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如意》 第1章 权势 梁朝,康平二年。 柳絮般的雪花,盖住了宫中的琉璃瓦,却衬得那红墙更加的明艳。 一辆马车驰到宫门口,引得周围百姓驻足围观。 谢玉琰掀开帘子下了车,抬起头看向那巍峨的宫门,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齐军南下,大梁京城和陪都被攻占,齐人扶持王淮登基为伪帝,大梁差点就此灭国。直到齐人离开后,几经周折,都城才重新回到大梁手中。 “妖后。” 刺耳的声音让谢玉琰回过神,一个女子手持匕首冲过来,护卫太后的禁军立即上前,一刀将女子砍翻在地。 换做战前,绝不会有宫门口杀人之事,百姓也会看着惊慌,但四个月来,死于战火之人不计其数,大家见惯了生死,反而引来更多人在远处驻足。 “娘。”人群中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小娘子哭喊着扑向妇人,跑到半路,突然改变方向,从两个护卫中间钻出,将手中那绑着碎瓷的木棍,狠狠刺向谢太后。 温热的鲜血喷溅,溅落在谢玉琰手背上。 小娘子脖颈上血液汩汩而出,那张稚嫩的脸很快被血染红,然而她的眼睛中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恨意,妇人见状,一声尖叫,竭力想爬到女儿身边,却被旁边的禁军一刀钉死在了地上。 转眼的功夫,没了两条人命。 谢玉琰用帕子擦掉溅在手背上的血滴,没看地上的母女一眼,继续向宫门口走去。 “齐人刚走,大梁的圣人就命官兵四处抢夺百姓家财,杀了我们几百族人。对大梁的子民,官兵比齐人和盗匪下手更狠,不杀了这恶妇……我们就没有活路。” “拼了……” 话音刚落,就有三十几人冒出来,他们与那对母女一样,打听到谢太后的行踪,要在这里行刺。 这些人一拥而上。 正当禁军招架困难时,一支箭矢飞来射中了领头的乱民。 一队骑兵奔袭而至,最前面的人穿着甲胄,面容清俊,正是曾登基的伪帝王淮。 都城陷落后,本来被夺了太后名号,出家为道士的谢氏,暗地里与伪帝王淮苟且,在她的魅惑下,王淮答应还政于大梁,谢氏以此功恢复太后之位。 在京师这些日子,谢太后无恶不作,纵容麾下将士抢掠财物,不从者皆诛杀,本就陷入战乱的百姓,陷入更加凄惨的境地,路上随处可见丢弃的尸身。 百姓们心中愤恨,那么多皇族和嫔妃都被抓去,为何偏偏漏掉了这个谢太后? “妖后……你会遭报应的……” 片刻功夫暴民被诛杀殆尽,王淮下马亲自护送谢玉琰入宫。 慈安宫早就收拾出来,谢太后进门,便有宫人上前侍奉太后穿戴。 深青色大袖,绣着五彩翟纹,红罗织成的云龙似是随时都能腾云而起,崔尚仪用指腹将衣裳仔细抹平,不让它有一丝褶皱,又去整理谢太后腰间那青罗裹造的革带。 谢太后这身穿戴华贵无比,就像是回到了大梁鼎盛的时候。 王淮撩开帘子走进来,目光堂而皇之地落在谢玉琰身上。本是外臣的他,眼下能自由进出太后寝宫,无人会阻拦。 谢玉琰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面容在这衣冠的衬托下,明艳而绚丽。 王淮的心就是一动,谢太后早就到了暮春之年,但在他看来却依旧与年轻时没什么两样。 谢家与王家交好,他与谢玉琰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曾暗地里下决心,等及冠之后就请父母做主,为他求娶谢玉琰。 可惜先帝突然将谢玉琰选入宫中,从那时起他只能将爱慕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本以为这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没想到齐人会扶他坐上皇位,做主封谢玉琰为他的皇后。 这番做法荒唐无比,却也有一点好处,圆了他的夙愿。 宫人端来糕点,谢玉琰倒茶给王淮。 “齐人又动兵了,”谢玉琰道,“二郎曾投效齐人,手下又有兵马,如今在都城中行走,守城的将士见了,恐怕生出异心,不愿意死战。” “吾要借二郎人头一用。” 王淮曾归降齐人,才会有后面被扶为伪帝。 王淮在这里,其余将领们难免心生侥幸。 王淮思量片刻,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他望着谢玉琰:“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欢喜,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此,就多谢二郎了。” 谢玉琰端起糕点送到王淮面前,却被王淮拉住了手。 王淮目光灼灼,谢玉琰被他这般瞧着,想起了两个人许多过往。 王淮在归政大梁后,将兵马全都交与朝廷时,就知晓会有今日,只不过他还盼着谢玉琰说出这结果时,眼睛中会有犹豫和挣扎。 但是没有……这就是她,一如既往的果断和狠心。 “当年我堂伯就说过,你比我聪明,可惜我也一直没有长进,帮不了你太多。” 王淮说的是王晏,那个据说曾被仙人指点过的宰辅。在宣宗朝时,将大梁带上了鼎盛时代,只可惜他过世后,那些新政没能在大梁推行下去,否则大梁也不会有今日。 王晏这个人也因为遇仙,痴迷修道,一辈子不曾娶妻。 谢玉琰见过王晏两次,一次是王晏在亭中安睡,她想要扑的蝴蝶刚好落在他的衣襟上,她躲在一旁看得入神,总觉得王晏的相貌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与家中长辈哪个相像。 第二次,仍旧在那亭中,王晏将糕点分给她与王淮。 “阿琰,”王淮道,“堂伯早就说过,五十年内大梁会大乱,果真如此,如果他还活着就好了,或许会有法子。” 王淮抬起手抚平谢玉琰的发鬓,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谢玉琰没有挣扎,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半晌他才松开道:“阿琰,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平安顺遂,我麾下的几千人,任你调遣。” 王淮拿起一块糕点揣入怀中:“这是你亲手做的,让我留个念想吧!”说完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片刻之后,禁军捧着一颗人头进门:“王侍郎自戕了。” 谢玉琰转头看去,王淮眼睛紧闭,脸上仿佛还留着一抹笑容。 “阿琰,我这就回去与父亲说,也许能想到法子,不让你入宫去。” 少年一脸赤诚,她那时候才知晓,喜欢一个人的目光是什么样的。 她不喜欢王淮,为了达到目的,才肯让他入帷帐。 于她来说就是一场利益交换。 旁边的崔尚仪忍不住道:“太后……若是难过……” 谢玉琰道:“其实二郎不知道,他麾下的几千人马早就被我掌控,他若不肯死,到时便会有人动手。” “早在入宫之前,祖母就说过,旁人想要在宫中存活,要花一辈子去学如何勾心斗角,而你只需做一件事。不要让人知晓,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如果人生下来就分善恶,她是后面那种。 她也曾装得贤良淑德,靠着这名声被先帝封为皇后,可惜终究敌不过先帝钟爱的娘子又被废黜。 后来她再度回到宫中,重新坐上皇后之位,不知晓的会以为,她在惨烈的宫斗中,学会了些手段,却不知只是展露她一点点真性情。 第二次被废是因为皇储之争。 先帝想方设法为爱子铺路,可他那爱子才登基两年,都城就被攻破。 她亲眼看着皇帝和宠爱的娘子、公主们被掳走,王淮出现在齐人身边,她就知道机会来了。 她怂恿王淮去做伪帝,等齐人离开之后,就能将都城还给大梁。 这样的乱世里,做什么都是应当,最重要的是将性命掌控在自己手中。 谢玉琰将装着王淮人头的匣子重新盖好。 “将人头送给谢太尉。” 有了伪帝的人头和足够的军资,与齐军交战就暂时没了后顾之忧。 …… 京城再次被围困的时候,谢玉琰刚刚睡醒,正让崔尚仪给她梳最喜欢的发式。 长发只簪一半,剩下的如鸦般垂在腰侧。 透着股无拘无束的散漫和自在。 让人恍惚忘记了外面紧张的战事。 朝廷十万大军刚刚遭遇齐人就大败收场,刚登基的大梁皇帝更是没有了对战的信心,被一干官员和将领护着南逃。 “谢太尉也带人降了齐人。” 八十四岁的谢太尉,早就不能征战,他的地位和名声却是大梁的一根脊梁。 “娘娘,太尉不但做了降臣,还会助齐军南下。” 说完这些,眼线顿了顿道:“太尉说……” “您并非谢家骨血,养您这些年,您也该有所回报,等他与齐人一同兵临城下时,您便下令打开城门,助他在齐国立下第一功,日后谢氏封王封地自然是太后的依仗。” “娘娘您贵为太后,若是前往齐国,也能有个好前程。” “就凭……就凭娘娘两次被夺太后位,两次重新恢复身份,可见……有那个手段,去了齐国诞下子嗣,说不得哪天又成了齐国的太后。” 谢玉琰忽然笑起来,脸上是浑然天成的妩媚,到了这般年纪,祖父却还要利用她这张面皮。 “这是劝吾三嫁吗?” 屋子里气氛一凝。 谢玉琰淡淡地道:“再嫁也无不可,只要他能似王淮一样,让吾掌管都城。” 谢玉琰攥起手,她没降生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母亲身子不好,将她生下也撒手人寰,之后她就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祖父母待她一向很好,她被封为皇后,谢家也跟着风光,一举将祖父推上了太尉位子上。 她知晓谢氏对她来说,更多的是利益交换,但……她怎会不是谢氏骨血?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腹中怎可能有别人孩儿? 真相到底如何,她却没有时间去查问了。 …… 宫外呼喊渐起。 城破之后,齐兵和百姓叫着捉拿谢太后。 将祸国殃民的太后,从宫中扯出来,不但能发泄心中的怨恨和怒气,还能将她交给齐人领赏。 谢玉琰站在慈安宫中,看着她那师弟在院子里忙碌,她被夺太后位的时候,曾去道观修道,这憨傻的小师弟就跟在她身边。 直到现在,小师弟还相信有什么所谓的逆天大阵,将她带到阵心一通布置,然后煞有其事地启动大阵。 结果……自然不会有任何的用处。 禁军早就支撑不住,宫门被撞开,很快那些人就能寻到慈安宫。 宫人和内侍都拿起了利器。 须发皆白的老将杨钦走到她面前。 这位老将真正的才能在于读书,可惜出身商贾不能科举,好不容易入军营拿了军功,却因与族中背离,官阶一再被压,干脆被撵去巡卫道观。 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 杨钦道:“圣人是准备在这里等着,还是杀出去。” 杀出去而不是杀出重围。 眼下这样,不可能逃脱,但总比等在这里要好。 谢玉琰与杨钦共乘一骑。 杨老将军开路,谢玉琰伺机拉弓射箭。 远远地看到了谢家人,谢玉琰没有半点犹豫,果断地将箭矢射出,登时射翻一个堂兄。 “谢太后在这里。” 齐人没有想到,谢太后居然会搭弓射箭,冷不防被打个措手不及,一时吃了些亏,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更多人围上前。 一支支锋利的长枪,毫不犹豫地刺向他们。 “杀了妖后。” 长枪没入心窝,谢玉琰感觉到了疼痛。 挡在她面前的杨老将军,早就被五六根长枪刺穿。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 耳边是欢呼的声音,只为能杀了她。 手段狠毒,心机、城府极深的谢太后终于要死了。 谢玉琰看着欢腾的人群,闯进来的百姓,恨不得将她分吃入肚。 她这一生,从入了宫开始,就似一只笼中鸟儿。 好在她从未被家族、皇权所驯服。 最后这段日子,她凌驾于皇权之上,便是绝境也要自己走到终点。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能生在盛世,无拘无束,再也不要入局。 至于嫁人…… 嫁了两次的谢太后,委实不想再来一次。 谢玉琰微微一笑,就这样吧! 身后传来师弟的喊声,到底说了什么,谢玉琰没听清楚,本来将要闭上的眼睛,忽然看到一道光亮闪过,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中。 ……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琰恍惚做了一个梦,一切往事在如雾般在脑海中聚散,她在其中沉浮,直到渐渐地再度有了感觉。 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感觉到系紧的领子被解开,一只手摸上她的脖颈,摩挲了片刻,尤觉不够似的,那手继续往下探去。 谢玉琰皱起眉头,难道她没死,落入了齐人手中? 惊怒之下,她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正巧与身边的人撞了个正着。 与她想的有些不同,面前的并非齐人,而是一个男童。 大约七八岁年纪,面容稚嫩,五官看起来与杨钦有些相像。 莫非是杨老将军的后人?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对视,仿佛谁也没从眼下的情形中回过神。 “你……” 半晌,谢玉琰发出声音,男童神情变得更加骇然,在谢玉琰伸出手时,他眼睛一翻晕厥了过去。 她有那么吓人? 谢玉琰带着疑惑向身上看去,她身穿一身大红嫁衣,此时此刻正坐在一具棺木中。 来不及想太多,屋外传来叫喊声。 “钦哥儿,钦哥儿,你在里面吗?” 钦……哥儿? 谢玉琰再度看向那男童,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个名字: 杨……杨钦? 第2章 闹鬼 大名府,永安坊。 杨氏三房大娘子张氏,怔怔地看着廊下两只贴着喜字的白灯笼。 今日是她长子娶妻的日子,不同的是她的六哥儿已在边疆战死。 族中长辈不忍杨六哥儿泉下孤寂一人,做主寻了个刚刚过世的女眷,给二人合八字,配了冥婚。 杨氏是大户,在永安坊多年,但他们三房早就没落,平日在族中从来不被人在意,如今这热闹是她儿用性命换来的。 “族长为了六哥儿可是将自家宅院用来宴客。” “这排场族中许久都没有了。” “没了六哥儿,你还有九哥儿……” 这些话在张氏脑海中回响,仿佛她再表露出一分难过都是不该。 有些族人眼睛中甚至闪动着愤恨,显然觉得族中不应这般抬举三房。 当年北方兵祸,杨氏一族背井离乡,张氏的夫君杨明生为了给族中赚银钱,冒险走海运贩商货,没想到途中遇到风浪,杨明生和十船货物一同葬身大海,差点就此断了全族的生计。 老太爷和老太太没了唯一的儿子,又背着对族中人的愧疚,主动将将手中财物和良田一并充入族中,族长之位也让给了二房老太爷。 老太爷以为竭力弥补,会换来族人对三房的谅解,事实上三房丢了手中权柄,没了钱财,族人的不满更不加遮掩,当年明明是他们求着三房寻出路,如今变成了杨明生一意孤行,差点将杨氏一族陷入绝境。 老太爷和老太太又恨又气,没几年就双双郁郁而终。 他们母子三人从此成了众矢之的,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有人旧事重提。 现在想一想,当年种种,会不会有人故意设下了圈套,让三房一脚踩了进去? 后知后觉太晚,她带着两个孩儿只得隐忍。 她的六哥儿为了让母亲、弟弟过上好日子,十六岁就入了军营,仅仅半年就立下军功被提为押正。 她日夜期盼六哥儿能平安归家,谁知却得来六哥儿阵亡的消息,离家时七尺男儿,回来时骨殖无存。 最让她难受的是,六哥儿人都没了,族中还要百般利用。 “三房嫂子。” 张氏立即转头看去,只见二房老四媳妇邹氏带着人走过来。 张氏没有多言语,带着邹氏向堂屋里走去。 堂屋里布置的像喜堂,只是供奉的杨六哥的牌位格外刺眼。 张氏指向上面新娘的牌位:“四弟妹,我且问你,与我儿成亲的到底是不是谢家的女儿?” 邹氏看着发怒的张氏,目光微微一闪,几乎没有犹豫:“自然是,谢家这位十娘,知书达理,与六哥儿乃是良配。” 张氏攥紧帕子:“我寻人问过了,谢家十娘分明七岁就夭折了,这刚刚过世的女子,到底是从何而来?” 谢家也是商贾,经常北上运送米粮,与边疆的守军打交道,这次愿意结冥婚,自然是为了六哥儿那以身报国的好名声。 族中这是将六哥儿卖了个好价钱。 邹氏没有像张氏想的那般错愕,反而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神情:“谢家都承认是谢十娘,还能有假不成?” “谢氏这些年米粮生意做的不错,想与他们结亲的大有人在,前些日子还有位副兵马使登门,谢家都没答应。” 言下之意,杨六郎若是没死,如何能做谢家的女婿? “有了谢家这种姻亲,九哥儿将来说亲也便容易了,嫂子可莫要犯了糊涂,坏了自家的好事。” 张氏的心像是被刺了一刀,她强撑着深吸一口气:“你知不知晓……那女子分明不是病死的?” 邹氏来之前就听下人说了,张氏质疑这些,她只觉得可笑,一个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的人,还有心想旁人。 三房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拎不清。 一个合葬的尸身而已,管她是怎么死的。 难不成弄清楚,那个“谢十娘”还能活过来,对三房感恩戴德?报答三房? 说明白点,那女子就是被谢氏买回来的,人伢子手中有多少来历不明的人,为了卖一具尸身,提前将人害死也是寻常,查下去只会让杨家和谢家难堪。 “我如何能知晓?”邹氏声音冷了几分,“嫂子这般厉害,何不让那女子自己开口诉冤情?” 大好的日子,非要节外生枝。 怪不得三房连族长也做不成。 听说张氏质疑“谢十娘”的死因,邹氏还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 她有什么好怕的? 张氏还能告到官府?别的她不知晓,族中以后不会有他们母子立足之地。 “老太爷为六哥儿的婚事费神,我让小厨房熬了药膳,”邹氏淡淡地道,“就不在嫂子这里耽搁了。” 张氏想要再说些什么,抬起头来,目光扫到一处,整个人突然僵在那里。 邹氏见张氏眼神呆滞,紧接着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不知张氏又在耍什么花样。 “嫂子你也别吓我,”邹氏冷哼出声,“我……” 邹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余光刚好瞥到一个影子。 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正垂着头,慢慢地从棺木中爬出来。 邹氏瞪圆了眼睛,这一刻连呼吸都停滞了。 杨六哥儿没了尸骨,请来的赖公便让那女子的棺木进门,到时候并葬入祖坟。 邹氏能肯定从谢家抬过来的是一具尸身。 现在这尸身动了…… 闹鬼了。 这个念头闪过,邹氏浑身上下立即软下来,巨大的恐惧袭来,让她反而挪不开眼睛。 看着那“女鬼”浑身僵硬地站在地上,头冠投下的阴影遮盖住她的脸,只留下那红艳的嘴唇。 她先是晃了晃脑袋,然后面向邹氏定住。 这一刻,邹氏有种被盯上的感觉。 果然,女鬼嘴角缓缓上扬,露出嘲讽般的笑容,然后一步步径直向她走过来。 大红衣裙垂散在地,“女鬼”踮着脚尖,走得摇摇晃晃,手臂随着动作一点点地从袖子里伸出,惨白的手指半弯曲着,直奔邹氏脖颈。 一股凉意再次从邹氏脊背爬升到她头皮……然后她再也支撑不住,眼睛一翻向地上倒去。 目睹这些的张氏,也体会到一样的惊恐,她正想逃出屋子。 却看那“女鬼”在邹氏倒下的瞬间,利落地将烧纸的陶盆踢了过去。 邹氏的头不偏不倚撞在那陶盆上。 这回,邹氏想不晕厥都不可能了。 更古怪的是,做完这些的“女鬼”,竟然站直了身子,抬起了那低垂的脸,转身走到供桌处,拿起了杨六哥的牌位。 等张氏回过神时,才发觉“女鬼”站在了她面前,将冰冷的牌位递过来。 张氏虽然恐惧,母亲的自觉让她将一切置之度外,伸手抢下牌位抱在怀中。 “你儿忠勇否?” “女鬼”带着些许威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张氏眼睛中涌出热泪,颤声道:“我儿赤子之心,无畏忘死,死战不退,何其忠烈。” “女鬼”扯开领口,露出脖颈上青紫色的掐痕,显然是被人所伤。 “女鬼”启唇:“殷殷赤血,至死犹热,你要守住的是他的忠义之名,怎能让他棺木成为藏匿冤情,草菅人命之所?” 张氏嘴唇颤抖,无声地重复这句话,很快她恐惧的目光变得坚定。 那声音再次传来:“杨六哥热血报国,不负此生,当被人尊崇。” 张氏心中因这话涌出些许安慰,她儿该当如此。 可那语调一转:“但这宅子里,除了你们母子,没谁会在意。” 张氏忘记了恐惧,怔怔地看着那“女鬼”。 “所以……” 谢玉琰望着张氏:“莫要将这些说给他们。” “要说给在意这些的人听,等他们来了,你要一字不漏地说清楚。” 张氏想问那些人是谁,又何时会来,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她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就瞧见火光冲天而起。 紧接着是有人吵闹救火的声响。 滚滚浓烟中,冲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径直窜进堂屋。 杨钦双手焦黑,喘着粗气,看向屋子里的张氏,不过很快就将目光挪到谢玉琰身上:“我……我将厢房点着了。” 谢玉琰微微抬起头,她之前唤醒了晕厥的杨钦,问出这是至平七年,才知竟然回到了六十四年前。她做过大梁圣人,曾将大梁权柄握在手中,对政务了如指掌,只需略微思量,就能想起朝廷卷宗上,对历年重要政务的记载。 所以,她很清楚此时此刻,大名府永安坊内失火,会招来什么人。 “他们快来了。” 第3章 是我 杨家内院宴席还没结束。 二房四老爷杨明山笑对宾客,脸上都是春风得意的神情。 三房的六哥儿死的刚刚好,他想要在军巡院给骥哥儿求个差事,花了不少银钱,都被拒之门外,现在有了六哥儿做由头,军巡使总算是应承下来。 想到这里,他向周围看去,没有瞧见邹氏,他摆了摆手:“娘子还没从三房那边回来?” 下人摇头。 “去寻她,”杨明生皱起眉头,“这里还有不少女眷,莫要在没用的地方浪费功夫。” 说完这些,杨明山换了一副笑脸,继续推杯换盏。 “那是怎么了?” 一股青烟从前院飘过来,席间不禁有人起身查看。 “有火光,走水了。” 有人喊了一声,杨明山也是一愣,冒起火光的地方,正是前院布置的喜堂。 安安稳稳坐在席上的二房老太爷,也抬起眼睛询问:“出了什么事?” 杨明山忙上前:“许是三房烧纸不小心,父亲不用担忧,珍娘在那边,她会处置妥当。” 珍娘是四娘子邹氏的小名,邹氏帮着掌家已经有段时日,往常做事也算妥当,老太爷微微点了点头。 “儿子这就去看看。” 二老爷杨明经向外走去,杨明山忙跟上胞兄,眼看着杨明经眉头紧皱,杨明山宽慰道:“家中有许多下人,一会儿功夫就能将火扑灭,二哥不用这般担忧。” 杨明经的面色依旧难看:“入冬之后就没下雪,天干物燥,还有冥婚用的纸活堆在那里,偏偏又是在这样的时候。” 杨明经如今是杨氏族长,一直帮着坊正管理事务,若是顺利,最近就能被提为永安坊副使,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否则就算烧了两间屋子,又能如何?不过费些银钱修葺罢了。 杨明经沉声道:“新任都巡检刚刚入职,前两日才吩咐我们,定要注意巡视盗贼、烟火。 他早出晚归就是因这桩,没成想永安坊今冬的头一场火势会出现在杨氏祖宅。 杨明山目光闪烁:“新任巡检不就是那位?咱们两家有交情在,大不了我们登门前去拜会……” 杨明山的算计好,听到杨明经耳朵里却似炸了记响雷。 “闭嘴……”杨明经呵斥,声音越来越轻,恐怕隔墙有耳,“哪里来的交情?我们就是蒙人恩情,做了几笔生意,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必要给家里招来灾祸。” 杨明山心中不服,却也只好闭上了嘴。 兄弟俩走到前院,看到来来往往的家人,家人虽然应对的好,奈何火势乘风而起,一时半刻很难扑灭。 杨明经正要命管事将坊中丁役一并叫来,门口就传来嘈杂的声响,紧接着杨家大门被撞开,一队兵卒冲了进来。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还是惊动了城中的巡检,还好领头的他认识,是个叫陈举的虞侯。 “陈军将,”杨明经上前行礼,“是家中弟妹烧纸不小心打翻了阴阳盆,家中下人已在扑火,很快就能平息。” 杨明山也跟着道:“我已让人将其余的纸活儿搬开,这火该是烧不得片刻。” 陈举面容紧绷,一双眼睛来回巡视,等看到杨家下人压制住了火势,神情才略微好转。 “你侄儿在哪里从戎?”陈举低声询问。 杨明经忙道:“西北的静卫军。” 陈举黝黑的脸上有些动容:“静卫军中人,许多出自我们广信军,两个月前听说齐人来犯,他们死守关卡。” 杨明经立即躬身:“吾侄正在其中。” 听得这话,陈举和身边的兵卒立即向杨明经和杨明山抱拳施礼,杨氏兄弟俩知道搬出六哥儿可能有用处,没想到意外拉近了与这位虞侯的关系。 陈举似是看出杨明经的疑惑,扫向身边人道:“这些都是从战场上退下的老卒,巡检大人上书朝廷,让他们做了军巡卒,我们这些人最敬佩的就是忠勇之士。” 杨明经心中一喜,差点忍不住露出笑容,他的运气当真不错,家中虽然失火,却遇到这样一队人,等火势扑灭顺道请他们入席吃酒,这桩事说不得就能揭过。 这般盘算着,正要设法再与陈举攀谈,就看到陈举面容又绷起。 陈举指了指来人的方向:“怎会有人困在屋中?” 杨明山忙转身去瞧,只见军训卒背着一人从烟气中冲出来,那人身上的大红嫁衣格外显眼。 “陈军将,都是误会,”杨明山道,“那是我家六哥儿的媳妇,人早就过世了……抬回来是准备要……” 杨明山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先是睁大,然后跟着一颤。 那穿着嫁衣的女子正好抬起了头,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这…… “死人?”陈举冷哼一声,快走几步上前查看,那女子虽然虚弱,但显然还有呼吸,“你们说,这是已经过世的女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明经和杨明山还没回过神来应对,军巡卒就又背出两人,正是张氏和杨钦。 杨钦被呛的满脸泪痕,人刚被带出来,就挣扎着落地,匆匆忙忙去看母亲。 瞧着那矮小单薄的身影,陈举心中更是一软,上阵杀敌的丘八,将命丢在战场上,原本也是应当,可怜的是他们留下的家中老小。 陈举也是受了重伤才离开广信军,回来之后,将朝廷奖赏的银钱分成几份,前去探望死去弟兄的家眷,胸中感慨良多,所以巡检求来职司安排老卒,他便欣然前来打头阵,做了这里的虞侯。 陈举情绪被牵动,立即蹲下身查看张氏的情形。 可怜的妇人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牌位,似是在护着自家儿郎,嘴里也念叨个不停。 陈举侧耳听去,一旁的杨明经欲上前说话,却被陈举伸手阻止。 等周围静寂几分,陈举才听清楚,那妇人说的是:“我儿赤子之心……何其忠烈……我不能……我不能……让他棺木成为藏匿冤情、草菅人命之所……我要……报官……报官……” 张氏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然后落在谢玉琰身上。 “莫要害她性命……要为她……诉冤……”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却活生生地在这里,张氏呼喊着要报官,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明经到底是族长,先回过神来:“三弟妹,你先歇着,这些事我来查清楚。” “报官……诉冤……”张氏依旧念叨个不停。 杨明山也上前:“报官也不是这般容易,我们还要……” 杨明山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有多难?” 谢玉琰借着袖子遮挡,向门口看去,一个穿着紫色官袍的男子走进院子,身边的军将紧步跟随,整个院子立即多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男子眼眸格外的幽深,眉骨、鼻梁清晰笔挺,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在甲胄的包裹下,仍旧威慑迫人。 陈举忙带人上前行礼,尽显对男子的敬畏和屈从。 “巡检。” 谢玉琰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挪开,这男子虽然眼生,但通过官服和称呼,她已经猜到他是谁。 这就是出自将门贺家,大梁大名鼎鼎的武将贺檀。 谢玉琰尚在闺阁时,不止一次听祖父提及贺檀,若非被人陷害围困阵亡,定能承继他祖父的太尉之职,祖父的话激起了她对贺檀的好奇,在闺中就读过他撰写的兵书。 她穿越了六十四年,离前世她出生尚早,却见到了贺檀。 不过也没有太过惊诧,至平七年贺檀任大名府都巡检,将边疆退下的老卒编入军巡,她正因为想到这些,才会说服杨钦去放火。 一旦这桩案子闹大,贺檀势必过问,如今只不过比她预想的更早些罢了。 “贺巡检,”杨明经上前行礼,“都是家中失察,差点酿成大祸,我定然仔细查问,将结果报去衙门。” 贺檀前来,杨明经知晓不会轻易糊弄过关,只盼着这位杀神能够高抬贵手。 贺檀没有理会杨明经,而是走到杨钦面前,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这火是怎么回事?” 杨钦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他克制着没去看那穿着红嫁衣的女子。是他发现那女子脖颈上的伤痕,也是他将这些告知的母亲,那女子突然醒来将他吓得晕厥。 后来,女子将他唤醒,问他许多问题,然后……她与他说:“想不想跪在祠堂的最前面,为你祖父、父亲、兄长上香?” “你兄长死的不值,死后名声也要被其他族人利用,恐怕要含恨九泉了。” “你身子这般羸弱,若是长不大,你母亲也会落得凄惨下场。” 一句句戳到了他心里。 “我可以帮你。” 不知为何,稀里糊涂,他就信了她的话,好似从内心中,下意识地觉得她可信。 明知她教他的都是不好的,可就是忍不住要顺从。 于是他前去厢房放火,做了从来没做过的坏事。 那女子还告诉他:“若是能见到巡检,便告诉他……” “我放的,”杨钦脱口而出,“火……是我放的。” 说完这话,杨钦眼见着贺巡检的目光沉下来。 第4章 庇护 杨钦三岁开始识字,父亲留下了许多书册,母亲捡着会的教他,等他稍大一些,就将不识得的字写下来,去问临坊的秀才。 其中有一本就是父亲手抄的大梁律,即便现在杨钦还不能都读懂,却知晓放火是什么罪责。 就算他这个年纪朝廷不抓他,族中也会惩戒,家里少不了花银钱。 当着贺巡检的面承认是自己做的,杨钦其实很害怕,尤其是看着贺巡检的神情变得更为严肃之后…… 杨钦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他说了就不后悔,想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穿着红嫁衣的谢玉琰,然后他立即就担心起来,不知道有没有被贺巡检发现。 正在杨钦思量之时,他感觉到头顶一暖,贺檀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摸了摸。 小孩子的心事瞒不过大人,杨钦以为的“败露”,看在贺巡检眼中,杨钦是在确认那女子的安危。 什么样的情形,能让这么大的孩子不去求助家中大人,而是选择放火闹出动静。 “贺巡检,”杨明经再次试着开口,“我吩咐人去趟谢家,将他们唤来问清楚,毕竟这是谢家女眷,其中有何内情,我们也不知晓,您先去内院宽坐片刻,您看这样可好?” 杨明经只盼着贺巡检能答应,给他片刻功夫,让他来收拾乱局。 还没等到贺巡检应承,便又是一阵嘈杂的响动。 一个女子在尖利地叫喊。 “莫要找上我……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死你……” “我只是帮谢家遮掩……” “我没有害你性命,不要找我索命。” 其中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 这声音杨明山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娘子邹氏。 杨家下人七手八脚将邹氏抬过来,邹氏还在不停地挣扎,尤其是看到一边的谢玉琰之后,邹氏满脸涨红,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场面一下子更加混乱起来。 杨明经却静默了,冷汗从他额头上淌下…… 刚才邹氏的那些话再清楚不过,除非巡检有意偏袒,否则绝不会当做没发生。 杨明山就没有那般冷静,他到了邹氏身边,疾言厉色地道:“你在乱说些什么?” 邹氏见到自家郎君,眼睛登时一亮,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阿郎,”邹氏恨不得缩进杨明山怀里,“她变成鬼,来害我们了,你快想想法子,是你与谢家议的亲,你去问问谢家,到底……” “啪”地一声响动,邹氏眼前一黑,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耳朵更是嗡鸣作响。 杨明山厉色道:“我看你是疯了。” 邹氏本就站不稳,被打之后,踉踉跄跄瘫坐在地上,惊恐和茫然中,她欲要再开口,杨明山又撸起了袖子。 “四弟。”杨明经开口提醒,杨明山才堪堪住手。 不用贺檀吩咐,陈举冷声道:“打够没有?我们可以再等等。” 案子没有审,但杨家坐实了知情不报,不管杨明山做些什么,在场这些人都能成为明证,还是他们亲手送到巡检面前的。 贺檀看向杨明经:“看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杨明经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贺檀抬脚向外走去,杨明经立即要跟上,却被陈举挡住去路。 等贺巡检离开之后,陈举低声发令:“将人都带走,一个也别落下,再出什么人命案子,唯你们是问。” 这话是说给军巡卒的,却听得杨明经面色发白,这是在提点杨家。 两个婆子搀扶起谢玉琰,陈举目光扫到女子没有系紧的领口,忙转开脸看向杨明经。 “准备辆马车来。” 杨明经叫来几个婆子帮忙,将那女子和张氏、杨钦一并送上了车,正要松一口气,身后却传来陈举的声音。 “杨族长,”陈举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乜着他,“你侄儿是何月何日阵亡的?生辰是哪日?如今年几何?” 杨明经没有特意去记,又经过这样一通折腾,脑海中一片空白,竟然说不出话来。 陈举抬头看了一眼杨氏门庭,发出声冷笑。 …… 张氏和杨钦坐在马车中,怔愣地看着一旁的谢玉琰。 自从杨明生过世,她们母子第一次被族人这般礼遇。 小心翼翼这么多年,却比不上杨钦放的一把火。 “你没事吧?”张氏关切地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坦?一会儿到了衙门,我去求那位陈军将,让他请个郎中来。” “他们会请的,”谢玉琰道,“还会寻稳婆。” 稳婆是来给女眷验身的。 听到这话,张氏不禁有些担忧,她对谢玉琰一无所知。 “你从哪里来?身上可有难事?”张氏思量再三还是问出口,经过方才这一出,她对谢玉琰生出许多亲近之感。 谢玉琰是这些年来,第一个为他们母子出头的人。 闹出了大动静,狠狠地踩了杨明经和杨明山一脚。 谢玉琰摇头:“许是伤的太重,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来之后,谢玉琰第一件事,就是确定自己这具身体原主的身份,后来又听了张氏和邹氏的交谈,知晓自己并非谢十娘。 好在,她脸上没有刺字,身上没有鞭刑,头颈上没有戴过枷的痕迹。 谢玉琰说着自己的猜测,伸出手给张氏看:“手指间也没有劳作过,或是调琴留下的茧子,可见不曾进过教坊司。” 这些或许不全面,但这些大多能佐证她身家清白。 谢玉琰将手收回袖子:“我也希望衙署能查到我的身世,寻到我的家人。” 但谢玉琰觉得可能没那么容易。 她这身体的正主,没受过劳作之苦,指间却有握笔的茧子,谢家买具尸身而已,不用非得要个富贵人家的女眷。 她的来历,可能要费一番周折。 谢玉琰看向张氏:“你们呢?日后准备如何?” 张氏被问愣了,片刻后才道:“自然是……回家。” 谢玉琰看着茫然的张氏,换了一种问法:“杨家不能成为你们母子的依仗。” 张氏显然没想过这些:“我带着九郎离开杨家也不是不行,可杨氏毕竟是九郎的宗族,将来无论做什么,都绕不开宗族作保……” 她怕长辈为难,这才在族中忍气吞声。 张氏看到谢玉琰嘴角扬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的笑容:“为何要离开?那些宅院、田地、族人不都是你们的?” “我是让你另寻依仗。” 杨钦先反应过来:“要去哪里找?” 谢玉琰伸手向外指了指:“六郎早就给你们找好了。” 马车外是陈军将和一队老卒充作的军巡卒。 谢玉琰停顿片刻再次启唇:“不过,怜悯只是一时的,你想要他们庇护,就要对他们有用处。” 杨钦瞪大了眼睛,他知晓谢玉琰又在教他做坏事,可他很想听下去。 杨钦起身毕恭毕敬地拜在谢玉琰面前:“还请谢娘子教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玉琰垂眼看着这小小的身影。 他唤过她“娘娘”、“圣人”,还是第一次唤她“谢娘子”,前世得他忠心追随,现在自然不可能看着他走老路。 …… 贺檀带人回到巡检衙门,踏入二堂,就看到屋子里一个处置公文的影子。 “今日遇到一桩案子。” 那人影听到这话没有抬头,贺檀早就习惯了,并不在意。 “一个七岁的孩子,为了救人烧了自家祖宅。” 人影的笔仍旧没停。 贺檀道:“救下的是配冥婚的新娘子。” “我问那孩子的时候,孩子没有隐瞒,承认了是他纵火,你怎么看?” 人影总算抬起头:“你被人利用了?” “若是被人利用,他们说不得知晓你来大名府巡检的目的,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第5章 入局 贺檀走到火盆前烤手,脑海中浮现出杨家那孩子瘦小的身影。 “只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兄长在金明寨阵亡了。” 桌案前的人站起身走过来,他没着官服,只是穿了一件青色襕衫,外罩狐皮裘袍,身姿颀长。阳光透过窗子,刚好落在他身上,映得他的皮肤光洁、白皙,鼻梁高而笔挺,一双眼眸格外清亮,目光更加透彻。 “哪家?”男子开口询问。 贺檀道:“永安坊杨家。”他刚让人去拿了文书,准备找一找这个人。 男子却未加思量,便脱口而出:“杨绎,大名府永安坊人,静卫军中任押正,曾奉命固守金明寨,所属部中军将为其报军功,若是那一战没有阵亡,现在已是副队将。” 贺檀想到金明寨的败仗,不禁皱起眉头,半晌叹口气:“你怎么知晓的?” 男子道:“来的路上,看了兄长携带的文书。” 贺檀不禁露出一抹温暄的笑容,送到他这里的文书,他都不能记得这般仔细,论博学强记,谁也及不上王鹤春。 贺檀与王鹤春是姨表亲,王鹤春父亲年轻时被调任西南,母亲身子虚弱受不了西南的气候,留在余杭养病,那几年都是贺檀母亲照顾两个孩子,鹤同音“贺”,取这个表字,有与贺家亲近之意。 贺檀,鹤春,听起来就像是两兄弟,再者这个表字知晓的人不多,贺檀在外这样唤他,也是为了遮掩他的身份。 贺檀将在杨家见到的情形与王鹤春说了:“我也想过,这把火刚好引得军巡发现了害人之事,未免有些巧合。” 他刚刚来大名府,组起了这支军巡兵马,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探他的底,猜测他来任职的目的。 “但是仔细想想,那孤儿寡母可能走投无路,只想闹出点动静出来,真是有人刻意为之,不免想的太周到了些,方才我瞧着,不似有这般的人在。” 两个人正说着话,文吏进来禀告,杨家、谢家一干人等都带到衙署,陈军将请了郎中和稳婆,先给那女子看伤。 文吏道:“只怕那女子的身份不好查明。” 贺檀正襟危坐,神情一肃,静等下文。 文吏躬身:“那女子什么都记不得了。” 贺檀皱起眉头。 文吏也觉得此事棘手的很,下意识地看向王鹤春,这位王先生是与贺巡检一同来的大名府,应当是贺巡检的幕僚,来了不过一两日就将衙署积压的文书都处置好了,兴许他能有什么好法子。 让文吏没想到的是,王鹤春就像没听到似的,正向炭盆里丢栗子,看起来很是闲适。 “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贺檀道,“先带那女子去看看谢家人,再将谢家人带去大牢审问。女子记不得了,买她的谢家人应该知晓一二。” 文吏应声忙下去安排。 栗子的香气很快就从炭火中冒出来,闻着就很是香甜。 “杨家、谢家都是大名府的商贾,”王鹤春说着顿了顿,“可惜了,那孩子年纪太小,否则他在杨家或许能帮上忙。” 贺檀来到大名府,除了身边的将士之外,还要在暗中安插人手。朝廷很快就要颁行许多新法度,定还会引来旧党的反对,能否顺利施行很是重要。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就算再聪慧,也不堪用。 两个人谈论公务的时候,文吏已经将郎中和稳婆引到了内院。 文吏嘱咐张氏:“稳婆查验的时候,你不可多说话。” 张氏应声。 郎中先给查看了谢玉琰的伤势,再让稳婆上前。 “哎呦,这得是多狠的人,才下这样的手,”稳婆道,“你也是命大,伤的这么重,还能缓过一口气。” 方才衙役寻了水,让谢玉琰梳洗,如此郎中辨伤更容易些,洗掉了脸上厚厚的脸妆和灰尘,露出了那张明丽的面容。 被这么张脸一衬,脖颈上的掐痕显得更加狰狞。 不止是稳婆赞叹,谢玉琰陡然见到这具身体的相貌时,也委实吃了一惊。 这张脸居然与她有几分相像,要说一切都是巧合,冥冥之中却又像是注定的一般,或者这身体与前世的她真的有什么关系? “随我去里间,”稳婆轻声道,“我帮你看看身上还有没有伤。” 请稳婆查验这样的事,谢玉琰并不厌恶,她也不了解这具身体,正好经由稳婆勘到些真相。 什么结果她并不在意,只是要尽可能的掌握清楚,避免日后节外生枝。 以谢玉琰的性情,不会受人摆布,但不妨碍她了解“自己”。 “娘子还是完璧之身。” “手腕和脚腕上有捆绑的痕迹,身上也有磕碰的伤痕,只怕是没少受磨难。”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稳婆劝慰谢玉琰,“娘子日后定然富贵平安。” 郎中和稳婆将要出去复命,谢玉琰急切地上前:“不知我还能不能想起从前的事?” 郎中捋着胡须,摇了摇头:“说不好,我也曾遇到一个病患,从山上摔下,撞到了头,三日才醒来,从此之后就变得痴痴傻傻……你这般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谢玉琰露出失望的神情,眼睛中也带着几分茫然。 张氏正欲上前劝说,可是等郎中、稳婆一走,谢玉琰的目光立即变得清明,方才那颓色登时消散了。 张氏看在眼里,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谢玉琰看向张氏:“有桩事,不知您是否能答应?” 张氏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道:“若衙署不能立即查出我的身世,我想留在杨家。” 张氏没听明白:“你的意思是?” 谢玉琰道:“留在杨家,做您的儿媳,六哥儿的妻室。” 张氏不禁惊诧,以她来看,这位女郎出身定不一般,又是这般的聪慧,留在她这种人家岂非受了委屈? “为何?”张氏道,“我儿只是个押正,又在边疆战死,从前你被人所害也就罢了,知晓实情还要这桩婚事……将来想要再嫁,恐也难进好人家。” 谢玉琰不禁一笑,前世她嫁给过皇帝,做过太后又二嫁伪帝,她从未在意过名声。 张氏接着道:“我是怕你后悔,错过了好姻缘。” 经过了前世种种,谢玉琰本就不想再嫁,即便真的遇到了欢喜的人,她自然有法子与他在一起。 这些在别人眼中格外重要的事,放在她这里,只不过是“有用”与“无用”的差别。 如今的局面,若是不能弄清楚身世,不免会变成流民、客户。杨六郎的妻室,反而更容易入局,她何必徒增烦恼? 谢玉琰道:“我既用了六郎妻室的身份,自然也会照拂您与钦哥儿。” 谢玉琰说着向门外看了看:“还有时间,您可以慢慢思量。” “我答应,”张氏抿了抿嘴唇,下了决定,“你肯留下,我自然愿意,六哥儿没了,将来你想离开,我去族中为你求放妻书。”她见识了这女郎的手段,为了钦哥儿,她什么都能答应。 张氏话音落下,就听外面传来动静。 “各位官爷,为何抓我这个老婆子?老婆子在牙行这么多年,笔笔买卖可都是清清白白,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牙婆话音刚落,就看到旁边屋子的门被打开,紧接着她睁大了眼睛,一个熟悉的面容落入眼中。 牙婆脚下一软,摔倒在地,面色变得惨白。 “鬼……闹鬼了,这……这……”慌张之下,牙婆伸手抱住了隶卒的腿,她认出来了,这就是谢家买的那具尸身,还是她亲手帮忙换上的嫁衣。 第6章 愿望 隶卒见牙婆这般,知晓这件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当下更不客气,一脚就将牙婆踹开,更是呵斥。 “你仔细看清楚,是人还是鬼?” 牙婆委顿在地瑟瑟发抖,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给这女郎穿衣的时候,这女郎身子都冰冷了。 怎么可能是人? 心中一发狠,牙婆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牙婆立即疼的龇牙咧嘴。 哎呀,这可都是真的。再看看周围衙差凶神恶煞的模样,阿婆揉了揉眼睛,接着仔细将谢玉琰上上下下看了看。 “看明白了吗?”陈举走上前沉声道。 牙婆嘴唇一哆嗦忙道:“看明白了,看明白了,是……是人……” 没人知道牙婆最后这个字说的有多心虚,莫不是她真的老了,当时连死人还是活人都没分清? “那就说一说谢家如何指使你害人的?” 本该将人拉去审讯,但眼下的时机不错,陈举就来了口,谢家那边什么都没审出来,他心里也是着急得很,干脆让这婆子见不到谢家人,诈她说出真话。 “害人?”婆子慌忙摆手,“老婆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 陈举冷哼一声:“谢家已经承认了,你还敢狡辩。” “来人,”陈举挥了挥手,“将这婆子带下去清醒清醒。” 隶卒应声,就要去拖拽牙婆。 牙婆吓得魂飞魄散:“大人,老婆子真是被冤枉的,这小娘子到了我手中,就已经咽气……” 牙婆说到这里,闭上嘴吞咽一口。 咽气个屁,人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吗? 会站着,会走路,她还会笑…… 那笑容,牙婆看得心肝发颤。 牙婆抬手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早知道她不该贪那二十贯大钱,做这样的买卖。 “这小娘子是被人掠卖来的,路上病死了,这才……这才卖了尸身,老婆子见小娘子漂亮,刚好谢家要买女尸,便起了贪心,花了五贯大钱,将人买了过来,卖给了谢家。” 陈举冷哼一声:“你就没瞧见她脖子上的伤痕?” 牙婆咋能没看到,还不是因为她找的尸身,人家突然不肯卖了,她总不能去坟茔中偷,那谢家是要脸面的,不可能将一具入土的尸身弄过去,而且谢家要的急,恐怕杨家那边变卦,她这么一思量,干脆就将这事办了。 想着与杨家六哥儿一同下葬,对外还说是谢家十娘,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能出什么纰漏? 谁知道,最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牙婆将这些一口气地说出来。 “那掠卖人在哪里?” 牙婆振奋精神,只要帮助衙署抓住了掠卖人,她的罪名也能小一些。 “是常在大名府行走的焦大,就住在城外的何家村,平日里做些小买卖。” 不用陈举吩咐,衙差立即去抓人,城里城外跑一趟,一时半刻就能回来。 陈举也松一口气,抓到焦大,这案子应该就清楚了,他转过头去,只见张氏正在安慰那小娘子。 陈举没瞧见的是,谢玉琰目光越过张氏的肩膀,径直瞧向了那牙婆。 牙婆被那视线一扫浑身冰凉,即便她知道这小娘子没死,可不知为何,在她心里就觉得……眼前这个是鬼魅。 “你就没帮忙掠卖过人吗?” 小娘子的声音幽幽地传入耳朵,牙婆额头立即冒出冷汗,她是没有掠卖过人,但有几回搭线,也不是没发现端倪。 这些亏心事,旁人问她定然会糊弄过去,见人说人话她的本事有,见鬼……她这辈子也没学过鬼话怎么说。 牙婆的异样引起了陈举的注意,小娘子这么一问,倒提醒了他。 “将她带下去审问,”陈举道,“不掏个清清楚楚,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审问牙婆,传那焦大都需要花些功夫,谢玉琰和张氏回屋歇着,不一会儿功夫杨钦也被人带了过来。 “衙署的文吏都挺好的,问了我几句话,”杨钦道,“没有提放火的事。” 那位贺巡检没有将他说的话透露出去。 这样一来,杨钦更加佩服谢玉琰了,她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 谢玉琰看向杨钦:“若是一会儿贺巡检问你想要些什么,你要如何说?” 杨钦仔细想了想:“我说长大以后像兄长一样入军营?我听说那位贺巡检也曾在边疆带兵,我这般说,或许能得他欢喜?” 谢玉琰摇头。 杨钦张开嘴,脸上满是意外的神情:“不对?” 谢玉琰道:“你今年才多大?至少十年才能入军营,那时候不要说贺巡检还记不记得你,他在哪里你都不一定知晓。你现在连筋骨都没长好,也不可能教你拳脚,就算等个两三年,能求得那陈军将教你,这两三年不就白白浪费了?” 杨钦从来没听过这些,意识到谢玉琰在教他,眼睛跟着发亮:“那我该怎么样?” “你喜欢读书吗?”谢玉琰伸手捏起杨钦的衣角,上面还有没清洗掉的墨迹,“若是你想要以后考取功名,可以在贺巡检面前说一说。” “那位巡检看着也并非纯粹的武夫,也许能为你找到位先生。” 杨钦下意识地去看张氏,张氏在听到“考取功名”几个字的时候,想起了杨明生,眼睛就红了,她还以为再也听不到这几个字了,先夫当年的期盼和心愿再也没法去实现。 现在这女郎说了出来。 张氏略带哽咽地道:“我们是商贾之家,想要参加举试,难上加难。” 谢玉琰淡然:“既然只是‘难’又非不可能,为何要放弃?” 张氏更加惊诧,几乎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用帕子遮脸,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要冲口而出的哭声,阿郎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现在张氏相信这女郎能来到她家,是先夫和六哥儿在护佑她们。 谢玉琰等到张氏母子情绪稳定下来,接着向杨钦道:“能立即抓到手里的才是好处,你想要上贺巡检这条船,就要用他的人情,这样就算得了他的庇护。” “就这么简单?”杨钦一直以为要付出许多才能得到这些。 “想要最快与一个人来往,最简单的就是求他帮忙,有了亏欠,就有了情分。若是你提的要求,他帮不上忙,你自然也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今日与你族中二房撕破了脸,只有让二房知晓,你与贺巡检有了来往,二房才不敢轻举妄动。你们孤儿寡母一无所有,想要靠着自己改变现状未免太慢,不如向别人借势。” 杨钦本就是聪明的孩子,跟着张氏在族中委屈求活,不知见识了多少人情冷暖,所以谢玉琰讲的话,他都能听明白。 张氏擦了擦眼睛:“我们母子欠娘子的恩情。” 谢玉琰道:“我既然要留在杨家,钦哥儿做好这些事,我也能从中获利,算不上谁欠谁。” 张氏母子也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拒绝报答。 “娘子是好人。” 谢玉琰无声一笑,她说了这么多,将心中算计摆在她们面前,她们却还觉得她是个好人?这世上或许没有谁比她们更憨傻。 沉默了一会儿,杨钦忍不住又指了指窗外:“娘子为何一直盯着那里看?” 谢玉琰道:“若是有人靠近想要偷听,就会挡住那里的光。” 谢玉琰话音刚落,投在地上的阳光不见了,多了一片影子,杨钦瞪大了眼睛。 第7章 帮忙 杨钦正想要站起身悄悄溜出去看看情形,却被谢玉琰一把拉住。 杨钦没有发出声音,现在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等到杨钦再次坐好,谢玉琰将杯子里的水倒在桌上,一边说一边写字给杨钦看。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想起不来。” “隐约记得坐着车马路上颠簸,应该是走了许久……中间停了几次,我还听到有人说话。” 说到这里谢玉琰特意顿了顿:“应该是车被拦下了,有人给了银钱之后,才重新往前走。” “我刚刚没提……是因为脑子里乱成一团,如今郎中施了针,这些事就愈发清晰了。” 杨钦盯着桌子上的字迹看了半晌,在谢玉琰示意下,一字字地复述出来:“我看贺巡检是个好官,一会儿……娘子与巡检说说?让官爷去找那些人。” 谢玉琰沉默了半晌,才又叹了口气:“可是我没瞧见那些人,不管是掠卖人,还是接应他的。” 说完这话,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但我记得他的声音,若是他站在我面前说话,我定能听得出来……也许歇一歇我还能想起更多。” 窗外的兵卒听着这些话,特别是“我记得他的声音”,脸色登时一变,想要继续听下去,却想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杨钦看着那影子消失,小声道:“走了。” 谢玉琰点头。 张氏不太明白,谢玉琰为何要说那些话,她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那番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你……你真的想起来了?”张氏还是期望谢玉琰能想起些过往。 谢玉琰道:“假的。” 说完谢玉琰看向杨钦:“你去寻陈军将,告诉他有人在窗口偷听。若是陈军将知晓此事,便不要将我那些话当真,我那些话都是假的,若是有人故意探听消息,还请他明察。” 谢玉琰做的事,杨钦也不能全都领会,只知道她是在对付那些坏人,于是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张氏还是忍不住问:“为何要骗那人?这是衙署,能进来的都是衙门的人,他……” 谢玉琰撩开袖子,露出手腕上青紫的绑痕,密密匝匝,新痕摞着旧痕,手臂上还有磕碰的伤,也是一样,新旧不一。 “那些人绑着我走了很远的路,沿途如何通过各个关卡?就算是运尸身入城,也免不了被查验。” 张氏总算听明白了,她紧张地向外看看:“你是说,那些掠卖人与官老爷们勾结?” 谢玉琰道:“到底是不是,那就要巡检衙门去查了。” 她不能与张氏说,至平年间最大的风波就要来了,这也是贺檀此行来大名府的目的,要抓那些与商贾勾结的武将和官员。 就算没有她通风报信,贺檀也能查清,只不过现在的时机太好,她随手推一把,说不得也能早些查清她这具身体原主的遭遇。 …… 衙署二堂。 贺檀将稳婆查验的结果递给王鹤春。 那女子的遭遇都在这张文书上,被绑了好些日子,颠簸了许多地方。 贺檀道:“没有人接应,他们无法将人送入城,这哪里是查到了一个掠卖人,是查到一条畅通无阻的富贵路,只可惜那女子知晓的太少,恐怕弄不出多大声响。” 王鹤春抬起眼睛:“兄长想要探探他们的底细也不难。与那女子说一声,我们借她的名头放出些消息,让他们慌一慌,命人盯住城门守军、厢军、衙署,很快就会有结果。” 贺檀面容肃然:“原本以为那些人只是借商贾之手运些米粮、布帛贩卖,没想到连掠卖人这种事他们也敢沾手。” 王鹤春没说话,心中只是盘算,如何能用这桩案子,将大名府挖出一条缝隙。 “巡检大人,王……,两位大人,”陈举匆忙进门,脸上有惊有喜,“刚刚杨家那孩子来寻我,他们发现被人偷听谈话。” 贺檀看着陈举:“可将人抓到了?” “还没有,”陈举道,“已经让人跟上了……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 “他们将那偷听的兵卒骗了。” 陈举将杨钦告诉他的话说了一遍:“我让人查了,有个当值的兵卒才离开衙署不久,看样子是出去报信了,我派出去人去找他下落,一定能将他们抓个正着。” 贺檀欣喜地看向王鹤春:“你刚刚盘算的事,有人做成了,看来你我气运当真不错。” 王鹤春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檀接着道:“只是,焦大那边万一什么都查不出,少了源头,想要弄清那女郎身份,只怕要费一番周折,那女郎并非谢家女,也不知来由,不知日后如何安置。” 王鹤春接口:“兄长不如问问她做何打算。” 贺檀倒了一杯茶递给王鹤春:“你有主意?” 茶香扑鼻,刚好解了栗子的甜腻。 王鹤春却没有喝那杯茶,而是又剥了一颗栗子送入嘴中,甜糯的味道让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我瞧着,是她有了主意。” 一个能在那种情形下,设法自救,又想出主意引人上当,设法查清自己案子的人,自然也能审时度势,为自己将来选个好去处。琰 …… 天色将暗的时候,杨钦带回了消息。 “那些寻焦大的人回来了,”杨钦道,“听说找到了人。” 谢玉琰道:“你看到了?” 杨钦摇头:“没有,就是觉得奇怪,找到了人,不是应该押入大牢审讯吗?就像……那牙婆一样。” 没等杨钦猜下去,外面就响起了陈举的声音。 张氏急忙去开门。 陈举将对待这一家人,比在杨家时还和善,在他心里这一家人委实是他的福星,他从到了大名府,管辖一厢之事,表面上那些人对他十分恭敬,其实都在冷眼旁观,盼着他们这些战场下来的丘八,在这里丢脸面。 吩咐下去的事,能不做就不做,他去找麻烦,一个个偏都找好了借口,客客气气等他发脾气。 他只要动了手,很快巡检就会被弹劾。 为了大事,他只好隐忍,做梦都想找到机会,将那些杀胚好好整治一番。 然后就遇到了这桩案子。 他能感觉到原来衙署里的那些人,全都变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这家人又给了他一个理由,让他去抓人。 这心里别提多舒畅了。 现在他恨不得早些破了这桩案子,还那小娘子一个公道。 可惜事与愿违。 陈举心底叹口气,低声与张氏道:“焦大是找到了,不过人已经死了,在他家中寻到了尸身,虽然已经死了几日,因为是冬天,尸身还没烂,尚能辨清面容。” 用这案子,能抓到几人下狱,只是小娘子的身份一时半刻难弄清楚。 陈举道:“还要好生安抚那小娘子,我们还会继续追查,让小娘子安心。” 张氏攥紧了帕子,抿了抿嘴唇才道:“十娘……就是那孩子说,要留在我家中,既然嫁与了六哥儿,就是六哥儿的媳妇。” “可我怕杨家不肯答应,正不知如何是好。” 陈举没想到那小娘子如此大义,听到杨家不答应,陈举立即瞪圆了眼睛:“他们还敢如此?那不难,我这就与两位大人说,请他们出面为你们作保,成全你们这桩婚事。” “日后谁敢说小娘子不是杨家媳妇,你就来找我,我来与他们说道。” 第8章 试探 陈举是个直爽的性子,答应了张氏,也就不耽搁,立即就前去见贺檀。 “那小娘子多可怜,”陈举道,“被人绑到这里不说,差点就被闷死在棺材里,若是抓到焦大问出她的身世还能送她还家,现在线索断了,也不知道去哪里落脚。” “再说……” 陈举接着道,“那杨氏族中什么样子,您也瞧见了,咱们救人也得救到底,就这样让他们回去,指不定以后会被人欺负成什么模样。” 杨家还有杨明山夫妇被带来衙署问话,那两个人只有知情不报之罪,顶多罚铜,打顿板子,难保不怀恨在心。 贺檀看着陈举,这丘八难得这般口齿伶俐,还是为了别人。 “既然如此,你就将那小娘子喊过来,”贺檀道,“我向她问清楚。” 陈举脸上露出憨笑,生像是他捡了大便宜,当下出门去带谢玉琰前来,路上还低声嘱咐。 “我家大人看着严肃,你莫要害怕,还有一位先生在,人也温和,总之一会儿如何想的,就如何说。” 谢玉琰向陈举福身道谢,这才撩开帘子进了门。 桌案前坐着的,正是在杨家遇到的贺巡检,他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谢玉琰自然而然地看过去。 那人的面容映入眼帘。 谢玉琰的目光登时一滞。 那是…… 虽然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袍,打扮成一个寻常读书人的模样,小心翼翼将自己的锐气掩藏起来,看在她眼中却已十分显眼。 就算她没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但她的辨人的本事足够好,加上他在大梁的名声,以及格外出众的五官,谢玉琰委实无法忽略…… 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眨眼的功夫,谢玉琰的神情重新变得自然,不过就是这一瞬的异样,就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谢玉琰在宫中多年早就喜怒不形于色,要不是猛然在这里撞见意想不到的人,也不会讶异。 但她的遮掩功夫也是旁人难及,寻常人根本察觉不到。 然而,他视线却从自然的目光相接,变成了不加遮掩的注视,由此可知,方才她的小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抓了个正着。 也正是这样的回应,让谢玉琰肯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谢玉琰并不担忧被看穿。 注视一个人的情形有许多,索性他生的格外好,精致到无暇的面容,难免会引来另眼相待。 贺檀伸手调亮了灯,谢玉琰和王鹤春那拉长的影子各自缩回了脚下,就像结束了一场无声的试探。 “听陈举说你想要留在杨家?”贺檀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这般?成了亲却没了夫婿,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我可以做主,判这婚事不成,免得你名声因此受累。” 贺檀觉得,遇到相同的情形,大多数人都会做这样的选择。 谢玉琰有意停顿片刻,似是略微迟疑,然后很快就拿定主意:“我醒过来之后见到的人就是钦哥儿和三娘子,也是他们竭力相救,我也才能活下来。” “从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但眼下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所以我想留在杨家,为的不是杨六哥,而是三娘子和钦哥儿,比起过世的杨六哥……” 谢玉琰换了个说法:“活人比死人更值得依靠。” 没有什么大义,只是基于事实的选择,这话听起来很是诚恳。 贺檀接着道:“找到你的父母、家人,你就会离开杨家?” 谢玉琰抿了抿嘴唇:“真的能找到我的家人吗?” 这话让贺檀沉默,眼前这小娘子似是比他想的要通透许多,他忽然想探究,她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将处境想了明白。 贺檀道:“为何不能?” 谢玉琰伸出那双没经过辛苦劳作的手:“我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但有些道理还是知晓的。” “越是大户人家,越在意家中女眷的名节,被拐走的女眷,八成宁愿报死,也不愿她归家,再说掠卖我的人死了,想要查清并不容易,若是将这当成一线希望,日子只会愈发难熬。” “世上难寻似三娘子和钦哥儿这般心善的人,我愿留在杨家,帮着三娘子一同将钦哥儿抚养成人,报答了恩情,也为自己寻个容身之所。” 贺檀点了点头,看向谢玉琰的目光变得与之前不同,他不由地从心底赞许,这女郎的确聪明。 “本官就为你作保,”贺檀道,“送你回杨家。” 谢玉琰再次向贺檀行礼。 “去准备准备吧,”贺檀道,“本官处置完手边的事,就随你们走一趟。” 谢玉琰退出二堂,王鹤春端起了桌上的茶,送到嘴边。 “她似是认得我。” 贺檀惊讶地盯着王鹤春:“你曾在哪里见过她?” 王鹤春摇头:“未曾。”他见过的人,很难忘记,尤其是这样年纪的女眷,他甚少能与她有什么交集。 但她刚刚那目光,分明是知晓他是谁,虽然遮掩的很好,让他甚至有种错觉,那一眼是自己看错了。 要么是真的看错。 要么就是她手段格外高明,遮掩的太好。 将方才的事告诉贺檀。 贺檀完全没有察觉,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另外两个人还有这样一段往来。 “或许就是你看错了。” 王鹤春想到她那平静的目光,似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怎么?” 王鹤春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她也是这般想的,让我以为我看错了。” “我虽然不了解她,但我了解自己。” 贺檀无声询问。 王鹤春道:“我眼睛无疾,如何能看错?” 贺檀皱起眉头:“真是如此,那小娘子……” wшw?ǎ n?c〇 王鹤春却十分淡然:“兄长不必担忧,且看一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就算她别有用心,吃亏的到底是谁,还未可知。” 既然有了防备,就不会上当,除非,他是个傻的。 …… 永安坊,杨家。 二房老太太看着一桌的饭菜,却恹恹地挥了挥手,示意撤下去。 杨明山和邹氏还被扣在衙署,她如何能吃的下去。比起持重的长子,经常出门在外的小儿子,杨明山显然更贴心,否则她也不会时时在老太爷耳边念叨,要给明山的长子寻个好前程,又让邹氏帮着管家。 偏心的明明白白,就是让杨明山一家在她的庇护下更加顺遂,可谁知道却出了这种事。 “谢家送来的那妇人,定是个凶煞,刚抬入我家门,就闹出这些事端,还有那三房……” 二老太太长出一口气,管事妈妈忙上前规劝:“您也不要太伤神,这家里还都靠着您支撑。这桩事本就与我们无关,任凭衙署去查,还是要将人好好送回来。再说那‘谢氏’,既然人活了,就不可能再进杨家门。” 二老太太竖起眉毛:“她倒是想,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应允。” “是奴婢说错了,”管事妈妈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她哪有这般福气?” 二老太太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知晓老四一家能安然无恙,可她胸口就是压着一股怒气,她想到三房的张氏和杨钦。 她得想法子将这母子撵出杨氏,杨氏族中的家业她们别想分到一文。 最好走投无路,死了干净。 也只有落得这样的下场,才能让她彻底出气。 “回来了,回来了。” 杨家下人跑进院子传消息:“一辆马车从衙署出来了,应当是……” “明山,”二老太太打断下人的话,立即吩咐,“快,将门打开,让厨房重新做饭菜,再去请个郎中……” “我……”二老太太示意下人,“扶着我去迎老四。” 第9章 正名 杨家起火引来巡检的事,早就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最稀奇的自然是那与杨六哥并骨的新娘还活着。 虽然张氏和谢玉琰等人被带去了衙门,但不知有多少双好奇的眼睛,依旧盯着杨家。 当巡检衙门带着一辆马车来到永安坊时,立即有人出来围观,恐怕错过这次的热闹。 看到马车停下,二老太太鼻子就是一酸,忙着快走几步,恨不得立即看到杨明山。 马车帘子掀开,二老太太差点喊出“老四”两个字,可发现钻出来的是杨钦之后,声音就哽在喉咙里。 不是老四。 她耐住性子继续往下看,跟着下车的居然是张氏,然后是那一身大红嫁衣的“谢十娘”。 二老太太心里那团火登时烧得更旺,简直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烤化。 怎么会是三房的人?那女子还跟着来杨家做什么?杨明山和邹氏又去了哪里? 老太太有太多疑问,让她抓心挠肝不能安生,她恨不得立即将张氏叫过来劈头盖脸地问一番。 “那就是贺巡检。” 管事低声在二老太太耳边提醒。 二老太太只得暂时按捺住心思,上前行礼:“早知贺巡检会登门,家中其余人也会前来相迎。” “那倒不必,”贺巡检道,“本官来杨家只因职责在身。” 说着看向旁边的文吏。 文吏拿出文书递给二老太太。 二老太太识字不多,正要递给身边的管事。 陈举上前一步,将文书上所写,简单叙述了一遍:“杨明山和邹氏俱已招认,这桩案子虽非他们主谋,却试图隐瞒真相,差点酿成大祸,需等衙署过堂论罪。” 二老太太眼前一黑,立即捂住了胸口。 “冤枉,”二老太太知晓不该这时候辩驳,儿子的安危到底让她乱了方寸,“定然是有什么误会,我那媳妇……平日做事大意了些,可能处置不当,我家明山在外奔忙,如何知晓家中事?还请巡检大人明察秋毫。” 话音落下,贺檀并不说话,二老太太还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又上前几步。 这巡检突然来到杨家,还不就是为了他们机会打点? 这种事,二老太太熟悉得很,她再次向贺巡检躬身:“巡检大人,外面冷得很,您一路辛苦,还是进门烤烤火。” “怎么?”贺檀面容冰冷,“想要避开人,贿赂本官?” 二老太太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一下子就熄灭了,还带走了最后一抹余温。 在贺巡检的威压之下,二老太太忙道:“没有,没有,老太婆哪里敢……” 陈举冷哼道:“朝廷文书在你手上,你却说你儿无罪,难不成……大梁律对你们杨家没用处?” 这下二老太太再也不敢打什么歪主意,只顾得躬身赔礼:“是老婆子说错了话,哪里敢质疑大人?老婆子……老婆子是糊涂了。” “你可不糊涂,”陈举道,“方才还要将罪责都推给家中媳妇,孰轻孰重可是分得清清楚楚。” 二老太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却不敢再做别的,恐更触怒了贺巡检……老四可还在他手中。 “既然没有了质疑……” 陈举话刚说到这里,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刚好打断了他。 “民女还有个不情之请。” 陈举转头看去,正是张氏身边的谢玉琰。 谢玉琰这话,也是说与贺檀听的。 贺檀看向谢玉琰:“若是有关本官职责,本官自然义不容辞。” 王鹤春站在不远处,与之前在衙署时的懒散不同,眼睛中多了几分神采,静静地瞧着这一幕。 谢玉琰道:“此事因我而起,若不能说清楚,恐怕会滋生谣言,有损杨六郎忠义的名声,还会连累三娘子和杨小郎君。” 说到这里,她转身看向围看热闹的人群。 “刚好邻里乡亲也在这里,大家就与我做个见证。” 人群中自然没有人回应,但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谢玉琰,周围也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谢玉琰道:“之前陈军将说的,大家想必听到了。” “我是被掠卖人绑来大名府的,又遭加害,当做‘尸身’卖给了谢家,幸好杨三娘子发现我尚有气息,这才将我救下,否则定难逃活埋的结果。” 说完,她看向杨老太太:“身为苦主,我心中也有疑问,杨家买尸冒充谢十娘,杨家是否早就知晓?” 杨老太太道:“自然不知晓。” 谢玉琰道:“那你们怎么清楚谢家有个刚病死的十娘?” “是……”杨老太太道,“是谢家来人与我们说的。” “与谁说的?” “老太爷……” 杨老太太急于辩解杨家与谢家并非提前预谋,立即将实话讲了出来,话脱口而出,杨老太太就后悔了,他们原本打算,等风声过去之后,将与谢家联姻的事推给张氏,毕竟这事说出去有碍名声。 等大家忘的差不多了,只会以为是张氏贪财,差点弄出一桩人命,过去那么久,谁又会真的去探究真相? 就像当年是族人恳求三房走趟海运,而非三房一意孤行,差点葬送全族一样。 可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又有那么多人听到,日后可就再难改嘴了。二老太太愤恨地看了谢玉琰一眼,刚要转开目光。 “老太太这般瞧我,是否觉得,我不该在这里?” “我也不想,是你们抬我进的杨家。” 谢玉琰当众揭穿二老太太的心事,立即引来周围的嗤笑。 二老太太察觉自己上了当,万不能在人前再失态:“哪会如此思量?” 谢玉琰道:“那我就是应该在这里了?” “你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二老太太身边的管事忍不住道,“无论如何回应,都是不对……” “我差点在杨家丢了性命,”谢玉琰道,“难道多问两句就要被说成刁难?” 管事无从反驳,立即涨红了脸,再也不敢多嘴。 谢玉琰道:“我被三娘子救下之后,还以为杨家是贤善人家,原来是我想错了?” 贤善人家是老太爷一直想要的,可不容有失。 二老太太狠狠地瞪了一眼管事:“是老婆子对下人疏于管教,回去定会责罚。” 谢玉琰显然并不相信,她担忧地看向贺檀。 贺檀之前还好奇,这小娘子到底想让他做什么?看到这里,大约有了个猜测。 “大人,”谢玉琰道,“家中起火,三娘子舍身救我,算不算义举?” 贺檀点头:“自然算。”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既然是义举,是否就不该受责难?” 贺檀皱起眉头,顺着谢玉琰的话问道:“谁会责难?” 谢玉琰不加遮掩地将目光落在杨家二老太太身上。 二老太太有种突然被拎出示众的感觉,此时此刻她万分后悔,她就不该急着迎出家门。 谢玉琰道:“难保有人觉得,若非三娘子多事,杨家也不会遭受这次风波,到时候棺盖一落,谁又知晓埋的是个活人?” 贺檀目光一沉。 二老太太忍不住腿脚发软,被那贺巡检一盯,怎么好像自家已经做了那种事,正在遭受审讯? 她从心底里盼着贺巡检不要被那女子带歪了,真的再给杨家添个罪名。 贺檀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巡检衙门本就在严查掠卖人口之事……” 说到这里,贺檀心中一亮,他刚刚走马上任,正缺这样一个机会立威,眼前这小娘子倒是误打误撞,合了他的心意。 贺檀继续道:“我们也早就获知一些城内外掠卖人的消息。所以即便杨家刻意隐瞒,待我们抓住掠卖人,严加审讯,就会知晓还有这样一桩。到底是贩卖尸身,还是害人充尸,开棺查验,就能真相大白。” “到那时,杨家的罪名就不是试图隐瞒真相,而是害人性命。” 贺檀再次看向二老太太:“莫要欺瞒本官、藐视法度,试图用银钱收买朝廷命官,若不听劝告,不妨在本官面前试一试,看看这大梁的官员是否都能遂了你的心意。” 贺檀目光幽深,他这话是说给那些人听的。 谢玉琰道:“这么说,是三娘子救了杨家,而非害了杨家?” 贺檀道:“自然。” 深吸一口气,谢玉琰看向周围:“贺大人的话,诸位可听清了?敢问各位街坊,杨六哥舍身报国,三娘子救人性命,这母子是否忠义?还请四邻为他们正名。” 第10章 保人 “杨六哥为国效死,若这还不算忠义,什么才算得上?” 先开口的是一个瘸腿的男人,他也曾是个丘八,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好在最终活了下来,得以返乡。 许多人就没他这么好运了。 有的甚至还被人割了头颅筑京观,那惨烈的情形,不曾亲眼见过的人,无法想象。 他们浴血奋战,马革裹尸,为的不是名声,可也容不得旁人质疑。 有人开了头,立即就有声音跟上。 “杨家三娘子教子有方,又舍身救人,自然也是大义。” “我那侄儿就在静卫军,听说金明寨的那些将士,死守城池好几日,后来人都快死绝了,城门才被攻破。朝廷援军重新拿回金明寨,给他们收尸的时候,他们每人身上都拔出上斤的箭头。” “怪不得他们大多数人骨殖无存,尸身残破的不成样子,哪里还能辨认出谁是谁。” “永安坊出了这样的忠义之士,咱们也跟着脸上增光。” “说的没错。” “六哥儿在家中时,也一样听话,帮我遮过房顶,当时……唉……可怜这么小的年纪。” 陈举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也觉得欣慰,本来刚刚他想要站出去先说话,却被王大人示意阻拦。 现在想想,他开口岂非本末倒置?这小娘子要的是坊中邻里对杨家母子的认同。 张氏环顾一周,看着那些为六哥儿正名的邻里,忙躬身行礼。在众人的声音中,不禁湿润了眼睛,当时六哥儿的死讯传来时,二房老太爷只顾着借这桩事光耀门楣,哪有半点的难过? 可是如今从身边众人脸上,她看到了许多同情、惋惜的情绪。 杨二老太太瞧着这阵仗,脸色难看,却不能表露出半点的不悦,被如此一搅和,以后族中谁也不能轻易为难张氏母子,否则张氏出门一哭诉,这些人说不得就会站在她那边。 早知会是这般结果,开始就该想个法子阻止。 现在一切都晚了。 杨老太太正在思量如何收场,人群向两边散开,紧接着一个年过五旬的男子走过来。 “禀贺巡检,下官方适,乃永安坊坊正。” 方适躬身,额头上的汗水也落下来。 这么冷的天,他却满头大汗,可想而知,这一路赶的有多急。这着实不能怪他,今日杨家失火,他这个里正免不了被责问,刚跑了一趟县衙,又被问起杨明山的案子,他马不停蹄又去了巡检衙门,在那里得知巡检大人不在衙门。 他从文吏那里看了公文,正准备请文吏喝酒,将此事来龙去脉再弄弄清楚,就听说巡检大人到了永安坊。 人赶到杨家门口,就瞧见了眼前这大阵仗。 方适都想要去庙里求张符了,他会不会无意中冲撞了哪位神仙?怎么今日发生的事,加起来比去年一年都多? 重要的是,永安坊惊动的还是刚到的贺巡检。 新官上任三把火,最难惹的就是才走马上任的大人们,更何况贺家乃武将世家,又有王氏这样的姻亲。 贺巡检脑门儿上就写了四个字:得罪不起。 幸好方适方才听到了众人谈论的事,当下也就接了过去:“方才我都听到了,杨三娘子大义救人,着实是一桩美谈,永安坊日后谁造谣生事、乱传不实之言,我定然将人拿办送去衙署。” 杨明经跟在方坊正身后,听到这话,心里漏了一拍,总觉得坊正这话,有意指向杨家。 知情不报的事还没解决,眼下又添了一桩。 而且……杨明经的眼皮跟着跳了跳,总觉得这还没完。 果然,一道声音再度响起。 谢玉琰道:“我既然被抬入了杨家,与杨六哥行了礼,就是结为了夫妇,日后必定好生奉养母亲,帮着母亲将九哥儿养大成人,全了这份情义。” 这话一出,周围免不了又是一阵议论。 贺檀道:“你可想好了?” 谢玉琰应声:“我被人掠卖来大名府,没有长辈在身边,也请巡检大人和诸位做个见证。” 贺檀点点头,看向张氏:“可有婚书?” “有,”张氏道,“就在家中。” “我去取。”杨钦说一声,就向院子里跑去,不一会儿功夫就将婚书送到贺檀面前,还递过了笔墨。 贺檀在婚书最后,填上了自己的名字作保。 这婚事就算成了,没有人敢再说,这位“谢十娘”不是杨家的媳妇。 身边众人纷纷向张氏道喜。 杨明经却只听到头顶突然炸开了一记响雷。 杨二老太太更是半晌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那“谢十娘”要留在杨家? 还请贺檀做的保人,就这么定了?更吓人的是,那陈军将从方才起就一直盯着她,好像她只要敢上前阻拦,就会将她生吞活剥。 陈举心中欢喜,他早就说了,这桩事能成,他也算是第一次促成一桩婚事,日后还要时时提起。 思量到这里,陈举眼皮忽然一抽,心头也跟着发紧,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怎么会有种不好的预感? …… 谢玉琰上前几步向贺檀行礼感谢,她也没忘记一直站在旁边的王鹤春。 别看王鹤春没说话,但她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尽收他眼底。 她今日这般张扬何尝不是给他瞧的? 贺檀道:“日后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来府衙寻我。” 谢玉琰点头。 便在这时,王鹤春递给杨钦几本书册:“明日来衙署,我带你去见城内的一位先生,他可教你读书。” 谢玉琰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贺檀要将杨钦叫去询问,再送出这些。 没想到,根本不必费那番周折,就被“他”猜透了。 不过仔细一想……大梁论读书谁又能及得上他? 这般聪明、懂得为人解忧。 谢玉琰下意识想要看赏。 心中这样想,却已经向王鹤春福了福身:“多谢大人。” “我只是个书生,”王鹤春道,“离大人还差得远。” 是与家中那位老大人差得远吧? 谢玉琰自然不会与他争辩这些,眼下的王鹤春看着温和,谁知那双眼睛中暗藏多少汹涌。 不过,这样的人送到眼前,跟在后面的不知有多少利处,她得都接下。 王鹤春看着“谢十娘”再自然不过的目光,言语、举动自然而然,看不出有任何盘算的心思。 但那略带错愕接下他书册的杨钦,随即展开的笑容中分明带着几分钦佩,这钦佩自然不是给他的。 事情都办妥当,谢玉琰目送贺檀等人离开,转身要与张氏一同进门。 二房老太太目光阴沉,吩咐张氏道:“你与我过去说话。” 张氏自然应声,不过才走了几步,二房老太太就发现那谢氏居然也跟在了身后。 “你……”二老太太皱眉看向谢玉琰。 “我也有事要禀告老太太。” 二老太太皱眉刚要将谢玉琰打发了,却听到谢玉琰道:“方才老太太说,谢家是与老太爷议的亲,我想看看谢家送来的喜帖,上面写了陪送田产多少,嫁妆几何?” 第11章 身份 谢氏哪有什么嫁妆? 谢家会为一个假女儿置办金银? 谢氏不清楚这些?怎么好意思理直气壮地问? 杨二老太太和身边管事气势汹汹地瞪着谢玉琰,旁边的张氏都跟着心里发颤,但谢玉琰却像是没看到似的。 “谢家不给嫁妆,老太爷凭什么与他们议亲?” 谢玉琰道:“凭白捡了个为国捐躯的女婿,蹭上了忠义的名声……这么好的事,老太爷为何选了谢家?” 杨二老太太突然愣在那里,谢氏这话让她没法反驳。 “嫁妆单子在我这里。” 杨明经的娘子何氏快步走来,杨二老太太见到何氏,不禁松了口气,不过脸上也多了几分埋怨。 刚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何氏却没赶过来,等到巡检衙门的人走了才肯露面。 何氏边走边用帕子掩嘴咳嗽几声。 走到跟前,她先向二老太太行礼,又唤了杨明经,这才看向张氏和谢玉琰。 何氏生得皮肤白皙,面庞略微圆润,眼神温婉,看起来十分和善。 “这都怪我,”何氏道,“这段时日身子不太好,有些事也就疏忽了,嫁妆单子没能送去给三房弟妹。” 何氏病了有几个月,这是杨氏一族都知晓的,也是因为这个邹氏才会帮着管家。 “谢家都送了些什么都在这单子上。” 这桩亲事是冥婚,大多数陪送都是纸活,谢玉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指使杨钦烧了。 何氏将嫁妆单子递给张氏:“的确还有两抬嫁妆,都放在了西院里,没来得及转交给弟妹。” 若是平时,张氏也只能点头应承,想要的东西有了,还能说些什么? 可现在她身边多了谢玉琰。 “除此之外,咱们家可请谢氏帮过忙,或与谢氏有什么生意?”谢玉琰盯着何氏,“伯母可知晓吗?” 何氏本以为拿了嫁妆单子前来,一切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不料四哥儿媳妇还有后话。 “这……应该是没有吧!” 谢玉琰松口气:“那就好。” 众人盯着她瞧,所以呢?后面的话怎么不说了?“这就好”是什么意思? 杨二老太太一口气提不上来,何氏的面色也渐渐变得难看。 杨钦看着眼前这些人,心中满是欢喜,没想到嫂嫂几句话,就让她们这般狼狈。 要知道杨二老太太一向讲究多、脾气也大,动辄就会训斥母亲,二伯母何氏倒是脸上总摆着笑容,让人觉得好说话,其实……去年冬天母亲生病,杨钦也曾找到何氏,想向族中赊些银子,何氏硬生生拖了三日才给。 若母亲的病症没能及时好转,恐怕那年冬天就剩他一个人了。 眼看着谢玉琰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杨明经硬着头皮问:“四哥儿媳妇,你为何要问这些?” 谢玉琰道:“我要去衙署状告谢家。” 杨二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正准备眼前发黑晕厥在地,却又被谢玉琰接下来的话,激得清醒了。 “只要我们杨家没有因此收受谢家的好处,”谢玉琰说着将张氏手中的嫁妆单子接过来,叠好揣入怀中,“没有变向的利益交换,那我的这桩案子,就与杨家无关。” “四叔、四婶还在衙署里没回来,所以有些内情我也不知晓,故提前证实。既然二伯母说没有,我就能放心地写状纸了。” “这嫁妆也不是我想要的,都是交给衙署的证物,二婶好好保管,莫要丢失。” 杨二老太太这下是真的喘不上气了,她伸出手:“谢家是什么人家?你怎么敢……” 谢玉琰淡然道:“他们害我,难道我不该告?” 杨二老太太咬牙:“你这是……这是……要节外生枝。” “心里没鬼,怕什么节外生枝?”谢玉琰有些奇怪,“也不光是我,四叔、四婶也被牵连下狱,这都是谢家害的,难道不该向谢家讨个道理?不去状告,才会被人议论我们杨家心里有鬼、遮遮掩掩。” “再说,六哥儿不在了,我为何要答应嫁入杨家?” “我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在大名府没有户籍就算是流民,一个女子势单力薄,怎么与谢家斗?现在不同,我有杨氏一族做靠山,无论告到哪里,与谢氏纠缠多久,我都不怕。我是杨氏的媳妇,我的事就是杨氏一族的事,身后这么多族人在,就算再难我也能撑下来,直到冤情得雪的一天。” 杨二老太太是真的支撑不住了,她几乎能预见到,杨氏一族会毁在这“谢十娘”手中。 “既然嫁到杨家,就要听从族中长辈安排,”杨二老太太声音颤抖,“你若是敢胡来……” “有德者掌家,家族才能昌盛,寡廉鲜耻、武断、蛮横,不弄清是非曲直,不问情由,便作的决定,不能遵从。” 谢玉琰沉下脸,神情中多了几分肃穆:“老太太可能不了解我,我失去了记忆,也不太了解我自己,但毋庸置疑,我定然出自书香门第,乃高门大户之女。” 她说着摊开手:“手上有握笔的茧子,心中自有诗书的道理,我堂堂正正进了杨家门,在府衙有了正式的户籍,将来我娘家人追查过来,无论我是生是死,都能依此辨别我的身份。” 谢玉琰有意停顿片刻,然后她忽然展颜露出笑容:“我好不好,事关杨氏生死荣辱,二祖母、二伯、二伯娘,你们说对不对?” “你,你……”杨二老太太此时此刻只能说出这样一个字。 谢玉琰却没有耐心与她兜圈子,她笑容一收,目光微深。 杨二老太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这一刻,从谢玉琰身上看出几分雍容来,当下心中瑟缩,生出几分惧意,竟然不敢直视谢玉琰的眼睛。 谢玉琰道:“钦哥儿,刚刚那位主薄与你说了什么?” 杨钦声音清脆:“他说,让我明日去衙署,他要带我去见城内的一位先生,先生可教我读书。” 谢玉琰道:“明日你若不去呢?” 杨钦回应的干脆:“那位主薄定会让人上门询问。” 谢玉琰目光挪向杨明经:“主薄大费苦心地做这番安排,不就是让钦哥儿借着读书去报平安?二伯你说,衙署的官老爷为何要如此关照我们呢?” 杨明经吞咽一口,谢氏说的可能是真的,进了衙署要由稳婆验身,巡检衙门兴许真的对谢氏身份有所猜测。 大梁那么多高门大户,一时半刻也很难查出哪家丢了女眷。即便这样,稳妥起见,在弄清楚之前,绝对不能轻易动谢氏。 杨明经这样想着,脸上换了一副笑脸:“不是不让你状告谢家,有些事还需从长计议,你放心,既然进了杨氏门,杨氏一族必然庇护你。” 杨二老太太见杨明经目光闪烁,就知道儿子惧怕的是那位贺巡检,当下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死死地压制心头的怒火。 “折腾了一天,大家也累了,”杨明经继续道,“三弟妹带着六哥媳妇儿先回去歇着,我……去打听打听案子到了哪一步,再与六哥儿媳妇商议后面该如何安排。” 谢玉琰应声:“那就……辛苦二伯了。” 眼看着张氏等人离开,杨明经和何氏才扶着杨二老太太进了门。 将下人都打发下去,杨二老太太迫不及待地开口:“老二,你真的相信,她是什么高门大户之女?你真的要帮她一起对付谢家?” 第12章 机会 “娘,”杨明经低声道,“儿子方才那么说,只是权宜之计。” 杨明经不可能为了“谢十娘”与谢家为敌,两边孰轻孰重他根本不用去思量。 至于“谢十娘”那些话…… 何氏低声道:“方才离得近,我瞧见谢氏手上,真的有握笔留的茧子。” 何氏父亲十九岁就中了秀才,可惜之后二十年,年年名落孙山。直到家中破落的不成样子,再也没有银钱供她父亲读书,家中人都劝何氏父亲放弃。何氏父亲犹不甘心,便将何氏许配给了杨明经,这才凑齐了赶考的银钱。 那时候的杨家二房可不是现在的风光,在族中没有田产,靠着三房讨生活。她因秀才女儿的名头,被三房老太太格外看重,早早就被安排在族中做事。 既然在这上面吃到了好处,何氏对读书人的那些事也就很关切,了解的也比寻常人多些。 谢十娘说话的时候,她刻意盯着谢十娘的右手去瞧。 中指上有一节皮肤粗糙,那是常年书写才会有的,身上也隐约露出几分书卷气。她能肯定谢氏读过书,这一点不会错。 只有高门大户,才有财力供一个女子这般写字。 以此推测谢氏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杨二老太太刚因杨明经的话松一口气,听何氏提及这些一颗心再次揪起来,眼睛都有些发红。 杨二老太太愤愤地道:“怎么就将她娶进门了?” 他们早就知道谢家会弄个尸身来顶替,却没料到谢家能在这上面出错,大名府每日都有女眷过世,怎么偏偏弄个没死的? 杨二老太太道:“那可怎么办?为着这些……就让她这般祸害杨家不成?” 杨二老太太想到一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何氏道:“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只能说谢氏从前的日子过的不错。” 杨二老太太不明白。 何氏继续道:“大梁年年都有被砍头的官员,那些也都是读书人。也只有家道中落,家中女眷才能流落在外。” “对,对,”杨二老太太从没觉得何氏这般贴心,“肯定是败落了!就她说的那番话,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家族气运注定不会长久。” 今天刚过门就骑在了她脖子上,为了大局让她退让一次也就罢了,绝不能每次都受这样的窝囊气。 杨二老太太恨不得早些收到消息,最好的结果就是,谢氏死爹、死妈,被灭了全族。 杨明经知晓二老太太的心思:“无论如何,得早点查清谢氏的身份,儿子想来想去,这桩事得交给谢家去办。” “谢家由南到北运送米粮,方便打听消息,”杨明经道,“有些事不好查,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拿着‘谢十娘’的画像和大致情形出去问,或许很快就能有结果。” 杨二老太太听得眼睛发亮:“谢家比我们更恼恨那‘谢十娘’,不怕他们不出力。到时一切查明白,看我怎么发落她。” 让谢氏后悔今日这般顶撞她。 比起杨二老太太的欢喜,杨明经喜忧参半,谢氏的身份交给谢家去查,但贺檀怎么办?贺巡检显然站在了谢氏那边。 他有预感,贺檀不光是为了谢氏这桩案子,而是借着这桩事,想要改变大名府的局面。 他听说朝廷要查商贾,到底如何查,他却不知道。 无论如何,杨家不能首当其冲。 难道真让四弟说中了,他得去请贺氏族中出面帮他向贺檀求情? 杨明经拿不准,贺家那些买卖,贺檀到底知不知晓? 杨明经心中一团乱,杨家是不能再出事了,可那谢十娘不是个省油的灯,让她本本分分,只怕不可能。 “娘、夫君,”何氏这时开口,“若你们怕那‘谢十娘’再生事端,不如找些事让她去做。” 杨二老太太看向何氏:“你有什么好主意?” 何氏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笑容。 …… 三房母子的屋子,在杨氏祖宅的西北角。 小小的一间房,里面只有些破旧的家什,唯一让人能看过眼的,就是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即便是这样,桌面都被补了好多次,可见她们的日子过的有多拮据。 杨钦刚进门就去折腾炭盆。 张氏道:“一日不在家,屋子里冷些,等端来炭盆就会好许多。” 前世杨钦与谢玉琰提及过,他母亲张氏死在一个很冷的冬日。 张氏找出两条最厚的被褥,铺在床上,让谢玉琰躺下去歇着:“你的伤还没好,身子又单薄,明日让钦哥儿去请个郎中,好好抓几付药回来补补。” 往常张氏是没这个银钱的,但杨六哥儿阵亡,朝廷送来了抚恤,有米粮和布帛,还给了六十多贯钱。 谢玉琰道:“能不能买到石炭?” 石炭不是窑中烧出的木炭,而是从地底下采出来的,前年开始有人贩卖,石炭比木炭扛烧,可价钱也是极贵。 “族中会卖些给我们,”张氏道,“但不好用。” 谢玉琰道:“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杨氏族中每年都会购置些石炭回来,好的留给二房自己用,差一些的卖给族人,到张氏这里的时候,花银钱只能买到碎末。 不买还不行,那是族中对他们母子的“照应”,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张氏每年在族中做事赚的银钱,也只能堪堪够他们母子度日。 张氏道:“族里确实比外面卖的便宜些。” “那也得能用,”杨钦冷哼一声,“这么碎的石炭,丢在火里,烟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闻久了还头晕,张秀才说,石炭有毒,用不得,会死人的。” 张秀才就是杨钦为自己寻的“野先生”,不用给束脩,只要哄得他欢喜了,就能教他几个字,还能将书上晦涩难懂的话,解释给他听,虽然大多时候,秀才解释完了,杨钦还是听不懂,但杨钦已经满足了,毕竟不要银钱。 谢玉琰看了那些堆积起来的石炭碎,又跟着张氏在这个小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才又回到屋子。 杨钦已经将炭盆烧好,搬到了谢玉琰脚边,他眼睛中透出几分忧虑,恐怕谢玉琰看到他家中太过破烂,转身就走了。 “你们有什么打算?”谢玉琰道,“我知道朝廷给了些抚恤银钱,你们准备拿来做些什么?” 张氏摇摇头:“没……想过。”这些银钱,听起来不少,但请郎中吃药也极贵,用一用大约就差不多了。 谢玉琰道:“坊门要打开了。” 这个消息,张氏也听说了,早些年许多地方的坊墙都已经拆除,大名府是大梁的北方门户,因为战事一直没能行新政,现在北方战事少了,大名府可能就会与南边那些府城一样…… 谢玉琰接着道:“坊墙拆除后,接下来就是解除宵禁。” 张氏懵懵懂懂:“你是说……出去做点小买卖?”她听说过,有些府城夜里还能遇到商贩卖东西。 “不光是卖东西,”谢玉琰道,“朝廷新政颁布,我们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应新政。将来提及大名府的新政,就要想到我们。” 张氏听明白了,可她却愣在那里。 提及新政,就要想到他们?这……怎么可能?他们哪里来的本事? 半晌,张氏才道:“我们……什么都没有,要怎么?” “谁说什么都没有?”谢玉琰看向窗外,“我们不是还有杨家吗?” 谢玉琰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叫喊声:“三娘子可在屋中吗?我家二娘子请您明日辰时去南院的小库房。” 张氏看向谢玉琰,谢玉琰点头:“看来我们想要的东西,得从那里找了。” 第13章 陷阱 张氏听说何氏明日让她去小库房,心里就忐忑不安,不知道何氏又要做什么。 这些年她没少在二房手里吃亏。 “定是没安好心,”杨钦脸上满是戒备和厌恶,“二房老太太刚刚就想将娘叫过去训斥,没想到被嫂嫂拦下了,现在又想了别的法子来算计。” 这种事不是杨钦胡乱猜,他是看的太多了,五岁的时候,二房管事妈妈给了他一块点心,转眼就诬陷是他偷拿厨房的东西,族中但凡有谁丢了什么,目光总会立即落在他和母亲身上。 本来母亲才求了临坊魏氏家的大娘子,待他七岁的时候,让他前去魏氏族学旁听,有了这些闲言碎语,魏氏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前去了。 从那以后,二房那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即便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都可能会成为 即便他和母亲没惹着族中任何人。 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连陌路人都不会害他们,族人却要向他们动手,他们可是血亲啊?为何如此看不得他们好? 每次二房的人来,他都恨不得拿起棍棒,将他们赶得远远的。 杨钦道:“要不然明日我过去,我就说娘不太舒坦,有什么话让她与我说。” 谢玉琰没等张氏回应就淡然地开口:“本来就是我算计他们,用不着担忧。” 张氏和杨钦登时愣在那里。 …… 屋子里传来阵阵香气,很快杨钦将三大碗面条捧上桌,还有几张糖饼和小咸菜。 杨钦将糖饼放在谢玉琰面前:“嫂嫂尝尝,我娘做的糖饼最好吃。” 自从刚刚喊了谢玉琰“嫂嫂”,杨钦就都这样称呼,而且……越说越顺嘴,心中也愈发觉得亲切。 谢玉琰是真觉得饿了,方才说着话,她肚子里就“咕噜”“咕噜”一阵乱响。 张氏这才想起来,他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尤其是谢玉琰,不知道有几天米没下肚,在衙署也只是吃了两块点心充饥,思量到这里,也来不及再去琢磨别的,忙去了灶房做饭。 灶房里只有秋日里晾晒的菜干和提前腌好的咸菜,张氏也是用尽了浑身的解数,才做出这些吃食。 张氏看着谢玉琰咬了一口糖饼,心里就涌出一阵欢喜。 这一整天,她们母子都被谢玉琰照应着,现在她总算能为谢玉琰做点什么了。 要说不满意就是吃食不太好,张氏盘算着,明天一早坊门开了,她就去市集,先去买点肉和鸡蛋,给谢玉琰补补身子,再去请个郎中回来。 谢玉琰一张糖饼下肚,立即感觉到身上暖和不少,然后她就发现,张氏没有动糖饼,杨钦也只是掰了一小块。 这母子两个将好吃的都留给了她。 谢玉琰将糖饼分给张氏和杨钦,两个人自然不愿意去拿,但看着谢玉琰也不肯吃了,知晓拗不过,这才伸手接过。 吃饱了饭,身上也多了几分力气,谢玉琰伸手给自己搭脉,她如今这身子,气虚血亏,需要好好将养,若是能用些药,开春的时候就能痊愈,若是不得养,则需更久,还可能会落下病根。 “嫂嫂通医术?”杨钦靠过来。 谢玉琰道:“读过书的人,有机会都会看几本医书。”她遭废黜被送去道观的那些年,跟着师父读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书。 除了医书之外,师父格外喜欢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杂学,后院里除了炼丹,还捣腾些小物什。 等到谢玉琰将手挪开,张氏立即问:“怎么样?” 谢玉琰道:“没有大碍,我自己写张方子,明日娘帮我去药铺抓几付回来。” 张氏也算知晓了一些谢玉琰的脾性,便也不再劝说:“那就先这样试试。” “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谢玉琰说着将名字的几个字写给张氏和杨钦看,“在外面还称呼我为谢十娘。” 名字是自己的,对外的称呼如何她也不在意,今日是谢十娘,明日还会有更多别的叫法,“谢十娘”是免得邻里忘记杨家、谢家的所作所为。 说完这些,谢玉琰提及明日何氏请张氏去小库房的事。 “何氏是要将小库房的钥匙交给三房保管。” 张氏脸色就是一变:“无论她怎么说,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接下。万一库房里少了东西,或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也说不清。” 谢玉琰道:“库房里的物件儿肯定有问题,但库房的钥匙,娘要接下。” 张氏诧异:“那不是将把柄送到二房手中?” 谢玉琰神情依旧淡然,显然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眼里:“我早给他们铺好了路,他们要做什么,我心中清楚。” 张氏听不明白,谢玉琰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她做事很少与旁人说明,但想起前世挡在她面前的杨钦…… 谢玉琰道:“回杨家的时候,我为三房正‘忠义’之名,以后二房想要对付三房,就要先毁了三房的名声。” “进门之后我又刻意提及嫁妆,要挟何氏好好保管。二房想要再对付我们,必然从我抛出的这两件事下手。” “我提前限制了他们的谋划方向,就像提前给他们出了道考题,无论他们怎么作答,都在题目限制之内。” “至于何氏要怎么做,也并不难猜,何氏杨明经的妻室,该由她来掌管内宅,但在六哥儿的事上,出面的却是邹氏。不难看出二房老太太偏心次子杨明山,邹氏就是借此才能与何氏抢夺权柄。” “何氏的手段我也看过了,比邹氏强一些,她断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权柄被邹氏抢走,除非她做了错事,留下把柄在二老太太和邹氏手中。” “那错事闹出来,会让她在族中威信尽失。管家娘子会出的差错,八成都是贪了公中的财物。” 说到这里,谢玉琰抬起眼睛看向张氏:“这下你知晓何氏要怎么做了?” 张氏想了想还是摇头。 谢玉琰道:“何氏只要将错事嫁祸到三房头上,一来让三房丢了名声,二来无论是二老太太还是邹氏,为了对付我们都只能站在何氏那边,永远不会对别人说出真相,何氏身上就再也没了过错,又能好好地做她的管家娘子了。” “何氏借着还我的嫁妆,将小库房交予母亲,看似是向我们低头示好。而我本就想要这嫁妆,又想帮着三房再次夺回管事大权,掌管钥匙就是第一步,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仅仅一天的功夫,张氏不知被惊到几次。 谢玉琰这番话,她琢磨一辈子也是应当,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这些年他们屡屡被算计,不是因为二房的人太聪明,而是她太蠢。 “那我们……”张氏道,“要这钥匙有何用?要揭穿何氏的用心?” 谢玉琰嘴角扬起:“钥匙拿来做什么的?不就是方便从中取财物?” 至于何氏…… 前世,了解谢太后的人都知晓,她身边办事的人,不少都曾与她为敌,旁人可能会将他们除掉,而谢太后……一直用得很趁手。 第14章 钥匙 灶房里,杨钦蹲在一旁添柴,火光映得他眼睛发亮。 张氏也轻松了许多,她现在还不太清楚明日到底要怎么做,但有谢玉琰在身边,她就莫名觉得安心。 “娘,”好半晌杨钦才道,“我定会与嫂嫂好好学,将来也能多多帮忙。” 张氏点头,背过身的时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六哥儿没了,但为她和钦哥儿送来了谢玉琰,以后他们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 折腾了一整日,谢玉琰感觉到异常的疲乏,洗过澡之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格外安稳,醒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摇铃,以为自己还在慈安宫。 直到转头,看到透过窗子照进来的阳光,谢玉琰才完全清醒。 杨家三房的屋子很破旧,但阳光却比慈安宫的更加明亮。 经历一场生死,没想到能够再回世间。 谢玉琰嘴角扬起,露出一抹笑容。 床边摆着一套干净的衣裙,显然是张氏放在这里的。 杨家有两间屋,张氏与她住在一起,昨晚她睡着之前,似是听张氏窸窸窣窣的起了身,她还以为张氏放心不下杨钦,要去瞧一瞧,没想到是连夜为她改衣裙。 听到屋子里有动静,张氏敲了敲门才走进屋。 谢玉琰脱掉了身上那大红嫁衣,洗干净了脸妆,束起的头发也放了下来,没有任何的妆饰,却反而衬得她皮肤如玉石般细腻,一双眼睛更是明澈动人,嘴唇就像染了一抹嫣红,明丽的恰到好处。 谢玉琰不知在想些什么,略微有些失神,再加上才醒来,还有些困倦,于是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看到谢玉琰这般模样,张氏不禁跟着一笑,昨日谢玉琰展露的手段太过厉害,直到现在张氏才意识到谢玉琰只有十六岁。 “衣裙很合适,”谢玉琰向张氏道谢,“辛苦娘了。” 张氏哪里会觉得辛苦,只要谢玉琰穿着好,她心里就欢喜。 “等过了丧期,我再带你去买些好布料做衣裳。” 谢玉琰点头:“族中知会了吗?要何时给六郎下葬?” 提起六哥儿,张氏眼睛又是一红,她垂目遮掩过去:“要请先生再来算日子。”其实张氏也想明白了,入葬的就是具空棺,对于族中来说就是做做样子。 梳洗好,两个人坐在桌边用饭。 张氏道:“钦哥儿一早就出去了,要提前去衙署等那位主薄大人。” “你写的那张单子钦哥儿也放好了,他说了,定会将你要的东西置办齐备。” 昨日他们就商量好了,分头行事,杨钦去衙署见王鹤春,她们在家中应对何氏。 张氏带着谢玉琰前往南院,路上刻意绕了大半圈,让谢玉琰熟悉杨氏祖宅的布局。 “城外还有田产,”张氏道,“那边也修了几间房,耕种的时候,便在那里歇脚。从前还有两个瓷窑,现在都不用了。” 杨氏一族的家业不算太多,但房屋和田产加起来,也算是城中的一等户。 谢玉琰道:“瓷窑为何不用了?” 张氏摇头道:“我只知道烧不出好瓷器,从前是长房管这些,长房的大伯过世后,烧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差,没有商贾愿意收,去草食上卖,又值不了几个钱,开窑要烧不少木柴,怎么算也不划算,二老太爷做主就将窑关了。” “后来长房偷着又开了窑,这回烧出的东西更不成样子,二老太爷一气之下,让族人将窑拆了。” 谢玉琰微微皱眉:“拆了?” “长房的人拼命阻拦,没能拆完,不过也被毁的七七八八,”张氏说到这里,停顿片刻,“那瓷窑本来很好的,当年咱们三房主事的时候,还将长房烧出的瓷器卖去了海上,老爷很是看重那瓷窑。” 张氏提及这个,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毕竟卖出瓷器的是她家郎君,只不过这桩事连杨氏族里的人都不相信,每当她提及,看到的都是轻蔑的嘲笑。 瓷窑赔进去那么多银钱,也就只有长房和三房还念念不忘。 “到了。” 说着话,两个人到了南院,何氏带着两个管事已经等在小库房门口。 看到这样的阵仗,张氏立即知晓,全都被谢玉琰猜中了,因为等在那里的管事,其中一个帮着族中理账。 何氏向张氏行礼,谢玉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叫一声何氏:“二娘子。”就算揭了过去。 何氏身边的管事妈妈,气得脸色发青,若不是怕坏了她家娘子的好事,她定然要开口斥责谢氏。 什么东西?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真当自己出自高门大户,腰都不肯轻易弯,怎么?怕行礼之后天打雷劈吗? 何氏倒是不在意,她亲切地拉过张氏,也想向谢玉琰伸手,可不知为什么,心中下意识地抗拒。 何氏看向小库房:“今天与三弟妹在这里见面,是想将小库房的钥匙交给三弟妹保管。” 张氏面露惊诧,怔怔地看着何氏:“这……这怎么行?” 张氏的反应与何氏预想中一模一样,这家中没人比她更了解三房女眷,毕竟三房掌家的时候,三房老太太就将她带在身边,本意是让她们妯娌协力管好这个家。 何氏咳嗽一声,接着道:“我身上的病症还要将养些时日,郎中的意思,非要等到开春才能好转,之前都是四弟妹帮忙……我也是糊涂,有三弟妹在这里,哪里还需交给旁人?三弟妹也无需推辞,弟妹的性子族中上下都看得清楚,小库房钥匙交给你,大家都放心。” “再说,这里面还有六哥儿媳妇的嫁妆呢。” 张氏还要开口拒绝,却被谢玉琰扯住了衣袖。 何氏心中一笑,果然谢氏忍不住了。 谢氏进了杨家的门,就提及嫁妆,口口声声说要交给衙署做证物,其实就是惦念着那些钱财。 何氏虽然没能将谢氏完全摸清楚,但也知晓个大概,三房穷成那般模样,谢氏怎么可能吃得了那般苦? 正当谢氏为银钱发愁的时候,她丢出这么大的好处,谢氏肯定会接下。 何氏接着道:“从前我有做的不对之处,三弟妹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我会设法弥补……老四和四弟媳……等他们从衙署回来,还会向三弟妹赔礼,这都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意思。” 这就是何氏讨好的话了。 若非昨晚谢玉琰提前知会张氏,张氏就算知道三房不会真心悔过,也会觉得他们有意大事化小。 见张氏不再急于推辞,何氏看向身边管事:“两个管事帮忙见证,我们先将库房里的物件儿都清点一遍,三弟妹觉得没问题了,再接这钥匙。” “三弟妹若是还不放心,就在这门上再加一道锁。” 昨晚张氏想了应对的法子,先请人做见证,然后再加一道锁,没想到被何氏提前说了出来。 张氏不由地看向谢玉琰,谢玉琰点点头,她这才道:“将账房的许先生也请来吧,有些筹算我不太会,再多一位管事更妥当些。”何氏既然安排了两个人,她也得再加一个自己信得过的。 何氏痛快地答应了,立即遣人去请。 不消片刻功夫,下人就领了位四五十岁的老先生前来。 人都到齐了,何氏拿出钥匙打开了小库房的门。 看着小库房里堆满的物件儿,张氏心里五味杂陈,虽说杨氏一族不止一个库房,但让她掌管钥匙也是三房老太爷在世的时候。 “娘,进去吧!” 比起张氏,谢氏好似更为急切。 何氏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三房以为有管事见证,将一切清点好了,就能万无一失?却不知晓,在他们踏入小库房这一刻起,就注定输了。 接下来的清点,让张氏更加意外,除了几件儿小物件儿因为存放不当有所损坏,其余的物件儿都与册子上记录的没有任何出入。 张氏也就更不明白,何氏到底在哪里动了手脚?这么想着,她额头上不禁沁出汗水,谢玉琰提前有了提点,她还找不出问题,真的就这样接下钥匙,后面出了差错…… 这么想着,张氏感觉到衣袖被拉住了。 “既然清点好完了,”谢玉琰道,“咱们就将钥匙接下吧!” 第15章 真的 张氏心中依旧迟疑,但是听到谢玉琰这话,还是从管事妈妈手中接过了钥匙。 管事妈妈笑着道:“三娘子您拿好了。” 钥匙到了手中,张氏立即牢牢地攥住。 何氏大抵能想到张氏此时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毕竟,就连她也没料到,还会让三房再插手这些,但这都是一时的,她能送得出去,自然也能拿得回来。 何氏刚想与张氏说话,余光却瞧见谢玉琰走到小库房门口,然后……她伸手关上了门。 众人的目光不禁落在谢玉琰身上。 谢玉琰抬起眼睛,淡淡地开口:“钥匙到了三房,小库房也要重新立规矩。” 两个管事和许先生登时互相看看。 他们知晓小库房定会闹出些事端,却没想来得这般快。 谢玉琰看向管事:“出入库的账目要修改,上面记录的物什名称要前后统一。” “莲瓣纹盘后面却被写成纹盘,中间被人换成了其他纹盘,谁来负责?” “还有这个三足花盆托,有紫釉也有蓝釉,今天记得是紫釉十件,蓝釉十二件,明日跟我要紫釉十二件。” “既然大家都在这里,就将库房里的物件儿重新记录。” “这些家具,柜与橱要分开记。” “屏风也不能写的这般简单,今日说屏风,明日就要重屏。” “布匹,按颜色、花色、料子区分……” “小库房的金银器物不多,却要用戥子重新称过算明白。” 管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小库房看起来东西是不多,但是如果照这样整理,恐怕要做好几个时辰。 库房中也没有火盆,站一会儿就能感觉到寒气从脚心往上冒。 想到这里,两个管事都求助地看向何氏。 “不用看二伯母,”谢玉琰道,“现在这里管事的是三娘子。” 话提到何氏,何氏也只好应道:“六哥儿媳妇说的对,小库房交给三房了。” 交给谁,谁就说了算,这就是族中的规矩。总不能刚刚拿了钥匙,转头就变了脸,她就算百般不愿,也得帮三房搭台子。 管事听得这话,只好去看张氏:“三娘子……咱们能不能慢慢收拾?若不然再寻些人手来?” 谢玉琰淡淡地道:“就一个小库房还要多少人?让人见了还以为,我们动用公中银钱养了闲人。” 既然是闲人,就会被撵走。 管事听得这话,再也不敢言语。 谢玉琰继续道:“从现在开始,物件儿进出库,都要记好时间,由谁取走,由谁归还,是否有损坏。” “将这些都做好,才能离开小库房。” 最后这话,委实让管事和账房先生都瞪大了眼睛。 必须都做完? 现在张氏明白了,为何吃饭的时候,谢玉琰让她多吃些,两个人还一人揣了只小暖炉,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何氏不肯说话,张氏更是言听计从,两个管事就知道没什么转圜余地。如果她们不做,三房借口换人,她们可就白在内宅里熬了。 心中没了别的期盼,做事也就麻利起来。 张氏在一旁掩住口鼻咳嗽两声,就要借故离开,却听得身边的谢玉琰道:“辛苦二伯母在这里陪着我们,有二伯母指点,我们心里踏实许多。” 说着感谢的话,但那这其中却夹杂着别的意思。 何氏除非揭开这张脸皮,否则没法提前走出去。 何氏道:“莫要与我客气,当年三房老太太也是这般手把手地教我。” 用了快两个时辰,两个管事和许先生才将小库房重新整理好。 张氏拿着册子再次一一核对,发现确实没有错漏,终于松了口气。 众人离开时,小库房门上加了三房的大锁。 几个人客套几句,各自回到自己的院子。 何氏踏进主屋,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两个管事更是有种脱了层皮的感觉。 “那个谢氏当真会折腾人,”管事擦着红红的鼻子,“往后只怕我们两个的日子不好过。” 喝了两口热茶,抱了两个手炉,何氏才觉得舒坦了些,可一双脚还是冻得发麻。 她记不清楚自己多久没经历这些了。 若不是为了算计三房,她今日才像被磋磨的小媳妇。 “不要紧,”何氏微微扬起嘴角,“你们很快就能再回到二房,到时候,我就调你们去族中的大库房,你们的月例银子也能涨许多。” 两个管事当即一喜,忙向何氏行礼:“多谢二娘子抬举。” 何氏叮嘱:“这段日子你们好好办事,三房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莫要让她们抓住把柄。” 何氏说完轻轻地一笑,谢氏是聪明,这么一套弄下来,寻常人也就没法动手脚了。可谢氏到底年纪小,未曾掌过家,有些事难免疏忽,她给三房准备的大礼,还是留在了小库房中,想到谢氏颐指气使的模样,何氏有点期待,到了一切揭开时谢氏脸上会是什么神情? …… 此时此刻,张氏瞪大了眼睛看着谢玉琰:“你说什么?小库房里还有问题?” 这不可能,她明明核对了好几遍。 谢玉琰道:“拿上只水囊,我们再去趟小库房。” 打开两道锁,再次踏入小库房中。 张氏从里面将门栓好,跟着谢玉琰直奔存放布料的箱笼。 谢玉琰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匹丝绢,利落地扯开一角,再拿起水囊将水淋在上面,用一片竹篾轻轻地刮了几下,然后…… 在张氏的眼皮底下,丝绢上的丝线一根根地断开,很快就露出了个圆洞。 张氏瞪大了眼睛,心仿佛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沾了水,一扯就坏了,这……这是虫蛀过的。” 谢玉琰点头。 张氏伸手一指:“难不成这些都是。” 谢玉琰道:“至少族中‘腊赐’用的丝绢都是这般。” 张氏的手攥在一起,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是从什么时候得知的?” “他们说这些丝绢用途的时候,”谢玉琰道,“我早就说了,他们要对付三房,先要从三房的名声下手。众目睽睽之下,三房贪了‘腊赐’的丝绢,族人岂肯善罢甘休?” 张氏浑身冰凉,她几乎能想到,族人怒气发放到她身上的情形。她就算再辩驳,又怎么敌得过那么多张嘴? 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她们的名声自然也跟着毁了。 可是很快她就回过神,既然谢玉琰早就知晓,该是有应对的法子。 张氏道:“我们该怎么办?现在告官吗?” 谢玉琰道:“何氏随随便便就能推出一个下人抵罪,再说,这小库房之前应该是四娘子管着的吧?” 二房为了名声,会设法压住此事,总之雷声大雨点小而已,何氏沾不到半点错处。 谢玉琰要的可不是这个。 “那……” 谢玉琰道:“离‘腊赐’还有一个多月,娘何必这般担忧?在‘腊赐’之前,没有人会动这小库房。” 谢玉琰将丝绢丢回箱笼里,她移步到存放金银的匣子旁,伸手将匣子打开。 这匣子的金银都是些粗劣的,成色上有所欠缺,否则也不会被丢来小库房,但成色不好,一样能拿出去换成铜钱,就是换得少些罢了。 谢玉琰取了一块银子。 张氏不解:“这银子……” 张氏彻底成了惊弓之鸟,生怕这银子也是假的。 “我与娘说了,”谢玉琰道,“我们要抓住这次新政做些事,既然要做事就得用银钱。” 张氏深吸一口气:“你要动用小库房的银子?” “有何不可?”谢玉琰看向丝绢的方向,“她们早就准备好用丝绢陷害,还会查库中的银子不成?” “可你不是说,”张氏道,“金银要定时用戥子称重。” 谢玉琰道:“拿出来多少,再丢进去假的就是,既然用到了戥子,大家在意的就是银子多少,而不会去看真假。” 张氏吞咽一口:“方才你做的那些……” “是要让何氏以为,我们心中盘算的是如何将小库房管好,”谢玉琰道,“她会料到我们要从中取东西吗?” 张氏摇头,自然不会,否则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所以,方才那些事,都是做给二房看的。 谢玉琰根本不在意这小库房里的物件儿,没也想将小库房真的管好。 “何氏掌家久了,还是会办事的,没有耽搁功夫,”谢玉琰道,“明日我们就能去置办物什了。” 张氏到现在还是一脸茫然,来小库房之前……谢玉琰说什么来着?钥匙拿来做什么的?不就是方便从中取财物? 原来这话竟是真的。 第16章 十妹 张氏眼看着谢玉琰挑走几块碎银子,然后用旁边的戥子称了称。 “十五两。”谢玉琰道。 甚至不用去管拿走了多少块,随随便便找几块灌了铅的假银子充数就好。 这可真容易。 张氏这辈子做事都是本本分分,想都没想过这些。 “如果你心里不舒坦,”谢玉琰道,“就想想当年三房的田产是怎么被拿走的,这些东西就是你们三房的,人在绝境为自己抗争本就应当,六哥儿已经没了,不能让钦哥儿再走老路。” 张氏这么一思量,果然就轻松了。 张氏抿了抿嘴唇:“我们要用……这……买些什么?” 谢玉琰管好了装碎银的匣子,带着张氏离开小库房,再重新将门锁好,面容一片平静。 “石炭,”谢玉琰道,“已经让钦哥儿去看了。” …… 杨钦离开家之后,几乎一路小跑着往集市去,他早晨喝了满满一碗粥,又吃了半张糖饼,感觉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今天要做的事有许多,他不能耽搁功夫。 头一件事,就是去药店抓药。 杨钦踮着脚尖,看着伙计将药称出来,在分药的时候更是不错眼珠,恐怕伙计见他是个孩子,就给些不好的药渣。 等到伙计将药递给他,杨钦小心翼翼拿出一块旧布,仔仔细细地包裹一番,这才放进竹篓里。 药铺掌柜看着不由地发笑,这么小的孩子,却这般仔细也是难得,于是搭话道:“这药方开的好,家里请的是哪个郎中?” 药铺掌柜没仔细去看方子,但伙计抓的什么药,他一打眼儿就知晓,这是副补气血的药方,里面有几味药用的很讨巧,又好用又不贵。 “我家嫂嫂自己开的方子,我嫂嫂可厉害了,”杨钦与有荣焉地抬起下颌,“掌柜的要买吗?” 掌柜的不由笑起来:“买这方子?”他摆了摆手,没有哪家药铺大张旗鼓地买药方,再说,这方子是不错,却还没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杨钦笑道:“掌柜的别后悔,说不得哪日就被别人先买走了。” 掌柜看着杨钦单薄的衣衫,显然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 杨钦不曾想过真的要卖药方,他也知道寻常方子卖不出去,再说这是嫂嫂写的,就算掌柜要买,他也得回去问嫂嫂的主意,他说那些,只是单单想要炫耀罢了。 离开药店,杨钦直奔去了集市,他紧紧捂着怀里的背篓,看着街面两边摆出的摊子,最终他的目光被地上一堆黑黑的东西吸引。 一个面容黝黑,颇为壮硕的汉子,靠在一旁的大树上。汉子紧盯着不远处的馒头铺,看着那一笼笼刚刚蒸好的馒头,肚子里咕噜噜作响,他吞咽一口,摸了摸怀中的银钱,几个铜板都被他攥的发热,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挪开了目光,等视线再次落在自己的摊子上时,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壮汉没能卖出东西,正觉得烦躁,眼看着那孩子伸手翻动他的东西,就要挥手赶人,不料那孩子先道:“这石炭怎么卖?” 汉子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孩子真的要买石炭。 不等他开口,那孩子继续道:“我只要很碎很碎的那种。” “你……”汉子眼睛中满是疑惑,片刻后就像想通了一样,没有了要回应的意思,“去寻你家大人,莫要来这边耍。” 这孩子八成是逗着他玩的,碎石炭从前还有人买,入冬之后,两个用碎石炭的人家,先后出了事,卖碎石炭的人也被带去衙署审讯,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汉子会知晓的这般清楚,是因为那小贩与他住在同一个村子。 现在坊间都在传,石炭有毒,衙署没有明令禁止买卖石炭,但有了这种凶名,谁还敢用?尤其是那种碎石炭,好像开口问问都会沾上晦气。 汉子要不是家里实在没了银钱,也不会走这一趟,不过即便来了集市,他卖的也是大块的石炭,用坊间人的话说,这种石炭毒性小。 汉子从心底里不信石炭有毒,那被抓走的同乡,为了证明自家清白,当着官爷的面,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吃了下去,人到现在还好好的。 不过,他也确实遇到过用石炭出事的。就在他们村子里,烧的也是碎石炭,烧着烧着,屋子里的人就开始晕晕沉沉,好在风将窗子吹坏了,这一家人才清醒了些,从屋子里逃了出来。 就在汉子思量间,一个婆子走过来,将杨钦拉住,先看了看卖石炭的壮汉,露出几分忌惮,然后拽着杨钦走开几步。 “李阿嬷。”杨钦开口唤人。 这婆子住在永安坊,平日帮人做些杂事补贴家用,杨氏办宴席的时候,李婆子还曾去帮厨,她做的糖松糕尤其好吃,不过杨钦只吃过半块,还是族里同龄的兄弟偷偷分给他的。 李婆子低声道:“你买石炭做什么?你哥哥……朝廷不是给了抚恤?不够冬日里用的?” 杨钦摇摇头:“家中还有别的地方需要银钱,石炭比木炭便宜……” 不等杨钦说完,李婆子道:“那也不能用,你没听人说,石炭有毒?” 杨钦道:“族中也有人用。” “那是好的,”李婆子叹口气,“那些碎渣可不得了,入冬之后,不知害了不少条人命,听我的,别买那东西,实在不行,就从族中赊点木炭来用。” 李婆子仔细思量着:“你不是有了嫂嫂?我留意着给她寻点活计,让她做做针线,或是会给人浆洗衣裳,赚些银钱。” 杨钦脑海中浮现出谢玉琰灯下缝补、费力地搓洗衣裳的情形,不知怎么的,那画面格外的奇怪还有些……吓人。 杨钦忙摆手:“不用,不用,嫂嫂身子不好,还需仔细调养,做不得活计。” 李婆子咂了咂嘴:“你嫂嫂也是个苦命的。” 杨钦不欲再与李婆子争辩,他陪着李婆子走了一段路,借口还有别的事,便急急忙忙回到了那棵柳树下。 卖石炭的汉子还没走,但他的石炭也没有人来买,他垂着头,望着那些辛辛苦苦挖出的石炭,正觉得难受,抬眼又瞧见了那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还没告诉我碎石炭怎么卖呢?”杨钦向汉子道,“我是真的要买。” 说着他将竹篓递给汉子看:“我娘和嫂嫂去买别的东西了,让我四处寻寻有没有卖石炭的,问好价钱告诉她们。” 汉子将信将疑,迟疑片刻道:“你们没听人说过……碎石炭有毒?” 杨钦点点头:“我嫂嫂说了,石炭没毒,是用的不对。” 杨钦只开了个头没继续说下去,汉子想要继续往下听,却发现小孩儿不肯讲了。 “今日我没带碎石炭,”汉子道,“我家住在城外的三河村,从村西数第四家就是了,你们真的想买就过去问。” 汉子看出来了,这孩子只是来问价,今日没想买东西,再说他也确实没带碎石炭,于是报了自己的去处,背上石炭向市集外走去。 杨钦虽然没问出价钱,但知晓卖石炭的人在何处,也不再耽搁,直奔巡检衙门。 巡检衙门夜里要巡城,开门也早,杨钦远远就瞧见来往的巡卒,正要跑过去问那位主薄的去处,手臂就被人一把攥住。 杨钦转过头与那人四目相对。 三房老太爷给他哥哥定亲时,这人来过他家,专程跟着谢家七爷来送聘礼的。 “与我过去,”那人沉着脸道,“我家七爷有话问你。” 杨钦顺着那人的指向张望,果然瞧见了辆马车停在不远处。杨钦被小厮带着走到马车前,车帘被掀开,杨钦立即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再抬眼看过去,就瞧见一个身着富贵的青年,懒懒地半躺在马车上,旁边还有个丫鬟正在给他揉捏着大腿。 青年眼睛闭着,脸上露出无比享受的神情。 “七爷,”小厮提醒,“人带到了。” 谢七爷这才掀起眼皮,一双眼睛红丝密布,目光看起来也格外混沌,半晌视线才聚焦在杨钦身上。 谢七爷努努嘴,杨钦只感觉到后背衣服被提起,然后整个人也被丢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酒气更加浓重,熏得杨钦捂住口鼻。 谢七爷却“呵呵”笑起来:“没长成的孩子,还不知道酒色的好处,不过……眼下这年景儿,一个不小心可就没机会长大了。” 话音刚落,一个物件儿突然伸过来,抵住了杨钦的下颌,将他的头强行抬起,紧接着杨钦就看到谢七爷那张带着几分狂妄和浮肿的脸。 “说说吧,我那十妹真的活了?” 第17章 牵连 谢七爷是个什么人,杨钦听族中人说起过,花天酒地、不学无术,总之在大名府没什么好名声,他娘亲是谢老爷最宠爱的妾室,三十多岁才生下他这个个唯一的儿子,却因为生产落下病根,还不到一年就过世了。 所以别看谢七爷是庶子,却格外受谢老爷宠爱,从小就记在正室名下。 要不是这个谢七爷不争气,十一二岁就开始惹是生非,谢家大部分家业说不得都会落在他手上。 “怎么不说话?”谢七爷一双眼睛笑得弯起,望着杨钦。 杨钦皱紧眉头,躲开谢七爷放在他下颌的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都知道。” 谢七爷重新靠在马车里,微微眯着眼睛:“你是说买了尸首代替我那亲妹子?” 杨钦并不言语,谢家人和二房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七爷也不生气:“我们若是不买,那掠卖人说不得就将人就地埋了,哪里还能再“活过来”?这不也是我们谢家与她的缘分?我唤你过来,是要你帮我给十妹带个话。” “谢家可以让她成为真正的谢十娘,如果她答应,就让她两日后回娘家,我们也好带她认认亲。” 谢七爷伸手又取来矮桌上的酒杯,凑在嘴边抿了一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接着又道:“别的不说,在大名府,谢家女儿绝不会被人欺负,你们也一样,做了谢家姻亲,有事也能来找谢家帮忙。” 谢七爷来之前,仔细盘算过,谢家拿出这样的条件,那女子和杨家应当会欢欢喜喜地答应。 杨明经来谢家送消息说,那女子要写状纸状告谢家,杨家如何也拦不住,还要谢家想法子应对。 状告谢家,无非是想要些好处。 真正的做个谢十娘,够不够? 等谢七爷说完了,杨钦也不迟疑,上前走了几步,靠近谢七爷。 谢七爷没想到杨家这孩子会到他身边来,不过微微一怔后,脸上重新挂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 杨钦垂下头,说了句话,不等谢七爷回应,就转身跑下了马车。 谢七爷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杨钦的话。 “我嫂嫂说,若是有谢家人来寻我打听消息,”杨钦道,“让我什么都不要信,因为他就是个做不得主的倒霉蛋。” 听着是句骂人的话,不过仔细琢磨…… 谢七爷忽然笑起来,笑声传出了马车。 外面的小厮眼见人跑进了巡检衙署,他们不可能进衙署抓人,看来今日只能到这里,于是吩咐人驾车离开。 车厢中,谢七爷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身边的丫鬟低声道:“那些人不识好歹,七爷不要生气。” 谢七爷的笑意却更深了,半晌似是自言自语:“可她并没说错。” 闹出这么一桩事,家中商议之后,让他前来说服那女子。只因他与谢家的买卖没有牵扯,万一有什么差错,只管往他头上堆。 之前他只是想要来将那女子打发了,现在还真的有了几分好奇,想要见上一见。 …… 杨钦被带进衙署二堂,很快他就见到了那位王主薄,王主薄坐在桌案前处置文书,身边有几个文吏,不停地来回奔走,甚至有人离开了衙署,骑马而去。 巡检衙门竟然有这么多加急的公务? 杨钦就这样看着,没敢靠近。每次看到这位王主薄,都会觉得哪里不太一样,明明是个文士,却又跟他见过的那些文士都不同,气度不输那位贺巡检。 终于桌上的文书没有了,王主薄放下了笔,挥了挥手遣退所有人,然后向杨钦这边看来,杨钦立即躬身行礼。 杨钦虽然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衫,但眼睛中却闪烁着几分光亮,整个人看起来都与昨日不同了。 王鹤春脑海中浮现出谢玉琰的影子,短短一日,就能让人有这般变化,可见她的本事。 揣摩一个人,不必紧盯着她去瞧,她做过什么,都会在身边留下痕迹。 两个人还没说话,贺檀就掀开帘子进了屋,瞧见了杨钦,他立即道:“这么早就从家中出来了?” 杨钦笑起来:“更早呢,先去给嫂嫂抓了药,又去集市上走了一圈,方才在衙署门口还被谢家人带去问话。” “就是那个谢七爷。” 杨钦自然而然就将谢家人拖了出来。 贺檀皱起眉头:“谢家人问了些什么?” 杨钦将谢七爷马车里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讲给了贺檀和王鹤春。 杨钦道:“回家之后,嫂嫂就与二伯说了,定要状告谢家人,谢家想要以此收买,嫂嫂哪里会答应?嫂嫂差点被人所害,连自己的身世都忘记了,却依旧认下这婚事,要护着娘和我,这般品行,常人难及。” “嫂嫂要的从不是银钱,而是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大白天下。谢家这样的人家,岂能明白?” 王鹤春看着杨钦义愤填膺的模样,那女子知不知晓,杨钦这般护着她的名声?也不知这名声,能被护到什么时候。 王鹤春站起身:“走吧,我带你去见那位先生。” 贺檀有些意外地看向王鹤春,他还以为王鹤春会吩咐身边人将杨钦送去,没想到却要亲自前往。 王鹤春翻身上马,然后向杨钦伸出手。 杨钦心智早开,但个头却不高,正琢磨要蹬在何处借力,就感觉到身上一轻,眨眼功夫就落在了马鞍上。 杨钦不禁惊奇,王主薄看着就是个读书人,可刚刚那一下却让他恍惚觉得,王主薄也有那些军将的本事。 “坐好了。”王鹤春嘱咐一声,便催马前行。 “平日里都读过什么书?” 杨钦坐直了身子:“读过《叙古千文》还有《神童诗》。” 听到《神童诗》,在一旁骑马跟着的随从不禁看了王鹤春一眼。 王鹤春道:“一会儿见了那先生,莫提《神童诗》。” 杨钦不禁道:“为何?” “诗赋本就无用,”王鹤春道,“不如多学学《论语》、《孟子》。” 杨钦眨了眨眼睛,这位王主薄,是不是因为不喜欢诗赋才没能考上功名? 几个人到了北城,拐进小巷子,眼前就是几间不起眼的房屋。杨钦刚被放下马,就瞧见有人打开了门,紧接着三个十来岁的孩子走出来,三人都背着个小书箱,里面应该放着纸笔。 杨钦一直盼着能正式拜师习字,见到这些,也顾不得别的,视线一直在那几个孩童身上打转。 “进去吧!”王鹤春向前走去,杨钦忙快步跟上。 “王……先生……”一个老仆早就在门口等候,见到王鹤春立即躬身。 老仆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中年文士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 文士身后跟着的弟子们,像是从未见过先生这般,脸上纷纷露出诧异的神情。 杨钦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文士到了王主薄似是要弯腰拜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才变成了平辈的中揖。 就算是中揖,也是那文士先行礼,由此可加对王主薄的尊崇。 杨钦眨了眨眼睛,这会儿再看王主薄的背影,只觉得比方才更高大了几分。 “没有别的事,”王鹤春道,“就是给童兄送来一位弟子,若童兄觉得是可造之材便留下。” 童先生这才将目光落在杨钦身上,他反反复复将杨钦打量一番,王鹤春从来不做这样的事,现在突然送来一个孩童。 看着孩童的年纪,再想想王鹤春隐迹潜踪,在京中告病,却突然出现大名府,定然是做一桩隐秘之事。 再想想王鹤春和这孩童的年纪…… 难不成这孩童与王鹤春有什么别的牵连? 该不会背着京中的老大人,为王家开枝散叶了吧? 第18章 不敢 童忱正在胡乱琢磨着,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紧接着他心里打了个冷颤,彻底回过神来。 好像方才他在想些什么,王……公子都知晓似的,童忱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 旁边的杨钦先一步,躬身向童忱行礼:“见过先生。” “他叫杨钦,族中行九,住在大名府永安坊,”王鹤春道,“胞兄是阵亡的将士。” 杨钦心中一阵紧张,恐怕这位童先生会问他,家中都是做什么的。 去年,母亲去找过临坊的秀才,请秀才做他的西席,秀才听说杨家是个商贾,立即就拒绝了。 杨钦正胡乱想着,童先生的声音传来:“可识字?” 杨钦道:“母亲教过一些。” 既然要做先生,自然要有些威严,童忱道:“从明日开始,每隔两日来这里旁听。” “虽是旁听,我交代的课业却都要完成,否则就不必再来了。” 正式拜师之前,都要有考较,若是不能让先生满意,先生自然不会再教他,杨钦好不容易才得了读书的机会,别说一点课业,就算要求再多些,他也能做到。 杨钦再次弯腰:“是,先生。” 童忱看向小厮:“带着他四处看看。” 小厮应声,领着杨钦离开,童忱板起的脸孔立即松懈下来:“公子,我们去屋子里说话。” 两个人进了门,不等王鹤春开口,童忱一揖到地:“人前怠慢之处,还请公子恕罪。” 王鹤春坐下道:“本是我让人知会的你,要遮掩身份,不必思量太多。” 童忱恭敬地奉茶给王鹤春:“公子来大名府,可是有重要的事要做?”否则也不会隐去姓名,藏在巡检衙门。 王鹤春点点头:“个中原因,还不能与你说。” 童忱明白:“只盼着能有机会为公子效命。” 王鹤春点头道:“等局势明晰一些,自然让人知会你。” 童忱心中欢喜,其实之前他也曾随王鹤春做过事,就是不知晓哪里做的不对,突然公子就不用他了。 到现在他也没能弄明白。 “公子稍坐,我还有样东西送予公子。” 童忱说着匆匆忙忙出了门,片刻之后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本书册。 “公子瞧瞧,这是新印出来的《神童诗》,”童忱颇为惋惜地叹口气,“公子少时还有不少诗句没能流传,否则……” “印了多少?”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鹤春的目光似是慢慢变得幽深了。 童忱心中一惊,忐忑道:“二百册。” “多少?”王鹤春又问。 童忱小心翼翼:“淮南有两个商贾……格外喜欢公子的诗句,每人又印了两百册,说好只给族中子弟看。” 王鹤春没有说话,童忱却感觉到气氛愈发低沉,他额头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于是没有等王鹤春再问,他就竹筒倒豆子地说了。 “还有福建来的人……这次是读书人,给书院买了一百五十册,再就是成都的一位员外,要给族中子弟启蒙用。” 童忱说着,从旁边拿出一本账目递给王鹤春:“卖的银钱,都给西村的孩子们置办了笔墨,公子看看。” “赚了不少银子,”童忱道,“若是再印几百册,也能卖得出去。” “够吗?”王鹤春忽然淡淡地道。 今日公子的心情似是不错,想到这里童忱仗着胆子:“不太够。” “其实那书局的东家与我说,他们更喜欢看公子小时候的那些事,若是能印出来,定然能卖出许多。” “你想写出来卖?” 淡然的声音传来,童忱下意识就要点头,毕竟他们穷,若是能赚些银钱,也没什么,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童忱慌忙改口:“没想写,公子小时候的事,我……如何能知晓?” 王鹤春抿了口茶,彻底没有了在衙署时的温和,目光却愈发的平静:“不知道好,知道太多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想想外面流传的那些书册,八成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 “我不想带着一群孩子玩耍遇险。” “也不想在老大人与同僚一筹莫展时,一语惊醒梦中人。” “更不想对着鸡鸭说话,对牛弹琴。” 童忱不禁吞咽一口。 王鹤春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走到童忱面前。 童忱盯着那黑色的靴面。 “我没有,离开家去寻什么仙人。” “没有,绝食七日,要与那仙人一见。” 童忱摇头:“没有。” 王鹤春接着道:“更没有与那仙人有簪花之约,非卿不娶。” 童忱摆手:“没有,没有。”这个一定是没有,他绝对不会再与人说,许多年前,他在山中捡了饿得奄奄一息的王鹤春,若这都是真的,岂非是告诉大家,王……公子被人骗了? 大梁大名鼎鼎的神童,怎么可能被人骗? 王鹤春走到门口,他忽然指向外面:“那孩童一家与我无关,更非我留在外的子嗣。” “若是让我看到一点,我与那杨家之人之间的只言片语……” 王鹤春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童忱旁边的窗子突然无声地打开了,一阵凉风吹入他的领子,就好像柄利刃,送入了他的喉咙。 “不敢,不敢。”童忱拼命摇头,他再也不敢动那样的心思。 “好好读书,”王鹤春道,“带着你这些弟子,早日考中进士科。” 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以童忱的才学,早就考中了。 王鹤春踏出屋子,就看到候在外面的杨钦。 没有再多停留,王鹤春到了门口翻身上马,再次向杨钦伸出手,不过这次杨钦只是躬身行礼道谢。 王鹤春道:“不与我一同回去?” 杨钦摇头:“嫂嫂还交代我带回些东西,就不劳烦王主薄了。” 看着杨钦那小小的背影,王鹤春嘴角弯起露出一抹笑容,然后带着小厮转身离去。 …… 永安坊,杨家。 杨二老太太昨日被气的厉害,晚上连饭都不曾用,就早早歇下了,早晨起来仍是没有胃口,何氏在旁边劝说了好一阵,杨二老太太才答应吃些乳酪。 洒了红果碎的乳酪吃下肚,二老太太的胃口也跟着好了些,正要让何氏盛一碗肉羹来,就瞧见管事急匆匆进门。 二老太太心头“咯噔”一下。 昨日老太爷训斥的话还在耳边,告诫她莫要再闹出事端,否则她那心爱的小儿子,可能就没法回来了。 掠卖人口在大梁是重罪,掠卖人死罪,买主至少要杖刑,判的重些就是配役三年,无论哪一个,杨明山都受不得。 所以昨日何氏提议将小库房钥匙给三房,二老太太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一来能稳住三房,二来等这阵风过去,就将三房处置了。 可这才过去一晚上,难不成就又闹出事端了? 管事匆忙开口:“老太太,三房请了两位讼师来,门房拦不住,现在……人已经进了院子。” 二老太太耳朵里一阵嗡鸣,那谢氏真的请讼师了?真的要状告谢家? “老二呢?”二老太太招手,“快让人去喊老二,他不是想了法子吗?怎么没用处?” 请一个讼师还不够,居然叫了两个上门。 二老太太瞪圆了眼睛:“快点……想法子。”要是再任由谢氏这么闹腾,恐怕等不到老四回家,她就要被气死了。 …… 杨家大门口。 谢玉琰站在那里,看着两个讼师跟随张氏去往三房的住处,刚刚门口这样一闹腾,又引来不少邻里围观。 有人忍不住道:“六哥儿媳妇,你们请讼师做什么?” 谢玉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管事:“诸位邻里不要误会,有些情形家中管事可能不知晓,才加以阻拦。” “昨日族长已经答应帮我向谢家讨还公道,这些讼师就是登门为我写状纸的。” 第19章 恐惧 杨明经跟着下人匆匆忙忙往家中赶,长靴落地声越来越重,杨四老爷也喘得愈发急促。 “老爷,快点,快点。” 下人的催促声依旧不停地传来。 杨明经只觉得自己狼狈至极,多年在人前维护的威严,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为了能接任坊正使,常年在坊中做事。 想让坊间百姓熟悉他,就得靠着一双腿四处走动。 小民难缠,催纳赋税和赋役时,总不能都用强横的手段,再说如今的永安坊坊正使,就喜欢这一套,满嘴都是朝廷和皇上的仁政,所以……无论怎么看,他都不能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 这在杨明经心里,原本都很寻常,他也很享受来自坊中民众的称赞和笑容。贴近民众会换来名声,但也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民众的痛苦。 杨明经额头上汗水直流,脚底下也快磨出了火星儿。 这全都是因为谢氏,谢氏这个女人就像是一根棍子,再平静的水面也会被她搅合的波翻浪滚。 离杨家越来越近,杨明经发现,街面上的人也更多起来,而且都与他一样,纷纷走向杨家门口。 然后杨明经听到了谢氏的声音。 “若有善辩之勇的讼师,能为我们杨家写讼状、上公堂,我们杨家必定重金答谢,还请街坊四邻帮忙奔走相告。” 杨明经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弦断了几根,内心深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和不安,夹杂着一股莫名的愤怒,就在这一瞬间传遍全身。 谢氏怎么敢这样说? 重金答谢,奔走相告? 这话真的传出去,很快整个大名府的书铺都会关切这桩案子,不知有多少讼师要凑过来。 “二伯来了。” 杨明经还未想出法子应对,一道声音响起,紧接着数不清的视线向他投来。 “这就是杨氏族长,也是我二伯,大家可都认识?”谢玉琰道,“二伯公正、廉明,这些年没少为永安坊奔走,若是父老乡亲抬爱,将来还会成为坊正副使。” 杨明经整个人一凛,立即收敛起脸上那愤怒、凶恶的神情。他不能在永安坊民众面前露出狰狞之态,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杨明经抿了抿嘴唇,甚至向身边人露出笑容。 人群就像得了什么指令,在这一刻向两边散开,纷纷让出一条路,路的尽头就是站在那里的谢玉琰。 杨明经几乎能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他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一步步走到谢玉琰身边。 谢玉琰眼睛似是更加明亮,显然是因为有人可依仗。 “杨六娘子放心,我们必定会将消息传出去。”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昨日我们也都瞧见了,那些掠卖人……着实可恶。” 民众们不敢得罪谢家,却可以随意提及掠卖人。 “对,让衙门将那些人抓起来,我们也都安心。” 谢玉琰点头:“其实原本我也有疑虑,毕竟此事波及了四叔、四婶,但……二伯让我放心,若四叔、四婶有错,衙署惩戒也是应当,他是族长,就要持守公正,若是连这都做不到,将来何以安一坊?” “今日我之所以抛头露面,一来是答谢邻里昨日吊唁我夫君,二来也是因为昨日下午家门口有场争执,恐大家以为我杨氏族中不和,丢了杨氏和二伯的名声,如今澄清。” 本来说的十分流利的谢玉琰,到这里微微一顿,转头看向杨明经,好像在听杨明经吩咐。 杨明经耳边嗡鸣作响,脑袋一阵阵作痛。 这一刻格外的漫长,身边从安静到嘈杂,又到安静,好像只要他不开口,就永远不会结束。 “我……”杨明经的脸皮一阵抖动,僵硬的面容已经快要维持不住,“定会寻个好讼师,帮你递送状书,为你伸冤。” 杨明经整个人如同泄了气般,现在是应付过去了,后面却有无尽的麻烦。 昨日他就是敷衍谢玉琰两句,没想到竟会惹来这些。 谢玉琰看向杨明经:“二伯果然能做到这些,将来掌管坊门钥,定也能督察奸非,为坊中民众谋福。” 四目相对,杨明经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刻,他好似从谢玉琰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属于上位者才有的端凝。 而她的话…… 更像是来自上峰的提醒和暗示。 谢玉琰错开目光,杨明经才回过神,仿佛方才的那些都是错觉。 “杨族长是好人啊!” “这样的人将来接替方坊正,我们就有福了。” 这样的话入耳,杨明经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置于柴火上炙烤,他觊觎坊正许久,现在他终于离那个位置更近了一步,但他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他要踩着别人的血肉上位,而非是被人拖拽着前行。 但,如今这样的情形,他又不可能放弃。 “二伯,”谢玉琰道,“咱们现在就去见讼师吧!” 说完这话,谢玉琰向围拢的邻里街坊行礼。 杨明经踏入院子,随着民众的散去,嘈杂之声也渐渐停下,他想要斥责谢玉琰几句,却听得谢玉琰道:“昨日二伯说要去打听消息,可打听到了什么?一会儿一并说与讼师听。” 张氏在门口等着,也没有多言语,就将杨明经和谢玉琰一同迎进屋子。 两个妇人见客多多少少有些不便,现在有了杨明经坐镇,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本来还有几分忐忑的两个讼师,见状纷纷松了口气。 两个讼师正等着杨明经开口说话,眼前却是一暗,原来是谢玉琰起身走过来。她站在窗前,刚好挡住了从窗口投入的阳光,给人一种错觉,似是这屋子是明是暗,全都由她掌控。 “两位是年轻的讼师,”谢玉琰道,“都是秀才出身,有一手的好笔墨。” 两人听得夸赞心中欢喜。 “不过,大名府书铺那么多,想要博得些名气,不比考取功名容易。” 谢玉琰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现在两位的机会来了。” 听得这些,两个讼师也顾不得男女礼数了,纷纷抬眼看着谢玉琰。 谢玉琰道:“死而复生的奇案,你们可曾听说过?” 两个讼师下意识地摇头。 谢玉琰继续道:“若非有天大的冤情,老天不会给我留一线生机,如此大的冤案、奇案,牵扯大名府豪强,不知会有个什么结果?” “两位都参加过科举,不知此案比明经科考最后一道断案题如何?” 杨明经端着茶碗的手不禁一抖,谢氏竟然知晓明经科考有断案题?他再一次感觉到,谢氏的出身可能真的非同一般。 两个讼师也呆愣当场。 谢玉琰道:“还有些细节,我还要与两位推敲。” 杨明经登时一惊,他有种感觉,他必须立即离开这里,否则……将来定会后悔。 可惜,显然已经晚了,杨明经耳边再次传来谢玉琰的声音。 “不知两位是否了解昌乐坊谢家,是否有人因状告谢家,寻两位写过诉状?” 第20章 恭喜 两个讼师互相看看,然后又将目光挪向杨明经,可惜谢玉琰挡住了杨明经的身影。 “两位但说无妨,”谢玉琰道,“屋子里的都是自家人,绝不会透露出去。” “有是有,”其中一个讼师叫刘致,有些话说了也无碍,“只不过后来没有递交衙门,不了了之了。” 谢玉琰道:“也是与掠卖人口有关吗?” 刘致摇头:“那倒不是。”却也不肯继续说下去。 谢玉琰若有所思:“刘秀才不愿意说,那我便不问了。” 谢玉琰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误解了他的话。 刘致忙低声解释道:“真的与掠卖人口无关,我说这案子杨二老爷肯定也知晓。就是韩家村那个韩同,带着一群山匪抢劫商贾,后来衙署设埋伏将韩同一伙人斩杀了。” 杨明经道:“这案子与谢家……” 话没说完,却被谢玉琰打断:“二伯知晓此事,但其中内情定不如刘秀才清楚,不如还是听刘秀才继续说吧。” 杨明经皱起眉头,他想说的是谢家与这案子无关,没想到却被谢玉琰打断,现在又找不到话茬提起来。 杨明经还没想出对策,刘致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伙人根本不是什么山匪,而是附近的厢军。借着驻守之便,装作山匪,等衙署追查下来,他们就藏进军中,被衙署抓住之前,刚好劫掠了不少货物,也算是人赃并获。” “那韩同死了几天后,韩同的妻室找到我,要写状书为韩同伸冤,说韩同是被冤枉的。” 刘致说到这里,拿起茶抿了一口。 “韩同是被衙署的人杀的,”刘致道,“写状纸要告谁?再说人赃并获的案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同等人没被抓的时候,许多人都知晓山中有伙山匪,经常来无影去无踪,城外北边的陈窑村就是被这群山匪抢了,村中男丁被杀,不少女子被掳走,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这是衙署能编造出来的?” 谢玉琰道:“这么说刘秀才就没给韩家人写状纸?” 刘致摇头:“写了,我开始也想将他们打发了事,可他们就是不肯走,我刚刚才开了书铺,做的就是代人书写的活计,委实推脱不掉,只好答应。” “韩家人真的告了衙署?”另一个讼师问道。 刘致看向谢玉琰,这就是他为何这时候提及这案子。 谢玉琰道:“韩家人告的是谢家。” 刘致点头:“韩家人说,是谢家与厢军那位副指挥使陷害了韩同等人,只是空口说出来,却没什么凭据,去也衙署也是无用。我照他们的意思将状纸写好,但也不知为何,他们拿走了状纸却没去衙署。” 谢玉琰思量片刻:“刘秀才会提及这桩案子,是发现与我的案子有什么相同之处?” 刘致下意识压低声音:“那个掠卖人叫焦大的,从前也入过厢军,而且焦大认识谢七爷。有一次谢七爷在赌坊赢了银钱,输银子的那人,夜里想要伺机报复,被焦大撞上了,几个人闹到了衙署。” 讼师与衙署来往多,听到的案子也多,突然想到这些,嘴快就说了出来。 谢玉琰知道,厢军装作山匪抢掠的事,前世她也听说过,商贾想要顺利走通商路,不得不向驻守的厢军军将行贿,后来渐渐就有了官商勾结。 贺檀和王鹤春来了大名府就是为了彻查军中经商之事,两人一同整饬了大名府厢军,还牵扯了一众武将,彻底给西北的厢军换了血,贺檀在西北也有了名声。 与那些武将相比,谢家这样的商贾委实算不得什么,所以作为后世的上位者,谢玉琰也没在其中看到关于谢家如何的记载。 现在处于这局势中,谢玉琰将这些联系起来,能推测出,谢家与那些武将脱不开干系。 也许前世贺檀、王鹤春也查到了谢家,但因为她的“死而复生”让谢家更早暴露在两人面前。如果利用的好,能让二人更快拿到那些武将勾结商贾的证据。 谢玉琰对查案没什么兴趣,因为有没有她,贺檀和王鹤春都能将一切查明,她要做的就是在这大势之中,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西北的局势要变了,有人被拿下,有人就能乘风而起,她就是要做那乘风而起的人,积攒自己的本钱,所以她才会入这个局。 只要她能帮上忙,自然也会受到贺檀和王鹤春的庇护。也许将来还能成为重要的人证,与这二人有了交情,在大名府甚至是西北,才算有了根基。 多活过一辈子的谢玉琰,太清楚该如何借势。 “也许焦大就是韩同那案子的漏网之鱼,”谢玉琰道,“我与陈窑村那些人一样,都是被他们所害。” 说完这话,谢玉琰欣喜地转头看向杨明经:“二伯您看,刘秀才也是这样推测,与你昨日说的一样。” 杨明经本是在思量刘致的那些话,没想到谢玉琰突然提起他,他整个人就是一惊,他决计不能掺和到谢家这桩案子中,于是下意识地怒目:“我何时说过这些?” 谢玉琰仿佛被杨明经的话吓到了,慌乱改口:“没有,二叔没说过。” 屋子里的气氛就是一滞。 两个讼师也齐齐变了脸色。 刘致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 谢玉琰道:“两位今日也没说任何话……二伯……也没别的意思……有些事莫要让旁人知晓才好。” 刘致额头上沁出了冷汗,心中一阵后悔,方才也不知到底怎么了,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 杨明经怒气未消,想要再开口澄清,刚好谢玉琰让开两步,他的目光径直对上了刘致。 刘致心中满是忐忑,径直撞上杨明经的视线,慌乱之中竟然站起了身,恨不得立即离开杨家。 杨明经见状,不禁攥起手,他突然发现无论他如何解释,面前这两个讼师都不会相信。 “二伯,刘秀才,”谢玉琰适时站出为二人解围,“今日屋子里的话,绝不会传出去,无论衙署还是谢家都不会知晓。” “对,对,”另一个讼师忙接口,“我什么都没听到,杨二老爷、刘兄莫要担忧。” 完了。杨明经仿佛听到一声炸响,那是翻涌的气血冲入他脑中,一下子爆开,他让的精神登时涣散,没了思考的能力。 就算他现在去谢家,恐怕也说不清了,谢家绝不会相信,他是被谢氏陷害,根本没有在暗中对付谢家。 谢玉琰善解人意地道:“我送两位讼师出去,定会再寻个时机请二位登门。” 刘致如蒙大赦,忙告辞离开。 谢玉琰带着二人走向门口,即将踏出这个屋子,谢玉琰道:“这几日,谢家还会陆续有讼师上门。” “我知晓讼师之间也会谈论案情,这案子说的多了,就会有种种推测,既然谈论的人多了,保不齐就会有人说一两句涉及谢家的话。” “那么多讼师,那么多人,谢家想必也弄不清楚,那些话都是谁说出去的。总不能向大名府所有的讼师问罪。” “两位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致眼睛一亮,这本就是一桩奇案,多些人谈及才是寻常,街头巷尾人人议论,谢家想要报复,也寻不到正主。 想到这里,刘致躬身向谢玉琰行礼:“那我们就先回去,娘子再有吩咐,只管让人来寻。” 看着两个讼师离开的背影,谢玉琰转身回到屋中。 屋子里的杨明经也缓过神来,神情变得愈发狰狞:“谢氏,你居然敢这般陷害我。” “二伯不是也害过我?”谢玉琰面容沉下来,“杨氏一族可是差点就将我活埋了,难不成二伯以为,我还会以德报怨?” “你……”杨明经霍然起身,他恨不得立即将这谢氏送入棺木中,他亲手填土,将她埋在地下。 “不过我这次真的是以德报怨,”谢玉琰道,“恭喜二伯很快就能拿到坊副使之职了。” 第21章 买卖 杨明经眼睛跟着一震,面前的谢玉琰神情自然,仿佛刚刚说的那句话,再寻常不过。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张氏担忧地掀开内室的帘子向外看去。谢玉琰坐在椅子上,杨明经却反而呆立在一旁。 按理说杨明经才是长辈,谢玉琰不该如此失礼,可……眼下这种情形,看起来竟没有半点违和感。 半晌,杨明经才回过神,声音低沉:“谁教你这样说的?你又怎么知晓?” 谢玉琰道:“贺巡检为何来大名府,二伯不是很清楚吗?” 杨明经是有所猜测,只不过…… “只不过二伯一直没有下决定,该选哪一边。” 杨明经吞咽一口,贺檀调任大名府的文书刚至,就有消息传来,贺檀此次为了查问武将经商之事。 朝廷也不是未曾派过官员过问,可最终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贺檀是厉害,却也不一定能撼动整个大名府。 再说,贺氏族中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也没能打听出来,贺檀是真的想要查明,还是做做样子? 没弄清楚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一来以杨家的地位,知晓的本就不多,二来杨家的屁股也不干净,弄不好就会成为替罪羊。 谢玉琰接着道:“有了今日之事,二伯就不用选了。” 杨明经怒火中烧,所以谢氏叫讼师来,根本不是为了告谢家,而是在算计他。 谢玉琰好似没有注意到杨明经积压起来的怒气,又或者说,她一点都没将这愤怒放在眼里。 “二伯今年多大?”谢玉琰道,“不到四十的年纪,若是能八十多岁寿终正寝,还有一多半的日子要过。” “不算从婴孩儿到成人的十几年,其实二伯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如果在这时候走错路,那就是等于断送了一辈子的前程,是不是有些可惜?” 杨明经的怒火,在这一刻忽然熄灭了一些,下意识地思量谢玉琰说的这些话。 “杨家这样的商贾,想要出人头地,委实不易,”谢玉琰道,“放在前朝,二伯岂敢肖想将来成为坊正?也就是本朝对商贾才少了打压,才能有这般机会。” 谢玉琰特意停顿了一下,话音跟着一转:“但商贾入仕也得立功才行。” 杨明经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 面前这个谢玉琰,根本不是什么谢氏,这番话不可能是她能说得出来的。 是有人借了谢氏的口,在与他说话。 这个人能是谁?只有贺檀。 谢玉琰道:“二伯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可以杀了我,再去找谢家,只不过一定要瞒住贺巡检,否则别说二伯,整个杨氏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杨明经咬了咬牙,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你到底想要什么?” 谢玉琰道:“在杨家时,二伯庇护我。将来寻到我的家人,二伯要帮我离开杨氏。从那以后整个杨氏不能谈论我,即便日后再次相见,也装作陌路。” 杨明经脑子中豁然清明,他明白了,高门大户家的女子,格外看重名声,谢玉琰想要顺利回家,就得彻底摆脱这段经历,只要杨氏配合,到时候谢玉琰的娘家只需对外说,家中女儿在乡下养病,谁又能知晓谢玉琰曾被掠卖到了大名府,还嫁了人? 这就是谢玉琰的目的。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他好像别无选择。 “你最好不要再闹出什么事端,否则杨氏也护不得你。” 丢下一句话,杨明经就转身离开,他得仔细想想谢玉琰那些话。 等到杨明经走了,张氏才走出来。 谢玉琰之前吩咐过张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露面。张氏在内室里看的心惊肉跳,也明白了谢玉琰的意思,她就算在场,也什么都做不了。 张氏道:“杨明经真的能得了坊副使?” 谢玉琰点头,以那人的聪明,怎么能不利用这个好机会? 张氏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口:“将来你离开杨家,我也不会对外乱说,你放心……” 张氏说到这里,看着谢玉琰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我那都是骗杨明经的,就跟何氏一样,总得给他们个理由,让他们安心做事。” 谢玉琰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杨钦的声音:“娘,嫂嫂,我回来了。” 杨钦背着竹篓,欢欢喜喜跑回家,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药取出来,看到没有一丝损伤,这才松了口气。 “一会儿我就去煎来给嫂嫂吃。” 说完,他又取出书册、笔和一些纸笺。 “这是童先生给的。” 张氏不禁惊诧,他们还未正式拜师,也没送束脩过去,先生却先给了这些。 谢玉琰道:“你可知先生名讳?” 杨钦点头:“先生叫童忱,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委实厉害得紧。” 童忱,童子虚?谢玉琰虽不认识这个人,却看过他写的书册,尤其是他写的那些见闻,字里行间,总能找到一个人的影子。 后来许多人撰写那人过往,都会在童子虚的文章中寻找蛛丝马迹。 便是王淮得了童子虚的书册,也会拿来与她一同看,然后谈论那个人。谢玉琰忽然很想念吃着点心,翻看童子虚书册的闲暇日子。 谢玉琰拿起杨钦带回的《神童诗》,随意的翻动,好像比她前世看的还少了几首。 “先生让我回来看这诗册,从前娘就教过我,”杨钦道,“不过王主簿却说,不让我在先生面前提及《神童诗》。” 谢玉琰有些意外,童子虚不是写过,那人私底下,最喜欢别人唱诵他幼时诗作,提及被人唤做“神童”的过往。 难不成还能有假?又或者他觉得,这诗册印的委实简陋? 谢玉琰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在这桩事上她倒可以帮一帮童先生,她躲在道观那些日子,看了不少闲书,童子虚的许多文章都有残缺,也算是一大遗憾。 “童先生收了不少弟子,”杨钦道,“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们身上穿的衣衫与我差不多。” 由此可见童先生的人品。 能拜在童先生门下,杨钦心中十分欢喜。 说完这些,杨钦又提及谢七爷:“都被嫂嫂猜中了,谢家真的有人来向我打听消息,我就将嫂嫂教我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他听。” 谢玉琰点点头。 杨钦不禁询问:“接下来,谢家那边该怎么办?” 谢玉琰道:“那位谢七爷很快会再登门。” 杨钦眨了眨眼睛,好似他离家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晓的事。 “我还打听到了卖石炭的地方,”杨钦欢欢喜喜地说着,“就在城外的三河村,嫂嫂要的干黄土,我也挖回来了。” 杨钦到现在还不知晓,谢玉琰要干黄土要做什么。 谢玉琰道:“将石炭碎拿出来,我教你做藕炭。” 道观的冬日也不好过,别家道观炼丹,师父则带着师兄弟在院子里和泥做藕炭。道观附近的人家,为此经常上山来求买。 谢玉琰将手揣入袖子里,看着杨钦忙碌,很快地上就多了一堆黑黑的泥团。 杨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嫂嫂,你说这些是什么?” 谢玉琰抿了一口手中捧着的热水:“这是我们的第一笔买卖。” 第22章 奇怪 杨钦将黑泥团做成一个个小泥饼,拿树枝在上面戳出一个个圆洞,这下他总算知道嫂嫂为何说这是“藕炭”了,这模样与藕真的有些相像。 杨钦看向谢玉琰:“这个能烧火吗?” “晾晒三天,”谢玉琰道,“干透了就能用。” 张氏道:“我来看着,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谢玉琰点点头,明日还会有上门的讼师,按她的推断,杨家肯定要热闹好几日。应付完讼师,藕炭也就做好了,她们再进行下一步。 张氏去灶房里做饭,谢玉琰叫住杨钦:“钦哥儿,将‘神童诗’拿来。” 谢太后在慈安宫时,喜欢听人说书,现在没有说书人,谢玉琰只能将就将就,听杨钦背诗。 张氏看着灶膛里的火苗,耳边是钦哥儿读书的声音,她慢慢湿润了眼眶,可是当眼泪滑下来时,她脸上却挂上了一抹笑容。 第二天,是杨六郎出殡的日子。 永安坊一早就挤满了围观的人,很多都是生面孔。杨家请讼师写状纸的事,虽说还没在大名府广为人知,但附近的街坊却听到了消息。 死而复生的人他们还没见过,于是就赶来瞧瞧热闹。 “那就是杨六郎的媳妇吧?” “看身上的丧服和年纪,应该是。” “让我也瞧瞧,死而复生的人长什么模样。” “哎呦,是个俊俏的小娘子。” 人群随着杨六郎丧仪队伍一路往城外去,王鹤春骑在马上,看着杨六郎棺椁旁的那个单薄的身影。 待一行人走过去之后,身边传来贺檀的声音:“如今‘谢十娘’也算是出了名。” 王鹤春点点头:“再过两日,茶舍的说书人也会提及这桩案子。” 贺檀道:“这么说,不用我吩咐人将案情散布开了?还真是奇了,每次我们想要做什么,这‘谢十娘’都会提前做好。” “不过,有了这名声,不管是谢家还是杨家,都不敢轻易向她下手。” “那小娘子果然聪明,换做旁人,要么被杨家禁锢,要么碍于礼数躲避,极少能这般迎头而上。” “早知这般简单,”贺檀看向王鹤春,“我便不求你来了。” “得这‘谢十娘’,何须王鹤春?” 贺檀格外喜欢用言语挑衅他这个表弟,自从西夏那一战后,王鹤春人前更少表露情绪,活得就像个画上的人。 这一战中,王鹤春到底做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即便的贺檀也没能问出一言半语。 让贺檀失望的是,王鹤春神情依旧平淡,他催马前行,与那丧仪队伍背道而驰:“兄长可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贺檀仔细想了想:“拔擢杨明经为永安坊坊副使?” 王鹤春脑海中闪过谢玉琰的身影:“这是那位‘谢十娘’留给兄长的活计。”也许这么说,会有些奇怪,不过事实确实如此。 王鹤春从小见过许多聪明人,每天出入他家门的,与父亲在书房中高谈阔论的,族中不少的女眷也不输男子,会审时度势的人太多。 不过能在几日内,将身边所有人安排的妥妥当当…… 有这种手段和本事的却没几个。 这不是审时度势,而是习惯地将自己放在中心,利用身边的每个人,让他们发挥最大的用处。 贺檀和他应该也在其中。 如此手段,与垂拱殿帝幕讲的那些倒有些相似之处。 王鹤春也觉得奇怪,对着一个女子,他居然能想到这些。 “杨明经做了坊副使,谢家必然对他起疑,”贺檀道,“杨明经也就没了退路,这样就能设法从他嘴中掏出更多消息。” 说完这些,贺檀才后知后觉,王鹤春的话有些怪异。 “你说这是‘谢十娘’留给我的活计?” 这一点贺檀不能赞同,他摇摇头:“你莫要想太多。可能她的确用了些手段,那也只是为了在杨家立足,不得不如此。” 王鹤春看向那追着杨家队伍,跑去凑热闹的人群,微微眯起眼睛,并不再言语。