥去了厚厚的一层,同那黑色的死气混在一处,将东皇印和那龟壳的光芒尽数遮掩了! 如此三息的功夫过去,还不见李无相的身影从剑雨里脱出,牟铁山就立即再把铁鞭一挥、目光凌厉扫视四周,以防他从雾气中骤然袭来。而那片剑雨也嗡的一声又从石台附近分开了,根根铁剑如即将扑击的毒蛇一般微微颤抖,将洞窟的每一处都盯死了。 于是石台上一片烟尘散去……李无相还站在上面。 他甚至连衣裳都没破! 牟铁山瞪圆了双眼,却看见他微微笑了笑,伸手掸掸前胸:“第一招。再来。” 唐七郎几人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剑宗的真仙体道篇……元婴肉身……恐怖到了这种境界吗!? 牟铁山把嘴一咬,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舌尖血,喷在手中的铁鞭上。再次喝道:“好!再接我这一招!” 他把身子一挺,铁鞭直指上空,漫天的铁剑忽然转头向他自己扑了过来,瞬间交织成一片铁网,仿佛是乌金色的羽片一般将他护在其中。下一刻,无数铁剑猛地往上方冲去,他头顶的几个人惊呼一声,赶紧飞身躲避,而一整片剑雨已化作一条黑龙,裹着牟铁山尖啸着向上冲去,竟然是要夺路而逃。 此时李无相才动了——几个人只能瞧见他快得离谱,快到那一条身形似乎都在空中闪灼、明灭不定,快到冲至一片剑雨旁时几乎失去了踪影—— 下一刻,轰!! 李无相抓着牟铁山的胸口,将他从被包裹着的一片剑雨中轰了出来、狠狠砸在地上。铁鞭脱手而出,当啷啷地滑去一旁。 这铁鞭一脱手,成片的剑雨哗啦啦地暴洒下来,李无相稍稍挪了挪身子,全躲过了。 而牟铁山刚才被他轰出剑雨时整个后背都被切得皮开肉绽,此时再被剑片劈头盖脸地淋了一身,就连胸口和脸上也全都绽出血口子,仿佛被凌迟了。 李无相却没再动,而背着手走到一旁,又将铁鞭踢到他身边。再往后退出十步远,开口说:“逃命也算成你的第二招。再来,就差一招了。” 牟铁山躺在地上重重喘息了两次,才慢慢爬了起来。他半跪着,再喘几口气,拾起了铁鞭站起身。 “我……呼……”牟铁山慢慢将仍闪灼符光的铁鞭举起,双手握着平托在胸前,“我……认输了——” 李无相摇摇头:“既然叫我发了誓,就要有始有终。事情不是你这么办的。” “前辈,我……我认……”牟铁山又把铁鞭向前一递,但双眼猛地瞪圆、双手往后用力一拉! 铁鞭砰的一声裂开了——裂成无数条金灿灿的细丝、交织成一片金网,把两人之间十步远的空间全都填满,又尖啸翻卷往周围扩散开去。成片成片的碎石被切断,那细丝一生二、二生三,眨眼之间就织得密不透风,几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但李无相的身影在一瞬间消失了,几人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像是从虚空中冲到牟铁山面前的,一把将手按在了他的脸上。 在这一刹那,他们能看到从李无相指缝中露出来的牟铁山的双眼——无意识地睁大了。 下一刻李无相的身形再稍稍一闪,已同牟铁山侧肩而过,停在他身后三步远处。 后方的一片金网颤动着落在地上,重化为一柄铁鞭。而牟铁山的身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饱含生机的鲜血噗的一声从脖颈的腔子里喷了出来,随后身躯重重摔倒在地。 此时李无相才松了手——牟铁山的头颅掉落在地。 石窟内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才能听到唐七郎、陆怀远、刘含章把手中兵器握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李无相走出几步将那铁鞭捡了起来,握在手里掂了掂,又轻轻一振。地上无数条黑色的铁片立即被吸引过来,只听一片劈啪脆响,重在他手里聚成一柄重剑。 他就抬头看向唐七郎,再把重剑掂了掂:“既然是巨阙派的真器,也算是门内重宝吧。留在我手里不怎么合适,你们谁带着回去?” 都没立即开口。隔了三息的功夫,唐七郎才小心翼翼地说:“师……宗主你……既然是宗主你夺下来的,这剑你留着也……” 李无相淡淡一笑,抬手将重剑抛给他:“这东西没什么意思。剑也不是这么用的。” 唐七郎连忙伸手接住。 李无相又说:“你们几个在外头等我。我还要跟你们一起去大劫山。” 几个人不再说话,只迅速点了点头,立即提气往上攀去。 从下面到上面只不过短短一刻钟的功夫,可等到了通往下界的石室中时,几乎人人都是一身冷汗。唐七郎带着牟铁山的重剑,是最后一个上来。攀到地上之后立即再往前蹿出三四步才停下,仿佛身后的黑色深渊中有厉鬼在追他。 孔家两姐妹靠墙壁站着,微微喘气,余下三人也不讲究什么了,都坐到地上、面朝黑洞洞的下界方向,把各自的兵器搁在身前。 这么坐了好一会儿,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再过上两三息的功夫,唐七郎转脸看孔镜辞:“孔师姐,你之前跟他一起下来的……他……他之前跟你一起走的时候……” “很和气。” 唐七郎摇了摇头,收回视线:“那他干嘛要跟着我们下来?他这个修为……你们看见没有,刚才崔道成祭了自己的真身才把东皇印镇住了,又祭了一身道行才用了一下印,李无相他是……两掌就把那东皇印给催动了!” 这话叫陆怀远脸色铁青,看着又有些黯然,只盯着下界的黑雾不说话。 唐七郎伸手狠抓了一把自己的脑袋:“牟铁山的万剑归宗是一点都伤不了他肉身,用的还是真器,他们剑宗的元婴修为是到了这个地步吗?都说是他害死了姜介……姜介还是个剑宗的阳神,他是怎么……不是,要是他真跟我们回去了,大劫山上各位宗主都不在场,只有些元婴境界的师长,那动起手来,那……我们要不要提前报信?就说——” “你要是报信了,我一会儿会告诉他的。”陆怀远低声开口。 唐七郎猛地转过脸:“你!” 陆怀远冷冷一笑,坐在原地不动:“暂不想跟你一起去死而已。也是为了他们三个着想——也许李宗主的阴神就在这里呢。” 唐七郎猛一激灵:“我就是说说而已……份内事嘛,想一想说一说,就是天心派和然山派弟子也会这么想的,我又不是真要这么干的。” 几人就不再说话,而只强忍着死气侵袭,默然等待着。 李无相从石台上取回了两柄飞剑,将之前被牟铁山打入石壁中的那枚铁丸切了出来,又一剑斩开了。 崔道成的鬼魂从里面冒了出来,神情并不恍惚,而一现身就盯着李无相看。 李无相对他笑了笑:“你在这里面能瞧见刚才的事情?” “能。”崔道成答。又把他仔细打量一会儿,“你真成婴了?” “看怎么说吧。” 崔道成默然不语,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无相就问:“那边怎么样?” “未必用得着渡海了。又因为你在玉轮山和这里做的事,或许会先来剿你。但……”崔道成叹了口气,“玄教没能将咱们的人一鼓作气地拿下,就不会再急了。这里有剑宗三千年的阴兵马要料理,姜教主也不在了,他们或许不会急了。” “玄教做事就是这个样子,事事求稳。可能会慢慢经营夺下的地盘,慢慢地追着那边经年累月地放血,没了幽九渊……姜教主也没留下重建幽九渊的法子,他们应该清楚百年之内,剑宗难成气候了。”崔道成沉默片刻,凄然一笑,“我一直知道剑宗不能长久,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快。” 李无相点点头:“你现在还是教主,我要告诉你,我不做剑宗弟子了。” 崔道成看着并不意外,只笑了笑:“我现在不是了。往这边来的时候我对梅秋露说,万一我有不测,她即接任。这话你往后对她说吧。” 李无相一愣:“为什么?” 崔道成叹了口气:“李无相,在九诛峰上见了我的时候,你觉得我是个尔虞吾诈、热衷争权夺势的人吧?” “我是有这个想法。但我不喜欢你们九诛峰一脉不是只为了权势,而是知道剑宗在中陆不会长久了,我想要保存这些同门。所以你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是因为在往西去的时候,我的修为并不如梅秋露,她拼死狙杀真形教高手,很得人心,于是不少人打算跟她留在中陆死守了。” “所以我得过来,震慑三十六宗、搅乱真形教的布置,叫他们明白我做教主既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也不是为了在东陆成什么妖道之主——我是可以为了剑宗赴死的。”崔道成笑了笑,“只是没料到折在这里、你手上。