贺檀知晓,那是不赞成的意思。 被掠卖的女子,孤立无援,就算动些心思又怎么样?贺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就算用一用我的名头,应当也无大碍,你不用放在心上。” 王鹤春道:“只要兄长不在意……” 两个人沉默了一路,到了府衙门口,贺檀才又开口:“不过,既然‘谢十娘’这般聪明,是不是还能吩咐她做些别的?” 王鹤春道:“兄长想让她做什么?” 贺檀一时没有想到。 王鹤春径直向前走,半晌丢下一句话:“兄长能想到的她做完了,兄长想不到的……她也会去做。” …… 童忱坐在椅子上,听学生们背诵经义,不知怎么的,忽然来了兴致,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首诗。 入冬之后,童忱就对书写兴致缺缺,无他,就因为太冷,不愿将手从袍袖中伸出来。 今日屋中却格外的暖和。 童忱低头看了看,依旧只有两个炭盆在那里。 可能因为天气好。 童先生这么一高兴,多留了学生们一个时辰。他不知晓的是,散学之后,有三四个学生聚在院子外,并没有立即离开,被围在中间的杨钦正在从背篓里掏着东西,分给师兄们。 几个孩童脸上都挂着感激的神情。 “每人七块藕炭,”杨钦脸上露出笑容,“阿嫂说了,只要村中有人能来买,几位师兄家里的藕炭,我们就包了,这七块不要钱,师兄们回去给家里人试试到底好不好。” 藕炭好用他们都知晓,今日先生屋子里用的就是这个,陈平离炭盆近了些,手上的冻疮都被烤得发痒。 陈平道:“若是好,我给你银钱。” “不用,”杨钦笑道,“我嫂嫂还说,村中人买的多,还要倒给你们银钱哩!” 放在曹市上有人这样喊,陈平绝对不会相信,但他们同是先生的学生,他觉得杨钦不会骗他,说不要银钱,那就分文不取。 “明日,你到我旁边坐,”陈平道,“我将之前先生讲的经义拿给你。” 那些经义都是陈平自己背写的,他是舍不得外借,但杨钦可以在他身边看。 杨钦欢欢喜喜地应声。 分完了藕炭,几个人才各自回家,其实杨钦一直没明白,为何嫂嫂不肯将这么好用的藕炭拿去市集上卖,反而让他分发给同窗呢? 心中想着,杨钦加快了脚步,也不知道娘和嫂嫂有没有从三河村回来,买没买到石炭碎,若非要来听课,他定要跟着一同去。 杨钦一路小跑往永安坊走,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李阿嬷向他招手。 “钦哥儿,”李阿嬷一脸笑容,“你家里可能有喜事哩,方坊正带着衙署的人登门了,你快回家去瞧瞧。” 第23章 好事 杨钦心中有数,但还是先谢了李阿嬷,才撒开腿继续往家中跑。 冲进杨家大门,杨钦就看到杨明经正在与方坊正说话。 杨钦上前给方坊正和杨明经行了礼:“坊正,二伯。” “钦哥儿啊,”方坊正看着杨钦道,“你二伯以后就是永安坊坊副使了。” “恭喜二伯。”杨钦这次说的心甘情愿,没有半点的勉强。 杨明经盼着这一天已久,现在终于实现了,不过……杨家的气氛却透着一抹怪异。因为二老太太欢喜之下太过激动,头疾加重,何氏急匆匆地前去侍奉,结果不小心在屋子里绊了一跤,碰到了鼻子,一时鲜血直流。 当然这些都是杨钦不在家时发生的,杨钦不清楚细节,但他却从二伯的小儿子杨申脸上看到了一股压不住的怨恨。 杨二老太爷将杨明生的次子杨申,杨明山的次子杨裕送去了自己结交的好友,鲁举人家中的族学。昨日杨申和杨裕听说老太太生病,急忙从鲁家赶回探望,就连出门在外的杨骥也是今天一早进的杨家大门。 这样一来,除了杨明经的长子杨程离家在外,杨家二房、三房的男丁都到了。 方坊正伸手摸了摸杨钦头顶:“听说你在童先生那里进学?” 这话一出,旁边的杨申和杨裕抬眼看向杨钦。 杨申眼睛中露出几分惊讶。 杨申今年十四岁,正是读书的好年纪,在鲁家族学的日子,他很是用功。虽说出身商贾不免被人排挤,但他父亲不同,等到父亲做了坊正使,他就有机会得了文书,与那些寻常人家的子弟一样去科举。 心中憋着这股劲儿,杨申也渐渐得了族学里的先生喜欢,先生经常会单独拿些书册给他看,其中就有一本童忱的《神童诗》。杨申如获至宝,小心翼翼誊抄了一份,每日都要研读。 这诗册只是童先生整理的,真正写出这些诗句另有其人,即便如此,童忱在杨申心中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更别提童忱还认识写诗之人。 鲁家族学的先生说,只要能从这诗册中习得一二,将来考诗赋不在话下,若是让人看出你是因着诗册得了进益,说不得连贡生也能得,这也是《神童诗》没有标注诗作之人的原由。 杨申几乎能想象到,将来他靠着这些入仕的情形,这可能是他在鲁家得到的最大好处,谁知晓…… 三房的九弟竟然直接拜了童忱为先生。 “正是,”杨钦应了方坊正,“做了先生的弟子,日后定然加倍用功,不负先生的教诲。” 方坊正称赞:“就凭这话,将来定会有个好前程。” 杨申只觉得心墙在这一刻崩裂,他怔愣了许久依旧不敢相信都是真的。 “是哪位童先生?”杨申听到自己问出声。 杨钦不能随意提及自家先生名讳,方坊正对杨申插嘴也有不快,淡淡地道:“还有哪位?自然是童子虚。” 杨申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侧头去向杨明经印证,看到父亲默认,他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杨明经笑着将方坊正送出门,等到方坊正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杨申忍不住看向杨钦:“你为何能拜童先生为师?” 杨申气势咄咄逼人,声音中满是质问,让杨钦想起当年被诬陷偷了祭祖点心时的情形。 杨明经见状,开口呵斥住杨申:“怎能如此与你九弟说话?” 声音状似严厉,目光却格外温和。 杨明经接着道:“那是你六哥为国战死,朝廷给的抚恤。” 杨明经这话并没有浇灭杨申的怒火:“六哥是杨氏子弟,就算有抚恤,也应该给族中,为何……” 一道声音响起,将杨申的话打断。 “你若是觉得不公,你也有兄长,不如让你兄长也去从军,赚个抚恤回来。” 杨明经立即皱起眉头,杨申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女子缓缓走过来。 那女子束着简单的发髻,身着寻常衣裙,未戴任何装饰,整个人看起来却格外明丽,尤其是眉眼之中透着的神采,直视之下竟有些灼眼。 杨申去了鲁家,见到鲁家两位小娘子,只觉得读书人家的女眷果然不同,可与眼前这个人相比……鲁家姐妹那举止大方、有礼的言行好似都变得僵硬,虚假起来。 “七哥,”杨钦打断了杨申的思量,“这是六嫂,你不行礼吗?” 杨申恍然,这就是与杨绎结冥婚的女子,那个死而复生的“谢十娘”。 杨申下意识地躬身拜见。 杨申突然经历这些变故,一时忘记了谢玉琰刚刚那些话,杨明经却不能容忍,他板起脸教训谢玉琰:“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妄言。” 谢玉琰没有反驳,反而顺着杨明经的意思道:“如今二伯今非昔比,是要仔细约束家中孩儿,莫要让人以为杨氏一族心性凉薄,心中只有利益而无情义。” “幼子失智也就罢了,让人以为二伯的坊副使也是踩着自家侄儿才有的,二伯日后要如何立足?” 杨明经目光一暗,怒气上涌,正欲再说什么,却看到谢玉琰微微扬起的嘴角。他立即想起,谢玉琰几日之前就说过,他能得这个坊副使。 现在坊副使的文书攥到了手中,他的处境也与从前不同了。 谢家必然已经对他心生怀疑,他能依仗的只有贺檀。 无论再怎么厌恶谢氏,现在他都不能向谢氏下手,至少在他脱离桎梏之前,只得忍耐。 “钦哥儿,走吧,”谢玉琰道,“娘还等你吃饭呢!” 眼看着谢玉琰带着杨钦离开,杨申早就涨红了脸,他抬头看杨明经:“爹,她对您不敬,您为何不斥责她?您可是杨氏族长,如今又成了坊副使,三房的人还不是随意发落?” “您约束杨钦,不准他再去跟着童先生读书。” “让那女子来二房赔礼,否则断了三房的用度,以后也不准让三房三婶在族中做活计。” “他们想要在族中度日,就得低头。” 杨申还要继续说下去,想整治三房,法子有太多,从前他们不就是这样做的? “爹你别忘了,我们是商贾,就算得了推举能参加科考,那也只能有一个子弟,杨钦被童先生举荐,我要怎么办?” “爹……” “闭嘴。” 杨明经一声呵斥,杨申后面的话也没再说出来,可他委实不明白,爹做了坊副使之后情形不就会不同吗? 怎么反倒不如从前? 面对三房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只能被顶撞的说不出话来。 坊副使真的是好事?文书没有拿错? 得了职司,怎么好似被人握住了把柄,反倒憋屈了? “老爷,七爷,快去看看娘子吧,”何氏身边的管事妈妈跑过来道,“二娘子摔的不轻,到现在也没能止住血。” 杨明经没想到何氏摔的这般厉害,忙道:“人在哪里?” “还在老太太院子。” 杨明经攥起拳头,大步向二老太太院中走去,管事一路小跑,刚准备通禀一声,就被杨明经伸手推开了门。 二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何氏的痛呼。 眼看着杨明经要直奔内室看何氏,二老太太一巴掌趴在桌案上:“老二,我有话要问你。” “你且说说,这坊副使是怎么到手的?你四弟到现在也没能归家,是不是你与贺巡检说了些什么?拿你四弟去换了前程?” 第24章 漏网 杨明经只得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二老太太。 杨明经道:“我在娘心里就是这样的?” 二老太太却没理会这些,依旧揪着不放:“那你与我说说,为何你们兄弟,一个在大牢,一个却做了坊副使?这是什么道理?” 杨明经只觉得一把火“腾”地一下烧到了头顶:“因为提议与谢家结亲的是四弟,娘还夸赞四弟有本事,为此还让四弟妹帮着掌管中馈,这些娘都忘记了?” “三房看出‘谢十娘’身上有伤痕,找到了四弟妹,四弟妹想要蒙混过关,巡检衙署难道不是为了这事,抓的四弟和四弟妹?” 二老太太伸手指了指杨明经:“没有那贺巡检点头,你能得了这差事?三房那边请讼师也是你的主意?” 杨明经惊诧地看着二老太太,他没料到母亲偏心四弟到这地步,谢氏要告谢家,明明是当着母亲的面说的,现在母亲却推到他身上。 杨明经的目光愈发阴沉,二老太太不但没能退缩,反而更加想念平日里会哄着她说笑的杨明山,一股气堵在胸口,不禁一阵咳嗽。 “祖母,您消消气。” 一道声音传来,杨明经才发现四弟的长子杨骥也在屋子里,刚刚他进门的时候杨骥躲了起来。 二老太太紧紧攥着杨骥的手,眼睛比方才又红了几分。 “二伯得了坊副使是好事,”杨骥低声道,“如今更方便去衙署打听消息。” 说到这里,杨骥恳切地望着杨明经:“二伯您想想法子,外面天寒地冻,我爹的身子本就不好,我怕在大牢里出什么差错。” 二老太太攥紧了手,干脆也不与杨明经再讲什么道理:“若是这般,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说着干脆哭出声音。 杨明经皱起眉头:“明日我就去衙署问问。”如果他不说这话,他和何氏恐怕都走不出这个屋子。 半晌,何氏也被送了出来。 杨明经看着何氏发髻散乱,鼻子肿起的模样,对二老太太又添了几分怨怒。 等杨明经带着何氏离开,杨骥捧着药到了二老太太身边。 “祖母,”杨骥道,“您得养好身子,不然等我爹回来,看到您这般,心中该有多难受。” 二老太太鼻子一酸,她看着杨骥,伸手摸了摸杨骥的头顶:“可怜的孩子,本是桩好事,结果一眨眼的功夫,你的差事没了,爹娘还进了大牢……”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这里,都会设法将你爹救出来。” 杨骥点头,含着眼泪侍奉二老太太吃药。 一碗药见了底,杨骥才想起来:“不知是不是孙儿看错了,总觉得二伯……好像有些袒护那‘谢十娘’。” 二老太太想到谢玉琰就生气:“那狐媚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攀上了那新上任的贺巡检,你二伯可能也被猪油蒙了心,让她给蛊惑了。要不是她抓着谢家不放,说不得你爹早就被放出来了。” 二老太太忽然想到谢玉琰那话锋凌厉的模样,恐怕自家孙儿吃了亏:“你不要理会她,等这桩事过去,再与她算账。” 杨骥应声:“我去将祖父接回来。” 二老太爷在鲁家下棋饮酒,这次方坊正来的急,二老太爷就打发了杨申和杨裕回来,现在杨骥要去向祖父禀告家中情形。 走出二老太太院子,杨骥刻意向三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听祖母提及谢十娘,他心中就是一痒。第一次见到“谢十娘”时,她就在那棺木中,他还感叹这么个妙人儿,早早就死了,委实可惜。 没想到美人儿还能死而复生…… 他可真想去仔细瞧瞧。 杨骥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不过现在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本以为不用他出面,等些日子,这风波就能过去,没想到愈演愈烈。 等这桩事妥当了,那小美人儿给他找的麻烦,他得让她换个法子还。 …… 三房。 张氏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二老太太居然这么偏心杨明山。”从前她以为二老太太不过言语上宠溺小儿子一些,掌权之事还是交由长子,如今看这架势,说不定还有了别的打算。 谢玉琰看向一旁的杨钦,此时的杨钦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方才嫂嫂回应杨申的那些话,委实让他觉得畅快。 被诬陷偷盗的时候,他曾盼着有族人出面站在他们这边,可惜族人要么与二房一同指责他,要么目光闪躲不发一言……如今终于有人护着他了。 “钦哥儿,你去趟衙署,”谢玉琰道,“将家中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贺巡检或是王主簿。” 杨钦不禁顺着这话思量:“嫂嫂,你觉得家中发生的事,与咱们的案子有关?”不然,这只是杨家的家事,为何要将消息送去衙署? 谢玉琰没有回应这话反而道:“将来你想要科举入仕,也许就要靠你那位五哥了。” 前世杨骥得了官身,还做了厢军的副统制。杨氏族长虽然还是杨明经,他却事事都要听杨骥的吩咐。 杨钦想要科举,却没有族中为他作保,这条路就算彻底被堵上了。杨钦将这些告知她的时候,一直觉得是族长杨明经从中作梗, 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谢玉琰道:“如果杨骥不在这时候回到杨家,这件事或许与他无关。就在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杨明经答应要为我伸冤的时候,杨骥回来了。” “只有害怕杨家与谢家作对的人,才会焦急地来打探实情。” 杨钦瞪大了眼睛,他好似想明白了。 谢玉琰接着道:“杨骥经常离家吗?” 杨钦点头:“五哥交游广阔,经常会出门游历。” 谢玉琰思量片刻:“六郎入了军营后,有没有写信回家,提及过杨骥?” 张氏和杨钦母子两个面面相觑,张氏开口道:“大约一年前,六郎家书中曾问过我,如今五郎都在做些什么,之后再没有言语。” “特别是最近半年,六郎一封家书都没有,我让人送过信,没有任何回音,想必是边关战事吃紧,军中不准通书信。” “六郎提及杨骥的那封书信可还在?”谢玉琰道。 张氏点头,六郎那些家书她都收的好好的,她忙转身去内室去取,很快就抱出一只匣子,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摞家书。 杨六郎寄回的这些书信,张氏不知看过多少遍,轻易就寻到了那一封,打开之后递给谢玉琰查看。 “没有说什么,”张氏道,“只有一句话。” 六郎的家书一向很短,都是问家中情形的,很少提及军中事,提及杨骥的也的确只有一句话。 谢玉琰看着那笔力遒劲的字迹,不禁为杨六郎惋惜,他信上不说自己在军中情形,也是怕母亲和弟弟担忧。 这样心思细密的人,不会随意问一个人。 谢玉琰看向张氏:“这书信能否拿给贺巡检?” 张氏虽然宝贵这些信函,却也知晓轻重,当下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谢玉琰将书信放好递给杨钦:“一定送到贺巡检、王主簿手上。” 杨钦道:“那我……要不要说些什么?” 谢玉琰摇头:“他们看了之后自然知晓。” 如果她推测的没错,前世杨骥就是一条漏网之鱼。 让杨钦去衙署,谢玉琰站起身看向张氏:“我们也该向二伯、二伯母讨要我们应得的好处了。” 第25章 掌家 何氏被扶上了床,藕色衣裙被溅上了不少猩红的血迹,乍一看去,触目惊心。 二老太太屋里的婆子丢下了一瓶药就离开了,走之前还嘱咐:“老太太说,这是最好的外伤药,敷上几日也就好了,这种伤就是看着吓人……不用大动干戈地去请郎中,免得惹出什么闲话。” 何氏又委屈又难受,满嘴都是血腥的味道,坐在那里瑟瑟发抖。 她在里屋的时候,身边的窗子半开着,她被冻了至少两刻,这会儿即便靠着炭盆,也感觉不到暖意。 杨明经看着何氏狼狈的模样,脸上满是关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氏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我听说娘头疼的厉害,慌忙赶过去,进门就被人绊了一跤,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娘身边的几个婆子都凑上来,她们都说我是踩到了门槛。” “我踩没踩到自己还不知晓?分明就是娘让她们……” 何氏忍住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屋子里的人都已经明白。 二老太太将怒气都发放在了何氏身上。 杨申面色铁青:“我去将那几个婆子处置了,给娘出气。”祖母他埋怨不得,难道祖母院子里的婆子,他还不能发落了? 何氏却焦急地阻拦:“不要生事,今天你惩办了下人,明日……这些还得落在我头上。” 杨申想要说些什么,看了看一旁的杨明经,又将嘴里的话咽下,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对祖父、祖母不敬,背上这种罪名,以后就会寸步难行。 何氏心中说不出的难过,这些年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别说从三房那里接下掌家大权时,许多事都是经由她的手才办好。 如果不是她稳住了族中那些人,一切如何能这般顺利?杨氏除了他们三房,还有其他嫡系和旁支,虽不与他们住在一起,却也靠着族里吃饭。这也就是冬日,族中没什么事,平日见不到什么人,天气回暖的时候,每天都有族人来往。 当年三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在的时候,虽然因丢了货物,失了人心,但毕竟还有多年的威望在,若非在账目上掣肘,哪里来的今日? 何氏越想越难受。 屋子里气氛沉闷,杨明经沉着脸,脑海中也是方才二老太太质问他时的模样。 “二老爷,”下人进屋禀告,“族人来庆贺老爷得了坊副使的职司。” 族里人得了消息,纷纷赶过来,何氏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不过鼻子上的疼痛,让她立即回过神。 这个屋子她是出不去了。 二老太太就是这样安排的,他们即便得了好,也别想在族人面前长脸。 杨明经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叹口气吩咐何氏:“你好好在屋子里养着,对外就说病了,忍一忍,过阵子伤就痊愈了。” 说完这话,杨明经带着杨申出去应付族人。 何氏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禁悲从心来,这一刻她竟然想到了三房老太太,三房老太太每次与她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 “我是来探望二伯母的。” 何氏本来正在胡乱思量,听到这声音,她整个人立即激灵一下打了个冷颤。 “不让进?” “二伯刚得了坊副使,就连人也不认了?” “亏我让钦哥儿去衙署报喜,若非没有巡检……” 何氏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得别人,忙扬声:“六哥儿媳妇,快进来。” 屋门没有立即被推开,何氏不禁攥起了手,望眼欲穿地盯着屋门,这一刻她只想谢氏快点走进来。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面对突然到来的谢玉琰,心底里泛起的那丝情绪不是惊诧,而是惧怕。 “族里不少女眷来到家中,”谢玉琰道,“虽说二伯母病着,我们也不能失礼,就劳烦娘带着人去招待一下。” 张氏应声。 谢玉琰道:“二伯母,是你调拨人手,还是我们拿着名册去点人?” 何氏深吸一口气,立即牵扯到了鼻子,她忙伸手捂住伤处。如果她按谢氏说的去做,谢氏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进门了? 不但如此,谢氏可能还会到族人面前乱说话。 “邹妈妈、秦妈妈,你们随着三弟妹过去。” 院子里守着的两个婆子面色就是一僵,不过既然何氏这般吩咐了,她们也不能怠慢,纷纷应声,带着各自的人手同张氏走了。 一切安排好了,谢玉琰这才抬脚走向何氏的主屋。 门被推开,何氏看到了那道人影。 她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面容,缓缓行来,没有任何言语,可就是这不慌不忙的步子,让何氏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二伯母伤的不轻,”谢玉琰站在那里淡淡地道,“听说是自己绊了一跤,怎么这般不小心?” 何氏有苦说不出:“二老太太病了,我心中一急……” 谢玉琰寻了椅子坐下:“我有几件事要问二伯母。” 何氏点头道:“你说来听听。” 谢玉琰道:“四婶回来之前,二伯母的伤能否痊愈?” 何氏心里一凉,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如果二老太太不想让她人前露面,就算养好了鼻子上的伤,也会再有别的事发生。 二老太太这是逼迫老爷尽快救出杨明山夫妇,之前她也隐约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如谢玉琰说的通透。 谢玉琰接着道:“二伯得了坊副使,四叔、四婶却经受牢狱之灾,二老太太有没有说,日后如何补偿他们?” 何氏盯着谢玉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玉琰没有回应,而是说出第三句话:“二伯以后要忙坊间事,二伯母也难免跟在后面帮忙打点,万一忙中出错,二伯母可准备好了如何应对?” 乍听过去谢氏是在问她,其实话中已经给了答案。 杨明山和邹氏回来,二老太太为了弥补,定会让他们插手族务,杨明山在前堂帮忙,邹氏在后院与她一同管家。 等到时机成熟,他们寻个错处,彻底将她替换。 这不就是当年对付三房的法子? 没有了权柄,空有一个名头,为了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只能求着族中人给些颜面。 如此一来,他们就是彻彻底底给杨明山夫妻做了嫁衣。 光是这么想着,何氏就像被人死死压住了胸口,半点喘息不得。 “那我该如何?”何氏下意识地呢喃出声,似是在问自己,也似是在问…… 谢玉琰道:“二伯母还有第二个选择。” …… 杨家祖宅后院的花厅中,张氏吩咐管事给族中女眷端上热茶。 女眷们低声议论,她们显然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看到张氏。 三房卸下族长之位后,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就知晓,三房的人日后都不能在族中管事了。 事实确实如此,张氏后来做的活计,比旁支的妇人好不到哪儿去。 可今日是什么情形? 许多人摸不清状况。 “等一会儿,就知晓了。” 这些消息在族中压不住,她们打听打听便能清楚大概。 “明经媳妇的病到底如何了?” 还是有人忍不住问出口。 张氏站在一旁,脑海中一直在思量这些年的过往,坐在这里的人,她都熟悉的很,三房当家的时候,她们围前围后地在身边转悠,后来三房没落了,也有人落井下石,日子最难熬的时候,为了赚些银钱,她还曾去她们手中接过浆洗、缝补的活计,也听过她们嚼舌根,无非是墙倒众人推的那些话。 没谁比她更清楚,这一张张笑脸背后,都是在盘算些什么。 “明生家的……” 张氏没有回话,就又有人提醒:“我们想去看看明经媳妇?” 张氏正不知要如何回应,一道身影就从外面走进来。 “二伯母不能见客。” 那声音清越,似是能压住所有纷杂之音。 众人纷纷转头去看。 十六七岁的女子,一步步向前,一路行来,没有回应任何一道投来的视线。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坐在了花厅的主位上。 似是随意一坐,却端正而肃穆,清澈的视线一扫,花厅中登时一片静谧。 “诸位侄媳、郎妇,可能是第一次见到我。” “我是六郎的妻室,也是三房长媳。” 她就是死而复生的谢氏。 没等她们彻底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 谢玉琰又开口:“二伯母没痊愈之前,由我代替执掌族中中馈。” 谢玉琰说着扫了一眼身边管事。 管事忙打开手中捧着的两个匣子,一个放着钥匙,另一个则是腰牌和名帖。 这次换来的是诧异和惊呼。 谢玉琰不会理会这些。 “我知道三房和族中称呼不同,”说着她目光微沉,嘴角却略微扬起,似是在微笑,“但我习惯别人称呼我为大娘子。” “杨氏族中掌家大娘子。” “我在中馈一日,便是这样的规矩,大家可听清了?” 第26章 查账 谢玉琰话音落下,却没有人敢回应。 她们都是来恭贺杨明经的,哪知会面临这样的场面。 三房突然站出来掌管了中馈,而且还是那个没见过面的六郎媳妇。 这种事莫说遇到过,从前也是闻所未闻。可是站出来反驳,她们也不敢,甚至一时之间被震慑住。 谢玉琰看向身边的管事妈妈。 淡然的目光投过来,明明很是寻常却让管事妈妈腿一软,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当下不敢迟疑开口道:“六……大娘子说的话你们听到没有?” 说着她将抱着的匣子放在桌子上。 匣子里的钥匙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像是在传递某种暗语。这钥匙可是掌家人的宝贝,绝不会轻易拿出,匣子打开,钥匙拿出还是收回,都是掌家人一句话。 “听到了。” 有女眷开口回应,声音却很是零散,显然有人只想着蒙混过关。 谢玉琰扫向一旁的名册,拿起来淡淡地道:“有人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名字从册子上划掉,手上做的活计都放下。若是不服,等到二伯母痊愈再次掌家的时候,你们可以去她面前求情,看看能否拿回差事。” “我的规矩,人,我只会用一次,今日从名单上划掉的人,轮到我在中馈,你们都不必再来。” 这里的人都跟着族中办过事,懂得什么叫做识时务,否则三房倒了,二房立起来的时候,她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地靠过去。 谢玉琰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人开口:“大娘子,我们听懂了。” “听懂了,听懂了。” 这下声音大起来。 刚刚就气势短一截儿的族中女眷,如今看起来竟像是有点卑躬屈膝。 六哥儿媳妇的话说的很清楚,她执掌中馈时,大家要按她的规矩做事,她掌中馈多久却没人得知。 若是仅仅几日,反抗一下无伤大雅,万一时间久呢?差事丢了真的还能要回来?没有人敢去赌。 而且,旁边站着的管事妈妈,是二房二娘子的心腹,可见让六哥儿媳妇暂为掌家,是二娘子知晓并赞成的,得罪了六哥儿媳妇就等于得罪了二娘子。 只是她们依旧不明白,到底闹得哪一出?为何要这般?二娘子生病的时候,也曾让四娘子帮忙打理中馈,却也不似今日这般大动干戈。 谢玉琰接着道:“今日只是与大家见见面,不会耽搁大家太多功夫。” 女眷们纷纷松了口气,只要将眼前的事应付过去,之后怎么办可以大家私底下聚在一起,想出个对策。 谢玉琰眼看着众人面色舒缓许多,她吩咐管事妈妈:“将我要你准备的竹篾分给大家。” 管事妈妈应声。其实她也不知晓,谢玉琰到底要用竹篾做什么,但这东西又不难找,她委实无法推脱。 女眷们每人手中攥着一根竹篾,脸上都是茫然的神情。 谢玉琰道:“家中换管事,首要做的一桩事就是查账册,可今日不免太过匆忙。” “大娘子说的是。” “账册也没带在身上,若是大伙儿再回去取,只怕天都黑了。” “所以,”谢玉琰道,“只查一个人。” 众人立即闭上了嘴,查一个人,查谁? 谢玉琰道:“我初来乍到,许多事都不知晓,只能劳烦诸位替我做个决定。我让人将你们做的差事,全都编成序,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手中的竹篾选出今日要查的账册。” “投出的竹篾不记名字,唱票之后即丢入炭盆烧毁。” 谢玉琰说完挥了挥手:“一刻之内,将我吩咐的事做完,没投竹篾的人,临走之前将手中的账册和钥匙送还族中。” 族中女眷们互相看看,无论是谁都不想做第一个被查账目之人,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形,不投一个人,自己先要被惩办。 事情到了这一步,趋利避害人人都懂,再说眼下身边的这些人,素有龃龉的不少,便是你不投他人,他人也会投你。 再说既然竹篾用完即焚,谁投了谁,也没人知晓。 当第一个人走到屏风后,屋子里突然变得寂静无声。 …… “你怎么那般糊涂?竟然将管家大权交给谢氏。” 杨明经听到消息一路赶回主屋,只见一脸憔悴的何氏靠在引枕上,眼睛中一片涣散,不知晓在想些什么。 换做平日里,杨明经难免关切一番,可现在他顾不得别的,劈头便问,急于快些出手挽回大局。 何氏没有说话,目光却渐渐清明起来。 杨明经没了耐心,径直道:“你吩咐管事去趟花厅,将谢氏叫过来,与族中女眷说一声,谢氏说的话全都不作数。” 何氏依旧没动。 杨明经咬牙:“快去啊!” 何氏依旧紧盯着杨明经:“老爷是不是还要让我忍下去?不管娘如何磋磨我,老爷是不是都不在意?” “你……”杨明经道,“我们可以慢慢想法子。” 何氏脸上露出讥诮的神情:“一年前老爷也是这样说的,最终换来的却是四弟媳插手中馈。” 杨明经不由地闭上了嘴。 何氏接着道:“杨骥回来了,他可来拜见你这个二伯?就连方坊正来家中,他也没出现而是躲在娘的屋子里。” “现在他去鲁家去接爹了,爹回来之后又会如何?我脸上是不是又要添一道伤,或者……让郎中给我看看病症,几付药下去,我这掌家大权顺理成章就交了出去。” “当年三房老太爷和老太太不就是……” “胡说些什么?”杨明经不等何氏将话说完,涨红了脸打断,“爹娘再如何也不会这般做,我毕竟是家中长子。” 何氏笑一声:“老爷不说,妾身都忘记了。” 杨明经觉得何氏已然有些疯癫,正要转身自己去寻管事,却听何氏又道。 “老爷,妾身没有疯,”何氏道,“妾身只觉得谢氏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谢氏说,要做一个有用之人。” “谢氏将家中水搅浑,爹和娘才会想起我,让我继续稳住家中局面。” 何氏说着目光中透着几分恳切:“老爷,妾身没想害这个家,妾身只想自保,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老爷念在夫妻情分上,就不要阻拦。”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焦躁的情绪散去一些:“谢氏不是个好拿捏的人。” 何氏点头:“妾身知晓,正因为谢氏不一般,妾身才敢如此,因为谢氏不可能一直留在杨家。等她走了,一切就会变回从前。” “再说,情势在我掌控之中,谢氏的权柄是我给的,只要我发现苗头不对,就会将一切都收回来。” “只能三天,”杨明经思量片刻,“到时候爹娘也会发现族中不能少了你把控,定不会再委屈了你。” 杨明经觉得谢氏就算再厉害,三天之内也翻不起风浪。 …… 此时此刻,花厅中所有人都盯着谢玉琰手中的竹篾。 谢玉琰遣退了身边人,只有她能查看竹篾上的痕迹。 “三。” 谢玉琰喊一声。 有人面色微变,有人眼睛中闪过一抹欢喜,有人茫然四顾,有人皱紧眉头盯着谢玉琰拿起的下一根竹篾。 竹篾落在炭盆里,被大火吞没之前发出清脆的响动,如同在挣扎、嚎叫。 主管族中杂物的郎妇面色愈发难看,她管的差事被记的数最多,方才大家明明商量好了,要将手中的竹篾投给喂养牲口的徐氏。 都是些黑心的贱人,想趁着四娘子不在,借三房的手除掉她,二娘子真是好算计。 郎妇想到这里,向前一步:“大娘子,我有话说。” 第27章 可怕 郎妇知晓事情紧急,机会来之不易。 不等谢玉琰说话,郎妇接着道:“大娘子这样安排,本是为了公正,可有人为了自保,故意陷害……” 郎妇的目光看向其中几个人:“她们这是唯恐家中不乱。” 话音刚落,几道带着怒气和威胁的目光就落在郎妇身上。 但郎妇却已经不在意,她如今想着的,都是如何扭转眼下的处境。 她焦急之中开口,没想好如何说服大娘子,她只知道不能再让大娘子继续看竹篾,否则她必然无法脱身。 郎妇吞咽一口:“我想与大娘子单独说两句话。”这可能是她唯一的出路,只要这位大娘子有所求,她就还有机会。 但这话不能当众说出,无论寻什么借口,众目睽睽之下,都很难自圆其说。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可以试着拿出东西与大娘子交换。 郎妇庆幸,好像只有她注意到,看竹篾的只有大娘子一人,大娘子说竹篾上写的什么就是什么,顺利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就是说服大娘子。 “她是谁?” 谢玉琰的声音终于响起。 郎妇立即恳切地看向谢玉琰,她要抢在管事之前开口。 可是谢玉琰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族中的杂物是她管着的?”谢玉琰问站在不远处的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立即点头:“是。” 谢玉琰似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她毫不犹豫地道:“坏我规矩,可见包藏祸心。” “去她家中找到账册和钥匙,从现在开始开始清账。” “所有与杂物库没结清的账目两刻之内送到我面前,过时均按烂账处置,调坊中役人,一并清查与坊中有关账目往来,通知巡铺以免生乱。” 说完从匣子里递出名帖:“去请方坊正,就说我家中进了内鬼,让坊正做个见证,再去唤刘讼师让他撰写状纸。” “衙署闭门还有一个时辰,我不会留她在杨氏族中过夜。” 谢玉琰说完,那郎妇已经面如死灰,她还要开口强辩,就听头顶上的那道声音继续道:“堵了她的嘴,绑入柴房看管。” 郎妇赫然发现,刚刚她盯过的几个人,几乎同时向她走来,然后她的嘴就被紧紧地捂住。她方才想要说什么,大家可能猜不准,但这几个人都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决计不能再让她开口。 刚刚发生的一切,让几个女眷想明白了,今天要查的就是杂物库房。 这就是为何二娘子将掌家大权交给了三房,因为要借三房的手,除掉四娘子的人。 二娘子和四娘子都是二房的媳妇,二娘子自己动手定会引来二老太太的责难,而三房……反正早就陷入这样的处境,委实不用再怕二老太太。 作为二娘子的心腹,她们现在不出来帮忙抬轿子,将来如何再为二娘子做事? 片刻功夫那郎妇就被押在地上。 那几个做事的妇人,竟然比二娘子掌家的时候行动还要利落。 人都已经抓了,哪有不按谢玉琰吩咐继续做的道理?管事妈妈抿了抿嘴唇,忙吩咐人照谢玉琰的安排去拿账册、请方坊正,否则等二老太太反应过来插手,他们就是捉鸡不成蚀把米,罪责只会落在她头上。 看着跑出去的下人,管事妈妈心中一阵乱跳,早早查出郎妇之中那些为四娘子办事,对自家娘子来说,是一桩好事。 可管事妈妈就是控制不住地发慌。 太快了,从接掌中馈倒发落人,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从里到外都安排好,她何曾见识过这种手段? 更可怕的是,谁也没有告诉谢氏,杂物房的郎妇暗中投奔了四娘子,谢氏查的这么快,甚至让那郎妇自己站出来,不用再费功夫去找证据。账目到底有没有问题?看那郎妇的模样就知晓,问题小不了。 当场抓人,当场发落,不留任何余地,不光是二娘子和四娘子的仇结下了,她们这些为各自娘子办事的人,也都彻底撕破了脸,除非一下子将四娘子那些人按死在这里,否则将来死的人就不知道是谁了。 管事妈妈本来拿定主意,被二娘子派来谢氏身边,她要尽量少做事,可现在越做越多,全都由不得她。 想到这里,管事妈妈看向谢玉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却觉得,只是个开始。 “你叫什么?” 管事妈妈忽然感觉那道清冷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她出了一身冷汗规规矩矩地禀告:“奴婢姓于。” “于氏。” “在。” 谢玉琰道:“跟着我好好做事。” 于妈妈应声:“是,大娘子。” 站在屋中的张氏彻底愣在那里,她到现在都没明白,就是暂时接手中馈,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屋子里这些郎妇有多难吩咐,张氏比谁都清楚,可现在,她们却忙着各自行事,那些不会写字的人,也求别人帮忙书写字条,恨不得立即将与杂物库的往来理个干净。 仔细想想,张氏也就明白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她们就能脱身,最好再帮着大娘子查出杂物库的问题,还能赚来功劳。 片刻功夫,谢玉琰手中已经有五六张字条,几个郎妇围在那里,等候传问。 “大娘子,今年十月的时候,杂物库调动骡马,说是去拉修葺宗祠换下来的木料,结果骡马用了两个月,还回来之后,牲口瘦了两圈,蹄子都走烂了,显然骡马被拉去做了他用,我向四娘子屋中管事提及,却到现在也没有回音,这一笔您得查查。” “我还见过那郎妇私自开库存入几车货物,两日之后又打开取出,也是在十月左右。” “我们族中库房,被她挪为了私用。” “这个要查也容易,只要看咱们族中十月,是否长途跋涉买卖过货物就知晓了。” “没有,族中走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郎妇胆大包天,说不得动用了族中商队走私货。” 于妈妈攥住帕子,这哪里是郎妇胆大包天,走私货的分明就是四老爷和四娘子。 谢玉琰看向那些郎妇:“骡马不是运送宗祠的木料了吗?若是去做了别的,宗祠替换下来的木料呢?” 郎妇们面面相觑,目光中闪动着几分忌惮。 “不好与我说?”谢玉琰道。 郎妇们纷纷低头:“不敢。” 谢玉琰微微勾起唇角。 这抹笑容,让郎妇们心中发凉,正不知如何是好。 谢玉琰冷声道:“将她们带去见二娘子。”这种事,她着实不想费精神,也该让何氏出出力。 几个郎妇刚被带走,就听外面有人沉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声音还没落地,两个管事妈妈就走进来。 “谁让你们查账的?”其中一个妈妈阴沉着脸,“二老太太吩咐,不管是谁,全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去二老太太屋子里回话。” 另一个盯着主位上的谢玉琰,冷声道:“六哥儿媳妇,二老太太传你前去,你莫要耽搁功夫,现在就与我们走吧!” 不等谢玉琰说话,她继续吩咐:“抓起来的郎妇呢?我要一并带上。这件事二老太太接手了,谁敢擅自行事,一律逐出杨氏。” 管事妈妈几句话,吓得屋中郎妇们,纷纷低头躬身。其中有人如获大赦般,就要引二老太太的人去找那被关押的郎妇。 于妈妈不禁看向谢玉琰,只见谢玉琰手中握着掌家的腰牌,轻轻地在桌案上磕着,面容平静,不见半点的慌乱。 片刻后,她的动作停下,开口道:“这二人假传二老太太之命,将她们拿下杖责二十,听候发落。” 二老太太房中的管事面露惊诧,却也没有仆妇敢动手。 谢玉琰握着手中的腰牌:“掌家的腰牌没用了?非掌家之人不得插手中馈事务,这是杨氏长辈定下的规矩,二老太太岂会明知故犯?你们不但要坏了规矩,还要给二老太太冠上徇私枉法的名声。” 说到这里,谢玉琰看到帘子被打起,门外站着门房管事,还有跟在后面的军巡卒。 “怎么?”谢玉琰站起身,她乜着屋子里的人,“家规约束不住你们?那我今日只能求助于国法了。” 第28章 报应 二老太太院里的管事,听到谢玉琰的话,并不在意,其中一个正要反唇相讥。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就敢在杨家作威作福?算是什么东西?也就糊弄了二娘子,老太太真的恼怒起来,这杨家哪里有她的立足之地? 想到这里,她转头向谢玉琰看去,不料却从帘子的缝隙中瞧见了几个军巡卒,管事妈妈脑子里“嗡”地一下,似是明白了谢玉琰为何说要“诉诸于国法。” 衙门居然来人了。 “家中是否出了什么事?”军巡卒上前询问,他们是被管事带过来的,自然也就不用避讳什么,径直站在院子里问话。 帘子掀开,一个人走出来。 军巡卒板着脸看去,当将那身影瞧清楚的时候,目光中不禁一闪惊诧,居然是那位小娘子。 谢玉琰道:“族中抓到了个偷盗公中财物的郎妇,正准备送去衙署,却又来了两个恶仆,为虎作伥,企图搭救,是为帮凶,按家规我判她们杖二十,她们却不肯从命。” 军巡卒抬眼向屋子里看去,杨家失火的时候军巡卒就曾登门,陈军将还特意嘱咐,若是杨家三房有事,他们要多照应一些。所以当杨家来巡铺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半点没耽搁,就跟了过来。 对比杨家三房的经历,杨氏族中是不是又在欺负可怜的孤儿寡母? 军巡卒道:“恶仆不听命,娘子也可直接将人交予我等。” 谢玉琰转头去看于妈妈。 于妈妈立即回过神,硬着头皮应声:“奴婢知晓了。” 说完,于妈妈吩咐下人:“将这二人抓起来行杖刑。” “你敢……”二老太太院里的管事大喊。 于妈妈只得咬牙上前低声道:“这是大娘子的命令,你们不从便是奴大欺主。” 在军巡卒面前反抗,刚好成为证据,这顿板子她们躲不掉。 两个管事妈妈立即慌了神,她们就是过来传话的,哪成想会被押在这里受罚,二十棍下去,必定皮开肉绽。 “是二老太太……”其中一个开口。 于妈妈上前将她的嘴捂住,脸上都是威吓,压低声音道:“二老太太能随便插手中馈?你以为大娘子的‘为虎作伥’是说给谁听的?” 管事妈妈总算住了嘴,面露惊恐,额头上也都是冷汗。 不管二老太太是怎么吩咐的,她们都不能当着军汉的面喊出来,否则到了二老太太面前,她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这样迟疑的功夫,她们就被下人押在门外的雪地里,紧接着棍子落下,惨叫和哭喊随即响起。 “还有些证据在我手中,”谢玉琰向军巡卒道,“我已经誊抄了一份留用,这些原稿还要劳烦军爷帮我带出杨家。” 军巡卒眉头皱得更紧,杨家的事恐怕不简单。这小娘子不知有什么苦衷,当着这些人的面不敢明说。 军巡卒睃巡一周,然后道:“今日巡铺也无他事,我等就在院子里候一会儿。” 说完话,他带来的人果然就站在了院子门口,那些想要偷偷离开院子报信的人,心中有鬼,竟一时不敢上前,只得小心翼翼地躲进角落里。 “怎么回事?三房的腿就这么难挪?二老太太还等着复命呢。” 二老太太等不到复命,吩咐大丫鬟前来查看情形。 丫鬟颐指气使地走过来:“耽误了差事,如何向老太太交待……”说着话她走到院子门口,抬眼就看到了两个军汉,诧异中,将后面的话也吞进了喉咙。 院子里的板子还没停。 丫鬟听了半晌才恍然,刚刚离远听到的奇怪动静,原来是惨叫和呻吟。 于妈妈不禁心底叹息,这是……又送来一个。 院子里的惨叫声又多了一道,屋子里的郎妇们面色难看。 谢玉琰重新坐回主位,手中摩挲着管家的腰牌,淡然地道:“两刻要到了。” 听得这话,郎妇们回过神来,忙去做方才没做完的事。 素来与何氏亲近的几个郎妇互相看了几眼,交换了一抹几乎让人无法觉察的笑容。 前阵子二老太太以二娘子病重为由,让四娘子帮忙掌管中馈,那时就有人提出更换掌事人,应该开宗族大会,二老太太却说:“不过就是帮衬着管几日,何须如此大动干戈?都是自家媳妇,还有明经媳妇盯着,能出什么差错?” 二老太太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前越过二娘子插手族中事务坏了规矩,如今终于得到了报应。 …… 何氏房中。 何氏气得嘴唇发抖,她盯着几个郎妇:“你们再说一遍。” 一个郎妇道:“四娘子指使杂物房的人,调用了族中的车马。” 何氏深吸一口气:“你们能确定是去宗祠拉木材的车马?” 郎妇迟疑片刻,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是。”她之前不敢说,因为二老太太突然让四娘子掌家,她们唯恐二娘子失势……谁敢开罪日后主管中馈的娘子。 何氏道:“宗祠那边也没有人禀告?” 几个郎妇互相看看,就算宗祠有人禀告,也不会向她们说,二娘子这话听着像是问她们,其实是在问她自己。 何氏闭上眼睛,她总算明白为何谢氏让这些人来她屋子里回话,这是出了大事。 要知道修葺宗祠是她一手办的,如果那些车马没有去宗祠拉木材,宗祠那边的木材去了哪里?糟烂的木头到底有没有替换? 宗祠什么话都没有,可见脱离了她的掌控,这其中又有多少猫腻?一旦宗祠那边出了事,罪责可都在她身上。 郎妇们还欲说些什么,就听到下人禀告:“二老爷回来了。” 郎妇会意,忙低头退了出去。 “你知不知道弄出了大事?”杨明经面色阴沉,怒气太盛,呼吸都重了些,“那谢氏拿着你的腰牌,请了坊正和巡铺的兵卒进门,我看你要如何收场。” 何氏抬起头,眼睛中没有惊诧和恐惧,反而带着一抹玉石俱焚的神情:“请的好,看来这一步我没走错。” 杨明经没料到何氏居然仍不悔改:“你疯了不成?居然真的让外人来插手自家的事,你就算对四弟、四弟妹再不满,可以关起门来说话……” 何氏双手都抖的厉害,过多的恨意,让她的五官都扭曲起来:“他们想让我死。” 杨明经看着狰狞嘶吼的何氏,一时愣住。 何氏阴恻恻地盯着杨明经:“老爷也要帮着一同隐瞒?” 说到这里,她突然起身向杨明经扑去:“老爷不如现在就将我掐死在这里,也省了麻烦。” 何氏一头撞在了杨明经胸口上,杨明经猝不及防间向旁边倒去,夫妻俩干脆在地上滚做一团。 何氏不顾摔伤的疼痛,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爆开,她继续宣泄,双手不停地向杨明经身上撕打:“这些年我哪里对不起杨家?哪里对不起你们,你们居然这样害我。” “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我做了鬼,再来向你们索命。” 杨明经一时招架不住,被何氏在脖颈上抓了一把,这一下终于让他恼怒到了极点,手上用了力气控制住何氏的双臂,却感觉到手臂一疼,被何氏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 杨明经吃痛呼喊:“你这疯妇,到底要做什么?” 门外的杨申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慌忙进了门,发现是这般情形,也顾不得别的,伸手牢牢抱住何氏:“娘,娘,怎么了,有什么话,我们可以慢慢说。” 何氏见到儿子,愤怒化为悲伤,也恢复了一丝理智,她攥住杨申的手:“他们在宗祠动了手脚,只等着宗祠出事来惩办我,到时候我百口莫辩,为了脸面也只能寻死,我的儿,你就要没有亲娘了。” 父子俩总算听了明白。 宗祠出事,何氏的脸面彻底没了,自然只有死路一条,杨明经若是护妻,族长的位子也会不保。 杨明经急着问:“谁说的,可有证据?” 何氏伸手指向外面:“老爷自己去问那些郎妇,再让人去宗祠查一查,看看修葺用的木材到底是不是都换了新的。” 何氏眼睛通红,里面满是杀意闪动:“既然他们要我死,那大家就都别活。” 说完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从床下找到一个小匣子,拿出里面的药方递给杨申:“你拿着去给二老太太,这是当年郎中给三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开的方子,如果二老太太还护着杨明山夫妻,我就……” 何氏话没说完,手上的药方被杨明经抢走,杨明经将药方踹回怀中,仿佛在按回要跃出的心脏。 何氏还要张口,杨明经神情肃然中带了几分震慑:“你居然留着这东西,你真的想要一起死不成?” 方子一旦拿出去,他们二房可就真的完了。 第29章 铺路 何氏看着杨明经眼中威胁的神情,她心中生出几分惧意,但更多的却是陌生,好像眼前的人不是她多年朝夕相处的郎君。 她求助地看向杨申,杨申显然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何氏那紧绷的神经,好似一下子垮了,整个人委顿在地,脑海中居然闪过当年二老太爷和老太太,知晓三房老太爷过世时脸上浮起的笑容。 那时她是如何思量的? 掌家大权就要到手了。 可她没想过,有一日他们的手也会伸向她。 不,她想到了,否则也不会将药方藏起来,就想着在危急时刻拿出保命,药方却刚刚取出来就被杨明经夺走。 何氏牙齿发颤,如坠冰窟。 杨明经见何氏这般,心中略有些发沉,知晓自己夺走药方的举动,已经让何氏怨怼,但这药方他没法再给何氏。 杨明经伸手去拉何氏,轻声道:“现在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何氏眼睛中淌出泪水。 杨明经接着道:“我这就让人去宗祠那边,将所有的事都查一遍,如果四弟他们动了手脚,我必定不会帮他们隐瞒。” 何氏半晌才幽幽道:“如果老太爷要将事情压下呢?” 杨明经略微迟疑。 何氏面露冷意:“悄悄地将事情瞒下来,以后都不提了?毕竟那是你的四弟,他们还在衙署里。” 何氏忽然庆幸,她听了谢氏的话,将掌家大权暂时交给谢氏,否则她不可能提前知晓宗祠那边的事。 何氏道:“如果杨明山和邹氏没有被关押,恐怕宗祠早就出事了。” “老爷不让我将药方的事闹出去也行。” 杨明经和杨申都等着何氏的下文。 何氏面露坚定:“让三房接着查,至少要让全族都知晓,邹氏掌家时藏私,我要让邹氏再也摸不到中馈的腰牌。” 何氏重新在床上躺下,之前她只是养伤,现在感觉身心俱疲,仿佛真的重病缠身。 杨明经安抚住何氏,这才带着杨申走出屋子,脚踏出去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外面的情形又有了变化。 “巡铺的军巡卒进门了。” “二老太太让您过去。” “三房那边将老太太院中的管事打了。” 杨明经不禁又转头看向主屋,何氏如今的模样,不可能主动将谢氏手中的中馈大权收回来,如果他以族长的权柄威压,何氏恐怕也会闹出别的事端。 杨明经感觉到胸口的药方就像是一块烙铁,灼的他生疼,他恨不得立即拿出来焚烧干净,却又因为今日的事,对爹娘和四弟一家有了忌惮。 但这药方只能用在二房。 何氏因为怒气失了智,这样就想拿出去…… 在他手里更稳妥,他绝对不会让外人知晓,更不可能拿给三房的人看,尤其是那个谢氏。 总之,即便将来有用处,也不会比现在拿出来更糟。 想到这些,杨明经松口气,至少他阻止了更大的事发生。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这些,也让他深深皱起了眉头。 …… 巡检衙署。 贺檀看完杨钦送来的书信,递给了旁边的王鹤春。 这信函看似只是封寻常家书,但里面却透着一股蹊跷。 贺檀道:“你大哥与二房的杨骥没有来往?” 杨钦笃定地摇头:“二房平日苛待我们,恐怕我们三房再在族中抬头,这些大哥与我都知晓,所以大哥才私底下请方坊正帮忙,寻机会入了军营。打算得了军功,就带娘和我单独出去立户。” “大哥寄回的家书中总是叮嘱,让我们尽量躲着二房,以免被他们算计。可他却主动提及二房五哥,当时我也觉得有些怪,还让母亲写信的时候询问,可大哥后面的信里却没回应。” 贺檀面露思量,听得身边的王鹤春道:“你大哥会在什么情形下提及二房?” 杨钦道:“每次……都是让我们多些防备,免得二房行不轨之事。” 说完,杨钦对上王鹤春的眼睛,这一瞬间,他有种错觉,王主簿的目光竟然与嫂嫂有些相像。 都是一般的清澈,好似能看透人心。 贺檀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答案就在眼前了。 这就是为何谢氏让杨钦将这封信拿给他们。 杨绎很有可能在军中听到了一些有关杨骥的消息,而且绝不是什么好事。 军中和商贾有牵连,不正中他们下怀? 看来得去查查这个杨骥。 贺檀正琢磨着这其中的关节,只听外面的文吏道:“巡检,左南厢巡铺的人有事禀告。” 陈虞侯不在厢中,便由军巡卒将消息带回巡检衙门。 “永安坊杨家抓到了一个偷盗族中财物的郎妇,掌管族中中馈的娘子,让人将消息报来了巡铺。” 听到这话,王鹤春看向杨钦,杨钦脸上一片茫然,显然对此并不知晓,但很快茫然变成了担忧,是怕自家母亲和嫂嫂牵连其中。 贺檀皱起眉头,难不成杨家知晓三房将书信送来了衙署,暗中下手加害? 杨氏管家的是二房,报消息的娘子应该是杨明经的妻室。 不过…… 下手也太快了。 但仔细想想,这桩事又透着一股蹊跷,如果是二房要害三房,为何要将报去巡铺?巡铺可是由巡检衙门管束。 这不是送到了他们面前吗? 王鹤春看向那文吏:“杨氏管中馈的娘子是谁?” 王鹤春的问话,让贺檀略微诧异,杨家的案宗还摆在这里,鹤春不会转眼的功夫就忘记了吧? 他正要说话,却听军巡卒道:“三房杨六的妻室谢氏。” 贺檀张嘴愣在那里,杨钦也睁大了眼睛,只有王鹤春面容平静。 等到军巡卒退下去,贺檀才道:“是不是弄错了?” 杨钦肯定地道:“在中馈上的……不是我嫂嫂。” 虽然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王鹤春却没有半点怀疑:“是她。” 说完他看向贺檀:“现在可以带人去杨家了。” 贺檀还在想如何正大光明地去查杨骥,现在就有人给了他们理由,这就如同想涉水时,刚好有人划来了一条小船。 就算心中百般不解,贺檀依旧熟练地吩咐文吏和护卫、军卒一同前往杨家。 几个人翻身上马,直到与王鹤春走在了最前头,贺檀才忍不住再次发问:“怎么可能?杨钦来到衙署才多久?杨家管事就换人了?” 王鹤春点头。 既然鹤春这般肯定,那么实情可能就是如此。 贺檀依旧想不通,可他毕竟不通内宅中的事,又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却有一道声音从身边传来。 “姨母一直想要寻个世家女与你婚配。” 贺檀不知王鹤春为何突然提及这一桩。 “那是母亲胡乱思量,”贺檀道,“还说若是能有那样的女子嫁入贺家,我日后前程也会平顺,还能旺贺氏三代。” “不过她找来找去也没能有个真正入眼的。” “不是那些女眷不好,而是母亲心中千般万般妥帖的人,根本就没有……” 王鹤春忽然道:“有。” 贺檀一愣,不知王鹤春指的是谁。 “你想知晓世家女是何模样,她就是了。” 贺檀下意识地勒住马,片刻之后,他看向王鹤春那挺拔的背影:“你说的是……谢氏?” 第30章 好奇 贺檀能看出谢氏很聪明,但着实弄不明白,王鹤春如何能断定她的身份? 而且,这还是王鹤春第一次提起他的婚事。 贺檀的心思都在战事上,脑子里想的都是设法让朝廷在边疆兴兵,常年离家在外,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是很上心。 他既然不能陪在母亲身边,这些事就顺着母亲的意思,由母亲做主。成亲之后,他也会尽力做个好夫君,所以母亲打算为他求娶世家女,他也是顺从地应承,即便觉得母亲的打算难以成真,也从来没有在母亲面前质疑。 王鹤春与他不同,王氏一族也有意与世家结亲,却被王鹤春坚决地拒绝了。 去年太后欲赐婚,王鹤春依旧没答应。 正因为如此,才传言王鹤春年幼时曾遇仙,一心只想修道不想娶妻。 母亲没少发愁,几次嘱咐他设法探探鹤春口风。 这不正好是个机会? 贺檀催马上前,追上王鹤春:“没想到你与我母亲一样,都如此称赞世家女。” 王鹤春神情淡然:“世家女懂得审时度势,会帮你打点好内宅,所以姨母说,兄长娶个世家女前程会平顺。” 贺檀笑道:“那王家给你寻的那些世家女呢?你为何不肯从中选一个成亲?是她们不好?谢氏与她们相比如何?” 王鹤春道:“不如。” 贺檀扬起眉毛:“我就说,王氏族中的眼光总是不错,照你的意思谢氏都像我母亲说的那般,那些人就……” 王鹤春打断贺檀的话:“我说,她们不如谢氏。” 贺檀就是一怔,这算是王鹤春第二次称赞谢氏了吧?莫不是看上那位小娘子了?他正准备设法再次试探,却听王鹤春声音再次响起。 “世家女能为你管好家中事务,在仕途上助你一臂之力,为你孝敬长辈,生养儿女……”王鹤春说到这里目光微深,“却也能昨日才还与你相知相守,今日就来取你的性命。” “你可想要这样的枕边人?” 王鹤春不由地想起祖母,出自大梁有名的世家。 平日里总是温声与他说话,看着他的时候,眼眸中满是笑容,经常亲昵地摸着他的头顶,与他讲那些有趣的话本故事。 可是祖父惹怒了天子,被扫出朝堂,冠上各种罪名时。她也轻易就将祖父、父亲和他们全都抛弃,没有半点的留恋。 这就是世家女,在她们没有真心真意,只有利益得失。 贺檀总算琢磨出味儿来,怪不得王鹤春会拒绝那些亲事,当年姨母带着王鹤春来到贺家,正是王家风雨飘摇之时。 王鹤春的祖母崔氏也与他祖父和离回到崔家,王鹤春从小与他祖母亲近,便是开蒙也是他祖母所教,这桩事对王鹤春是个极大的打击。 王鹤春许久没有露出这样的情绪了,贺檀不禁对那谢小娘子更为好奇,她到底是哪家的女眷? “那谢家小娘子,我要留意看一看,”贺檀道,“若是与你说的一样,等这次回去,我也回绝了母亲,让她踏踏实实为我挑个寻常人家的女眷。” 王鹤春没有接口,他看到迎上来的陈举,立即吩咐:“让人在城门和各处设卡,免得有人逃脱。” …… 谢玉琰端起茶抿了一口,神情淡然,仿佛并没有听身边的郎妇们说话。 于妈妈小心翼翼地看了谢玉琰一眼,提笔蘸了蘸墨,继续认真书写,不敢有半点的怠慢,她甚至能肯定,但凡自己动了别的心思,“误”记一笔,大娘子都能立即抓出来。 www●an●c o 等郎妇们都说完。 谢玉琰这才道:“你们说的这些,我也不会尽数全信,会仔细查证。” 郎妇们立即应声。 “大家也劳累许久,回去歇着吧!” 郎妇们纷纷松口气,躬身向外走去,不过还没出院子,她们就发现不对。 几个凶神恶煞的管事就等在门口,显然是二老太太派来的人。 她们前脚出这屋子,后脚就会被拿下。 郎妇们互相看看,最终还是选择回到花厅。 “大娘子,”郎妇低声道,“咱们可能出不去了。” 谢玉琰抬起眼睛:“出了什么事?” 郎妇道:“二老太太那边等着抓人呢。”有军巡卒在,二老太太不敢插手中馈上的事,但军巡卒总不能跟着她们回家。 只要落了单,就会被请去二老太太院子。 她们之前没想到这一点,现在明白过来也晚了。 谢玉琰仿佛这才想明白:“看来二娘子给我这差事并不好做,我惩办二房的管事,又查二房的账目,二老太太岂能善罢甘休?等衙署的人离开之后,她就会下手报复,诸位说说,该如何是好?” 这话听起来,仿佛很是担忧。 可是谢玉琰的语气又太过淡然,着实没有任何的可信度。 既然这份担忧是假的,她必然早就料到了这一步。 郎妇们互相看看,这位大娘子想要做什么,好似都懒得去遮掩。 “我们都听大娘子吩咐。” 有人开口说话了,其余人也都纷纷应和。 谢玉琰道:“依我看,若有人时时刻刻从旁要挟,不如彻底按死他,让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众人心中冰凉,这位大娘子,是要彻底与二老太爷、二老太太撕破脸? 仔细一想大娘子说的没错。 反正现在出去难得好结果,倒不如与她们拼了,保全了自己,在二娘子那里也是大功一件。 谢玉琰看向身边的于妈妈:“于妈妈,你说呢?” 于妈妈面上一紧,这些郎妇不知晓内情,她却清楚,二娘子并没有让谢氏查账目,更不可能让谢氏向二老太爷和老太太下手,她若是开口迎合,消息传出去,二娘子恐怕也保不住她? 于妈妈还没找到搪塞的借口。 谢玉琰又道:“怎么?于妈妈与我们不同,你另有脱身的法子?” 于妈妈脚下一软,身上所有的血液好像都被抽干了。 谢玉琰才想起来:“大家都说了不少内情,于妈妈却未有一语。于妈妈在二房做管事这么多年,就什么都不知晓?” 于妈妈手里捏了一把汗水,脑子里嗡鸣作响,谢氏说的这些话,她委实不想再听下去,可现在她好似别无选择。 屋子里那一双双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敢张嘴推脱,用不着走出去被二老太太拿办,这些人现在就能将她分食。 于妈妈深吸一口气,她转头再次看向谢玉琰,想要为自己求个恩典,她还有两个孙儿,一个生了重病的老头子。 谢玉琰的视线却半点也没落在她身上,只是道:“于妈妈现在还犹豫不决?方才大家说的,你都记了清楚,是不是准备日后说给二老太太听?” 于妈妈一颗心如同被人死死攥住,半点喘息不得,她瞪大了眼睛,无法掩饰自己惊诧的神情。 谢氏怎么知晓她与二老太太有来往? 她并非二老太太派到二娘子身边的眼睛,但也没少收二老太太的好处,帮二老太太传递些消息。 她没出卖二娘子的意思,她只是想要两边讨好,立于不败之地。 眨眼的功夫,于妈妈脑海中闪过千般思量,却都无法让她逃脱,她颤声道:“我听说……二老太爷给四老爷在外购置了一处庄子,就在……北城外……其实很多时候四老爷都在那边住着,庄子里也有不少人手……都是族中银钱养着的。” 第31章 闹大 于妈妈说的这些,都是她去二老太太身边禀事的时候,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 但她不可能说给二娘子听。 二娘子被二老太爷和老太太压制这么多年,每次反抗都很快就会被安抚住,二老爷别看是族长,从心底里依旧惧怕二老太爷,他不但不会给二娘子撑腰,还会劝二娘子息事宁人。 她去告密,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她被惩戒。 现在不一样,眼前的谢氏让她惧怕,她也没办法算计利弊得失。 于妈妈道:“我曾借着去给家中买炭火,出城走过一圈,找到了那庄子,庄子……并不算很大。” 她也得提醒谢玉琰,这么个小庄子,就算闹起来,二老太爷也可以用自己的私钱补上亏空,到头来很有可能一无所获。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那庄子周围可有良田?” 于妈妈陷入思量,片刻后她道:“有田亩,但……并不算多,且离山很近,周围有林子遮掩,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正值夏季,差点就没能找到那小庄子。” “我猜二老太爷应该是看中了那些木材,准备养些年,卖出个好价钱。” 谢玉琰继续道:“你看到庄子上有多少人?” 于妈妈道:“十来个……兴许……六七个,这也都是我胡乱猜测,我并没瞧见多少人,就看到了族中的车马在庄子外停留。” 于妈妈瞧见的就是这些,话也只能说到这里。 谢玉琰神情依旧平静,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事情还是太小了,就算查对了,也容易被遮掩过去……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手里有钱财,不一定非得是动用了族中的,恐怕没法借着这桩事,在族中给他们论罪。我们要的结果,是让他们日后再也没脸插手族中事务。” 郎妇们恐怕谢玉琰退缩,现在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倒霉的还不是她们? 想想外面那些恶仆,她们就更是害怕。 现在这些事闹得越大越好。 这么思量着,郎妇们却纷纷开口。 “别看就是个小庄子,说不得是藏赃之所,将从族中拿出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过去,这样一来二去不就成了二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私产?如果能在庄子上查出证据,也就没法抵赖了。” “藏赃之所?”谢玉琰念着这几个字,看向那说话的郎妇,“你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才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购置庄子?” 郎妇得意洋洋:“那肯定是了,二老太爷那般精明,就算买庄子,也得买个有良田的,买在城外还是山中……” “就算开了荒,遇到大雨一下子可就全都毁了。” 另一个郎妇道:“老太爷肯定不会这样选,老太爷手中的私产,哪个不是肥田?” 谢玉琰道:“于妈妈说了,可能是为了卖木料。” 郎妇顺着谢玉琰的话想下去,眼睛一转:“那也用不着十来个人啊,林子又不用人手去浇水。” 众人又是纷纷点头。 烧火这桩事,她们还是熟悉的,只要不断添柴,这灶就冷不下去,总能想到法子。 几个人低声议论着,忽然有一个郎妇灵光一现:“之前不是说杂物房那边乱用车马拉货物吗?” 几双眼睛看向那密告了杂物房的郎妇。 那郎妇抿了抿嘴唇:“可我只是瞧见了在杂物房存放过货物,那些货物如今都没了,再说与城外的庄子……也没关系。” 谢玉琰道:“我记得你说,那是今年十月,十月城中发生过什么事吗?” 谢玉琰这样一问,有人想起来:“今年十月,北城设了好几道关卡,好似因为战事,往北和往西的商贾都会被盘查,咱们家为了修葺北城外的宗祠,上下打点过,这才拿到了出城的文书。” “那货物……” 郎妇明白过来:“是为了混出城才暂时放在族中杂物库,再借着咱们的车马运出去。这样就省了去打点衙署,另行开具文书。” “二老太爷借着修葺宗祠运送木料,偷偷运货出城,然后将货物放在北城外的小庄子上。” “到时候想要运货,就可以直接从北城外的小庄子取。” 郎妇心里清楚,这都是她们胡乱猜测,换句话说,都是假的,但只要这么闹去族中,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一时也无法轻易为自己开脱,总不能真的闹到衙门去?八成要吃了这个哑巴亏。 有人开了头,就有人敢继续往下猜。 “这么说,那些货物定然赚了不少银钱。” “可不是!衙署查的厉害,好多商贾被扣下,往西北的商货价格涨了不少,如果将这笔账算清楚,族中老少还能饶了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日后定然不能让他们再插手族中事。” “说不得还要赔一笔银钱。” 族中收回这些财物,也会分到她们手中,真的能成,那可是意外之财。 谢玉琰道:“既然要拿这些要挟二老太爷,每一步都不能少,你们光看到了财物出入杂物库,又知晓二老太爷北城有庄子可以暂时存放这些货物,却还少了帮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拉货的人。” “我知道,”另一个郎妇道,“族中有几个人与四老爷来往多,而且他们……手中的银钱,可比我们要多的多。” “外面人不知,我们还能瞧不见?那几家吃的用的,露出那些东西,光靠族中给的那些银钱可是不够。” 同在一族,大家不免互相比较,哪家日子过的尤其好,郎妇们私底下没少嚼舌根。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写下来,我们也好设法查他们。” 于妈妈应声,忙去磨墨。 眼看着名单落在纸上,于妈妈慢慢皱起眉头,这是要用来要挟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的,什么卖货,什么藏赃,都是她们猜的,可……不知为何,这些肖想、勾连的东西越多,她心里就越慌。 好像就要变成事实。 二老太爷和四老爷真的借着杨家修葺宗祠的名号向城外运私货,而那小庄子就是他们藏匿货物转运之所。 什么货物需要掩人耳目地送出城?真就是为了省些打点城门守卫的银钱? 这样想着,于妈妈手一颤,一滴墨落在了纸上。 好像不太对,可她现在又想不明白,不对的地方都在哪里。 谢玉琰看向一旁的沙漏。 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她将于妈妈写的厚厚一摞纸笺拿在手里,低下头来翻看。她到杨家时,身边只有张氏和杨钦,现在多了这些帮手,果然做什么都容易许多。 她不用费什么心思,只要点拨两句,就都做好了。 纸笺还没看完,谢玉琰就听到了杨钦的声音:“娘,嫂嫂,你们在哪里?” 张氏早就忘记自己来花厅是帮忙的,一直怔愣地站在一旁,看着谢玉琰处理中馈事务,看着杨钦跑进来,这才回过神。 杨钦跑得满头大汗,看到娘和自家嫂嫂都好端端地在屋中才算松了口气。 “嫂嫂……” 杨钦正要说话,谢玉琰就打断道:“贺巡检、王主簿来了吗?” 杨钦点头:“来了。” “人在哪里?”谢玉琰道,“带着我过去。” …… 二老太爷坐在马车中,面色阴沉难看。 旁边的杨骥也眉头紧锁,本来两个人要在鲁家用过酒席才会归家,却有下人来禀告家中出事了。 杨骥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才离家一个多时辰,怎么就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都是些废物。” 二老太爷鲜有这般说话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长衫,举动斯文如同儒生,不知晓的,还当他是个老秀才。 “何氏竟敢将管家大权交给谢氏,还让谢氏去查杂物库,构陷郎妇偷盗。” 杨骥脸上也闪过意外的神情,似是自言自语:“她还懂得让人去巡铺请人。” 二老太爷冷哼一声:“一会儿到了家中,就将巡铺的人打发了,这是我们杨氏一族的事,就算要将人送去衙署,也要等到族中查证了再说。” “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他们插手?不怕闹出去让人笑话。” “老二这个族长,居然连个妇人都压不住。” 杨骥低声道:“会不会将贺巡检引来杨家?” “就算引来又怎么样?”二老太爷道,“我就将几个坊的老东西都找来,让他们看看,朝廷新设的巡检衙门,就是来插手别人家事的,让他们这样弄,要族长何用?” 杨骥神情轻松了些。 马车拐入永安坊,杨骥挑起车帘向外看,眼睛就是一缩,真的在自家门口看到了几匹马,那不是民间用的马匹,而是实实在在的官马。 真的出事了。 杨骥深吸一口气:“祖父,现在就将几个与家中要好的长辈请来吧!我们可能真的要应付巡检衙门了。” 第32章 摔倒 二老太爷的小厮,在马车前听了声吩咐,就握着名帖匆匆离开。 马车继续前行,到了杨家门口,杨骥先弯腰下了车,然后转身将二老太爷搀扶下来。 脚刚落地,二老太爷盯着迎出来的管事,沉声道:“怎么回事?” 管事先看了看门口的军卒,眼睛中闪过几分忌惮:“三房六郎媳妇,告一个郎妇偷盗家中财物。” 二老太爷显然对管事的禀告并不满意,都是囫囵的消息,里面有什么内情却没说出半分。 “祖父别急,”杨骥道,“既然是内宅的事,问问二伯母就能知晓。” 他离开家的时候,何氏满脸都是血迹,神情惶然,他觉得何氏搅不起风浪,这才放心去寻祖父。 以他对何氏的了解,何氏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现在突然冒了头,定是有什么理由,更该弄清楚的是,何氏是听了谁的话,将管事大权给了那谢氏。 二老太爷皱眉:“叫你二伯来回话不是更好?” 杨骥目光一闪,他看了看门口的军卒,脸上是异样的神情,虽然没开口反驳,却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二老太爷脸色更是难看,骥哥儿这是怕老二那畜生与贺檀勾结。 眼下的乱子,可能根本就是他们演的一出戏。 一个刚刚进了杨家的女子,怎么拿到的管家权?她对杨家一无所知,怎么敢去抓郎妇的错处?还惊动了巡检衙门。 二老太爷咬牙:“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是要拿整个杨氏一族去换前程,怪不得能做了坊副使。 既然对杨明经有了怀疑,自然要先试探何氏。 “家中是不是有官爷上门?”杨骥没忘记问管事。 管事立即道:“是贺巡检,人正在堂屋里。” 猜测被证实,杨骥面容更加严肃:“你去回禀一下贺巡检,就说老太爷刚回来,换了衣服就去拜见。” 管事应声。 这都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二老太爷出来见贺檀的时候,也弄清楚了大致的情形,小厮去请的老者也到了。 大梁乡、坊不再设三老,但当着永安坊所有老者,贺巡检也得给几分颜面。 杨骥希望这事能顺利解决,家中能安然无恙,还不会得罪贺檀。 要知道贺檀背后可不止是贺家,还有显赫的王氏。 二老太爷和杨骥径直奔向主屋,人还没走进院子,就看到老太太屋里的管事快步走来。 二老太爷看到管事脸上惶恐的神情,立即动怒:“做什么去?” 管事妈妈急切地道:“老太太突然晕厥了,怕是得了内风,正要去请郎中。” 杨骥目光闪烁,他记得这个管事是祖母身边最得力的,平日只安排别人差事,现在祖母病着,她怎么会不守在祖母身边? “其余人呢?”杨骥道,“怎么妈妈亲自出来?” 管事眼睛通红:“家中出了乱子,老太太吩咐管事去向六郎媳妇问情形,却被六郎媳妇行了家法,到现在也不知死活,老太太又让大丫鬟去要人,结果也被拿下行了杖刑。六郎媳妇还放出话来,说他们是为虎作伥的从犯。” “老太太就是因此被气得晕厥。” “将那个谢氏给我叫来,”二老太爷瞪圆眼睛,“我要向她问话。” 管事苦着脸:“花厅那边关了门,任谁也叫不开。” “这是杨家,”二老太爷道,“任她一个疯妇无法无天不成?” 管事抿了抿嘴唇:“奴婢去问了,六郎媳妇说……她是管家人,手中握着族里给的腰牌,就得打理好内宅中馈,现在查出大事,她得将一切弄清楚,带着杨氏渡过难关,在此之前,花厅只进不出。” 二老太爷道:“你们就听她的?” 管事目光闪烁:“二娘子抱病,方坊正来了家中叫了二老爷过去,花厅门口还有军巡卒守着,我试着给了银钱打点,军巡卒却不肯收,还要治我们贿赂之罪。” 杨骥插嘴道:“二伯去过花厅吗?” 管事应声:“去了,大约两刻不到就出来了,也没能带出六郎媳妇。” 二老太爷看向杨骥,果然就跟他猜测的一样,闹事的根本不是谢氏,而是杨明经。 “这是出了家贼。”二老太爷看向杨骥。 杨骥再也没法维持表面的平静,脸色也变得阴沉,他扭头去看身边的随从,随从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杨骥仔细思量,就算二伯下手,只要别摸到北门外的庄子上,就什么也查不出来。 那庄子该是无人知晓的。 想到这里,杨骥眼皮突然一跳。 …… 杨明经和方坊正正在说话,下人来禀告:“二老太爷回来了。” 杨明经不禁深吸一口气。 方坊正见状道:“定是知晓家中出了事,你要不要过去说话?” 杨明经打断道:“贺巡检在这里,还是要先去见巡检大人。” 方坊正看着满头冷汗的杨明经:“你这是怎么了?” 杨明经紧绷着后背,一股凉意慢慢从脚底向上爬,如同趴了只千足蜈蚣,让他整个人因恐惧而战栗。 明明从花厅出来许久了,却还是无法从谢玉琰的问话中回过神。 再看看面前的堂屋,那道门好似通往鬼门关。 可他就是再不愿意,也得走进去。 “那就走吧,”方坊正催促,“别让巡检等急了。” 方坊正先行一步,杨明经木然地跟随,但是每走一步,脑海中闪现的都是谢玉琰平静的面容。 他本意是阻拦谢氏继续生事,谢氏却淡然地问他:“二伯可是想清楚了?无论什么结果,二伯可都能承担?” 不过就是杨氏一族内的争端,他一个族长还不能处置? 可是接下来谢氏的话,却让杨明经几乎吓得丢了魂儿。 “二伯可知大名府为何突然设了巡检衙门?又让贺巡检前来?” 这个杨明经自然知晓,杨氏只是个小商贾不假,但大名府的达官显贵也肯给他们一碗饭吃,自然不缺消息来源。 贺檀是来查武将与商贾勾结之事。 谢玉琰接着道:“朝廷如此大动干戈,总要有个回音,贺巡检也是如此,来到大名府就要做出些事交差。” “抓一个寻常的商贾,不足以应对朝廷。” 杨明经听到这里,还不明白谢氏的意思。 然而后面的话,却惊得他魂飞魄散。 “不过一个身兼坊副使的商贾被抓出来,应该可以佐证大名府衙署失察失职,从而佐证朝廷设立巡检衙门是对的。” 谢氏的神情明明没有变,只是淡淡地瞧着他,但杨明经却感觉那道视线如同利器,正好戳进他的胸口。 然后谢氏的嘴唇再次开启:“坊副使不够的话,那就拔擢成坊正使再抓。” 杨明经脚下就是一软。 “二伯,”谢玉琰道,“听说方坊正年纪不小了,旧疾缠身,也该卸任坊正一职,二伯可能又快升迁了。” 说完,她将手中纸笺递给杨明经:“二伯看看吧!” 杨明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拿起那些纸笺,又怎么一张张从头看到尾的了,他只知道那厚厚一摞纸在他手中如同一块烧红的木炭,灼得他生疼。 杨明经恍惚回过神,但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方坊正花白的头发。 从前他心里一直盼着方坊正卸职,可现在他恨不得跪下祈求神佛,让方坊正康健、平安,再多掌管永安坊几年。 杨明经晃晃悠悠地走着,迈过门槛时,脚下失了准头,登时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摔去。 狠狠扑在地上的杨明经,顾不得疼痛,他只是恐惧异常,这一跤好似个预兆…… 从此,他跌入地狱魔窟,再也不得翻身。 第33章 规矩 “哎呦,这是怎么了。” 方坊正惊呼出声。 摔在地上的杨明经,委实将头发花白的老坊正吓了一跳。 坐在主位上的贺檀,脸上也一闪讶异。他是准备震慑一下杨氏族长,却还没来得及展露威势,就发现进屋的杨明经有些问题。 杨明经脸色苍白,目光涣散,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如同失了魂魄。下一刻,他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杨家下人片刻之后回过神,忙去搀扶地上的族长,光是听到“噗通”一声响,就知晓族长摔得不轻,走近一看更是吓了一跳,杨明经倒扣在地上,脸上汗水和鲜血混在一起,看起来格外的骇人。 下人不禁想到了二娘子何氏,何氏从二老太太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般模样。 一个两个都如此,是不是犯了忌讳,得罪了哪尊菩萨? “这……如何是好。”方坊正猫腰关切地瞧着,生怕杨明经伤的太重。 贺巡检还等着呢,他对杨氏的事知晓不多,都要靠杨明经来回话。 “要不然扶下去缓一缓吧!”方坊正道,“老夫先陪着贺巡检。” 方坊正本是安慰,可不知为何,他清楚地看到地上的杨明经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惧怕和怨怼。 方坊正忍不住将身子向后躲了躲,杨明经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以为他要与贺巡检联手害杨氏? 趁着下面热闹,贺檀看向王鹤春,无声的询问。 王鹤春没有说话,但杨明经这模样分明是被人吓过了,至于那人是谁,用不着去思量就知晓。 杨明经摆了摆手:“只是皮外伤,大事要紧,不敢再耽搁。” 听得这话,王鹤春将手中茶碗放在桌案上,茶碗落在桌案上发出清脆响动,吸引了贺檀的注意。 被王鹤春一提醒,贺檀也琢磨出蹊跷,他们来杨家,表面上就是因郎妇偷盗,闹去了巡检衙门,可这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杨明经会说这话,只有一个原因,他知晓杨家有问题。 既然彼此心知肚明,有些事也就不用遮掩。 “贺巡检,”杨明经简单清理了脸上的血迹,就向贺檀行礼,“是我没有处置好家中事务,还要劳累巡检查问,当真不该。” “我……”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说,这般耽搁片刻,就听得外面又有脚步声,下人急急忙忙来禀告:“巡检大人,我家老太爷回来了,这就过来拜见大人。” 听说二老太爷回了杨家,杨明经脸色更加难看,刚刚擦掉的汗水,再次涌了出来,他想到谢氏手中那些证据,除非将花厅里面的人都杀了,否则肯定遮掩不住。 就像谢氏说的那样。 “是死是活,二伯自己选吧!” 杨明经的手不知不觉中摸向袖子里的纸笺,那是谢氏塞给他的。 用谢氏的话说,那是他的“保命符”。 他浑浑噩噩地接下,一直没拿定主意要不要交给贺檀,现在想想,他哪里有第二条路可走? 谢氏能说出那样一番话,可见私底下早与贺巡检通过气,这些事兴许贺巡检已然得知,就是想要借他的嘴说出来,毕竟他是杨氏族长,许多事办起来更加顺理成章。 这就是他唯一的用处,他若是不肯答应,他也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任他如何挣扎,最终也会被牵连进去。 眼下父亲已经从鲁家回来,他再不开口,恐怕也就没了机会。 这盆污水,不能浇在他身上。 杨明经突然站起身,生怕自己后悔似的,一鼓作气将纸笺取出,递给了贺檀。 “大人,”杨明经道,“您先看看这些。” 做完这桩事,杨明经整个人就像虚脱了般,强撑着走回椅子上,瘫坐了下去。 贺檀将纸笺展开,仔细查看上面的内容,然后沉下脸吩咐身边护卫:“将这上面提到的人都找出来拿下。” 护卫应诺快步走出堂屋。 贺檀转手将纸笺递给王鹤春,视线才再次落在杨明经身上:“杨族长将这个交给我,也就是承认杨家确有其事?” 杨明经吞咽一口:“只是郎妇们瞧见的,到底如何还盼巡检查明。” 若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贺檀就会露出笑容,事情比他想的还要顺利,居然都没用费任何口舌,杨明经就愿意配合查案。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坊正仍旧一头雾水,怎么还要拿办人? 方坊正还没能等来回应,外面就又有了动静。 “是哪位贵客上门,还要把我们一同请来?” “就是……我怎么还在门口看到了兵卒?” 熟悉的声音入耳,方坊正眉头一皱,他看向杨明经:“坊中的老者是你请来的?” 杨明经忙摇头。 方坊正道:“那就是你父亲了。” 他虽然还没弄清楚贺檀为何会来到杨家,但杨家请老者进家门,就是心怀不轨。 坊间的老者仗着年纪大,经常阻拦衙署公务,知晓如何利用声势逼迫朝廷官员让步。 方坊正狠狠地瞪了杨明经一眼:“这样的时候他们来做什么?将他们都送回家去。” 永安坊年长者八十有余,真的出了差错,他这个坊正脱不开干系。 杨明经应声,起身之后却脚下虚浮,半晌才走到门口。 “原本要请诸位吃宴,”二老太爷沉稳的声音响起,“谁知我进门才得知,家里出了些事,等我将一切安排妥当,就与大家欢谈。” “我看有衙署的人在。” 二老太爷叹口气:“家门不幸,我那孙媳妇抓到了一个家贼,却不知怎么惊动了巡检司,如今贺巡检就在堂屋中。” “那我等也要前去拜见,”一个老者道,“巡检上任多日,我们本就在筹备接风之事,如今刚好遇到这么个机会,不如置办些酒菜,我们一同庆贺庆贺。” “如此甚好,择日不如撞日,盼着巡检能赏光。” “就是,一个家贼而已,杨氏族中先行审问,再将状纸递去衙署就好,何须劳烦贺巡检。” “你家这小妇,委实没有教好。” 二老太爷一直低头赔笑:“诸位说的是。”他的目光却看向堂屋,他们在这里说的话,贺巡检应该都听到了。 他们可没有阻拦朝廷查案的意思,实在是这事太小,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只要贺巡检答应赴宴,这桩事就算揭过去。 几个人说着走到了门前。 二老太爷规规矩矩通报:“我等前来拜见巡检大……” 话戛然而止,因为二老太爷面前的门被打开,紧接着帘子掀起,贺檀的身影出现在二老太爷面前。 贺檀神情肃然:“衙署闹出这么大的案子,只怕本官没功夫赴宴了。” 二老太爷正要说话,目光一扫落在了贺檀身后那人的身上,那人站得稍远,脸上的神情他并不能看清,可不知为何,二老太爷就是心中一缩,莫名生出一股恐惧的情绪。 二老太爷迟疑间,身后的老者替他道:“都是些内宅的小事,何足挂齿?巡检大人莫要推拒,我们这些老东西就替永安坊恭贺大人前来。” “是啊,这种事,谁家不都要遇到几回,就是小妇不通事,小题大做,要我说惩办家贼倒是其次,得仔细教教小妇规矩。” 贺檀本是准备说话,却在这时,目光瞥到了一抹身影,也就闭上了嘴,静静等待那人靠近。 “诸位长辈家中也发生过这种事?” 听到谢氏这句话,贺檀目光微微一动,鹤春说的没错,这女子果然不一般,她总会在恰当的时机出现,他需要什么她就会送来什么,让他不用费心去安排。 突然得了这么个助力,感觉是如此的舒畅。 老者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杨二老太爷,在得到肯定的回应后。 其中一个开口道:“自然有,这坊间谁家不如此?” 另一个道:“都是家中琐碎事,也用这般大惊小怪?” 有人开始斥责谢玉琰:“在巡检和长辈面前,如何这般没规矩?” 似是被一阵抢白吓到了,谢玉琰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再开口的时候,却越过众人看向贺檀:“贺巡检,真如长辈们所说,这可能就是桩惊动京城的大案了。” 几个老者不解,杨二老太爷更是准备当众斥责谢玉琰,这谢氏哪里有半点女眷的样子?当着这么多人,居然没有半点的恭谨和胆怯,投来的目光中甚至带着一抹审视。 谢玉琰走到其中一个老者身边:“长辈说要教我规矩。” 那老者皱眉就要发作,却听到谢玉琰接着道:“是瞒着朝廷私运货物的规矩吗?” 第34章 后悔 谢玉琰说的话,身边的老者没能反应过来,杨二老太爷和杜太爷却面色巨变,两人下意识地看向贺檀。 当瞧见贺檀肃然的目光时,杨二老太爷的心就如同被人狠狠地攥住,浑身血液都凝滞住了。 “什么私运货物?” “这是哪来的话?” 老者回过神来,继续斥责谢玉琰,说着还看向杨二老太爷,他家的妇人敢当着巡检的面构陷他们,刚好给了他们借口好好惩戒一番。让他没想到的是,映入眼帘的是,杨二老太爷那如同见了鬼的模样。 活久了,就算再愚笨,也能稍稍通点灵性。 老者意识到了不好,他拄着拐杖的手就是一颤,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脑海中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又回想了一遍。 那小妇怎么问的? “诸位长辈家中也发生过这种事?” “自然有,这坊间谁家不如此?” “贺巡检,真如长辈们所说,这可能就是桩惊动京城的大案了。” 他刚才怎么没察觉,在杨家小妇说完“大案”后,就提及“私运货物”。那小妇当着贺巡检,给他们挖了个坑,而他们毫无察觉,一个个地跳了进去。 私运货物啊? 他不过就是来帮杨二老太爷收拾个妇人,怎么就被安上了这种罪名? 而且,这话不是随便一提,杨二老太爷的模样分明就是心虚。 在巡检面前,露出那种大祸临头的神情,跟跪下认罪有何不同? 老者终于明白,贺巡检为何出现在杨家了,并非是杨二老太爷说的那样,巡检衙门为一个小妇出头。 堂堂巡检,若非手握真凭实据,如何能登门问罪? 老者的手抖动的越来越厉害,若是他腿脚灵便,肯定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跑,又或者……他眼睛一翻晕厥当场? 老者犹豫的功夫,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只听了一句,他就知道他没了躲避的机会。 “今年十月,”谢玉琰道,“诸位家中是不是都向北城门运送了货物?” “运送了些什么?是自己出的商队,还是托付给杨家?有没有过关文书?” “出城的时候,谁人查验的货物?” “货物最终去了哪里?卖给了北边的人,还是西北的人?” “杨家分给你们多少银钱?” “或者……你们分给杨家多少银钱?” 老者们脑子里嗡嗡直响,谢玉琰的问话有人听明白了,有人却一头雾水,但他们都知晓一点,今天摊上大事了。 谢氏说的北边人,让他们想到了北齐,至于西北的人,那就只有西夏了。 短短一句话,就将私运货物变成了私通番贼。 早知道进了杨家,会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们还不如今天一早就“寿终正寝”,绝不会活到现在。 谢玉琰看向管事:“这些老人家,身子有些不舒坦,管事去各家禀告一声,最好将他们的族长或是掌家大娘子叫来。” 尤其是,谢玉琰伸手指向了杨二老太爷身边的杜太爷。 “尤其是这位太爷……” 杜太爷瞪大眼睛,正欲说话,谢玉琰没有瞧他一眼,施施然收回了手:“他脸色不太好,恐怕要晕厥了。” 杜太爷只觉得心窝一疼,一股热流直冲喉口,什么也顾不得地大喊:“你在胡说些什么……谁也不准去,我……我要归家。” 族长和大娘子就这样被唤来,那可是要出事的。任谁突然面对这样的情形,都会漏洞百出,就像他一样。 可怕的是,家中突然没有了主事的人,衙署若是在这时登门,谁去应对?家中必然乱作一团。 杨二老太爷也恍然惊醒,他厉眼看向管事:“将她给我拉下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管事下意识抬起头,但只扫了谢玉琰一眼,他就浑身一抖,战战兢兢地后退几步。脑海中都是谢玉琰淡然的神情。 不似二老太爷的暴跳如雷,但这种平静下的冷漠和威严,更让人恐惧。 “反了天了……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杨二老太爷见管事没动,就要自己动手,谁知手臂却被人一把攥住,他皱眉转头,瞧见了面色阴沉的杨明经。 就像博弈时,突然有人向他手心里多塞了几枚棋子,杨二老太爷心中一喜,就准备发号施令,却听杨明经道:“大娘子的吩咐没听到吗?” 族长都这般说,杨家管事不敢再怠慢,慌忙应声,慌里慌张地向外跑去。 杨二老太爷难以置信地盯着杨明经:“你……你这个……” 杨明经面无血色,嘴唇蠕动了一下道:“爹,十月……我家运出几车货物,与朝廷说是修葺祠堂之用。方才,谢氏查看了杂物库账目,发现并非如此,十月没有向祠堂运送过任何物什。” “管着杂货库的郎妇供述,那些货物是四弟从城外运进来,暂时存放在杂物库中,之后以修葺祠堂为借口,用通关文书,将货物经由北城门运送出大名府。” “谢氏又查阅了十月份族中商货往来,证实族中十月并未有这笔买卖,也就是说……四弟调用族中车马运送私货无疑。” “这本是我们族中的事,可……恰好今年十月,朝廷严查与边禁番人买卖私货,在北城门多设了几道关卡。” “如此一来,我们就要查清楚,为何四弟要千方百计避开朝廷的关卡,运送的到底是何物?这已然不是族中盗窃的案子,而是有私通番货的嫌疑。” “不弄清楚,不止是四弟,我们全族都有牢狱之灾。” 说完这话,杨明经不得不看向谢玉琰:“谢氏……做的是对的。”这一字字如同在剜他的心。 谢氏将杨氏一族弄成这般模样,让他这个儿子站出来对付亲爹,他却还要说:谢氏是对的。 现在,他还要审问他爹,他可真是个大孝子。 杨明经眼睛通红,似是要滴出血来,唯一一次忤逆父亲,竟是在这样的时候。 “父亲,”杨明经颤声,“你可知这桩事?与这桩事有没有关系?” 杨二老太爷仍旧板着脸,脸上的肉不受控制地抖动,惊骇和愤怒都写在上面。 “二伯还落下一桩。” 他已经做到这样了,偏偏有人却还嫌不够。 杨明经咬牙切齿,他深吸一口气,不得不再次开口:“爹,你是不是还在北城外给四弟置办了处庄子?” “那庄子上有什么?” 杨二老太爷整个人晃了晃,他努力挺直脊背,浑身上下那根最长的骨头,就是最后支撑他皮囊的东西,然而他却听到“噗通”一声。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的双脚,依旧牢牢站在地上,跪下来的是杜太爷。 “贺巡检,”杜太爷急呼道,“不是我……是杨明山他跟我说的,朝廷封了和市,但边民需要布帛,这时候运出去定能赚一大笔。” “我没有多少,我就只是几箱……” 杜太爷伸出了两根手指,但是很快两根变成了三根。 “就这些了,就这些了。” 杜太爷哀嚎着在地上叩首:“我有罪,与族中其他人无关,是我……被私利蒙了眼。” 老迈、佝偻的身影不停地哆嗦着,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可怜。 不过…… 半点打动不了她,那道如同催命般的声音又来了。 “杜太爷,杨明山帮你用布帛换回了什么?” “如果进项是银钱,你家中该有这笔账目,如果是东西……希望不是朝廷违禁之物。” 杜太爷眼前发黑,身体不稳,屁股撅起,一头杵在了地上。 杜家下人去拉扯杜太爷,谢玉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眸。 第35章 坦诚 那投过来的目光,就像暗夜里擦亮的一簇光亮,让人无法忽略。 是王鹤春。 谢玉琰嘴角上扬,微微弯起一个弧度,笑意一闪而逝。 她知道王鹤春会在这时候注意到她的举动。 她向贺檀借势,王鹤春怎么会无所察觉?再说,她也没想隐瞒,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对聪明人撒谎不容易,不如明着互相利用,还能少些阻碍。 从前她还没坐在这条船上,尚需遮掩,如今情势却不同了…… 眼下不是她与王鹤春说话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错开了视线,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试探和交汇。 谢玉琰重新看向地上的杜太爷。 杜太爷紧闭着眼睛,呼吸略显的急促,神智并不是那么的清楚。 这种病症谢玉琰见得多了,她随意地开口提醒:“杜家族长到了。” 瘫作一堆的杜太爷像是被泼了盆冰水,眼皮立即颤了颤,他掐住自己大腿内侧的软肉,强迫自己恢复清明。 他真的就这样晕过去了,让自家儿子面对这一切,那么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一定是在大牢中。 长长地喘息过后,杜太爷睁开了眼睛,不过映入眼帘的却是那让他恐惧的谢氏,谢氏面容明丽,可看在他眼中却比那罗刹鬼更狰狞。 杜太爷强撑着环视一周,哪里有他长子的影子? 他被骗了。 杜太爷的脸登时涨红,一阵剧烈地咳嗽,气息稍稍平复之后,杜太爷不得不面临眼下的局势。 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了。现在他得想想,怎么为杜氏一族争出条活路。 杨二老太爷还抱着一线希望,杜太爷晕厥过去,就此闭上嘴,至少还能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没想到谢氏却又伸手搅合,他对谢氏的恨意又增加几分。 杜太爷颤抖着爬行几步到了贺檀脚下:“巡检大人,这两年,杨家……的确帮我们……卖过货物,不过之前给的都是银钱。” 贺檀面容冷峻:“只有今年杨家给你的是货物?” 以物易物,这种事在边民身上常见。 杨家运出去的几车货早就没了,但若是能从杜家这里证实,杨家换回的是什么东西,就能推测出,杨家将货物卖去了哪里。 杜太爷嘴唇哆嗦着,不知该不该说,那毕竟是更大的罪名。 “二老太爷会给你货物,是因为今年的货不好出手吧?”谢玉琰添了一把火,“眼下违禁物查的这般严,放在手中岂非万分危险?再说这买卖还能不能做得,总得抓几个人丢出去试试水深水浅。” 说到这里,谢玉琰再次看向杜太爷:“就算这事今日不败露,朝廷也早晚查到你们头上,除非你们已经将那些东西销毁了。” 当然没有。 他卖出一些,还有一些藏在杜家。 杜太爷脑子胀痛,他不知该担心杜家的那些东西,还是愤恨杨二老太爷。 他还以为,杨家终于肯给他们更大的好处,原来是在耍他们,推他出去做这个替罪。 站在不远处的杨明经,看着杜太爷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他们身上就好像都长出了一条线绳,绳子的那一端就握在谢氏手中。 谢氏想让他们做什么,只需动一动手指,然后……他们就得照做。 “是青白盐,”杜太爷将心一横,“杨明山亲自送去杜家的,我卖了大约五十斤,还有几百斤在藏在……” 西夏盛产青白盐,价钱低廉又少苦涩,朝廷命令禁止民间倒卖的番货中,头一个就是青白盐。 ? an? ¢○ 杨二老太爷听到这里,满身冷汗,他急着拦住杜太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莫要往杨家身上泼脏水,杨家给的是银钱,不是什么私货,什么青白盐?我根本没见过。” 话一出口,杨二老太爷眼睛瞪大,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急于与青白盐撇清关系,却承认了杨家帮杜家向外运过货物。 “我们没卖货物去西北,我们就是……卖去了陕西路,你家中就算有青白盐,”杨二老太爷颤声补救,“那些是你们自己弄来的,与杨家无关。” 杜太爷脸上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我也不是个傻的,任由你们摆布,你敢说你与西边的人没来往?我在你那庄子上就见过。” 说到这里,杜太爷看向贺檀:“我不知晓现在那人还有没有在庄子上,那听过他说话,口音就是西北那边的人……至少长期在那边生活……巡检大人若是能将他抓来,严加审问一番,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杜太爷一时想不起来更多,但他能确定,那汉子不一般。 杨二老太爷这下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终于软了下去。朝廷已经知晓了北城外的庄子,连他都不知晓,老四一家在庄子上有没有藏匿物什,但……庄子上的确有个西北来的人,每次来往货物,那人都会帮忙带路。 这次那人跟着来到大名府,并没有急着走,应该是打探大名府如今的情势。 “看来这次收获不小,”贺檀看着杨二老太爷,“老太爷年纪大了兴许记得不清楚,还是跟本官一同去衙署,好好问问杨明山。” 杨二老太爷肩膀开始抖动,他以为很快就能将老四救出来,却没想到……今日自己也会被一同带走。 他们父子居然要在大牢里相见。 ……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祖母。” 杨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然后是二老太太嘶声喊叫:“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是我家……为何不让我进去?” 谢玉琰能想到,杨骥迟迟不见二老太爷出来,于是怂恿了二老太太。 不过,太晚了些。 贺檀目光一沉:“既然那么想过来听消息,就一同带去巡检衙门。” 军卒们应声。 屋子里其余老者互相看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盼着贺檀将他们忘了,这样他们就能各自归家。 已经走到门口的贺檀突然回头:“等他们族中族长到了,就一并都送来衙署,他们与私运番货有关,都要仔细查清楚。” “大人,冤枉啊,大人……” 老者们纷纷跪地,贺檀却大步走出了杨家堂屋。 军巡卒架起了杨二老太爷、杜太爷紧跟了出去。 谢玉琰就站在屋子里,等到人陆续都离开,屋子里就剩下了她和坐在椅子上的王鹤春。 屋门被关上。 王鹤春道:“谢娘子请坐吧!” 声音淡然中透着几分疏离,换成旁人兴许会被骇住。 谢玉琰施施然走过去,坐在了王鹤春旁边。 没有绕圈子,王鹤春抬起眼睛,目光再度与谢玉琰对视:“谢娘子帮着衙署查出这桩案子,衙署理当奖赏,娘子想要些什么?” 谢玉琰并不躲闪,这一刻她的眼睛中也有光芒闪过:“大人们不是已经给了?送走了杨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我就能顺利掌家,这些足够了。” “那接下来呢?你还想要什么?”王鹤春并没有因谢玉琰的坦诚惊讶。 谢玉琰嘴唇再次弯起:“永安坊和整个大名府。” 第36章 上当 换个情形,换个人说这句话,王鹤春都不会在意,因为这就是个玩笑。 眼前的谢家娘子,却不会让他有半点轻视之心。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不知来处,没有任何人能依靠的女子,只用了几天的功夫,就将整个杨氏一族翻了天。 王鹤春再次仔细打量谢玉琰。 方才她说话时,声音清越,甚至因为她的年纪,音调中尚存几分轻软,语气却果断而笃定。那双眼睛格外明澈,就似阳光下泛着光亮的湖水,但目光越是平静、清澈,越是看不到隐藏在下面的半点情绪。 谢氏太不一般,就像他与贺檀说的那样,举手投足透着一股世家女的风范,又与那些事事听从长辈和族中安排的世家女不一样。 一个女子从小被教敬顺卑屈,事夫之德。孝顺曲从,事父母公婆之德。夫婿、长辈、族长、朝廷法度,总有一个会让她们惧怕和牵绊,但她却好似没有。 她能在巡检衙门里为自己伸冤,也能将一干郎妇关起来,按她的心意,书写她们的供词。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将案子查清,她只是要寻个借口请衙署的人登门。 那些家规和法度,对她来说并非枷锁而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这样的人有什么不敢去做? “你要掌控永安坊和大名府的商贸?”王鹤春道,“杨氏只是个小商贾,何以见得用他们就能做到这一步?” 谢玉琰道:“两位查的案子足够大,波及的人足够多,到时候大名府必然被清洗,旧人走了,自然就要迎来新人,只要把控好这个机会,就能在大名府立足。” 王鹤春目光微凝:“你怎么知晓,我们查的案子足够大?” “在朝廷罢停和市,多设关卡之后,还能将青白盐这样的东西运出,”谢玉琰道,“靠的肯定不是商贾和商队。” “就像杨家将货物送出大名府一样,没有守关将士通融,就算长出翅膀,也照样飞不出去。” “所以朝廷才会在大名府设立巡检衙门,纠察的不止是寻常百姓,还有……朝廷官员和那些从中获利的商贾。” 她说起这些不带任何遮掩,好似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谈论到了朝廷政事。 王鹤春道:“那又凭什么是你?” 谢玉琰笑容更深了些,王鹤春不会想不明白,只是想要探探她的底细。 “因为我刚好与他们对立,”谢玉琰道,“那些私通官员,买卖私货的商贾,必然早就得了利益,要么是富甲一方,要么已经攀附上权贵。” “而我被掠卖人加害差点因此丧命,本就给巡检衙门带来了清查坊间的借口。如今又为贺巡检查清走私番货,送去了证据。别看杨家只是不起眼的虾米,但顺藤摸瓜,定能拿住藏匿在下面的大鱼。” “我给他们找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们会不会恨上我?” 王鹤春道:“你就不怕?” 谢玉琰摇头,两个人目光再次撞到一起,每次两人对视,谁都不会躲避开,而是清清楚楚地让彼此看到心中所想。当然仅限此时此刻的思量。 这举动也并不是坦诚,而是不想浪费时间去猜度。 谢玉琰道:“两位大人会帮我,再说,被盯上才好,不然如何钓鱼?现在,我就是两位大人立起的大旗。” “那些商贾仗着有人撑腰在大名府为所欲为,害过的人不在少数,巡检衙门设立这么久,又有多少百姓前去诉冤?” “想必不会很多。衙门若是事务繁忙,两位大人哪会这么快来到杨家?” 若是王鹤春养气功夫不够好,一定会在这时候被她气笑。这话往深了思量,何尝不是被嫌弃无能? 谢玉琰道:“可见百姓并不信任朝廷,更别提刚刚设立的巡检衙门。除非大人真的做出为民伸冤,对付那些商贾的举动。” “我现在可不就是?” 嫌弃虾米不够好,就不要以她为饵。 这话外弦音,王鹤春怎么会听不出来:“你有这样的图谋,与那些谋利的商贾有何区别?” 谢玉琰笑道:“既然要借力,怎么会不明白,手中匕首到底如何锋锐?哪里能让利刃刺伤自己?” “两位大人都是好官,好官就有自己的准则,只要我不作奸犯科,触犯大梁律法,必然不会有谋害、构陷之灾。无能之人才会想走捷径,想要站得足够高,就得经得起审视,这么快就有了把柄和瑕疵,必定走不远。” “这一点,我与两位大人是同路的。” 王鹤春脑海中浮现出谢氏一身嫁衣,被带来他和贺檀面前说话时的情形,那会儿他就觉得谢氏多了些锋芒。 现在看来,那只怕是她最恭顺的时候。 如果眼前突然烧起一簇七彩的火焰,王鹤春会想看着这火苗到底能烧多旺。而不是趁着它尚未成事,一脚踩灭。 这就是为何朝廷会有弹劾,说他貌似驯良。 话到这里也就不用继续了。 王鹤春现在需要谢氏做那面大旗,彻底将巡检衙门立起来。 王鹤春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玉琰开口:“我不记得身世,既然被谢家当做‘谢十娘’嫁入杨家,我就取了谢氏为姓,取名玉琰。” 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却能说出那番话,连谎话都这样敷衍,但假以时日若是用着的时候,她必定能编出一段让人笃信的经历。 该问的都问了,王鹤春站起身准备离开。 谢玉琰道:“还有一桩事劳烦大人。” …… 贺檀在外面等了许久,总算耐不住性子,重新走回杨家堂屋,到了门口就听里面传来杨氏的声音。 “大人就当千金市马骨。” 话刚落下,王鹤春就推门而出。 贺檀等待片刻,不见任何人走出来,不过目光所及之处,却看到了一截裙裾,可见谢氏就在屋中。 两个人没有多言,径直走出杨家翻身上马。 “千金市马骨是什么意思?”贺檀问向王鹤春。 王鹤春随意地道:“有人千金求千里马,三年不能得……” 贺檀气急,鹤春明知晓他不是要问这个,他就算读书没鹤春好,也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晓:“我是说,谢氏为何提及这个?” 王鹤春看向贺檀:“她就是马骨,你想要从更多人嘴中,得知那些人的罪行和证据,就得保谢氏安然无恙,如此才会有人敢到你面前诉冤。” 谢氏第一个公然对抗那些人,可见她相信巡检衙门,贺檀到底能不能保住谢氏,就要看贺檀和巡检衙门的本事。 贺檀怔愣半晌才道:“你是说,她能想到这些?” 在杨家花厅里,他就对谢氏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掌家十分好奇,如今经王鹤春这样一说,他便更想探寻清楚。 “我们被谢氏算计了。” 不管是对付杨家,还是帮他们一把,实质上,他们和杨家都一样,都是她手中的棋子,现在她这步棋已然走成。 贺檀看向王鹤春:“你……王鹤春……还能被人算计?” 不过一琢磨,贺檀就笑起来,哪有整日算计别人,自己却不吃亏的道理?别的不说,光凭这一点,他就觉得谢氏有趣。 …… 杨家。 谢玉琰依旧坐在堂屋里。 “将杨氏族人都唤来,”谢玉琰道,“杨氏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理应知晓一切。” 第37章 夺权 杨家一下子被带走许多人,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竟然也在其中。 那些没来祖宅的杨氏族人,正准备前去打听消息,就被知会,各家要派人去族里,族长有话要与大家说。 族人们忐忑不安地踏入永安坊,总觉得坊中人看他们的目光都格外奇怪。 “怎么了?” “你不知晓?二老太爷听说巡检衙门的人登门,便将坊中各家老者请了过去,想要用老者的脸面,将巡检衙门逼出杨家。” “那位贺巡检如何吃这一套,当即将那些老者一并带走了,还向各家都派去了隶卒,说是要连夜查验家中账目……” “你说说,这不是天降横祸吗?” “闹成这样,谁能不怨恨咱们杨家?老太爷着实不该如此。” “不知道你们听说了没?这次的事可不小,掌管车马、杂物库的,还有那些平日与二老太爷、四老爷亲近的族人也都被带走了。” 族人话音刚落,就听到祖宅里传来哭声。 “这可如何是好?我家里三郎都是跟着族中做事的?怎么就被带去了衙门?” 听到喊叫,杨氏族人加快脚步,想要看看究竟。 这种事肯定少不了,任谁被抓了,都得寻杨氏族中要个说法。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一个郎妇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个不停,旁边站着的几个郎妇也跃跃欲试。 正在闹着,几个人从内院里走出来,领头的是于妈妈,她身后还跟着几个郎妇和粗使的婆子。 痛哭的郎妇见状,忙在地上爬几步,扑到于妈妈面前:“二娘子呢?我要见二娘子。” 于妈妈却没有回应的意思:“大娘子让我给你们传话。” 于妈妈说到这里顿了顿。 许多人都隐约听说,中馈上的不是二娘子了,而是三房六郎的妻室,但她们没有亲眼见过,哪里肯信? 即便早些时候见到了谢玉琰的,大多也觉得是二娘子在借三房的手对付杨明山。 现在衙署将人抓了,接下来该是二娘子重新回来执掌大局才对。 可是…… 好似与她们思量的有些不同。 于妈妈学不来谢玉琰那淡然的神情,只是将话语复述:“大娘子问你们,是巡检衙门的大门关上了吗?还是衙署不肯收你的诉状?你们要来这里诉冤?” 郎妇愣在那里,怔怔地盯着于妈妈瞧。 于妈妈平日里都是很和善的,怎么突然似是变了个人? 郎妇瞪着发红的眼睛:“都是在族中出的事,难道族里就放着不管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于妈妈道,“你们与四老爷私自运货出城,这些买卖没上族中账目。” “你们私自调用了族中的车马,怎么还有脸来族中哭诉?” 于妈妈神情多了几分严厉:“贩卖私货被朝廷抓到本是罪有应得,难不成还要拖着整个杨氏一族一同下狱?” 郎妇听得这话,身体瑟缩了一下,她感觉到周围投来的视线都变了。 于妈妈道:“大娘子将大家唤来,就是要与大家说清楚,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要仔细听的,一会儿就去花厅,闹事的,一律家法处置。” 说完,几个粗使婆子上前几步,站在了那哭闹的郎妇面前,几只手将那郎妇抓起来,拖去旁边。 婆子们再度拿起了棍子,这棍棒在族中闲置多年,今天却被拎起来好几次。 于妈妈又想起一桩:“这些日子大娘子会带着几个郎妇盘查族中账目,手脚不干净的,别想逃脱。” 于妈妈说完带着几个郎妇向花厅走去,身后立即一阵嘈杂的声响。 几个郎妇抿着嘴,不敢多说话,她们原本都是看在二娘子的面子上,帮着谢玉琰撑场面。 可是一来二去,就连二老太爷也被衙署抓了。 不就是要让二老太爷和老太太不能再插手族中事务吗?怎么最终闹得这么大? 仔细想想,这其中没少了她们的功劳。 那些被抓的族人定是恨极了她们,现在还帮着大娘子传话,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 正想着,几个人重新回到花厅。 不知是不是因为眨眼的功夫,大娘子就将那么多人送进了衙署,现在她们只觉得大娘子比方才更多了几分威慑,于是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 谢玉琰道:“现在族人都来了祖宅,难免各怀思量,你们将去二伯母院子的族人都记下,账目先从他们查起。” 郎妇们微微张开嘴,所以这是要彻底从二娘子手中夺权了? 谢玉琰抬起眼睛:“你们还想回到二伯母身边?” “不,”郎妇们下意识地开口,“我们以后都为大娘子办事。” 谢玉琰道:“人还是少了些。” 郎妇们没说话,旁边的于妈妈道:“若是没有大娘子,任凭二老太爷和四老爷那般做,闹大了,整个杨氏一族都脱不了干系,只要将这件事说清楚,哪个不得感念大娘子恩德。” “于妈妈说的是,必然会有更多人投靠过来。” 将二老太爷送进了大牢,她们还想在二房立足?事情闹到这一步,她们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谢玉琰道:“杨氏的商队卷入这桩案子,事情没有查清之前,商队也不能再离开大名府,永安坊几家也被二老太爷牵连,就算朝廷重新给了通关文书,只怕短时间内也没有人再愿意与杨氏做买卖。” “毕竟人人都怕被私货案牵连。” 一个郎妇道:“那我们杨氏岂不是就……没有了生计?” 谢玉琰道:“生计那么多,商队可以暂时搁置,改做别的。” 郎妇们一脸期盼地望着谢玉琰。 谢玉琰道:“十日后,我会带着族中人另寻一桩买卖,若是愿意跟着的,到时到堂屋中听我吩咐,不愿意的,我也不勉强,但有个规矩……” 郎妇们的腰弓得更深了些,重要的地方来了,要一字不漏地听清楚。 谢玉琰道:“那时没来的人,以后别想碰那桩买卖,无论那买卖赚多少银钱都与他们无关。” 郎妇们互相看看,就这样?没了? “大娘子是不是该透露一些,我们要做什么,需要大家拿多少银钱?得了利要如何分?” 这些都不说,恐怕很难吸引来更多的人。 “不用,”谢玉琰道,“他们不需要知晓。” 她要的是一群听话、忠实的族人。他们不懂得如何俯首听命,她就来教他们。 …… 巡检衙门。 贺檀和王鹤春看着地上的尸身。 陈举带着人围住了杨家北城外的小庄子,这人拼死抵抗,眼见即将被俘,干脆自戕绝命。 “都是属下无能。”陈举满脸懊悔。 那人跃起的时候,他以为是要与他拼命,谁知道,最后的关头,那人会将手中利器倒转,径直戳入了自己的喉咙。 这般狠厉的手段,绝不会是一个边民或是商贾。 “他手心和手指上都有茧子,”陈举道,“可见经常握枪、射箭,表露出的拳脚功夫,与营中的将士有些相似。” 王鹤春道:“是个军汉。” 陈举点头:“错不了。”这就是他难受的地方,好不容易抓到了证据,却被他弄没了。 王鹤春看向陈举:“你不是说北城外有山匪吗?” “是。” 陈举叹息,只不过缉拿山匪是厢军的职司,他们巡检衙门管不着。 王鹤春道:“在杨家庄子上,遇到有人持械抵抗,拿下了一人,还有人趁乱逃窜,你们一路追捕,不知不觉中入了深山。”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王鹤春说了,必然是端了山匪的老巢。 陈举欢喜:“我这就去。” “这样好,”贺檀道,“扫清了山匪,也免得有人借山匪的手扰乱视听。” 先拿到口供,证实庄子上死去的人与山匪无关,那些人也就没法将此事赖在山匪头上,闹出杨明山与山匪勾结买卖私货的笑话。 说完话,王鹤春端起茶来喝,着实口渴,他干脆一饮而尽,放下茶碗时,他看到贺檀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贺檀道:“看来与谢小娘子说话的时候,连水也没捞到喝一口。” 一幕情景从王鹤春脑海中闪过。 茶吊、杯子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有半点要奉茶的意思。 这是在告诉他,她没有侍奉旁人的习惯,又或者是让他早些离开,免得过多停留。 无论哪一桩都是王鹤春从前没经历过的。 第38章 背弃 王鹤春会顺着贺檀的话想起这些,并非觉得谢娘子有失礼之处,相反的,他一直没感觉到奇怪,好似就该如此。 方才在杨家,所有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之所以现在还看不出她有多少本事,是因为杨家太小,不够她去施展。 他笃定她出身世家,但大梁的世家早就没落,没了往日的风骨,只是明里暗里为自家利益无尽的争斗,即便靠着声望做些事,也都是表面的功夫,男子都很难有出挑的人物,更没听说哪家有这般厉害有段的女眷。 王鹤春将脑海中那些念头赶出去,这也是他不喜欢京城的原因,他思量着,起身走到兵器架前,伸手去摸上面的一杆铁枪,脑海中其余的念头都被屏蔽在外,剩下的是尸身血海,惨烈的战事。 “大公子,可使不得。” 惊诧的喊声传来,王鹤春才回过神,他转过头去,看到自家家奴跪在地上,满脸惶恐。 周管事日夜兼程来大名府送信,没想到一眼就看到自家大公子握着那杆铁枪,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以为那件事后,公子就彻底断了去军中的念头,难不成…… 贺檀一旁道:“鹤春就是随便看看,你这般惊诧做什么?” 周管事深吸一口气:“是老奴没了规矩,向公子请罪。”那桩事知晓的人不多,就算是王家,也差点面临灭顶之灾,他这是落下了心病,瞧见公子动这些刀枪就害怕。 王鹤春重新坐回椅子上,吩咐周管事起身:“家中可是有什么事?为何突然赶来大名府?” 周管事道:“眼见就要过年了,夫人惦念着公子,让我们借着四处送年礼,也给公子带来些东西。” 听到周管事提及母亲,王鹤春的目光柔和几分:“母亲身子可还好?” 周管事点头:“公子才离京的时候,夫人染了风寒,不过很快就康健了,倒是老爷公务繁忙,愈发消瘦了些。” 王鹤春知晓父亲政务繁重,往常在家中,他都会帮着分担,现在少了臂助,免不了操劳。 王鹤春道:“我写封家书,你带回去给母亲。” 周管事应声。 贺檀笑着道:“有我在鹤春身边,让姨母安心,等大名府这边安稳了,我就将鹤春放回京城。” 周管事连连点头,站在一旁等着王鹤春写好了信笺,这才拿着准备退下。 王鹤春将他叫住:“你在京中可听到哪个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出了事?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尚待字闺中。” 公子甚少提及女眷,周管事精神就是一振:“大爷说出事……指的是……” 王鹤春道:“或是突然生了病症,或是亡故,从前常常帮着掌家,突然就没了消息。” 世家名门的女眷,就算丢失,也会设法遮掩,免得坏了族中名声,所以他才会这样发问。他也让人去打听消息,只不过时间太短,还不曾有回音。 周管事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并未听说。” “公子离京后,最大的事,就是淮郡王与谢老相爷的孙女订了亲,当今圣人特意赏赐谢氏两箱东西做贺仪,达官显贵也都登门恭贺。” 谢氏是大梁名门望族,谢相爷曾深受皇上器重,谢氏子孙多人在朝,如今又与皇族攀亲,自然风光无限。 眼下大名府也有谢氏,不知两个“谢”是否有牵连。 “淮郡王还亲自前来请公子去宴席,被老爷应付了过去。” 说完这些,周管事抬起头看向自家公子,欲言又止。自家公子总有种威势让人心生惧意,这一点不输自家老爷。 王鹤春淡淡地道:“还有什么事?” 周管事抿了抿嘴唇:“崔家送来消息,太夫人病重,恐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那边说,若公子得了空,就往崔家走一趟。” 自从祖母与祖父和离回到崔家后,王鹤春就没再见过她。这几年祖母让人送来几次消息,让他前去相见,他却都没有应承。 王鹤春点头:“我知晓了。” 公子这样回应,在周管事猜测之中,崔家想要缓和两家的关系,公子这一关只怕过不去。 以公子的性子,别说一个崔家,就算是老爷也无可奈何。 周管事退下之后,屋子里只剩下王鹤春和贺檀。 贺檀踌躇片刻,没有开口提崔家,王家的家事鹤春自有主意,用不着他来劝说。 “如果大名府这个谢家与开封谢氏有关系,只怕没那么容易对付,”贺檀道,“要不要让人知会谢小娘子一声?” 谢氏自然不可能动他,但谢小娘子却不同,即便掌控了杨家中馈,说到底杨氏也不过一个小小商贾,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被算计。 “不用,”王鹤春脑海中浮现起,谢玉琰那双清澈、淡然的眼睛,“她自有思量。” 贺檀道:“不知谢小娘子接下来要如何做?” 这么快就帮他们破局,贺檀还好奇那小娘子又会用出什么手段。 王鹤春知晓她该从哪里下手,但到底如何做,他现在还无从猜想,但他预感,谢玉琰会比他推测的做的更好。 贺檀站起身:“咱们去大牢看看吧!” 这时候杨家人应该吓得差不多了。 …… 永安坊,杨家。 何氏面色难看地靠在软塌上,她就是在这里,将管家的权柄暂时交给谢氏的,可她没想到仅仅半日的功夫,谢氏就将杨家变成这般模样。 族中牵连进去那么多人,谢氏还要从头彻查账目。闹得族中人人自危,方才就有不少人挤在她屋中,盼着她能为她们做主。 可现在她都不知晓,是否还能收回中馈大权? 何氏早就后悔了,她不该那么轻易信了谢氏的话,现在杨明山肯定要倒了,但只怕他们也没什么好结果。 “娘子,”管事妈妈上前道,“于妈妈回来了。” 何氏精神一振,她将于妈妈派到谢氏身边,就是要清楚知晓谢氏动向,虽然于妈妈一直不曾送任何消息回来,但可能是被绊住无法脱身。 主仆这么多年的情分在,何氏还是对于妈妈抱着一线希望。 “二娘子。”于妈妈进门行礼。 从前于妈妈就直接唤她“娘子”,“二娘子”多少显得生分。何氏却也顾不得这些,忙着问:“谢氏那边怎么样?她是如何思量的?到底要做什么?” 于妈妈没有开口。 何氏皱起眉头:“她是不是吩咐你与那些郎妇去做事?” 这次于妈妈点了点头。 何氏就要追问,于妈妈道:“但奴婢不能告知二娘子。” 何氏面容一僵,整个人怔在那里,旁边的徐妈妈见状插嘴:“二娘子这些年对咱们不薄,你可别犯了糊涂。” 于妈妈抬起眼睛,脸上虽有一丝怯意,目光却很是坚定:“这些年奴婢尽心尽力为二娘子办事,不曾有半点疏忽。” “二娘子让奴婢去大娘子身边,奴婢也想着做好差事回来复命,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奴婢现在……回不来了。” 这是背叛恩主。 这才几个时辰啊! 何氏心中燃起怒火:“我就算养一条狗,也不会这般。”边说边将手中的暖炉丢掷出去。 暖炉砸在于妈妈身上,还热着的炭火洒出来,烧着了于妈妈的裙角,于妈妈没有急着扑火,任由身上冒起屡屡青烟。 片刻之后,于妈妈才又开口:“二老太爷进了大牢,奴婢总要担些干系,二娘子念在孝义当先,不可能再用奴婢,甚至还会对奴婢加以惩治。更何况奴婢也没及时传回任何消息,日后二娘子只会愈生猜疑。无论怎么想,奴婢回来都是条死路。” 何氏气急:“这都是谢氏的手段。” 于妈妈点头:“是,既然斗不过就只能追随。奴婢这些做下人的,没法选出身,但跟个厉害的主子,也能活得轻松些。” 何氏胸口一疼,就要再开口训斥。 于妈妈接着道:“用不了多久,二娘子也得听谢大娘子之命行事,奴婢怂恿二娘子与谢大娘子为难,会死得更惨。二娘子看在奴婢追随这么久的份儿上,赏奴婢一条活路。” 于妈妈说完躬身叩首。 何氏哪里听得进许多话,她就想打死眼前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心里想着,手抄起了桌边的瓷盘,就要向于妈妈头上砸去。 就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下人的禀告。 “三房……那边的谢大娘子让人来寻于妈妈,”下人道,“让于妈妈立即过去侍奉。” 何氏的手僵在半空中,她抿紧了嘴唇,几次想将瓷盘脱手,无形中却似有个力道,将她的手臂牢牢握住。 地上的于妈妈爬起来,彻底抖掉了身上的炭火:“奴婢告退。” 踏出了房门,于妈妈才听到背后传来碎瓷的响动,她深吸一口气,看来她没有选错。从今往后,她不必再有别的心思,紧紧跟随大娘子就好…… 因为,没有什么后果,比背离大娘子更加可怕。 …… 大名府城外,陈窑村。 陈平靠在一旁睡着了,今晚他感觉到格外的暖和,都是因为杨钦给他分的这些藕炭,他的母亲郑氏却没有睡。 郑氏看着藕炭上发出的火光,目光涣散,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不一会儿功夫,陈家大门被人敲响,郑氏起身去开门,只见是同村的两个妇人。 “你听说了吗?” 三个人进了门,其中一个妇人就迫不及待地道:“永安坊那边出事了,巡检衙门抓了好多人,听说……是因为私运番货……” 另一个显然也被这消息振奋:“我们要不要去巡检衙门试试……我们……” 郑氏低下头将左臂从袖子里伸出,手臂一端连着的左手无力地耷拉着,就像一朵早就枯萎的花,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郑氏神情显得有些木然,她缓缓开口道:“我的手怎么丢的,你们都忘记了?” 第39章 买卖 冬日的夜里,风吹开了破旧的窗子,簌簌而下的雪花趁机而入,却掉落在黝黑的炭盆上,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化为虚无。 三个妇人眼睛里闪动的那点光亮渐渐熄灭,她们的面容仿佛也变得更加憔悴。 郑氏说出这句话后,其余妇人纷纷住了嘴,默契地不再谈论这桩事。 衙署靠不住,这是她们亲身经历过的。 自从“山匪”屠村之后,她们没少去衙门喊冤。 诉状也写了几份,甚至跪在衙署许多日,为此用光了家中银钱,田地也卖给了豪绅,没换来冤情真相大白,他们的日子倒是愈发艰难,不少老弱村民因为太过贫苦,没能熬过去。 只需再过个两三年,亲眼见识了那场“山匪”屠村的村民也就死绝了。 郑氏不怕死,这些妇人也一样,但她们还有孩子。 孩子们什么都不懂,“山匪”来的时候,他们尚年幼,见识到的只是“山匪”的凶残,不知晓真正的内情。 这样也好,知道少了也就没了危险。 不过,这只是她们的思量,其实朝廷早就定案了,那些“山匪”也都被朝廷剿杀了,哪里还有什么内情? 郑氏重新将自己的左手藏回袖子,三个妇人正准备起身各自回去,郑氏盯着眼前烧着的藕炭。 “这藕炭都烧许久了,”郑氏道,“还暖和着呢,可比寻常炭要好多了。” 这次几个妇人也都跟着点头。 陈平将藕炭分给她们的时候,她们并没这炭能用多久,可烧起来之后才发现比木炭更加好用。 郑氏将手靠近炭盆。今晚因为烧了藕炭,屋子里格外暖和,平日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平哥儿,也很快就睡着了。 她守在炭盆旁,感觉着丝丝暖意,盼着这炭火慢点熄灭,让平哥儿睡得更安稳些。盼过了一刻又一刻,这藕炭还热着。 “平哥儿不是说,我们可以卖藕炭吗?”郑氏道,“天寒地冻也没有别的事能做,不如我们就试着卖卖这藕炭。” 那些能买得起木炭,安安稳稳度过冬日的人不知晓,瑟瑟发抖盼着天亮的日子有多难熬。 “可这是石炭做的。” “不是都说石炭有毒吗?会不会有人愿意买?” 妇人说完这话,不禁互相看看,很快她们就在彼此眼睛中看到了答案。 比起活活被冻死,就算石炭可能会毒死人,还是会有人尝试。 进门之后,一直没开口的陈兴娘道:“陈平说,做出藕炭的就是嫁去杨家那个……杨六郎的媳妇?” 那可怜的妇人被掠卖人当做尸身卖去了谢家,又被谢家以“谢十娘”的身份与杨六郎结冥婚,要不是杨九郎发现那妇人还有气息,妇人就要被封在棺木中活埋了。 谢氏还请了讼师,要写状纸告谢家,这事传的整个大名府都知晓了,有人还说:死而复生必有冤情,这可是大名府一桩奇案。 这次查出私运番货的好像也是杨家。 谢氏肯定是个苦命人,杨家那案子说不定也能向谢氏打听打听。 “我们不问那案子,”郑氏知晓妇人们都在想些什么,她立即断了她们的念想,也似是为自己下定决心,“就卖藕炭。” 妇人们知晓郑氏的意思,没弄清楚谢氏如何,杨家是怎么回事,谁都要闭紧了嘴。 郑氏道:“我明日送陈平去童先生那里。”其实村中几个孩子没想要读书,她们也没那个银钱让孩子们识字,是童先生经过陈窑村,发现几个孩子聪明,才与她们商量,让孩子们去他那里。 不用束脩,只要给孩子带口吃的就好。 左右冬日无事,也耽搁不了什么,童先生家中还有炭火,她们就是抱着这个心思,将孩子们送了过去。 等童先生离开大名府,孩子们也就不可能再继续识字了,可是现在每天听孩子们说都学了些什么,在地上写那些先生教的字,郑氏就算不识得,心里也说不出的欢喜,也隐隐有了个念头,孩子能一直学下去就好了。 若是也能像街面上那些代写书信的人一样,端坐在桌前,拿起毛笔……让她立即死,她也愿意。 所以,郑氏想去试试,即便赚不到什么银钱,家中能多用几块藕炭也好。 万一卖的多了,还能存下些银钱。 “咱们也不想赚多少。” “能让孩子多口热乎吃食就行。” 说着这些,期望的也就越多了,妇人们忙停住不再往下想。 好事想太多也是孽,因为会觉得日子更难熬。 大家商议完了,明日由郑氏去打探消息,然后才被郑氏送出了门。 郑氏重新坐回炭盆旁,本来守着这热气,她能睡得踏实些,可想想今天听到的这些消息,以及明日要去做的事,她就没了半点的困意。 …… 谢玉琰这晚睡得很踏实。 于妈妈从库里多拿了被褥,夜里起身还在火盆里加了炭,这番忙碌之下,让谢玉琰切切实实感觉到了暖意,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醒来的时候,于妈妈将衣裙都放在火盆旁暖热了。 谢玉琰穿衣裙的时候,甚至感觉到了久违的舒心。 于妈妈昨晚就睡在了三房,别看只是多了一个人手,但于妈妈本就是族中的管事,懂得如何能将一切安排的更妥帖。 天还没完全亮,族里的大厨房就将热水送来了三房,粗使婆子还帮张氏烧好了灶火。本来这些好处,三房是决计得不到的,但如今谢玉琰是中馈大娘子,族中上下的态度都为之一变,就算不向这位大娘子示好,也决计不敢与大娘子为难,所以于妈妈吩咐下去的时候,没人敢怠慢。 于妈妈也发现自己的活计做得顺畅,并没有因为从二娘子身边到了大娘子身边,就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反而,她相信,随着谢大娘子执掌中馈越久,情形就会愈发好,远远超过二娘子,和以往族中任何一个掌事人。 杨钦许久没在这时候用热水洗过脸了,他常说男子不怕冷,但这毕竟都是假话。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将头都扎在热水里面。温热的水沁过脸颊,别提多舒坦了,杨钦折腾了许久才舍得将脸擦干净,然后神清气爽地与嫂嫂、母亲坐在桌旁吃饭。 吃的虽然依旧是母亲做的粥和饼子,但是杨钦却觉得比往日更香甜,几乎是一直笑着用完了饭。 杨钦背上布包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谢玉琰等在一旁。 “嫂嫂……” 谢玉琰道:“我送你去童先生那里。” 杨钦想说不用送,但话到嘴边就吞了进去,嫂嫂定是有安排,他只要好好看着就是了。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你也有事做,你去趟城外的三河村,看看村中有多少碎石炭,需要多少银钱能全买下来。” 于妈妈听到谢玉琰要买碎石炭不禁惊讶,不过她没有开口询问,她还摸不透大娘子的性子,但她知道在大娘子面前不能有质疑,只能规规矩矩将大娘子交代的事都做好。 于妈妈应声。 谢玉琰接着道:“再跟村中人说,明日我会前去,除了向他们买碎石炭外,我还会雇些人手做活计。” 于妈妈道:“奴婢明白了。” 谢玉琰将一只钱袋子递给于妈妈:“这是定钱,让三河村不要再往外卖碎石炭了。” 钱袋子入手,于妈妈就能估量出至少十五两银子,她不禁有些意外,三房被打压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能存下这些银钱? 谢玉琰看向张氏:“今日会有族中郎妇前来,她们送来多少银钱,娘就全都收下,让账房先生记好数目。” 于妈妈将谢玉琰说的话,全都搭在一起…… 大娘子说要带族人做一笔买卖,该不会就是石炭吧? 这买卖……于妈妈用自己的脑子思量,不可能会赚银钱,石炭有毒传得坊间皆知,谁会来买它? 买卖不成,大娘子不免在族人面前丢了脸面,这往后想要服众可就难了啊! 第40章 吓人 于妈妈思量着欲言又止,当对上谢玉琰投过来的目光时,她立即清醒了几分,放弃了劝说谢大娘子的想法。 谢大娘子做的那些事,她有多少能看透?只要照大娘子吩咐的去做就好。 看着于妈妈走了出去,张氏有些担忧:“她到底是何氏那边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起别的念头?” 万一将这边的事告诉何氏,让何氏钻了空子,谢玉琰的心血也就白费了。 谢玉琰道:“人都是用出来的,堪用就放在身边,若是动别的心思,自有她的去处。” 张氏点点头,她每次都会将谢玉琰说的话,多琢磨几遍,如果能从中学到半分,说不得以后也能帮上忙。 “娘,只管放心,”杨钦道,“嫂嫂自有安排。” “走吧!”谢玉琰抬起头看看天,大雪下了一晚上,现在虽然停了,却比昨日更冷几分,早些将事都做好,也免得以后还要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杨家门房看着那位大娘子离开的背影,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自从大娘子进了家门,杨氏族中所有人都跟着紧张起来,尤其是这两天,衙署抓完了人,又开了族会。族中长辈纷纷向族长打听消息,族长硬是没说大娘子半句不是。 当年二房从三房手中接过掌家大权,这才过去几年,是不是又要奉还回去? “嫂嫂,你冷吗?”杨钦道,“娘嘱咐了,走出这两条街,让我去买两个炊饼给嫂嫂揣着取暖。” “不冷。”张氏知晓今天她会出门,昨天连夜在她鞋上又裹了一层皮毛,虽然论舒坦、暖和,远不及前世,却是张氏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大多捞不到几颗真心。 前世杨老将军对她是这般,今生张氏和小杨钦也是如此。 走出长街,小巷里的雪还没来得及清理,脚落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起来很是的悦耳。 谢玉琰很少在雪地里步行这么长时间,看着街面上的景致,走在其中,格外有种新奇的感觉。 “嫂嫂,”杨钦指了指一条小路,“那儿还没人走过,我去踩一串脚印给你瞧。” 杨钦边扭头边说话,脚下不禁一个趔趄,谢玉琰下意识开口提醒,还没发出声音,杨钦已经四仰八叉摔进雪堆里。 这模样,立即惹得旁边几个孩童一阵大笑,谢玉琰看着杨钦狼狈起身的模样,不禁也慢慢扬起了嘴唇。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路上走走停停。 “这是西市,人可多呢,”杨钦向前指了指,“隔着一条街,有几个大酒楼,晚些时候,那边来往的都是车马。” 大名府本就是大梁四京之一,这些年因为北边的战事冷清了些,如今边疆安稳下来,也会渐渐恢复昔日繁华。 谢玉琰看向角落里缩着的几个人影,雪花在身上堆积了厚厚一层,显然他们已经许久不曾挪动过。 从旁边走来一队巡卒,上前探看,片刻之后几个人就被抬走了。 杨钦盯着那些人渐行渐远:“入冬之后,城里城外的流民就多了,昨晚那场大雪,肯定冻死了不少人。” 谢玉琰道:“他们为何不去南城的普宁寺?” 杨钦念叨着“普宁寺”这个名字,然后看向谢玉琰:“嫂嫂听谁说南城有个‘普宁寺’?那里只有‘宝德寺’,‘宝德寺’很是破旧,寺里没几个和尚,也得不了什么香火,我经常看到那些和尚出来化缘呢,哪里还能安置流民?” “要说上香拜佛,咱们大名府的人都更喜欢西边的‘揭阳寺’,不过那寺庙也不是时时布施,顶多腊月时煮些粥食。” 谢玉琰一时恍惚,几十年后普宁寺是极有名的宝刹,当年她去行宫路上生了急症,刚好落脚普宁寺,听普宁寺的主持讲了不少古寺的旧事,主持和尚特意说过,至平七年冬日大名府大雪连月,普宁寺救济上百流民。 看来那秃驴也是随意扯谎报功,他根本不清楚古寺的过去,否则怎会不知晓,这时候的普宁寺还叫宝德寺。 杨钦道:“嫂嫂想去宝德寺看看吗?” 谢玉琰点点头:“过些日子吧!”可能是与后世传言有所偏差,她倒是想看看宝德寺真容,也算是故地重游。 出了西市,人明显少了起来,相隔的不过就是一道坊门,若是坊门不关,这里与西市就能与西市相连。 谢玉琰抬头看了看,牌楼上写着“安义”两个字,等到坊市彻底打开,这就是个好地方。昨日见到王鹤春的时候,她特意问了,这两日朝廷会张贴告示,十日后打开坊市大门,从前商贾只能在市集做买卖,新令颁行之后,坊内也能开些铺子。 大名府的大商贾肯定早早就获知了消息,将大些的宅铺或买或租,现在下手肯定晚了,不过想要在其中寻间小屋子也不难,这就像她在大名府踏下的第一步,不需要步子太大,只要稳稳地钉在上面,立在他们中央,然后再将他们一一吞食。 不知不觉中,童先生的院子就在眼前。 杨钦整理身上的衣衫:“嫂嫂记住回去的路了吗?” 谢玉琰道:“记住了。” 杨钦这才点头嘱咐:“嫂嫂早些回去,万一寻不到路,就向人打听巡检衙门,陈军将一定能让人送嫂嫂归家。” 一个不大点的孩子,却操心那么多事,怪不得早早就生了满头的白发。 谢玉琰向杨钦挥了挥手,转身正准备寻路前行,就看到旁边人影一闪,一个人走出来。 谢玉琰并不讶异,她送杨钦来读书,就是猜测有人会在这里等她。 而且,如果人真的来了,当年陈窑村的案子很可能另有隐情。她送去的藕炭,就是块探路石,将一些人引到她面前,这也是她为何第一笔买卖选藕炭。 就像她与王鹤春说的那样,与那些人对立的必然是寻常百姓。 藕炭正是百姓们需要的东西,她卖藕炭也就能更多的认识这些人。再者,那些获利高的货物,必然都掌控在大商贾手中,她想要插手也不容易。 “我是陈平娘,”郑氏道,“娘子让钦哥儿送给陈平那些藕炭,我们昨晚用过了,这次来……就是想向娘子问清楚,藕炭是个什么卖法?” 谢玉琰没有回应郑氏,反而道:“娘子对附近可熟悉?” 郑氏应声:“知晓一些。” 谢玉琰道:“我想租间屋子,要找个牙婆,娘子有没有认识的人?” 郑氏没想到她还能帮到谢娘子,立即道:“有……我带娘子前去。” “如此甚好,”谢玉琰道,“我们也能边走边说。” 郑氏看着谢玉琰的背影,她才去仔细打听了这位谢娘子,从她得知的消息中看,谢娘子……很是厉害,昨日还将杨家长辈送入了大牢。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见这手段狠厉的人? 可现在她却觉得谢娘子没有传言中那么吓人。 第41章 水铺 郑氏带着谢玉琰找到牙婆,几人就在安义坊内寻租赁的房屋。 冬日里,牙行的买卖不好,所以即便知晓谢玉琰赁的屋子小,赚不到多少佣钱,牙婆也卖力的忙乎着。 “娘子,你看看这间屋子如何?”牙婆脸上满是笑容,热络地将房门打开,“虽说比之前那间小了些,价钱却便宜。” 牙婆说着顿了顿,然后伸出两根手指:“一年只需两贯钱。” 一间小屋子,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角落里都是落叶和泥土,显然许久没人住了。 谢玉琰抬起头:“屋顶可结实?” “娘子放心,入秋之后,我亲眼看着他们修葺的,便是有多大的雪也压不塌,用到明年定是没问题,”牙婆接着道,“就是小了些,不然这里靠着西市,早就赁给那些货郎了。” 来往的货郎,总要在屋子里存放些物什,还要有浑家守门,这么个地方搬进些家什就没处下脚了。 “还是贵了些,”郑氏不禁道,“总要再少个几百文。” 村中盖房子,一间不过就是几贯钱,虽说只是个茅草屋,但……这房子破旧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去。郑氏也是不知晓谢娘子赁这么个屋子做什么用处,这一路过来,她就是瞧着谢娘子似是不太会压价钱,这才开口帮忙。 “最近这附近街巷的屋子买卖、租赁都贵了些,”牙婆道,“也就这安义坊不比周围几个坊兴盛,这里住着的人,不少都在瓦子、脚店做活计,寻常人不愿与他们相邻,若非娘子看好了地方,我定会为娘子寻旁处。” “要说少,顶多只能再少个一百文。” 谢玉琰点点头:“那就是这里吧!” 牙婆立即眉开眼笑:“老婆子这就跟娘子去做文书。” 谢娘子做了决定,郑氏也就不再有别的言语。谢玉琰给了两百文做定钱,约好明日让人再将剩下的送给屋子的主家。 将牙婆打发走了,看着眼前简陋的屋子,谢玉琰看向郑氏:“郑娘子说想要卖藕炭。” 郑氏点点头。 谢玉琰道:“我赁这屋子也是因为藕炭。” 郑氏不禁一怔:“娘子是要在这里卖藕炭?” 谢玉琰摇头道:“我要开间水铺,在这里卖热水,我看郑娘子也是伶俐人,愿不愿意在这里帮忙?只是烧水做些杂务,每日铜钱六十文,卖出藕炭另算银钱。” 郑氏哪成想还能再寻到别的活计? 就像天上掉了银钱落在她身上,郑氏半晌都回不过神,不过想想自己的情形…… 郑氏面色又是一暗,她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将自己的左手伸出来:“好让娘子知晓,我有一只手不堪用……” 她一直羞于将这露于人前,恐遭嫌弃,现在却如何也不能遮掩了,恐怕谢玉琰会追问,郑氏忙道:“村中曾进山匪,我这手就是那时落下的伤。” 就是因为这个,她也寻不到什么活计来做。 这次……也会如此。 郑氏正想着,就听得谢玉琰道:“只是烧水,不是精细的活计,郑娘子也应付不来吗?” “能,能的,”郑氏惊喜地抬头,“我能做。” 谢玉琰道:“那就是了,郑娘子做好了这些,六十文钱不会少。” 郑氏脸上不禁浮起笑容,不过欣喜过后,又夹杂了一抹忐忑,郑氏想了想再次问道:“娘子是要用藕炭烧热水来卖?” 怪不得会选安义坊这样的地方,许多人家冬日里为了省柴禾,就在水铺买热水。尤其是在瓦子做行当的那些人,冬日难寻到什么活计,尽可能的不烧灶,早晨能就着热水吃些冷饭,对他们来说就是极好的了。 谢玉琰道:“街市上秸秆要二十九文一束,便是柴也要七十文一担,我们的藕炭虽然没有秸秆便宜,却比用柴划算,而且与木炭一样,烧起来没有太多烟尘。我们用藕炭烧水,即便不能赚太多银钱,却能因此让大家看到藕炭的好处,你说是不是?” 谢玉琰这样一说,郑氏心里更加通透。坊间都说石炭有毒,开了水铺,有毒没毒大家一看便知,如此就不用费尽口舌去劝说了。 怪不得谢娘子说,卖出藕炭另算银钱,大家看到藕炭的好处,一斤藕炭不过三文钱,入冬之后木炭一斤却要十一、二文,哪有不买藕炭的道理? 谢玉琰道:“我还准备在附近几个坊,也寻两间差不多的铺子,若是郑娘子愿意,就帮我去办这些事,我也按每日给你结工钱。” “不用,不用,”郑氏忙摆手,“左右我在家中无事可做,谢娘子能信得过,我便去帮谢娘子去打听,原本也是我们得了好处。” 郑氏说着拽了拽自己破旧的衣裙。 谢玉琰摇头:“我让郑娘子卖藕炭,是因为你们在大名府久了,认识的乡邻更多,并非你们得了我的好处。你们赚的本就是辛苦钱,用不着谢谁。” “但我也有规矩,藕炭只能按我定的价钱卖,每卖出三斤藕炭,我给你们一文钱,不得卖高价,否则日后就不用跟着我做买卖了。” 郑氏连忙点头:“不敢,都按娘子说的做。” 谢玉琰接着道:“即便卖不出藕炭,我也会分给你们每家三块,不算银钱。” 郑氏立即摆手:“这可使不得……” 谢玉琰打断郑氏的话:“我给你们藕炭,与开水铺子是一样的,有人用,才能卖的出去。” 郑氏抿了抿嘴唇:“谢娘子怎会如此信我?” 若非受尽欺压,不会得了一点点好处就露出惴惴难安的神情。郑氏的品性如何,谢玉琰一眼就能看透。 谢玉琰道:“既然都在童先生那里进学,陈平和我家九郎就有同窗之谊,我让九郎送藕炭就是这个道理。” “再说,刚刚我与郑娘子也才见面,郑娘子不也在尽心帮忙?” 郑氏捏着手,半晌才说出一句:“谢娘子和童先生一样,都是……极好的人。谢娘子信我,我定会将谢娘子交待的事都做好。” 重新将门锁好,谢玉琰将钥匙交给郑氏,嘱咐郑氏一些活计,这才转身离开。郑氏站在原地,一直等着谢玉琰的身影再也瞧不见了,才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钱袋。她从家中出来的时候,想着的只是能卖藕炭,哪知能有这结果,许是……老天爷真的开了眼,愿意伸手救他们了? 等郑氏也走了,躲在角落里的人影才闪身出来,他看了看周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才转身跑了出去。 那人一口气跑出两条街,才进了一处茶楼,奔到楼上的隔间推门而入。 “七爷。”那人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谢七爷。 谢七爷正怀抱着一个美妓调笑,见到自家小厮,挥手将怀中女子赶走,这才问小厮:“探听了些什么消息?” 那小厮开口道:“谢家娘子赁了一间屋子,好似要做水铺买卖。” 谢七爷没有说话,继续听着,谁知那小厮没有了后话。 “没了?” 小厮点头:“没了,就……就这些。” 在杨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最后就是要开一间水铺?谢七爷本来发着光亮的眼睛,突然就暗淡了几分。 他对那位谢娘子很感兴趣,如果她仅仅就是这点本事,他可是会失望的。 谢七爷正在思量,外面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谢家管事进来道:“七爷,老太爷唤您回去呢。” 谢七爷微微抬了抬眉毛,怎么?那老家伙终于坐不住,要亲自过问杨家“谢十娘”的事了? 杨家二老太爷都被抓了,老家伙也是该担心,这把火到底能不能烧着谢家了。 第42章 谢家 谢七爷没有理睬那焦急的谢家管事,而是慢吞吞地拿起面前的茶碗放在嘴边,只不过入口却是醇香的糯米酒。 “七爷。”谢家管事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谢七爷这才皱起眉头,极不情愿地吩咐小厮将躲出去的美妓叫回来,好声好语地将娇娘安抚了一番,这才摇摇晃晃的起身。 谢家管事看着谢七爷这般模样,不禁暗自叹息,不过才二十岁的人,身子就快被酒色掏空了,怪不得老爷每次见到七爷都会生气。 马车停在谢家门口。 “七爷,”小厮提醒道,“要不然咱们先去换身衣服。” 谢七爷伸了个懒腰,刚要答应,旁边的管事忙道:“可不能再耽搁了,老太爷还在堂屋里等着呢。” 谢老太爷很少过问家中事,这次是真的动了怒,七爷迟迟未归,就像又在老太爷头上放了一把火,火烧旺了,整个谢家谁也别想好过。 小厮给谢七爷简单整理了衣袍,谢七爷站在院子里,被冷风吹着,好似也清醒了些,走路总算也多了几分力气。管事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只不过,才没过多久,好好走路的谢七爷就又停下来,一双眼睛盯着东屋里堆着的箱笼,不禁开口:“这是要做什么?” 管事虽然心中焦急,却也只能回道:“这是要送去京城的年礼。” 谢七爷扬起眉毛:“给开封谢氏的?” 管事应声。 谢七爷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祖父和父亲可真是周到,我记得为了庆贺谢家和淮郡王结亲,才送去了一批,这才过了几个月……” 管事抿了抿嘴唇,有些话不该他回应,但…… 谢七爷继续向前走去,轻飘飘地撂下一句:“现在就赌淮郡王会承继大统?未免太早了些,就算淮郡王将来成事,谢氏那位娘子就会被封后?” 管事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冒出来。 别看谢家拼命想要靠上开封谢氏,甚至私底下说自己是开封谢氏的旁支,但是绝不敢议论淮郡王。 淮郡王的父亲是当今官家养子,官家没有亲生的子嗣,日后会让养子承继大统。但那位只要一日没有坐上皇位,就还会有变数,这里的争斗,不是谢家能掺和的。 要知道,但凡有关皇嗣的争斗,赌注可都是全族老小的性命。 幸好周围没有旁人在,管事安抚着自己,不过谢七爷下一句话,直接让管事的脸色又变了。 “也不知道那位要嫁去皇族的谢娘子,有没有我那死而复生的‘十妹妹’厉害。” “哎呦,”管事终于忍不住,“我的七爷,一会儿您可别乱说话。” 谢七爷却不在意,谢家能不能攀上开封谢氏他不知晓,但是在那之前,要想想怎么解决自家的麻烦才是正理。 谢老太爷院子里,儿孙站了一地,但屋子里却异常安静。 谢老太爷抬起眼睛环看一周,最终目光落在谢大老爷身上:“衙署那边有消息了吗?” 谢崇峻脸色略显得阴沉:“巡检衙门在杜家查到了几百斤青白盐,永安坊其他人家,也发现了少量的青白盐,好在数目不多……” 谢老太爷一掌拍在桌案上:“你不是说过,杨家那边没事吗?怎么会让巡检衙门找到这些证据?数目不多也是查出来了,巡检衙门就能拿着这个将永安坊里里外外翻个遍。” 谢崇峻是谢氏族长,在族人面前格外有威严,现在当着这么多人被父亲训斥,多少有些挂不住脸。 谢二老爷谢崇海忍不住插嘴道:“爹,这事怨不得大哥,这才过去两日,谁也没料到贺檀动手那么快。” 谢老太爷瞪了二儿子一眼:“我早就提醒过你们,别小看贺檀,他不光能调动贺家人手,还有王家为他铺路。不然他能安然来到大名府?”换个人早就丢了官职,那些武将的本事谢老太爷是见识过的。 谢崇峻有苦说不出,贺家能调动的人手,他已经让人盯着了,可这事是从杨家内宅闹起来的,贺檀带人去杨家之前,他们没听到半点风声。 谢崇峻道:“杨家的案子没那么简单,那么快就找到了证据,就像是他们自家人特意奉到贺檀面前的,杨明经在此之前刚升任了坊副使……”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杨明经会为了一个坊副使害了亲爹?” 谢崇峻想了想,话到嘴边还是没开口哦,他打听出的消息,这件事与那“谢氏”脱不开干系,人人都说是谢氏在报复杨家,可他却又觉得不可能,一个女眷能有这样的手段? 可他又委实对“谢氏”不了解。 “谢氏”只是他们买来的一具尸身,谁会去费力打听一个死人的来由? 当时为了稳妥起见,他特意吩咐管事找了个牙婆去办,谁知道就是这么谨慎还是出了事。 早知道,随便找个下人,报个急症,让她甘愿殉死了事。 现在仔细想想,这事多多少少透着一股蹊跷,怎么就那么巧出了事? 到底是谢家倒霉,还是被人算计了?最了解内情的应该是焦大,可焦大却死了。 谢崇峻叹息,想到这里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一道声音从门口响起。 “把十妹妹接回家问问,不就都清楚了?” 众人齐齐将目光挪过去,看到谢七爷从外面走进来。 “祖父,”谢七爷先向谢老太爷行礼,然后又对准谢崇峻,“父亲、二叔。” 屋子里熏了香,谢崇峻还是从谢七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不知这个小畜生是一早起来饮了酒,还是宿醉未醒,他正要发作开口训斥,谢老太爷却已经先一步道:“哪里来的十娘?” 谢七爷也不惧怕,明知故问地道:“就是嫁给杨六的那个啊!还是我前去送的陪嫁。” 谢老太爷怒气更甚,伸手指向谢七爷:“你还有脸提这些?你不是去杨家打听这桩事了吗?又有什么结果?” 谢七爷似是被吓着了,连忙躬身:“祖父莫动气,孙儿去了杨家,也想将十娘请回来说话,咱们总是一家人,告来告去未免生分了,关起门来,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可惜我这个哥哥没做好,十娘不肯给我脸面,不然咱们家再换个人去试试?” 谢七爷这话落下,屋子里更加安静了,谢崇峻脸上一阵阵发紧,这桩事上,谁出的主意都有几分道理,唯有这个逆子,是故意火上浇油的。 “跪下,”谢崇峻厉声,“整日里在外鬼混,谢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家中出了事,哪里都找不到你的影子,现在你还敢说这些?” 家中出事,又被父亲责骂,还有一堆没解决的隐患,万一再被巡检衙门盯住不放,谢崇峻不敢想会有什么麻烦,胸口积攒的这些怒气,本是无处发放,如今这个逆子送上门,他岂能放过? “拿家法来,”谢崇峻指着谢七爷,“将这逆子拖出去打二十棍,关入祠堂,今日谁也别给他送饭,让他对着列祖列宗好好醒醒酒。” 谢崇峻发了话,旁边的大娘子赵氏忙劝说:“老爷消消气,七郎身子弱,可打不得。” 谢老太爷看向谢七,从他的眉眼中还能看到他生母的影子,也皱起眉头,平日老大看在那女人的份上,不舍得惩办谢七,现在总算开了口。 谢老太爷扫向赵氏:“玉不琢不成器,你这样纵着他,让他花天酒地,才真是糟践了身子。” 谢老太爷也发了话,管事只得招呼几个人上前将谢七爷带下去。 谢七挣扎了几下,却没有任何用处,只得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早晚知晓……” 喊过之后,谢七的目光一变,脸上露出几分讥诮的神情,看向管事:“等会儿打轻些,七爷身子虚,真的将我打死了,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被关在祠堂是好事,他刚好不去掺和现在的乱局。 再说,他在这个家里的用处,不就是让他们撒气用的?他们将怒气用在他身上,也就不会愤恨他母亲了。 谢十娘。 谢七爷嘴里嘟囔着,你可别退缩,关键时刻,做哥哥的还能帮你一把。 …… 谢七爷被带出去之后,谢老太爷的神情缓和了些,他又看向谢崇峻:“眼下这样的时候,咱们谢家不能出事。” 谢老太爷指的是什么,大家都明白。 “但也别害怕,”谢老太爷冷声道,“我们是开封谢氏的旁支,真的被人欺压,族中不会不管。” “那案子早点了结,彻底跟杨氏断了关系,免得让这把火烧过来。那妇人本就不是我谢家女,族谱上没有她的名讳,这一点尤其要与杨家、衙署说明白。” “谢家没有她的地方,这辈子,她也休想踏足谢家一步。” 谢老太爷有意说这些,都是因为谢七方才的提议。 “不管她是个什么东西,”谢老太爷道,“我都不想再听到她的一言半语,听明白了吗?” 谢崇峻应声:“明白了。” 他立即就会带着个管事去衙署,让管事担下一切罪责,他们本来买的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尸身,管事失责没查清楚,才会与掠卖人牵连上,朝廷想要怎么罚,他们谢家都承受,至于别的没有证据,他们谢家也不会低头。 他也会以谢氏族长的身份,承认一时糊涂,才会结这冥婚,丢了脸面也好过被杨家牵连。 “事不宜迟,”谢老太爷道,“现在就去。” 谢崇峻站起身,正要走出去,谢老太爷补了一句:“要是遇到那谢氏……与她说,不准她自称姓谢,好好教训她,一个妇人要懂守妇德。想要从谢家讹钱,她也得有那本事,再敢生事,谢家定饶不了她。” 谢崇峻皱眉,在衙署遇到“谢氏”? 不会那般巧吧? 第43章 像鬼 巡检衙门大牢里。 杨明山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惨呼声,手不禁下意识地颤抖,只要狱卒经过,他就呼吸急促,生怕他们的脚停在他面前。 昨日他还盘算着衙署什么时候能放他归家,光凭一个“谢氏”的案子,就算是巡检衙门,也留不了他多久。 毕竟从掠卖人手中买尸身的是谢家,再说那女人活了下来,总不能在他们头上记一条人命,最坏的结果,就是被打几板子。 可哪里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他不但没能走出大牢,反而有更多人被送过来。 当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时,杨明山心里满是震惊,尤其是看到父亲被人拖着丢入牢房,他整个人都被恐惧所笼罩。 到这里,还没完。 他还看到了杜太爷和永安坊的几个老者。 然后,杨明山从这些人谩骂杨家的话语中,猜到了真相,他们私运番货的事被朝廷查到了。 接下来,这一晚格外的漫长。 杨明山每一刻都在极度惊惧中度过,尤其是听到那一声声惨叫,狱卒手中的鞭子好像抽在了他身上。 牢房中开始有人告饶,有人哭泣。 没等衙署提审,很多人就说出了实情,杨明山也屡屡听到自己的名字。 “都是杨明山,是他将青白盐卖给我的。” “庄子是二老太爷买给四老爷的。” “总会让我们将货物送去庄子上,有时候往西北送,就送去个货栈。” “那货栈在哪里我知晓。” “见过高高大大的商贾,听着说话怪怪的,说不定就是与四老爷勾结的番人。”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也是听四老爷的吩咐做事。” 杨明山一颗心跌入谷底。 这么多人将他供述出来,可是衙署偏偏没有来提审他,就像是在等死一般,格外的煎熬。 终于熬到了天亮,大牢里的审讯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迷迷糊糊中,杨明山听到父亲的声音。 “那庄子是我买给他的,但我不知他都做了些什么,”杨二老太爷咳嗽着道,“我还以为他只是从族中赚点好处,让我见见那畜生,亲口讯问他,让他招认清楚。” 北城外的庄子,是杨明山亲手打理的,谁都能脱身唯有他不行,更何况……最近确实都是他带着商队往西北去。 “不是我爹,我爹没做过。” 一个突兀的声音夹在其中。 杨明山眼睛一亮,那是他的长子杨骥。 “你们都在乱说些什么?”杨骥继续为杨明山辩解,“不要什么污水都泼在我爹身上,那庄子我也去过,根本没有私藏什么货物。” “你也逃不了,”杜太爷道,“你父亲最看重你,这些事定然与你说过。我与你父亲买卖的账目都交给了衙署,你们将青白盐丢给我,出事了想要拿杜家顶缸?做梦。”杜家这次是完了,他也不能让杨家逃脱,尤其是怂恿他走私货的杨明山。 杨明山整个人瘫了下去。有杜太爷在,他不得逃脱,却不能将骥哥儿再卷进来,如果他被判了徒刑,还需要有人在外帮他打点,也能让他早些归家。 杨明山拿定了主意,等到他被提审时,就算严刑拷打,他也决计不会牵扯骥哥儿,却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谁也逃不了。” 杨明山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去。 牢门刚好被打开,几个人影就立在不远处。 说话的是个女子,她看着眼前的人。 “不是徒刑,更不是流放,你活不成了……” 杨明山整颗心被攥住,他怔怔地看着那女子,隶卒手中提着的灯亮了几分,女子的面容也清晰了许多。 那是“谢氏”。 “谢氏”面前的人,因为这话也跟着一抖,紧接着谢氏似是又说了些什么,这句话杨明山听不清楚,但他却看到那人刚刚挺起的脊背又弯了下去。 明知道“谢氏”是在与那人说话,可杨明山却觉得,“谢氏”就是故意让他听到。因为他和杨骥也是那个“活不成”的人。 杨明山怔愣间,狱卒押着那人往前走,路过杨明山面前时,那人转头去看杨明山,杨明山眼睛又是一缩,那张脸孔他很熟悉,是谢崇峻身边的吴管事。 谢家也被牵扯了进来。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吴管事,眼下也是落魄又慌张,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好半晌才认出了杨明山。 吴管事要说些什么,却被狱卒推了一把,立即又向前走去。 …… 吴管事是跟着谢崇峻前来巡检衙门认罪的。 从谢家决定与杨家结亲,一切就是吴管事在操持,所以……谢家让他担下所有的罪名,吴管事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大老爷答应将卖身契还给他,从此之后他们一家不再是私奴,恢复良人的身份,可以单独落户。 就算衙署判重了,说他私通掠卖人,他也罪不至死。 可是没想到,会在衙署遇到那“谢氏”。 吴管事是见过“谢氏”尸身的,听说“谢氏”死而复生,他就觉得惊奇,如今见到活生生的人…… 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更加恐惧起来。 “谢氏”看向他时,目光中满是寒意……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他从牙婆手中买到尸身后,曾仔细探看过,还伸手试过“谢氏”的鼻息,从鼻尖传来的冰凉感,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细节,一股脑地涌出来,让他觉得眼前的“谢氏”,比起人来更像鬼。 谢氏开口说的那句话,更加可怖。 “不是徒刑,更不是流放,你活不成了……” 她好似什么都知道。 “若是谢氏允诺你的事,没有做到,反而要向你们下手,”谢玉琰道,“可以来寻我,我可以帮你们。” “谢氏”说完话,吴管事忽然感觉到一阵冷风从他领口灌入,灯光明灭不定,“谢氏”的身影好似也变得模糊不清。 吴管事仿佛丢了魂魄,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冷不防看到了大牢里的杨明山,紧接着他从杨明山的目光中也看到了相同的恐惧。 惊恐的时候,遇到一样惊恐的人,只会觉得更加可怕。 吴管事脚下踉跄,好似又有一魂一魄脱离了他的身体。 …… 站在大牢外的谢崇峻似是听到一些动静,可惜离得太远,着实听不清楚。 应该是有犯人在喊冤。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就要抬步离开,面前的牢门却在这时候又打开,然后一截藕色的裙裾出现在他面前。 第44章 认错 谢崇峻心中似有所感,迟疑着没有挪开视线,片刻功夫那身影就完全走出来。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穿着寻常的衣裙,外罩淡青色褙子,束起的领子衬得她的面容格外秀丽。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刚好与谢崇峻四目相对。 本就明澈的目光,这一刻格外的迫人,谢崇峻没有准备,在那注视之下,差点就别开视线。 谢崇峻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定下心神后,立即皱起眉头。 人惯于用怒气来遮掩懦弱,尤其是在琐事缠身的时候。 谢玉琰知晓这人是谁了,却不想费神先与他说话,于是侧头意有所指地向大牢里看了看。 果然,谢崇峻忍不住开口:“你是谁?” 谢玉琰眼睛中一闪讥诮:“怪不得谢家会出这种事,轻贱人命,任意妄为,掌家人不能正己守道,必引戾气入门……” 她刻意停顿片刻:“败家之兆。” 谢崇峻听着那冰冷的言语,不容置疑般笃定,如同谶语。 她这是在诅咒谢家。 一股怒火立即升腾而起,谢崇峻厉声道:“口出狂言,竟敢随口污蔑……” 不等谢崇峻将话说完,谢玉琰道:“随意寻个女子,充作谢家女出嫁,你可知她是谁?她是哪家的女郎?由谁抚养长大?她未吃过你谢家半粒米粮,与她面对面,甚至不相识,而她却要为谢氏换来利益。” “欺瞒刚刚承受丧子之痛的张氏,无半点怜悯之情,对杨六郎这般的忠义之士,更无任何尊崇。” “征战沙场,为国效命,此等大义在你眼中,是否觉得应当应分?年少身贫,就该以命相搏?留下贤名却要为轻视他的人打开商路,换得银钱?” “若是杨六郎在这里,他可会后悔当日之举?” 谢玉琰说着向前一步。 “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悔意,这次是准备让谁来顶罪?又要丢下多少银钱息事宁人?” 谢崇峻半句话还卡在喉咙里,突然被一阵抢白,半晌居然说不出一个字,待他回过神时,那谢氏眼睛微垂,仿佛他是什么腌臜物,已经不愿正眼来瞧。 “杨六郎不会后悔。”谢玉琰神情中多了肃穆。 “因为我们都知晓,他的一腔热血不是为了你们,我也不会允许你们用他的血肉换取金银。” “闭嘴。”谢崇峻总算缓过一口气,周围看向他的目光委实太过灼热,那一双双眼睛中满是对他的厌恶,还有对那女子的敬佩。 一些不会摆在明面上说的事,却被那女子通通言明,真的假的混在一起,他百口莫辩。 可怕的是,他们身处巡检衙门,左右都是隶卒,那妇人说的那些,好像已经冠在谢家头上,成了谢家的罪名。 案子没审,就在这些人心中成了定论,这绝对是件可怕的事。 这一刻,谢崇峻也不用猜测这妇人的身份了。她就是那个死而复生的妇人,将杨家闹得天翻地覆,还狂言要写状纸,状告谢家的“谢氏”。 谢玉琰淡淡地道:“你知晓我是谁了?” 谢崇峻喉头翻滚,他沉下脸:“当日是管事……” 话开个头就无法继续,那妇人是不是说了?他要让谁来顶罪?即便管事担下所有过错,与杨氏结亲也不是一个管事能决定的。 偏偏这时谢玉琰不说话了,周围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中,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不,这不是等他开口,而是在看他的笑话。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在家中时,他知晓来衙署承认过错,必定要舍出些脸面,可让他当着这么多人,对一个妇人赔礼…… 他也不是做不出,偏偏这妇人刚辱骂了谢家。这般出言不逊,他再向她低头,又将谢氏一族置于何地?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我会与衙署说清楚,你并非我谢家女,从此之后也与谢家无关,谢家的错自然由衙署惩办,还轮不到旁人非议。” 这是他克制后的言语,希望这妇人见好就收。 “那我是谁?” 轻飘飘的一句话又传来。 谢崇峻皱起眉头,再去看那妇人,妇人嘴角微微翘起,好似在嘲笑他。 谢崇峻道:“你自己都不清楚,我如何能知晓?”他听说了,这妇人忘记了从前的事,可笑的是,现在却来问他。 谢玉琰道:“若非遭遇谢家和掠卖人强买,如今我正在家中。” “你……”谢崇峻胸口一闷,她竟然将这些都怪在他身上。 不知是谁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就像是憋不住了似的,不停地从隶卒嘴里冒出来。 谢崇峻脸色越发晦暗,他不准备再与那妇人口舌之争,眼下时机不对,他会改日再来衙署。 但有句话还是要说。 谢崇峻道:“既然你不是谢氏女,也不会上谢氏的族谱,日后在外莫要以谢家人自居……” “总算说对了一句话。”谢玉琰道。 “莫要以谢家人自居。” 清越的声音,到了最后语调一沉,带着十足的威慑,谢崇峻忽然觉得腿一软,脑海中浮现起……当日他前往京城开封谢氏,送出许多礼物打点,想以谢氏旁支的身份编修族谱,最终不但没能见到谢氏族长,还被人隔着帘子训斥。 “在外莫要以谢家人自居。” 这话到现在还压在他额头上,只要想起就自惭形秽,总觉得矮了几分。现在对着这妇人他说了出来。 话出口的时候,心中异常痛快。 没想到这妇人会复述一遍……居然与他记忆中的那话重合在一起。 人不同,声音不一样,相似的是话语中那上位者的语调。 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底气,装不出来,更学不像。 谢玉琰继续道:“遭人掳掠而来,又被人冒充血亲,为我写下婚书,如今真相大白,不知家乡何处,迫害之人急于划清界限,将我逐出家门。污浊之家,不善之门,不入也罢。从此之后,只为自己立身、立命。” “自我为始,开一族谱,大名府谢氏。” 谢玉琰乜向谢崇峻。 “为了与另一个谢家区分,我这个大名府谢氏的‘谢’,从此之后少写一点,少那污浊、肮脏,见不得人的一点。” 谢崇峻脸色变得铁青。 污浊、脏脏,见不得人的一点,这就是指着谢家的鼻子在骂。 真被这女子喊出去,但凡有人问,为何是少一点的谢,她就会有这番说辞。 那谢家,就真的洗不清了。 “好!” 不等谢崇峻发作,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紧接着喝彩之音不绝于耳。 “你。”谢崇峻跨一步上前。 谢玉琰道:“事到如今,谢家人要跪下认错吗?” 第45章 跑了 谢崇峻本就怒气冲天,再听到“跪下”两个字,下意识地就要扬起手,当族长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辱骂谢家。 不是他养气的功夫不够,是这个妇人步步紧逼。 谢崇峻一鼓作气,却在冲到妇人面前时,妇人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他不由自主地脊背发僵,脖颈上汗毛也跟着竖起。 迟疑的功夫,谢崇峻感觉到肩膀上一沉,极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压了下去,紧接着两条手臂被扭在身后。 “在衙署里还敢行凶。” “怎么?没将人害死,还要再动手?” 