不过,我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境地,没什么可后悔的。” 李无相点点头:“我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既不会拿你炼仙人遗蜕,也不会做别的,你要走尽可以走。只是有一件事想问——你那枚生死令是从哪里弄的?七老爷是幽冥教里的什么身份?” 崔道成脸色一变,盯着李无相看了片刻,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行,如果这件事你不想说,那我再问一件事——在哪儿能弄到大劫剑经的全篇?” 似乎因为他问了生死令和七老爷的事,崔道成的脸上已稍有些不自在的神情。此时听他又问到“大劫剑经”,立即愣了愣:“你练了大劫……不,你是练了小劫剑经?” “嗯。” 崔道成摇摇头,沉默片刻:“李无相,或许姜介之死真不怪你,或许在别的时候,你也会是个极好的剑侠……那这事我可以告诉你。大劫剑经的残篇在三十六宗各派都有留存,其实不算是了不得的宝物了。你既然知道了大劫剑经,也就该知道在当世这东西是无法修炼了的,所以没人想要把它补全。” “至于小劫剑经,你知道以你梅师姐的天纵之才,为什么迟迟停留在元婴而无法出阳神吗?” “为什么?” “因为她修的就是小劫剑经。她把小劫剑经修到元婴的巅峰,是当世剑宗阳神之下的最强者。在她之前不是无人修行过,但小劫剑经的人劫实在凶险,没有太一大帝庇佑,从前是没人能到她的这种境界的。她之后叫娄何、叫你练广蝉子,该就是为了试试能不能另辟蹊径。”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小劫剑经是直指真仙的大道,是从前的真仙证道的功法。小劫剑经出阳神,就已经开始触及道运规则了——而如今天下间还有道运规则可用吗?所以路是有的,但你走不通。” 他说了这话,沉默片刻,抬手在李无相肩头拍了拍。他的手臂几乎没什么重量,李无相只觉得肩头像被微风拂过了:“我的飞剑你留下吧。你不想做剑宗弟子,要去大劫山,那就去吧。只是我劝你这十几年最好韬光养晦,不要再出头了。” “还有那枚生死令——你既然覆灭了天心派,该是得到了他们的镇派之宝指月玄光。往里面收些死气,这东西就能养住不散。你保重吧。” 崔道成说了这话,身形微微一晃,隐没到雾气中去了。 李无相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 应该不是错觉,崔道成之前对自己表现得很警惕,可到了最后的这么几句话、在说小劫剑经的时候,似乎变得和善起来了……为什么? (本章完) 第200章 装神弄鬼 第200章 装神弄鬼 他细细回想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到了小劫剑经的“人劫”。但是这就有点离谱了吧,人劫这东西是说别人来害你,可没听说过是自己害别人的。 但要是想一想,姜介死的那一回,他是差一点儿要被剑宗群起而攻之了,这算不算是引动了自己的人劫? 等等,剑宗这么些年萎靡不振,不至于就是因为梅秋露修了小劫剑经吧?她之前不待在幽九渊做剑主而做个掌剑四处游走,是因为这个吗? 李无相一边想,一边伸手在左眼眶上揉了揉。 指月玄光被他收入眼眶之后,就用触须包裹起来了,看不出什么异常。之前周瑞心操控这东西放出鬼怪来跟他斗,说明这东西是很有些神通的。他也在幻境的典籍中找到了祭炼这东西的法门,但过程很复杂,短时间内是做不来的。 所以现在这眼球之内,他感觉是分成了两部分的。一部分是之前的天心幻境,存着天心派三千年来的积累,依照蚣蝮所说,这一部分是从这法宝里分出去的,另外一部分就是原本的空间——天心派所养着的那些鬼怪就在这片空间里。 之前在灵山的时候,他听赵奇的话一头扎进去,瞧见了里面的模样——与他所想的修罗场不同,被收入其中的鬼怪无论在外头看来多么恐怖,在里面都只缩成一点漆黑的虚空中的血光,老老实实地待着。 他现在没祭炼这东西,就只把它当成个储物空间来用。 他用进入然山幻境时需要敲门砖,进入这里的时候倒很方面,只用触须探进去取就可以,想来或许是因为然山幻境本来就残了——搞不好那块砖头就是原本然山幻境的一部分。 刚才崔道成叫他收些死气进这眼睛里,李无相就重新把幻境里检视了一遍,觉得里头的东西都有石镜保护,应该没什么大事。于是就叫自己生出一个念头——怎么把死气收进去? 他其实不是在想,而是在感应自身。之前这法宝入了他的眼眶之后,李无相就模模糊糊地觉得,它似乎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好像本来就该待在这里。而既然是自己的一部分,有些东西就自然明白该怎么用了——他之前就是这么学会用触须探进去拿东西的。 而现在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又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该怎么用它来收死气了——包裹在眼球表面的触须猛地往里面一扎,扣住了那条细瞳的两侧,再一分,瞳线被扒开了一条小缝。 用不着他再有意识地去做,体内的触须像寻常人用不着刻意去控制心脏、肠胃那样,在里头裹着这枚眼珠子微微一颤,周围的黑雾就慢慢地聚拢过来,先是袅袅的一缕,很快就打着旋儿涌入其中,等李无相觉得眼眶稍稍发胀,立即将触须收回。 再过上片刻,发胀的感觉消失了,天心幻境中的石镜全被漆黑的死气包裹,李无相就把体内的那枚生死令投了进去。 东皇印还被龟壳包裹着,但他不能去试能不能将其拿起来。万一再把“死门”打开,麻烦可就大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小剑,在原地踱了几步,没急着立即往上去。 先想一想……往大劫山去,如今要做两件事。第一件是搜罗大劫剑经的残卷,将其补全。崔道成说小劫剑经出不了阳神,但李无相心里却存有一丝侥幸。 人人都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该有非凡际遇,往往要在活了几十个年头之后才意识到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实则为芸芸众生当中的普通一员而已。李无相从前会告诉自己也要在某些方面保持谦卑,可这么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叫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很不同,至少有极度非凡的潜力。 小劫剑经出阳神所需要的道运规则一类,按着这世上的说法就是“命运”吧。他一来相信自己的命不会不好,二来,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世上的“天”既然是可以具象为神的,那就能试一试! 所以小劫剑经也好,大劫剑经也罢,李业做得,我怎么就做不得? 第二件事,就是生死令。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许多事一定与幽冥地母和幽冥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枚生死令就是个突破口,不论崔道成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肯说,大劫山上三十六宗高手云集,一定能弄清楚一些事。 而第三件事…… 地上的剑痕。那些被牟铁山刚才掌中的那柄“大方碑”所刺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剑痕。 之前他对唐七郎说“剑不是这么用的”,但其实说那话的时候心里就在想——剑宗的飞剑就该这么用! 剑侠在筑基、炼气、金丹的时候,飞剑都还不是真正的飞剑,还需要剑线操控。所以用自身皮肤所炼化的剑线,本质上就是一条具象化了的、延伸到了体外的气脉,要一直修到元婴的境界、可以用阴神操控飞剑,才能真正不受拘束。 既然是从体内延伸出去的气脉,自然也就需要勤加修行才能运转如意,这就好比一个正常人给自己多安了一条胳膊,需要长期对抗身体本能,才能叫它用着像自然长出来的一样。 所以剑侠们的飞剑就只有一柄。 可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事儿?他既然用的不是剑线而是体内的触须,那就全没这个限制了,一条是用,一百条一样是用! 