一个隶卒拿起绳索将谢崇峻双手捆缚住:“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让谢崇峻脑子清醒过来。他身体佝偻着,眼睛抬起向前看,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那藕色的裙裾。 他来衙署是要承认谢家的过错,让谢家快点从这泥沼中脱身。 在这样的时候,宁愿丢些脸面,免得节外生枝。 却没想到,在他遇到那妇人之后,一切都变了,从看到她时,他就被她牵着鼻子往前走。他被那妇人算计了。 “这可使不得。” 谢家管事在衙署外等不到自家老爷,这才走进来看情形,哪知自家老爷被会隶卒绑缚住。 出了什么事? “官爷,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管事连忙上前。 谢崇峻紧抿嘴唇,没在人前求饶,他们谢家虽然没能彻底靠上开封府谢氏,但凭着多年经营,在大名府也是有些脸面的,就因为一时落入下乘,在人前大呼小叫,那就彻底不用再见人了。 “我给了你们谢家机会,本欲彻底了结此事,”谢玉琰道,“可惜一条人命却换不来谢家一句话。” 谢崇峻胸口热血又是一阵上涌,妇人居然这般混淆是非。 谢玉琰道:“为富不仁者面前,一切皆如蝼蚁。但欺人不可欺尽,你们谢家如此,我就算为自己争一口气,也得立下这个‘谢氏’,与你们争斗到底。” “让世人都看看,便是一个失了家族的女子,也能挺起脊梁活下去。” 谢崇峻隐隐有些明白,眼前这个妇人好像不止是要折辱他,还要踩着谢家造势,但她到底要做些什么? 他一时无法弄清楚……更无法扭转这局势。 …… 不远处。 陈举面色阴沉,几次想抬脚走过去,教训教训那谢家人,可身边的王鹤春和贺檀没有吩咐,他只好忍耐,直到听谢家娘子说到“为自己争条活路”时,他再也按捺不住,转头去看贺檀。 “两位大人,这谢家欺人太甚,我们真要这样瞧着?” “明明是他们与掠卖人勾结在先,却不知悔改,逼得谢小娘子自开一族,一个小娘子哪里能有什么族人?” 欺人不可欺尽,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贺檀没有回应陈举,反而若有所思地看向王鹤春:“去年讲筵所,你不是也将龚老参政气到晕厥?” “你那辩才,是因在垂拱殿听了弹劾的劄子,整日与那些言官周旋才能练就。你说她这……是怎么来的?她若是上了垂拱殿,是不是……” 王鹤春看着那抹身影,以她方才的气势,上了垂拱殿也不会落于下乘。 “可惜是个女子,”贺檀叹口气,“你我,看不到那热闹喽。” 陈举听得一头雾水,两个大人不但没让他上前,还说起了谢小娘子的闲话,是不是有些不对? 要不是熟悉自家上官,陈举都要怀疑是不是谢家送了什么好处。 王鹤春挪开目光:“她要在大名府做买卖,有关她的传言自然是越多越好。从前不在意的人,听说她开铺卖物什,也要去瞧一瞧。” “说不得还会觉得她做事不易,花银钱买些回去。” 陈举听到这里嘟囔了一声:“谢小娘子本就不易。”杨钦在他面前提及谢小娘子,都说他这个嫂嫂极好,就算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却还护着他和他母亲。 这些能错了? 陈举可是自己看在眼里的。 “聪明人将手段用在歹人身上,也是应当,”陈举想法很是简单,“要不是谢小娘子,咱们也没这般容易抓住那些私运番货的人。” 陈举觉得两位大人在这方面着实有失公允。他一句话不吐不快:“说不得日后两位大人要查大名府的案子,还得要谢小娘子帮忙呢。” 到时候求到人家,可别张不开嘴。 贺檀不禁有些好奇:“谢娘子做了什么事,让你说出这些话?” 陈举指了指衙门外。 “杨家那个九郎,昨日向衙署送了……什么……藕炭,我们本来是不收的,杨九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拿回去。我问了清楚,知晓藕炭是用石炭渣和泥土做的,想着也不是贵重之物,不好枉费九郎一片心意,也就做主留了。” “结果,”陈举有了几分笑容,“那藕炭真是好用,两块就烧到天亮,夜里值守的兄弟出去巡视回来,刚好能暖手脚,委实舒坦多了。” 他们也不是不舍得用炭,今年冬日寒冷,各处衙署都用许多,尤其是军训铺那种小地方,如何能足额? 衙署是不能养一些没用的兵卒,但操练能舍得皮肉吃苦,不等于天冷就得活活冻得手脚僵硬,还要硬撑。 “买一斤木炭的银钱,够买三四斤藕炭,谢小娘子卖藕炭是好事。” 眼看着谢玉琰要走了,陈举也该前去处置谢崇峻。今日谢崇峻不但见不到贺檀,还得丢尽脸面离开,就算衙署眼下不能惩治他,他的日子也不会舒坦。 “藕炭的事你知晓?”贺檀看向王鹤春。 王鹤春点头:“昨日谢娘子与我说过了。” 藕炭不经他的手,他也默认兵卒去用,这样才能试出来到底好不好。 这是谢玉琰让他帮忙做的其中一桩事。 还有另一桩,是要让他举荐个靠得住的工匠,她要打些铁器。坊间铁匠铺有好有坏,如此一来,就省的她去四处探访。 这两桩事,都很好办,但他觉得都不似表面上这般简单,他应承下来,心想看看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 “咦。” 王鹤春正想着,身边的贺檀忽然惊呼:“你那小狸奴不是不理人吗?” 王鹤春抬眼看去,只见谢玉琰向衙署外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她怀里多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什。 那东西晃了晃脑袋,抖了抖耳朵,在她怀里打了个滚儿,露出白白的肚皮,正是王鹤春的那只小狸奴。 谢玉琰的手也落在狸奴的下颌上,轻轻搔了搔,狸奴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谢玉琰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淡然的笑容。 好半天,谢玉琰才将怀中的狸奴放下,走出了衙署,被丢下的小狸奴叫了几声,竟显得有些哀怨。 贺檀向前走几步,欲将那狸奴抱起来看看,狸奴听到动静,看见贺檀和王鹤春,立即精神抖擞“嗖”地一下跃上了墙,消失两人面前。 贺檀指着那狸奴:“鹤春,你瞧瞧,若是不知晓的,还当是咱们偷来的,它该不会跟着别人跑了吧?” 第46章 簇拥 谢玉琰一路回到永安坊,刚进了坊门就瞧见李阿嬷和几个妇人凑在那里说话。 “六郎媳妇回来了。” 李阿嬷先瞧见谢玉琰,紧接着妇人们纷纷将目光投过来。 如今永安坊中谈论最多的就是这位小娘子。 谢玉琰与众人见过礼,李阿嬷年纪最大,先上前说话:“这是去了哪里?” 谢玉琰道:“巡检衙门,去问问家中的案子如何?” 李阿嬷听得这话,向坊内看了看:“衙署又抓了不少人,这么一查才知道,一个个家中都不干净。” 除了进衙署的,还有被族中惩戒的,院子里哭天抢地,委实让她们看了好一阵子热闹。 平日里永安坊这些大户,风风光光,趾高气昂,杜家二房的九郎,春日里在坊内放纸鸢,跑动的时候摔了一跤,非要怪在高家那个娃娃身上。 李阿嬷向谢玉琰说起这些。 谢玉琰道:“后来怎么样了?” “高家人老老小小上门赔礼,”李阿嬷道,“高家那娃娃在杜家跪了一个时辰,他娘看不过去,上去说了两句话,却被杜家人一脚踩在手上,断了两根手指头。” 旁边的樊阿嫂道:“从前高家媳妇针线手艺最好,外坊的人都来寻她做活计,那次断了的,刚好是捏针的手指,从那以后手艺就不大行了。” 樊阿嫂说着话,就瞧见一个妇人带着八九岁的孩子走过来。 正是徐氏、高二郎母子两个。 徐氏提着竹篮子,高二郎生的瘦小,但面容白净,看起来就是个乖巧的孩子,也许是被杜家人欺负多了,目光显得有些呆滞,走过来时一直紧紧地攥着手,到了跟前也是向众人行了礼,就去看徐氏。 徐氏将竹篮子递给高二郎,高二郎这才接了。 “六郎媳妇,”徐氏话说出来,立即觉得不好,改口道,“谢大娘子……” 大娘子这名头是从杨家漏出来的,听说这是谢氏立下的规矩,徐氏也不知道“大娘子”是杨家自家人喊的,还是外面人也要这般称呼,她这样喊行不行? 高家人丁不多,很少与人来往,尤其是谢家这种兴旺的大族,但这次徐氏必须要见见这位谢大娘子。 杜家落得现在的下场,他们一家满心欢喜,也对那个将杜家送入大牢的谢大娘子满怀感激。 虽然杜家人下狱与他家的事无关,但结果总是一样的。 谢玉琰看着红了脸的徐氏,视线落在竹篮子上:“那是什么?” 这算是给徐氏开了个头。 徐氏松口气忙道:“是我做的针线,给谢大娘子的,大娘子不要嫌弃。” 高二郎将竹篮子捧到谢玉琰面前,眼睛中闪动的都是急切和担忧,恐怕谢大娘子不肯收,可他却不知道怎么说服谢大娘子。 “那就多谢嫂子了。” 谢玉琰伸手将高二郎手中的篮子接下。 高家母子两个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笑容。 谢玉琰目光扫向徐氏的右手,拇指还好,食指有些扭曲,怪不得做不了精细的针线。 谢玉琰道:“杜家伤人可判了罪、赔了银钱?” 徐氏一怔,然后摇了摇头:“没……没有。” 谢玉琰道:“可准备写张状纸告将他们告去衙门?” “对,”李阿嬷也道,“从前杜家无法无天,现在进了大牢,你还怕些什么?之前来杨家那个刘讼师也不错,不如你去寻他。” 徐氏犹豫着还没说话,就听一道声音响起:“永安坊这样的事多吗?” 几个女眷互相看看,目光复杂。 谢玉琰道:“似高家这种被欺压的事不少,就是不知道是否触犯律法?” 樊阿嫂心里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一下子被人点破,差点就喜的拍大腿:“对,就是这话。” 大梁有律法,坊中有坊规,但总会有些人家,仗着有些本事,凌驾于这些之上,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不去想这里面有多少是违反律法的。 谢玉琰道:“明日我将刘讼师请过来,腾出个空屋,请刘讼师在坊中逗留几日,大家有需要可以去问刘讼师。” 众人哪里想到还能如此。 李阿嬷道:“可方便么?” 谢玉琰点头:“杨二老爷是坊副使,杨家管这些也是本分。” 樊阿嫂道:“这可好了,到底能不能告官,问问讼师就知晓。” 谢玉琰看向徐氏,徐氏眼睛中也满是欣喜,她接着道:“如果要写的诉状多,兴许刘讼师还能少收些银钱。同一桩案子,状告的人多,也能分摊佣笔费。” 谢玉琰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听得欢喜。 李阿嬷道:“这样的好事,我们现在就传出去。”哪些人有冤情,哪些人能一同状告,都弄清楚,这样去讼师面前才好开口不是? 杨家门口站着的两个小厮,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们瞧见三房那位大娘子回来了,不过很快就被几个妇人围在了中间。 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 小厮互相看看,在彼此脸上找到了惊诧,这位大娘子不会将手伸到坊中去了吧? “在做什么?” 一个郎妇瞧见鬼鬼祟祟的小厮,立即开口训斥,家中乱成一团,下人却有闲心看外面的热闹。 郎妇说的没错,杨家不但被抓走不少族人,杨明经还陪着衙署的人四处查账,中馈上又换成了谢氏。 谢氏可不是个好糊弄的,郎妇们忙着将手中的事务清理好,生怕被谢氏查出什么端倪,这也就罢了,谢氏还要带着族人做买卖,只给大家十日的功夫思量…… 这哪里是愿不愿意做这笔生意,分明就是让他们选跟着二房还是三房。 昨日跟在谢氏身边的几个郎妇,在族中四处拉人,一大早就忙着去三房表忠心,送去了银钱。 不过也只是十来个人罢了,大多数族人都在暗中观望。 二房掌权多年,二老太爷是被抓了,但杨明经还在,反观三房,就只有一个年幼的钦哥儿,即便钦哥儿再聪明,等他成事也是十年后了,谢氏一个女子,打理中馈已是勉强,怎么可能撑起整个杨氏一族? 谢氏想要接管杨氏的买卖,杨氏长辈们也不会答应。 眼下家中案子没查清,谁也不敢招惹谢氏,可一切尘埃落定呢?谢氏会不会被一脚踢开? 郎妇这样想着,忽然眼睛一缩,不远处的人群散开,从中走出一个人,可不正是谢玉琰。 谢玉琰往前走,那些妇人在后面跟着,几个人说说笑笑,竟是一路将谢玉琰护着送回杨家。 郎妇回过神时,谢玉琰到了她面前,她只被那道视线一扫,立即低下头毕恭毕敬地道:“大娘子。” 不过很快郎妇的声音就被遮盖住了。 “大娘子,我们就这样与与大家说,明天巳时来杨家。” 谢玉琰点点头。 李阿嬷、樊阿嫂等人这才纷纷离开。 杨家族中郎妇看着发愣,谢氏与永安坊那些妇人,明日要做些什么? 郎妇正思量的时候,眼前忽然一花,好像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她面前掠过。 “什么东西进来了?”郎妇喃喃地道。 两个小厮在想另一桩事,听得郎妇这话,不由地齐齐打了个冷颤。方才他们还在一起议论,谢大娘子可能早就变成了鬼魅,是来……报复杨家的,谁做了什么坏事,她一眼就能看透。这本就是闲话,没想到族中那些管事的郎妇,也这样思量。 郎妇没去理睬两个小厮,她急着进门探听消息。愿意跟着谢大娘子做买卖的人那么少,谢大娘子定不会善罢甘休,定然要用别的手段逼迫,先知晓消息,就能先做些准备。 郎妇只听谢玉琰吩咐管事道:“将西院小书房腾出来,我有用处。知会院子里的人,明日讼师会来这里,后院的女眷不愿抛头露面的,就避开些。” 听到“讼师”两个字,郎妇不由地吞咽一口,这大娘子的神通还没施完啊? …… 谢玉琰回到三房内院,张氏和几个郎妇立即迎了出来。 看着众人脸上的神情,谢玉琰道:“怎么?来送银子的不多?” 郎妇立即道:“都是我们没办好差事。” 张氏也想说些什么,她知晓为何会如此,三房人丁不旺,所以才不被族人看好,说到底还是他们拖累了谢玉琰。 第47章 艰难 张氏眼睛中满是担忧,可当对上谢玉琰那平淡的目光时,心头的慌乱莫名地去了大半。 谢玉琰坐在椅子上,拿起了郎妇递来的名册。 郎妇抿了抿嘴唇,她是旁支族人,夫君与族长同辈,当年家乡灾荒,夫君一家拿着家谱前来投奔,吃了族中的饭食才活下来,她也是夫君一家收的童养媳,从小就随了夫姓。在族中这些年,杨氏手脚勤快,口齿伶俐,才会在族中掌些事务,这次也被众人推过来向谢玉琰回话,希望大娘子发火的时候,她能靠着巧嘴,平息些大娘子的怒气。 杨氏正琢磨要如何说话,谢玉琰已经道:“让她们将在族中做过什么活计都写下来。” 这是……没嫌弃人少? 杨氏和郎妇们有些惊诧。 谢玉琰道:“接下来有些事会交代给大家去做。” 片刻后,众人回过神,大娘子这是在选人了,最先投奔过来的人,自然能分到好的活计,不管大娘子要做什么买卖,一向是有用的人才能在族中立足。 “是,大娘子。”郎妇应了。 根本不用她们说话,或是出什么主意,换句话说,她们按大娘子的吩咐,尽心尽力将事办好,无论出什么结果,大娘子都不会怪罪她们。 既然有了章程,后面就好办多了。 将自己这些年的职司写好的郎妇,一个个入内,谢玉琰问了几句话,就让人退了下去。 杨氏在一旁听着,心中暗自惊叹,大娘子三言两语就将这些人都摸透了,有人给账房打过下手,有人在小库房管过器物,有人擅长管杂事,一张纸上说的明明白白。 众人都有什么毛病,虽然没在纸上写着,只要问一句:“为何卸职?”也就都清楚了。 接下来,三个郎妇要跟着账房熟悉账目,不能与账房先生那般,将整个族中的银钱进出都算清楚,但也要能支撑一个小铺子的银钱流通。 谢玉琰又选出三个郎妇:“杂物库出了差错,族中重新盘点外库的货物,你们三个就跟着一起,将库中的问题都记下来。”这样就能更快熟悉库中事务。 还有三个郎妇,需要将族中各人做的职司都问仔细,还要摸清外院和内宅的下人如何调动、轮换。 谢玉琰单独留下杨氏,让她打听族中各种消息,九个郎妇在做事时,遇到的问题,都要先去寻杨氏,然后再由杨氏禀告给谢玉琰。 谢玉琰道:“她们九人中,有谁觉得办不好我吩咐的差事,随时都能退下来。” 杨氏试着问:“退下来的意思,就是不再用了?” 谢玉琰道:“族中不养闲人,不想做差事的,就让她们带着银钱回去,着实没有能力做好的,日后还会分派她别的活计。” 杨氏明白了。虽然她们还没着手去做事,但已经想到会是什么情形,族中管账、管库房的人都有定数,突然加派人手前去,定会被人嫌弃、猜疑,原本的管事怕被顶替差事,必然想方设法处处为难。 但是,只要能熬过去,将来就可独当一面。 别以为这些郎妇,被她们劝说几句就肯前来,她们大多都是在何氏那里得不到重用的。 比如那三个被分去账房的,原来的差事办的好好的,都是被何氏的亲信替换了,现在重新得了机会,自然要用出浑身解数,向大娘子展露自己的本事。 大娘子这番用人的手段,何氏哪里能比? 派出去的人,会愈发对大娘子有信心。 更别说,此举会让族中人心惶惶了,杨氏猜测明日会有更多人来投奔,但差事就这么多,后来的人只能分她们剩下的。 将人都打发走了,张氏忙端了茶水给谢玉琰,跟在谢玉琰身边看的多了,张氏也越来越泄气,许多东西看不透也学不会,人与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差距,当年老爷主张族中子弟读书是对的,多读书才会有眼界。 谢玉琰将徐氏送给她的竹篮打开看,里面放着一双羊皮做的手笼。手笼的针脚缝的密实,可见徐氏用了不少心思。 张氏道:“我也准备些吃食给高家送去。” “娘不用着急,”谢玉琰道,“明日他们会来,到时候再给不迟,这么快就将东西还回去,高家还会以为我们不愿与他们来往。” 帮高家将状纸递去衙门,徐氏就能收到杜家赔偿的银钱,这才是高家真正需要的。 谢玉琰就是要借机在坊内推广诉讼,六十年后的大梁,百姓们请讼师很是寻常,这种事多了,百姓们不再惧怕上公堂,不少民众的冤屈得以伸张。 现在虽然有了带写讼状的书铺,民众们大多不敢走进去询问,恐怕给不起润笔的银钱。只有真正推行开,大家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好处。 谢玉琰正思量着,只听张氏“咦”了一声:“怎么有只狸奴?” 话音刚落,谢玉琰膝上一重,一只狸奴跃入她怀中。 通身灰棕色相间的皮毛,只有脖颈上一圈毛发略微发黄,正是她在巡检衙门遇到的那只,没想到它会一路跟着她到了杨家。 谢玉琰将手放在狸奴头上,熟练地抚摸起来。 前世她宫中也养了狸奴,宫中最多的就是这种灰棕色。她会格外偏爱这样的花色,只因她人生第一只狸奴,便是这般模样。 她四岁时,差点在庄子上走失,只有小狸奴陪着她,可惜谢家人再寻到她时,她的狸奴却不见了,她为此伤心了许久。家里人都说,林中有抓人的山魈,狸奴替她挡了山魈,她才能安然无恙地归家。 怀中狸奴乖顺地舔着谢玉琰的手指,然后将下颌搭在了谢玉琰手腕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定定地瞧着她,竟像是在外浪迹许久,终于寻回了家。 张氏仔细瞧了瞧:“这像是被人养起来的,不知会不会有主家来寻?” 谢玉琰压了压狸奴的爪垫,几根尖利的爪子立即露出来:“应该是养在外面的,等它耍够了,就会自己归家。” 狸奴这时晃了晃头,仿佛是在反驳谢玉琰的话。 张氏笑道:“我去给它找些吃食来。” 谢玉琰的手轻轻攥着小狸奴的爪子,拿起桌上郎妇写的纸笺来看,很快她听到膝上传来轻柔的呼噜声。 比起三房的闲适,何氏房中一直不得清静。 “那谢氏将投奔过去的郎妇,安插在账房和库房了。” 这几个人就像丢入湖中的石子,一下子起了波澜。 何氏揉着额头,从昨晚开始,她的头疾就愈发严重了,疼得她睁不开眼睛,偏偏谢氏半点不消停,各种消息不停地送到她跟前,催促着她去处置。 “让她们别慌,”何氏道,“没有错处,谁也不能抢了她们的差事。” 可是光凭这一句话,无法安抚人心。 何氏只得强撑着起身,将账房的几位先生都唤来嘱咐一番,重新核对外院几个库房的账目,总之不能让谢氏再找到把柄。 这些都是她多年的心血,绝不能落入谢氏手中。 谢玉琰打发人那些郎妇前去,说好听的是跟着学管理事务,那些本事学来做什么?总不能她一下子变出几个铺子,让那些郎妇去管。 杨氏族中斗来斗去,抢夺的手段,何氏比谁都熟悉。 “拿些东西给几个长辈,”何氏嘱咐杨申,“我掌家这些年做的如何,他们应该清楚,谢氏这样胡乱施为,只会让族中越来越乱。” “现在不得已要用她,日后中馈还得回到我手上。稳住他们,不要他们起别的心思。” 杨申点头:“那谢氏将族中弄成这般模样,大家都看在眼里,中馈事务上,是娘做的好,还是谢氏做的好,是明摆着的事,娘只管安心。” 何氏擦掉额头上的冷汗,重新躺回床上,事无巨细都安排好了,可她一颗心却依旧提在嗓子口,总觉得自己做的这些……根本防不住那谢氏。 她用了这么多年才得到族中长辈认可,谢氏总不能短短几日,就扭转情势,让大家改了主意? 说到底,都怪那吃里爬外的于氏,否则她怎么会如此艰难? …… 这一日过的格外慢,王鹤春抬起头看了眼沙漏,目光落在那装着饭食的小碗上。 “呦,真没回来啊?”贺檀撩开帘子走进门。 王鹤春的那只狸奴,每日都要跑出去,但是无论在哪里,它都能准时回来吃东西,今天却不寻常…… 该不会这次是真的跑了吧? 那只狸奴对王鹤春来说,可不一般。当年王鹤春将狸奴抱回来的时候,只说林中捡来的,当时贺檀也没在意,直到王鹤春酒醉时,无意中透露出几句言语,仿佛与他那次“遇仙”有关。 所以,这狸奴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第48章 没心 贺檀在一旁说话,王鹤春就似没听到般,继续处置文书,只不过逆锋起笔时转驻过重,留下了一道败笔。 王鹤春目光微沉,却懒得去重写,合上丢到一旁。 “要不然,让人去找找吧!”贺檀问王鹤春,“到底是对大名府不熟,兴许跑远了,找不回来了。” 贺檀知晓,王鹤春在那狸奴身上用了不少心思,尤其是当年从林中回来之后,狸奴不肯吃喝,都是王鹤春哄着喂羊乳,为此没少被家中那位老大人训斥,生怕他与那些子弟一样,玩物丧志。 可以说没有王鹤春,那狸奴压根儿活不下来,之后王鹤春去哪里都会带着它,偏这狸奴是个关不住的,总会往外跑,开始大家怕它丢了,这狸奴却有些本事,无论在哪里,都会找回王鹤春身边。 王鹤春小时候坐在院子里等狸奴的样子,贺檀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王鹤春也愈发沉稳,自然不可能再等他的狸奴。 王鹤春将公文折好,显然不准备重新写了:“不用理会它,无非是贪玩。” 贺檀想了想,趁着话茬还没落地道:“当年真是那狸奴引你见到了仙人?” 王鹤春脑海中浮现出一抹身影,不过很快就又被他刻意压在记忆深处:“醉酒时说的话,也能信?” “别人说的兴许不能当真,你王鹤春醉酒说的,八成就是实言。”贺檀到现在还能想起王鹤春那认真的模样。 当年若不是他拦着,王鹤春就着酒意,就要带着狸奴回到那林中,找那仙人问一问,为何哄骗他? 知晓问不出实情,贺檀只得挥挥手:“连我都不肯说,那你就藏一辈子吧!” 当年那桩事一晃过去了十多年,王鹤春有意避而不谈,眼下知晓内情的越来越少,在那些人无端猜测中,王鹤春的那段经历也变得愈发离奇,王鹤春也不辩解,现在干脆拿来他避婚。 王鹤春道:“告示准备好了吗?” “明日一早就贴出去,”贺檀道,“十日后打开坊门后,就不会再封闭,大名府东城那两段倒塌的坊墙也会被拆掉。我看那些得了消息的商贾,早就买下了坊内临街的屋子,也不知道到时哪家商铺最热闹?” 商贾争着扩张店面,难免想出各种手段吸引客人,能让坊市迅速繁荣起来。 抿了口茶,贺檀又缓缓道:“谢小娘子想要在其中争得一席之地,只怕不容易。” 王鹤春没说话,贺檀重新将话茬绕回来:“不然让人去杨家问问,看看你那小狸奴是不是在谢娘子那里?” 虽然谢玉琰走了之后,狸奴也跟着跑出了衙署,但贺檀说狸奴跟着谢娘子跑了,本就是句玩笑,他并没放在心上,现在这话也是打趣王鹤春的。 那狸奴王鹤春毕竟养了十年,不可能为了一个刚刚见面的小娘子,就不要了主人。再说,他家鹤春,哪里也差,不至于连狸奴都嫌弃。 “兄长不用审案吗?”王鹤春终于抬起头,“杨家那边查明白了?庄子上自戕的军汉查清了身份?谢家也要脱罪了,兄长怎么思量?还要等着一个小娘子将证据送到衙署?” 这一连几问让贺檀彻底收起了闲适的神情,想要再说些什么,知晓敌不过王鹤春那张嘴,也只好作罢。 “我去大牢。”贺檀站起身向外走去,反正不是他的狸奴,他跟着急什么?这狸奴回来也就罢了,若是好几日不见踪影,看王鹤春能不能坐得住。 贺檀离开之后,屋子里安静下来。 王鹤春继续拿起另一本公文来看,不知过了多久,小厮桑典走了进来,桑典揉着冻得发红的耳垂,将一碗汤水端到王鹤春面前。 “郎君,”桑典低声道,“我去找了一圈,平日里狸奴喜欢去的地方都没有。” 王鹤春应声,似是并不在意。 桑典恐怕自家郎君伤心,憋了半晌道:“若是不回来,郎君也别难过,可见那狸奴是个没良心的。” “谁家待狸奴像郎君这般?” “不然,郎君就当那狸奴没了,一晃十年过去,有些狸奴也就只能活上那么久。改日我再给郎君寻一只来。” “不过这次郎君可别像之前一样养狸奴了,给它取个名字,没事唤一唤,让它知晓还有郎君这样一个主子。” “您待它好,却像是个锯嘴的葫芦,啥也不肯说,它哪知晓郎君的心意,还当郎君厌烦它,它自然就想着往外跑。” 桑典一板一眼地说着,只不过那劝说的话,就像是一把把刀子,径直往他家郎君胸口上扎。 如果桑植在这里,定要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下去。 王鹤春转头去看桑典,桑典这才住了嘴,他说的也没错,他家郎君明明在意那狸奴,却从来不肯说。 “那狸奴不是仙人养的,”桑典冒着危险最后说了一句,“如果是……那它也与那仙人一样……是个没心的。” 桑典逃出了二堂,他家郎君目光如刀,他委实受不住。 王鹤春终于将手中的文书批改好,然后他再去看那只小碗。 那仙人…… 不是没心,她只是个骗子。 …… 于妈妈从城外的三河村赶回来,来不及喝口水,她就去谢玉琰面前复命。 “那里的石炭有不少,光是面上的就几百斤不止,不过成色都不好,那村子的人就是帮着商贾采挖石炭的,石炭挖没了,商贾走了,丢下那些石炭碎做工钱。” “村子入冬后,村民们只好用石炭碎取暖,却不知怎么的,有户人家中毒死了,另一户人家多亏救的及时,才算保下性命。” 于妈妈拿着银钱去买石炭,那些村民眼睛都亮起来,问什么就说什么。 提及石炭有毒的时候,村民们脸色又变了,生怕于妈妈改了主意不肯再买石炭。 于妈妈说着顿了顿:“那些石炭碎,在他们心中根本卖不上多少银钱,二娘子若是给二十贯,他们能将整个村子的地都刮一遍,得来的所有石炭碎都拿给大娘子。” 这不是于妈妈猜测的。 之前杨钦就买了一些石炭碎,那之后三河村的人一直盼着他们再去。如今她上门,村民们恐怕错过这桩买卖,七嘴八舌地与她说话,出的价钱一个比一个低。 差事办的顺利,于妈妈很欢喜,只是她也有顾虑。 于妈妈道:“现在石炭碎不贵,就怕将来卖的好了,价钱就会水涨船高,万一再有别人插手……” 说着于妈妈向外看了一眼,她过来的时候,三房这边没有什么人,也就是说,要跟着谢大娘子一同做买卖的人不多。 “咱们手中没有足够的银钱和人手,一旦被人针对,只怕无法抗争。” 谢玉琰道:“光靠我一人自然不行。” 于妈妈顺着谢大娘子这话思量:“难不成贺巡检那边肯……” “我们做买卖,怎能与衙署扯上关系?”谢玉琰道,“我们人手不够,还要加上整个三河村。” 于妈妈面露惊诧:“三河村那些人,他们肯帮忙?” 她还担忧,万一将做藕炭的法子泄露出去,三河村就会自己动手做藕炭来卖,这可比卖石炭碎要赚钱。 谢玉琰淡然地道:“他们必须这样做,否则……死路一条。” 三河村帮的不是她,而是他们自己。 第49章 用人 于妈妈不知晓大娘子要如何说服三河村那些村民。 不过想想大娘子在杨家做的这些,别人不行……对于大娘子来说,应该不难。 “奴婢留下了五两银子做定钱,”于妈妈道,“与他们说好了,明日娘子会前去。” 禀告完三河村的事,于妈妈等着谢玉琰再吩咐别的差事。 谢玉琰将小库房的钥匙递给于妈妈。 “三房一共两把钥匙,其中一把给你。” 帮大娘子掌管这些是好事,说出去了只会让人觉得她被重用,可是于妈妈心中却觉得不踏实。 谢玉琰道:“接管小库房,是我在族中做的第一桩事。” 于妈妈汗颜,将四老爷和四娘子送进大牢那些事呢?就什么都算不上? www ⊙tt kán ⊙¢ o “小库房里面的物什不能出差错。” “是。”于妈妈恭恭敬敬地应承。 谢玉琰道:“明日我去三河村,你还要做些准备。” 于妈妈顺着谢玉琰的意思,看了看地上放着的箱笼,里面是郎妇们拿来的银钱。 谢玉琰道:“不能光用她们的银钱,我们三房要拿的更多些。” 于妈妈再次道:“奴婢明白了。” 其实她并没有弄清楚,大娘子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这时候,她只能应承,免得惹得大娘子生气。 等退下之后,她再仔细去思量。 谢玉琰挥挥手:“今日辛苦了,妈妈好好歇息,不用过来侍奉了。” 于妈妈正要离开。 谢玉琰忽然道:“你留在杨家最想要些什么?” 于妈妈不假思索:“家里平安,若是能脱籍那是再好不过,家中后辈最好能读书,从前老家还有几亩薄田,单独立户之后,就能将那些田地赎回来。” 这些于妈妈从不曾与二娘子说过,生怕二娘子觉得她心思多。 但是在聪明人面前,反倒不用去遮掩。 谢玉琰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于妈妈走出院子,忙找来下人问今日家中发生的事。 三房有多少郎妇过来,大娘子又吩咐她们去做什么,本来就没有隐瞒,家中上下都知晓。 于妈妈道:“二娘子那边呢?有什么动静?” 小丫鬟本就机敏,又在何氏院子里做过事,探听那边的动静很是容易。 “二娘子让管事妈妈拿了些东西给族中长辈送去了。” 这是想要稳住自己在族中的根基。 于妈妈却忍不住摇了摇头,二娘子平日做事还算有条理,遇到大娘子就完全乱了阵脚。大娘子才管中馈几日,她就惊慌所措地四处拉拢族中长辈,这就等于自揭短处,明摆着告诉族人,她这个执掌中馈多年的族长妻室,不如一个刚嫁入杨家的女子。 族人还以为二老太爷入狱是何氏的手段,说不得对何氏还会心生几分惧意,现在……只会忌惮大娘子。 大娘子才随便动了动手指,何氏就吓瘫在那里,脸面、身份都顾不得了,做出的事完全不像一个管事大娘子,她自己不中用,从中馈上掉下来了,谁还能不顾危险去扶她? 聪明人都不会随随便便再支持何氏,至于那些不聪明的人,也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法子,不用放在心上。 于妈妈感叹:“我才出去了一日。” 也许在何氏心中,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在于她这个卖主求荣的下人,其实她根本什么都没做。 于妈妈一直在审时度势,从心底里没完全放弃二娘子,可这一刻,她觉得二娘子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了。 小丫鬟翠珠道:“也是奇怪,大娘子没问我二房那边的事。” “大娘子不用问,”于妈妈道,“她什么都清楚。” 大娘子清楚自己做的事,何氏接不下来。 遣走了翠珠,于妈妈看着手中的钥匙,决定先去一趟小库房,大娘子叮嘱她管好小库房,她就不能让那边出任何差错。 这样想着,于妈妈开始拿着账目盘点小库房的物件儿。 所有东西一一对应,清楚明白。 那些存放布帛的箱笼也都摆在那里,于妈妈站在一旁迟疑了许久,不知大娘子的意思,是不是让她处置这桩事? 何氏故意即将布帛换成虫蛀的,准备以此陷害三房。于妈妈觉得大娘子一定察觉了,以大娘子的手段,谁种的因,谁承受果,这些腌臜,会让何氏自己来收拾。 既然不是这个…… 于妈妈继续打量着小库房中的一切,想不出究竟只能继续核对账目。 直到打开盛放银子的匣子,于妈妈的眼皮就是一跳,她拿起一旁的戥子来称,额头上也渐渐沁出了汗水。 戥子放下时,于妈妈的手已经发颤。 少了十八两银子。 于妈妈立即想到大娘子递给自己的钱袋子,她留了五两在三河村,剩下的大娘子也没收回去。 三房在花小库房的银钱,但是没有人知晓,也没人来查。 三房掌管小库房时,大张旗鼓的核对账目,就像大娘子说的那样,这是三房在族中做的第一桩事,以大娘子的手段,没人会觉得小库房能出什么差错。 于妈妈觉得自己快要疯癫了,脑子却飞快地转着,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大娘子不怕她将这桩事讲出来,她手里握着小库房的钥匙,腰间是花剩下的银钱,重要的是,她只能将此事禀告给何氏。 何氏会信她吗?何氏还有几箱虫蛀布在这里,难免会心虚,定会觉得她帮着大娘子在设陷阱,等着何氏跳进去。 于妈妈忽然无声地笑起来,她嘲笑何氏,更是嘲笑自己。 最可怕的事,就是当她窥探到真正的秘密时,发现自己早就身处局中,无论如何挣扎,死的都会是她。 看清楚这一点,也才清楚大娘子手段高明之处。 这小库房,这做第一笔买卖的银钱,都是何氏送到大娘子面前的。 真是蠢,人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 活了一大把年纪,如果不是大娘子刻意告诉她,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 人与人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 半晌,于妈妈才收敛了笑容,重新平复心情,让呼吸再度变得平稳。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将小库房“管”起来,方便从中取走大娘子需要的银钱,还不能被外面人发现。 万一让人查出蹊跷,她就得承受。一个连锅都不能背的人,如何做心腹、管事?她想脱籍,想后辈子孙有条出路,什么都不是白白来的。 她将差事办好,想要的这些大娘子也都会给。 于妈妈深吸一口气,这才是真正的用人之道。大娘子不必理会这种小事,只需要掌控大局。 于妈妈再次将自己做的事理清楚。她将银钱算好,到时候拿去三河村的银钱中,三房的银子要占大半。当然明账上不能这样写,三房大笔银钱拿出来,会被人猜疑。 所以这银子得记在别人名下,事不宜迟,她得赶紧去做。 …… 杨钦进学回来的时候,没发现家中有什么变化,院子里还是那些人,只不过灶房的烟气更大了些,隐隐飘来一股饭菜的香气。 进了屋子,暖意扑面而来。 杨钦放下书箱,立即去打水净手,却发现热水早就准备好了。 一切都没变,却一切都变了。 现在处处让他觉得安心,好像没啥事需要他去琢磨。 “喵”。 屋子里传来狸奴的叫声,杨钦忙跑进去看,就发现嫂嫂怀里多了一只大狸花,那狸奴正亲昵地抱着嫂嫂手臂蹭来蹭去。 嫂嫂手中握着一条小鱼干。 小鱼干在杨家还是很常见的,秋日里去河里能憋到许多这种小鱼,杨钦拿回来帮着张氏一同晾干,挂在灶房中,想吃的时候就在火上烤一烤,一咬满嘴酥脆。 那狸奴显然也爱吃得很,咬的时候,鼻子都皱起来,带着倒刺的舌头,能将掉下的碎渣全都卷入口中。 威武又可人。 “哪里来的?”杨钦道。 谢玉琰道:“在衙署里遇到的,跟着我一路进了家。” 杨钦很是喜欢那狸奴,抬起手试探着向它接近,狸奴很是警觉,立即抬起了爪子,不过它似是想到什么,扭头看了谢玉琰一眼,就又将爪子放下来,不再去理会杨钦。 杨钦的手摸到了那密实又柔软的皮毛,还轻轻地捏了捏。 “它若是不走,家中的小鱼干就都留给它,”杨钦道,“明年我再多抓些小鱼回来。” 张氏站在一旁笑,她可好久没见过钦哥儿这般模样了,面容舒展,满脸喜色……露出他这般年纪该有的神情,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谢玉琰。 “吃饭吧,别让你嫂嫂饿着了。” 杨钦应声,跟着张氏钻进了灶房。 就像杨钦期盼的那样,吃过饭,小狸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等到睡觉的时候,狸奴才出去转了一圈,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一头钻入了谢玉琰所在的内室。 谢玉琰看着脚下的狸奴,它还真的在这里安家了。 谢玉琰早早进入了梦乡,狸奴也卷成一团安睡,比起她们的安稳,注定有人彻夜难眠。 三河村里,石勇盯着眼前的藕炭,藕炭已经烧了两个时辰,围坐在这里的人,也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坦。 很难想象这就是石炭碎做的。 “勇哥儿,”旁边的老妇开口道,“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买石炭碎,咱们……真要藏起来一些不卖?” 第50章 侵吞 三河村土地不好,辛辛苦苦耕种一年,也收不到多少粮食。 尤其是两年前的冬日,村子被传上了疫症,死了不少人。算是因祸得福,石勇这些人也因此没有应兵役。 后来西北局势渐缓,朝廷不需要征太多兵卒,石勇他们也就留下来。 此后,石勇一直带着村中的人做活计。 石勇有几分聪明,生得高大,又有把好力气,除了耕种村中的田地之外,他还在村外开了片荒地,就在这片荒地上,他们发现了石炭。 村中一个老人曾做过兵匠,见过军工用石炭炼铁,知晓这东西能卖银钱。 村民们很是欢喜,若是能挖石炭,村中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谁知道那块田地划给了一个富户。 开荒有多不易?辛辛苦苦省下了稻谷种子,村中仅有两头耕牛,村民们怕累坏了牲口,只得用身体硬抗,现在不但不算开荒,田亩还被富户强占,村民们哪里咽的下这口气,也曾去衙署状告,不但无功而返,石勇还因咆哮公堂被打了板子。 幸好后来有商贾上门,雇佣村民挖石炭,也算是对村中的补偿,村民们只要能赚到银钱买粮,怎么还会闹去衙门?全都欢欢喜喜地应承了。 石勇也不得不将这口气咽下,拼着劲带大伙挖石炭,这样忙碌了一年多,倒是赚了些银钱,几个村民却也累垮了身子,吃药、治病花去大半,另一些用来加固屋子。他们指望着商贾结了最后的银钱,就能买些米粮,弥补今年收成的不足,谁知道商贾说石炭卖不出去,将石炭碎抵给他们做工钱,然后就跑的无影无踪。 开始的时候,石勇他们还没着急,商贾跑了,田地还在,不行就取石炭来卖,挖了几次才发现,那坑里没大块的石炭了,还想往深挖,就得等来年春天。 可是村中的人能不能熬过这个冬日? 入冬之后,年纪大的去了两个,又有人烧石炭中了毒,他们想要卖些碎石炭,传言散的哪里都是,根本无人问津。 石勇不死心,天天去城中吆喝,总算遇到了杨钦。 “勇哥儿,”石勇娘低声劝着,“要不,咱们就全都卖了吧?那管事不是说的清楚,要所有的石炭碎,我们若是藏匿一些,惹得他们不高兴,不肯买了……可就糟了。” 石勇皱起眉头:“咱们吃的亏还少吗?万一他们就用这五两银子哄骗,我们又能如何?” 石勇娘道:“咱们不是打听了,买石炭的那谢娘子也是个苦命人,她也差点被那些人害了哩。” 杨六郎媳妇的事,整个大名府都知晓了,大家见面总要说上几句。 杨家人第一次买了石炭碎后,石勇有意去打听消息,巡检衙门从永安坊抓人的时候,他刚好就在周围。 “那谢娘子厉害,”石勇道,“我们才要防着点,再说我们卖给她的也不少,总归要为村中人做些打算。” 石勇站起身,身形高大的他,如同一座山,眉眼中露出几分狠厉之色:“这次谁也别想再骗我们。” …… 巡检衙署后,有处小院子,是朝廷留给上任官员居住用的。 贺檀和王鹤春就住在这里。 天不亮,王鹤春就睁开了眼睛,目光也看向角落。 那里放着一张羊皮褥子,平日狸奴就睡在上面,可现在……空空如也,那东西一夜未归。 桑典端了热水进门,他守在外间,自然知晓昨晚到底有多安静,就像他猜的那样,狸奴这次是真的跑了。 他不知说啥才好,养了十年还没能养熟一只狸子,只能说他家郎君着实不太行。 王鹤春穿戴好,不穿官服,不用配饰,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爽,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只是旁边的桑典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 外表光鲜,心中不知多难受?说不得还觉得委屈,要说他家郎君痛脚在哪里?嘿,那狸奴肯定算一个。 出了门,被冷风一吹,王鹤春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谢玉琰怀抱狸奴的情形,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想要向桑典招手,让桑典前去杨家一趟,不过最终还是大步向前走去。 桑典又无声地叹口气。如果狸奴能回来,郎君自然也就不用发愁,就怕时间拖得越久越心焦,那会儿再找,一时半刻没有消息,难受的还不是他自己? …… 谢玉琰坐在马车上,怀中是一只闭着眼睛打盹儿的狸奴。 马车是于妈妈租来的,这样的时候,调用族中的来用,难免会引出各种麻烦,一切办妥之前,越少人知晓越好。 至于那些眼线,随他们去吧,等他们弄清楚情形,大娘子已经将局面稳住了。 “就是那里了。” 于妈妈用手指向前,谢玉琰点头,虽然没见到舆图,但三河村的所在杨钦给她简单画过,与她想的一样,三河村地下有不少石炭。 后来这里还设了石炭场,车马从官路上经过,一眼就能瞧见。 谢玉琰道:“你说他们村中只有石炭碎,采不出大块石炭了?” 于妈妈点头:“村中人是这样说的。” 石炭场却采不出石炭,要么是他们没有继续深挖,要么就是被人骗了。 谢玉琰从马车上下来,村口几个高大的人影立即围上来。 大约是没想到,谢玉琰只带了个管事妈妈,为首的石勇不禁有些怔愣,小娘子胆子还真大,这样就敢出门。 “石炭碎在哪里?”谢玉琰径直道,“带我去看看。” 石勇回过神,立即前行引路。 他们挖石炭的地方,离村不远,地上留着一个偌大的坑洞,原来这周围散落的都是石炭碎,现在知晓杨家要买,村中人就将周围能挖动的石炭碎都拿了回去。 “若是早些时候,还能多挖些回去,”石勇道,“那些商贾只要大块石炭,弄出来碎的,就丢在一旁,下雪之后,就都冻在了这里。” “没想过用稻草烧地吗?”谢玉琰突然问。 “烧过……” “没……” 不同的回应脱口而出。 石勇登时脸上一僵,旁边的几个汉子更是目光闪躲,不敢与谢玉琰对视,妇人们甚至向后退了几步,年纪小一些的,更是躲进了人群中。 谢玉琰道:“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几个汉子互相看看,这次谁也不敢说话了,于是站在最前面的石勇道:“烧过,但是冻得太死了,烧不下来,也就没再尝试,若……你们要的多,我们就再试试。” 石勇说完这话,又接了一句:“你可以进村看看,我们找到的石炭碎也有不少了,兴许够你们用处。” 谢玉琰却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看了看身边的村民:“村中入冬以后死了不少人吧?” 说到了大家的痛楚,石勇沉声道:“是……冬日太冷,缺衣少食……” “不是冬日太冷,”谢玉琰道,“而是商贾不想花银钱……” 石勇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谢玉琰伸手指了指村子:“买你们的田地和房屋都需要银钱,你们若是不愿意,难免麻烦。” “人都死了,岂非省事?” 谢玉琰抬起眼睛:“不给你们银钱过冬,春日里再在粮种上动些手脚……也许不用等到入秋,这块地方的人,死的死,搬的搬,田地就会被人侵吞。” “那些人不着急,因为用石炭的人还不多,等到这个冬天过去,我的藕炭传了出去,他们便要着急了。” 不等石勇他们反应过来,谢玉琰向村中走去:“你们还在哪里挖出了石炭?” 眼看着谢娘子向前走,石勇皱起眉头,脑子里一热,他下意识地迈开步子挡在了谢玉琰面前。 石勇眼睛中露出几分狠厉:“你要做什么?” 他高大的身影,带着十足的气势,他要将面前人的气势压制住,至少让她心生恐惧。 本是信心满满,却在对上那双眼眸时,整个人不禁瑟缩,那双眼睛里没有凶狠,只有淡漠,如同幽暗的深夜,不声不响地侵袭下来,裹挟在其中的还有浓浓的杀气。 她步步向前,他连连后退,但石勇仍旧不想放弃,直到他的衣襟被人揪起来:“脚下三寸之地都看不清,还想耍别的心思?” “只会害死更多人。” 说完那手向前一推,石勇不知为何一下子就没了力气,踉跄地退开了两步,被他挡住的阳光重新落回谢玉琰身上。 第51章 惊恐 谢太后十三岁就杀过人,大梁兵败之后,她手下的冤魂更不计其数,野兽食人就已经够血腥,谢太后却见过人“食”人的情形,她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假装凶恶的人吓到? 气势此消彼长,争夺说话的权柄不过就在一瞬间,只要处于下风,就算一个比她高大的人,也照样能被她一把推开。 掌控了局面和话语权,所有人的目光就只能落在她身上。 “夏、秋两税都交完了,开荒不成,只能与人做苦工,豁出性命辛劳一年,却只得些碎石炭,你们也忍了下来,只因手中有良种,外面有世代耕种的田地。” “这是你们的家乡,你们会在这里伤人?伤了人之后,是进大牢还是外逃?天寒地冻,走不出一日,就要冻死路边。” 石勇的脸色更是难看。“都是勤恳守法的百姓,还想与人逞狠斗凶?” 谢玉琰环视众人:“还是你们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要以命相搏?” 不等石勇说话,谢玉琰接着道:“没人买碎石炭的时候,尚能忍耐,为何有人上门送银钱,却生出许多敌意?” “如果我是你,就好好想想这些。” “到底是我咄咄逼人,还是有人从中挑唆?” 石勇下意识地向村民中看去,目光落在一个黑瘦矮小的身影上,那人缩了缩脖子,面上一抹惊惧没来得及遮掩干净。 如同一记惊雷在石勇头上炸开。 艰难的时候他们都挺了过去,怎么偏偏在一切有起色的时候,反而与上门的买主生出防备和敌意? 杨家没拿走碎石炭,甚至没与他们立文书,就送来了银钱。 谢娘子也没有仗势欺人,此前来的管事就说过,他们要村中所有的碎石炭,他们私底下有所隐瞒,谢娘子发现问题之后,开口质疑,难道有错? 石勇摇了摇头,他也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闹到这一步? 谢玉琰道:“骗你们的人,是夺走荒田的人,是那些雇你们挖石炭的商贾,而不是我。” 目光灼热,咄咄逼人,石勇又向后退了一步,眼睛中闪烁出几分羞惭。 谢玉琰接着道:“我有言在前,要将你们村中所有的碎石炭都买走,你们可以不卖,但不该又想赚银钱,又想有所保留。” “拿更多银钱之前,先想想自己能不能护得住?财帛这些东西,人人都想要,但你也得看清楚,那是真正的银钱,还是灾祸?” 听到“灾祸”两个字,村中人都齐齐色变。 谢玉琰神情重新变得淡然:“碎石炭你们是卖还是不卖?” 最后一句,也是三河村今年冬日最后一个机会。 石勇知道只要他说“不卖”,这位谢娘子立即就会带人离开,从此之后不会再来三河村。 石勇低下了头,闷声说了一句:“卖。” 谢玉琰却没有应声,而是抬眼看向他。 石勇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看穿,他看了看村子,带头向前走去。走到村南的一处院子,石勇一把推开了院门,生怕谢娘子生疑似的,他指向屋子:“我们在这里发现了石炭,向下挖了挖,应该有不少……” 石勇喉头滚动:“我是怕又被骗了,留下一些算是退路。也是起了贪心,想着碎石炭卖好了,价钱就会更高,我们到时再卖剩余的,还能多赚些银钱。” 谢玉琰径直走进屋中,看到了地上被挖出的坑洞。坑并不大,只能容一人进出,深也不过五尺,周围土地发黑,显然为了好挖掘,事先烧过地面。 于妈妈上前仔细查看:“应该是这两日挖的。” 谢玉琰看向石勇:“就这一处?” 石勇道:“就这个,这是才发现的,我们挖了一整夜,就弄成这个样子。” “是谁发现的?” 听得谢玉琰这话,人群中的矮小汉子向后退去,却刚走了两步,就被石勇上前一把扯住。 谢玉琰并不意外,也不向那汉子问话,而是道:“找个大些的地方,村中各户出一人,我们一同说说这笔买卖。” …… 一刻钟的功夫,村民们凑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凳子。 谢玉琰坐在长条凳上,石勇只让村中年长的人跟着一同坐下,其余人都站立在一旁。 那黑瘦矮小的汉子则被众人围在中间。汉子额上满是汗水,脸上露出几分惊恐的神情,他紧紧攥着手,不敢抬头去看那位谢娘子,嘴唇蠕动着,思量着会被问起什么,他要怎么回应。 汗从两鬓滴落,他感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瞧。 石勇看向于妈妈:“昨天管事刚走,赵山就与我说,他挖耗子窝的时候,挖出了石炭。” 谢玉琰道:“如果我不来与你们做这笔买卖,那屋子里还能不能挖出石炭?” 石勇转头去看赵山。 赵山捏紧了手。 谢玉琰很快给了他答案:“能,不过要等到冬日过去之后,在春夏的时候最好。” 赵山听到这话,不禁打了个冷颤,豁然抬起头来,眼睛中的恐惧更深了些。 谢娘子都知晓了,她定是查到了那商贾,那商贾将他供述了出去。 赵山的模样众人都看在眼里,石勇咬紧牙,恨不得立即将赵山按住问个清楚,但他们都知晓,现在这里主事的是谢娘子,他们都要听谢娘子的。 谢玉琰道:“那会儿你们刚刚耕种完田地,朝廷眼看就要收夏税,手中没有银钱,刚好挖石炭来卖。” 石勇听到这里,不觉得哪里不对,在村中发现了石炭,他们定会去挖,而且这次要多挖些,悄悄去卖,免得再被人夺走了田地。 谢玉琰接着道:“挖的深些,就能挖出大块石炭,那种石炭才是商贾最愿意要的。” 石勇点头,跟着商贾挖了一年多的石炭,什么样的石炭最好卖,怎么挖更容易,他都牢记于心。 谢玉琰淡淡地道:“那你们知不知道,矿坑挖深了会冒出毒烟?处置不当就会炸开?” 石勇愣在那里,村中的汉子也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是茫然的神情。 “矿坑炸开,周围的房屋都要倒塌。” “就算遇不到毒烟,矿坑不稳固、遇到雨季、挖到地下水,任何一样,都能将你们置于死地。” “即便你们再三小心,也会有人故意让这样的事发生。” 谢玉琰道:“出了这样的事,就算有人能侥幸逃生,朝廷有法度,不允许私自采矿,活下来的人一样要入大狱,三河村的壮劳力都没了,剩下一些老弱妇孺能维持多久?” “等到整个村子都不复存在,就会有人趁机侵吞村中土地和田亩。” 村民们即便其中有些地方没听明白,但谢玉琰说到最后,他们脸上也露出惊恐的神情。 人在真正害怕的时候,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屋子里一片静寂。 谢娘子说的是真的,那些商贾能做出这样的事。 即便朝廷去查,也是因为他们私自挖矿,才会落得这般田地。 没有人会可怜他们,为他们伸冤。 相反的,那些得到他们田地的人,却没有任何错处。 这就是为何谢娘子说,银钱也是灾祸…… 谢玉琰接着道:“我买碎石炭,是要用来做藕炭,外面传言都说碎石炭有毒,我们卖之前也该好好试一试,碎石炭到底有没有毒性。” 石勇不知晓谢娘子为何突然提及藕炭,但是谢娘子下一句话,就让他彻底明白了。 谢玉琰道:“谁愿意来试?” 短暂的迷茫后,屋子里一双双眼睛纷纷投向了赵山。 第52章 人手 陈举看着眼前的三河村时,还有些发蒙。 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怎么就匆匆忙忙从衙署到了这里? 巡检让他派人手盯着点杨家,一来是看杨家还有什么动作,二来是怕谢娘子揭开了私运番货之事,会有人藏在暗处伺机报复。守在杨家外面的兵卒,跟着谢娘子的马车一路去了三河村。 然后……仅仅一个多时辰,兵卒跑着送回了消息,三河村的村民正往衙署来。 更让陈举出乎意料的是,村民请他去村中走一趟,说有重要的事向衙署禀告。 “到底出了什么事?”陈举问兵卒。 兵卒道:“我们看着谢娘子的马车进了三河村,半个时辰后村中就闹腾起来。” 等他要去探明缘由的时候,村民就来寻陈军将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兵卒都觉得自己实在无用。 陈举算是看出来了,任何事只要牵扯到谢娘子,就不能按常理去推断,所以他离开衙署的时候,也专程禀告给了巡检。 巡检让他卸下甲胄,只带着两三人出城,免得引人注意。 就像王……主簿说的那样,专程来寻陈举,就是怕走漏消息。 陈举带着人一路进了三河村,与往常不同,今日村民们显得格外的安静。陈举微微皱起眉头,村子的气氛这般奇怪,该是遇到了大的变故。 石勇迎上前向陈举行礼。 “人怎么样了?”陈举立即询问。 石勇转过头道:“在屋子里。” 陈举听杨钦说过,谢娘子要在三河村买碎石炭,难不成买卖还没做就出了人命? 想到这里,陈举的目光再次从石勇身上扫过,意图看出些端倪,让他看清眼下的局面,到底是有人故意陷害,还是真的在这时候闹出事端? 怪不得谢娘子会让人来寻他,是请巡检衙门来帮忙压住消息。 思量间进了门,陈举的目光就落在谢玉琰身上。 谢娘子目光清亮,神情平静,与他想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军将,”等到众人见了礼,石勇指了指地上的人,“这是我们村中的赵山,就是他用石炭差点出了事。” 陈举垂下眼睛,只见一个男子瑟缩地半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之前谢娘子嘱咐过我们,用石炭碎不能压住明火,若是起了浓烟,更不可在屋中停留,还要打开窗子,让烟气散开。” “我也再三与村中人说过,可这赵山却没放在心上……多亏我们发现的早,这才将人救了回来。” 石勇说完,立即有年长的村民跟着道:“这娃平日里就是这样,谁说什么都不肯听……” 说到这里老翁微微一顿,脸上露出几分厌弃:“他还……唉,不说了,还是请衙署大人们查明真相。” 陈举盯着那赵山,赵山的样子不太像是被人搭救死里逃生的。好不容易救活的人,哪里会跪在屋中? 赵山眼睛里满是恐惧,随着村中人说话,他就慌不迭地点头,汗水和泪水糊满了脸,嘴唇蠕动着,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赵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举觉得村民们不会向他说实话,赵山至少现在绝不会透露实情。 石勇道:“方才我们救赵山的时候,赵山迷迷糊糊中说,有人为了三河村地下的石炭,要害死我们整村人。” 陈举不禁面露惊诧,不自觉地又去看谢玉琰。这是真的假的? “赵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帮着那些商贾做事,给那些人送消息。” “当时他还劝说我们,不要与那些商贾撕破脸皮,留下碎石炭做工钱。” “大人定要为我们做主。” 说到这里,屋中的村民纷纷下跪。 “快起来。”陈举来不及想别的,忙去搀扶那些年长的村民。 “我们不敢去衙署报官,”石勇接着道,“恐怕那些人得到消息,再用使出什么手段,只能请军将前来。” 陈举脑子嗡嗡直响,所以烧石炭中毒是假,三河村状告商贾才是真。 至于到底是他们私底下审问赵山掏出了实情,还是赵山石炭中毒,迷迷糊糊时说出了真相这都不重要。 “我会将人带回衙署审问,”陈举道,“果然有什么内情,定会让人追查。” “谢大人……” 陈举话音刚落,身边的兵卒就去拉扯赵山。 让兵卒们没想到的是,赵山不但没有反抗,反而神情一松,眼泪簌簌而下。 陈举忍不住又看向谢娘子,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将赵山整治成这般?而她现在就像是个局外人,远远旁观着村民们向衙署喊冤,好似她是碰巧进村遇到了一桩热闹事。 这些陈举想不明白,他要做的就是将人带回去给巡检和主簿两位大人,正要带着人离开,只见谢娘子的裙角一动,然后一条尾巴从裙角后露出来。 陈举只觉得眼睛一花,心中各种念头闪过,直到……狸奴探出大脑袋,陈举这才松了口气。 他刚刚竟然觉得谢娘子……她是个……,很是脑袋坏掉了,不过这狸奴……不就是王大人丢的那只? …… 送走了陈举等人,屋子里的气氛从刚刚的愤怒,变成了热切的期盼。他们现在彻底看了清楚,只有眼前这位谢娘子,能帮他们三河村。 虽然谢娘子说的那些事还没发生,但他们觉得谢娘子已经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石勇道:“娘子想要碎石炭,这两日我带着人加紧烧地,尽量多采些出来。” 剩下的汉子也纷纷应声。 谢玉琰道:“我要买所有的碎石炭,因为我与你们一样,也要防备那些人。” 谢娘子说的谁,村中人都清楚。 “做藕炭并不难,法子一旦泄露出去,就会有人插手,抢我的买卖,”谢玉琰道,“我初来大名府,明里能防备他们,却怕他们暗地里用这样的手段。” 村民们跟着点头,赵山将商贾如何指使他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与谢娘子猜的几乎一样,他们还在赵山屋子里找到了商贾给的银钱。 证据确凿,谁还能不信? 谢玉琰道:“只有提前做出许多藕炭,才算抢得先机,但是做藕炭需要大量人手,并且不得将法子透露给外人。” “这就是我来三河村的原因,我要买下所有碎石炭,还要你们帮我一同做藕炭,你们可愿意?” 石勇看向屋中众人,然后又将目光落在几个年长的村民身上,收到所有肯定的目光,石勇转头对谢玉琰对视。 “我们愿意听从娘子吩咐,”石勇说着顿了顿,“若是村中有人泄露了藕炭的秘方,不但不收卖碎石炭的银钱,还另赔银钱给娘子……” 谢玉琰摇头:“我卖藕炭只是要在大名府立足,若是不成,要再多银钱也是无用。” “之所以选三河村,并非可怜你们,而是境遇大抵相同”谢玉琰起身走向众人,“我们势弱,即便现在不敌那些人……但若能同心,必定渡过难关。” 石勇听得这话,心中登时一阵激荡。 …… 于妈妈扶着谢玉琰上了马车,身后是久久不肯散去的三河村村民。 于妈妈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又看向谢玉琰,回想起村民们在大娘子的指点下,折腾那赵山的情形,将人关入屋中,送进一只炭盆。 来回做了许多次。 赵山背过气去,又被救活,脸上被烟尘熏黑,鼻涕、眼泪齐流,开始还肯喊叫,后面连哀嚎声都发不出。 赵山要害村中所有人的性命,将他弄成那般也没有人会觉得不对,甚至依旧恨得咬牙切齿。 但不能真的动手杀人。 用大娘子的话说,赵山要为村中做些事,来弥补他的过错,用他来试石炭,也能让村中人免于再因此受苦。 大娘子真是厉害,走这一趟,便收揽了这么多人手。 杨氏族中还有人想要看笑话,到了最后他们就会发现,真正可笑的是他们自己。 谢玉琰抱着狸奴,撩开帘子向外看着。 若是天气好,她更喜欢自己骑马来往。 “娘子,那是……” 于妈妈眼睛一瞄,立即看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那个她认识……分明就是巡检衙门里的主簿大人。 王鹤春,谢玉琰也有些意外,怎么会在城外遇到他? 随着渐渐接近,王鹤春在车前勒住了马,他的目光也径直向谢玉琰怀中看去。 第53章 交锋 谢玉琰目光一凝,与王鹤春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眼波流转间,光芒一盛,仿若那无情的冰雪,抹去所有的生机,却又在这时荡漾出一抹笑意,看似覆雪归春,可那翘起的眼尾,微敛的双眸,却都透着股杀意。 这道目光与他眼底那抹幽深刚好撞在一起,登时溅起星星火光。 谢玉琰怀中的小狸奴动了动,柔软的毛发蹭着她的手心,几匹马不安地踏动蹄子,风一卷一切消弭于无形。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清越的声音响起:“王主簿。” 于妈妈忙下车先向王鹤春一行人行礼,然后掀开帘子去扶谢玉琰。 不知何时飘落了雪花,落在地上薄薄一层,而她的脚印踩在上面,清晰可见。 “主簿要去三河村吗?” 管事代她行礼,她便站着不动,对于一个主簿来说,当家主母微微躬身就算周全,即便方才交锋,她知晓他身份不一般,但没有揭开之前,她也不必理会。 王鹤春指了指她抱着的狸奴:“这是娘子家养的狸奴?” 似是能听懂两个人说话,狸奴两只大大的眼睛扫来扫去,然后落在王鹤春身上,轻叫了一声,代替谢玉琰做了回应。 只可惜,狸语无人能听懂。 王鹤春就要伸手过去,狸奴却耳朵一抖又踏踏实实地缩回谢玉琰怀里,伸出舌头舔舐自己的毛发,停顿片刻,又讨好地去舔了几下那抚摸它的手指。 那极尽谄媚的模样,让人一眼看去就知亲疏。 王鹤春神情依旧平静,等着谢玉琰的回应。 哪知,谢玉琰却道:“我不记得了。” 剪秋水的眸子明亮清澈。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说过,她都忘记了,现在也是这般回应。如果对面是十年后的王鹤春,谢玉琰或许还会想个更好的说辞,但现在…… 年轻的宰辅虽然已经有了远超同龄人的端凝,但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傲气还没完全遮掩好,那傲气刺着她不太舒坦。 她手中的依仗还不够多,还需要向贺檀、王鹤春借势,所以在他们的权柄之内,她也会与他们同路,但也不会时时刻刻忍受压制。 狸奴闭上眼睛,呼噜震天。 “它与我很是亲近,”谢玉琰道,“兴许是跟着我一同来大名府的。” 不等王鹤春回应,她接着道:“王主簿的狸奴不见了吗?与它相像?” 她明明看出他的意图,却故意这般说辞,这是觉得刚才他的探究太过明显? 王鹤春径直道:“就是这一只。娘子来衙署的时候,它跟着一同离开了,至今没有归家。” 她脸上没有任何讶异之色,神情很是轻松,却寸步不让:“那……王主薄唤它一声吧,免得认错。” 王鹤春的目光落在那狸奴身上。 谢玉琰做好了准备,手臂略微松了松,只要王鹤春将狸奴唤走,她也不会再多停留,逗一逗宰辅,这样就够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狸奴。 旁边跟着的桑典欲言又止,这狸奴哪有名字?郎君与它从来都是沉默相对,似是共同藏着一个秘密。 郎君偶尔会不走心地唤一声“阿狸”,就像是在喊“那谁”。 果然,王鹤春“阿狸”两个字一脱口,狸奴的呼噜声更大了些,尖尖的耳朵也不再抖动,似是生怕吓着那落下的雪花。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谢玉琰手臂重新加了力道,堪堪止住准备丢还狸奴的动作。 不过轻轻刺了王鹤春一下,竟然就冒血了。沉甸甸的狸奴,不像是被主人短了吃喝,如何这般绝情? “看来是我弄错了。”王鹤春道,“娘子若是给家中狸奴取名字,会叫什么?” 若是两个人都没叫动,至少还可以各让一步。 但谢玉琰觉得没那么简单,王鹤春句句都在试探,或许想要以此推断她到底是不是没有了从前的记忆。 那他是要落空了,因为无论她如何回应,都会无迹可寻,这具身体本就不是她的。 谢玉琰手抚摸着狸奴的脊背,她的第一只狸奴叫“玉尘”,但即便是个狸奴的名字,她也不会轻易透露。 干脆改一改。 谢玉琰轻声道:“寒英。” 玉尘、寒英皆为雪,即便小狸奴并非通身雪白,但又何妨?她就喜欢这样唤。 狸奴呼噜声止住,它睁开眼睛,而后欢快地叫起来。 狸奴的回应委实让谢玉琰诧异,她也因此错过桑典脸上那如同见了鬼般惊诧的神情。 风卷过王鹤春的衣袍,似是将他带入了十多年前的林中。 粉雕玉琢般的女娃娃,抱着她的狸奴,很认真地告诉他:“我这狸奴叫寒英,取自文正公的一首诗。” “昨宵天意骤回复,繁阴一布飘寒英。” 他自小读书,自然熟悉这首诗,只不过诗出自范参政,而非她说的文正公。 与她失散后,他回到家中,与父亲提及林中见到的情形,几日后,他们得到消息范参政过世,六个月后,天家加赠范参政兵部尚书,谥号“文正”。 那时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并非走失,而是遇仙了。 王晏十岁遇仙,到现在仍旧清楚的记得那仙人的模样,六七岁的年纪,眉眼精致,眉角上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那面容与眼前的谢娘子……有些相似,但迷雾散去,她的眉角处格外光洁。 马车继续向前行去。 谢玉琰听着车轮压在地上的响动,耳边尚回响着王鹤春的声音:“狸奴调皮,那就先托付给娘子,他日娘子不想养了,让人来衙署寻我。” 不该是这样。 不管要将狸奴带走,还是舍弃,王鹤春都会立即下决断,为何突然之间拖泥带水,就不怕后面牵扯精神? “看来他很在意这只狸奴。” 谢玉琰握住了狸奴软软的爪子,唯有这样的解释最为合理,可敏锐的谢太后,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 王晏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目光微深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郎君。” 等待了许久的桑典终于道:“真的有人想给狸奴取这样的名字……” 当年郎君从林中回来,带了只狸奴,说它叫:寒英。 他们都觉得郎君被人骗了,那样的毛色……怎么可能叫寒英?而且无论郎君如何唤,那狸奴都不肯回应。 郎君渐渐地也就不去唤它了,它也从此没了名字。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真的有人叫应了。 “那谢娘子,会不会……” “去三河村。”王晏吩咐一声,转身策马前行。 三河村可能问不出实话,但有些东西逃不出他的眼睛,衙署还抓了一个人,他也会亲自审问,总之从现在开始,她做的每件事,他都要知晓的清清楚楚。 第54章 挣扎 永安坊,杨家。 “大娘子呢?” 杨明经一路问下去,最终在三房找到了在那里做事的杨氏。 杨氏道:“大娘子出门时,没与我们提及。” 是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 杨明经以族长的威势压下来,那杨氏也只是低下了头,并没有别的言语。 杨明经正想要再问下去,却被门房禀告:“刘讼师到了。” 谢玉琰要将刘讼师请到永安坊,杨明经明着不能阻拦,只有暗中知会杜家,让杜家放出些风声,只要没有人敢登门,这桩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想到杜家那些人看他的目光,杨明经就脊背发寒,在他们心里可能已将他挫骨扬灰。鉴于此……他更加不想谢玉琰继续在永安坊掀起风波,他怕自己的骨头不够硬,承受不住。 却没想到,李阿嬷和徐氏聚集了一群人,守在永安坊门口,等到杨钦将刘讼师请到,她们就拥了上去。 接下来的事差点让杨明经的眼珠掉下来,杨钦带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孩童,每人拿着一面铜锣,走街串巷的敲打、吆喝。 “有冤屈的、受过欺压的,都去杨坊副使家中写文薄。” 面对这些孩子,各家各户自然不用害怕,纷纷打开门询问。 “谁都能去?” “能,”杨钦道,“不然我们能来喊叫?” “我们不识字……怎么写文薄?” 杨钦指了指自己和身边的孩童:“我和师兄弟们都在童先生那里进学,我们帮你们写。” 没说要告去衙署,也没说写状纸,只要将人带去杨家就好。 这是嫂嫂嘱咐他的事。 杨钦还按嫂嫂说的,这桩事禀告了童先生,童先生对他们很是赞许,果然答应让师兄弟也来帮忙。 人越聚越多,坊中每家每户几乎都来了人。 有冤屈的写文薄,没冤屈的还不能看热闹了? 等这群人出现在杨家的时候,就算杨明经提前有了准备,依旧吓出了一身冷汗。 永安坊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 刘致也愣在那里,来杨家之前,他那铺子冷冷清清,统共没几个人登门。在这里见了谢娘子就全都变了。 “刘讼师,”李阿嬷道,“咱们进去吧,大家都有许多事要问呢。” 刘致这才回过神,被人簇拥着前行,直到坐在椅子上,这才又抬眼看去,目光所及处,都是人影。 “都有冤屈?”杨明经深吸一口气叫来杨钦询问。 “还不知晓,不过至少一半人有事要问刘讼师,”杨钦皱起眉头,“不将人凑在一起都不知晓,那些人都做了多少坏事。” 杨明经眼皮直跳,这里面有没有状告杨家的? 杨明经道:“这么多人进门,只怕应付不过来,不如先请一些人回去。” 仿佛早就猜到杨明经会这样说,杨钦想都没想:“嫂嫂吩咐过了,只要灶房煮些热水来待客。” “其余的,我和师兄们都能做。” “嫂嫂还说了……” 杨明经紧盯着杨钦。 杨钦道:“越是冤屈,越要人尽皆知,来了这么多人,大家都会将听到的传出去。” 杨明经的面色愈发难看。 杨钦道:“我们写完的文薄,还要抄一份给二伯,二伯是坊副使,坊中的事都该知晓。” 一滴汗从杨明经额头上滑落。 “老爷,老爷,”管事急匆匆地跑过来,“好事,好事啊!衙署那边知会了,让咱们将二老太太接回家。” 衙署在这时候放人,就好像是对他做事的回报。 这个调调杨明经熟悉,他的坊副使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这是不让他活了。 …… 杨二老太太年纪大了,知晓的事不多,又是女眷,衙署格外开恩,放她归家,不过不能踏出杨氏祖宅一步。 她死里逃生般,见到杨明经又哭又闹,让杨明经想个法子,立即去救他爹和弟弟、侄儿。 那大牢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关着的都好像是恶鬼,整日不停地哀叫。 审讯人的狱卒更是凶狠,女眷还好些,见到男子二话不说先抽一顿鞭子。 “你四弟已经挨了打,我瞧见了。” “还有骥哥儿,见到我想说话,先被踹了一脚,我想许给他们些银子,等出去之后便拿给他们。那些人却像要吃人似的,说我们行贿……” “杜太爷家的老二被打的满身是血……” 后来怎么样了,二老太太不清楚,衙署也没让她看到,可是那惨叫声就没停下来过。她吃不下、睡不着,一会儿担心儿子、孙儿,一会儿担心老太爷,听到脚步声又怕自己也被抓去拷打。 “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们了。” 二老太太哭了一路,总算踏进了家门,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哪里不对。 祖宅一片嘈杂,三五成群的人来来往往。 那些面孔,她瞧着熟悉又陌生。 “那些人在做什么?”二老太太开口询问。 杨明经道:“都是永安坊的坊民。” 二老太太有些惊疑:“他们为何来我们家中?” 杨明经知晓瞒不过,低声将讼师的事说了。 二老太太眼前一阵发黑,半晌才缓过一口气:“让她走,将她撵出杨氏。” “她在杨家一日,杨家就不会好过。” “别看她攀上了贺巡检……也得罪了许多人……谢家就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母亲不要说了。”杨明经看着从身边走过的坊民,很是忌惮。 “怕他们作甚?”二老太太仍旧不肯服输,“都是些穷酸,便是维护了他们又能有什么用处?” 也许从前杨明经会这样想,可现在他觉得,他斗不过谢玉琰,至少现在不行。 既然如此,就不能再生事端。 不能让母亲再喊叫下去,杨明经压低声音道:“若是我将他们撵走,娘可能又要被带回去……” 二老太太浑身一凛:“这与他们……难不成你为他们办事,才能……” 杨明经张开嘴想要解释,连他母亲都这样想,外面人怎会相信,他与这些都无关?可是最终他还是没发出声音,误会也好,母亲也不敢再逼迫他。 二老太太果然不敢再有什么言语,只是满脸厌弃喃喃低语:“早晚……会有人与她算账……” …… 谢玉琰回到杨家之后,用了饭食,又歇了一会儿,重要的事都已安排妥当,这几日只需将铺子都租好,砌好藕炭专用的炉灶,再将铁匠铺打的大锅拿回来就等着开门迎客。 张氏还在交待杨钦:“每日都去铁匠铺子看看,若是做藕炭的器具打好了,就送去三河村。” 杨钦两腮鼓鼓,将嘴里的饭吞下去,才说话:“娘和嫂嫂放心,定不能耽搁了。” 可能今日太过忙碌,杨钦吃过饭不久他就觉得腹中饥饿,张氏只得又热了些饼给他,等他吃完,就将剩余的分给师兄们。 “仔细写好,”谢玉琰道,“文薄还有一份是给童先生的。” 杨钦点头,不过他还有些不明白:“那些文薄……先生若是想看翻一翻也就罢了,为何嫂嫂还要我们特意带一份给先生?” 他觉得一心研究学问的先生,不会对这些有兴趣。 “先生喜欢话本,或许也喜欢看这些,毕竟这些都是真的。” 杨钦瞪大了眼睛,先生喜欢话本?是谁告诉嫂嫂的? 谢玉琰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刘讼师说,想要在铺子中卖‘小报’,在上面写些街市剽闻以及官府审结的案情,只是他有许多事不清楚,或许童先生能有见解,过阵子,刘讼师还要去拜会先生请教此事。” 东院里,被人群层层围住的刘致只觉得鼻子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第55章 清楚 杨钦对谢玉琰提及的小报很好奇,在一旁追问。 “嫂嫂说的小报是什么?” 几十年后,小报在大梁已是很常见了,京中现在应当也有了雏形,只不过……尚未传开罢了。 “从前有辕门抄,如今有邸报,不过不是人人都能看得的,而且上面所写,都是朝廷大事,只在官员、士人之间传看。我说的小报,上面所记都是坊间、市井上的奇事,以及大家关心的各类消息。不过,但凡写在小报上的,都要经由查问、确定是否属实,方能采用。” “这是刘讼师写小报的初衷,但我觉得,一张小报上,不能只写断案、判案,还要写些别的。” 杨钦明白了:“所以嫂嫂向刘讼师提及了先生?” 谢玉琰点头,看向窗外:“童先生四处游历,见到的、听到的比寻常人多,请教他最为合适。不过,刘讼师这阵子恐怕不得空,你先向童先生透露一二,也好让先生心中有个计较。” 杨钦觉得“小报”这主意是真的好,那些街头巷尾传的消息,根本不能听。茶楼里说书人,说的好一些,不过也经不得推敲,时间久了,大家也都将信将疑,若是能有这样个小报出来,想要知晓最近大名府内外都有啥事,买份小报就都清楚了。 杨钦喜欢跟嫂嫂说话,肚子里还有许多事想问,不过……不能让师兄们饿肚子,他还是先将饼子送过去。 张氏也来催促:“热水也煮好了,快些过去唤人……与他们说,晚些时候,我在灶房做些肉粥和小菜,现在垫垫饥即可。” 杨钦将手上的饼子都塞嘴里,与母亲和嫂嫂告退,拎着小竹筐蹦蹦跳跳地跑了,那欢喜的模样,似是恨不得在地上翻几个跟头才好。 张氏见了哭笑不得:“真是愈发皮了。”不过这才是他这般年纪该有的模样。 端了热水给谢玉琰,张氏道:“别费神了,歇一会儿,外面有什么事,我再来唤你。” 谢玉琰拿起一本账目,那是她安插下去的郎妇交上来的,她让郎妇们在账目上寻差错,以便更快的掌握这些事务,至于在这其中,她们还能发现些什么,全凭她们自己的本事。 眼睛刚落在账目上,谢玉琰就感觉到了张氏的迟疑。 谢玉琰开口问道:“娘是有话要说?” 张氏就像得到了鼓舞,抿了抿嘴道:“之前与谢氏结亲的时候,二房那边就透露过,说那谢氏不一般。” “今日我又听到些闲言碎语,说……谢家可能与开封谢氏有关系,是开封谢氏的旁支族人。” 张氏说到这里,想起谢玉琰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忙解释:“我说的开封谢氏,那是世家大族,祖上出过宰辅,现在的掌家人好似掌管枢密院,总之……不好惹。” 张氏是提醒她不要小看谢氏。 谢玉琰微微一笑:“母亲放心吧,我知晓这些。” 没有谁比她更熟悉开封谢家了,因为她在那里长大,跟着祖母学掌管中馈事务,处处为族中谋算。 正因为谢氏祖上出过宰辅,又有人任枢密使,所以后代子孙,盼着能将两个权柄都攥在手心,他们谓之:权相。 就算谢氏不与她为难,她也要找到他们,前世兵败的那笔账,她还没与他们算清楚。 当年种种,那些人和事,都藏在她心中。那没有守住的国门,临阵退缩的官员、将领,那些前世没来得及砍的人头…… 子孙犯错,祖宗之过。溯本求源,寻到他们的根基,一把拔除,让他们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这才算是了结。 所以她与王鹤春说的没错,她与他们是同路人,至少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如此,至于往后如何,要看她这条船有多大,他们能不能下的去。 张氏离开之后,屋子里没有了旁人,谢玉琰腿上一沉,狸奴跳了上来。 “玉尘。”谢玉琰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狸奴立即回应,那声音格外温软。 “看来你更喜欢玉尘这个名字。”她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玉”字,所以才会给那只小狸奴取这个名字。 “好似愈发喜欢你了,”谢玉琰给狸奴瘙痒,“既然如此,你便一直在这里,不必再回去了。” 这狸奴是从哪里来的,她与王鹤春都清楚,既然都已经明着抢过了,往后她也不必客气,谁叫狸奴不想回家呢? …… 阴暗的大牢中,牙婆跪在地上,垂着头,只敢盯着眼前那双靴面瞧。 狱卒许久没来提审她了,尤其是最近又有不少人被关进来,连谢家那管事也在其中,该抓的人都抓了,她只要等着被押送去县衙,听后判罚就是,没想到那位官爷又来向她问话。让她将当日接到谢娘子“尸身”的经过说个清清楚楚。 “我是真的仔细看了,没有任何气息,身子都是凉的,”牙婆颤声道,“我真不是故意要害人……我哪里有那个胆子?”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焦大如何说?” 牙婆忙道:“说……途中没看住,让那小娘子坠了车,撞到了头,否则但凡有一口气,也不至于卖这个价钱。” “当时我也觉得,那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随便卖去哪里,都能得几十贯钱,那焦大定不是有意为之,这才敢买了这尸身,不过尸身入城过检,都是谢家安排的。” 王晏道:“谢娘子的衣衫是你给换的?” 牙婆应声:“这样的活计,谢家人哪里肯做,都是老身做的。” 王晏接着问:“这么说,你与那尸身在一起许久?” 牙婆点头。 “就没看出人还活着?” 声音中带了几分威势,牙婆吓了一跳,差点瘫坐在地。 “真的没有……”牙婆快哭出来,“我还觉得稀奇,怎么这般了人还能活了,我瞧过那么多,都没遇过这种事,只要想到这个,便夜夜不得安睡。” 头顶上的声音许久没再响起,牙婆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要看一看情形,借着光就瞧见了一张肃穆的面孔,吓得她三魂七魄跑了一半。 “不是什么稀奇,”王晏道,“分明是你没仔细探明。” 官老爷都这样说,牙婆哪里敢分辩,只得道:“是,都是老婆子太过贪心,差点害了一条性命。” 往后她可不敢再为自己开脱,说这样的话。 看到那身影离开大牢,脚步声渐行渐远,牙婆整个人脱力瘫在了地上。 王晏踏上台阶,一步步走出大牢。 天色已经黑了,只有小厮提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多年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的难题,好似慢慢松动了。 他原本以为,就像“文正公”一样,她说的那些话,需要他花许多时间慢慢去印证,这样他才能弄清楚,当年那一遭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现在他却觉得……或许不需要了。 王晏微微眯起眼睛,将尘封在脑海多年的那一幕重新回想。 “你去前面探路,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穿着鹅黄色衣裙,仰着脸,一双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恳挚。 他没有半点怀疑,转身就走入了迷雾,可当他再回来时,却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他心急如焚,一直觉得她遇到了什么事,走出林子后,一直让家中人在附近寻找。不但没有找到她,也没找到他们相遇时,见到的木屋和亭阁。 好像是他做了个梦,根本没有她,更没有那些景致。 现在谢玉琰出现了。 他那只从不理人的狸奴却愿意跟在她身边。 如果他当日确实是“遇仙”,那仙人会不会再次出现?不以她的本来面目,而是换一个身份,换一张脸? 他曾多次想过,那时年少思量的不够周全,许多事都忽略了,经过了十多年,若是再遇见必定不能放过。 现在,有一点点线索他都会紧握不放。 谢玉琰,只要她别跑…… 王晏深吸一口气,胸口格外舒畅,现在看看几日后,她能做出什么事。 第56章 商铺 从衙门贴布告开始,大名府的大街小巷都忙碌起来。 好像突然之间,许多空置的屋子,都改成了商铺。 事实上,商贾们早就探得了消息,提前在几个大坊中都购买、赁了屋子,谢家也是如此,他们将自家的米铺、瓷器铺都开了过去,给年节预备用的货物一并摆上,琳琅满目的货物,竟比自家的老铺子的还全些。 将好地界儿占全了,凭着他们对大名府的熟知,再加上自家的招牌,外人的生意很难挤进大名府。 谢氏还在家中开了几次宴席,来往都是有头有脸的商贾,他们看着舆图,商议如何铺货、布局,总之但凡繁华的地方,绝不能落入旁人之手,换句话说,将城内买卖做成什么样,都是他们说了算。 到了坊市打开的前一日,谢崇峻特意带着管事将大名府转了个遍,看着自家新开店铺上落了匾额,左右相邻也是熟悉的字号,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算朝廷有新政颁发,也不能一手操办下面的事,他们应对好了,还能从中获利。大名府繁荣本就是好事,这里就是他们的天下,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逆着朝廷,只是防备巡检衙门罢了。 突然设立的巡检衙门,看似不起眼,其实是马前卒,为的是整肃大名府坊市。真的让他们获得太多权柄,日后就别想在私底下动什么手脚。 正准备回谢家,谢崇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立即皱眉吩咐:“去谢氏的铺子看一看。” 之前在巡检衙门,谢崇峻被谢玉琰激怒,原本的计策也被打乱,到现在她也没能得见贺檀,为此回到家中还被父亲责骂。幸好他有意压着,当日谢玉琰说的那些话才没传出去,否则谢家就算不颜面扫地,他也在族中抬不起头。 堂堂一个族长,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妇人,这是什么道理? 回到族中,他立即将所有与谢玉琰有关的东西一并抹除,大名府谢氏从没与那女子有过半点关系。 “老爷,就是这里了。” 马车停下,管事在外面禀告。 谢崇峻掀开了帘子,向外张望,却没有瞧到想看的东西。 “在哪儿?”谢崇峻再次询问。 盯着谢家的眼线带回消息,谢玉琰向牙行赁了屋子做铺面,他心底还有些担忧,真怕那妇人真的有本事,一直让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管事回报几次,都说没见杨家搬运什么货物进去,他也就没再深究,对他们来说,开新铺子,在新坊市中布局更为重要。 杨氏一族那些本事都在谢崇峻心中,那女子无非就是依托杨家做些事罢了。 杨氏有自家有商队不假,但现在是冬日,他们又因为贩运私货被查,商队也就废置了。 除了商队,杨氏手中仅有几间杂货铺子,卖杂货能赚多少银钱? 杨明山另辟蹊径贩些私货,才算勉强与城中几个大商贾搭上关系,允许杨氏带来的货物送入城内各家商铺中。毕竟哪家都有个货物短缺的时候,用谁的不是用? 现在不一样了,谢崇峻知会下去,从今往后大名府的商贾不会再从杨家购置货物。 杨氏族中少了银钱,哪有不闹的道理?那女子就会成为罪魁祸首,族人也容不得她。 想要靠着杨氏立足,也得看谢家答不答应! “老爷,就是那间小屋子。”管事的声音打断了谢崇峻的思量。 谢崇峻皱眉顺着管事手指的方向瞧着,目光所及之处……就在坊市一头,一间不起眼的小房屋。 也没有挂匾额,进出的人穿着粗布打补丁的衣裳,低着头不知忙碌些什么。 这哪里是铺子? 如果不说,还以为只是寻常的住处,还是那种下等户所在。 “你确定?”谢崇峻见识过谢氏的厉害,心中起了疑惑。 管事道:“我们守了许久,肯定没错,那谢……妇人还来了几次,带来工匠砌炉台,看样子是要做些吃食。” 不是他不仔细打听,在那屋子里做活儿的人不多,有个管事的,就是个农妇,不太会说话,问她什么,她就是摇头,再不说:“过几日开张,你们就都知道了。”总之就是嘴严的很。 管事道:“最可能的就是在这里卖石炭。”