多多的飞剑! 这才是万剑归宗! 所以这第三件事,就是在抵达大劫山之前多炼出几柄飞剑来。 仔细想一想,自己跟三十六宗……至少是余下的三十五宗,都没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虽然覆灭了天心派,但依着三十六宗的规矩,谁弄到了法帖谁就是宗主。 如果是别人,在大劫山上或许会遇着强夺的事情,但自己是个“元婴”剑仙——剑宗的真仙体道篇一旦成婴,应该就是天下间最强的元婴,能与三十六宗的元婴巅峰匹敌。 之前听外面的六个人说,这回的大劫盟会去的都不是各派宗主——因为要留在山门静观剑宗与玄教的战事。所以到场的应该是些长老之类的,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师长”。 三十六宗的状况,天心幻境里的典籍也有提及。包括巨阙派、天工派、千机派、青霄派、素华派在内的十三派,宗主都是阳神修为,而上头提到的五派,至少在五十年前,阳神则不止一位,是三十六宗里最强的。 所以李无相猜,现在在大劫山上的应该都是元婴——这个境界算得上当世强者,有头有脸的宗派也都出得了人,境界相当,也不至于被谁家特意压一头,是很得体的。至于像从前的然山派那种连个金丹都没有的,应该不会有人在意的。 所以到了那边,暂时不至于会有谁嫌命长来出手。 但最强的五派听说自己一个前剑侠也到场了,保不准会叫阳神境界的来弹压。不过李无相也并不担心这个——剑侠的招子还是好用的,既然三十六宗里有些对剑宗还有好感,那就不会有人明着对自己动手,何况梅秋露那边形势似乎已经好转了,他们更要忌惮。 所以说,尽量别惹事,多弄出几柄飞剑护身,做出元婴老怪的气派,找到机会弄到大劫剑经全篇、打听到渡地劫的法子、搞清楚生死令的事情,此行就应该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寻一宝地把薛宝瓶他们接过来,一起过个年了……吧。 李无相人模人样地出了口气,这才飞身向上攀去。 等他跳上石台、走进石室里,地上的三个人立即弹了起来。先是本能地用手中的兵器戒备着,但下一刻立即收了回去。唐七郎往李无相身后的一片黑暗中看了看:“……宗主在下面的事做完了?” 说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差一点咬了舌头:“啊,呸,怪我多嘴,这哪儿能轮得到我来问?” 可又觉得这话很像是在阴阳怪气,立即又说:“宗主,我就是这个意思,可没别的意思。” 李无相温和一笑,想了想:“几位,我之前在下面说,崔道成的事情了了,我就不是剑宗人了。如今事情已了,我就不是剑侠,而是三十六宗的人——那咱们几个就是本家。牟铁山寻死是他的事,跟你们没关系,何况昨晚你们还葬了一位天心弟子,所以你们为人都很不错,咱们之间就不该有什么芥蒂了。” 唐七郎立即笑起来:“是是,这是当然的了。” 陆怀远在脸上挤出一丝笑,也说:“是。” 刘含章舒了口气,孔镜辞也笑:“那就不能再叫你师兄了。” “这称呼也不坏。在剑宗的时候,我也管姜介叫师兄。”李无相想了想,又摇摇头,抬手一指,“咱们上头的这座就是大洞峰,是姜教主那一脉的道场。最后一回见他的时候我们还在顶上说了些话,彼此之间说了些修行的事——” 他叹了口气:“不提了,这里待着难受,走吧。” 他率先往洞口走过去,瞧见几个人的脸上都有些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他们该是在想“彼此之间说了些修行的事”,进而琢磨什么样的元婴境界才配得上跟姜介那位剑宗阳神谈论这些。 大劫山上的应该都是些人精,而一个几月之前还籍籍无名之辈忽然就成了元婴剑仙,这事听起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所以他能想得到,到了那里之后这余下的五个人必然会被自己师门长辈叫过去,让他们把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都详详细细地说一遍,不放过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所以在接下来的这么几天的功夫,他就得把握好一切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机会了,好叫他们回去转述的时候能直接震慑诸人,以免去许多的麻烦。 几个人出了洞窟,在死气中走出一段距离,发现原本迷雾里那些若隐若现的亡魂不再出现了,该是死门被关上的缘故。 他们没沿着来时的方向走,而转向北方。这就是要横穿整个幽九渊,相比来时的路要再多出三倍的距离。 起初的时候都在赶路,并不说话。但走了一刻钟之后,唐七郎忽然呕了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差点跌倒在地。 李无相的反应最快,立即回身把他扶住了:“怎么了?” 唐七郎又呕了一口血,才颤了颤嘴唇,强笑着说:“也没什么事,可能是走得岔了气了——” 陆怀远在一旁幽幽地说:“他之前服下了活丹。” 唐七郎立即转脸瞪他,但陆怀远只对李无相拱了拱手:“这时候就不敢瞒着师兄你了——刚才在底下牟铁山要动手的时候先服下了活丹,唐七郎也服下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说出来避免误会。他的确是在底下的时候服的,不是刚才偷偷服的。” “师兄,我……我那时候是——” 李无相就松开他,微微皱起眉,往后退了一步。 唐七郎一见他这神情,额上立即冒出细汗来,也不知道是被死气入体疼的还是吓的,伸手想要握住锤柄,却又立即放下了:“师兄,我那是一时间鬼迷心窍——” 李无相把手探进怀里,唐七郎的脸色立即变成死灰色。 但他取出来的却不是飞剑,而是一粒黑漆漆的丸药。又递给唐七郎,皱眉叹了口气:“先吃了吧。怎么不早说?我说过,牟铁山的事情已经了了。我又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孔镜辞盯着他手里的丸药愣了愣:“师兄你……” “我用不着这个,之前你给我的就先收着了。”李无相笑了笑,把死丹塞进唐七郎嘴里,“这东西应该挺金贵,吃我的这枚吧。” 唐七郎立即把死丹吞了下去,再咳出几口黑血,能将身子挺起来了。 李无相偏了偏头:“接着走吧。” 几人跟在他身后,都彼此看了看。 这个李无相……可以凭着肉身在死气中硬抗!剑宗的元婴是这么离谱的吗?! (本章完) 第201章 元婴大成! 第201章 元婴大成! 又过上一半个时辰,几人到了这片死气的边缘。 之前在真形教修士防守的地方时,能看到地上纵横交错的石笋、土墙、陷坑、干瘪的尸体。然而到了这正北边,那些东西都瞧不见了,有的只是一片泥泞的沼泽地——黑水混杂着黑土,升腾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现在应该是剑侠亡魂进攻的间歇期,只能瞧见许多苍灰色的面孔在雾气中一闪即逝,仿佛在瞧来者是谁。李无相带着他们行走时一直将体内精气注入剑中,叫它微微放着淡金色的光,于是那些剑侠亡魂似乎认得飞剑,都不会凑前。 然而到了这里,李无相感觉有点儿不舒服了——好像有人在偷窥他。 他摆了摆手叫几个人停下来,稍作感应,猛地抬头往天上看去。 此时应该是入夜了,透过重重雾气能依稀瞧见天顶下弦月的轮廓、依稀的几颗星子……就是这些东西。 这感觉跟在玉轮山下一样,仿佛自己正被天上的那些东西盯着。再看了看周围地上的模样,李无相开口:“这里就跟真形教那边不一样了。” 几个人之前都沉默着不作声,此时听他说话了,唐七郎立即点头:“是啊,看这样子不是真形教在守着的,瞧地上那么一片死水,搞不好是太阴教的人在守这边。” 哦,太阴教。这就难怪了。李无相不是很了解太阴教,但知道当初的癸阴真君偷了太阴大帝的月亮,难怪来到这儿也觉得自己在被天上的星月盯着,看来指月玄光的那种神通就是从这里来的。 他点点头:“真形教的人擅长催动地气,那时候咱们可以隐匿身形走过来。这里是太阴教,就不一样了。” 唐七郎立即说:“前辈说得是!太阴教的法术是六部当中最诡异的,像之前那么走出去的确会被发现的。” 哦,这么说的确得想点儿别的办法。 办法是有的。玄光镜收魂,孔镜辞的葫芦收身,把这两样东西带进灵山再出去就好。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练习娄何那种以披金霞境界的皮囊自由出入灵山的法子,已经颇有心得了。 进入灵山难在定位,需要找到连接两界的锚点才行。青囊仙是以自身为锚,在哪里进去就在哪里出来,就像他之前躲过牟铁山的那招万剑归宗一样。 要像他之后那样,做到几步之内的瞬移就需要一些技巧了——将自己的触须断掉,丢向前方,刹那之间遁入灵山,又在刹那之后“抓”着自己的那么一团触须出来,这就是移形换位了。在棺城时娄何用的就是这个法子,不过李无相是自己悟出来的。 然而他想要试试能不能搞一搞事情,耍个活儿——毕竟身后的五个人都没亲眼见过他的阴神,要是能让他们见一见就更妙了。 于是李无相把手里崔道成的那柄小剑朝唐七郎一抛:“你们在这里稍微歇一歇,我去前面瞧瞧。” 唐七郎手忙脚乱地把小剑接了,就看到李无相已走出几步。唐七郎看看手里的剑,几人相视一眼,一下子觉得鸡皮疙瘩爬满全身,赶紧压低了声音:“前辈……前辈!” 李无相停脚侧了侧脸:“嗯?” “这个……我们来查东皇印的行踪的这个事情,现在玄教的人还不知道,前辈你要是杀出去的话,那——” 那?那就未免太抬举我了。 李无相笑了笑:“那就都杀光。” 唐七郎咽了下口水,孔镜辞开口说:“师兄,人多眼杂,到时候保不齐暗中有人窥视,大劫盟会毕竟是大事……” “行吧。”李无相叹了口气,“那我就只去前面看看。” 他抬脚继续走,等身后的几人都隐没在了浓雾里,就再往前走出十几步,然后转身停下来。 “喂,赵奇,龙威真君。”他在心里默念。 呼唤赵奇很方便,但在玉轮山下之后,李无相没再想过他了。因为他现在毕竟在灵山,还不是活人,相当于一个小号的外邪。外邪入体是怎么回事?拜错了神,把邪祟引来了。 赵奇这事儿性质一样,总念叨着他、找他,能不能增进感情不好说,但必然会加强两者之间的联系。存着万一的心思,李无相不希望哪一天自己倒了大霉、修为全失、奄奄一息的时候,忽然听见赵奇在脑袋里得意洋洋地说,“乖徒儿,把你这肉身借为师用用吧?” 赵奇没回应他。 但李无相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的,跟上回那个“龙威真君”差不多,只是气息弱了一点。 他就开始念咒:“赵奇赵奇赵奇,龙威真君龙威真君龙威真君,赵奇赵奇赵奇,师父师父师父……” 神识里终于传来一个声音,简洁明了,富含情感:“滚!” 李无相舒了口气:“这回不是找你打架。” 隔了一会儿:“真的?” “嗯,我现在悠闲着呢。” 李无相觉得神识里多了点儿什么东西。 又隔一会儿,赵奇说:“你周围是什么玩意!?你这叫悠闲!?” 李无相摊了下手:“你就说我在没在打架吧?” “行了,有事快说,我忙着修仙呢!” 李无相愣了愣:“修仙?你这是……我说赵奇,你最近在搞什么?别忘了赵傀,他当初也是说自己要成仙了——” “少操点儿心吧你!我这是正经的成仙的法子!如今我的香火鼎盛着呢,你到底要干嘛?” 李无相有点好奇。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也不想多问。 听赵奇的语气他是又得意起来了,自己想做的事儿他未必会答应…… 李无相就叹了口气:“前些天有你帮忙,我把周瑞心杀了。” “嗯,意料之中,谁遇见你谁倒霉。” “天心派也被我搞散了。” “……”隔了一会儿,赵奇说,“你够狠。算上咱们然山你算是连灭两派了吧?” “指月玄光我也拿到了,所以我现在算是天心宗主了。” “哟,那我给你磕一个还是怎么的?”赵奇酸溜溜地说,“当初还不是我引你入门的?告诉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我还算是天心派的太上宗主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弄到了天心幻境,里面有不少宝贝。我这几天清点了一下就想起你来了,我就想了想,其实你说得对。当初我在金水,要不是你给我一个身份,也许曾剑秋就把我斩了,的确算是你引我入道的。唉。” 赵奇沉默起来。 “你之前不是说天心派在灵山养鬼吗,宝物里有不少供奉的东西,我就想,师父你能用。” 赵奇还是不说话。李无相就伸手在肚子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块木质牌位,上面刻着“然山赵奇之位”。他把这牌子插在地上,牌子立即被死气浸黑了,又从肚子里摸出三只细细长长的、乳白色的东西。 这三支很像是筷子。李无相将它们拿在手里稍稍晃了晃,端头燃了起来。但冒出的火不是红或黄,而是幽绿色的。细细长长的三缕火苗仿佛三条绿色的线,窜起三尺多高,而后陡然消失在虚空中,仿佛被截断了。 “这是青冥脂,十几年才能炼得一支,也就抵得上十几年的香火,应该他们用来供鬼的。”李无相又在肚子里摸了摸,再取出一方木匣子,“多的都在这匣子里,我给埋在这儿,往后你要是来了阳世,可以自己来取。” 然后他盯着那三缕火苗看了看:“好了,赵奇,没别的事了。” “你等等?”赵奇开口,“往后我来了阳世自己来取?什么意思?你不能烧给我吗?” “没什么意思,我是怕万一。” 神识中微微一晃,像有什么东西拱了拱:“什么万一?” “我周围是死气,这里是幽九渊附近,外面有玄教的人围着,我一会儿要带几个小朋友穿过去。”李无相说,“他们人有点儿多,应该没什么大事——毕竟每次有大事活下来的都是我。我是说万一我出了什么事——” “我可去你的吧!我就知道保准没好事!你闲适着呢!?你这是跑到玄教围攻幽九渊的地界来了吧?!我说怎么不对劲呢?!”赵奇大叫起来,“我就说你会那么好心?!莫名其妙想起我来给我上供!?你是个害人精吧你!?” 李无相笑了笑,看着那块木牌:“这回用不着你出手,其实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废话,我当然不——” 赵奇的声音忽然顿住,再隔一会儿,语气平缓下来了:“你身上一直带着这牌位?” 李无相在背后掸了掸指缝里的木屑:“嗯。” 赵奇这下沉默了好一会儿,在李无相以为他快要离去了的时候,忽然说:“你不是说还带了几个人吗?你这么喜欢害人,害他们啊——把他们骗过去斗起来,然后你偷偷溜了不就行了吗?” 李无相摇摇头:“不行。其实是不能叫他们动手。师父,你知道大劫盟会吧?” “嗯?跟那个有什么关系?” “三十六宗要在大劫山重开大劫盟会了,我说的这几个人就是来幽九渊探路的各派弟子,是要找一找东皇印在不在。这一回的大劫盟会是要重定三十六宗法帖,有些宗派去不了,往后可能就要被除名了,所以大劫盟会我得去。” “另外一点,去那边的各门各派,我是听说,至少要有个元婴的修为。咱们然山么,呵呵,我现在只是个金丹,但我告诉那几个人我是元婴。所以我既然是元婴,就不能叫他们动手,得由我这个前辈把他们带出去——他们一直都在怀疑我是不是,但斗不过我,就都按捺下了。” “唉,我说李无相,你这人是真喜欢装啊…扮猪、装高人——要我说你就不去得了,真到了那边一堆元婴阳神,你被看破了不一样完蛋?别忘了你身上还带着天心派的一堆宝物呢!” 李无相沉默片刻,抬头朝远处望了望,才幽幽地说:“但我入道时,毕竟是然山弟子。” 神识里寂静了好一会儿。 “行吧,要我说……”赵奇又开口,“其实你也不用非得要动手。哦,对,你脑子这时候怎么不好用了?你是元婴就非得动手吗?元婴是什么意思,出阴神啊!哈哈,有了!” 赵奇的声音又快活起来:“我来当你的阴神!你把我请下来,你情我愿的,好请得很,不像之前请赵傀那么麻烦!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儿你出阴神给他们看——哦,你得离远点儿,叫他们见个人形就行!我出去个几里地把那边搅得大乱,你们趁乱走就行了啊!” 李无相愣了愣。赵奇这法子就是他之前想的,但没有之后那一句——“把那边搅得大乱”。 “这里可能有太阴教的人,都是炼气的修为,应该还有炼神,你小心脱不了身。” 赵奇冷笑起来:“脱不了身?你是一点都不把我的话往心里去是吧?我刚才说什么?我已经在修仙了,香火鼎盛!告诉你,别觉得天底下就你最了不得,师父就是师父,能耐比你大着呢!废话少说,请我下来!” 这话叫李无相更觉得好奇了——上回见到他的时候,他是在身上弄了一身鳞甲似的血垢……他是在灵山那边有什么奇遇? “还是请龙威真君吗?” “没错!来吧!” 李无相立即掐灭了地上燃到一半的青冥脂,又把匣子和牌位收了起来。而后感应赵奇的神识,心中低诵咒文,口称三次“龙威真君”之后一身皮子猛地一紧,神念当中一道苍白巨大的身形一闪而过,他体内就多出了一股极为威严霸道的气息! 之前赵奇的修为仅比灵山怨鬼强上一点儿而已,可如今这气息上了他的身,就像他原本打算接住一片木板,可入手的却是一块浑铁! 