这还是他让人假扮坊民打探出来的。 听到这话,谢崇峻失去了兴致,放下帘子吩咐:“回家吧!” 这么个小屋子,开上十个、八个往来的银钱也有限,对他们着实算不上什么威胁,他甚至怀疑,谢氏这样做就是要故意牵扯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在新铺面上分心。 “还用盯着吗?”管事问谢崇峻。 谢崇峻摇头:“明日开张还有许多事要忙,这边暂时不用再安插人手。”这么个小地方,用不了几日就得关门。 为了稳妥起见,谢崇峻道:“给闲汉些银钱,让他们来回报个信儿。” 杨氏这铺子不管卖什么,城内与他们交好的商贾都不会去买,否则就是与谢家作对,这一点他们都清楚,用不着他特意去叮嘱。 管事道:“老爷就放心吧,我定将这事办好。” …… 谢玉琰的水铺里。 郑氏打量整个屋子,角落里堆放了一些藕炭,水桶等物都整齐地放在另一头,灶台烧了几晚,已经彻底好用了。 两口新打的大锅,被她刷的透亮。 能想到的东西,他们都安排好了,可想到明日开张,郑氏就心慌的不得了。 外面有不少新开的铺面,那些铺子的伙计站在街面上吆喝,她没去凑热闹,光听着都知晓他们卖些什么,每日都有不少人过去围看。 谢氏布行的铺子离这里不远,她听到不少人谈论,等到新铺子开张就去抢买新样式的布帛。 相比他们……就冷冷清清。 除了她找了村中女眷来忙碌,再就是三河村的人将做好的藕炭送过来,来打听他们卖什么物什的人,加起来不过七八个。 谢娘子还让杨氏族中郎妇前来帮忙,安排的这么好,万一没有人来买热水,郑氏都觉得对不住谢娘子。 这就是为何,谢娘子给了她工钱,她却都不敢动,真的卖不出去东西,她得将那些还给谢娘子才是。 “今晚我不走了,就住在铺子中。”郑氏看向几个同村妇人。 妇人们互相看看纷纷道:“那我们也留下,人手多了,好办事,明天一大早咱们就将水烧好了。” 其实她们也提前在周围坊中走动了,告诉大家他们铺子卖热水,家中有需要的尽管来买,她能看出有人动心,但到底会不会来……谁也不知晓。 藕炭倒是卖出去一些,只不过大家用着依旧不放心。 郑氏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就按娘子吩咐的做好,开始没人登门也没事,娘子说了,我们可以慢慢来。” 妇人们纷纷点头。 郑氏继续在铺子里走动,等到天黑下来,她才又叹口气。 明日开张,她还以为谢娘子能来呢…… 谢娘子就这般放心? …… 杨家。 谢玉琰也在听杨钦说那些新开铺子的事。 杨钦道:“咱们要不要也买点炮竹?要不然我与师兄们过去敲锣也行。” “炮竹就不用了,”谢玉琰道,“我们又不是什么大店,不需要那些东西,敲锣也不用明日去。” 杨钦眨了眨眼睛:“那要何时?” “三日后吧,”谢玉琰道,“可能还会更晚些。” 杨钦张嘴还要说什么。 谢玉琰先道:“这桩事用不着你们,你们好好读书。” 第57章 开张 杨钦听得谢玉琰这话,不敢有别的言语,只得点头。 他不是故意逃避读书,只是……先生这些日子,有些太过严厉,留的课业也比往常要多,但凡有人做不好,就要罚写《励学篇》。 还说荒废了时间,到了他这个年纪,定要懊悔。 不光是他,师兄们都恨不得躲几日才好,再说,他也真是想给家里帮忙。 先生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阿嫂说的那个“小报”。 连杨钦都没想到,他与先生提及“小报”时,先生会那般有兴致,不等刘讼师上门,就亲自去书铺寻刘讼师,得知刘讼师来了永安坊,干脆追了过来。 然后……与刘讼师只是匆匆几语,倒是与阿嫂谈论了两个时辰。 杨钦到现在还记得先生与阿嫂一问一答的那些话。 “娘子以为小报上该写些什么?” “凡是与百姓相关,百姓想看、喜欢看的皆可编入其中。从各种渠道搜集的信息,能公开的邸报、审结的案件,以及诗词、文章……” “那与邸报有何不同?” “一来,朝廷邸报,若非高居朝堂,便是士人也恐怕无法完全读懂。二来,大名府市井上的一些消息如何能编入其中?再比如各地的灾害、匪患,寻常人如何能得知?早些知晓这些,百姓便能早些安排、应对,这样的消息多了,对百姓自有利处。” “再者,士人胸中志向、言语,也可寻个地方抒发,这些都是邸报上不能写的。” 童先生听得这话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片刻后才道:“这小报的主意,真的是出自刘讼师?” 谢玉琰摇头:“是我的主意。我让钦哥儿告知先生,其中有所欺瞒,还请先生见谅,也请先生不要责怪钦哥儿,钦哥儿并不知晓实情。” 杨钦也是那时才得知被阿嫂骗了,不过也更是为阿嫂捏了一把汗,他家先生脾性不太好,恐怕会一下子拂袖而去。 不过之后阿嫂又说了一些话,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却又不是太懂。 “想要达到目的,就不拘用什么法子,若开始说出实话,只怕想要见先生就要费一番周折。” “先生想要我以诚相待,也得有机会坐在一起不是吗?许多人还不是一样,没上台面之前,胸中有丘壑,又能与谁听?” “先生您说对不对?” 杨钦亲眼看到先生愣在那里,思量了许久才回过神。 嫂嫂请先生帮忙采编大名府第一张小报,先生也欣然答应。 离开杨家的时候,先生还嘱咐他:“好好与你嫂嫂学。” 从那往后,先生院子里就总会聚集许多读书人,他们有时候抚掌大笑,有时候争吵的厉害,只等先生说几句话,那些声音都会消弭于无形。 杨钦从那时才发现,先生比他想的还要厉害。 可惜直到现在,小报还没完全弄完,先生也愈发焦躁,他们去读书都要再三小心,生怕惹得先生不高兴。 杨钦是喜欢读书的,但他也想先找些活计做,避开先生,不料嫂嫂却不应允。 “嫂嫂,”杨钦忽然想起来,“那小报能赚到银钱?” 谢玉琰摇头:“不能,只会亏银钱。” 杨钦睁大了眼睛:“那……” “眼下我们银钱不够,亏的少些,将来银钱足了,就会亏得更多。” 杨钦僵在那里。 谢玉琰抬起眼睛:“怎么?” 杨钦深吸一口气:“既然这样,嫂嫂为何还要弄这些?不如我们不要做……” 谢玉琰抬起眼睛,神情淡然:“眼下亏的多才是好事。” 亏得多,买的人多,印的自然也就跟着多起来,等大家都接受了小报,每份小报自然要涨银钱,到时候就不会一味的赔钱。 不过她说后面还会亏钱,因为她准备在小报上投入更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小报都很难赚回来。 但她心中清楚,在她准备做的买卖中,小报最有用处。 …… 何氏一晚上都没睡着,一会儿梦到三房发达了,几箱子几箱子的金银抬进去,一会儿又梦到自己卑躬屈膝地求谢玉琰帮忙,似是她在族中做的事都被谢玉琰知晓了…… 急切中,她差点哭出声,不过也正是这样一挣扎,让她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睛一瞧,身边的老爷不见了。 何氏披上衣衫在外间的书房中找到了杨明经。 杨明经正翻看面前的纸笺,那都是这些日子永安坊报上来的案件。 那位刘讼师就像是长在了永安坊,每天早早来到杨家,晚上才离开,已经写了七八份状纸递去了衙署,本以为这就差不多了,谁知道人不但没少,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甚至有别的坊民混在其中,杨家每日灶房里热水不停,都是照应这些人。 要命的是,方坊正还会问起杨明经那些案子,谢家还背地里敲打他,让他管束谢玉琰,杨明经每日疲惫入睡,睁开眼睛就是一大堆事务压着他,他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老爷是不是也烦心三房那边的买卖?谢氏弄的那几个铺子,今日就要开张,”何氏道,“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何氏当然希望三房的铺子不行,这样她能以此为借口回到中馈。 杨明经片刻后抬起头,一双发红的眼睛中都是茫然:“是今日?” 何氏睁大眼睛,老爷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杨明经挥挥手,神情中只有疲惫:“得了消息与我说一声。” 何氏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吞回去,因为杨明经已经将头埋在了那堆纸笺中。何氏深吸一口气,她觉得这就是谢氏的目的,用这些杂事将老爷拴住,她就只能孤立无援。 天还没亮,何氏已经睡不着了,她看向身边管事:“现在就去坊市那边,得了消息立即回来知会我。” 管事应声急着退下。 门推开,一阵冷风卷进来,何氏狠狠打了个哆嗦,头又开始疼起来,今年冬日好似格外的冷。 …… 安义坊门缓缓打开。 不少坊民聚在门后,听到这声音,齐齐欢呼起来。 坊门打开之后,今晚不会再关上,他们这是见到了从未有的情景,虽然他们还不知晓,坊门关否,对他们日后有多大影响,但总归“改变”就是桩值得欢喜的事。 坊市打开,有许多铺子也今日开张,不管买不买东西,总要凑个热闹才好。 敲锣之声也恰好在这时响起。 “大家都来瞧瞧,咱们‘东福来’新开的铺子。” “我们‘七宝社’又有好物件儿。” 喊叫声夹杂在一起,分不清在说些什么,但人群下意识地向声音源头靠近。 郑氏站在门口,眼看着民众推挤的身影,没有人向他们这边瞧。 与料想的差不多,果然无人来问。 郑氏深吸一口气:“不用理会,只管烧水。”不管有没有人来,他们的灶火都不能灭。 第58章 吸引 郑氏这边喊一声,那边几个妇人立即应喝。 藕炭烧的火候正好,热水已经提前煮沸了几锅,滚烫的水送入提前刷好的大缸中,又将冷水倒入锅中继续烧,屋子里一时热气腾腾。 “将几个炉子摆出去。” 几人挪动着泥炉摆在铺子外,向里面夹入一块烧好的藕炭,再在上面放置只陶锅,里面舀满了水,很快就煮得热气蒸腾。 “这……能不能有人来?” 陈窑村的妇人冒出一个头向外张望,她着实不明白,为何大娘子吩咐将泥炉放在铺子外。 一个泥炉里面至少放两块藕炭,就在外面这样烧着,不都浪费了? 妇人心疼的不得了。 他们不在外面吆喝,只放些泥炉又有啥用? “总会有的。”郑氏坚信谢大娘子。大娘子心中很有思量,才短短几日,她就习惯了听吩咐做事,铺子没开之前还担忧,现在铺子开了,忙碌眼前的一切,心反而静了下来。 妇人又羡慕地看了看不远处那些热闹的铺子,喃喃地道:“人可真多,啥时候我们也能似那般?” 郑氏道:“莫想别的,快去干活儿。” …… 一家新开的布行外聚满了人,伙计卖力地吆喝。 “人满了,人满了,等一会儿再进。” 这边话音刚落,一辆马车在铺子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几个女眷,管事恭恭敬敬地上前,躬身将她们请了进去。 这些个场面,大家早就司空见惯。 “看看这马车,就知道一出手必定要买不少,自然先让人家进去挑选。” “不知道新铺子里的布帛比老铺子便宜多少?” “价钱别太高就行,只想买匹新花样的,给家中老小做衣衫。” 众人议论着,就听到门口伙计传报。 “八匹罗、缎。” “双色绮出清了。” 还等着买绮布的人登时一阵失望,恐怕今天要白来了。 “一会儿再进去看看,有别的花色的也好。” 攒了银钱,只想在年关买匹好布,刚好赶上坊市打开,听说新开张的布店价钱便宜些,于是早早就来等着,没想到那么快就卖光了。 “不是没有绮布了,就是每日只能卖二十匹,想要买,明日一早再来。” 陈三娘听着门口伙计回应,心中一喜,不禁道:“我只要一匹,卖给我一匹就好,我们一早就在坊门口等着,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 伙计乜了她一眼:“别说一匹,就是你要一百匹那也是没有的。” 引来几个伙计一同失笑。 大约是意识到此时这般有些欠妥,伙计咳嗽一声,脸上重新挂上笑容,继续招揽着生意。 陈三娘终于走进铺子,走了一圈,一匹布比老铺子便宜十几文钱。 掌柜还在一旁道:“往年这时候布帛都涨价了,也就是遇到东家新开铺子,才能有这样的价钱。莫要再犹豫,早些买了回家,也能早些做新衣。” 还以为新铺子能如何,摆着的布帛都是从前的旧货。陈三娘去了好几次东市的铺子,怎么能看不出来? 就少了十几文…… 陈三娘一阵犹豫,还是决定不买。 “大名府的布帛铺子,也就我们家的最好。” 这也是事实,只不过心中多多少少不舒坦,与其在这里买,还不如去老铺子。 感觉自己白走了一趟,陈三娘心里也是一片冰凉,一双手更是冻僵了,急匆匆地就要往家里跑。 低头才走了一段路,就发现不远处烟气蒸腾。冬日里,在外冻了那么久,光是看着这烟气都觉得暖和许多,双脚也下意识地向那边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一间小铺子外聚集了不少人。 小铺子支开的窗户向外冒着热气,外面摆着几个奇怪的小炉子,小炉子里应该是烧着炭火,上面放置的陶锅热水翻滚,聚在周围的人正拿着瓷碗从锅里舀水喝。 陈三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听一个年长些的妇人道:“新开的米行也是,价钱虽然便宜,卖的都是去年的陈米。 “谢家的老铺子米价也涨了,听说过几日价钱还要高一些。” “这不是逼着我们在新铺子里买陈米吗?” “那能怎么办?从前还说坊市打开,新铺子多了,兴许价钱能低些。” “想什么呢?不管是东西两市,还是坊内,都是他家的铺子,怎么可能降价,这进入大名府的米商,都得听谢家的。” 陈三娘听到这里,也走上前去,下意识将冻僵的手伸出来,凑近面前的泥炉,热气登时熨帖着她的手心,让她舒服一些。 “来,我给陶锅里再添些水。” 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郑氏带着几个妇人走过来。 聚在这里的人,脸上纷纷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她们在新开的铺子外凑热闹,结果发现卖的东西并不便宜,丧气地往回走时,就被这铺子冒出的烟气吸引,然后瞧见了摆在外面的泥炉。 还没问铺子是卖什么的,就听门口的妇人笑着道:“可以在泥炉旁暖和一会儿。” 主家都发话了,她们哪有不来的道理? 再说,真的冻得难受。 然后……大家手里就多了瓷碗,可以从陶锅里盛水喝。 热水下肚,快要被冻僵的心又缓了过来,话匣子也打开了。 等了这么久,就是这样个结果,多多少少也会积攒些怨气,只能说城内的商贾太精明。 “他家三嫂子,今天怎么不说话了?” 几个人将目光落在泥炉旁的妇人身上。 董三嫂手里捧着热水,正小口小口的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顾着喝热水哩。” 不光是董三嫂,好几个妇人都是如此,今年柴尤其贵,入山砍柴和秸秆入冬烧了大半,眼见就不够用了,不做饭的时候不舍得起火,很多家就算做饭也不过就是应付一顿,其余的时候垫补点冷食了事。 董三嫂一早出来就空着肚子,哪里想到还能讨口热水喝? “这炉子从前没见过,里面烧的什么?怎么不见烟气?” 董三嫂不敢往炭上去想,炭今日十三文一斤,谁家能将炭炉丢到外面来,烧水给过路的人喝? 说完这些,大家也将注意力放在了这铺子上。 抬起头看到牌匾上写着几个字。 妇人们不怎么识字,趁着郑氏几个还没进屋,年长的婆子开口问:“你们这是什么铺子?” 郑氏笑道:“这是顺通水铺,我们卖热水、熟水。若是谁家不想烧火,每日只要来我们这里打上一桶水回去,如今坊市门不关了,晚上也能过来买水,灌汤婆子、洗脸、烫脚都使得。” “天冷了,家中的老幼总要喝些热水,常吃冷水身子弱,久了还会染病。” 董三嫂想到整日缩在床上的婆母,立即道:“热水怎么卖?” 郑氏指了指:“这样一桶只要一文钱。” 听到一文钱,陈三娘的眼睛也亮起来:“那……管热吗?” 郑氏一笑,看向身后的铺子:“你们可以来瞧,我们这里卖热水,也卖温水,还有煮好放凉的水。若是走远路来打水,还能喝上一口解渴,那是不收银钱的。” “东家说了,也能带些炒面,来一碗热水搅开看看,就知晓我们这水到底热不热。” 妇人们听着笑起来,也引来了路过的汉子。 “都在锅里翻腾,哪里能不热呢?” 众人说着,不过董三嫂却想到了另一桩:“打水的,还能来白舀一碗用?” 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小了些:“不是说能试水热不热吗?” 郑氏点头:“能,以后我们常年在外面都会有炉灶,你们只管用那灶上的水,不过不能带来太多人。” “那是……”董三嫂道,“不能多,只一个人。” 人家是水铺,又不是白舍水给大家的,这一点都清楚,不过东家也真是敞亮,白舍一舀水不多,却也不少了。 郑氏见围着的人多了,接着道:“每日都来取水,两节一结银钱,会更便宜,一文能给两桶。” 第59章 机会 一文钱两桶热水,虽然量水的木桶小了些,却也很便宜了。 家中拿一文钱出来能烧出这些水?显然是不行。 两、三小桶水,足够早晨用的了。 就算早晚都来打水,也不过三文钱而已。 张氏道:“我说的这个价钱,仅是刚开业这三日,之后价钱翻倍。” 也就是说,三日后即便两节(一个节气15天,两个30天)都来打水,也要一桶一文钱了。 董三嫂正盘算着要再问,旁边陈三娘道:“现在要如何买?” 郑氏道:“一贯钱做压钱,每次取水记好数目,两节一结银钱,若是以后都不再买水了,压钱退回。” 一贯钱不多不少,一般人家都能拿出来,只是…… 董三嫂道:“为何要交这么多?” 郑氏微微一笑道:“有这压钱,无论何时买水都是两桶一文钱,退了压钱之后再来买,散买便是一桶两文。冬日里用水多,到了开春忙着耕种,更没有时间烧灶,半年功夫,一贯钱也就差不多省出来了,夏日里,家中喝熟水也是一样,随时来买就是了。” 说到这里郑氏微微一顿:“天热了我们家还有凉饮子,总之用的时间越久,这压钱越算不得什么。” “一文两桶水,我们也赚不到什么银钱。只不过咱们大名府从没开过水铺,大家知晓的不多,这般价钱是为了能招揽些人气。” 郑氏仍旧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从前没有水铺,那时坊市没打开,坊门一关,谁也出不来,现在城内随意走动,才会有这样的买卖,我们东家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话茬引到东家身上,果然围拢过来的人开始七嘴八舌的问。 “这是谁家的买卖?” “东家是谁?” “可是大名府的人?” 郑氏没说话,转身看向身后的杨氏。 杨氏笑着走出来道:“我们是大名府永安坊杨家的人,我们家管事大娘子大家应该都听说过。” 永安坊杨家,立即有人想起了杨家那桩奇案,那嫁给杨六郎的女子死而复生,还将杨家许多人送去了巡检衙署。 “就是那位……嫁给杨六郎的娘子?” 杨氏点头:“娘子人善,我们永安坊人尽皆知,大家可以往永安坊打听打听,就明白我家水铺是不是可信。” “再说,这是族中的买卖,我们杨氏在大名府有商队、田亩、房屋和铺子,大家只管放心交压钱。” 杨氏说完就退了回去,仍旧让郑氏张罗生意。 妇人们七嘴八舌又问了些话,涉及到谢玉琰,郑氏也不多言语,借着杨氏一族和谢玉琰的名声让大家放心不假,但她们开的是水铺,话茬都要在水铺上,万不能都引到谢玉琰身上。 “大家再想一想,觉得合算再来买。” 郑氏说完转身回到了铺子。 重新踏入水铺门,郑氏的心一阵慌跳,只怕问的多,真的花银钱的少,毕竟需要一贯压钱。 …… 不远处的马车中,谢玉琰与一个妇人坐在一起。 妇人一直盯着水铺看。 妇人开口道:“你准备那些泥炉,是吸引来不少人,让她们知晓这里开了间水铺,可……” “也仅此而已,没人真的去买。” “你若是一桶一桶的卖,大家还会花些银钱,但要一贯定钱未免多了些。” “大伯母别急,”谢玉琰神情淡然,似是早就有所预料,“总要让人思量思量。” “现在水铺刚刚开张,我需要的也不是一桶桶卖热水,而是要有人走街串巷帮我吆喝,让顺通铺的热水遍布大街小巷。” 妇人皱起眉头反复琢磨:“这要如何做?” 谢玉琰道:“当有人发现用热水不但不用花钱,还能赚钱的时候,自然也就成了。” 妇人是杨氏长房大老爷的妻室,娘家姓叶,前些年因为瓷窑,长房与二房有了分歧。长房虽然依旧在族中居住,但甚少与族人走动,就算有人前去,大老爷八成也不肯相见。 杨家这次出了事,谢玉琰才算见到杨明德和叶氏。只不过想要说服两个人完全听她的意思行事,还要让叶氏亲眼看到她是如何经营水铺的。 听到谢玉琰的话,叶氏深吸一口气堪堪稳住心绪。也难怪她会如此,谢氏说有法子重新开窑,老爷嘴上不信,心中的那团火却被重新燃起来。 叶氏身为枕边人最为清楚,封窑这几年,老爷就像被抽走了精气神,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整日就在屋子里擦拭那些从前烧好的瓷器,人越来越瘦,好似随时都能倒下。 叶氏为此曾去求过二老太爷,换回的就是几根参须。 老爷身上没病,他是心中郁结,这谁不清楚?二老太爷这般,就是在羞辱他们。 杨氏一族的决定,他们也无法撼动。封窑的时候,老爷曾跪地哀求,族人却不肯为他说上一句话。 叶氏以为,日子也就如此了,没想到二房为三房娶回一个妻室,也是三房这个媳妇,将二老太爷和杨明山夫妻都送进了大牢。 不仅如此,谢氏还替掉了何氏主掌族中中馈。 所以谢氏上门的时候,她才劝说老爷去相见。 至于谢氏有没有本事重新开窑…… 以谢氏的年纪他们是不信的,但想想谢氏做的那些事,他们又满心期盼。没谁比她更盼着水铺好了。 谢氏真的有本事,瓷窑也就有希望了,老爷的情况也能好转。 叶氏正想着,就看到一个人影快步跑过来。 ……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没瞧见啊!” 郑氏听到外面的叫喊声,抬起头看去。 董三嫂怀抱着青布包袱,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娃,踏进了水铺门,她先看了看那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下意识吞咽一口才道:“交了五百文定钱,以后只要不退,就按一文两桶水算?” 郑氏点头:“不过,每日最多只能买六十桶水。” 郑氏这话说完,董三嫂神情一滞:“只能六十桶?” 郑氏笑道:“这是东家的规矩。” “六十桶,你能用得完吗?” “是啊,谁家能用那些?” “用不了的。” 陈三娘听到这里忽然眼前一亮,也意识到了什么,交了定钱就能买到一文两桶的热水,但是这热水打回家之后,没说几家人用啊?如果再卖出去,少数省银子,往多了说,可能白用热水甚至赚银钱。 董三嫂定是算到了这个,才急匆匆地回家拿定钱。 这可了不得了。陈三娘虽然竭力控制,但脸还是一下子红了。 董三嫂看了陈三娘一眼,匆匆道:“你们确定这样的价钱只卖三日?” 郑氏点头:“自然不假,但仅限于热水、温水和放凉的熟水。” 董三嫂又想了想,咬咬牙:“我交定钱。” 话音落下,就有杨家郎妇道:“娘子来我这里,我给你写份文书。” 董三嫂脸上早就没了任何犹豫,带着女儿大步走上前。 陈三娘也挤出了人群,急急忙忙向家中跑去,她脑子里不停地重复着听到的那些话,还有……董三嫂奇异的神情。 很多人还没意识到,一贯钱能买一个机会。 赚银钱的机会。 三日后,再也没有了这样的价钱,他们就能走街串巷去买热水,尤其是附近的人家…… 六十桶水,每日都能卖出去的话,能赚几十文钱,冬日里难寻营生,这个便不错。 嫌少的话,她还能让爹娘出面再付个定钱。 第60章 人心 围观的人中陆陆续续走了几个,也有人向水铺里面走去。他们拿着银钱去布店、米行买东西,却觉得不划算,银钱还留在手中,正好在水铺里交定钱。 看热闹的人低声道:“一贯钱呢,不得好好算算?” “怕什么?不是说了立文书,这定钱说到底还是你的。” 也有人觉得不妥,斤斤计较:“要置办年货,哪里来的那些银子,明日也用不了多少,拿着桶来打就是了。一贯银钱能打多少热水?一年都用不完。” 一个汉子道:“若是交了,本来能用一年的水,如今就能用四年。” 这么一对比,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不过很快,另一个汉子道:“哪有那般简单,还得每日都来买热水,若是有一日不买,定要扣银钱。” 好像发现了问题,一群人又纷纷向水铺门口涌,七嘴八舌地问及这个。 郑氏耐心地回应:“要扣五文钱,这个都写在文书中了。” 众人惊呼一声:“多少?” “五文?” 立即有人断了交定钱的心思。 提及这桩事的汉子一脸得意,他就是比旁人聪明,然后他就瞧见准备离开的董三嫂,想要与董三嫂说说这桩事,董三嫂却不想搭话,眼神都没瞥过来。 她从水铺拿来一只碗,向里面放把焦麦屑,然后舀了滚烫的热水一泡,很快就有股香气飘出来,旁边的女娃娃盯着母亲手中的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吞咽一口。 等了好一会儿,女娃娃终于忍不住道:“娘,好了没?能不能吃了?” 早起都要吃冷饭,没想到今天还有这样的好事,女娃娃又欢喜又心急,本还能忍耐的肚子,也在这会儿“咕噜噜”乱响。 “烫,”董三嫂道,“凉一凉再说。” 女娃娃有些失望,不过很快眼睛又被冒着热气的碗吸引。 董三嫂将女儿带到一旁,手中的碗也递给她,让她捧着暖和些,不多一会儿,就传来女娃娃吃东西的响动。 这边吃着饭食,那边就引来了年纪差不多的娃娃,一双双眼睛盯着那碗焦麦屑。 “这是在卖什么的?” 果然又引来了一些人。 手拿布帛的妇人被孩子缠着要吃,这股香味儿和热气,在周围格外显眼。 董三嫂盯着这些人,脸上的神情愈发坚定,等着女儿吃完东西,就拉着女儿离开了水铺。回家的路上,董三嫂的步子迈得格外大,已经顾不得女儿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母女两个回到家中,董三嫂推开屋门,看着屋中坐着的爷娘和夫君。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交三贯钱的定钱,趁着这两天,将家中的推车修好,等到水铺子的热水涨价了,我们就推着热水出去卖,去水铺一桶水两文钱,我们也卖两文,却能直接送到家门口,光凭这个,大家就能来买我们的水。” 董三抬起脸:“能行?还有两天多呢,万一给定钱的人多……” “不怕,”董三嫂道,“水铺说了,交了定钱每天都要去打水,若是有一日不去,就得扣五文钱。” “许多人因此不敢交银钱过去,再说大名府这么大,多些人也算不得什么。” 董三嫂平日里就格外能干,但凡有事,她立即就能想出个道理,她嫁过来之前,董家的田地遭了灾,欠了一些银钱,这才过了几年,欠的银钱就都还上了,若非董家长辈每日都要吃药,他们会更好过些。 董大有些憨,董二体弱,平日里董三就格外照应两个哥哥,所以董三这边说什么,他们都会听。 “兄弟三个一起去卖水?” 董三嫂点头。 水铺还允许买水的人舀一碗热水用,这么一来,水铺门口每日都会有人聚集。那些新开的铺子,有伙计在外吆喝,却也不能整日这般,到时候热闹的会是哪一家?可想而知。 水铺那边人多了,大家渐渐就都知晓城中有热水卖,他们推着热水走街串巷的时候,也就不必多言。 对他们来说,哪哪儿都合适。弄好了每人一日定能赚上一百文,冬日里哪里寻这么好的活计? 别人还没想这么远,他们家先准备起来,三日后一早就开始卖,抢了先,也就没人跟他们争了。 …… 水铺门口的马车动了。 谢玉琰握着手中的暖炉,整个人显得格外轻松。 叶氏道:“咱们这就走了?不用盯着了?” 谢玉琰道:“晚上关了铺子,族中郎妇就会递上账目,到时就知晓有多少人交了定钱。” “你真的不担心?”叶氏再问。 “手下无人做事才要事事亲力亲为,”谢玉琰道,“现在大家都忙着,又要担忧些什么?” 这话说的没错。 不过…… “忙是没错,”叶氏道,“却没见卖出多少热水。” 这么久,好不容易生意有了起色,她看到一个汉子挑着一扁担的热水离开,心中因此刚刚得了丝安慰,谢玉琰却要回永安坊去了。 谢玉琰道:“这几日不用在意,想看能卖多少出去,要等到三日后。” 说完这些,谢玉琰停顿片刻:“大伯的小窑却不能停。” 叶氏道:“还接着烧那些泥炉?” 谢玉琰点点头。 叶氏再次深吸一口气,真不知道谢玉琰都在想些什么,好似她还没想明白第一桩事,谢玉琰心中早就在盘算七八桩了。 马车在永安坊门口停下,于妈妈上前搀扶谢玉琰,早就等在那里的徐氏母子忙迎上来。 徐氏向谢玉琰行礼,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大娘子,我家的状纸送去衙署,不日就能过堂了。”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些冤情还能得到伸张。 李阿嬷等人也都上前。 “咱们永安坊在老父母那里算是出名了,这几日,就有十张状纸递上去。” “对,我还与刘讼师说,让他干脆就住在永安坊算了。” 徐氏躬身向谢玉琰行礼,身边的孩子也要跪下磕头,被谢玉琰示意于妈妈拦下来。 “都是街坊邻里,”谢玉琰道,“不用这般。” 李阿嬷笑着道:“有娘子这样的人在永安坊,可是我们的福气。” 众人拥着谢玉琰向坊内走,叶氏委实被吓了一跳,谢玉琰现在好似不止在杨家,在整个永安坊都能说得上话了。 真不知道杨明经和谢玉琰到底谁才是坊副使。 几个人正说着,就看到有人挑着热水进了坊,见到谢玉琰就笑道:“杨家大娘子,希望你家的热水铺子买卖越来越好。” “对,”李阿嬷拍了下手,“田家老太婆,还要跟我一起去交定钱哩,我都忘记了……” 众人又是一笑,纷纷也喊着去买热水来用。 吵闹声吸引了路过的行人,一人骑在马匹上,向永安坊里扫了一眼,然后就继续驱马前行:“谢家快到了?” 小厮禀告:“就在前面了。” 今日大名府街面上格外热闹,马车来来往往,耽搁他们行路,不然名帖早就递给了谢家门房。 眼见就要过年了,他却从京城赶来大名府,马背上的人想到这里就皱起眉头,却在这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刚刚乜了一眼的情景再次浮现。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不过他只是一瞥,没有将那人面容看清楚。他在脑子里,把熟知的人过了一遍,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于是摇了摇头,不再去思量。 “先去递帖子,办完事还要回京呢。” …… 茶楼上,贺檀闻着茶香,心中舒畅许多。 这些日子他被困在衙门,片刻不得歇息,今日坊市大开,他也算得了借口,出现享受片刻的清闲。 王鹤春则听着桑典的禀告,说的都是杨家的几处水铺。 听到有人开始交定钱了,贺檀抬起眼睛:“没想到谢小娘子还真的会做买卖。” “她不是会做买卖,”王鹤春放下手中的茶碗,眼睛微垂,“她只是会利用人心,懂得布局。” 贺檀略感意外,怎么王鹤春突然就很了解谢小娘子了?这其中有什么他不知晓的?不就在谢小娘子那里丢了一只狸奴吗? 怪不得她开口就要大名府。 王鹤春道:“大名府的商贾,就要见到从未有过的场面了。” 话音刚落,楼下的街面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桑典快步走过去,只见热气腾腾的水撒了一地,一个汉子倒在路边,闲汉模样的人大声喊叫:“滚烫的水撞到人,是不是得赔银钱啊?” 第61章 主意 倒在地上的汉子,心疼满满一挑的热水,抱着被烫到的脚,愤恨地看着那找事的闲汉。 他很想扑上前拼命,但此人是大名府有名的泼皮无赖,生得高壮不是他能对付的,于是只能嘶喊:“明明就是你撞过来的。” “我撞的?”泼皮一脚踩在汉子后背上,压得汉子起不得身,向周围看去,“谁看见了?” 张狂的模样尽显在人前。 两人吵闹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却没有人敢上前,直到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 一队巡卒走上前,为首的一把将那泼皮推开,另外两人扶起那倒地的汉子,一同向衙署走去。 寻事的泼皮还在叫嚷:“官爷,是他撞我的却不承认,我气不过才踩了他一脚,小民冤枉啊……” 声音渐渐远去,围观的人也散开,空留下地上结的一层薄冰。 贺檀看向王晏:“那队人是你吩咐的?” 这已经出了贺檀管辖的厢坊,这队巡卒显然是县衙的人手,能提前调动他们的,也就是王晏了。 怪不得王晏说他都已安排妥当。 两个人重新坐下,贺檀道:“这种事还会发生,也不能每次都遇到巡卒。” 王晏点头:“总会有人被要挟,不敢去买水。” 这是谢家能做到的,而且泼皮闹事,也不会涉及人命官司,银钱给足了,他们绝不会将谢家供出来。 也只有将水铺开在贺檀管辖的两厢中,才能安然无恙,但……谢玉琰只在那两厢开了一间铺子,其余三间都在外面。 贺檀道:“谢小娘子着实不一般,明知这样,还敢大张旗鼓地做起来,这是没将谢家放在眼里,怪不得敢在衙署那般对付谢崇峻。” 王晏道:“她会对付谁,不在于那人的身份,而在于有没有挡她的路。她眼下没找谢家的麻烦,只是在聚集更多可用的人手罢了。” 贺檀知晓谢玉琰在杨家的事:“杨氏中馈她坐稳了,她带了讼师给永安坊的人写状纸,坊内定然许多人愿意为她做事,还有三河村和陈窑村,除此之外还有别人?” 王晏道:“她那几间水铺交一贯定钱,就能一文钱买两桶热水。” 贺檀点头,这个方才隶卒已经禀告过了。 王晏看向贺檀:“那你觉得定钱能收到多少?付定钱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贺檀很聪明,很快就想到了,从其中赚钱的法子。 王晏道:“城中有些思量的人,才能想到这条路,大名府从前没有水铺,现在就能下决定靠着卖水赚银钱的人,多多少少做事有些魄力。” 人有没有魄力,不在于做多大的事,宰辅有魄力能搅动朝堂,寻常民众有魄力,能够为一家人做决定。 “这些人有眼光,肯做决策,平日处境就该不错,他们肯动脑子、和人脉帮着一同做事,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敢先于人之前做事,可见多多少少擅长此道。 他们自然懂得如何将热水卖出去。 所以从一开始,谢玉琰招揽的就是这些人。 “我还奇怪水铺外怎么没有伙计帮忙吆喝,原来是这样。” 王晏接着道:“这些人不光会卖水,将来还会与她一起做别的买卖,就像杨家和永安坊一样,她做的不是一桩事,而是在招揽人手。” 贺檀道:“赚了银钱,还有了帮手,开了几间水铺就能做到这些?” 说完这话,贺檀沉默片刻神情也愈发深沉:“本朝有哪个世家女能做到她这般?” 王晏淡然:“似这般年纪的,没有。” “不是这样年纪的,你说的是……”贺檀想到了大梁宫中的几位圣人,她们当中有人搅动朝廷政局,让朝臣们闻之色变。 初遇谢小娘子时,贺檀并没觉得谢小娘子有多厉害,后来谢小娘子帮了他们,让他们顺利打开大名府的局面。 能够有人为他们所用,自然再好不过,将来他也会给谢小娘子一些回报。 可现在……谢小娘子刚刚踏出永安坊,还没出大名府,贺檀心中油然生出几分忌惮。 说起来可能会被人笑话。 他一个朝廷命官,居然会惧怕十六七岁的小娘子。 贺檀最担忧的不是这个,而是谢小娘子来大名府才多久?后面她还会做出多少事来?没有人知晓,他也无法预知。 贺檀看向王晏:“我们要不要有所防备?”或许在王晏心中,就算谢小娘子存了别的心思,他也能应对? 王晏知晓贺檀的意思,但他却没有回应。她的行事作风,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愈发相似,所以有没有可能,他早就输给过她一次?那么有没有可能再来第二次? 即便她不再出现,他可能也无法赢下这一局。 不能心甘情愿地将遇见她的那段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不去思量,不去设法证实。 贺檀的目光在王晏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忽然发现了些什么:“你为何又穿浅色衣袍了?” 王晏一直喜欢浅色衣袍,只不过遇仙后,有人便议论他乃是谪仙临世,否则为何能引来仙人与他说话?王晏不喜欢这样的说辞,从那以后就换了装扮。 可是今日……王晏身上穿着的却是月白色的直领道袍。 王晏站起身:“自己的喜好,不用因任何人而改变。” 说得轻巧,那这十来年算什么? 眼看着王晏向外走去,贺檀忙问:“要去哪里?” 回应他的只有王晏的脚步声,他看向一旁的桑典,桑典提起背着的布包:“我猜……郎君放心不下狸奴,要去瞧一瞧。” 说完这话,他立即撒开腿去追自家郎君。 …… 杨家。 何氏紧张地听着小厮禀告。 “那几个郎妇嘴严得很,不肯说到底赚了多少银钱,不过我们盯着看了,除了离咱们最近的那间水铺,有永安坊的坊民们前去买水,委实热闹些。” “其余三间铺子,别看围着的人多,交定钱的也就那十几个。” 何氏脸上一喜,不过很快皱眉:“莫要骗我,真就十几个?” 小厮伸出两根手指:“最多二十人。” 何氏松口气:“那就是二十贯?” 小厮笑道:“坊市打开,那些新开的铺子里都是人,唯有三房六娘子的水铺这般冷清,恐怕连赁屋子、炭火和雇人的银钱都拿不回来,这下拿着银钱跟六娘子做买卖的人要着急了。” “这银钱眼看就要有去无回,闹到最后,还得来求您做主。三房就算有巡检衙门帮忙又能如何?巡检衙门总不能将热水都买下。” “照这样下去,她支撑不了多久,”何氏道,“再等两天,我就与族中长辈商量,让她将水铺关了,免得亏更多银钱进去。” 从此之后,谢玉琰也别想再沾手中馈。 何氏只觉得胸口的大石终于挪开了,呼吸都异常顺畅。 至于离永安坊近的那间铺子,就算能赚些银钱,也不会很多,永安坊的人总不能每日都去买水。 何氏正要将小厮遣出去,管事就匆匆进门。 “二娘子,”管事道,“永安坊那些人跟着谢氏去了三房。” 何氏的眉毛重新皱起来:“谢氏是准备让永安坊的人,帮她支撑水铺?”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也只有这个。 “将永安坊的人去三房的事散出去。” 谢氏想要用那间铺子来说事,她就事先告知族中长辈,那些都是假的。 …… 三房堂屋里。 谢玉琰坐在主位上,然后是李阿嬷等人。 李阿嬷看了看众人,抿了抿嘴唇道:“我就替大家开口问一问。” 谢玉琰点头。 李阿嬷接着道:“大娘子能不能带着我们做买卖?这里不少人都在水铺交了定钱,也大约有个主意,却还想问问大娘子,接下来怎么做才最好。” 第62章 乡会 于妈妈带着下人给李阿嬷等人奉茶。 然后将人打发退下,自己则站回了大娘子身边。 二娘子掌家的时候,在族中风光,踏出家门之后,永安坊的人也会敬让几分,但那都是看在二老爷的颜面上。 现在不一样,她能看出来,坊民们是真心感激大娘子。说话时没有虚假的逢迎,而是满脸赤诚,好像但凡动点别的念头,都怕对不住大娘子似的。 谢玉琰道:“咱们坊内交了多少份定钱?” 旁边的徐氏道:“现在有八九份,不过有些是两家拼一份,也有一家买了两份的。” 说到后面,徐氏的声音小了许多,恐怕自己哪里说的不对。 谢玉琰点头:“大家是怎么想的?” 李阿嬷笑着道:“大伙儿想去水铺买水,然后拿到各坊去卖,但是不知晓……这样做对不对,总归是占了水铺的便宜。” 若是旁人开水铺,他们不会多想,换成谢大娘子就不一样了,他们生怕给大娘子添了麻烦。 本来去水铺买水,是为了给大娘子捧场,大家交了定钱,凑在一起时,徐氏突然提起,其实他们可以挑热水出去卖。 这是个好买卖,可他们却又怕因此坏了大娘子的事。 依着几个人的意思,还是不要问好,都说知恩图报,他们不能做没良心的事,徐氏却说:“我们能想到这个法子,那些交了定钱的也会这样思量,依我看,大娘子早就料到了,大家若是拿不准,不如去问问大娘子。” 于是他们就在外面等着谢玉琰回来。 李阿嬷将这些都说清楚,看着谢玉琰:“大娘子让卖我们就去卖,大娘子不让,我们也算是给大娘子提个醒。” 谢玉琰笑道:“既然水铺定下这个价钱,大家就只管去买。” 李阿嬷道:“无论是自己用,还是卖都行?” 谢玉琰点头。 众人的眼睛登时亮了,他们互相看看。 李阿嬷笑不拢嘴:“我们去买水,是想让大娘子的买卖热闹些,最后反倒又被大娘子指了条生财路。” “这往后,坊中若是谁敢说大娘子不好,老婆子第一个不答应。” 听到这话,永安坊的人齐齐点头 不过…… 徐氏想的更多些,她抬起头:“我瞧见水铺用的锅很大,一锅大约能出七八十桶水不止,却没瞧见谁往灶膛中添过柴禾……” 徐氏说到这里,就不敢继续,她怕有什么话是不该在人前提及的。 这可是买卖,怎么能让旁人都知晓? 谢玉琰道:“我们烧的不是木柴,更不是桔梗和木炭,用的是我们自家做的藕炭,那炉灶也是专门用来烧藕炭的。” “藕炭?” 谢玉琰道:“是用碎石炭做出来的。” 徐氏抿了抿嘴唇,从水铺烧热水的情形来看,那藕炭必然好烧,热水卖那么便宜,还不会亏银钱,可见藕炭也不会太贵。 “那……藕炭卖吗?” 谢玉琰道:“十日后,可以在水铺买藕炭,一斤三文钱,用起来不输于白炭。” 白炭烧的久还没有烟气,那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李阿嬷年轻的时候曾见识过,想着什么时候赚了银钱,也能买上一斤回去,谁知这些年冬日愈发冷,炭也就更贵了,哪里还敢想什么白炭?就是寻常粗炭也不敢多买。 “白炭今年卖到了两斤一贯钱。” “那还是少的呢。” “富贵人家都抢着买,自然炒的就愈发贵了。” “一家就要买个几百上千斤,铺子根本不愁卖,只有涨价的份儿。” 如果谢娘子说的藕炭能烧成白炭那般……大家不敢想。 李阿嬷看向地上的炭盆:“这里面用的就是藕炭吧?” 被这样一提醒,众人纷纷看过去。 其实徐氏早就发现了,但她思量的多,没敢贸然说出来。 “一进门,我就觉得屋里暖和,不过杨家也是大门大户,”李阿嬷笑道,“老婆子还以为是舍得用木炭。” 谢玉琰没说话,张氏道:“我们三房的情形大家也知晓,琰姐儿来之前,我们家中也只能烧点粗炭,琰姐儿做了藕炭,我们也才敢这般用。” 李阿嬷叹口气:“你也是心善有福报,娶得这样的媳妇进门,日后只管跟着享福。” 张氏连连点头。 说完这些,李阿嬷接着道:“不光是你们母子,连我们也跟着沾光,若是这藕炭卖出去,还不知要救多少人。” “大娘子水铺开的好,藕炭也卖的好,这是极好的买卖。” 李阿嬷看向其余人:“你们能卖水,就回去仔细算计算计。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家中也没有什么壮力,这么好的买卖在眼前,也……做不成了。” 挑着热水走街串巷,本就是力气活儿,别说李阿嬷,家中没有一两个汉子的,也别做什么打算。 几个人刚想安慰李阿嬷,就听谢玉琰道:“也不一定都要去卖热水,有了藕炭还怕没有生意?” 谢玉琰道:“李阿嬷会做吃食,有没有想过在街面上支个摊子?” 她伸手指了指炭盆:“藕炭能烧水,自然也能做别的。” 李阿嬷脑子里忽然变得清明,她站起身看向谢玉琰:“大娘子可真是……”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无意识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个圈,然后笑起来。 “当真是极好的主意。” 谢玉琰看着李阿嬷,其实等到藕炭卖的多了,自然而然就会用到各处,许多如水铺这样的行当,从前受限于薪炭太贵,之后也能因此兴起。 她只不过先提点几句,让永安坊的人抓住先机。 “但是,”谢玉琰话音一转,“大家也要有些准备,应该不会那么顺利。”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站出来道:“街面上有泼皮故意寻衅,打翻买来的热水,威胁周围百姓不准去水铺打水。大家若是卖水难免会遇到这些人。” “我家大娘子卖藕炭对大家是好事,对有些人则未必。” 李阿嬷和徐氏立即想起杜家那些人,他们也是因此才写了讼状送去衙署,倒了一个杜家,对于永安坊是大事,但放在大名府委实算不得什么,似杜家这样的人,不知还有多少。 “难不成要一直被他们欺负?” 于妈妈道:“自然不能,否则我家大娘子为何在永安坊做这些事?” 众人听得这话只觉得在理,更是满眼期盼地望着谢玉琰。 谢玉琰道:“靠着一两人无法与那些人抗衡,若是人多了呢?” “大家就能聚在一起,互相帮衬,那些人就算想要下手,也要思量思量。” 李阿嬷只觉得谢娘子说的话,都格外有道理。他们现在可不就是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如果以后都能靠着谢娘子指点做事……那岂非容易许多? 到时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谢玉琰道:“在永安坊遇到的事,在外面还会遇到,难不成就让那些人为所欲为,任意欺凌。” “我想建个乡会,凡入乡会之人,都要遵守我定下的乡规,乡人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凡同会者,财物、器用、车马、人手皆可相助相借,如遇不平,皆可告于会中,由会首持正,不肯听命者,一律逐出乡会。” “大家以为如何?” …… 杨明经听说巡检衙门的王主簿前来,立即前去迎接,以为衙署又有什么吩咐,没想到王主簿直言要来三房寻谢玉琰。 杨明经松口气,却也不敢离开,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倒不是他怕一个小小的主簿,而是因为贺檀…… 再者他也觉得这主簿看起来格外不一般。 两人走到三房院子里,还没让管事前去通禀,就听到堂屋里传来声音。 “我愿意。” “我也愿意。” 第63章 没出息 冬日里门窗紧闭,他们站在院子里却听得清清楚楚,可见屋中人说话的声音格外大,情绪还有些激动。 杨明经面露一丝警惕,脑子里许多念头闪过,肠子都跟着多转好几个弯,仔细审视自己最近有没有做什么错事,让谢氏抓住把柄。 不管谢氏做啥,只要不是针对他,他就安心了。 现在不止是谢氏,永安坊的人也格外可怕,大约总围着刘讼师写讼状,听到的大梁律多了,街头巷尾居然都有人在谈论这些,他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喊着:“去找刘讼师告他们。” 他每日看那些递过来的讼状,恐怕杨氏一族谁的名字出现在其上。 这种情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外坊坊正都来问他缘由,恐怕这股歪风吹出去。 片刻之后,于妈妈推门迎出来,向杨明经和王晏行礼。 “大娘子在待客,”于妈妈道,“恐怕还要些时候,两位去东屋里宽坐,奴婢让人奉茶来。” 杨明经道:“是永安坊的人?” 于妈妈应声:“水铺开张了,大家特意上门恭贺。” 恭贺用得着说“我愿意”吗? 杨明经是不信的,却也知道追问下去,于妈妈也不会说实情。这个曾在何氏屋中对他毕恭毕敬的老奴婢,几日的功夫就彻底倒向了谢氏。 何氏本想送来一个眼线,没成想却成了谢氏的帮手,现在看着于妈妈疏离的模样,他总算能够理解何氏怎会那般愤恨了。 杨明经陪着王主簿喝茶,他想打听打听父亲和四弟的事,却又不敢开口。 这位王主簿着实太年轻了。 衣着楚楚,人也格外俊朗,神情淡然,身上透着的那股文气无法遮掩,许多书香门第在子弟考进士科之前,都会让他们去衙署历练,熟悉案牍事务,这王主簿就该是这般。 “王……”杨明经刚要说话,就看管事进来禀告。 “老爷,坊中又有两户人家写好了状纸,准备送去衙署。” 递送状纸之前,都要送与坊正过目,杨明经为难地看向王晏。 王晏道:“这院子里还有旁人在,杨老爷有事只管去做,不必在这里作陪。” 杨明经起身告罪:“我去处置好再过来。” 杨明经离开屋子,于妈妈又给王晏添了炭盆和热茶,这才退出去。 王晏垂头看向脚边的炭盆,炭盆大小刚好能容下两块藕炭,藕炭没有提前烧过,却也不见什么烟尘。 自从杨钦送藕炭给陈举后,值房里就没断了藕炭,都是陈举吩咐人去买来的,一斤三文,委实便宜。值房那么宽敞的地方,整夜有人不停地进出,一晚上也最多烧三斤而已。 是个好东西。 从碎石炭到藕炭,听着好似很容易,仔细看起来却没那么简单,藕炭上面的孔洞让它更易点燃,其中混合了一些东西,让它变得更加耐烧。 这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主意就能得来的,一个东西从无到有,必定要经过反反复复调整、改善直到最好。而这才做出的藕炭,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想及大梁从前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东西,王晏就知晓有蹊跷。 这种事,谢玉琰也不隐瞒,好似她笃定即便有人怀疑,也找不到证据向她发难。世上多数事都有迹可循,谢玉琰显然是个变数。 王晏向窗边走去,伸手推开一个缝隙,立即有冷风钻进来。 堂屋仍旧有声音,却听不真切了。 距她提及要永安坊和大名府,才没过多久,永安坊马上就要落入她手中。他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为她所用。 “喵。” 猫叫声传来,一个灰色的影子快速蹿上窗口,待王晏看清楚时,一只毛茸茸的耳朵已经蹭上了他的袖口。 正是从他身边溜走的狸奴。 狸奴一只眼睛微眯,向王晏显出几分亲昵的模样,好似忘记了它早就从王晏身边跑来了谢玉琰的院子。 王晏的手向后缩了缩,狸奴直起头,一双大眼睛扫了扫王晏,无奈地叫了一声,然后抬起爪子向前一步,脑袋再次蹭向王晏。 好似这次已经耗尽了它的耐心,很快就它就向屋内跳去,跃起来之前,软软的肚皮不小擦过王晏的手背。 王晏如果没见过这只狸奴在谢玉琰身边,极尽谄媚的模样,心中可能会格外欣慰,养了十多年,总算让它与他亲近了些。 可现在…… 它的模样就似偷腥回来,出于无奈,万分敷衍地“哄”了他一下。其余的就都没有了,既不会悔改,也不会与他一同归家。 狸奴跃上桌案,然后“噗通”一下躺在上面,舔了舔冰凉的爪子,然后半眯起眼睛假寐。 等到王晏走到跟前,它才睁开两只明亮的眼睛,里面写满了纯洁和无知,所有坏事都与它沾不上边。 王晏缓缓伸出手,本来懒散的狸奴却突然起身,跳离了桌案,显然怕王晏抓到它。 就这样不想走? “看你那没出息的模样。” 王晏鲜有在人前展露情绪,但狸奴不是人。 他目光微沉,鼻子里发出冷哼声。 尖尖的毛耳朵动了动,它却没有半点羞惭,反正听不懂,便可以大大方方地装聋作哑。 “她哪日便不要你了。” 狸奴准备舔爪,听到这话停下来,收回伸出的舌头,不知有意无意,它的爪子向王晏点去。 似是在反驳,又像是要将王晏的话丢还回去。 好似谢玉琰不要的是王晏而非是它这个小狸奴。 然后它不再给王晏开口的机会,转了个身,将屁股对准王晏,晃了晃尾巴,又顺着窗口蹿出了屋子。 守在门口的桑典见了,喊了一声,然后丧气地道:“郎君,那狸奴又跑了。” 亲自登门来看狸奴,谁知狸奴根本不领情。 桑典无奈地叹息,他家郎君这命也是苦的咧! 主仆说话间,堂屋的门打开了,永安坊的人从中走出来,一个个目光闪动,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 李阿嬷道:“晚上都去我那里。” 到时候,他们会约上几个牢靠的人,将谢娘子那些话传给他们听。 现在的乡会需要人手,但也得好好挑选,不能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混进来。等大娘子将乡会的规矩写好,他们就全都背下来,不识字的就口口相传,总之要将乡会在永安坊兴办起来。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于妈妈也来请王晏去堂屋。 “三房两位娘子候着大人呢。” …… 谢玉琰洗了手,重新坐回椅子上,脑子里盘算着王主簿此次的目的。 门打开,一缕光随着人影一同进了门。 谢玉琰抬眼看去,目光落在王鹤春身上时,微微有些诧异。月白色的长袍衬得他更为出挑。 这位大梁将来的宰辅生了一张好面皮,光是立在那里,就有种脱出尘世般的无暇,她记得王淮说过,他那位堂伯从不穿浅色衣袍,今日为何换了章程? 如果是年少无知时,又或者权倾朝野之后,她大约会开口真心赞一声:善。 第64章 聚人心 感谢小蝶的月票包 王晏踏进屋子,目光就落在谢玉琰身上。 十几年的光阴流转,耳边仿佛听到木叶的沙沙声,林子深处,抱着狸奴的女童盯着他瞧,在他尚未开口之前,她用脆生生的声音道:“你是仙人吗?” “从哪里来的?为何生得这般好看?” 她格外大胆地打量着他,好似被他的面容吸引,一时将什么都忘记了:“世人都说大梁有三美,我看连第一美的苏校理都不及你。” 说完这些,她又回过神来,嘟起嘴:“你来的时候,可见过我家几位哥哥?他们说帮我去摘花,我……瞧见了一只漂亮的蝴蝶,不知不觉跟着跑来了这里,我家里人找不见我,定然已经急疯了。” 那双眼眸中含着泪光和怨气,看起来格外可怜。 “你帮我找找家里人,我让他们答谢你好不好?” 当日听来没什么不对,但后来仔细思量,每句话里都带着试探。 校理是官职,只有官宦人家的孩童耳听目染之下,才会用官职称呼人,一般歹人听到这个就绝了心思,谁也不敢轻易惹怒这样的人家。 她还告诉他有几位哥哥就在周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紧接着提及家中人都在寻她,若是能送回必有答谢。 人伢子拐走一个女童去卖,得来的钱财哪里及得上达官显贵家的谢礼?就算当年他才不到十岁,谁又能担保没有人伙同他一起?也许等将她骗过来,躲在旁边的人就会动手。 至于说他生得好看…… 王晏从谢玉琰眼睛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闪动,就像云朵不小心泄下一抹光亮,不过很快一闪而逝。 或许有几分真,但也可能是骗他的一种手段。 王晏坐下,于妈妈忙上前奉茶,张氏也在一旁道:“不知主簿大人会到,当真是怠慢了。” 王晏也不在意屋子里多几个人,向张氏道:“我也是突然登门,娘子不必在意。” 话语落下,他看向谢玉琰:“方才走的都是永安坊的人?他们也都交了定钱,准备挑热水出去卖?” 原来是为的这一桩。 谢玉琰微微扬起嘴唇,大名府里,先反应过来的也就只能是王鹤春。知晓她不止是在做生意,也是在聚拢人手。 既然被看清楚了,她也不隐瞒:“不过永安坊总归不一样些。这里的坊民与我相熟,我也信得过他们,除了卖水之外,我还想带着他们做些别的。” 王晏道:“说来听听。” 谢玉琰道:“大名府城内有四厢,离东西两市近的也只有两厢,其余两厢百姓买东西未免麻烦。” 王晏对上谢玉琰那澄明的目光:“你想另开一市?” 谢玉琰摇摇头:“咱们南一厢坊挨坊,道路也不够宽,街面房不多,难成局势,不过若是能早晚开摊子去卖,不耽搁白日里行车、行人,衙署该是能应承吧?” 既然王晏过来试探,她也不能让他白走一趟,有些事就干脆敞开了说。 王晏没有回应,停顿片刻反而道:“你为的不是早晚市,你看上的是御营。” 他当真是反应极快。 御营是天家北行时居住的地方,即便天家不至里面也有驻军,现在北方战事停歇不假,但驻军却没有全都撤走。 光凭里面的上百人,足够带动一个早晚集市。 更何况除了留营的将士之外,里面还有些随军做杂事的工匠、民夫和军属。从前御营周围不准有闲杂人等逗留,现在坊市都已经打开,御营的管束自然也会松懈一些。 王晏道:“既然没了战事,留营的兵马早晚撤走,到时候你要如何?” 谢玉琰半点不着急:“反正又没铺面,大伙儿再去旁处谋生也就是了。” 就这样? 王晏神情又是一肃:“我接到京中送来的消息,不日大名府的留营就要动身前往西北。” 狸奴不知什么时候钻回了谢玉琰怀中。 谢玉琰听到王晏的话,落在那厚实皮毛上的手微微停顿,下意识道:“大……” 脑海中瞬息万变,谢太后也只是晃了个神儿,立即就归于平静。 “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方才的异样,看起来就似被王晏的话惊到了。 王晏眼睛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 谢玉琰望着王晏:“大人没收到京城来的消息。” 这个王晏与当年她在院子里遇到的老宰辅完全不同,也因此她才没怎么用心去防备,甚至从他手中讨便宜。 要知道当年她与王淮去拜见王晏时,足足被他留在院子里一个时辰,她身上的新衣都被汗水浸透了,脊背又要挺得笔直,不敢有半点失礼,百无聊赖之中,不得不盯着宰辅衣襟上的蝴蝶看。 王晏醒来看向她时,她只觉得那眼瞳深邃,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却又能将她心中所想全部卷入其中。 她还以为宰辅有话要说,等了许久,宰辅起身走到她身边,那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头顶,当她想要抬起头去看时。 宰辅向王淮要了课业。 那天晚上王淮被打得挺惨,她溜去探望,王淮趴在软垫上,正在背书。 “他考苏校理的诗,我都背出来了,还与他说,你我两年前就能倒背如流。” 她问:“然后呢?” 王淮咬了一口饼子:“然后他就让我倒背。” 她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那你背错了?” “没有,”王淮道,“咱们从小就玩这个,如何能错,可他向我父亲说……” “学了许多年,只懂得戏耍文章。” 后来那阵子王淮时时挨打,后来干脆被关在家中不得在人前走动,这样又过了些年,直到王晏重病,去往王淮家中休养,她又去王家做客。 说来也是巧,王晏在王家过世时,她正好就在王家,王淮说,王家准备了几套衣袍,王晏选了深色的穿着,治丧的时候,棺椁里里外外都是深色。 既然赶上了宰辅的丧事,他们也不能就此离开,出殡当日又有一只蝴蝶飞过来,落在了她衣袖上。 其实谢太后还是很怕蝴蝶的,于是使劲将蝴蝶抖落,抬脚踩了上去。 短短片刻,谢玉琰思量了许多事,等她回过神来,发现王晏一直在瞧着她。 他的目光深沉,将情绪收敛其中。 “你与永安坊的人商议好了如何开早晚市?”王晏的神情重新归于平静,仿佛刚刚的试探和交锋都不存在。 谢玉琰道:“我要办乡会,先吸纳永安坊坊民,我会给他们特制的炉灶和藕炭,帮他们打造用具,待他们赚了银钱,再将置办这些的银钱给我,若是亏了,那些物什我只收一半银钱。” 这就是她说的“凡同会者,财物、器用、车马、人手皆可相助相借”,她定的规矩,自然从她做起,也会成为乡会的基石。 原来他们在堂屋里说的是乡会,怪不得一个个那般激动。 “你是在聚民,”王晏没那么容易糊弄,“说是乡会,办的却是里正、坊正的活计。” “大人误会了,”谢玉琰怎会认输,“我们乡会只做与买卖有关之事。” “何处不与钱财有关?时间久了谁又能分得清?到时候那些坊民,是听坊正的,还是听你的?” “朝廷的事自然听坊正的,”谢玉琰道,“坊正背后是衙署,我背后……” “是人心。” 三个字从王晏嘴中说出来,目光也变得凌厉,仿佛一定要揭穿她藏匿在其中的真正意图。 张氏吓得手脚冰凉,旁边的于妈妈也抬起头来。 谢玉琰微微一笑,就似站在垂拱殿上,看那句句相迫的宰辅,她不再周旋,径直承认:“对,我要的就是人心。” 第65章 看透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王晏淡淡地道:“你知不知晓,凭着你方才几句话,朝廷就可以将你拿办?” 王晏到底还没进入中书,羽翼未丰,谢太后没有让步的道理。 谢玉琰道:“王大人别吓我,朝廷想要将我入罪,也得有证据。” “真想对付我,不如等到我的乡会在大名府人尽皆知的时候再下手。” “不过,到时候来的就该是京中的皇城司,而非大人你了。” 王晏声音冷漠:“皇城司来你也不怕?” 谢玉琰道:“我不过一个寡居的妇人,杨氏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手中没有太多田产和铺子,拿下我,也分不得什么好处。” 三两句话,就将如今的局面说的清清楚楚。 能惊动得上官的事,必定得是块肥肉,一个寡居的女子,即便聚众,也不好说她通敌、谋大逆,顶多判她欲行不轨。 不过到那时,她聚来的人心就有了用处,定会有人为她申冤辩白,而她一手扶持的讼师更会成为她的口舌。 王晏道:“你卖藕炭让那些做木炭买卖的商贾没了利处,你就没想过,他们会不会出银钱贿赂皇城司?” “那不是刚刚好,”谢玉琰笑着看王晏,“我给王大人送了一份大礼。” “寻常商贾,即便有所损失也是正常,做买卖的时候,就做好了盈亏的准备,再说,木炭卖不成了,他们还可以卖藕炭、石炭,只有那些囤积居奇的人,才会算计落空,偷鸡不成蚀把米,而这类人通常都有靠山,否则不敢如此施为。” “他们赚来的银钱,本就是用人命堆积而来,别说亏银钱,即便丢了性命也该当如此。” 谢玉琰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 “我卖藕炭之前早就算准了,即便有人对付我,大人也不会坐视不理,”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大人不能眼看着百姓买不起薪炭,冻死于风雪。” 王晏显然对谢玉琰的说辞早有预料。 “你不记得从前的事,却对这些知晓的明明白白。” 谢玉琰说起这些时,大概连她自己都没在意,眉眼中没了任何内敛,而是遮掩不住的自信。 人总是在做擅长之事的时候,才会暴露真正的自己。谢玉琰眼睛中的光彩,王晏看得仔细。 他就是要拨开迷雾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玉琰道:“知晓这些不用记起从前的事,朝廷贴出的布告已然写清楚。朝廷打开坊市是为民谋利,西北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民间贸易恢复繁荣,让百姓在农忙之余赚些银钱,才能缴清朝廷赋税。” “总归这法令不是为了豪富而立。若是放任他们揽入大量钱财,岂非本末倒置?只有让更多民众、百姓从中获利,才是朝廷想要的结果。” “我卖藕炭、热水,得利钱少之又少,因我将一人赚得的银钱,分给十人甚至百人来赚,他们之下又有多少人得利?只这一件,让多少人冬日里有了活计?且认为,这样的买卖才是好买卖。” 王晏还没说话,张氏一颗心都要跃到喉咙口,屋子里两个人本来在好端端的说话,怎么突然之间剑拔弩张。 而且,不知为何眼前的王主簿和谢玉琰都换了个脸孔,让她觉得异常陌生,张氏不能在这时候不顾谢玉琰,就要开口劝说,却被于妈妈一把拉住。 于妈妈向张氏摇了摇头。 眼看着王晏目光幽深。 谢玉琰道:“大人不能既要这结果,又让我无所依仗。对付豪富哪里容易?非聚集人心不能作为。” “我也不能次次都向巡检衙门求助,贺巡检也不可能永远都在大名府。依靠贺巡检达成一时的结果,贺巡检离开之后,不消半年,就会有新的富商出现,贺巡检的努力全会付诸东流。” “所以,对付那些人的不能是贺巡检,只能是在大名府世代劳作、生活的百姓。” 王晏淡淡地反问:“不是你?” 谢玉琰点头:“是我也没什么不好,被掠卖的妇人、寡妇,我在这里,相信的人会更多,我都能以自身入局,不该得些好处吗?” 王晏的眼睛眯起:“别人得好处无非安身立命,富贵荣华,你得好处能搅动风云。” 屋子里气氛凝重,张氏攥紧了手,几乎喘不过气,生怕谢玉琰再说出什么话,彻底惹怒了这位王主簿。 谢玉琰目光微远:“当一个盘子里满是烂肉,引来一群苍蝇时,与其不停地驱赶苍蝇,倒不如彻底将这盘子洗干净,想要整饬大名府,就需要一个能搅动风云的人。”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这次打断静寂的是谢玉琰怀中的狸奴。 “喵”地一声叫,将谢玉琰和王晏的目光都引到它身上,然后它开始格外专注地舔爪,那模样委实惹人怜爱。 不期然间,谢玉琰心中一软,目光也没有了刚才的犀利。 “大人,”谢玉琰面容恢复成往昔般平静,“我不日就去衙署,询问御营周围早晚市之事。” 这是送客的意思。 王晏却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说与我们同路,”王晏道,“也会为我们办事,不需要任何回报,并非觉得从中获利已然公平,而是不想与我们走得太近,更不想被我们左右。” “万一有一日,贺檀与我被人算计,若是此事对你有利,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向我们下手,成为刺向我们的利器。” “你说我要不要防备?” 她当然可以用贺家、王家的力量做成这些事,甚至危难的时候向王晏开口求助,但那就会真的变成他们手中的棋子。前世她也不曾屈服任何人和权柄,重活一世,就更没理由如此。无论是谁,都别想在她身上系锁链。 贺檀也好,王晏也罢,现在能向他们借力,假以时日他们倒了,她就会另寻出路,有利于她,她会帮忙,与她无关,她也绝不冒险。所以现在要将自己摘干净。 谢玉琰笑道:“与一个商贾牵连太深并非好事,大人天之骄子,将来必定鹏程万里,身上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与商贾来往密切,还是一个寡妇。谢玉琰已经能替王晏的政敌,想到几十上百本弹劾的奏章。 即便政敌不动手,王氏一族也不允许如此。 “若我不在意呢?” 谢玉琰微微一怔。 王晏接着道:“方才娘子不是想要称呼我‘大人’,而是想说大顺城……西北起战事,大顺城乃要冲。” “娘子是要问大顺城战事结果,还是料定大顺城不安稳?” “这岂是寻常商贾能做到的?” “娘子聚人心也挺好,至少要在大名府逗留,眼下同路,谁也走不开,那就将这条路走好,后面如何……谁也说不准。” 他忽然想通了,即便再扑朔迷离,也好过渺无音讯,只要她在他眼前,他终有一日能看透。 谢玉琰神情未变,仿佛没听明白王晏在说些什么,王晏却早就不以她的神情和话语断定真假。 “娘子也不必去衙署了,想要在御营周围做临时集市,只管去做,到时会有参军带人巡查。” 王晏站起身。 谢玉琰忽然觉得王晏这次前来并不是为了阻拦她,而是要证实她的意图。 向前走两步,王晏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向谢玉琰:“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谢玉琰道:“姓谢,名玉琰。” 王晏点点头:“我知晓你的名字了。” 眼前的谢玉琰与他记忆中的外貌仍旧不像,但言行举止却如出一辙。 几次试探过后,他确定自己不会认错,即便许多细节依旧让他想不明白。 十几年前,他曾后悔没有问她的名字。 如今总算听到她亲口说出,就算可能会是假的…… 第66章 追查 王晏走出屋子,刚好遇到前来相送的杨明经,杨明经不知王主簿在三房说了些什么,只感觉他与来的时候不同了,眉眼中少了一丝阴沉。 在门口上了马,王晏径直往衙署而去。 “郎君,”直到进了衙门,桑典才寻得机会开口,“没向杨家要那狸奴么?” 狸奴明明都跑去看了郎君,郎君说明此事,不就能将它要回来? 郎君到底在兜什么圈子?不知晓的,还当他是有意借口来杨家。 “留它在那里吧,”王晏道,“晚上再将它爱吃的肉干送去一些。” 桑典瞪圆了眼睛。 丢了狸奴不说,还要送东西去?这是什么道理?他家郎君怎能做这种吃亏的事? 桑典应一声,脑子里琢磨着如何劝说,只听王晏又道:“安排人手去谢家开的水铺交定钱,让他们准备好,两日后挑水出去卖。” 桑典更是一怔。 啥?还要再贴人手? 桑典正想着,看到了王晏扫过来的目光,立即挺直了脊背应声:“郎君让去办,小的自然无二话,就是……郎君想好了就行。” “那杨家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都往里面钻。”他怕去着去着,就跟那狸奴一样,都回不来了。 王晏皱起眉头,桑典忙脚下抹油…… 王晏进了二堂,找到西北的舆图在面前展开。 贺檀走进门的时候,就瞧见王晏目光落在舆图上,不知道在思量些什么。 “在看什么?”贺檀道。 西北的舆图,应该早就刻在王晏脑海中了,他这样瞧着,定是在思量与西北相关的事。 王晏眼睛垂着,却还能冷峻的面容中寻到一抹杀机。 “鹤春,”贺檀忍不住道,“你可莫要思量别的,我答应过老大人和姨母,不会让你再……” 王晏却没有回应而是道:“有没有关于大顺城的消息?” 贺檀、王晏在外的眼线不少,每日都会有各种消息送来大名府,特别是西北驻军中的消息,贺檀每日都要去查看。 “西边有消息来,没有特意提及大顺城,”贺檀道,“那边如今倒是安分,主要是……” 贺檀提及这桩就忍不住想笑:“西夏国主与他舅舅儿媳通奸的事正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安稳政局要紧,顾不得别的,我看今年关隘该是无恙。” “这国主真是奇怪,他的王位本就靠着他舅舅得来的,坐稳了皇位第一桩事却是行如此癫狂之事。” “不过他家也算一脉相传,当年他母亲也是与他父王私通,被捉奸之后,不得已躲去寺中。这些人就喜欢抢夺别人的妻室,根本不在意礼义廉耻……就这还想尚我们大梁的公主,被天家拒绝之后,又想要与大梁世家女结亲。” 贺檀冷笑一声:“当时还引起不小的风波,朝堂上有人怀疑大梁哪个世家与西夏私通,毕竟从来都是请尚公主,求世家女还是第一遭。” 王晏的心思显然没在这些秘辛上。 “向大顺城加派些人手,做些防备。” 贺檀听着一怔,明明西北无事,怎么鹤春还要他派人前去。 “你这是……”贺檀不解,“听说了什么?” 王晏正色道:“西北能调动的人手,尽量都先去往大顺城,放出斥候打探消息,莫要大意。” 看着王晏这般神情,贺檀也不再追问:“我这就去安排。” 王晏将目光从舆图上挪开,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谢玉琰听到西夏有战事时的模样,带着些许惊诧和怒意。 若是寻常人,应当担忧才对。只有上位者,才会因战事失利而愤怒。 她到底是谁呢?又经历过什么? 王晏走入内间,拿起纸笺开始写信函,从前没想在谢娘子身上费精神,也就不曾仔细去打听她的出身,现在不同了…… 如果她内里是他十年前遇到的那人,那么现在的身份又是谁? 她自己或许也不知晓。 将这些查清楚,将来定有用处。 …… 杨家三房。 张氏仍旧有些担忧,特别是那位王主簿临走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说的大顺城是什么意思?” 王主簿说,这是谢玉琰提及的,可她就在旁边,分明就没听到。 “那王主簿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张氏皱眉,“故意要冤枉你。真的是这样,你也别害怕,上了公堂,我也能为你作证。” 谢玉琰不禁露出笑容:“娘不用担心,那只是王主簿一家之言,我本就没说,他自己胡乱猜测。” 反正无论去哪里,她都不会承认。 她只是在琢磨,到底哪里露出了端倪,让他猜到她要说些什么。 至平八年一月,西夏王率步骑,围攻大顺城,大梁大败。之后西夏屡屡犯边,大梁更是一再退让,以至于后来她听政时,看到西夏的奏报就会涌起一股怒火。 习惯很难更改,大约就是在那一刻被王晏察觉。 她本没想向王晏透露这些,没发生的事,说出来容易引人怀疑。但……这样也好,说不定能够扭转局面。 这就要看王晏的本事了。 这一仗还是小事,明年四月当今天家驾崩,大梁的政局才会跟着改变。 就像她与张氏说的那样,一切都是王晏的猜测,没有任何实证,她也不用去担忧。在未卜先知这桩事上,王晏比她更加熟悉才对,听到别人耳朵中,宁可相信察觉一切的是王晏,毕竟王晏年少遇仙,人尽皆知。 谢玉琰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疲倦,门外也传来杨钦的声音。 “娘,嫂嫂,我回来了。” …… 谢娘子的水铺开了三日,铺子里一直忙碌着,后两日来买水的人愈发多起来,但相比坊市那些新铺,还是略微寒酸了些。 再者,热水本就不值钱,就算门口挤着的人再多,到头来也赚不到多少银钱。 但外面人不知晓的是,水铺交定钱的账目,却记了厚厚一摞。 щщщ?tt kǎn?¢ o 具体有多少,连郑氏都不知晓,她只是听说,有人一次交三个定钱。 怎么可能呢? 郑氏怎么也想不通,难道一个定钱还不够他们用的? 直到董三嫂也带了三贯钱再次踏入水铺,郑氏意识到这是真的。 不止如此,昨晚关门之前,董三嫂还来到铺子,问她第一锅热水什么时辰能出?她将家中木桶放在铺子里,能否烧开了水,先打给她。 董三嫂离开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五六个人,也是问同样的话。 头一锅水,就这样没了。 所以,今日她特意早来半个时辰,就怕误事。 第67章 太多了 “咦,这么早就烧上水了?” “是啊。” 两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来,是谢家米行的伙计。 他们每天都会来水铺看情形。 谢娘子在安义坊开了水铺,他家老爷吩咐,让他们两个盯紧了,但凡有事,无论大小都要回去禀告。 他们混在人群中,偷偷地听着众人说话,不过第二日就被郑氏发现了,将他们抓了出来。 谢大娘子的案子许多人都知晓,不清楚首尾的,这两天也在水铺子门口听了七七八八。来水铺打水、蹭炭火的,都是城中穷苦百姓,对那些富贵人家的做法本就仇视,看到谢家还派了伙计鬼鬼祟祟地溜过来,不知要做什么坏事,登时都怒目相向。 百姓们不敢对付谢家,但总能防备小人,两个伙计被这样一盯,不敢靠得太近,只得在边上对着水铺比比划划,他们不像那些闲汉,敢去要挟买水的人,他们就对着过路行人放出些消息。 “都是骗人的,让人交定钱,到时候铺子关了门,要怎么办?” “买水而已,咋能要一贯钱?” “听他们说呢,还开张三日后涨价,怎么可能?咱们就看着,肯定还是一文一桶水。” “这几日价钱便宜,打水的都不多,再将价钱涨起来……那不是要关铺子了?谁还会来买?” 就这样俩伙计也拦了几个来交定钱的人,当然还有劝不住的,好在这样的人不多,也没什么大碍。 今天一早,伙计赶来看笑话。 杨家谢大娘子的水铺子若是今日就倒了,他们俩肯定能得主家赏赐。 当然前提是,水铺热水真的涨价了。 如果不涨的话,可能还要费一番周折,毕竟散卖一文一桶是真的划算,自家即便用秸秆也烧不出这些。 他们也是眼看着来买水的人一日比一日多。 “今日热水怎么卖?”一个伙计问出最想知晓的事。 哪知平日见他们都要黑脸的郑氏,脸色却出奇的平和:“你们整日守在这里,会不知晓?” “我们东家早就说过,三日后热水价钱便涨起来了。” 伙计盯着郑氏,等着郑氏报出价钱,郑氏却转身吩咐做杂活儿的妇人:“灶火旁腾些地方,东家说了,今日还要送物件儿来。” 妇人应声。 郑氏转了一圈,才想起门口守着的两个谢家伙计:“想知道卖多少钱?” 两个伙计点头。 郑氏道:“你们买水吗?” 伙计摇头。 郑氏道:“不买水,你问什么?” 两个伙计的脸登时一僵,另一个反应得快些立即道:“买,我们买一桶。” “装在哪里?”郑氏眼睛也不抬,“拿来东西给你们盛,我们得银货两讫才是。” 伙计没奈何,只得回到自家铺子,拿了木桶来规规矩矩来打水。 郑氏道:“等烧开了就卖给你。” 伙计瞪大眼睛,看着大锅里翻滚的热水:“那不是已经烧好了吗?” “这是头一锅,”做杂活儿的婆子笑着道,“早就卖出去了,你呀,得等第二锅。” “第二锅好似也卖光了,等第三锅吧!” 伙计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情,水铺的锅极大,这一锅水,用水铺的桶来量,几十桶不在话下,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卖出去了? 分明就是故意磋磨他们。 伙计也不争辩,就冷笑着站在门口,他们倒要看看,谁来买水。 热气顺着窗户向外冒着,天也渐渐有了亮光。 便在这时候,两个谢家的伙计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他们转头看去,只见几个人正往这边而来,两个汉子推着两轮车跑在最前面,跟在他们身后的汉子挑着扁担。 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几个同样推车、挑扁担的人,他们走得格外快,一路行到跟前,额头上都冒了汗。 两个伙计呆愣地看着这些人,目光一直随着他们进了水铺。 还没等他们上前去打听消息,郑氏就向他们招手。 “你们不是要买水的吗?匀给你们一桶。” 两个伙计一怔,不知道郑氏葫芦里卖什么药,方才不肯给,现在怎么就应承了?被几双眼睛盯着,他们也不好闹事,便走上前将手里的水桶递给郑氏。 “一桶两文钱。” 郑氏喊着,伙计将手中的两文递过去。 他们终于知晓了价钱,两个伙计脸上登时露出喜色,热水涨价了,这水铺肯定会开不下去。 不过嘴角刚刚扬起,他们却发现屋子里来打水的汉子比他们更欢喜似的。 伙计正觉得奇怪,就听那汉子道:“帮我装水吧,这车上的五个桶,还有这两个挑桶,都装满。” 做杂活儿的婆子应声,忙上前舀水。 董三嫂气喘吁吁的进门,他们跑得没有几个男人快,不过也刚好赶上计数。 郑氏笑着与董三嫂说话:“都是刚烧开的水,你们可要小心些。” 董三嫂应声:“试过几次了,能推得稳。” 说话间又有几个人挤进水铺,郑氏忙去招呼:“别急,别急,就要打好了。” 董家人将水推走,那些还在等着热水的人,眼睛里泛起羡慕的神情。 谢家的两个伙计,跟着董家人从水铺里出来,然后…… 他们伸手揉了揉眼睛,不过转眼的功夫,水铺门口排了八九个人,而且人人手中都有推水、担水的物什,远处还有人往这边赶来。 两个伙计不敢怠慢,丢下手中的水桶,尾随董家人而去,他们到底要看看,这些人到底在做些什么。 董家的车和担子进了西四厢内的兴乐坊,董三嫂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锣。 “咣”地一声脆响,董三立即喊道:“打水喽。” 片刻后,一扇门打开,头发花白的老翁背着手看向董三:“两桶水,送进门。” 董三应声立即向前。 “您看好了,这是与水铺一样大小的桶,给您舀两桶,再给您碗里加上水。” 都是街坊邻里,老翁自然知晓董家人的品性,眼看着董三给他们碗里也盛上热水,他脸上露出笑容:“晚上莫要忘了,还有两桶水。” “您放心,”董三道,“您是咱们坊内第一户,定然错不了。” 给这家送完水,又有几扇门打开。 有提前订好的,还有径直问价钱的,董三嫂一一应对,很快推车上的水就清空了,董二和董三推着车又往水铺赶去。 伙计彻底愣在那里,他们终于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了,他们在倒卖热水。 所以,这就是为啥有人要赶着交定钱。 两个人撒丫子往回跑,水铺门口热闹,各坊也是一样,他们眼看着那股热气从水铺门口一直扩散出去。 好像整个大名府,一下子全都是卖热水的人。 糟了,这下真的糟了。 第68章 抓人了 杨家水铺不远处,胡江带着几个泼皮聚在那里。 胡江将手中沉甸甸的银钱递过去,身前一个泼皮立即接了。 “昨日你拦了十人,一共五百文钱。” 那布包格外的沉,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泼皮贪心更起,今日他要拦下更多人才是。他转身将银钱递给自家老娘,打发老娘离开,然后立在旁边看着胡江将一包包银钱都分完。 胡江拍了拍手:“今日还是一样各自行事,明日再来这里领银钱。” 说完胡江吩咐跟班:“看着点,别让他们谎报数目。” 几个人忙道:“不敢,不敢。”他们是不敢,耍了花样,以后就别想跟着胡江赚银钱,所以都老老实实地报数,顶多……加那么一两个人。 胡江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银钱是谢家给的。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了雪花,胡江拍了拍肩膀上的落雪,带着人往前走去,今日他要去南一厢,那是贺巡检的治下,虽然不能在那里闹事,总要掌控那边的情形。 几个人走出巷子还没分开,胡江身边的小弟忽然道:“咦,这么早就有人买热水?” “那边也有。” 冬日里,蒸腾的热气着实太显眼。 胡江本还不在意,目光一掠又瞧见两个人推了一车热水往北二厢去。 这么多人?这个情形好似有些不对。 胡江目光就是一凝,正要追上前去看,就看到几个兵卒往这边来,跟在兵卒身边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 男子向胡江等人指了指,说了句话,兵卒立即加快了脚步。 泼皮们吓了一跳,正要各自溜走,却发现另一个方向也有队巡卒,为首的隶卒更是大喊:“站住,便是跑了,也能找到你们家中。” 听得这话,泼皮们只得停下脚步。 “就是他们,他们半路阻拦不让我去打水。” “对,我记得清楚。” 那汉子说话间又靠过来一个妇人,妇人指着其中一个泼皮:“嘴边带了一颗痣,手背还被我抓伤了,他说若是我再敢去水铺,定要我好看。” 那泼皮下意识地将手缩进袖子里。 巡卒见状也知妇人说的八九不离十,转头吩咐道:“将这些人都拿下。” 胡江想要挣扎,巡卒早有准备,三个人冲着他而来。 眼看着泼皮们都被拿下,妇人松了口气,看向身边的婆子:“谢大娘子真的能帮我们写状纸?” “能,我家大娘子说了,这事与水铺有关,我们得管。” 胡江这才发现,与那妇人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管事打扮的婆子。 “刘讼师你该听说过,”杨家管事婆子道,“我们永安坊的状纸都是刘讼师写的,他就在县衙门口等着呢,在那边的还有三四个苦主。” 胡江听到这话眉头登时紧锁,他怎么也没想到杨家还有这一手,悄悄地将他们要挟过的人都聚起来,还请了什么讼师,他在大名府胡作非为许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看什么?” 胡江被推搡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 衙差道:“有话公堂上说。” 衙差带着一众人渐行渐远,于妈妈和杨氏才从街口的树后走出来。 杨氏深吸口气,看向于妈妈:“我现在算是服了大娘子,前三日放任不管,只暗中让人盯着,等将他们都摸透了,这才帮着苦主写讼状,讼状的银钱还都是我们出,那些苦主哪有不告的道理?” 于妈妈点头:“要在这时候抓人,因为今天很重要,不能让他们坏了事。” 杨氏忽然一笑:“这么看来,我跟着大娘子是对了。” 于妈妈深深地看了杨氏一眼:“你现在才知晓?” 杨氏脸上一红,她自然不是,她决定来三房的时候就想清楚了,在于妈妈面前这样说,就是示弱罢了,让于妈妈知晓,她没那么厉害,也不想抢于妈妈大管事的位置。 于妈妈向前走去:“咱们大娘子非常人能及,将来要做的事多着,要用的人手也多,别说你我二人,就算再来十个八个恐怕也不够,所以有多大本事只管用出来,不必藏着掖着,反而让大娘子不欢喜。” 有时候就怕奴婢聪明盖过主子,难免要藏巧于拙。 但是在大娘子面前永远不用动这个心思。 于妈妈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才知晓,人心能那般玲珑透彻。 两个人走到街面上,忍不住驻足,看着那忙碌的卖水人,于妈妈眼睛中有了笑容,杨氏在大名府这么多年,却还不如谢大娘子来几日。 几个水铺子,给大名府的清晨添了道景致。 大家步履匆匆,恐怕挑着的水凉了,这就是为何大娘子设四个铺子,水铺分布大名府的四厢,让那些挑水、卖水的人就近盛水兜售。 真是都想周全了。 而且,于妈妈觉得大娘子后面还有更好的安排,大娘子让她买了不少药材,那些药材还没用上呢。 …… “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谢崇峻皱起眉头,听着管事禀告。 “就是那些交了定钱的人家,”管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们之前没在意,哪里能想到,他们还能从中谋利。” 谢崇峻忙碌了些日子,正想要多睡一会儿,就被管事叫醒,告知这桩事。 “你安排的那些人呢?” 管事就是想说这个:“那胡江……被抓了……我也不敢再去寻别人前去,弄不好就会被衙署盯上。” “那谢……那杨六娘子找了个讼师,到处给人写状纸,胡江刚被抓,状纸就递了上去,我都来不及去打点。” 谢崇峻站起身就向外走去,他要去书房仔细将杨家水铺这桩事理清楚。 “老爷。” 丫鬟刚好端了一盆热水进门,每日早晨,谢崇峻都喜欢用热帕子敷脸,可是今天见到那蒸腾的热气,谢崇峻心底“腾”地升起一股怒火。 冷冷地扫了丫鬟一眼,将丫鬟吓得跪在地上。 谢崇峻走了,管事婆子才上前道:“将她拉下去,以后不必来内院侍奉了。” 丫鬟抽抽噎噎地被撵出了主屋,但很快她就擦了脸上的泪痕,悄悄地去了谢七爷屋里,将听到的都禀告给谢七爷。 谢七爷正盯着桌子上的纸笺看,上面画着一只泥炉,正是杨家水铺摆在外面的那种。 