李无相赶忙催动丹力灌注全身才能叫皮囊稍稍一松、把失去了一瞬间的掌控权夺了回来,听见赵奇哈哈大笑:“怎么样?!现在信不信为师说的话?!为师要成仙了!走!咱们叫他们瞧瞧你的元婴修为去!!” (本章完) 第202章 真正的阴神 第202章 真正的阴神 现在李无相知道自己从前给别人的感觉了——几个月的功夫,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剑宗金丹! 可眼下赵奇似乎比他还要离谱……上回见他是在玉轮山下的时候,那时候他在灵山里面看热闹,头顶冒出两个包,身上是鳞甲似的血污,当时李无相不清楚他修为怎么样,可既然敢离了古洞、又能在之后被众鬼怪追杀时全身而退,想来当时的修为就很厉害了。 再往前呢?似乎就是在德阳的时候了,当时自己杀了赵傀,把他给救了。从那时到现在不过将近三个月的功夫……而现在,他的气息感觉起来也像是个金丹的修为,还是剑宗的这种水准! 他是……在那边搞了什么事? 李无相到底没有忍住,站在原地,在神念中问:“赵奇,你这是有什么奇遇了?” “欸,熟归熟啊,修行的事情能随便问吗?等往后你死了也来灵山,我再收你做徒弟再说吧。哈哈哈,不过估计到那时候我就成仙了!去上层天了!” “我就是觉得很厉害。” 这么一夸,李无相只觉自己一阵身心舒畅,差一点儿也笑出声来——这感觉该是赵奇的。 但他的声音听着倒端庄一些:“厉害?岂止厉害!” 稍隔片刻:“算了,对你说一点,我知道你总是瞧不起你师父我——我继承了一位古时候大神的香火!欸?曾剑秋没跟你提过?” 自棺城之后聚少离多,又多是在生死关头相见,的确没什么功夫叙旧。 “没。” “嘿,那人真能藏得住啊!这么说吧,如今我的师父,你的师祖,就是真龙!九公子!你总听说过有些地方叫龙王庙吧?龙王庙镇、龙王庙村之类的,你就不好奇龙王庙是个什么庙吗?哈,就是业朝还在的时候供奉这位九公子的!真龙!” 原来这世上也有龙,还是真的。这么一听,应该是位在三千年前那场大战中陨落的妖王,残魂还在,藏在了灵山。赵奇这性子……其实说起来也很讨喜,他是傍上那位妖王了? 既然又说从前有龙王庙供奉,想来之前是太一那边的……那应该不是什么凶神恶煞。 李无相就稍稍放了心,想要跟赵奇说几句“要小心”,但又知道自己真这么说了,他保准不高兴、觉得自己看不起他,就只说:“哇。” “哇?哇是什么意思?算了,你也不必嫉妒我,你也很了不得嘛。走吧走吧,办正事去!” 赵奇一说要走,李无相就觉得自己的身子稍稍颤了颤,下一刻已将左脚稍微往前挪了一点。他立即屏息凝神,才把身子控制住了。 寻常人不会有这种情况。寻常人灵肉一体,外邪入体之后如果没能完全侵蚀神智,是控制不了躯体的。当初在他身上的那个外邪也是影响了他的神智,才叫他想要把自己的手切下来。 可他现在有了金缠子且藏身其中,这一身皮囊就算是空出来了。而实际上,他的这身皮囊严格算起来的话应该是一件法宝——赵奇附身其上,倒很像是在操控法宝了。 “你别动,别露出破绽。那边的那几个都是人精,都是金丹,比之前的赵傀还厉害,咱们得小心点儿。” 赵奇就不动了。但李无相走出几步,赵奇忽然开口:“你能不能在地上打个滚儿?” “啥?” “打个滚儿就行。反正你是人皮子嘛,把衣服脱了打个滚儿,一抖搂就干净了。你知道吧,在灵山里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挨不着,真难受啊。我这一出来才感觉活着真好,总想蹭蹭什么碰碰什么。” 李无相叹了口气,搓搓手、摸摸胳膊、又摸了摸脸:“你先这么凑合凑合吧,别折腾了,他们就在前面了。” “等等——” “不打滚!” “我是说你换身衣服,换身儿红的,你跟我急什么啊。” …… 服下死丹就不畏惧死气,但会叫人很难受。尤其唐七郎刚才呕了几口血,此时只觉得一呼一吸间那死气刮擦着他的嗓子,叫他忍不住想要咳嗽。然而即便手里握着小剑,似乎没有李无相这元婴在旁边镇压着,周围的剑宗亡魂也还是密密麻麻地冒头,叫他只能把咳嗽强压下去。 这么等了片刻,唐七郎忍不住低压声音:“他不会是自己走了吧?” 陆怀远拄着枪:“有可能。” “我呸,我跟你说话了?小人。” 陆怀远笑了笑:“换做是唐师兄你也会这么干的。你应该还记得来的时候师长们说的话吧?不知道巨阙派是怎么跟牟铁山说的,但我师父对我说的是,跟剑侠打交道要少用计谋、有话直说。我只是遵从师长教诲——” 他话没说完,神情忽然一凛,枪还是拄在地上,但身子已往后退出半步,叫枪身倾斜着朝前了。 另外几人也都握紧了兵刃,朝浓雾的那边看过去。 因为在浓雾之中有一股极为强悍的气息压了过来——说不好那是什么,他们此前是从未体会过的,可就是叫人觉得心中一悸、胸口一闷,仿佛那里面一块巨石要倒下来了! 但下一刻听见了李无相的声音。 “我想了想,还是不行。”他的身形在浓雾中隐现在,几人只能辨认出他的脸和一身红袍——红袍?他怎么换了身衣服? “前辈……什么不行?”唐七郎提了口气问。 李无相侧脸看了他们一下:“这雾气里的都是剑宗历代亡魂,这些天也不知道叫玄教的人杀伤了多少。我虽然不做剑宗弟子了,但毕竟从前还有香火情。剑宗的规矩,只要看见了,血债就要血祭。” 所以这身红袍是什么血祭的讲究? “前辈……” “不用说了。杀几十个人而已,他们只会觉得是剑宗手段,跟三十六宗无关。” 唐七郎还要说话,忽见浓雾之中一道血影从李无相肉身之中脱出、冲天而起,直往浓雾外射去! 也是就是在这一瞬间,之前一直笼罩在几人身上的那种被注视感消失了——李无相转脸低喝:“活丹吃了,走了!” 他出阴神了! 几人一把将丹药塞进口中,紧盯着那远去的血影,等到完全看不见了,才在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这就是真正的阴神! 三十六宗的阴神与这完全不同,他们都有金丹的修为,在各自宗派时师长们也会出阴神教导他们。可三十六宗的阴神是朦朦胧胧的虚影,既不能离开肉身太久,也不能离开肉身十里之内,这回见到了那条血影,才知道真正的阴神该是什么样子的……看起来几乎就像是宗门里的阳神了! 几人跟着李无相猛冲到雾气的边缘。这里跟他们来处的布置差不多,都是在符阵之后排着连片的营帐。等他们把眼前情景看清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往北边去的一条营帐全被掀翻了,已燃起火来。那火火光之中、地面之上,全是残肢断臂,应该都在一照面的功夫被活撕了! 但也还是有活人的——或者在地上哀嚎,或者茫然无措地徘徊着,看起来是想要找到自己的兵器或者找到敌人在哪里。这些人的身上也全被鲜血染红了,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同伴—— 不对!唐七郎只一看,就发现不对劲了。那不是血……至少不是阳间的血,他们身上的污血正在嘶嘶地腾起雾气,眨眼的功夫,皮肤剥落、血肉化脓,只奔跑出几步就露出白骨,而后也倒在了地上! 这边的防线像是炸了营,周围的玄光接连亮起,无数呼喝声也响了起来。天空中的一轮下弦月和星子像是活了,闪灼得像在发颤,往更前方扫过去——数里之外的西北方夜空被一片红光映亮,之前所过之处则有一片红雾逐渐升腾,那是从被污血沾身之后气绝倒地的那些尸体上重新冒出来的,李无相一闻这味道就知道—— 这是灵山中饱含了怨气的血雾! 李无相的心里也吃了一惊——之前说叫他引开附近的修士时,赵奇满口答应,他还以为这家伙在说大话。可如今看,他的神通是真了不得了……他拜的那位龙王有这么猛?! 周围一片混乱,几个人也都从地上撕扯了被血染红的营帐披在身上,于是在夜色里、火光中,一时间也看不出与周围慌乱的玄教弟子有什么区别。 李无相以丹力将体内杀机渡到飞剑上,小剑立即变得通体赤红,蒙上了一层血煞,将金光掩去了。他把飞剑收在手中,低喝:“跟着我往北去!” 起初的数百步,无人注意到他们。但快到穿透防线的时候,后方的玄教弟子该是被组织了起来,并不往西北方向追击,而严阵以待。但这里多是些伤患之类,人也少,这阵也就薄弱得很——有两个守在阵前的瞧见李无相当先冲了过来正要作声,只见眼前一道血光滑过,头颅就冲天而起。 后方的修士还没反应过来,李无相已冲了进去。他这人稍有些洁癖,杀人时喜欢用飞剑贯脑,可惜现在赵奇实在玩得太,他就也得学他的样子,双手一错、身形一闪,身前两个的躯干立即多了两个大洞,鲜血狂喷! 披金霞境界的皮囊、小劫剑经的金丹、夜色之中的突袭——李无相冲入人群就如虎入羊群,顷刻之间就将这由三十多人结成的阵杀穿了。五个人跟在他身后,并不用本宗法术,而依仗只掌中兵器以技击技巧补漏格杀,只十几息的功夫就全都穿了过去,又奔行出几十步。 这时候西北方向的天空忽然一亮——高天之上原本是夜色深沉的,而此时这夜幕好像是之前被贴在天上的,随着极清脆的的一声响,天空之中忽然现出了条口子。 这条口子仿佛夜幕的伤痕,而伤痕里头却不是鲜血,而是骄阳! 一道灿烂阳光忽然自高天之上洒落,正笼在那一片极盛的红芒之上。血雾立即在这阳光下烟消云散,于此同时李无相先觉得自己的皮囊一冷,接着就是被烈火焚烧一般的剧痛——该是赵奇被那片骄阳照到了! 下一刻神识当中就传来一声惨叫,那是赵奇的。 可听见这声惨叫李无相却放了心——说明他回到灵山了! “你怎么样了!?” “痛——痛——痛——痛快啊!哈哈哈哈哈!”赵奇的气息比之前弱了很多,但语气却极为高兴,“你看见了没有!?他们刚才是要请真灵了!哈哈哈!李无相,知道我的本事了没有!?被我逼到要请真灵了!哈哈哈哈哈!” “你把场面搞得太大了,我不是叫你收着点吗!?”李无相边说边往后去看——后头那些还活着的玄教修士正在来回呼喝,并没有追赶,但他知道他们应该是在传信,在警示周围这边也有强敌。 果然,之前在夜空之上裂开的那一条口子飞快颤了颤,边缘迅速收拢,最终竟变成了一只眼睛的轮廓。那一缕刺破夜空的骄阳在大平原上晃动着,眼看着就要往这边扫过来—— 然而东南边,玉轮山的方向,一道黑色的烟柱忽然在夜色中冲天而起,刹那间就泼洒出大团的乌云,把一小片天幕都遮蔽了! 不是“方向”……那就是玉轮山! 整座玉轮山的峰头仿佛变成了一座火山,只是喷发出来的却不是熔火岩浆,而是…… 死气! 应该是死气! 夜空之上那一枚原本要扫过来的眼睛不再往这边移动了,而立即往那边挪了过去,身后的玄教修士也顾不得再看他们了,而也都把注意力移到那边去,脸上全是极度的骇然之色! ……那边是怎么回事!? 怎么也涌出死气了!? 但李无相此时顾不得多想,只又喝一声:“快走了!” 他带着几人一口气奔掠出十几里的路程,而后折向西边又走出几里,才又转往北方、慢慢将脚步放缓下来。 等穿入一片林中之后,李无相停下脚步,忍不住又往玉轮山的方向看了看。即便在这里,还能透过林木间的缝隙看到极远处的天边——全被死气遮掩,连漫天的星斗都瞧不见了。 那里怎么会—— 这个念头又从他的头脑中冒了出来。但只想到一半,就看到身后几人的神情——尤其唐七郎,看向他的时候与之前不同了,眼神里又多了不少畏惧之情,仿佛是他个什么会在夜里噬人的怪物! 李无相稍皱了下眉:“怎么了?” “没……没怎么。”唐七郎低声说。但见着李无相的目光没从他身上挪开,才牵着嘴角强笑了一下,“我就是……知道前辈你之前为什么要去玉轮山了。真是……真是……修为通天,不对,通幽!” (本章完) 第203章 不喜欢的事 第203章 不喜欢的事 年不年节不节的莫名其妙拍什么马屁? 但听到“玉轮山”这三个字,李无相就把眉头展开了,将目光在几人脸上一扫:“哦?你知道什么了?” “癸阴真君有幽冥和太阴权柄,真灵又被前辈放了出来,必然在阳间成了个道场——癸阴真君号称井中仙,道场就是通幽的黄泉井,对不对?讲祭炼之法的时候家师对晚辈提过这个的。” 李无相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呢?” 唐七郎深吸一口气:“然后……幽九渊放出了死气,但死门又被关上了,死气既然不是阳间的东西,就会想要回到幽冥去,这么一来现世间最近的、最接近幽冥的就是玉轮山的黄泉井了,于是死气就往那里去了——” 唐七郎说到这里的时候皱起眉,看向李无相:“可本该是从黄泉井回到幽冥去的,却怎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看唐七郎手里的兵器、听天工派这名字,应该是擅长炼器的,难怪懂这么多此类事情。 几人奔行到这里离幽九渊已算是很远了,玄教又肯定在忙着处理玉轮山的事,那就用不着急了。于是李无相一撩下摆,找到根横倒的枯树坐下了下来,微微一笑:“癸阴真君之前是降世了。但我从玉轮山上下来的时候,它已被镇压了。” 唐七郎张了张嘴,慢慢转脸看向身边几人——脸上都是骇然之色,好半天没说出半句话来,只能听得林中叶落时的轻响。 “那……那就是说……”唐七郎再开口时,仿佛是在梦游,“癸阴真君在玉轮山上开了道场即被镇压了,那这黄泉井就通不了幽冥了,于是死气就又从那里喷了出来,就是……就是打了玄教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原本是围困着幽九渊的,如今却要被剑宗英灵从背后合击了!” 他说了这些话,口齿变得顺畅起来了:“前辈这些都在你算计之中的吗!?” 李无相蛮想微微一笑说,“那是自然”。但装腔作势这种事过犹不及,这几个迷弟迷妹或许见识不够,可三十六宗那些元婴阳神的老怪物未必,于是他就低低叹了口气:“当然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不过算了,剑宗的事,对我来说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他看了看唐七郎:“在这儿停一停吧,你们吸了死气,最好运功调息把这东西排出去。你们歇着,我为你们护法。” 这几个人都是金丹修为,三天四夜不睡觉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今天连惊带吓,又的确吸入死气,到这时候都已经疲惫得不行,听李无相这么一说,都赶紧答应了。 五个人也没走散,而就聚在一起,盘膝在地相对而坐,闭目运行调息起来。 李无相就在那根枯树上坐着,也在舌底含了一颗丹药。一时间周围寂静无声,他就在神念中呼唤赵奇:“赵奇?你怎么样了?” 隔了片刻,神念中微微一动:“我?好得很啊!痛快得很!怎么样,帮成了你没有!?” 李无相在心里笑:“嗯,帮成了。你修的什么功,这么厉害?” “我师父说是真空龙相功,听起来怎么样?” “威风霸气。”李无相夸他一句,“你师父从前是太一这边的?” 赵奇没说话,隔了一会儿才说:“你最好别问,也别琢磨我的事。告诉你,我师父不怎么喜欢姓李的,尤其是——他的话说的啊——‘生得漂亮又会骗人的’。所以你要是想着想着把我师父招来了,我可求不了情。” 李无相心中一凛。不说怕不怕,但赵奇说的另一样没错——他那位师父听起来道行极高,应该是一位强大的外邪,自己惦记着这事,的确有可能把它招来。被外邪上过一次身,他不想有第二次了。 于是他收住念头,沉默片刻,只说:“你在那边要保重。” 赵奇半晌无言,又过片刻才说:“我知道。你也别总想着作死,要不然往后没人叫我上身了。” 李无相在神念中哈哈笑了两声,把眼睛睁开了。 他把舌下的丹药完全化开,又在天心幻境中挑选了些法材之类。他打算用这些东西炼飞剑,但不是像剑宗那样慢慢地养,而是选上好材料打造成神兵利器。他用不着在体外多养出一条经脉,以触须操控即可,那些飞剑能承受得住他的丹力灌注就行。 这么选了一气,再往五人那边一瞧,见孔镜辞睁开了眼,眸子清亮,正盯着自己看。 两人一对视,孔镜辞就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李无相往旁边让了让,她就在他身边坐下了。 李无相往孔镜语那边偏了偏头:“你们是孪生姐妹吗?” “嗯。” “她好像有点儿……” 有点儿弱智?算不上。行动坐卧都很正常,奔行的时候也没落下,一直贴在孔镜语的身边,好像连体婴。但就是……初见的时候,会觉得她面无表情,仿佛很冷漠。等看得多了,就发现她好像没什么情感变化,只会木着一张脸,仿似孔镜语的人形影子。 孔镜语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她练功出过岔子。我们俩合练过一种合击功法,得孪生才行。但她出了点儿岔子,所以……异于常人,倒不是怕你的。但她其实很胆小,心也善。” 李无相点点头,看看仍在打坐调息的另外四人,笑了笑:“他们好像都有点儿怕我了。” 孔镜语看他一眼,忽而一笑:“我倒不怕师兄你。” “哦?为什么?” “他们怕你是男人的怕。男人之间总喜欢分出胜负高下,你比他们强,他们自然怕了。小女子则不然,因为未必非要跟男人分出个胜负,就像太阳与太阴之间未必要比谁更光辉。” 李无相把双手撑在身边,想了想:“可惜大劫盟会上就未必了。三十六宗,三十六个太阳。” 孔镜辞微微一笑:“其实也没有三十六宗那么多。比方说赤练派,宗门就覆灭了。他们即便来了人,道场不在了,也说不上话了。我猜这些天还会有些宗门要么形势危急,要么心思并不在盟会上。” “那像天心派和然山派呢?” “师兄你当然不同了。你是剑宗弟子。” “现在不是了。” 孔镜辞沉默一会儿,往他这边挪了挪。