听到谢崇峻着了急,他开口道:“现在只怕他还没看明白。以为水铺做几文钱的买卖不用在意,却没想到热水是便宜,但人人都能用得起,而且早晨用了,晚上还要用,叠加起来可就是大买卖了。” “谢氏自以为家大业大,早就看不起寻常百姓了,自然也不会仔细去思量其中的道理。” 谢七爷说着将纸笺丢入暖笼中烧了:“这不过就是个开始罢了,我那十妹妹更大的买卖还在后面,谢家就要遭殃了。” 第69章 眼馋 丫鬟不知晓谢七爷的意思,不过她听到谢家要遭殃,心中就欢喜的很。 “我娘说了,”丫鬟道,“七爷将来一定能为娘子报仇。” 丫鬟口中的娘子,是谢七爷的生母,也是传言中谢大老爷,谢崇峻最宠爱的妾室。 谢七爷心中冷笑,若是他信了谢崇峻有那般深情,或许他根本没有机会在谢家长大,他母亲到底是如何死的,即便当年的稳婆和郎中都不在了,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能遮掩的严严实实,只要仔细去查,还是能寻到蛛丝马迹。 他五岁前的日子过的还算顺遂。那会儿谢家还没有彻底将母亲留下的瓷窑攥到手中,多多少少还需要遮掩自己的心思。每到他生母忌日,谢崇峻都会紧闭屋门,对着他生母苗娘子的画像不吃不喝。对外更是将他当做嫡子般教养,谢崇峻时常将他抱在怀中,对外说:“绍哥儿最肖我。” 给他取名子绍,就有子承父业的意思。 他还欢喜地攥紧谢崇峻的手,把他高高举起来,俯看整个谢家。 直到母亲留下的瓷窑里里外外换上了谢家的人手,谢崇峻也不再惺惺作态。 那一年他因为去湖边游玩差点溺水身亡。幸好被来谢家做客的商贾救起。那商贾与他外祖父一直做买卖,外祖父过世后,由他生母接掌商贸,两家关系一直亲近,见到这些心中起了疑心。 得罪了那商贾,谢家的瓷器买卖难免受挫。谢崇峻最想的就是将自家瓷窑做大,能有机会为朝廷烧制贡品,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于是他重新成为了谢崇峻疼爱的庶子。 那商贾离开谢家前,颇有深意地让他照顾好自己,莫要轻信旁人,商贾的女儿还送给他一个平安符,他始终都戴在身上。 从那开始每当谢崇峻提及他生母,露出副哀伤的模样,他肚子里都会一阵翻腾,若是不加以忍耐,就会吐出来。 谢崇峻“宠爱”他,他也装作从没发生过任何事,继续如从前一样,与谢崇峻亲昵,跟着谢崇峻身边读书,写的字都与谢崇峻酷似,却又格外贪玩、不成大器,对谢家家业没有任何的威胁,这才磕磕绊绊活到今日。 所以,跪祠堂,挨板子,对他来说都是轻的,为了保命,什么不能做? 他长大之后,手里有了些银钱,就能买通打板子的下人,让自己少受苦楚。 “放心吧,”谢七爷看着紫芸,“我能为娘讨回公道,还能带你们离开这个地方。” 紫芸听着眼睛微微一亮,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娘侍奉过七爷生母苗娘子,苗娘子过世后,她娘就侍奉七爷,就在七爷六岁那年,她娘也不明不白的过世了,她虽然年纪小,却记得她娘尸身上有淤青的伤痕,那时她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七爷捂住了嘴。 七爷说的没错,想要报仇,就得先活下来。 紫芸擦了擦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老爷将我打发去外院,我就探听不到消息了。” “这是好事,”谢七爷道,“外院活儿虽然重,比在他身边安稳许多。” 紫芸当然知晓:“可奴婢,就……” “没关系,”谢七爷忽然笑起来,“你家七爷找到新的帮手了。” 紫芸一怔:“谁?是会烧制瓷窑的师傅?” 谢七爷眯起眼睛:“她可比那些人都厉害,还是谢家送到我跟前儿来的,可能这就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紫芸好似明白了:“七爷说的是……谢……十娘子。” 杨家有瓷窑,而且祖上也有一套手艺,杨家长房夫妇两个都懂得如何烧窑,可惜杨氏看到了别的好处,将老祖宗传下的窑荒废了。 可杨氏应该没料到,那窑又开始点火,烧出来的就是那些泥炉。 泥炉看着做工粗糙,与烧制好的瓷器相差甚远,但他觉得这泥炉能大卖,就像那热水一样,在旁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将泥炉卖出去。 因为大名府只有杨家窑有这泥炉。 杨家窑尘封那么久,谁能记起大名府还有这么个瓷窑?不管用什么手段,用什么法子,让大家重新记起杨家窑,那就算达到了目的。 谢七爷看向门口,看来他也得从屋子里走出去了,去帮帮他的十妹妹。 …… 杨家。 刚刚过去一上午,就有人坐不住了。 谁也没想到,三房谢氏的水铺买卖会那么好,热水不停地送出去,从日出到日中,水铺子门口就没断过人。 其实杨氏大部分族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思,因为他们没拿出银钱与三房一起做这生意,万一生意兴隆,他们岂非亏大了? 当得知三房开的是热水铺时,他们背地里更是没少嘲笑,那谢氏到底对买卖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被谁指了昏招,居然想要卖水赚银钱。 这其中能有多少赚头? 又听说要交一贯定钱时,有人开始忍不住向何氏示好,想要重新将何氏扶上中馈。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第四天的时候,水铺突然就火了。 很多族人都没回过神来,生怕这消息不准,亲自跑到水铺门口去瞧。 “我以为日中后就没人了,哪成想,水车还是一辆辆排过去。” “这还是少的,等吃饭的时候,用的就会更多。” “那些卖热水的人,顺道还卖汤婆子,听说这还是水铺提醒的,从前有人烧不起热水,也不能用那些东西,现在就不一样了……” “多好的买卖,如果谢氏早点说清楚,谁还能不拿银钱过去?” “兴许只是一日热闹呢。”还是有人忍不住说了丧气话。 “怎么可能?”郎妇立即反驳,“热水又不像别的东西,今日用完了,明日还要用。” “别说今日、明日,用慢了都会变凉,谁接到热水不是立即就用光?用没了怎么办?还要再买。” 越说大家越觉得这生意好。 “你说,能赚多少银钱?” 杨氏族人互相看看,眼睛中满是羡慕和后悔。 “我们现在拿了银钱去三房,谢氏能不能收?” …… 三房里,张氏问了同样的话。 “不收,”谢玉琰道,“规矩就是规矩,水铺的买卖,他们都别想再沾手。” 她就是要给杨氏族人立规矩,懂得听吩咐的人,她留着才有用。 张氏虽然心软,但她却什么都听谢玉琰的,绝不会有二话,于是点头:“那我去回了她们。” 族中人不敢来寻谢玉琰,只得去求张氏。 谢玉琰道:“娘不用回他们的话,他们急了定会来找我。” 杨氏笑着道:“这才第一天,往后再看一阵子,那些人只怕要急得跺脚。”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一阵喧闹声。 “我们想见大娘子。” 第70章 后悔 于妈妈看向谢玉琰,不知该不该将族里人放进来。 谢玉琰道:“与他们说,若是想问水铺的买卖,就别进来了。”她是要见杨氏族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于妈妈应声,该怎么去说,于妈妈清楚得很,大娘子从一开始就是要用这生意给族中人立规矩,哪里能这么快让他们见到? “那些人……看样子不会走。”张氏隔着窗子看了一眼,大冷的天,杨氏族人情愿在院子里冻着,也没有挪开步子的打算。 谢玉琰道:“他们现在是好奇水铺子能赚多少银钱,即便进不来,也得琢磨着跟院子里的人打听消息。” 张氏道:“那可怎么办?” 谢玉琰微微一笑:“放心吧,雪越下越大,他们捱不了多久。” 但这些人离开院子之后,还会去找在水铺里管事的郎妇,至于能不能打听出消息,要看她治下如何。 …… “关门吧!” 天黑下来,杨家水铺子才熄火准备要关门。 忙碌了一天郑氏松了口气,脸上也浮起笑容。 屋子里响起“吸呼”“吸呼”的声音,几个陈窑村的娃娃凑在灶台前正在喝粥吃饼子。 郑氏轻声道:“慢点吃,不着急。” 几个娃娃也顾不得回话,只是胡乱点了点头。 郑氏去灶膛里又摸出一块刚刚烧好的热饼,递给了身边的妇人:“你们也都吃。” 妇人们也都露出笑容,忙碌了整日的疲惫在这时候一扫而空。 眼看着一个妇人要往怀中踹饼,郑氏道:“还有多余的,你带回去给大娘。” 妇人不好意思地道:“大家都分两块,我哪里好意思……” “咋不行?”其中一个妇人咽下嘴里的粥,“大娘是咱们村中年纪最大的,当年为了孩子们,才受了伤,落下咳疾,我们多照看些也是应当。” “再说,这是谢大娘子的铺子,大娘子却让我们借用这里的炭火,我们只是雇工,大娘子都能这般照顾。轮到我们,对村子里的自家人,哪里还能算得这般清楚?” 妇人听到这里,眼睛微微发红。 郑氏道:“是这个道理。” 当时砌炉灶时,于妈妈说,大娘子特意在炉膛里留出地方,他们可以借余温烧些饭食,铺子关的晚,天又冷,不吃些热乎的扛不住,反正自家是开水铺的,也不缺这些东西。 郑氏当时就感激地说不出话。 在她心里谢大娘子是极好的。 虽然谢大娘子从不说什么收买人心的话,但她就是觉得谢大娘子懂得他们的苦处,也真心为他们着想。 “我们就盼着大娘子的水铺子永永久久地开下去。” 一个妇人低声道。 众人都有同感。 “好了,”郑氏道,“吃完了,咱们就要走了,明天还要早些来,兴许明日买水的人更多。” 这可不是郑氏胡乱说的。 今天这架势,委实惊了许多人,有些交了定钱却没回过神的人,看到这情形,径直过来打听消息,满脸的跃跃欲试。 冬日里大家都闲着,卖水花的本钱又少,不过就是豁出点力气,谁都能尝试。 “我还听到有人说,明日直接用水车,这样更快。” 像董三嫂一家一开始就准备齐全的人不多,经过了一日,大家心中也都有了底儿,自然忙着置办家什。 吃完了饭食,内屋里郎妇也算好了账目。 “明日会送藕炭来,你们还需多辛苦些。” 郑氏应声:“您放心吧,我定会将数目算好,绝不会出错。”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门板被敲了几下,然后一个体态圆润的妇人走进来。 妇人三十几岁年纪,长了一双弯月般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和善。 “我是西市卖桐皮面的,”妇人道,“从街头数第三家孙记就是了。” 妇人这样一说,杨家郎妇登时想起来:“怪不得看着面善。” 听到桐皮面,陈平下意识地吞咽快了些,好像嘴里塞的不是饼子,而是……浓香的面条。 郑氏也跟着道:“娘子过来是想要订水?”她心里跟着一动,有些猜测呼之欲出。 “不是,”孙氏笑容加重几分,“我就是听说你们铺子烧水用的是藕炭,便来问问,你家的藕炭卖不卖?” 孙氏开桐皮面铺子许久了,煮水煮面,用多少炭火,能赚多少银钱,她脑子里格外清楚,当听说水铺热水两桶一文钱时,就觉得奇怪,为何热水能卖那么便宜? 水铺子不可能做赔本的买卖。 所以当别人都盯着热水能不能卖的出去时,她却已经在琢磨水铺用的是什么炭火了。 毕竟这与她的生计相关。 郑氏的猜测被印证,她压制着心头的欢喜,点点头道:“卖,我们家的藕炭一斤三文钱,不过……” 郑氏指了指自家炉灶:“换成我们铺子的炉灶,烧的会更好些。” 孙氏扬起眉毛:“炉灶还有讲究?” 郑氏笑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忧,若是能定五百斤藕炭,东家会吩咐人给你砌灶,不收银钱。” 孙氏想到了些什么:“是不是过阵子藕炭也要涨价钱?” 郑氏摇头:“今年冬日便是这样,至于明年如何,还要看做藕炭的东西会不会涨价,但东家说了,再贵也贵不过寻常木炭,我们这藕炭却比寻常木炭好烧多了。” 说到这里她特意顿了顿:“不花银钱砌灶的事,倒只是今年有,明年想让我们帮忙砌灶,东家就要另收银钱了。” 这哪里是开水铺,这就是个钩子,将大家的目光引过来,然后处处都是新奇的东西。 藕炭,藕炭用的炉灶,哪个都是一笔买卖。 藕炭用的炉灶,杨家今年砌的多了,明年旁人想用,自然还会想到杨家,哪里还有别人的份儿? 可别小看砌炉灶,那也要赚不少银钱的。 “你们东家可真会做买卖,”孙氏不禁道,“那我今晚能不能先买十斤藕炭?” 寻常炉灶也能烧藕炭,也能试出藕炭到底好不好用,若是真的好,五百斤藕炭而已,算得了什么? 郑氏道:“我这就给娘子取来。” 送走了孙氏,郑氏几个将门锁好,这才结伴往陈窑村走去。 杨家郎妇也提着灯笼往家中走,脑海中都是孙氏拿走藕炭时的模样。怀中是厚厚的账目,眼前是一条大道,即便冒着风雪,她也不觉得冷。 郎妇一路疾行,进了永安坊踏入杨家祖宅,刚想松口气,就瞧见几个人凑在不远处。 “又来一个,问问她。” 郎妇吓了一跳,直到那些人走近了,她才发现是杨氏族人。 郎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杨氏族人上前一步:“你有没有带账目?拿来给我们瞧瞧。” 郎妇下意识地捂住了怀中的账目:“那怎么行,这是大娘子的买卖,账目也只能大娘子看。” 杨氏族人今天碰了一鼻子灰,愈发没有耐心:“什么大娘子?别看水铺有了些起色,就不将族人放在眼里,这个家还轮不到她说话,过阵子二老太爷也是要回来的,中馈还得交给二娘子。” “你也不要走错了路。” 一顿恐吓,让郎妇的心绪反而平静下来。 “这话是谁说的?二娘子?”郎妇说着扬声,“今日谁敢交了账册,以后就别想跟着大娘子做事,谁敢抢夺账册,看我会不会将你们告去衙署。” 说完这话,郎妇看向族人:“是我该劝你才对……莫要走错了路。” “想要看账目?明日一早去水铺子门口算去,就怕你算不过来,”郎妇挺了挺脊背,“告诉你们,这两日还有大事,慢慢后悔,别着急。” 第71章 分利 郎妇的话,明显压住了周围族人的气势。 这么闹腾起来,总归是他们不对,他们也真怕闹到衙署去,谢玉琰也是什么都做得出。 郎妇正想趁着这机会脱身。 “都做什么呢?”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于妈妈提着灯笼缓缓行来,“还不快去堂屋,大娘子还等着看今日的账目。” 有了于妈妈这话,几个管账的郎妇齐齐应声,抬脚向三房院子里走去。 于妈妈眼睛从杨氏族人脸上扫过:“大家还有什么事?这么冷的天,还是早些回去安置了,小心受了风寒。” 族人见于妈妈这副嘴脸,不等于妈妈转身走远,就“呸”了一口:“不过就是个奴婢,背信弃主的没有好下场。” 于妈妈却微微弯起嘴唇,她比什么时候都清楚,自己将来会如何。 …… 谢玉琰坐在屋子中,听着几个管事禀告账目。 “南一厢的热水卖的最好,然后就是西四厢和东三厢,北边的差一些。” “说不得,明日就不差了,”北二厢的管事郎妇道,“下午就有不少人来订水。” 谢玉琰点头:“这两日再注意些,有没有人售卖定钱的契书。” 没交定钱的人,发现这是一笔好买卖,会设法从别人手中买契书,再有就是契书买少的人,也会尽量收一些放在手里。 水铺子就放出那么多定钱契书,这些契书能买到多少便宜的热水,又能赚多少银钱,大致算算就能知晓。 管事郎妇忍不住道:“我也想到了,就是不知晓他们会花多少银钱去买。” 另一个郎妇道:“将来水铺越红火,契书越值钱。” “早知道,我应该让娘家侄儿也来买,好歹是个生计。” 众人议论着,谢玉琰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点点头,转身去内室里捧着一摞文书。 谢玉琰道:“这些都是定钱契书,算水铺子第一次发给大家的利钱。” 郎妇们脸上纷纷露出惊诧的神情。 谢玉琰道:“既然是利钱,自然不是白拿的,一张契书一贯银钱,要从赚的银钱中扣除,而且这契书一年内不能出卖。” “契书只发这一次,日后不会再有。若是有人不想要,我也可以按一份一贯钱给他。” 大娘子说的很清楚了,文书就这些,热水卖的越好文书越值银钱,不要文书反而要银钱才是傻子。 “每个人送来的银钱数额不同,”谢玉琰道,“文书也是按照数额多少下发,最多十张,最少五张,日后分利也是如此,三成留在公中,由掌事来支配,其余的算好数目分给大家。” “今晚大家就将账目做出来,方便日后核对。” 这么晚了不能归家,但大伙儿心里只有欢喜。 为啥?这是天大的好事呗?从前族中做买卖,也不会这么快就分利钱。 大娘子这是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让他们更清楚这水铺子与他们息息相关,这样自然要更卖力的干活儿。 谢玉琰转身走出屋子,几个郎妇立即忙碌起来。 “咱们这位大娘子与从前那些都不同。” 几个人都跟着点头。 旁支族人在族中要受多少委屈,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现在大娘子来了就不一样,虽然还是让她们做活计,但至少不会藏着掖着,凡事都摆在明面上。 …… 回到内室,谢玉琰看向张氏:“算好账目后,那十张契书娘就收着。” 张氏忙摇手:“我们也没拿银钱,这该是你收着。” 谢玉琰又哪里来的银钱,说白了还是何氏那小库房帮他们出的。 “娘心里也有个盘算,”谢玉琰道,“兴许将来水铺子就要交给娘来管。” 张氏登时慌了神:“我哪里能……管这些……不行,不行……” 谢玉琰笑道:“将来买卖多了,娘还能不帮忙?” “那我肯定要帮,”张氏道,“只是……我不会管这些。” 谢玉琰道:“从前娘也管过中馈,仔细些定然能学会。” 张氏鼻子一酸,当年三房倒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现在有玉琰帮着,她感觉到那些被人抢夺走的东西,正一点点地被拿回来。 说完这些,谢玉琰看向于妈妈:“算一算我们能动用的银钱还有多少?这两日都要用出去。” 给出契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省下银钱让她用处。 而这笔银钱,不能从杨氏族中筹得。 换句话说,不能让外人知晓。 于妈妈不敢怠慢应声退下。 谢玉琰拿起面前藕炭的账目仔细看,明日又是热闹的一天。 …… 赚钱的事,总会传得很快。 那些没问出究竟的族人,仍旧不死心,干脆在祖宅住下来,不时地前去查看三房院子的情形。 “灯还亮着,到底有多少账目要核对啊?” “看样子要弄一晚上了。” “这得赚多少银钱啊?” 越是不知晓,越是好奇,就像是有只手在心上抓挠,直到三房的灯灭了,探听消息的人才也跟着回去歇下。 不过才刚刚囫囵睡着,就有人敲门报信。 “水铺的那些管事出门了,我们要不要现在就跟过去,也好算准每日到底卖出多少水?” 天还不亮,就去开铺子了? “不急,”有人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反正还要等上好一会儿才会往外卖水。” “可……我听那些管事议论,说要开门接什么货。” 接货?水铺还有什么事是他们没打听到的? 几个人正怔愣着,就又有人送消息:“你们快去看看吧,咱们永安坊……好像……出了事,不少人聚在坊门口。” …… 何氏一脸憔悴地坐在书房中,桌子上还放着账目,那是她手下的人,盯着那些卖水的人,大致算出他们一日能赚多少银钱。 一个定金契书,每天能买六十桶水,只需要花三十文钱,但这六十桶水都卖出去,一桶两文钱,就是一百二十文,立即从中赚九十文。 怪不得那么多人挑水去大街小巷叫卖。 照这样下去,水铺子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 只要水铺真的能赚钱。 何氏到现在还觉得,谢玉琰是在耍花样,水铺赚不了钱,她只是故意造声势而已,为的是取得族中更多人的信任。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只要她能看透,就能彻底压下谢玉琰的气焰,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二娘子,”管事快步走进门,“三房……三房那边……给永安坊送……藕炭了。” “什么?”何氏一时没有听明白。 管事妈妈道:“从城外拉过来两车藕炭,永安坊的人都赶着去买呢!” 何氏瞪大了眼睛,水铺还没弄清楚,怎么又卖上了藕炭?急切中她站起身,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何氏强撑着稳住身形,管事的声音再度传来:“昨晚三房那边在做些什么,也打听出来了,三房在给所有做水铺买卖的族人分利钱。” 第72章 抢买 何氏从小跟着爹识字、读书,爹说她开智早,嫁入杨家之后,二老太太也夸她精明,她算账一向厉害,也懂得变通,族中和二房都需要打点,所以平日里她绞尽脑汁就是从族中的生意里,多掏出些好处。 不能向族中长辈和嫡系族人下手,那些旁支却任由她磋磨,就像对付三房一样,不给他们工钱,挑剔他们的活计,最脏最累的让他们去做。 即便他们参与了买卖,发利钱的时候,能拖就拖,有时候要晚半年才给,聪明的族人就会送银钱给她。 发粮食还要分个几等……如果不这样,谁会敬畏她这个掌家人? 这样赚来的银钱多了,孝敬二老太爷、老太太时就能体面些,再用小恩小惠安抚族中长辈,谁见到她都要给张笑脸。 这些年大家的胃口却愈发大起来,二老太太总觉得她私藏不少银子,老太爷平日里寻个名目就让她贴补,她拿少了,他们就会生出怨气,二老太太这才想将她从中馈上换下来。 何氏觉得没有谁能做的比她还好了,所有一切都做到了极致,有人还想从中多赚银钱,真是千难万难。 没了掌家权柄,自然也不用再多给二老太爷、二老太太银钱,于是她才放心大胆地将权柄交给四弟媳,等着她闹出乱子,让二老太太也看清楚,到底谁有用处。 谁知道来了个谢氏。 她脑子一热,竟然用谢氏去对付二老太爷。 原本以为谢氏弄出什么花样,她也能接得住,谁知晓…… 谢玉琰每一步,都出乎他意料。 谢玉琰没有碰族中原有的买卖,而是开了新铺子,而且……仅仅过去了四天,谢氏就给跟着她开铺子的人分了利钱。 旁支族人,说好听是族人,其实与雇工也差不多,用得着这样收买和抬举?就不怕养叼了恶奴? 谢玉琰是真的不懂,还是有长远的算计,何氏真是看不透。 这么一折腾,也许族中旁人还不那么着急,但她就快被逼的走投无路了。 “二娘子。” 何氏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刚刚差点摔在地上,幸好管事妈妈及时搀扶。 “快给娘子请郎中。”管事妈妈喊一声,却立即被何氏攥住了手。 “不用,”何氏一阵咳嗽,“我歇一歇就好。” 这时候找郎中,让外人知晓,还以为她因为水铺买卖兴隆,气得发了疯。再说,还有别的事等着她处置。 何氏道:“你说藕炭是怎么回事?” 管事妈妈拍抚着何氏的后背:“就是水铺用的那些炭。” 何氏当然知晓,她早就让人打探出了消息,三房屋中炭盆烧的也是藕炭,那是谢玉琰自己做出来的。 “然后呢?”何氏急切地问。 管事妈妈道:“永安坊那些人,好似提前知晓今日会拉来藕炭,一早就聚在那边等着,车到了之后,就纷纷掏银钱买。” “我瞧着每家都买不少。” 这也就罢了,管事妈妈抿了抿嘴唇:“我看还看了长房的人。” 何氏抬起眼睛:“你说谁?叶氏?” 管事妈妈摇头:“好像是大老爷,但……大老爷许久没出来,模样也变了许多,奴婢也可能看走了眼。” 不可能,管事怎么会认错?就是觉得杨明德不可能会在这里,才不敢确定。 “快……去与老爷说一声,”何氏说完就急切地起身,“给我拿衣服来,我要出去看看。” …… 谢玉琰一晚上睡得很好,屋子里放了两个炭盆,脚下还卧着狸奴,只觉得格外暖和。 早晨起来,更是神清气爽。于是梳洗一下,吃了饭食,谢玉琰就带着杨钦去看藕炭售卖的情形。 杨钦怀抱着狸奴,笑着跟在谢玉琰身边,先生今日要静心写小报,没空理会他们,他刚好能跟着嫂嫂去看家中的买卖。 要知道这四天,他可眼馋极了,恨不得将整个大名府都跑一遍,仔细数数到底有多少人用他家水铺的热水。 两人走出杨氏大门,就看到了热闹的人群聚在不远处。 骡车上的藕炭被卸下来,坊民们称好了,付了银钱就将藕炭抬回去。 李阿嬷站在最前面吩咐:“慢着点,莫要让娃娃拿,你们几个去那边耍。” “再来几个人卸车。” “别挤,别挤都够用,够用。” 那模样生像是张罗自家的买卖。 人多好干活儿,这会儿功夫,两车藕炭已经快要搬完了。 不过…… 好似也要卖光了。 “那些炉子不是给你们的,”李阿嬷提醒道,“你们先用藕炭,泥炉不着急。” 泥炉是给他们乡会准备的,这是谢大娘子提前说好的,看着那些泥炉,李阿嬷脸上就浮现出笑容。 想想他们要做的事,咋能不欢喜? 有坊民道:“这不就是水铺外面用的那种泥炉?不过这个可还要大上好几圈,这里面能放两层藕炭呢,我四处打听哪里卖这泥炉,原来阿嬷都买到了。” 李阿嬷立即走过去护着:“我们先用用看,若是好用,就告诉你们去哪儿买。” “阿嬷,这是你说的,我们要是买不到,就去你家里搬。” 大家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角落里站着的杨明德却听着红了眼睛。 那些泥炉是从他窑里出来的,整整烧了两日才成,虽然跟从前烧的瓷器大不一样,但至少有人想要买回去。 当年封窑之前,他做的那些东西,在杨氏铺子中硬是无人问津,伙计随随便便丢来丢去,磕磕碰碰的不成样子,气得他干脆拿棍子都砸碎了,他的瓷窑也因此被族人封上,再不得开。 他还以为,瓷窑也就这样了,彻底败在了他手中,没想到谢氏找上门。 杨明德好半天才稳住情绪,他转头欲离开,却又舍不得,想要看着他的泥炉被人拿回家去。 “大哥。”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杨明德立即皱眉瞥过去,果然看到了何氏。 何氏生怕杨明德离开似的,快走几步上前,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道:“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出来了?” 杨明德消瘦的脸上满是怒火,他总觉得瓷窑被封,当年是有人背后捣鬼,即便不能确定是谁,何氏也不是个好东西。 杨明德冷冷地扫了何氏一眼:“我何时出门还需你来管束?” “没有,”何氏忙道,“我只是关切大哥,大哥既然出了家门,不如去我们院子坐一坐,我准备些好酒好菜,你们兄弟也好说说话。” 先要将杨明德稳住,何氏才能从长房嘴里打听消息,万一长房也被谢氏拉拢过去,她想对付谢氏就更难了?这样想着何氏向不远处看去,一群人居然在抢着买谢氏做的藕炭。 何氏的眼睛登时冒出火来。 这些人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连这些来头不明的东西也敢买回去用? 坊民们她拦不住,她必须要拦住杨家人,何氏正要继续劝说杨明德。 “不用了,大伯还要与我一同商议些事,”谢玉琰的声音从何氏背后响起,“二伯母改日再来相请。” 何氏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果然瞧见了谢玉琰,几日不见,谢玉琰好似与从前不同了,那目光中带了几分凌厉,让人不能直视,更不敢反驳。 “大伯,”谢玉琰道,“我们走吧,去窑上看一看。” 第73章 垫脚石 何氏眼看着马车从她面前驰过。 那是杨氏最大的一辆车,从前都是她在用,赶车的小厮还是她挑选出来的,现在却要听命于谢玉琰。 这一刻,何氏真切地感觉到了如今自己在杨家的处境。 “二娘子,”管事妈妈低声道,“不然咱们也跟上。” 跟着去瓷窑看? 对,是要去。 何氏正要应声,就看到下人过来禀告:“二老爷说还有公务要忙,就不来了。” 现在连老爷都不肯听她的了。 何氏登时胸口一疼,腿也跟着软下来。 “二娘子,二娘子。” 管事妈妈惊呼的声音响起,永安坊中的人纷纷向这边看来,有人下意识地就往前冲,当看清楚是何氏,就纷纷停下脚步。 “快点将你家娘子抬回去,”李阿嬷看了一眼,“我们身上脏污,就不搭手了。” 说完这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又转过头去搬藕炭。 “大家快点,骡车还得回去给水铺拉藕炭呢!” 坊民们应声,嬉笑着继续忙碌,声音盖过了杨家管事的呼喊。 …… 马车中,杨钦看着自家大伯,然后道:“我许久都没见到大伯了,大伯看着瘦了许多。” “前阵子,我在西市瞧见大伯母和四哥哥去药铺问药,我上前行礼……那会儿大伯母眼睛红红的,四哥哥也满脸担忧,话里话外都在为大伯的身子着急。” 杨明德听到这话,微微一怔,仿佛才意识到他这些年沉浸在忧愁里,忽视了家中妻儿。 “还好大伯精神很好,以后多吃些饭食,”杨钦道,“很快就能回到从前。” “很快回到从前。” 这话让杨明德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身子,而是兴盛的杨氏瓷窑。 杨明德伸手摸了摸杨钦的头,算是给了回应。 “我们现在去瓷窑,那……私底下偷偷烧泥炉的事,不就要被发现了?”杨明德格外担忧,“万一族里阻拦,或是谁来偷学……” “就算我们不说,他们也会知晓,”谢玉琰道,“今日给永安坊搬去那么多泥炉,必定引起了注意。有心人只要仔细查看,就能发现泥炉经过窑火焙烧,进而想到杨家的瓷窑,要前来查看。” “再说,我们马上要改用大窑,到时候烧出的烟气也遮掩不住。” 杨明德仔细思量,是这个道理,谁也不是傻子,怎么能想不到这些? “大名府瓷窑不多,”谢玉琰道,“除了我们和两个散窑,也就是谢家了,大伯觉得谢家会仿造我们的泥炉吗?” 杨明德脊背挺起:“我的手艺,便是仿造,一时半刻也不能烧成一般模样。” 杨钦却听懂了谢玉琰的意思:“嫂嫂说的是,如果谢家也做一样的泥炉,那不是要烧咱们的藕炭?” “泥炉就是为藕炭做的,大小正好,藕炭也更容易点燃,还耐烧。” 这些杨钦都是听谢玉琰说的:“我家先生现在都离不开小泥炉了,每天都要上面煮茶,烤鸡子和枣子。” 杨钦提及这些就眉飞色舞,童先生有个小泥炉,引得那些秀才郎君们,每日都要问上一遍:泥炉到底是哪里购得的。 谢玉琰道:“将泥炉改成放木炭的也不难,我希望谢家窑动手仿造。” 这话让杨明德和杨钦都紧张起来。 杨明德道:“那……岂不是糟了?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就让他们烧,”谢玉琰笑道,“我还怕他们不动手。”其实她也正在逼着谢家来对付她。 她图谋的可不是几间水铺和这小小的泥炉。 杨钦怀中的狸奴突然起身抻了个懒腰,然后优雅地跳到谢玉琰怀中,身体一卷,再次眯上了眼睛。 “朝廷关了和西夏、北齐的和市,到底还是要打开榷场的,”谢玉琰看向杨明德,“大伯想不想与藩人做买卖?” 杨明德睁大眼睛,面皮就是一僵:“送去榷场的瓷器,都要经过朝廷筛选,就算放在杨家窑最兴盛的时候,也恐怕很难被选上,就算选上了,还要那些藩人肯认才是。” 他们是不可能卖泥炉的,所以在那之前得烧出一批能让人入眼的瓷器,还得似谢家烧纸的瓷器那般,在京中有些名声,否则这根本就是妄想。 “有我在,大伯怕什么?”谢玉琰撩起帘子,看向不远处瓷窑上空的一缕青烟,虽被风吹拂,却依旧蒸腾而起,直飞天际。 放在从前,选谁家的瓷器入榷场,不过只需她一句话,现在虽然没有了圣人的身份,但她还是她,所以……又有何难? 有人借着榷场发财,不止卖货物,还贩卖各种消息和机密,甚至与藩人勾结,她早就想去看一看,与那些人比一比,到底谁的心更黑,手段更狠厉。 杨家瓷器很难一下子让人入眼,但……还有谢家做垫脚石。 她既然看准了谢家,谢家也就无法逃脱。 马车停下,谢玉琰被于妈妈搀扶下来,一抬眼她就看到瓷窑门口拴着几匹马。 “大娘子,”杨家下人禀告道,“贺巡检和王主簿来了。” 谢玉琰往前走,狸奴懒懒散散地跟在她身后,贺檀看到的时候,狸奴的尾巴翘起,正在左右乱晃。 这一幕,忽然让贺檀有种感觉,狸奴原本就是谢小娘子的,王鹤春只是偷来养了十几年。 狸奴果然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等谢玉琰停下来后,就蹲在她身边舔爪子。 众人见了礼,贺檀道:“听说你们的大窑快要修好了,我刚好路过,就来瞧瞧。” 谢玉琰这阵子在城中闹出那般动静,贺檀和王晏找来杨家瓷窑也不奇怪。 “你这瓷窑里还有没有烧制好的泥炉?”贺檀道,“衙署要买些回去。” 真是不巧了。 谢玉琰道:“做好的泥炉刚刚都送去了永安坊,还有一批没有着灰,还要等上两三日。” 杨明德哪里能想到衙署还要他们的泥炉,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对,我家泥炉与外面的不一样,要多几个工序,做起来难免慢些,就得劳烦大人再等三日,到时我们定会送去衙署。” 贺檀看王晏用泥炉烧茶烤仁果,别提多惬意,可他这阵子总在大牢里奔忙,就算仁果烤好了,也抢夺不过王晏,于是想要再买几只回去。 没想到不能如愿。 早知道,抢在王晏前面抢走值房那只泥炉,贺檀下意识向谢玉琰面前走两步,想要让谢小娘子匀一只让他带走,他出城好几日,多个泥炉也能自在许多。 却在这时,王晏开口:“谢娘子在修窑?不如带我们去看看。” 第74章 了解 贺檀落在谢玉琰身上的视线被王晏遮挡,只得去看旁边的杨明德。杨明德目光有些涣散,好似还没完全回过神。 杨氏这一家子,若是没有谢小娘子,还不知道要落得什么境地。 “贺巡检,咱们往前走吧!”杨明德被杨钦拽了拽衣袖,才想起来上前引路。 杨家瓷窑,背靠大山,当年祖上买下这块地方,是因为这里盛产瓷石,当年杨氏避祸远走,心心念念回到故土,为的就是这瓷窑。 可惜后来在东山发现更多的瓷石,谢家将地买走,修了大瓷窑。 祸不单行,杨家瓷窑后山浅出的瓷石用完之后,再深挖出的瓷石无论如何烧制都有杂色。 杨明德不甘心,恳求族里,花大价钱买上好瓷石回来烧制,烧的时候却又出了差错,一窑瓷器都烧坏了,即便他拼力用剩下的瓷石,烧出了好的瓷器,价钱却比谢家窑的要高许多,摆在铺子里也是无人问津。 他是眼看着祖宗打下的根基,败在他手中,让他如何能释怀? “四哥哥。” 杨钦喊一声,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出来,正是杨明德的长子杨疆。 杨疆抖动着身上的尘土,疾步上前向众人见礼,杨钦知晓自家嫂子的习惯,抢在前面算是替嫂嫂回了礼。 杨钦刚刚直起腰,狸奴立即蹿上了他的肩膀。 杨明德道:“巡检大人是来看瓷窑的……” 杨疆看向众人,目光下意识地在贺檀、王晏和谢玉琰身上多些逗留。 两位大人不用说了,他得仔细认一认,然后就是六弟妹。 别看六弟妹比他年纪小,却代替了何氏在中馈主事,这次烧制泥炉,就是六弟妹的主意。所以还没见过六弟妹,他心中已经认定六弟妹不一般。 “大窑修的怎么样了?”杨明德道。 杨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照……六弟妹说的修,还得三五日才能好。” 杨明德皱起眉头:“每日多做些,还等着用。” 杨疆何尝不知晓,可是窑要大改,再加上天寒地冻,如何好做活儿? “五日来得及,”谢玉琰道,“这段日子还用小窑就是。” 杨明德不明白,眼看泥炉都有人用了,六哥儿媳妇怎么不着急?不是要赶在谢家那些人没反应过来前,将自家的泥炉推出去吗? 谢玉琰不欲与杨明德仔细说,有些法子,似杨大老爷这样的人,是永远都想不到的。 不如让他一直这样下去。 思量间,她微微侧头看到了王晏投过来的目光。 两道视线交汇在一起,仿佛从彼此眼睛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在设圈套。” “他看出来了。” 虽然无法得知谢玉琰所有的思量,但能确定的是,卖泥炉只是个幌子,或者说,现在的泥炉就是个圈套。 谢玉琰继续往前走去,王晏果然城府极深,听到杨明德那番话,更是要仔细去看大窑了,刚好,她也不怕他来看。 窑内烧了藕炭,将寒气挡在了外面,几个汉子正在加紧修葺,看到来了人忙住手行礼。 贺檀不懂瓷窑,却也发现,这大窑并非修葺,而是在原来的窑体内重新修了个新窑,不走进来瞧,不能发现玄机。 “这是……” 谢玉琰道:“我们准备换用石炭烧制瓷器,自然窑体也要做相应改动。” 就这样说了出来? 能看出贺檀的意思,谢玉琰道:“贺巡检和王主簿帮我们杨家许多,这秘密也不怕两位知晓,在这里帮手的人,也是我们信得过的。” “改烧石炭,还不知行不行,”杨明德有些担忧,“从前也没做过,恐怕要试好几次。” “无妨,”谢玉琰道,“大伯只管去烧,族中会送银钱过来。” 杨明德不敢相信,族里能给他们银钱? “这……” 谢玉琰道:“这笔买卖开始要填不少银钱进去,哪里能靠水铺子支撑?” 再说,水铺子赚的银钱,她还有别的用处。 “真能?”杨明德还是有些不放心,当年就是族人强行封了瓷窑。 杨钦宽慰杨明德:“阿嫂说能,就肯定能。” 既然如此,杨明德也不再思量这些,甚至顾不得还有贺檀等人在,就忙着去看修葺的情形。 王晏道:“娘子准备正旦前开瓷器铺子?” “恐怕是了,”谢玉琰点头,“原本觉得太过仓促,却也不想放过正旦这么好的时候,大家都急着购置物什,说不得我家的瓷器也能卖的好些。” 她家的瓷器?还真的将自己当做杨家媳妇了? 贺檀道:“那就希望娘子新铺买卖兴隆。” 谢玉琰向贺檀道谢:“借贺巡检吉言。” 好似也没什么要说的了,贺檀看向王晏:“我们也该走了。”此次借着抓捕山匪,要去边城探探消息,还是王晏的主意,他作为巡检不能离开大名府太久,必须要早去早回。 王晏点点头,就要跟着贺檀离开,走到瓷窑门口却转过头:“你们这里可还需要工匠?” 自从狸奴来了她这里,王晏就对她身边的事格外留意。 送进来的人,她也没有不要的道理。 谢玉琰道:“王大人若是能帮忙,再好不过。”眼线而已,她从来不怕这些。 王晏从解下腰牌递给杨钦。 杨钦忙伸手接了。 “拿着去衙署,自然有人安排。”说罢,王晏乜了一眼杨钦肩膀上的狸奴。 狸奴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副乖顺的模样。 王晏下意识伸出手,狸奴没有躲避,等那手落在它头上时,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莫要给它太多鱼干吃,养得太胖会生疾症。” 杨钦应声,其实……不知道王主簿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因为喂小鱼干的都是他阿嫂。 肩膀上的狸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瞪圆了猫眼,不耐地向王晏“喵”叫,好似在催促他走开。 踏出瓷窑,贺檀浑身一抖,立即感觉到了外面的寒气。 两个人步行到门口,正要翻身上马,就看杨疆追出来,手中捧着一只小泥炉:“刚好还剩下一个,六郎媳妇让我送来给巡检大人。” 贺檀立即露出笑容,就要吩咐随从给银钱,杨疆道:“六弟妹说,这泥炉烧的不够好,不用巡检给银钱。” 贺檀哪里肯,执意打发随从递出一角银子。 “剩下的用来买藕炭。” 翻身上马,贺檀脸上露出笑容,刚要与王晏说话。 王晏道:“我不在时,兄长少与谢娘子说话。” 贺檀一怔,刚刚得了泥炉,他正觉得谢娘子不错。 “怕兄长上当,”说完这话,王晏催马向前行去,“若是兄长不信……只管看着她如何卖这泥炉。” 第75章 通天路 贺檀和王晏离开之后,也没了旁人,于妈妈立即带着人从马车上卸下两个箱笼,搬去了小瓷窑后的屋子里。 谢玉琰叫上杨明德、杨疆,让杨钦也跟着,几个人进屋中说话。 于妈妈关紧了门,杨钦这才将箱笼打开。 杨明德父子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箱笼里放着的都是一串串铜钱和碎银子。 “这是……”杨明德惊诧地起身。 杨疆也委实一怔。 “这是水铺上拿来的银钱。”谢玉琰道。 杨明德意识到什么,怪不得谢玉琰让他尽管试窑……可之前不是说族中给银钱吗?怎么…… 谢玉琰道:“这银钱不是要用到瓷窑里的。” 说着她微微一顿:“不是用在眼下这个瓷窑里。” 杨明德父子懵在那里,连杨钦也弄不明白谢玉琰的意思了,只有狸奴依旧悠闲地蹲在一旁打量着房梁上的一角。 谢玉琰道:“四哥今日启程去趟磁县,距磁县九十里左右,有一座鼓山,因鼓山上有二石,其形如鼓,南北相对因此而名,我要你用这些银钱去鼓山买地,越多越好。” 磁县,鼓山? 谢玉琰指了指外面:“四哥与大伯学了不少,应该能有所发现,千万莫要买错了地方。” 杨疆回过神:“六弟妹的意思是,那山里能挖出瓷石?” 谢玉琰点头,现在那里或许有些小瓷窑,但不打紧,鼓山那样的地方,现在应该还没被发现。 “买下来之后,记得去衙署请求勘查,年后文书应该就能下来,矿苗不是金、银、铜、铁矿,朝廷会让我们自己筹钱开采,拿到许可,百年之内瓷窑都不用愁了。” 百年之内都不用愁,那就是有很多瓷石在那里。 杨明德登时激动的脸色涨红:“这样的事怎么能交给疆哥儿,我去磁县。” 谢玉琰打断杨明德:“大伯要留在大名府,稳住谢家人。泥炉出窑的时候,你不在会引起怀疑。” “四哥年轻脸又生,去衙署办勘查文书反而容易。” 谢玉琰很了解衙署的小吏,让这些人闻到味儿,定会少不了银钱打点,杨明德一双手伸出来,就是个匠人,说不得小吏干脆与地方豪民联手设局,没有个百十两银钱,别想拿到文书。 杨疆就不一样,朝廷明文,百姓踏勘有所收获,给予酬奖,似杨疆这般年纪的男子,若说自己四处踏勘,不会引起什么怀疑,容易开出文书。 “我能去,”杨疆露出坚毅的神情,“爹身子不好,本就不能在这时候出门,我脚程快,也能速去速回。” 长房的重担本就该他挑起,这种时候哪有缩在他爹身后的道理。 谢玉琰道:“有桩事你们要提前知晓。” 杨明德、杨疆都停下来等着谢玉琰说话。 “这新买的土地和勘查的鼓山,以后是用来开新瓷窑的,这新瓷窑不属于杨氏族中,只能被我掌控,你们若是愿意,可分得瓷窑两成盈利。其余族人想要入瓷窑,都算雇工。” 谢玉琰在这屋中,说的每句话都能惊住杨明德。 杨明德本来欢喜的心,一下子像是被浇了盆冰水,半晌才哆嗦着嘴唇:“那……就不是杨家瓷窑了?” 谢玉琰摇头:“不是。” “那祖宗的家业还是……”杨明德不停地摇头,“不行,不行,若是这般,下去之后我该如何面对阿爷和爹,他们将手艺传给我,就是让我……” “大伯是准备守住杨氏瓷窑,还是守住祖传的手艺?” 杨明德不明白:“这不都是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谢玉琰道,“你若想要传承手艺,何必在意是不是杨氏瓷窑?甚至不必在意,传承之人是否为杨氏子孙,这样即便杨氏都不在了,手艺也能一直得到延续,还能从器具上,窥得你杨氏技法。” “又或者,你在意的只是杨氏瓷窑一直存在,即便后世子孙都不再会烧瓷,那也无所谓,只要能因此获得银钱奉养族亲。” “若是如此,你也不用在意有没有瓷窑了,杨氏走商开杂货铺子,不是也很好?” 谢玉琰的话,问得杨明德心头巨震,仿佛从前坚定的信念,如今在一点点晃动。 “你觉得瓷窑归属杨氏族中,就是最好,”谢玉琰道,“你的瓷窑不就是这样来的?最终又是什么结果?只要是族长和嫡亲长辈就能随意决定瓷窑生死,你倾尽全力为瓷窑谋求一线生机,到头来不敌一句闲言碎语。” 谢玉琰忽然淡淡地道:“若是这样的情形卷土重来,大伯难不成有手段应对?” 杨明德紧紧咬住了牙,当日族人封窑的一幕幕从他脑海中浮现。 “不知大伯如何思量,”谢玉琰淡淡地道,“我做事,绝不允许旁人干涉,我的瓷窑只能我一人做主。” “我给,他们才能拿,我不给,谁也别想有二言。” “只有在窑中做活计的族人,才能得银钱。族中可以供养老幼,却不允许他们倚老卖老,随意插手事务。” 谢玉琰道:“我没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习惯,这树我栽了,就要为我庇荫。我要在磁县开窑,是为了做成大名府乃至北方最大的窑口,在边关榷场上有一席之地,将来可以随贡出海。” “大伯想好了,是准备抱着杨氏技艺留在这祖窑中,为杨氏族人留一条后路,还是与我走这一程?” 杨明德一颗心砰砰乱跳。谢玉琰的声音不停地回荡在耳边。 做大名府乃至北方最大的窑口? 还能随贡出海? 他没想过,杨氏祖宗也绝不敢有这样的思量。 一个眼睛都看不到那么远的人,又如何懂得走出一条通天大道? 至于杨氏那些长辈和族亲…… 杨明德露出惨笑。 没错,就算再修一个新窑,也会落得相同的结果。那些人寻到赚钱的买卖,就会丢下祖传手艺。 他要的是将杨氏技法传承下去,否则他怎么会一直守着这里? 杨明德深吸一口气,话语还没说出口,眼泪先淌出来。 “我听你的,”杨明德道,“能让我一直烧窑,我不要那两成,只要工钱。” 他话音落下,不料谢玉琰却道:“不行。” 第76章 好主意 杨明德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弄不明白为何只要工钱也不行。 谢玉琰道:“今日大伯只想一直烧窑,那是因为杨氏瓷窑残破不堪,能够盘活,已是不易,若有一日,大伯烧出的瓷器为人追捧,瓷窑日进斗金,要如何思量?是否会觉得被我欺骗?” “我用杨氏祖传技艺和眼下瓷窑的境地,可以让大伯心甘情愿为新窑卖命,但这条路必定走不远。不如现在就将利弊算清楚,免得将来生出嫌隙。” 杨明德皱眉道:“我哪里是这样的人?”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即便大伯不会,难免有人挑唆。” “别看从前他们封你的瓷窑,他日便会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我不想处置这些麻烦。” “我拿出两成利,不管是大伯还是长房,都与新窑绑在了一起,不会轻易被割裂,这样我们彼此都安心。” 烧制瓷窑,重要的除了瓷石就是匠人,谢玉琰要将这两样都掌控在手中,以免有人横生枝节。而她给的价钱,对于杨氏长房来说也公平的很。 杨明德看不透六哥儿媳妇的心思,但也明白六哥儿媳妇说的有道理,那就随她安排吧。 杨明德道:“你说如何就如何。” 谢玉琰点点头,喊了一声于妈妈,于妈妈立即将准备好的文书拿过来,跟着于妈妈一同进门的,还有刚刚赶来的刘致。 杨明德父子仔细看过之后,签上了名讳,刘致做了居间人。 等于妈妈送刘致离开,杨明德终究忍不住问谢玉琰:“你如何知晓鼓山中有瓷石?” 谢玉琰微微一笑:“我自有我的法子。”前世时,大名府的磁窑已经很有名气,还有几件作为贡品送入宫中。提及大名府,就会想到磁窑和那偌大的瓷石矿,可现在磁县的瓷石矿还无人知晓。这么好的买卖,她怎么能错过? 看着谢玉琰清亮的目光,杨明德心里一缩,忽然想起妻室与她提及谢玉琰时,说过的话。 “谢氏将从前的事忘记了,但说自己出自书香门第,富贵之家。” “我看也像,寻常人家的女子,哪会这般厉害?” 杨明德亲眼见识到这些,也相信谢玉琰的身份不一般,那些真正的大族,教导子孙总是不一样的,见识也是旁人所不能及。 杨疆道:“那我现在就动身。”租一匹马,他明日就能赶到磁县。 谢玉琰道:“这些银钱,你随身带一些做盘缠,剩下的我托人送过去,他们会在磁县东门第一间邸舍落脚,送钱的人叫石勇,你记得前去询问。” 杨疆应声,也不再停留,取了五贯钱和五两碎银就去收拾行装。 谢玉琰站起身:“这些日子会有人来瓷窑打探消息,大伯只管做自己的事,暂时不要让生人进大窑中查看。” 杨明德点头。 谢玉琰抬脚向外走去,刚出了屋子,狸奴突然跃起,顺着房柱爬上去,三两下到了房梁上,一爪子下去,将一只灰鼠拍了下来,然后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又蹿上了杨钦肩膀,只不过那挺起胸脯的模样,生像是得胜归来的将军。 上了马车,眼看着狸奴就要往谢玉琰怀中去,杨钦悄声道:“阿嫂,我方才瞧见了,狸奴刚刚抓完灰鼠。” 谢玉琰嫌弃地皱起眉头,推了一把狸奴毛茸茸的大脑袋,将它按回杨钦身上。 狸奴立即抖了抖胡须,冲着杨钦叫喊一声。 最近好似总有人与狸奴和狸奴的小鱼干过不去。 “大娘子,”外面跟车的小厮这时候禀告,“有人送来了一封信函,指明要交给您。” 于妈妈撩开窗子去看那封信函,信函下角写着两个字。 “谢七。” …… 谢家。 谢崇峻正看着暖笼中的藕炭。 这藕炭不但没有烟气,而且烧的时间格外长。 屋子里坐着几个管事,正在商议杨家水铺的事。 “不如将那些定钱契书都买过来,”管事仔细思量后开口,“高价都买光了,却不去水铺买水,水铺的买卖不就断了?” 另一个管事道:“水铺反悔再次收定钱该怎么办?” “那就再将这契书抛出,”管事道,“到时候大名府这种契书到处都是,卖水的生意自然也就无法做了,到时候人人都会找水铺退契书。” “再说,水铺承诺三日后不再收定钱,这契书上有千文字作编号,卖出的契书多少可以查证,水铺作假便去衙署告他们,他们的铺子自然也就开不下去了。” 这话一出,几个管事纷纷觉得有理。 几间小小的水铺,放出的契书不多,谢家想要买下,不过就是伸伸手的事。现在发愁的不就是满街都有卖水人吗? 就在这时,窗外有人笑了一声。 管事的声音跟着响起:“七爷,老爷正忙着,现在真的不能进去。” “躲开。” 门还是被推开。 谢七爷撩开帘子,冷风裹挟着浓浓的酒气被一同带了进来。 谢崇峻皱起眉头,这逆子昨晚刚跪完祠堂,竟然今天就又再生事。 “还不到午时你就喝成这般模样,”谢七爷额头青筋浮动,他握紧了身边的砚台,只想立即丢掷过去,“我看是板子打得少了。” 若非马上就要正旦了,他就会命人将这逆子的双腿打断,关在屋中几个月。 “父亲别生气,”谢七爷道,“儿子也是想帮父亲分忧,才会出去吃酒,打听消息。” 谢崇峻冷声:“你打听到了什么?” 谢七爷伸手指了指屋中的管事:“他们说的那法子不行,没有人担水去卖,人家水铺子就不能雇人挑水出去?人家早就想到了这些,若是更早之前想到这法子,可能还有用,毕竟雇人要费一番功夫……” “可现在不一样了,百姓用上了热水,自然知晓这里的好处,用不着人费力地劝说、吆喝,所以买来那些契书没用。” “再者,水铺子热水卖的少了,杨家还能卖藕炭,我打听到已经有铺子从杨家买了上百斤藕炭,如今正在砌烧藕炭的炉火。” “儿子倒是有个好主意。”谢七爷说着跌跌撞撞走上前,他靠着桌案,向谢崇峻倾过头去,刚准备再说话,忽然打了个嗝,一股羊肉和酒混合的臭气径直喷到了谢崇峻脸上。 第77章 唱大戏 谢崇峻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立即向后躲去,肚腹之间也是一阵翻涌,只觉得眼前这个看着尚且年轻的儿子,内里却是一堆的烂肉。 谢七的生母是个大方得体的女子,不说花容月貌,也是难得的清丽,怎么会生出这么个畜生。 怒火烧得更旺了些,谢崇峻几乎咬牙切齿:“你有什么主意?快说。” 谢七这才一脸得意:“水铺子的根儿就在藕炭上,断了藕炭,他们不就卖不得热水了?我听说那藕炭出自城外的三河村,让人将村子出石炭的地买了,不就行了?” 谢崇峻面色更加难看,他还以为这逆子真的有什么主意。既然杨家卖出了藕炭,他会想不到这些? “七爷,您不知道,咱们一早就让人去了三个村,那边都是些刁民,已经被杨六媳妇迷惑,防外人跟防贼……” 管事话还没说完,被谢崇峻一眼扫过去,立即住了嘴。 谢七爷就像是没听到似的,接着道:“我看那藕炭做起来也不难,既然是在三河村做的,村民定然知晓法子,不如花银钱让他们帮我们做,将来杨家水铺子弄不到藕炭,就要来求我们,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那会儿父亲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 谢崇峻觉得这逆子就是来给他添堵的。 他早就想到藕炭,查到了三河村,可那谢玉琰当真有几分本事。三河村能挖出的碎石炭都被挖没了,村子里也找不到藕炭,村民们一问一摇头,只说藕炭不是他们做的,他们只是从邸店里取藕炭帮着运去城中。 城外的邸店,紧挨着驿站,冬日里没有什么商队路过,邸店也就空下来,谢玉琰花了银钱租下,里面放的都是才做好的藕炭。 三河村的村民每日都结伴去邸店,说是接了护院的活计,其实就是在里面偷偷做藕炭。 那邸店就在南城外,贺檀的人刚好管辖,若是在那边闹事,只怕要直接进巡检衙门。 在大家都盯着水铺时,三河村运去多少碎石炭不得而知,更加不清楚能做出多少藕炭。再说,藕炭看着好似不难,试做却没那么简单。 商贾都知晓,货物要么价钱低,要么更为精致,否则无法争出一席之地。杨氏卖藕炭一斤三文,想要低于这个价钱很难,至于精致……既然藕炭是谢玉琰做出来的,谁又能比她更懂这东西? 她选在这时候开铺子、卖藕炭,不就是看准了,他们忙于正旦,抽不出精力对付她。 谢氏是一颗老鼠屎,看着小,她却格外懂得行云布雨,下手又准又狠,他一个不留意,竟然就让她的铺子在大名府开起来。 再不插手的话,应许一年半载,她也能站稳了。 逆子有句话说的没错,他们得从藕炭下手,三河村的碎石炭总有用完的时候,谢氏总要出去买碎石炭回来。 如果没有人卖给谢氏,谢氏这买卖也就做不成了。 谢崇峻眉头锁得更深了些,如果谢氏没有在衙署那般对他不敬,不说什么她的“谢”字,是少一点的谢,他可能还会给她留一条活路。 谢崇峻目光横向谢七:“回你的院子里,这段日子再让我知晓你出去喝酒,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就将你的腿打断。” 谢七爷脸上一闪错愕,满脸的不可置信:“爹,我都是为了家里。之前十妹妹的事,您还让我……” “住口。” 谢崇峻现在最不想提及的就是这一桩。 几句话之后,他已经失去了耐心,看向旁边的管事。 两个管事忙上前搀扶谢七爷:“七爷,您先下去歇歇,老爷这边说完话,您再过来。” 谢七爷哪里肯走:“我还有话没说完呢……”却也由不得他,被管事半拖半拽带出了门。 谢崇峻听着谢七的喊叫声。 “我要去与我娘说。” “爹愈发对我不好了。” “娘……” 谢崇峻看向屋中的其余人:“将大名府附近的石炭矿都找出来,问问价钱,尽量买到手中。” 藕炭用的多了,石炭有毒的传言也能攻破,将来必然打开销路,所以无论怎么看这笔买卖都不亏。 “与杨明经说一声,”谢崇峻道,“让他压着谢氏,尤其不要给她筹银钱,此事成了,他们这次给谢家带来的麻烦,就算过去了,等开春以后,杨家运来米粮,还能送到谢家来卖。” 他要逼得谢氏无路可走。 管事应声各自下去安排。 谢崇峻站起身,料理好谢氏,他就该一心放在瓷器上。京中来人了,告诉他明年要开榷场,京中的老大人帮他走通了路子,谢氏瓷窑的瓷器必须要出现在榷场上。 只要这买卖成了,大名府谢氏的根基又深厚几分,再入开封谢家旁支,谢家八成能答应。 所以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到那时,他也不必束手束脚的,似谢七那般的逆子,随意就能打发了。 …… 两个管事将谢七爷丢在床上,就转身离开。 谢七爷还要挣扎着起身,管事立即看向屋子里的小厮:“管好你家七郎,再惹怒了老爷,不免又是一顿皮肉之苦,院子里的人也会一并被牵连。” 小厮一脸惊惧,急忙应承,等他将管事送走,再回到屋中时,谢七爷已经端坐在桌前,从匣子里掏出密信来看。 他悄悄买下了几个石炭矿,拿到了地契和朝廷下发的开采文书。现在就看十妹妹愿不愿意与他联手,好好坑一坑谢家了。 “十妹妹那边还没送信过来?”谢七爷问小厮。 小厮低声道:“还没有,要不……我再去问问?郎君您就送去一张地契和石炭开采文书,其余话什么也没写,万一十娘子看不明白您的意思,该如何是好?” 谢七爷挑起眉毛:“她会不明白?提议与我联手对付谢家的人,可是她。” 小厮愣在那里,啥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晓? “话不用说的太清楚,”谢七爷道,“我也不用去见她,后面会唱什么大戏,你只要看着就好,一定很是精彩。” 第78章 加把火 谢玉琰回到家中,将手中的地契递给张氏看。 张氏睁大了眼睛:“这是谢七爷送来的?” 张氏对谢七爷还有些印象,代表谢家来送嫁的就是谢七。谢七长得倒是不错,就是年纪轻轻就脸色难看,身子也单薄得很,远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那谢七……不太像是什么好人,这些地契会不会是什么陷阱?” 谢七爷走路摇摇晃晃,一副败家子弟之相,张氏心中很难对他生出什么好感。 谢玉琰道:“这地契是真的,朝廷出具的准采文书也不假。” “那他是什么意思?”张氏道,“为何要给你这些?” 谢玉琰看向杨钦:“还记得我让你给他带的话吗?” 杨钦点头,阿嫂“活”过来之后,杨家、谢家都被卷入掠卖人的案子中。 嫂嫂与他说,定会有谢家人向他打听消息,若是遇到了,无论谢家人说什么,都不要信,因为那就是个做不得主的倒霉蛋。 杨钦道:“当时是谢七爷来找的我,我就将那句话讲给了他听。” 见张氏神情仍旧茫然,杨钦解释道:“嫂嫂的意思是,出了事被推出来挡祸的人,在谢家定然不受待见。” “我让钦哥儿说那些,一来提醒谢七爷莫要损人不利己,卷入我与谢家的争斗,二来也是试着为自己寻找一个帮手。” 至于成不成,谢玉琰不在意,这就像随意丢下颗种子,发芽了就会有一笔额外的收获。 “现在谢七爷找了过来,”谢玉琰道,“想要与我一同联手对付谢家。” 张氏道:“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玉琰道:“我们的藕炭卖得那般便宜,是因为碎石炭不值钱,虽然现在我们有三河村,但三河村的石炭总有用光的时候,想要长久做藕炭生意,手中就要多握几个石炭矿才能保准。” “谢家想要对付我们,就会与我们争夺大名府附近的石炭矿。” “现在谢七爷背着谢家,提前将石炭矿买下,送到我手中,便是为我们争得了主动权,谢家那些算计也就没用了。” 张氏总算明白了,所以谢七爷真的是善意。 不过,谢玉琰从未想过,谢七爷会在这时候帮忙,在她的谋划中也没有这一笔。 现在事情有了变化,她就要好好做些谋算,莫要浪费了这块土地。 之前她还怕谢家不能按她的意图行事,现在有了谢七爷相助,她会更快达到目的,还能从中大赚一笔。 谢玉琰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地契上。 几十年后,大梁大肆开采石炭,作为四京之一的大名府,朝廷在这里设置了两个石炭场,一个是三河村所在,另一个就在北城外十里,正是谢七送来的这张地契。 这块地可以成为引谢家上当的钩。 只要算计好了,她和谢七爷能从中赚不少银钱。 谢玉琰将地契和开采文书递给张氏:“娘先妥善放好,过阵子用的时候,我再与娘要。” 谢玉琰看向杨钦:“有空去寻谢七爷一趟,与他说,将来卖了土地赚到的银钱,我要七成,他三成。” 杨钦眨了眨眼睛:“他能答应?” “能,”谢玉琰道,“除了这三成,他还有整个大名府谢家呢。” 谢七爷能够提前买土地,可见是个聪明的,这样的人定会答应她的条件,她也不需要等他回应,反正那块土地的地契在她手中,这块地是买还是自己留用,都是她说了算。 谢七爷不就是怕她不肯相信,才会将这地契双手奉上,可见在他心中赚钱没有谋算谢家重要。 现在就看怎么烧把火,让这块土地再涨涨价。 杨钦听出些什么:“阿嫂,谢七爷给的这块土地没有石炭吗?” “有,”谢玉琰道,“这块土地上的石炭很多,比三河村还要多。” 杨钦道:“那,为何要卖?” “因为地下的石炭太多了,”谢玉琰道,“就算十个谢家也吞不下。” 这也是为何她没打算买这块土地的原因,不管投进多少银钱,都注定要血本无归。 谢家算是大名府的大商贾,谢玉琰手中缺银钱,到底还是要从谢家取用。 “大娘子,”杨氏进门禀告,“方坊正和李阿嬷他们来了。” 他们要在御营前开早晚市,文书经由方坊正拿去了衙署,如今方坊正登门,应该是衙署批了下来。 衙署这么快应允,一定是有王晏插手。 不能白白浪费了王大人的好意,他们的早晚市也该开起来了。 …… “您说,她要做什么?”杨明经眼睛发红,看着手中的文书。 刚开了水铺,又卖藕炭,这些还没消停,就又来了…… 方坊正捋着胡须,脸上满是赞赏的神情:“你家六哥儿媳妇,当真是厉害,不但帮你掌管中馈,还给坊中做事。” “你能有今日的名望,八成都要归功于她。” “现在好了,她不光自己赚了银钱,还带着咱们永安坊的人一同做买卖,县衙已经发了文书,允许咱们永安坊在御营前街开早晚市。” 方坊正说着露出一抹笑容,转身从李阿嬷手中接过一面招幌,在杨明经面前展开。 “我这个坊正也没帮上忙,就做了这个。” 杨明经看过去,只见那面招幌上写了几个字“永安乡会”,然后方坊正又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递给杨明经。 “这是我的一点意思,算是为永安坊筹备早晚市做些贴补。” 杨明经握着那银子,只觉得灼得手心发疼,在方坊正的注视下只得露出一抹笑容,躬身向方坊正道:“我……这就去寻六哥儿媳妇,问问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坊正放心,这早晚集市定能办好。” 方坊正满意地点头,伸手拍了拍杨明经:“等集市开了,我们一同过去,听说有不少从前未见过的吃食……我可要好好尝一尝。” 杨明经躬身将方坊正送出大门,正要松一口气,就见到一群二十几个人往这边而来,有人手中拿着泥炉,有人拿着瓦罐,还有人推着车,抱着布匹…… 旁边的李阿嬷道:“后天就要将摊子摆出去了,总要大娘子再帮我们瞧一瞧。” 杨明经脑子一阵阵发晕,他那高高堆起的桌案上,是不是又要填不少公文? 明日都有谁要去? 要不要役人跟随? 集市从几时到几时? 只是稍加思量,他便头疼欲裂。 眼看人群从他眼前经过。 “都等一等,”杨明经道,“与我说清楚……” 第79章 准备好 杨明经耳边就像是有上百只鸟儿在鸣叫。 他被牢牢围在中间,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还不停有人插嘴。 “我去看了御营前街那块地不是很平整,我们去之前,还要修一修。” “杨坊正,您看看能不能安排坊中的役人去帮帮忙?” “冬日里土都冻住了,若是换做寻常时候,咱们也不会求到坊中。” “坊正哪里能为这事安排人手?” “怎么不行,当年杨家庄子淹了水,不是还让我们出役去疏通的?杜家失了火,还让我们帮着修葺房子。” “咱们走出去之后,打的可是‘永安坊’的招幌,做不好了,丢的是永安坊的颜面。” 这话说完,许多双眼睛都看向杨明经。 杨明经的心就是一缩,怎么从他做了坊正,永安坊的民风就变了?换成从前,他走在坊中,胆子小的都要躲闪,恐怕开罪了他,被带去服役,现在觉得巡检衙门能为他们做主,他不敢任意妄为……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好吧,他承认,他爹都在大牢里,他确实不敢再有任何错失,否则真的要将杨氏断送了。 别看谢玉琰口口声声是杨家的媳妇,杨家出了事,她只会带着三房离开,将剩下的人都舍弃。 所以,他这算是为了杨氏大局,忍气吞声。 “我会带着人去御营前街看看。” 至于从哪里找人? 杨明经看了看手上都拿着物什的坊众,只怕他找不到太多人,只能向坊中的大户下手。那些人家中的事还没理清楚,与他一样,不敢开罪巡检衙门,正好他理清公务的时候发现,他们都还有徭役没做完。 李阿嬷看着杨明经背手离开,脸上露出笑容:“走吧,快点过去,还有许多事没商量完呢。” 他们会觉得杨明经这个坊副使好?杨家在永安坊这么多年,便是换了个壳子,他们也认识瓤,都是因为谢大娘子,那些好事才会落在他们头上。 平日里对杨明经那般,不过也是将他架起来罢了。谁好谁坏,又有谁不明白? 杨家人看着许多人拥去了三房院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猜测,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开始还没有任何眉目,过了一个时辰,从三房院子中飘来一阵阵香气。 这些人是在开宴席不成? …… 几双眼睛盯着李阿嬷跟前儿的大锅。 这一锅里面是各种下水、豆腐、干菜,还有谢玉琰放进去的“药包”,也正是放下的这些药材盖住了腥气,随着煮得越来越久,反而混出一股特别香浓的肉味儿。 大锅旁摆着许多小泥炉,泥炉上还有一个个瓦罐,瓦罐已经烧开,里面的肉汤和热气不停地顶动着上面的盖子,发出清脆的响动。 光是听这声音,都让人忍不住不停地吞口水,更别提蒸腾的热气夹着香味儿,直往人鼻孔里钻了。 李阿嬷一脸笑容:“娘子给的方子,我回去试了试还真的好用,这香气一整天都散不去。” 旁边的妇人道:“我家与阿嬷家相邻,家中三个小子,馋得找上门,尝到那些下水,做梦都哼哼唧唧咂嘴巴。” 李阿嬷笑道:“等赚了银钱,我请大家吃。” “那哪儿行,”妇人笑,“大娘子不是定规矩了吗?就算是乡会的人互相买,都要付银钱,莫要因为这些事坏了乡人的情分。” 李阿嬷看着那些小瓦罐:“你的汤水也会好卖,大冬日里需要进补。” 这些都是大娘子给他们出的主意。 除此之外,还有人卖煎茶、烤烧饼、做甑儿糕、下片儿汤、蒸山药…… 徐氏还带着妇人们做了不少剪纸、领抹儿、鞋底儿、鞋垫等,到时候摊子往外一摆,几个妇人还会收些针线活儿。 简单的缝补当时就能做,麻烦的活儿就会带回永安坊,下次出摊,或者东家来永安坊中取都使得。 谢家旁支的一个小子,也准备与大伙儿出去赶早晚集市,只不过他卖的东西没那么麻烦,早早就都准备好了,每次大家商量事,他也是坐在那里听着傻笑。 “小山子,”李阿嬷道,“你的摊子也准备好了?” 小山子点头:“好了,也给大娘子看了。” 众人都好奇:“你到底卖什么?” 小山子摇摇头:“到时候就知晓了,不过……可能卖得不多,大娘子也说了,不管赚不赚钱都行。” 等他说完话,将身边的幌子打开,上面写着几个字“顺通水铺”。 大家立即就明白了,这是要在集市上卖热水,可……那得用多大的锅烧水?能不能够用?看小山子神神秘秘的模样,大家也没追着问。 于妈妈带着人抬来一只箱笼,然后打开来。 谢玉琰道:“这是给大家做的比甲,上面印着我们‘永安坊乡会’名字。” 每个上集市的人都有,家中打杂的半大小子也有这样一件比甲。 李阿嬷拿起一件比甲,看着上面的几个字,她不识字,但这几个字她却能念得清清楚楚,乡会的那些规矩,她也能倒背如流。 这几日,永安坊已经有快四十人入了乡会,入乡会的人还会互相举荐,够不够入会资格,由乡人投票决定。但凡入会都要背乡会规矩,李阿嬷一直旁听,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穿着这比甲,更要注意言行。”李阿嬷叮嘱大家。 众人都点头,这早晚市都是谢大娘子筹备的,大娘子这般做,就是让他们能多一份生计,这与乡规中说的一样。 他们也真切感觉到乡会的好处,大家聚在一起,做事也格外快,只要能用得上的,不管是物什还是人力,谁也不会吝惜,短短几日真就让他们准备齐全了。遇到什么事,先想想大娘子定下的那些规矩,八成就能解决,再不行的就是找大娘子寻个道理。 总之从有乡会到现在,还没遇到什么大麻烦。 李阿嬷道:“明日就各自准备好,后天一早咱们就出摊。” 众人齐齐应声。 “来尝尝吃食。” 锅里的饭菜都煮熟了,这次聚在一起,就是要尝试一下,到底味道如何?大家早就肚腹空空,听说能吃了,全都笑着拿起了碗。 又热闹了许久,大家才各自散去。 看着永安坊的人离开,杨家族人猜到了,谢玉琰定是又有什么赚钱的买卖,不然能让那些人笑得合不拢嘴? 于是就在谢玉琰准备抱着狸奴小憩时,杨氏族中的人找了过来。 “水铺的买卖我们当时没能拿银钱过来,但若是大娘子有新买卖,我们是不是能跟着一起做?” 第80章 探听 “都在这里吵闹些什么。” 杨氏族人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二老太太的声音。 杨二老太太被杨明山的次子杨裕搀扶着走进门。 “二老太太。” 族人们纷纷起身向杨二老太太行礼,二老太太却瞧着谢玉琰,那谢氏始终坐在椅子上,神情淡然,没有半点谦恭的模样。 换做平时她一定上前教训一番,可现在……她不得不暂时将怒火压下。 杨家的局面对她愈发不利,从前三房只有族中妇人会来,随着谢玉琰开的水铺子愈发兴旺,做出的藕炭也是一车车卖出去,族中的男子也开始坐不住了。 现在这屋中,就有几个就是曾太翁兄弟那支的嫡亲族人。 谢玉琰没有让位的意思,二老太太只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抬起眼睛扫向四周,胸口总觉得憋闷难耐,她许久没受过这样的压制了,就算老太爷进了大牢,但案子毕竟还没判下来,她亲儿子还是坊副使,这个谢氏却落井下石,不给她半点的颜面。 “我这次来,也是想要帮族人们问一问,”二老太太看向谢玉琰,“之前你说有笔买卖要做,便有几个郎妇带着银钱跟过来,你说的那买卖是不是水铺?” 族人们都仔细听着。 谢玉琰应声:“是。” 二老太太再问:“那水铺的买卖,族里其余人就不能跟着做了?” 谢玉琰淡淡地道:“我有言在先,当时肯出银子的族人,才能做这笔买卖。当日我刚刚掌家,跟随的有之,看热闹的有之,还有些人恨不得我出些错,与当年的三房一样,从此被打压下去,再无翻身的机会。” “既然大家都如此,又怎么能让我不分薄厚,视同一律?” 杨氏族人们纷纷目光躲闪。 谢玉琰接着道:“对我来说,赚些银钱再容易不过,今日能开水铺,明日还会有更大的买卖。” “但……” 谢玉琰说着微微倾身,她怀里的狸奴也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配着它那油亮的毛发,竟然有几分威武。 “就算有再多的银钱,也不能给那些骂我、恨我的人不是?” 这话说出,当中有几个族人神情一变,他们曾私底下骂过谢氏,一个刚进杨家门的妇人,就要执掌中馈?他们怎么可能信服? 再说谢氏那么年轻,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晓,就要在大名府做买卖,听起来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谢氏哄住的那些郎妇,大多都是旁支,嫡亲的族人,尤其是家中还有长辈的那些,即便二老太爷当家时,大家表面上都要一团和气,何氏主掌中馈明里暗里都少不了孝敬,轮到谢玉琰就想换章程? 内宅中馈何氏守不住也就罢了,杨氏的产业她也想插手? 谢氏说的没错,他们是准备看笑话,却没想到谢氏真的做成了这笔买卖。 “六哥儿媳妇这话说的没错,”有个族人忍不住开口道,“不过之所以没有拿银钱过来,也是太过生疏,现在看到你将水铺做的那般好,若是还有买卖,不妨带着族中人一起。” 二老太太趁着这个机会:“那水铺的买卖,我们不能插手,那卖藕炭呢?” 这话说到所有人心里去了。 要说水铺子他们也就忍下了,那藕炭可是更长久的买卖。 而且…… 另一个族人清了清嗓子:“我看……你们卖的泥炉,都是从杨家瓷窑里出来的。” 这才是关键。 谢玉琰已经料到,杨家人知晓重开了瓷窑,定会上门问询。 瓷窑和水铺不同,将杨家瓷窑完全变成她的,难免要费一番功夫。 “这……泥炉总是……杨氏从前的买卖……” “是啊。” 二老太太眼看着谢玉琰的脸沉下来,心中就是一揪。 果然谢玉琰冷声道:“是杨家封了的瓷窑,重开瓷窑烧的是我做的藕炭,用的瓷石也是我花银钱买来的,做泥炉的是大伯,与诸位有何关系?” “那块地……是杨家的。” 有人忽然小声说出来。 “既然如此,”谢玉琰道,“我们换个地方重新建窑,是不是就与杨氏族中完全无关了?” 屋子里登时一片安静,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杨明德现在已经全听谢玉琰的了? 众人互相看看,当年杨明德哀求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若是就这样背弃了族中,也不是不可能。 眼看拿捏不住谢玉琰,族人们纷纷看向二老太太。 二老太太攥起手,她着实不想与谢氏说话,但是想想尚在大牢里的老太爷和杨明山,她只得忍耐。 而且,她方才一直盯着旁边的张氏,谢玉琰提及要换个地方重新建窑时,张氏显得有些紧张。二老太太觉得这其中有蹊跷,谢玉琰其实根本没有余力再建瓷窑,也就是说,她手中的银钱,定然已经花的七七八八。 “族人不是这个意思,”二老太太道,“也许别的买卖咱们不懂,但烧窑的事,还是明白几分的,大家也想帮衬一把。” “对,是这个意思。” 有人忙跟着应声。 二老太太接着道:“当年封上瓷窑,也是没有法子,烧出的瓷器着实卖不出去,若是你能有法子,族中愿意出钱出力。” 这次谢玉琰终于开口:“我们也只是试着烧一些泥炉,到底行不行还要慢慢尝试。” “那没关系,”族人道,“有什么需要我们帮衬的?开口就是。” “这次都听六弟妹的。” “大娘子说要如何,我们便如何。” 谢玉琰听着这些话,等到嘈杂声渐渐停歇,目光微微闪烁:“眼下的确有一桩买卖。”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跟着欢喜。 谢玉琰道:“不过……与之前一样,我不会向你们说要如何做,愿意跟随的族人,明日就拿着银钱来三房。” “这次依旧是三日为限。” 屋子里的族人互相看看,有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人欢喜中透着忧愁,毕竟谢玉琰这次又没说明白。 到底拿多少银钱过来,还是有人拿不定主意。 话说完了,谢玉琰没有再逗留的意思,抱着狸奴站起身:“我就不送诸位了。” 等到谢玉琰离开屋子,杨裕才将二老太太搀扶起来。 走出三房院子,就有族人跟上了二老太太。 “老太太,您说说,这次她要做什么?” 二老太太冷笑一声,还能做什么?就算他们不来这一趟,谢玉琰也会再闹出动静,目的就是让族人心甘情愿地掏银子给她。 她来这一趟,是为谢家打探消息,顺道说服族中那些老东西,从中插一手,到时候与谢家里应外合,彻底将谢氏拿下。 二老太太道:“她要做什么……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知道,她手里定然没有了银钱。”不然张氏不能那般紧张,以谢氏的性子,也不会如此痛快地答应族人送银钱过来。 杨氏族人不禁惊诧:“那水铺赚了不少银钱,赁铺子,雇人花不了太多,那些拿了银钱的郎妇,拿走的是定金契书……” “或许她用银钱买了地。”能挖出石炭的地。 这就是谢家想要她探听的消息。 第81章 凑热闹 二老太太带着杨氏族人离开之后,于妈妈、杨氏和几个郎妇又纷纷进了门,众人也不说话,就等着谢玉琰吩咐。 片刻后,谢玉琰抱着狸奴走出来,目光一扫道:“都在这里做什么?” 于妈妈低声道:“二老太太他们这阵仗……我们是不是该做点准备?” 看着是好事,却也怕有人在其中动什么手脚。 而且,这次拿来三房的银钱,定然比之前要多得多,换成旁人少不了要有些安排。 谢玉琰淡然道:“还似从前一样,每日将账目拿给我瞧。” 说着她看向于妈妈:“若是小库房不够用,将族中大库的钥匙拿来。” 大库房的钥匙还在何氏那里,但这样的情形下,何氏也不得不交出,否则就可以用族务来压她。 于妈妈应声。 谢玉琰道:“各自散了吧!”说完转身又回了内室。 就这样? 于妈妈和杨氏几个人从屋中出来,她们仍旧不想离开,于是径直去了西侧的小房中说话。 杨氏看着于妈妈:“这么大的事,娘子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来的那几个,可是杨氏嫡亲族人,家中还有长辈在的。” 那些人与她们可不同,家中还有长辈能说上话,若是他们能被收揽…… “嫡亲族人低了头,整个大名府杨氏就真的被大娘子攥在手中了,日后族人任由她吩咐,钱财也任她安排。” “也许这话说早了些,但凭着大娘子的厉害,有什么办不成?” 于妈妈早料到族人会后悔,定要来求着送银钱,等到这一刻来的时候,心绪难免跟着波动。 但,二老太太一看就是满心算计,她也担忧族人背地里有所谋算,就像当年他们帮二房拿下三房一样。 掌家之争,从来不是两房的事,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推波助澜。 别看谢氏算不上大族,真的将族人都管束起来,并不容易。便是二房这些年一直管事,对那些族叔也得毕恭毕敬,可大娘子执掌中馈以来,不但没去拜见过任何嫡亲长辈,还让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这些人表面上听从大娘子安排,也许早就心存不满。 于妈妈正是因为这些,才会留下想要听大娘子说几句话。 可是看大娘子那模样,对这桩事半点提不起兴致。 仿佛只要这些人来了,就会被她所用。 这样一对比,她们更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简直给大娘子丢脸。 如同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于妈妈清醒过来,她看向杨氏:“既然你都清楚,没什么事大娘子办不成,又在欢喜什么?这不是早晚的事吗?” “将大娘子交待的都做好,”于妈妈说到这里目光凌厉,“你们都是最早跟着大娘子的,大娘子为人如何?你们也都清楚,若是有人想要使些银钱,从你们嘴里掏出些消息……” 众人面色一紧。 于妈妈道:“不用等到大娘子,这里的人就先饶不了她。” 大娘子的手段她们是见过的,哪里敢有别的心思? “谁还想过从前的日子不成?” 杨氏这话,也说进了几个人心里。 “我们各自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早些过来。” 三房上上下下都忙碌着,谢玉琰却是真的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她一早起身吩咐门房准备车马,准备去御营前街。 杨钦晚上没睡好,前半夜脑子里胡乱思量,一会儿算计明日会有多少银钱送过来,一会儿又想着永安坊的早晚市会不会热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却感觉到脸上一疼,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狸奴从他脸上蹿了过去。 想到这里,杨钦看着怀中的狸奴,总觉得它是故意的。 “前面不远就要到了。” 外面的小厮禀告着,不过刚走过这条街,马车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杨钦兴冲冲地撩开帘子张望。 然后……他就瞧见了热闹的人群。 现在天还没有大亮,却已经有成群结队的人往御营前街去。 “阿嫂,好多人,好多人。” 于妈妈笑着道:“这些日子,卖水的人四处帮我们传消息,御营前街头一次开市集,远处就不说了,这附近几个厢的人,难免要来凑个热闹。” 马车走不动了,众人只好步行。 杨钦正是看到热闹就欢喜的年纪,想快些跑过去瞧,却又怕离母亲和嫂嫂太远,走几步就转头等着。 随着离市集越来越近,杨钦怀中的狸奴也开始耸动鼻子。 “好香,”杨钦不禁道,“是李阿嬷的手艺。” 有了香气的指引,准备逛市集的百姓明显加快了脚步,很快耳边就传来吆喝声。 张氏忙向杨钦挥手:“慢点走,别挤丢了。” 谢玉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茶楼,茶楼上如今还冷清,只有三两个人站在二楼看热闹。 “娘,我们过去吧!” 谢玉琰提前在茶楼定了雅室,这样便能看得更加清楚。 杨钦脸上露出几分不舍。 “钦哥儿去吧!”谢玉琰道。 杨钦却摇头:“人多眼杂,我得陪着娘和阿嫂。” 话音落下,他怀中的狸奴叫了一声,仿佛也在跟着应和。 一行人进了茶楼。 掌柜立即迎上前:“怪不得您定得这么早,也是想来凑凑热闹?” 谢玉琰没说话,张氏先道:“没想到人这么多。” 掌柜笑容更深了些:“昨日里,永安坊坊副使带着人来修整地面,就引来不少人围观。” 张氏有些诧异:“为何?” “那都是些富裕人家的族人,”掌柜道,“从前哪里见他们服过劳役,大伙儿就觉得新鲜呗?” “偏巧又在咱们茶楼下面,大家便提及永安坊发生的那些事。” “这越说,大家就越好奇,都约好一早来瞧瞧。” 都猜到这集市会不同,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一个个穿着相同的比甲不说,他们用的炉灶好似都一样,大炉子里烧炭,烧好了,再往小炉子里填。 很快街面上就热气蒸腾。 wwш ?Λ n ?c〇 “门口那小哥儿看到没?顺通水铺的,知晓他卖的是什么?” “洗面汤,放了中药熬的。” “啧啧,你说说,这样的买卖都能让他们想到。” “这热水,算是让他们卖出花儿来了。” “还有那大锅……”掌柜向集市中间指了指,“里面都是些下水,一勺二十文,随便你自己盛。” “我看,这就是给御营那些人准备的,他们力气大,一勺子下去,盛得更多,自然就更划算。” “不信几位就等等看,等御营合练散了,那些兵卒来集市,肯定都会围在那里吃喝。” 掌柜话音刚落,就听到阵脚步声,然后一股卤肉的味道传过来。 紧接着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御营的人不知晓,七爷我一勺下去,也盛起来不少。” 第82章 十妹妹 谢七爷走到雅室跟前,伸手敲了敲门。 茶楼掌柜忙迎出去:“这位郎君,屋中有客了,不如……” 谢七爷将手凑在嘴边“嘘”声,然后笑着道:“七爷我最喜欢热闹,从这里往下看,最为清楚,掌柜莫要拦着,兴许里面的客人心好,肯让我去拼个桌儿。” 掌柜正不知说什么才好,谢七爷咳嗽一声开口:“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帘子掀开,杨钦抱着狸奴走过来。 谢七爷一瞧,笑容更深,伸手就去摸杨钦头顶:“这娃娃看起来好生面善,瞧着什么都好,就是个头儿矮了些。” 杨钦最讨厌别人说他矮,第一次见到谢七爷时,这人也在马车里行龌龊事,还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 他捂住鼻子道:“进去少说话,免得熏着别人。” 谢七爷却不生气,突然弯下腰,冲着杨钦“哈”了一口气,杨钦一时没能躲闪开,气得瞪圆了眼睛。 不过谢七爷也趁机绕开了他,走进了雅室,眼前一亮,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径直落在里面的女子身上。 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寻常,面容清丽,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来雕饰,坐在那里却格外的显眼。 谢七爷见过谢玉琰,只不过那时她躺在棺木之中,他没有端详她的相貌,只是想看清楚,自己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惜那会儿烛光太暗,他没有看清她身上还有伤口,更没察觉她尚活着,否则定会在谢家闹出些波澜。 好在,这个十妹妹也是命大,在下葬之前竟然醒转过来。 谢七爷正思量着,视线中的谢玉琰抬起眼睛,一道清澈带着几分凌厉的目光径直撞过来,让谢七爷下意识躲闪,记忆里,在棺木中瞧见的脸孔立即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面前的人。 谢七爷顿了顿,才又回过神,竟上前行礼道:“叨扰了。” 谢玉琰、张氏等人没有回应,谢七爷便吩咐小厮:“将买来的吃食拿过来。” 这里是市集不远,东西端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谢七爷好像被香味儿一冲,方才涌上心头的忌惮和恐惧,也消散了不少。 “这也不知是谁的主意,用药材来炖肉,”谢七爷道,“七爷去京城的时候,听说达官显贵都喜欢喝药茶。那些士大夫们,上朝、睡前都得来一碗。” “七爷我,还到处求方子,”谢七爷伸手指了指面前的下水,“嘿,现在也不用了,我看这下水,比那药茶更好。” 说完话,谢七爷舀勺汤水送入嘴里,闭着眼睛仔细品了品,然后眼睛跟着亮了:“才尝的时候,觉得其中的味道有些奇怪,但不妨碍汤头醇厚,可想而知炖在其中的东西,不管是下水还是菜干,都会带着一股肉香。” “吃食就要味道特别些才好,食习惯后,要觉得其余的都寡淡无味。” 谢七爷说完又尝了一口下水:“这里面一定有生姜和茱萸。” 茶楼掌柜来添水,听到谢七爷这话,不禁也吞咽一口:“被这位郎君一说,我也想尝尝。” 谢七爷登时将碗护起来,煞有其事地道:“我可是不给的。” 掌柜忙道:“郎君说笑了,我怎敢向郎君讨吃食,自然是要伙计买来。” 谢七爷却露出一个笑容:“你想吃,恐怕要等明日了。” 掌柜想问为何,就听到下面又是一阵嘈杂,几个兵卒顺着人流走入了集市。 “看看,合练散喽,那锅下水也要被抢光了。” 张氏也忍不住向外看去,果然瞧见兵卒打扮的人,径直奔向那大锅,李阿嬷与他们说了两句话,最前面的兵卒就撸起了袖子,拿起长勺向锅中舀去,这样一来,在他周围聚集了更多看热闹的人。 然后笑声、惊呼、议论交织在一起,整个集市在这时才真正热闹起来。 谢玉琰抬起手倒茶,掌柜见状带着人退了出去。 客人饮茶就是要清静,他们不宜再停留。 “十妹妹,”谢七爷此时才露出笑容,“你准备的如何了?可还需要七哥再加一把火?” 谢玉琰淡淡地道:“锅就在这里,就看你能捞多少。” 