两人凑得极近,李无相能感觉到她身上温热的气息和药香了。她小声问:“师兄,要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你别生气——姜教主是怎么回事啊?” 李无相把脸转过去,两人的面庞一下子凑得更近了,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气息:“你猜呢?” 孔镜辞跟他这样对视片刻,面上稍稍一红,身子慢慢往旁边晃了一下,转过脸,做出思忖的模样:“我猜的话……” “之前在底下崔教主好像很生你的气。但你要出手救他的时候,他也信你了。你还说梅师姐信你……梅师姐就是梅秋露梅前辈对不对?” “嗯。” “那就不会是你害死的姜教主,或者……是无心的?可是姜教主是阳神,天底下什么事能害死他?”孔镜辞慢慢咬了咬嘴唇,转过脸看他,“姜教主……是假死,对不对?” 李无相的目光在她的嘴唇上扫了扫:“那这种事听起来就未免太离谱了点。” “也许正是离谱,玄教才会信呢?叫我想想,要姜教主真是假死,如今这局势你们一定是料到了的——玄教的高手齐出,三十六宗也受到威胁。所以……玄教的人心思就不在教区之内了,而在之外了……” 孔镜辞的眼珠儿转了转,猛地盯住李无相的眼睛:“姜教主是要以当世最强的阳神修为独闯教区?为的是什么呢?幽冥卷!?当年幽冥卷被分成了八份,你们剑宗有一份,剩下的都藏在余下七部的山门道场……你们是想要把幽冥卷夺回来!?” 她目光流转,似乎稍稍兴奋起来:“师兄,这话你别怪我——世上人都知道剑宗不能长久了,你们自己一定也知道。所以这就是你们破局的法子?据说当年太一大帝就是靠幽冥卷里的东西成就了金仙,所以你们冒险一搏,打算以此破局!” 她略略喘息了两次:“而师兄你……先夺然山,再夺天心,现在又往大劫山去……师兄你是想要做掌印宗主,一统三十六宗……你们,你们是要重建太一教!这正是你们剑侠行事的风格!” 李无相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脸上只微微一笑:“这些我都不知道的剑宗辛秘要是叫你们大劫山上的师长们知道了,怕是要麻烦。何况我只是个元婴而已,盟会上的事可不会是我说了算。” “师兄你是剑宗的元婴。”孔镜辞看了看那边仍在调息的四人,“大劫山上,有人想要襄助剑宗,有人想要投向玄教,有人想要三十六宗自立。不管师兄你自己怎么看,在他们眼里,你都还是剑宗的人,你说话,大抵就是剑宗说话了。” 此时夜色寂静,空气温润,孔镜辞的身上还有淡淡馨香。听她说话吐气如兰,望向自己的眼神清澈如水,气氛实在暧昧。 不过他可不是为了修行真仙体道篇而绝情弃欲的真剑侠,前世时虽然算不得情场浪子,见识经历却也足以叫他在这种情势下不至于被冲昏了头脑—— 这位素华派的秀丽女修似乎在试着勾引自己。然而应该是因为不常做这种事,胆子不够大、脸皮不够厚、放得也不够开,或者说她自己都还没弄明白自己想做到哪一步。 不过李无相能肯定,她做这些事为的应该是她的宗门——至少目前是。 于是他笑起来:“那你现在说话,大抵是不是你们素华派在说话呢?” 孔镜辞的眸子闪了闪,避开他的目光:“我……们素华派,是心向太一的。师兄刚才问我为什么不怕,其实还因为我想师兄你是个真剑侠——” 李无相刚要开口,孔镜辞就竖起一根手指虚虚贴在李无相唇边,却没碰上:“师兄用不着解释。崔教主在那种时候都信你,可见你的为人。” “所以有些话对别人未必能说,但对师兄你是可以的——大劫山上想要投向玄教的是少数,但心向太一的也是少数,师兄到了那边,处境会很不好。这回盟会总不过就是集三十宗之力,供养出些修为能叫玄教忌惮的同门来,你既是天心宗主,又是然山宗主,还是剑宗出身,照理来说,三十六成你能拿到两成,甚至有望做掌印宗主的。” 孔镜辞抿了下嘴唇:“所以如果我是有些人的话,我把心一狠,可能就——” “杀我?”李无相笑了笑,“先不说办不办得到,如你所说,想着剑宗,我想他们也没这个胆子。” 孔镜辞也眼睛弯弯地笑起来:“师兄你是在教区附近待得久了。你知道吗,像我们这些远离教区、在中陆腹地的宗派,其实觉得你们教区附近是很偏远荒凉的——你们也是这么想我们的对不对?” “其实就是我们离教区要远些,附近的城镇也繁荣兴盛些。所以师兄你在这边,许多事都是一个杀字。但在我们那边——”她歪了下头,“你不要觉得我在揶揄你——我们那边不少事情是要讲道理,而不用动手的。所以,其实用不着这么暴烈的手段。” “会用些别的——败坏你的名声。都知道你们剑侠最重侠义名节,可坏掉这两样东西的法子可就太多了。到时候你名声一坏,许多事情你就做不得了。” 李无相皱起眉,想了想:“等等,你是说,比如在大劫山上的时候,有人想要对付我……他们先想到的不会是杀,而是……譬如说,先试着用什么宝贝收买我?然后如果我不从,就会想着坏掉我的名声?” 孔镜辞郑重点头:“是。以师兄你的性情应该不会喜欢这种事、不会在乎那些俗物。所以你需要些帮衬,好避开这些纷扰。” 不喜欢? 简直太喜欢了。李无相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大劫剑经有着落了。 至于名声……他在心里笑了笑,自己现在是什么名声?欺师灭祖吗?还能坏到哪里去? 更何况他修长生可不是为了叫自己束手束脚、争权夺势的! 他就看着孔镜辞,温和地笑了笑:“那,我选择要你们帮衬我的话,素华派能给我什么宝贝?任我挑的吗?” 孔镜辞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啊?” (本章完) 第204章 有古怪 第204章 有古怪 “其实剑侠可能跟你们想的有点儿不一样。气节这东西是要讲的,但是……得看情况。”李无相把双手放在膝上,低头想了想,“我刚见引我入道的那位师兄的时候,他怀里揣了一摞悬赏。你要是看了会觉得挺难想剑侠会管这种事——严重点的是有一个妖人想要请神,次一点儿是缉拿江洋大盗,最轻的呢,是帮人送货、抓小偷。” “我在接触道法之前做过得事情就更杂了,许多行当,有你听说过的,有你没听说过的,总之是拿钱办事、与人消灾,甚至有几回还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做过的一些事到现在想想也很后悔。” 孔镜辞陪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低声说:“我明白了。我……刚才想了想,我生在素华派,到现在衣食无忧,事事不缺,的确没像师兄你经历过这么多。但要是用青春寿元来打比方的话,金银珠宝、天地法材,对从前的师兄你而言,就像青春寿元对我来说一样吧。” 李无相笑着说:“所以你也肯定能明白我这样的人,还有剑侠,都不很喜欢争权夺势、勾心斗角。我没想过要做掌印宗主,剑宗也没你之前说的那些心思,我其实就是想要去大劫盟会找东西的。只要不帮玄教,别的事情我不想管。” “那师兄你想要什么东西?” “大劫剑经。” 孔镜辞愣了愣:“啊?剑宗没有大劫剑经吗?” 几个月前初来这世上的时候,李无相知道的东西很少,因而不敢随便说修行方面的事情。但现在,在他弄到了天心幻境里的典籍之后,逐渐意识到一件事——在三千年前的大战中遗失残缺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有一些,谁都说不清。 所以,有些话从炼气的李无相口中说出来,会叫人直皱眉头,觉得此人在胡说八道。 可要是有些话从元婴的李无相口中说出来、也叫人皱了眉头,那那人想的可能就是“为什么我知道的跟这位剑宗元婴大佬所说的不一样”了。 “有。但如今世上的大劫剑经未必是东皇太一曾经修行过的那部大劫剑经。三千年之前,这部经可能被篡改过。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李无相一本正经地说,“因此我想看看三十六宗之内藏着的大劫剑经、两相对照一下,辨别真伪。” 孔镜辞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因为听到这件事,顾不得再去做出那些略显妩媚诱惑的神情了。不过李无相倒觉得相比于刚才的故作姿态,正经端庄的样子倒是更适合她这种秀气典雅的样貌。 “师兄你是在天心派那里看到了他们的大劫剑经?” “残篇。但不确定你们三十六宗的残篇是不是同一本。”李无相把手伸进怀里,将那本残篇取出来递给孔镜辞,“你瞧瞧。” 孔镜辞立即接过去,先仔细摸摸、看看纸张,又迅速翻了翻,抬起头想要递还给李无相,但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再仔仔细细翻看一遍才又伸出手:“素华派的应该就是这一部的残篇。纸张、字迹都是一样的……我觉得应该是一样的,我跟宗门里的师长们去秘境的时候看见过。” 李无相接了过来,收入怀中:“但这一部跟剑宗的不一样。” 孔镜辞往不远处四人那里看了看,站起身:“师兄,借一步说话。” 李无相也站起身,摇摇头:“借一部可不行。要是你们素华派能把三十六宗的残篇找齐,换一部倒是可以。” 孔镜辞愣了愣:“我不是说……哦!”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神情比之前放松很多。就这么微微笑着往旁边走开几步停下来,李无相也跟了过去。 “我们应该可以帮你弄到一些残篇,至少十份,这些都可以送给你。要是师兄你到了大劫山能在我们素华派驻地歇下,还真不想做掌印宗主,我们还可以试试帮你把所有的都找齐,只要师兄你辨明真伪之后,告诉我们三十六宗的大劫剑经是真是假即可。” “听着不错。但是我觉得这算一桩交易——你们帮我找大劫剑经,我告诉你们是不是真的。你刚才还提了个要求——要是我不想做掌印宗主。这件事儿就该分开算了。” “我猜现在大劫山上,能争掌印宗主的这件事的就只有你们五派——巨阙、天工、千机、青霄、素华。你们的人私底下肯定都忙着在三十六宗之内游走说服争取支持,所以我不做掌印宗主、真去了你们素华派的驻地,就算我支持你们了?这那件事的好处呢?” 孔镜辞笑起来:“不知道剑侠是不是都像师兄你这么心思细,是小妹弄得不清楚了。那这件事,就像你之说的,素华派的宝贝任你挑选。嗯,宗门里的师长们应该会答应,到了大劫山,我可以先去问一问。” 李无相的目光从她的嘴唇和脖颈上滑过去:“什么宝贝都可以?” 孔镜辞微微喘口气、抿了下嘴唇,稍一犹豫:“嗯。” 李无相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轻轻拍了下手:“好啊。那就先这么说定了——他们应该快调息好了,咱们过去等着吧。” 孔镜辞低低出了口气:“嗯。” 李无相重新走回到那截横倒的枯树旁坐下。孔镜辞没坐到他身边,而回到孔镜语的旁偏腿席地坐了。 于是李无相的目光在余下三人身上扫了扫,忍不住想,真的有吗?但会是谁? 陆怀远?唐七郎?还是刘含章? 反正应该不是牟铁山。之前在路上、只剩两人同行的时候,孔镜辞对他说这六个人当中或许有人不希望把东皇印所在的消息传回大劫山。 到了下界里头的时候,李无相曾觉得那人就是牟铁山。可现在心情平静下来,他觉得当时那事儿有点儿不对劲。 ——即便最后打算对自己动手了,牟铁山也没承认过他自己就是安着那个心思的。 李无相记得当时孔镜辞取出了一枚大劫令,说是盟会上的师长赐下,喝问牟铁山“有令吗”,牟铁山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摇摇头、冷笑了一声。【注1】 他这反应挺奇怪,看着其实更像是自知无从辩驳,索性什么都不说了的。 所以他当时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可能真是被“带回剑宗教主魂魄”这件事给冲昏了头脑? 只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觉得,余下的几个人之中,还有一个人也不大对劲。 就是孔镜辞。 刚才出了下界,李无相在琢磨要不要将他们这些人带进灵山、穿过玄教防线的时候,曾看了看他们身上的那种“联系”。 如他之前曾看过的那样,世间万物与灵山之间都有联系,像是丝丝缕缕雾气,共同编织成一张大网。他此时坐在这截枯树上、再运气向他们看过去的时候,也能瞧见几人身上似乎都在升腾袅袅的白雾,通往未知的极远处。 唯独孔镜辞身边的孔镜语很古怪。 和周围的任何人与事物一样,她的身上也有那种联系,仿似淡淡的雾气。可譬如眼下,这雾气却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延伸向别处、渐渐消失的,而是没入了孔镜辞的体内的。 这手段是之前梅秋露在棺城之外告诉他如何破法、如何切断真形教修士从灵山借来的法术时他才了解了的。之后自己又试了试,逐渐意识到不仅仅是法术,而是世间万物与灵山之间都有这种或强或弱的联系、与那边的什么东西对应着的。 这应该是由于灵山是当初的东皇太一攫取了些幽冥地母的权柄,而在幽冥与现世之间生造出来的。幽冥之中充满与灵气相应的死气,而两者——依着此世的说法——又是从最初的一片混沌中分化出来的。 世间万物既然都是由灵气所化,就必然也与幽冥中的死气对应。灵山既然是扭曲了的幽冥,也就与世间万物相应。 而孔镜语的情况似乎意味着,她在灵山、在幽冥那边那边没有什么联系,而只在现世有。 李无相只见过一次这种情形。就是今天在幽九渊底下,看到崔道成出阴神的时候——他的阴神与肉身分离之后,同这种情况一模一样。 而孔镜语几乎没什么表情,并不说话,行动坐卧与孔镜辞惊人的合拍。如果真是孪生姐妹、神智正常、可由于练功出岔子才成了现今这模样,那孔镜辞与她之间的关系应该更加亲密一些,而不是李无相一直以来观察的这样:两人之间几乎没什么互动,仿佛孔镜辞对她并不怎么关心。 所以他今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孔镜语有没有可能并不是个真正的活人。 她有没有可能是孔镜辞的阴神或者阳神……只是因为功法特异、情况特殊,才无法收归体内! 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之前在下界的时候,她忽然取出一枚大劫令说是盟会上的师长所赐、且有密令……那她自己可能就是那个“师长”、那她说的话,也就未必是真的了。 所以在刚才两人交谈的时候,李无相取出了大劫剑经的残篇递给她看。孔镜辞入手之后看了看、摸了摸,随后只稍翻了翻就能确定这东西与素华派的残篇是同一部书——三十六宗的精英弟子知道宗门之内藏有大劫剑经残篇这事好说,但只稍一摸就能从纸张上面肯定是同一部,说明她从前一定经常接触素华派的那一部残篇。 如果是别的宝物倒还好说——既是精英弟子,或许可以自由出入宗门藏宝秘地。可大劫剑经这种修不得的东西,还是完全无用的残篇,她怎么会这么熟悉? 在讨论到素华派可能会给自己的好处的时候,她答应得更是相当爽快,仿佛许多事自己就能做主。 之前,李无相曾因为这种种的怪异,怀疑孔镜辞其实才是那个不想叫东皇印所在的消息传回到大劫山的人。觉得她原本可能会在亲眼见到东皇印之后出手灭口,但是自己的出现才叫她忌惮起来、甚至改了主意。 可刚刚从她口中套了那么些话之后,他改变想法了。 因为孔镜辞这人,做事似乎并不算很仔细。接过那本大劫剑经时且不论,但是她之后说话,对自己提出的要求总是很快做反应、下决断,好像她自己就能做主。她最后应该是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急了,于是还要补充一句“宗门里的师长应该会答应”。 这样不谨慎的人想要搞阴谋诡计,似乎有点难。况且她的脸皮似乎也不够厚——无论是出于什么心思、打算搞搞暧昧来诱惑自己,她都表现得不够专业。之后自己一本正经地跟她谈起了“利益”和“交易”,她才又变得轻松起来,似乎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等到刚才谈完之后又稍撩拨了她一下时,她的那种反应就叫李无相大致在心里勾勒出她的性情了:如果真是个元婴或者阳神,也该是常年待在宗门之中、如她所言不怎么接触凡俗人等的修士。但为着宗门考量,急于拉拢自己这个剑宗元婴,于是连并不擅长的手段也使出来了。 不过这就叫她显得更有点儿不高明了了。能用利益谈成的事情,实在没必要往里面掺杂私人情感,那只会给一件事增加些不稳定因素……或许她之前是没想到一个剑侠开口就会说要好处吧。 只是如果不是孔镜辞的话,会是谁? 李无相先盯着唐七郎看了看,目光又从陆怀远身上滑过,最后落在刘含章身上。 他也算是面容清秀了,很有些少年感,身形在修行人之中都算是偏瘦的那一类,倒跟他外袍上刺绣的竹纹很相配。 其实这个人也很怪。不爱说话、唯唯诺诺、性情软弱的人并不少见,可在来幽九渊探查东皇印下落的一行人当中,应该存在这种人吗? …… 注1:详见第一百九十八章 (本章完) 月初休息一天 月初休息一天 这个月想增加到五千字的更新,不知道做不做得到。今天先养精蓄锐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