谢七爷眼睛一亮,笑容更深些:“十妹妹这话说到七哥心坎上了。” 谢七爷知晓谢玉琰最近应该会来寻他,最不济也会让人带句话,他也没想前来见面,不过看到那热闹的“永安坊乡会”集市,他就忍不住了,立即就要见见这位十妹妹。 他就喜欢这样聪明又直接的人。 “十妹妹一勺能给多少?” 谢玉琰轻轻敲击了三下。 三成。 谢七爷微微皱眉,显得有些委屈:“那些地我就花了许多银钱,用光了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银钱。” 谢玉琰不为之所动,而是道:“忍了十几年,你为的就是银钱?” 谢七爷神情一敛,他感觉到那道清澈的目光与他相对,然后轻轻一扫,立即将他藏匿的起来的秘密看了个清楚。 “你父亲、嫡母、亲族都在。” “夫妻和睦、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将这些拿走,不够?” 谢七爷彻底沉静下来,甚至略带错愕,不过到底看过太多,让他很快回过神,又换上满脸笑容:“这么多人,一个个对付起来,着实不易,十妹妹肯帮我?” 谢玉琰道:“何必一个个的来?只要将支撑这些的东西拿掉,便都会露出真容。” 谢七爷眼睛忽然幽深,跪在祠堂里的时候,他嘴里念的是谢氏家规,心中喊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贪婪、无情、阴险、奸诈。 这些人怎么配活着? 杀了他们也容易,但不足以宣泄他心中的愤恨,他要揭穿他们的真面目,再让他们死。 这就是谢七爷一直留在谢家的原因。 才一个照面,他心中的思量就被看得清清楚楚,他并没有觉得恐慌反而欢喜,多亏他早早看清楚,十妹妹果然是个厉害人。 谢七爷这次放声大笑,笑得格外欢快。 “十妹妹,”谢七爷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谢玉琰,“你说吧,日后你想做什么,七哥都陪着你。” 笑得过于剧烈,谢七爷眼角竟然闪动着一点泪光。 “衣服上少洒点酒,”谢玉琰道,“熏人。” 谢七爷有些不想走了,眼前这十妹妹委实太有意思。 “对了,从今往后,我跟你姓,”谢七爷想起来,“就是那个少了一点的‘谢’。” 谢七爷带着小厮离开雅室时,刚好遇到刘讼师,两个人对视一眼,谢七爷的笑容更深了些,刘讼师不认识他,他可是清楚此人,眼下在大名府所有讼师当中,势头正盛,是因为跟对了人。 十妹妹已经开始着手文书了,手脚当真是快得很。 多年的仇恨,就像一座山似的压在他肩膀上,许多时候让谢七爷喘不过气来,可这一刻他却发现,自己轻松了许多。 …… 雅室里,刘致将厚厚的文书取出来,递给谢玉琰查看。 “这是地契一共四本,一份给三河村,一份给娘子,还有两份送与衙署和商税院。” 谢玉琰站起身:“那就劳烦刘讼师与我一同去趟三河村,今日就将文书签押好,送去衙署。” 刘致一怔:“这般着急?” 谢玉琰道:“刘讼师还要帮我再去买几块地,一块用来安置三河村村民,另外两块……” 刘致接口道:“莫不是也有石炭?” 第83章 着急 谢玉琰没有回应刘致的问话,脸上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两块地就在宝德寺的后山,与永安坊同属南城,三河村搬迁过来之后,也落脚在南城外,往来礠州都要从南城进出,拿下永安坊之后,下一步就是南城。 “走吧,去三河村。” 谢玉琰下了茶楼,就瞧见又有几个兵卒向集市跑去。 “一勺下来满满一大碗,可比吃每人五十文的宴席要痛快多了。” “你也吃不到好宴。” “你能吃到?” 几个人说说笑笑,兴冲冲地往里面走。 还有妇人拿着小瓮,打了洗面水回家。 谢玉琰看着这烟火气,笑着登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往西,从西城门出去不远就是三河村。 几个汉子守在村口,看到谢玉琰前来立即回去报信,很快村民们就出来相迎。这么大的阵仗很快引起周围村里人的注意。 片刻之后,方坊正和三河村所在的里正都到了。 方坊正笑着道:“今日是大事,既然衙署文书都已经办好,我们就来做个见证。” 里正也跟着点头。 两个人是今天一早才知晓的,谢玉琰居然买下了三河村的土地,土地买卖双方自行定价,价钱却也超过大名府寻常田地,不止如此,谢玉琰还购置了南城外的土地,用来迁移三河村村民。 “这可不少银钱呢,”里正道,“也多亏遇到了谢大娘子这样的买家。” 地里发现矿藏,对寻常百姓来说,不算什么好事。 百姓们被以各种借口抢夺走土地的比比皆是,有这样土地的百姓,无力开采矿石,还要背负赋税,无奈之下,只能将土地贱卖,甚至有人被逼无奈,干脆逃离家乡做了流民。 所以三河村能遇到谢大娘子,当真是天大的运气。 用一块三河村的土地,换一块南城外的土地,两块土地大小相近,绝不会让村民吃亏,除此之外村民还能得一些卖地的银钱,等到春耕后,刚好用这笔银钱在南城外盖新屋。 这样的好事如何能不让人羡慕? “大娘子不如也去我们村中看看,说不定我们村中也有矿苗。” “对,我们村中的田地也不好种,地底下定是有东西。” 不等谢玉琰说话,三河村的人就拆穿道:“赖四,你家的田地不长农物,可不是地里有什么矿藏,而是你忘记了洒种子。” “他哪里是忘记洒种子,他家连种子都没买哩!我看你就是想要骗新屋住。” 大家说笑间,就将三河村卖地的消息传开来。 以至于,谢玉琰还没走出三河村,村口就已经站着几个乡民,他们手中捧着石炭,请谢玉琰去村中看看,是不是有矿藏。 于妈妈带着管事回应众人:“我家大娘子会让人去勘查,果然有石炭,再另行商议价钱。” 即便这样劝说,还是有人一路跟着杨家车马进了永安坊,这下子用不了多久,整个大名府都会知晓,杨氏谢大娘子买地公道。 …… “她这就是故意的。” 谢崇峻听到消息还没说话,谢二老爷谢崇海已经开口。 谢崇峻着实没想到谢玉琰会买三河村的土地。 谢崇海道:“我们也才打听到,三河村村子里面都是石炭矿。” 谢崇峻看向二弟:“确定属实?” 谢崇海也是满脸愤怒,只觉得被谢氏耍弄了:“我将三河村外,那个矿坑的矿主找到了,大哥不信就问他吧!” 谢崇海话音落下,立即就有两个下人搀扶着个中年男子进了门。 见到男子的情形,谢崇峻皱起眉头:“何故变成这般?” 商贾被下人安置在椅子上,因着屁股上的伤口,他也不敢落座,只能斜靠在那里,不停地用帕子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谢崇海替商贾回道:“唆使村民害人,被衙门杖刑,差点就没了性命。” 商贾似被打丢了魂魄,面色惨白,好半天才稳住气息,哆哆嗦嗦地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三河村民开荒的时候探到了矿苗,他得到消息,便与衙署文吏勾结将土地买下,雇三河村民为他采矿。 也是在采矿时,在村中发现更大的矿藏。 买下整个村中的土地委实太贵,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引村民私下开采,造成土地塌陷,到时候三河村的人都死了,土地也就会被朝廷收回,他再花些银钱打点,将这田地买到手中。 “石炭没有多少人肯用,卖不上价钱,否则我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主意。” “早知道碎石炭都能做成藕炭来卖,当日我就花银钱收了,转手就能卖个好价儿。” 现在不但银钱没赚到,还被打丢了半条命,那作假买到手中的土地,也判给了三河村。 商贾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你让人去村中勘查了?那村子下面有多少石炭?” 商贾伸出手:“那可多了,挖了不到三米,就看到了矿层,打了好几个洞都是如此。” 听着商贾这话,谢崇峻恨不得伸手将他掐死,既然早就探到矿藏,为何还要节外生枝?否则哪里轮得着谢氏? 现在土地已经被谢氏握在手中,一切都晚了。 下人将商贾带出去。 谢崇海沉声道:“之前听说谢玉琰的藕炭,都是用矿主付给三河村的碎石炭做的,想着找到矿主,命他不要卖石炭给谢氏,就能彻底断了谢氏石炭的来路,即便找不到那矿主,小小的矿坑也用不了多久。” “没想到真正的矿藏在村中,谢氏与三河村的村民早就悄悄拟定了文书……” 谢崇海摇头:“被谢氏这样一搅和,那些地里发现石炭的人,也不会轻易将土地脱手。大哥,可能我们得另想别的法子。” 谢崇峻是一刻也容不下那谢氏:“那妇人诡计多端,真的这次放过了她,让她将买卖做起来,下次想要再向她下手只怕会更难。” 谢崇海皱起眉头:“那该如何是好?” 谢崇峻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他本没想要动用那些人手,现在看来不得不如此。 “从西边调一个勘矿之人前来,”谢崇峻道,“我要让他仔细给我探清楚,三河村地下是不是真的有石炭?” “除了三河村之外,大名府还有没有别的石炭矿藏?” 谢崇海目光闪烁:“可是周经略吩咐,眼下这样的时候,不能动用那些人,免得被贺檀发现。” 谢崇峻神情坚定:“我只用一个勘矿之人,除非他是神仙能掐会算,否则……绝不可能查出端倪。” 第84章 不缺钱 谢崇海仍有些顾虑,坐在一旁迟迟没有开口。 谢崇峻见二弟那模样不禁皱起眉头:“贺檀不在大名府。” “我在衙署有眼线,贺檀带兵出城了,说是带人剿匪,实则朝廷密信命他前去边城巡营。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解决干净,万一让京里来的人,知晓我们谢家还有这些麻烦,你还想将瓷器卖去榷场?” “还是大哥想的周全,”谢崇海彻底明白了,他站起身,“我立即就让人写信去调人。” 谢崇海离开屋子,谢大娘子赵氏也从内室出来。 倒上热茶,赵氏才低声道:“老爷为何如此忌惮那妇人?这眼见就是正旦,其实有些事缓缓办也使得。” 听到提及谢玉琰,谢崇峻面色更加阴沉:“你没见过那妇人,不知晓她的秉性。” 谢崇峻在外经商,从达官显贵到贩夫走卒,见识过太多人,一个眼神,便能将对方身份猜个大概。 那谢氏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生出惧意。 否则一个妇人而已,如何能靠着几句话,将他压制住? 达官显贵家的女眷,也就不过如此。 最近他常会担忧,谢玉琰的身份真的不一般。不过他又会心生疑惑,真的出身高门,怎么可能甘心嫁入杨家,而且进门就成了寡妇。 哪个妇人不依靠夫君过日子? 嫁与这样一个夫家,就算找回了娘家又如何?定然是回不去了。 至少他见过的高门女眷没有谁是这般行径。 无论如何,那谢玉琰都不是善类,她能对他说那些话,就是不准备放过谢家。 谢崇峻相信自己的判断。 既然已经结了仇,就千万莫要她翻身。 谢崇峻打发走了赵氏,继续处置事务,不知过了多久,就听院子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两个管事正在外面与赵氏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谢崇峻开始不想理会,谁知那声音越来越大,他立即将书册丢在桌案上。 屋子里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赵氏忙走进来。 “出了什么事?”谢崇峻沉声道。 赵氏面色有些难看:“家中管事和小厮打了人,被扭送去了县衙,县衙那边派人刚报了信。” 没有一桩事能顺心,谢崇峻豁然起身:“让人去问清楚,到底因何闹起来?” 他派出去的人,不会无故动手。 赵氏道:“都是因为买地的事,咱们看上的一片山地,是一户人家才买下的,那户人家靠着挑货赚了些银钱,就想在山中养果树,听说咱们是谢家人,就带着管事去看地里的情形,管事在地里看到了石炭,便与他们谈价钱。” “本都说得好好的,谁知道那户人家突然变卦,硬说我们不是那个‘谢家’。” 管事下了大牢,只觉得冤枉,便将所有事都说出来,盼着家里给他们做主,但有些话传回来了,赵氏却不好说出口。 眼看着谢崇峻面色愈发难看。 赵氏道:“他们说咱们这个谢家不可信,他们要卖就卖给那位谢大娘子。” 谢崇峻心中一震,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衙署时,谢玉琰那番说辞被他压下了,但他知晓,总有一日那妇人还会旧事重提,果然…… 赵氏道:“分明是他们闹事在前,现在却反咬一口。” 谢崇峻皱起眉头,显然他在意的不是这些:“管事有没有伤人?” 这一问,让赵氏抿起嘴唇:“混乱的时候,确实不慎将打伤了那家的人。不过也不重,就是磕破了头,伤了条胳膊。” 谢崇峻这下真就坐实了谢家恃强凌弱。 不管是不是他们的错,眼下都不能再生事。 那管事是赵氏身边的人,谢崇峻这般,赵氏也只得忍下:“这桩事蹊跷,应该是有人背后捣鬼。” 刚刚派出去人手,就出了事,显然是早就有安排。 谢崇峻如何不知晓,正是这般,他才不能花银钱打点,以免陷得更深。 “好生安抚管事家中人,这番受些苦楚,他日从大牢里出来,定会有所补偿。”这时候就要有所取舍,等都安排好了,还怕没有机会报复? …… 谢家大爷的院子里。 谢子章正坐在桌案前看书,丫鬟哭哭啼啼地进门:“大爷,您可要救救我爹,我爹都是被冤枉的。” 丫鬟的爹就是那被送入衙署的管事。 谢子章放下书册,看着那梨花带雨的美儿,想到妻室许氏回了娘家,脸上立即露出一抹笑容,方才身上那抹文气散得干干净净,他伸手将丫鬟扯入怀中,用嬉笑的声音道:“让我瞧瞧,莫要哭,我答应你便是,谁敢向我们谢家的人动手?我定饶不了他们。” 谢子章屋门被关紧,屋子里传来几声嘤咛。 谢七爷刚好从那院子外路过,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容,他在家四处点火,慢慢的烧,让谢家大事小事不断。 谢七爷深吸一口气,看热闹的感觉可真好。 …… 永安坊,杨家。 才过去两日,大库房就抬进去了好几只箱子。 何氏看着不禁眼红。 “今天又去了多少人?”何氏问身边管事。 管事道:“嫡亲族人有五家,还有一些旁支……” 杨氏的旁支有一多半都到了三房那边,谢玉琰先笼络的就是那些人。 “我主事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银钱。”何氏攥紧了帕子,手中拿着这么多银子,无论做什么能都赚来银钱。 “他们怎么都那般信她?” 管事欲言又止,现在不止是杨氏族人信谢大娘子,外面那些人也是一样。 “二娘子,您不知道外面人如何提及她,”管事低声道,“都说她与大名府谢氏不同,她心善、明净,否则做不得水铺的买卖。” 何氏怒气冲头,脸也跟着涨红:“她在外面那般有名气了?” 管事点头。 永安坊乡会热闹起来,乡会头一家永远是“顺丰水铺”,见到那水铺就能想到谢大娘子。 再加上大名府谢氏下人横行乡里,被人告到衙署,这么一比……坊间传言四起。 三房那边的势头是谁也挡不住了。 说话间,就看到几个汉子往三房而去。 “这些是三河村的人,”管事向何氏禀告,“大娘子买下了三河村的土地,现在就为采矿做准备了。” “昨日来的是勘矿的人,今日该商议购置采矿物什了。” 何氏才躺了不几日,怎么再起来的时候天都变了? 何氏喃喃地道:“采矿的物什?那要花多少银钱?” 管事抿了抿嘴唇,是要花不少,可现在三房不缺钱啊! 第85章 担忧 何氏很想去三房看看情形,可现在她连那道门都进不去。 “又有人来了。”管事声音刚落,就瞧见六七个汉子走过来。 “都是大娘子让人寻来的,等春耕之后就过来采矿。” 何氏皱起眉头:“这么早就开始找人了?” “还给工钱呢,”管事道,“现在每人一天六十文钱,主要是听工匠传授采矿的手艺。” 采矿还需要什么手艺? 何氏捂着闷疼的胸口,族中长辈居然都不管,眼看着谢玉琰这样用银钱? 真是疯了。 “扶着我去找二老太太。”何氏道。 管事垂下头:“二老太太那边说,最近身子不舒服,谁也不见。” 杨明山的小儿子杨裕天天都过去说话,怎么没见人拦着?何氏攥紧了衣襟:“他们这是嫌我没用了。” 还有一桩事,管事不忍心这时候告诉何氏,却又不得不提:“今天一早我遇到了于妈妈,于妈妈让咱们做些准备,过两日要盘点大小库房。” 何氏咬牙道:“大小库房现在不是都在他们手中?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管事抿了抿嘴唇:“有些布帛是要正旦时赏下去的,您还记不记得。”那些布是被虫蛀过的,当时放在小库房是为了陷害三房。 现在…… 何氏脑子“嗡”地一下,几匹布还能拿下谢玉琰吗?那些人会不会相信,谢玉琰贪图那点好处? 如果他们不信,那又会如何? 管事吞吞吐吐:“于妈妈……” 何氏深吸一口气:“那老东西还传了什么话?” 管事道:“于妈妈说,谢大娘子有事要交待咱们去做,奴婢怕是……怕是让咱们分发腊赐。” 到时候郎妇们领到虫蛀布,哪里肯放过她? 何氏想到那些被送去衙门的人,还有谢玉琰身边整日写讼状的刘致,登时双腿发软。 管事低声道:“要不要去买通于妈妈,让她帮忙将布帛换出来。” 刺向别人的刀,如今刀刃对着的是他们自己,怎么也不能就这样迎上去。 何氏忽然觉得自己脚底下已然没了路。 …… 三房。 杨氏族中的两个账房先生,从一早到现在就没能停下手中的笔,因为要支用的银子着实太多了。 用来打造用具的木材和匠人就要花不少银钱。 还要向朝廷的铁匠铺买铁锄和铁搭,这都是采矿必备的物什。 更别提大娘子提前支给雇工银钱了,这都是从未有的事。 可这位大娘子又是个独断专行的,谁也不敢轻易劝说,只得按吩咐做事。 谢玉琰看向三河村的几个汉子,石勇带人去了礠州,留下几个人仍旧做藕炭,这些人中采矿最厉害的就是孟九。 谢玉琰吩咐孟九:“凡是送去三河村的汉子,你都要照我说的教他们挖矿、采矿。” 三河村外的石炭坑,被县衙还给了村民,村民又卖给了谢玉琰。 在三河村人看来,谢大娘子最可信,没有大娘子他们别说要回石炭坑,明年春天都会死在村中。 再说,他们手中拿着矿坑也不踏实,卖给谢大娘子反而更好,大家也不用想别的,只要听大娘子的安排就行了。 孟九看了看屋子里的人。 谢玉琰道:“有什么话?不必避讳。” 孟九这才道:“咱们采矿也有些年头了,没见过哪家用这么多木头去支撑的,用木料多,坑挖的慢,而且这得花多少银钱?” 孟九生怕谢玉琰的买卖赔钱。 谢玉琰道:“出事了呢?” “寻几个老师傅带着,一般不会有事,”孟九道,“万一运气不好,那也没法子,大家都知晓,怨不得东家。” 虽然朝廷有法度,但闹出人命,通常也就是赔些银钱。 采矿人,多数都死在这上面,干了这活计,心中就有了准备。 按大娘子说的,一步步这样搭坑,矿石背出的少,也赚不了太多工钱。 “朝廷有法度,”谢玉琰道,“矿坑出事责问矿主,而且矿坑坍塌,一切都要重新再来,你不怕丢命,我怕赔钱。” “既然为我做事,我说如何就如何,能不能赚银钱,赚多少,用不着你们思量。” 孟九看到谢玉琰冷峻的目光,整个人一缩,只得老老实实躬身:“都按娘子的吩咐做。”大娘子似是生气了,他不敢再有二话。 谢玉琰道:“只要不故意偷懒,矿坑无论挖多久,我都照给工钱。” “反之,若是谁没有支撑好木料,见渗水不报,不按规矩做事,不但不给工钱,屡教不改者永远别想再来我这里做工。” 孟九应声。 谢玉琰看向屋子里的雇工。 “我给的工钱多,规矩也多,若是觉得做不到,趁早离开,免得立了文书又要后悔。” 几句话就将屋中所有人震慑住。 矿坑塌陷的事有许多,但矿坑大多在荒郊野岭,加上矿主有意遮掩,坊间百姓并不清楚,到底如何骇人。 直到朝廷石炭场出事,那些情形才出现在奏报上。 所以,她不允许有任何人在其中耍什么小心思,只要他们规规矩矩做事,最好不要有半点差错。 说完这话,谢玉琰接着道:“还需要些工匠,等到春耕之后,愿意来杨家的,现在与我们立文书,提前给三个月工钱。” 几个账房摆弄着手中的筹算,最年长那个不禁摇了摇头,藕炭卖的是不错,但价钱太低了些。 春耕过后,天就开始暖和了,用藕炭的人也就越来越少。大娘子将银钱都放在矿坑中,一时半刻不能拿出来,万一有个用处,可就完了。 不能赚银钱,没法支撑杨氏商队,整个杨氏很快就会被拖垮。 等到人都退出去,老账房忍不住开口劝说:“大娘子,应该多留些银钱在手中,正旦的时候,祭祖、宴席都需要公中出银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为族中算账这么久了,见到的也多,别看现在族人都送银钱来,等到月余就会与大娘子要利钱,大娘子若是拿不出,他们心生疑虑,非要将自己那份儿银钱拿回去,大娘子要怎么办?” “大娘子收下银钱的时候,只说没到日子要回银钱的人,日后都不能跟着您做买卖,却没说不给退还。” “一个两个族人大娘子还能勉强应对,人多了只怕贺巡检来了也无济于事。” “您手里一旦没有了银钱,那些安排也无以为继,只有赔钱的份儿。” 当时老账房就觉得不妥,但因为有族中太爷们在,他也不好说话。 方才听大娘子安排各种事宜,看出来她面冷心善,才来劝说,着实不想三房再重蹈覆辙。 那时三房还有田地和屋子能赔给族中,现在……大娘子要怎么办?将自己的水铺子给出去? 老账房说出这些,谢玉琰还未回应,旁边的张氏已然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脑海中一幕幕正是从前三房发生的那些过往。 第86章 火候 张氏想到了他们三房被族人逼迫时的情形。 本来能赔出的银钱就不多,每个人都怕自己拿不到银钱,所以不会有人与他们讲道理,更不会有人替他们说话。 谁站在他们那边就会一同被族人怪罪。 张氏生怕这种事再落到谢玉琰头上,她紧张中,伸手去拉谢玉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玉琰看出张氏的思量。 “现在的三房与从前不同,不是他们能算计的,”谢玉琰淡淡地道,“我花出去的银钱,自然都能赚得回来,先生只要做好账目,确保每一笔都能查清。” 老账房点点头,他该说的都说了,能不能听进去就是谢大娘子的事了。 离开的时候,他在院子里看到赶来的刘致,刘致身边还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脸上有一块淤青,显然是受了伤。 老账房大致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再次摇了摇头。 谢大娘子毕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再怎么样也还不够沉稳。 可能是将二老太爷他们送去了大牢,又开了水铺和早晚集市,就觉得一切都在掌控……其实哪有那般简单。 还没将整个杨家握在手里,就开始与谢家斗,莫不是觉得真能压大名府谢氏一头? 屋子里,杨氏端了热茶给那妇人。 妇人向谢玉琰和张氏道谢:“两位娘子真是好人,还帮我们找了讼师。” “到底与我有些关系,”谢玉琰道,“你们若非将他们认作了我,也不会有这一遭。” 妇人看起来格外淳朴,就像个寻常的村妇,不过从进门之后,她目光中没有初到陌生地方的忐忑和好奇,说起话来也很是流利。 这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就像谢玉琰思量的那般,这是谢七爷安排的人手。 谢玉琰道:“谢家有没有再派人上门?” “没有,”妇人说完微微顿了顿,话音跟着一转,“他们这样的人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谁知道会不会贿赂官爷……” “这也就罢了,可能还要登门来恐吓,让我们撤回诉状。” 妇人仿佛想到了格外可怕的事,浑身跟着一抖:“我家男丁都受了伤,只剩下老弱妇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我真怕……” “别急,”谢玉琰道,“我来帮你想法子。” 妇人一脸欢喜:“谢谢大娘子,您真是善人。” “你那山地还卖不卖?”谢玉琰道,“若你愿意,就按一亩地十贯来算价钱。” 妇人连连道:“卖,卖,那谢氏仗着在大名府有些银钱,就豪取抢夺,竟然一亩地只给五千文,还逼着我们立即签下文书。” “我们买的时候还花了几贯钱,哪里就能这般卖了,就是因为不从,一家人才会被他们打伤,卖了这些地,我们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妇人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谢玉琰道:“等衙门将官司了结,你就来杨家,我给你们银钱,与你过土地文书。” 妇人向谢玉琰行礼,当即让刘致帮忙写了状纸,这才离开杨家。 谢玉琰看着那妇人的背影,妇人说会有人前去家中胁迫,就一定会有,即便谢家不想闹大,谢七爷也会想法子推波助澜。 “拿王主簿的腰牌去趟巡检衙门,”谢玉琰吩咐于妈妈,“就说我需要两个人手。” 剩下的事也不用太着急,等谢家的名声传开些再说,这些就像李阿嬷大锅的下水,非得到了火候,才能十里飘香。 …… 边城军营。 王晏借着篝火看手中的密信,一股焦糊味儿从鼻端传来,他下意识地看过去,置于火上的兔子冒着一缕缕青烟。 “哎呦,”贺檀快步上前,“就让你看一会儿,怎么就弄成这般模样?” 贺檀一边用刀子将焦糊的兔肉割下,一边道:“出了城之后,你就心不在焉,怎么?有什么事不放心?” 王晏淡淡地道:“你不在衙署,那些人恐怕会动手脚。” “那不正好捉个正着?你又不是没有留眼线……” 说着贺檀向王晏手中看去,神色就是一肃:“有消息来了?他们还真的动了手?” “没有。”王晏将密信递给贺檀。 贺檀仔细看过去,然后眉毛慢慢扬起:“我们才出来几日,这谢小娘子就弄出这般动静,她在衙署的那番说辞我还记得,真的就对上了谢家。” 贺檀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你将桑典他们都留在大名府,是不是算到会这般?” “我猜到她会做些事,但没想会这么快,”王晏道,“以为她会慢慢布局,过了正旦再向谢家动手。” 贺檀微微一笑,只觉得王晏言不由衷,真的没料到,会事先做这样的安排?还让手下人将谢小娘子的事每日禀告。 生怕人转身就会不见了似的。 贺檀道:“若是担忧那些人趁机动手脚,不如早些回去。” 边城巡营后,他们还准备去往宗城,见领兵的守将,此人有子侄在大顺府,必然知晓那边的情形。 “不用,”王晏道,“我们不在,那些人才敢行事。” 贺檀眼前一亮:“你是说谢家敢在这时候,动用那些人?” 王晏割下块兔肉放在嘴中:“人被怒气冲头,可能做傻事,若再置身恐惧中,就只会行险棋。” “也就是……蠢招。” 贺檀琢磨着这话:“我突然发现大名府比咱们这里有意思。” 火光在王晏眼眸中明灭,但他一定要去宗城,证实心中的猜测。 “兄长快点吃,”王晏开口道,“我们还要赶路……天亮之前,没有吃食。” …… 大名府谢家。 谢崇峻看着账管事手中的账目。 “杨家那边怎么说?” 管事道:“杨二老太太让人送来消息,谢玉琰又买了十亩地,这样算来,光是这几日,就买了土地上百亩,按一亩地十贯来算,已经一千多贯了,这还不算三河村的田地。” “算起来,她手中的银钱,也应该用的差不多了……” 谢崇峻皱眉:“杨氏一族不可能只有这点银钱。”他不能贸然动手,必须要算计周全,一下将谢氏按死,让她没有翻身的可能。 第87章 解忧 对于谢崇峻来说,这两日格外难熬。 大名府就谣言四起,谢氏族中甚至有人前来问情形,谢氏在衙署说的那些话,也被有心人刻意传了出去。 谢老太爷也责怪他,竟然放任一个妇人到了这一步。 一个妇人? 对付这妇人,不输于应对外面那些达官显贵。 有些安排他暂时不能透露,只得先安抚住老太爷,等着勘查矿脉的人传回消息。 管事将周虎带进书房中。 周虎摘下头上的斗笠,上面已经积了层雪花,脚上的长靴也被磨得发旧,他微微抬起脸,黝黑的面孔,棱角分明,脸颊上有几道伤疤,更添狠厉,不过看到谢崇峻的时候,眼神中多了些许恭敬。 谢崇峻知晓,周虎能如此,都是因他背后的人,肯给谢家这个颜面。 “谢大老爷。”周虎声音低沉。 谢崇峻道:“劳烦你们了,等事成之后,你们在大名府逗留些日子,我定然好生款待。” 周虎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容,算是承了谢崇峻的好意:“西北还有事,等谢大老爷这边了结,我们就要急着赶回去。” “对,对,”谢崇峻压低声音,“大事要紧。” 周虎等人离开时,他送上银钱也是一样。 周虎抿了一口水接着道:“冬日是不勘矿藏的,但谢大老爷着急,我们才来走这一趟。”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所有的勘人之中,我对大名府最为熟悉。从前听说这里出过盐井,我因此将城里城外都翻过一遍,大名府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知晓个七七八八,否则在这样的时候,决计不可能勘查清楚。” 谢崇峻听得这话,刚要松口气,周虎却道:“西城外的三河村下面的确有石炭,而且矿藏不少。” 谢崇峻的心登时沉下去:“那……石炭一时半刻挖不完?” 周虎摇头:“挖不完,我看到的只是浅层,再往下挖,或许还有更多。如果有人靠着石炭吃饭,就可以安心了。” 谢崇峻想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怪不得谢氏那般肆无忌惮,真的早就找人勘清楚了。 找到了石炭矿,说服三河村的人将土地卖给她,才会在城中开水铺、卖藕炭。 真是下了一盘大棋。 在他们都不知晓的情形下,做了这么多事。 看着谢崇峻面色阴沉的模样,周虎接着道:“大老爷让我勘查的另外几处山地,虽然也有石炭,远不及那三河村,昨夜我们挖了个坑看了,石炭颜色发灰,采出来也不一定堪用。” 也就是说谢玉琰手中的土地中,除了三河村,其余的都不足为虑。 但要如何应对三河村? 谢崇峻的面容越来越沉。 周虎见状微微一笑:“其实还有一处矿藏……” 谢崇峻眼睛一亮,立即道:“在哪里?还请周兄弟告知,谢某必有重谢。” 周虎道:“北城外十里处,土下不到两尺已见石炭,且炭块黝黑、细腻,看起来不输三河村。” 谢崇峻盯着周虎,神情中难掩喜色,看来他向西北求助是对的,真就让周虎勘到了矿脉。 周虎目光微深:“不过,谢老爷也得快些动手,我能找到那矿藏,是因为在大名府遇到了熟悉的勘矿人,这才一路跟随他找到了北城外。” “冬日里,能让他们在大名府附近走动,定是花了高价,若是勘到矿藏,雇他们的人,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几乎在同时,谢崇峻已然想到雇人勘查的是谁。 谢玉琰。 也只能是谢玉琰才会这样做。 “不过,”谢崇峻不太明白,“三河村地下既然已经有了石炭矿,为何她还要那么着急,花大价钱请人四处勘查?” “大老爷是说,雇那些勘矿人的,与买下三河村土地的是一人?就是大老爷准备对付的谢大娘子?” 谢崇峻一怔,没想到周虎已经知晓谢玉琰:“你怎会知晓?” 周虎用沙哑的嗓子道:“我们勘矿人,到了一处地方,自然要打听些消息,能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更利于我们寻矿。” “再者,我常来大名府,这次发现大名府有些变化,有人走街串巷卖热水,集市上也更热闹,就是从前我吃过的面铺子,给的面也比从前多了些。” “我问了问,说是因为大名府正在卖的藕炭,不但价钱低而且比寻常木炭还好用。” 周虎顿了顿接着道:“谢大老爷是不是因此想做藕炭买卖?”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也并非我想要插手这些,只因那卖藕炭的妇人,是贺檀那边的人。” 听到贺檀,周虎的面色一变,眼睛中闪过抹杀意:“原来是贺巡检。” 谢崇峻点头:“前些日子杨家商队被查,都是因为贺檀,还有几个商贾因为一点货物,也栽在了贺檀手中。” “许多案子,都是那妇人从中为贺檀通风报信。她就是贺檀安插的一枚棋子,我怕让她继续做大,大名府会更不太平。” 周虎冷声道:“你说那贺檀如今不在大名府?” 谢崇峻笃定:“不在。接到京中来的信函之后,贺檀就去边城巡营了。” 周虎彻底明白了,谢大老爷想趁着贺檀不在,对付那妇人,他仔细思量片刻:“方才谢大老爷说的有理,既然有了三河村石炭矿,就不该急着再寻石炭矿才对,等到春耕之后勘查,更容易找到矿苗。” “而且,那几处山地的矿苗明明不好,她却也肯花高价买在手中。” 说到这里,周虎沉默半晌,才又道:“也许……那三河村的矿藏出了问题。” 谢崇峻紧张地倾身:“会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渗水矿,也许地下毒气多,”周虎道,“真想弄明白,要探一探才知晓。” “如果真的有问题,”谢崇峻道,“那就不用我大费周章了。” 只要他将北城外的石炭矿买下,证实三河村的石炭出了差错,谢玉琰就会无路可走。 想到这里,谢崇峻起身:“我让人去买北城外的土地,劳烦兄弟再去趟三河村。” 既然涉及到了贺檀……周虎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就算谢崇峻不说,他也得再去勘察。 贺檀值得他走这一遭。 周虎走到门口,出去之前,他转头看向谢崇峻:“如果谢大老爷如此担心那妇人,还有别的法子也能将她解决。” 周虎伸出手,手掌往下一劈:“干干净净,再无烦忧。” 第88章 赔光了 谢崇峻不是没想过要将谢玉琰了结,如果不是杨家人太没用,这妇人已经被埋在地下,也不会有后面这些麻烦。 但让他吩咐人动手,又恐会被贺檀发现顺藤摸瓜。 在他心里对付谢玉琰有别的法子,没必要冒险。 周虎提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要答应,却也知晓那些人的人情也不好还。 办好了皆大欢喜,办不好,真的查下来,他就会落得杨家一样的下场。 杨家庄子上藏匿了西边的人,虽然被衙署捉拿时,那人自戕而死,却也因此被贺檀抓住了把柄,直到现在还以案子有疑,将杨家一干人等扣押在巡检衙门大牢。 这案子一日不了结,一日就能起波澜,他不能让谢家陷入这样的境地。 西边人会不会自作主张,那是另一回事。 不过,他也没拒绝,真的遇到好时机,周虎将人杀了逃走,贺檀也无可奈何。 谢崇峻将门外的管事喊进来:“立即去北城外,问问那土地如何卖,尽早与那家人签好文书。” 管事应声。 …… 三河村。 杨家的马车一早就到了村中。 三河村的村民虽然还没搬迁,却也将村中发现石炭的屋子腾了出来,那石炭矿早就被挖掘过,用火烧一烧,回填的土就松动了。 孟九带着几个汉子,很快就将矿坑清理出来,再往下挖就容易多了。他们也没想着挖多深,主要是用来教会那些雇工如何放坑木,顺带着挖出的石炭,自然就被村中人收起去做藕炭。 自从谢玉琰在村中做藕炭之后,三河村的村民就不用挨冻了。每天分到手中的藕炭,足够他们度过寒冷的冬夜。 如今又有这么多雇工来村中,村子里还会为他们做饭食。 老幼妇孺有了事儿做,谢大娘子还发给她们工钱,她们别提多欢喜了。 熬过苦日子的人,才会明白如今的一切多么来之不易,所以任凭外面人来村中如何打听,村子里的人都不会将做藕炭的法子外传。 谢玉琰坐在孟九家中,听着孟九娘说这些:“石勇他们不在,每天晚上孟九都会带着人在村中转几圈。” “大院子里,养了几条大狗,前天晚上听到狗叫声,孟九几个提着棒子就追了出去,是隔壁村的人。” 孟九娘将炭盆向谢玉琰脚下挪了挪,然后又笑着道:“大晚上的没法送去衙署,干脆村中几个汉子轮流看着他,也逼问出了实话。” “现在外面收做藕炭的法子,给到了五十两银子,他就起了坏心,想要过来看看,我们向藕炭里掺了些什么。” 五十两银子啊,他们听了也吓一跳。 哪里能想到,能卖这么贵。谢大娘子对他们有多信任,才会将这些交给他们去做。 另一个妇人道:“他还劝孟九几个呢,要帮着咱们见那买主,他一分不要,五十两全归村子里。” “还说,买主不是大名府的人,得了法子也到外面去卖,大娘子也不会知晓。” “我们能做那事?” “大娘子给我们银钱,给我们田地,还帮我们盖屋子,我们若是还有这样的心思,岂不是比赵山还可恨?” 众人都跟着点头。 他们将做藕炭的法子,看得比命还重要。不光是谢大娘子救了全村人,他们也清楚,做藕炭,将来就算有了生计,谢大娘子的买卖长长久久做下去,他们日后也就不用愁了。村中的老人也不用为了省粮食,将自己吊死、饿死。 谁还会害自己? 谢玉琰看着三河村的村民:“等春耕之后,也就好了。” 春耕之后? 想要将秘密守一辈子的村民,有些不太明白。不过转头一想,谢大娘子的意思可能是那会儿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谢玉琰喝了热水,觉得暖和了许多,站起身道:“我们去看看矿坑。” 孟九娘在前面引路:“挖的不深,却也能出不少石炭了。”主要是人手多,又供饭管饱,大家还不得甩开膀子干活儿? 挖石炭的地方,就是赵山的屋子,赵山行了杖刑,就被抬去了村尾的空房子里,每天村里人都会送点饭食给他,不会让他冻死、饿死,村中人想好了,会养赵山一辈子,至于怎么养,那是村里人说了算。 进了院子就瞧见有人不停地从屋中进进出出。 见到谢玉琰,汉子纷纷停下手。 孟九从矿坑里爬出来,引着谢玉琰去看情形:“坑已经挖了两丈,再挖两三丈就能打坑架。” 孟九兴冲冲地道:“不过已经有不少石炭了。”这也不稀奇,他们在村外发现的矿坑,有时候随便刨几下,就能瞧见石炭。 地方还是有些小,着实施展不开。 按谢大娘子的意思,至少要打个很深的竖井,洞口至少三尺,这还远远不够。 谢玉琰去看挖出的石炭,阳光下,黝黑的石炭闪烁着一抹光泽。 “还有些别的石块,”孟九笑着道,“咱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听工匠师傅的意思,都抬了上来。” 孟九说着往角落一指。 谢玉琰走过去,那石头被仔细清洗过,看起来有些微微泛黄。 谢玉琰正瞧着,听到矿坑那边有响动,又是几块石头被吊了上来,然后是两个善于勘矿的汉子。 两个汉子面色有些难看,随便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就走到谢玉琰身边。 其中一个开口道:“大娘子,我们过去说两句话。” 谢玉琰跟着二人走出屋子。 “大娘子,”年长些的汉子低声道,“我们之前挖出的那种石块……在坑里又发现了许多。” 汉子说到这里顿了顿才接着道:“之前只挖出点碎石块,现在将竖井打深了些,瞧见的石块就更多了。” “现在能确定,您这矿藏……不止有石炭,还有……铜。” 随着二人说话,谢玉琰面色慢慢沉下来。 朝廷禁止民间采铜,若是哪里发现了铜矿,就要立即禀告衙署。 “那坑中铜矿的数目可能不少,可能遮掩不过去,除非将矿坑填上,另寻个地方,再往下挖挖看。” 两人知晓谢大娘子买下这块地花了不少银钱,真的让朝廷收走,那可真要全都赔光了。 谢玉琰思量着还没开口,抬起头瞧见一行人往这边而来,为首的穿着官服,显然是衙署的人。 谢玉琰几乎未加思索,径直吩咐:“先将那些石块收起来。” 第89章 再相见 眼见人进了院子,孟九也来不及搬走,便将石块藏在石炭堆里。 谢玉琰带着张氏等人迎上前。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官员,穿着八品官服,身边跟着几个兵卒和文吏。 “你是这里的矿主?” 三河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土地文书也在县衙记了档,县丞清楚此地的矿主乃是杨家那位谢大娘子,看到谢玉琰的年纪,就觉得八九不离十,因此发问。 谢玉琰道:“正是。” 县丞微微皱起眉头,不知为何,这位谢大娘子站在他跟前,他就有些不太舒坦,明明是他威慑众人,心里却一阵发虚。 “本官乃本县县丞,听说你们开始采矿了,便来看看。” 谢玉琰道:“还未正式开采,只是传授雇工打井的法子。” 县丞向屋子里看去:“可否一观?” 嘴里说着,却已经向前走去,说到底就是嘴上的礼数,他为本县县丞,带着工房的人前来,有权过问这些。 将县丞让进屋子,谢玉琰就看到又有两个人急匆匆地跟过来,她本是随意看了一眼,视线却立即定住,一张熟悉的脸孔立即映入眼帘。 “我家花房那朵二乔开了,阿琰可要看吗?” 当时她被关在家中,跟着绣娘学女红,不得出门。 不过第二日,他又来了,将那枝“二乔”偷偷剪了带给她。 为此归家之后挨了打,半个月才能起身。 “阿琰,我回去禀告父亲,向谢家求娶你,这样你就不用入宫了。” 犹记得他那双眼睛里满是急切和伤心,然后又被笃定替代。 她心中却没有任何波动,脑海中的只有利弊得失,更不曾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待回想起来那一日的情形,才知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和地位相差甚远。 他做的那些事,她永远都做不到,甚至不会去思量。 后来…… 他降了北齐,而她推他做伪帝,又取走了他的性命。 恍惚间,谢玉琰眼前浮现出王淮赴死时的身影,待她回过神时,那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她也彻底将来人看了清楚。 那不是王淮,只是与王淮相像。 “王……致远,”县丞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来了?” 被称为王致远的男子,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身着白衫,看起来格外的文气,见到谢玉琰躬身行礼,想要多打量她一番,却似是觉得于礼不合,不禁将目光躲闪开。 谢玉琰在看清这人面容后,她就知道他的身份,他就是王晏的堂弟王铮,也是王淮的父亲。 又见到故人,谢玉琰难免再度回想起过往。 前世时她常去王家,王铮和夫人待她极好,虽然王铮喜欢用棍棒招呼王淮,却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笑脸。 她入宫争后位时,王铮曾动用了王家的关系暗中帮忙,待她手握册宝后,才知晓此事,于是寻了机会让人前去感谢王铮,王铮却不肯收下钱财,更没有向她提出半点要求,只留给她一句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王铮重病卧床,又递给她一张名单,里面可用者数人,其中之一就是魏天师,她被废后位居于道观时,被魏天师收为弟子,因此得了一众师弟。 王铮留给她的那些人手,即便本人不在了,子弟也一直追随,直到京城被北齐再次攻破那日,他们还留在她身边,杨钦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直到现在她也没想明白,让王铮帮她的人到底是谁?她询问王淮,王淮也一无所知。 前世她没机会问王铮,现在终于得见故人,却已经物是人非,那个问题即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王铮进了门,谢玉琰和张氏也走了进去。 县丞站在矿坑边向下张望,衙门工房的人,已经顺着绳子下到竖井之中,查看他们搭建的坑木。 县丞正与王铮说话:“眼见就正旦了,小郎君怎么来了这里?莫非王家长辈有人要来北京?” 王铮摇头道:“我只是来此会友。” “小郎君来见谁?”县丞显然来了兴致多问两句。 “童忱,童子虚。”王铮说着目光向周围看去,见到屋子里的人有些多,眼睛中露出几分警惕,然后向谢玉琰的方向挪动了两步。 谢玉琰不知是不是错觉,王铮好似有意挡在她面前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工房的人才被吊上来。 “大人,竖井下已见石炭矿,且坑木牢固、结实,未见有何不妥之处。” 县丞颔首,看向谢玉琰:“采矿并非小事,你等要仔细留意,但凡发现任何异常,都要上报衙署。” 谢玉琰应声。 县丞又去看挖上来的石炭,伸手拿起碎块,掰下一角用手碾了碾,转头看向谢玉琰:“你这矿场要开多大?” 谢玉琰也不隐瞒:“进村之后,大人所踩皆是。” 县丞不禁一怔:“那可真是……不小。” 谢玉琰颔首:“若是懂得采矿之人到了这里,恐怕很难走出去,大人若是愿意,就常来往,以后就能轻车熟路。” 县丞下意识地点头,不过又觉得奇怪,他需要来那么多次? 两个人说话间,王铮又往一旁靠去,脚底下踢了踢,才又若无其事地走开。 颇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 谢玉琰不禁好奇,这王铮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县丞忽然指向村尾冒着浓烟的地方:“那是何处?” 谢玉琰道:“我们砌了炉灶,正在试烧石炭。” “采出的石炭烧过之后,才知到底好不好,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县丞本想拒绝,却突然听到了匀称的打铁声,他神情一肃:“为何有人在打铁?” 谢玉琰道:“我们要做一些器具,干脆将铁匠请了过来,大人放心,这些铁匠都是衙门名册上的。铁匠除了给我们打造器具,还会帮衙署做工,反正我们这里石炭多,也不差那点炉火。” 既然有人打铁,那就要去看看。 县丞一路往前,走得近了,也闻到了浓浓的烟气,然后一个偌大的炉子出现在他面前。 “这……炉灶怎这般大?” 趁着县丞等人查看炉灶,谢玉琰走向王铮。 “郎君,”谢玉琰突然开口,“方才在屋子里,瞧见了什么?” 王铮急忙摆手:“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就是……我其实……是……” “来帮忙的?” 几个字飘入王铮的耳朵,王铮惊诧地看向谢玉琰,他来这里没有几个人知晓,追到三河村也是自作主张,怎么谢大娘子轻易就猜出来了? 谢玉琰正要接着问两句,隐约听到清脆的铃铛声。 那是示警。 有人偷偷进村了。 第90章 认亲 周虎偷偷地来到三河村,立即被村口的车马吸引了目光。 马车不知是谁家的,但几匹马旁站着兵卒,应该是衙署来人了。 村中人多杂乱,刚好让他溜进去看情形,周虎趁着村民与兵卒闲谈,顺利越过矮墙,藏身在柴垛之后,等待时机往矿坑而去。 三河村的汉子都在矿坑中忙碌,才半日未见,院子里就堆起了不少石炭。 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周虎听到有人称呼“本官”,他探头过去,果然看到了穿着八品官服的县丞。 县丞不远处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 周虎来到大名府的第一日,就去过永安坊,从人群中见过谢大娘子。这位大娘子面容清丽,站在那里格外显眼,周虎只是瞄了一眼,就将她记住了。 很难想象这女子,竟然是被掠卖人卖给谢氏一族的,也怪不得谢崇峻对她甚为忌惮,这女子的确不一般。 周虎没有因此退缩,反而浑身上下莫名的激动。 他承认自己就是个屠夫,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他尤其喜欢杀那些聪明人,他们自持心思缜密,将人玩弄于掌心,就像主子身边那些先生。 主子常说,这样的人不好对付,在他看来,算来算去不如一刀下去了事。 好人、坏人、聪明还是愚笨都是一样,抗不了他一刀。 想到这里,周虎浑身的血液都变得滚烫,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自从上次差点死在贺家手中,他就一直隐姓埋名,藏匿了五六年,从主子那里拿到的都是勘查的活计,整日只能在那些黑暗的矿坑中磋磨性子。 手上不知多久没沾过鲜血了。总算这次能来大名府,以为只是解决一个小麻烦,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他提醒谢崇峻解决不了,不过下杀手,谢崇峻没有应承却也没拒绝。 周虎心中冷笑,谢崇峻这种人喜欢作恶,却又束手束脚,明明是个小人,却要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 他若是能寻机会将谢大娘子杀了,谢崇峻定然比什么都欢喜。 周虎握住手中的利器,只想现在就冲过去将那小娘子的喉咙割开,让她的鲜血喷溅在他身上。 可是…… 不知是不是凑巧,那小娘子向旁边走了一步,刚好站在了县丞右侧,衙署隶卒就离她两步远,她身前还有两个护院打扮的人。 这里面没有拳脚高手,但她却站在了最安稳的地方。 即便是他,也没把握能一击得手。 周虎缓缓吸一口气,他不着急,等待着小娘子与县丞说完话,到时候二人就能分开,他还愁找不到机会? 他杀了人一路往西去,翻过大山,寻一匹马赶路,很快就能回到他们的地盘。 安静地等了片刻,县丞果然抬脚向屋内走去。 小娘子似是要跟着一同离开,却在这时,周虎耳朵一动,听到了一些响动。 他转头看去,两个人影慢慢映入眼帘。 一个小郎君带着下人,快步进了院子。 看到那两道身影,周虎的眉头就皱起来。小郎君身着白衫,衣着并不显眼,落在周虎眼睛里就变得格外不同,那是大梁世家子弟喜欢的样式。 周虎咬牙,额头青筋浮动。 世家最是难缠。 若是在这里让世家子弟受了惊吓,恐怕要引来许多麻烦。尤其是朝堂上正对西北局势有所争论之时,可能会让本来既定的结果发生改变。 譬如西北休战,打开榷场。 他不能坏了主子的事。 周虎攥紧了拳头,满心不甘,却也只能静静蛰伏。 等到一行人从屋中出来,周虎悄悄缀在众人身后,他不能杀人,却能打探消息,这也是他来三河村的目的。 一路往前,目光盯着那谢娘子,越走越近,他几次试探着想要去摸腰间的飞刀,可那小郎君却步子飘忽,总是不离那谢娘子身边。 周虎咬牙,将暗器握得更紧了些,正准备再往前凑一凑。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铃铛响动。 周虎立即闪身躲藏,等他再抬起头时,便看到一只狸奴,从他头顶矮墙上跃过去,拴在它脖颈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狸奴飞快地跑了几步,然后一跃蹿进了谢娘子怀中。 周虎只顾得躲藏,没有瞧见,在铃铛响起的时候,谢玉琰脚下一个趔趄,扯了身边的王铮一把,两个人踉跄奔走几步,刚好回到了护卫中间。 王铮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眼前就是一花,等他看清楚谢玉琰怀中的狸奴时,整个人又怔在了那里。 这是……他阿兄的阿狸,居然……居然在这里。 “娘子,”于妈妈上前,“您没事吧?” 谢玉琰道:“踩到冰雪滑了一下,多亏小郎君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王铮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刚刚好像发生了许多事,但他却一点都没看明白,只是望着狸奴发呆。 他阿兄在大名府,不是为了帮贺家哥哥吗?却怎么能将珍爱的狸奴送给一位娘子? 怪不得阿兄出城却要连桑典都留下。 桑典支支吾吾,说谢娘子和三河村的矿藏事关重大,却不肯与他讲清楚来龙去脉,只是叮嘱他莫要插手。 要不是他突然来到三河村,让桑典他们措手不及,还被蒙在鼓里。 王铮深吸一口气,可是谢娘子已经嫁做人妇了啊! 他阿兄怎么能…… 他担忧的事果然发生了,他就知道总有一日,阿兄会不再忍耐,做出什么离经叛道之举。 就像童子虚说的那样,阿兄受仙人指点,总有大彻大悟的时候,到了那会儿,恐怕谁也劝不住阿兄。 好在,谢娘子的夫婿不在了,那阿兄还不至于被世人吐沫星子淹死。 更好在…… 阿兄的离经叛道,比他想的要好多了,他以为总有一日阿兄会掀了那棋盘,按自己的心思重新布局。 王氏最终逃不开“谋大逆”、“谋反”的罪名。 还好,还好。 “小郎君。” 清越的声音响起,让王铮回过神,眼前的谢娘子眼睛里带着几分关切,看起来很是贤淑。 她的语气柔和,看起来温婉可亲,兴许品行优良,有她在阿兄身边,阿兄会与旁人一样,成家立业,安稳度日。 “小郎君。” 又是一声呼喊,王铮下意识地道:“阿嫂……弟弟我,听到了。” 第91章 好骗 王铮话音落下,周围立即陷入一片静寂中,几道视线纷纷落在他身上。 王铮耳边响起了回音,一遍遍提醒他方才说了些什么,惊慌之中,他的开启的嘴巴半晌没能合拢。 县丞的目光从王铮身上挪到了谢玉琰身上,开始有些弄不清楚了,王家与这谢娘子是什么关系?为何王氏的小郎君要叫谢娘子阿嫂? 那么王铮的哥哥又是谁? 县丞一下子将自己绕晕了。 还是谢玉琰先笑着开口:“小郎君这是哪里的称呼?” 王铮半晌才讷讷地道:“我……我……我也不知晓。” 谢玉琰不禁一笑,老成持重的王铮居然年少时是这般模样,若是让王淮看到这一幕,大约要惊掉下巴,不肯相信这个人是他爹。 谢玉琰道:“没吓到小郎君就好。” 既然做错了事,就要一力承担,王铮硬着头皮低头:“弟弟没事,是弟弟唐突了。”既然错了,干脆就承认了。 两声“弟弟”再出口,大家都觉得这小郎君委实有些憨。 县丞捋着胡须,看那谢娘子没有半点惊慌,可能是他们想多了。 那可是大梁的王氏子弟。王氏子弟自称弟弟,除了皇亲国戚,任谁听了都会有些动容。只有不知晓他们真正身份的人,才能这般平静。 谢玉琰没想在这桩事上纠缠,扯开话题道:“郎君第一次来村中,跟紧了些。” 王铮点头。 “大人,”孟九道,“我们往前走吧!近点儿,能看得更清楚。” 县丞这才重新摆上公事般的脸,继续迈开脚步。 炼铁的院子里,堆放了许多石炭。那些石炭乌黑发亮,堆积起来如同一座小山,县丞看了不禁也要感叹,怪不得谢娘子说,他们不差那点炭火。 可能是炉火太旺,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到一股热意扑面而来。 偌大的炉灶旁围着几个忙碌的汉子,有人不停地拉着手中的木箱,有人蹲下来盯着那淌出的铁水。 惊呼声随即传来:“出来了,出来了,比之前更快了。” 这话一出,“呼啦”一下,院中所有人都围上前。 县丞也想一观,却被几个汉子挡得严严实实。 “再试一试。” 几个人齐齐应声,待到转头准备各自做事时,他们才发现身边的县丞。 县丞也在这些人中,发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这两个人是衙署工坊的铁匠,平日在工坊时,他们大多都是指点徒弟打铁,除非有重要的器物,才会自己动手,可现在两个人全都撸起袖子,拿着大锤,显然一直亲力亲为。 见到县丞,二人行了礼,其中一个道:“铁水炼出来了,要立即打器物,就不与大人多言了。” 然后,两个铁匠开始抡锤,叮当的击打声再次回荡在这院落中。 “这是……”县丞咳嗽一声,“在打造什么啊?” 于妈妈道:“应该是衙署的器物。” 听得这话,县丞心中舒坦些,这二人若是在给谢娘子打铁,他面上未免难看。 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县丞也没料到这么大的一个矿场,一切都井井有条。 县丞不禁道:“谢娘了精通矿藏之事?” 谢玉琰道:“只是用心。毕竟人命关天,疏忽不得。” 县丞点头:“但愿每个矿主都能如此。” 谢玉琰应声:“会的。” 这肯定的语气,让县丞有种错觉,仿佛采矿之事很快就会有所改变。 县丞带着工房的人离开,杨家的马车也被小厮牵过来,走在了县丞一干人身后。 张氏抱着暖炉,正准备舒一口气,没让衙署看出端倪,算是有惊无险,可她却发现于妈妈的脸色不太好。 “大娘子下次出门,还是多带几个护院,”于妈妈说着掀开帘子向外看去,“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跟上?” 谢玉琰抱着狸奴,神情淡然,她拿着王晏的腰牌向衙署借人,就是为了防备有人会暗中向她下手。 贺檀不在城内,有些人难免活络了心思。 寻常人去村中探查,守在村外的人不会理会,只有发现能要挟到她性命的刺客,才会放狸奴示警。 这些谢玉琰没有提前告知张氏,免得张氏紧张,于妈妈却很清楚,刚才狸奴突然跑过来,委实将于妈妈吓了一跳,强撑着才没在县丞面前露出马脚。 “有县丞和小郎君在,他不敢动手。” 万一遇到紧急情形,王晏的人也会现身,只是……那就会坏了她的布置。 张氏刚想仔细问问清楚。 “咦,”于妈妈不禁道,“那小郎君怎么跟着咱们走了?” 进城之后,杨家的马车就要回南一厢,与县丞等人不同路。 那位小郎君却没有跟县丞同行,反而随着他们往南行。 方才将她喊做“阿嫂”,现在要与她一同归家不成?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让小厮去问问,小郎君得空,就来家中喝杯热茶。” “郎君,咱们走错路了。” 王铮也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跟上了杨家的马车,被小厮提醒才回过神,登时臊红了脸。 他可能是……太想知晓阿嫂家在哪里了。 但这样贸然登门定然不合适,他正绞尽脑汁想一个合适的借口,就看到杨家的小厮一路跑过来。 “郎君,”小厮道,“我家大娘子说,您若是想问小报的事,可来杨家喝杯茶。” 小报? 王铮眼前一亮,童子虚他们最近就是在为小报忙碌,不但夜以继日,而且经常吵得面红耳赤。要办小报的是谢大娘子,他上门问这个,应该合乎情理。 谢玉琰看着跟着马车一同走进永安坊的王铮…… 王晏过世后,王铮主掌王氏一族,人都说他颇有几分乃兄风范,谨小慎微,一毫不苟,让王氏一族远离纷争。 没想到他年少时,这么好骗。 三房来客拜访,已经是寻常事,杨家下人妥帖地将王铮带去了堂屋。 于妈妈端来热茶就退了下去。 等王铮回过神时,发现屋子里只剩下谢娘子、他和身边的小厮,小厮直向他挤眼睛,显然是提醒他,如此行事于礼不合。 王铮正要站起身告退,就听到那清越的声音道:“小郎君真想避讳,就不该帮我藏匿铜矿。” 王铮神色一僵,他那么小心,怎么会被看到? 谢玉琰接着道:“现在后悔也晚了,当着县丞面,没揭穿石炭矿上有铜矿,还跟随我归家。” “是提前便与我合谋,还是握着把柄前来勒索钱财?无论哪一样都不好说清。” 王铮惊诧地睁大眼睛,他怎么也没料到谢娘子会说这些,谢娘子她不是一个贤淑、温婉的女子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 “郎君是说男女之大防?”谢玉琰淡淡地道,“那是共处一室会惹人闲话,还是小郎君舍身护我更要遭人非议?” 第92章 都说了 王铮涨红了脸,谢娘子一连抛出几个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像无论怎么说都是错的。 弄不好还能罪加一等。 少年郎虽然手足无措,谢玉琰却没准备就此放过他:“我还听说过一种情形。” 王铮不由自主抬起头,他已经身不由己,完全被谢娘子牵着走。 “歹人就是你安排的。” “等歹人出现的时候,你上前救我,就能换来我的信任和感激。” 这下王铮更着急了:“我没有,我来大名府寻阿兄,在衙署遇到了桑典,听桑典说,阿兄跟着贺大哥出城去了,让他们留下暗中护着娘子和永安坊。” “这两日有人盯上了三河村,他们却不能贸然动手,恐怕打草惊蛇,偏巧今日大娘子要去三河村,桑典恐怕出差错,多带了几个人埋伏在三河村周围。” “我有心帮忙,才会悄悄跟着一同前来,怎么可能是与那些人串通的?” 谢玉琰冷声道:“空口无凭,我如何能相信?除非以你家族发誓。” 王铮从未被人如此质疑过,这个人还是他的阿嫂,埋怨他也就罢了,千万不能让阿兄跟着受累,于是道:“我太原王氏……” 说到这里,王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急切的神情中透着几分疑惑,停顿了半晌他才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不对,今天才见面,谢娘子不知他的身份很寻常。 所以,他的意思是…… “你不知我阿兄是……”太原王家子弟。 谢玉琰自然知晓,只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份,不应该洞悉这些。所以,只要王晏和王铮不明言,她就只能陪着他们演戏。 台子搭的再好,站在上面久了也会疲累。 可惜王晏太过精明,她很难寻到机会戳破,刚好王铮送上门来,她也只好挑这个软柿子捏一捏。 “我阿兄连狸奴都送给你了,怎么可能不与你说这些?”王铮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道理,脸上满是懊恼的神情,他可能坏了阿兄的大事。 谢玉琰摸着怀中的狸奴,却不回答王铮的问话:“你说的桑典,就是你阿兄带在身边那个护卫?” 王铮点头:“我阿兄身边得力的护卫,桑植、桑吉、桑典、桑陌,这次来大名府,他只带了桑典。” 狸奴和桑典都在这里,他才没有对谢娘子设防。可看起来,眼下的情形与他想的完全不同。 谢玉琰道:“你怎么知道盯上三河村的人,可能对我不利?”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王铮知晓自己说了错话,可又觉得,该不是什么大事。 谢大娘子这里真的危险,桑典就会阻拦他来杨家了。 “有些人明着敌不过,只能暗中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王铮道,“但若是我在这里,他们不敢轻易动手,因为惹上世家很是麻烦。” 谢玉琰点点头,静谧片刻之后,她道:“你这么小的年纪,家中肯放心你在外走动?” 明明刚从谢娘子的陷阱里爬出来,王铮却还是难以拒绝她的问话:“我十一岁时,就已经带着小厮四处游学了。” “只要带够银钱,谨慎行事,不会引来什么祸端,即便遇到难处,总能找到相熟之人帮衬。” 谢玉琰前世时就知晓,王家的人脉,都在王铮脑子里,只要是他见过的人,就决计不会忘记。 谢玉琰望着王铮,其实她对石炭矿的事早有谋算,但偏偏又把王铮送到她面前。 那她就不再满足于之前的安排。 不如来把更大的。 谢玉琰道:“大名府周围的府、城,你可有相熟的人?” 王铮点头:“自然……” “那你帮我一件事,”谢玉琰脸上带了一抹柔和的笑容,“今日这桩就算作罢,我不但不会追究,还会感谢你,如何?” 王铮怔怔地对谢玉琰对视,这话里面有些地方……不对。 “喵呜。”谢玉琰膝上的狸奴,忽然叫了一声,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王铮瞧。 带着几分怂恿和鼓励。 可是…… 王铮垂头:“弟弟我,不能做不好的事。” “不是不好的事,”谢玉琰道,“只是帮我找几个人,来与我唱一出大戏,我会给他们银子做答谢。” 王铮忍不住问:“娘子要找什么样的人?” 谢玉琰道:“手中有石炭矿,且身家清白,不能与地方豪绅有来往。” 王铮道:“娘子要用他们做什么?” “对付想要谋害我的人,”谢玉琰说着道,“那些人最好不要与你王家明面上有来往,你也放心……我只是让他们帮我唱戏,绝不会强迫他们做任何事,事成之后,每人奉上盘缠和二十贯钱。” 王铮仔细想了想:“让我回去思量思量。” 谢玉琰摇头:“恐怕来不及了,两日之后,他们必须赶到。” 片刻之后,王铮告辞离开。 于妈妈将王铮送到杨家门口,看着这小郎君上了马。 进门的时候小郎君还好,怎么与大娘子说了一番话后,眉头就皱了起来?是大娘子与他说了些什么? …… 谢家。 谢崇峻桌子上放了一块石头,周虎坐在一旁喝茶。 “这是?”谢崇峻对着光看了半晌,没有发现端倪。 周虎道:“铜矿。” 谢崇峻手一紧,盯着周虎的眼睛:“从哪里来的?” “三河村。” 周虎没能寻到机会刺杀谢娘子,却在三河村堆放石炭的院子里,看到了铜矿石。 “他们将铜矿石藏匿在石炭堆里,”周虎抬起眼睛,额头上露出深刻的沟壑,“但我对这东西太过熟悉,一眼就到了。” “这就是为何,谢娘子依旧到处买石炭矿,因为她知晓,三河村地下有铜矿的事,一旦被揭开,矿坑就要被朝廷接管。” 谢崇峻手微微发抖,整个人欣喜若狂。 “也就是说,只要我拿下北城的地,谢氏在大名府就没有了石炭可用?” 周虎点头:“那两处山地的石炭不堪用,很快就会挖空。” 谢崇峻重新坐下:“三河村花了那么多银钱,若是让杨氏一族知晓,矿坑就要没了,你猜他们会如何?” “会不会想撕了谢玉琰?” 周虎道:“谢老爷现在就可以将这桩事禀告朝廷,让朝廷立即查封了三河村,再治谢氏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第93章 出事了 谢崇峻眼睛一亮,这的确是对付谢氏的一个好法子,等谢氏被抓之后,许多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那还等什么? 谢崇峻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石头,正要将管事叫进门,却在这时,管事不请自入。 “大老爷,”管事脸上满是急切的神情,“出事了,大爷被衙门抓了。” 谢崇峻攥紧了手。 “怎么回事?”谢崇峻诧异道,“章哥儿不是在家读书吗?” 谢崇峻对长子格外看重,谢子章三岁就能识字,七岁出口成章,大梁格外推崇神童,谢崇峻觉得自家长子之所以没有似那些神童般声名远播,不是因为他没那个王晏厉害,而是王晏出自太原王氏,而谢氏不过就是个商贾。 虽说本朝不再刻意打压商贾,朝廷也允许商贾子弟科举入仕,但想要拿到参试资格有多不容易? 谢崇峻这般辛苦筹谋,只是为了给长子搏一个“奇才”的名声,由县里举荐,顺顺利利参加明年的解试。 所以无论如何,长子都不能出任何差错。 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也是他那不争气的庶子做的。 管事看着大老爷阴沉的面容,低声道:“大爷说要去接大娘子,一早就出了门。” 谢崇峻咬牙:“他没去许家?” 管事摇了摇头:“没……没去,衙门抓人的时候,大爷正在勾栏里与几个好友饮酒。” “衙署到底为何要抓人?我儿整日读书,手上不曾沾过什么……腌臜事,是不是弄错了?”谢崇峻一双眼睛变得通红,“给我备马,我要去衙署问清楚。” 管事却没有动,而是向外看了看:“老爷,衙署的人已经进门了,他们还要带走崔管事的女儿茹燕。” 谢崇峻脑子里一热,顾不得屋中的周虎,带着管事匆匆出门。 …… 突然闯入谢家的衙差,惊到了谢家人。 谢家各院的下人都前来探听情形。 别看谢家是大名府有名的商贾,平日里衙差、隶卒都要给些颜面,但他们怕的不是谢家,而是谢家从不吝啬银钱打点,现在谢家出了事,他们就好似忘记了从前的那些交情,一个个变得趾高气昂起来。 为何? 手中攥着谢家的把柄,越是打压谢家,谢家越是惊惧,就会将更多的银钱奉上。 不过,今日还是有些不同,他们到了谢家门口,就遇到巡检衙门的人,巡检衙门一同办案,彻底绝了衙差收受贿赂的心思。 注定这次的差事,捞不到任何油水,衙差心中憋着怨怒,干脆都发放在了谢家人身上。 “将丫鬟崔氏带来,”衙差冷冷地吩咐一声,“给你们一刻的功夫,否则我们就自己拿人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谢崇峻的妻室赵氏刚去庙里上香回来,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一众差役。 差役乜了一眼赵氏,领头的冷冷道:“我等只是奉命上门拿人,其余一概不清楚,你们想知晓案情,就去县衙问询。” 赵氏眼睛忽然一亮,想到了一个可能:“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示意管事奉上银钱,却被隶卒狠狠地瞪了一眼:“贿赂官差,可是要吃板子的。” 赵氏不由地面色一僵,不知为何这些差役如此不好说话,她刚思量到这里,就听站在另一边的军巡道:“果然心思不正,不然也不会养出那样的子弟。” 子弟? 难不成是谢七出了事? 赵氏握紧了帕子,眼前的情形与她日思夜想的结果有些相似,她早就盼着有一日,将那麻烦彻底撵出谢家。 老爷因为瓷窑不得不留着他,但若是他自己不争气,谁也没法子不是? 所以,赵氏明知谢七拿着银钱在外胡作非为,却还是纵着他,谢七从账房支银钱,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着有一日谢七折腾出大事来。 可谢七也是个聪明的,放浪形骸不假,却也仅限于饮酒作乐,她想到自己那些银钱,不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给谢七寻了自在,就一阵阵心疼。 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总算有了结果…… 赵氏深吸一口气,恨不得立即就去看看谢七狼狈的模样,她也想好了如何煽动族人,让老爷不得不舍弃谢七这个逆子。 “快去寻大老爷,”谢氏转头道,“还有老太爷……二房的……” 谢氏声音戛然而止,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穿着一身青色长袍,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走路摇摇晃晃,十足的浪荡公子模样。人还未至,却仿佛能闻到他身上那脂粉混着酒气的味道,让人不禁嫌恶地皱起眉头。 那就是谢七,谢子绍。 谢七怎么会在这里? 谢七爷抬起眼睛,刚好与赵氏四目相对,然后他微微挑起眉梢,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 不知为何,谢氏忽然心底一凉,油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母亲……这是去哪里了?” 好像没瞧见差役似的,谢七爷向赵氏行礼:“给大哥去求平安符?” 说到这里,谢七爷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是文昌符……我都忘记了,明年大哥就要参加解试了。” 这本是赵氏最欣喜的一桩事,可现在她却有些笑不起来。 “文昌符?”其中一个军巡忽然开口重复了一遍,声音中带着几分轻蔑。 赵氏眼皮忽然重重一跳。 “放开我,都放开我。” “我要见大爷。” 管事拖拽着一个丫鬟从内宅中出来,丫鬟身穿藕色衣裙,哭得梨花带雨,就算被两个管事妈妈扣着,依旧不停地挣扎。 “你们怎么敢这样,我可是大爷屋里的人。” 赵氏脸上满是惊诧的神情,长子只娶了许氏一个正妻,身边没有妾室,哪里来的屋里人?她正要上前呵斥,就瞧见两个衙役走了过去。 “这就是崔氏?” 管事妈妈急忙点头。 衙役从管事妈妈手中接过茹燕,茹燕却还在挣扎。 “不是要见你家大爷吗?”衙役冷冷地道,“与我走,就能见到了。” 赵氏脑子忽然“嗡”地一声,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几个衙役,也顾不得害怕了,走上前去:“你说什么?去哪里见?你说的是谁?” 衙役不想理会赵氏,奈何赵氏听他提及了自家儿子,哪里肯放弃,伸手就要阻拦衙役的去路。 “你们将话说清楚?” “你们说的不是谢子章,我家章哥儿是读书人,不得被人随意污了名声。” 赵氏的咄咄逼人,终于惹怒了衙役,他讥诮地道:“我们污他名声?他可是衣衫不整地走了好几条街,将来他能不能考中进士御街夸官,尚不得而知,但现在……确实有不少大名府百姓,记得他的模样。” 衙役话音落下,登时引来其余衙役和军巡一阵大笑。 第94章 丢脸 那一阵阵笑声,仿若变成利刃刺向赵氏。 赵氏怒气冲头,她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她的儿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伸手去抓身边的衙役,衙役正在办差,哪里能被如此挑衅,伸手一推,赵氏就摔了出去。 “大胆,”衙役不等赵氏落地就大喊,“竟敢阻扰衙署办差。” “再敢上前,一并锁拿去衙门。” 衙役一个个沉着脸,变得更加凶神恶煞,委实吓到了杨家人,下人们也顾不得去看赵氏,只是连连向衙役赔罪。 赵氏这么一摔,清醒了几分,怒气散去剩下的就是惊恐,如果衙役说的都是真的,对她来说,就如同天塌了般,狼狈之时,她扭过头,刚好瞧见了谢七。 谢七与他们不同,神情显得十分淡然,好似眼前发生的事,早就在预料之中。谢七这般模样,让赵氏更加慌了神,她想要开口指责,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年谢七溺水的那一幕,谢七仰头看着周围的人,那只手颤颤巍巍地举起来,指尖想要指向哪个人,最终却又不得不放下。 那会儿,她只觉得欢喜,现在…… 茹燕也早就看傻了似的,不敢再喊叫,跟着衙役向前走去。 谢崇峻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混乱的局面,正准备走过去问情形,却被管事拦住道:“老爷,去不得了,一起来的还有巡检衙门的人,刚刚已经动了怒,老爷若是再上前,恐怕会生出事端。” 谢崇峻的脸色变了又变,阴沉着道:“直接去县衙。” 与这些衙役争执也没什么用处,现在要紧的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连巡检衙门也卷了进来? 谢崇峻急匆匆地翻身上马,往县衙去的路上询问管事:“被带走的奴婢是怎么回事?” 管事道:“她是崔管事的女儿,就是那个……去买山地不成,与主家起了争执,被关入大牢的崔管事。” 谢崇峻立即勒住了马:“你说什么?” 原来是这一家人。 那茹燕没有跟着父兄去买山地,自然不会因她父兄与主家动手之事被牵连,那就只能是……又再生变。 谢崇峻想透了这一点,更为急切,一路催马前行,赶在拿人的衙差之前到了县衙。 县衙门口聚集了不少人,一个妇人正在向周围人诉冤。 “不过就是得了块林地,就引来如此灾祸。” 妇人边哭边接着道:“开始是强买,又打伤了家里人,如今又来要挟,若是我不肯撤回诉状,就要将家中那乳儿扔入井中。” “我那儿媳,上前去抢夺,被推倒在一旁,磕破了头,你们看看,我这身上都是她的血。” “请大老爷为我家伸冤做主啊。”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 “听说是那个谢家。” “家中有米行、瓷器铺子那个。” “哎呦。怪不得,那种人家什么事做不出来。” 谢崇峻听得这话,不由地捏起了手,莫非真的是章哥儿让人上门威胁?熟悉的怒火从心中升起,从前这样是因为谢七,现在却换成了他的长子。 对谢七,谢崇峻是呵斥、惩戒,但他的长子…… 谢崇峻看向管事:“还不去衙门里找人,难不成衙署要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 管事应声即将要散开,却瞧见又有一群人前来。 “那奸夫就在衙门。” 为首的一个汉子推搡着妇人:“方才大家都瞧见了,二人在屋中行苟且之事,被我撞了个正着,这次不将他们惩戒,我有何颜面在世?” “我们都看到了,一会儿上了公堂,都能为你作证。” “不止我们瞧见了,拿人的衙差也看得清清楚楚。” “管他是谁家的郎君、公子,做了这下作事,绝不能让他就此善了。” 谢崇峻眉毛锁得更深了些,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每日衙门都要处置各种案子,尤其是这种腌臜事…… 无论用什么法子,他都得早点将章哥儿搭救出来,免得他在牢中与那些人关在一处。 “老爷,”管事劝说道,“大爷可能只是一时糊涂,您不要担心,咱们想想法子,一定能打点好。” 谢崇峻不加理会,眼下最重要的是见到章哥儿,仔细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有人诬陷他的长子,他定会斗到底,不惜赔上整个谢氏一族。 “谢家人是吧?” 刑房的文吏走出来。 管事立即躬身道:“这是我家老爷,想问问我家大爷是不是被带来了县衙?” 文吏点点头:“谢子章买凶杀人未果……” 听得这话,谢崇峻一颗心彻底沉下去,然而文吏的话还未说完。 “凶徒已经招认,收了谢子章十贯银钱,且有人在场证明。” “除此之外谢子章还与人通奸,苦主带人来告,方才你们在衙门前应该见到了。” “什么?”谢崇峻不敢置信地瞪着文吏,文吏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清楚了,却又半点不明白。 通奸? 文吏看向谢崇峻:“凶徒被捉之后,供述出谢子章,衙差按那凶徒的说法,前去寻人,谢子章就是从葛四家中被捉出来的,但是衣冠不整,左右邻里都能证明。” 不可能。 不可能两桩案子都落在章哥儿身上。 谢崇峻怔愣了半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能。 “是谢玉琰……是那妇人陷害章哥儿。” 买地的事与谢玉琰有关,她便设了圈套,引得章哥儿入局。虽然不知来龙去脉,但谢崇峻能确定,是谢玉琰在捣鬼。 谢玉琰想要坏了章哥儿的前程。 谢崇峻的额头突突乱跳,一双眼睛也变得血红。 他好不容易盼到章哥儿参加解试,却偏偏冒出一个谢玉琰。 “我要见知县大人,”谢崇峻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我有重要的事向知县禀告。” 文吏却道:“谢老爷还是先将眼下的案子弄清楚,其余的事不着急。” “我要说的与这案子相关,”谢崇峻耐着性子,“知县大人现在不过问,恐怕会误了大事。” 文吏仍旧道:“大人公务繁忙,谢大老爷一定要见……那就明日再来吧!” 一个小小的文吏居然也能为难他。 谢崇峻心头恶念顿起,他转身向县衙外走去,管事急忙跟上。 主仆两个人走出衙署,谢崇峻看向管事:“去给知府大人送封信,就说我们被人陷害,请知府大人定要帮帮谢家。” “我手中握着证据,只要给我机会,将手中物什呈给衙门,衙门便知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谢玉琰敢这样向他们下手,他就要她尝尝他的厉害。 如果朝廷能查明铜矿,他们还能将功折罪,所以必须要将衙门的人带去三河村。 第95章 作对 永安坊杨家。 杨钦吃着碗里的面条,上面有厚厚一层浇头,浇头可不全是晒的干菜,差不多有一半是实实在在的肉沫。 这肉沫的做法也与平日里不同,是用新铸的铁锅炒出来的。 炒菜的法子是阿嫂教给母亲的。 别看阿嫂不会动手,但教起人来却很厉害,什么时候放油,什么时候放肉,煸炒到什么模样,然后加菜、盐、糖,最后还放了些酱汁。 炒的时候,杨钦就不停地吞口水,连族中的孩子也引来了两个。 张氏干脆将他们都留下,多煮了些面条。 一人满满一大碗,上面放足了浇头,可是阿嫂还是不满意,让厨娘切了葱花放上面,还浇了些热油。 “滋啦”一声,香味儿直往杨钦鼻子里钻。 然后就没有人说话了,只有“嘻嘻呼呼”的吃面声音。 三个孩子,每人吃了两碗面,却还觉得不够,还要吃第三碗,被阿嫂伸手拦住。 “吃太多会生病。” 杨钦往锅里看,最后央求着盛了些面汤,将碗上挂着的浇头涮干净,全都喝下肚。 杨氏一族日子过的是不错,但仅仅是二房和少数嫡亲族人,张氏母子在族中求活,处处被刁难,是真的吃不饱穿不暖。 而且谢玉琰教的做法,他们是第一次尝到,只觉得从前的饭食都是白吃了。 张氏也连连夸赞:“真好吃。” 新砌的炉灶,新铸的锅,锅很小,只有大约一尺宽,多出一个长长的把手,刚好握着炒菜,总之很是趁手。 炉灶的火好,铁锅也好,总之炒的时候就热气翻涌,香飘四溢。 于妈妈也尝了面条,眼睛立即亮起来:“浇头是真的好。” “这锅能用来做许多菜吧?”于妈妈问,“我的意思是……这种炒的法子。” 谢玉琰点头:“不过炉火要旺,才能炒的好吃。” 于妈妈将一碗面条下肚,才又开口:“大娘子是想做酒楼的买卖?”她时时刻刻都没忘记,要帮衬大娘子做事,即便吃东西的时候,也要多思量思量。 “有了这炉火,开个酒楼也不难。” 杨钦跟着道:“阿嫂若是开酒楼,买卖定然红火。” “我暂时没想过这些,”谢玉琰道,“若是做间酒楼……将来出去至少有地方落脚。” 做买卖离不开衣食住行,对她来说,这些可以做,但不会牵扯太多精力。 谢玉琰指了指炉灶:“这些才是正途。” 于妈妈明白了些什么:“怪不得娘子要卖藕炭。” 这可不止是藕炭,藕炭还带来许多变化,抓住一个就是笔好买卖。 将碗筷收拾下去,杨钦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谢玉琰看过去:“怎么了?” 杨钦道:“嫂嫂不是说,有人摸去了三河村,那人是不是谢家派去的?” 谢玉琰点点头。 杨钦担忧地道:“阿嫂就不担心?万一朝廷现在去查,那些铜矿石……” 谢玉琰道:“朝廷今日绝不会去查,要查可能会等到明日午后。” 杨钦不明白。 “谢家大爷刚下了大狱,如果知县现在就听了谢家人的话,去探矿坑,不免被人怀疑与谢家有私。” “县丞刚去过三河村,知县立即派人,也于理不合。” “最稳妥的就是等到明日,再去看看情形。反正矿又丢不了,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谢玉琰了解那些官员,他们懂得如何趋利避害。 “除非,”谢玉琰道,“谢家去找别人。” 杨钦刚刚放松的后背又挺得笔直:“那……那要怎么办?” 谢玉琰微笑:“衙署不是谢家开的,搬救兵也没那么快,最早也是明日上午。” 到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了。 而且,王晏留下的人,刚好顺藤摸瓜,下一步也就知晓该去对付谁。 炉火正旺,天色渐渐暗下来,天空有簌簌的雪花落下。 谢玉琰抱着狸奴向内室走去,她看完童忱送来的小报,就能歇下了,至少明天中午之前,没有人会来打扰她。 …… 谢家虽然没乱成一团,却也是人心惶惶。 谢崇峻没能见到谢子章,赵氏哭了好几次,眼睛哭肿了不说,还要在老太太面前低头认错。 大家族就是这般,出了事想的不是如何解决,先要将这错处落在一个人头上,这样就算有了众矢之的。 赵氏这边眼泪还没擦干,那边听到谢崇峻的声音:“你说什么?他们一亩地卖多少银钱?” 管事说的是出了北门的那块土地。 “一亩五十贯,而且将后山和林中的地一起卖,加起来有一百多亩。那些土地根本就没挨在一起,地下也没有石炭矿,那户人家明摆着就是想要坑一笔大的。” 一亩地五十贯,大名府就没有卖过这样的价钱。 谢玉琰买那山地,出了高价,也不过才十贯。 “即便是这样,那家人还不想卖,”管事道,“说已经与谢大娘子谈好了。” 谢崇峻不信。 他收到消息,杨氏族中给谢玉琰凑了大约一千贯钱,谢玉琰已经花出去许多,手中还能剩下多少? 怎么能拿出五千贯去买地?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管事道,“所以就在那家外面守了一会儿,发现他家正招雇工,还去城内打听铺面。” “我见势头不对,就将那家的家奴拦下,给了银钱,这才知晓,那谢大娘子只给他们八百贯钱,却允许他们开一间水铺,还会将做藕炭的法子教给他们,不止如此,他们土地里出的石炭,两家一人一半,又将南城的十五亩地一并补给了他们。” “他家得了地,还能得了生计,虽然不能立即拿到许多银钱,可将来藕炭卖的越好,他们赚的越多。” “除非有人花高价将一百亩地都拿去,否则,他家老爷准备这两日就与谢大娘子签文书。” 谢崇峻皱紧眉头,脸色阴暗的难看。 如果让他选择,他也会选与谢氏一同做藕炭。谢氏真是好手段,做藕炭的法子,是谁也拿不出来的,她抛出这个,谁能争得过她? 真让谢玉琰买到这块地,就算三河村那边查出了铜矿,谢玉琰的买卖也照样做得起来。 想到三河村,谢崇峻心急如焚。 他让人跑了县衙三趟,得到的消息就是知县正忙着,没有时间见他。 县丞又刚刚从三河村回来,如何也不能再跑一趟。 “老爷,”管事匆匆进门禀告,“刘知府那边回信了,知府大人明日一早才能回到城中,恐怕要等知府大人看过铜矿,才能让县衙带人去三河村。” 谢崇峻怒火中烧,抓起茶碗丢掷在地上。 精美的瓷器立即被摔的粉碎。 每个人,每件事都在与他作对。 第96章 填好了 谢家下人将碎瓷收拾出去。 谢崇峻才坐在椅子上,若不是与谢玉琰争锋,他可能不在意这一两日,就算不找刘知府,也能让县衙再派人去三河村探个清楚。 谢玉琰却等不得,这妇人心思太多,到现在他也没完全理清,谢玉琰到底如何陷害的章哥儿。 尤其是……那通奸之事,怎么那般赶巧地让衙差遇到,除非很了解章哥儿,或是一直让人暗中跟随章哥儿才能做到。 这个家中会不会有谢玉琰安插的眼线? 谢崇峻顿起疑心,目光向周围扫去。 眼看着老爷的神情愈发骇人,管事上前劝说:“老爷,您先消消气,知县那边推脱不得,最晚明日也得见您。” “既然刘家那边给了消息,就定会插手。” 老爷已然被气得失了智。家中谁都能出事,唯有大爷不行,不管这次是谁在暗中算计,他都拿捏住了谢家的弱点。 天色越来越暗,今日想要县衙出兵显然是做不到了,晚上大动干戈,会惊到百姓,看来他只能盼着明日一早。 谢崇峻闭上眼睛。 现在他还能做些什么? “将大爷屋子里的下人都带过来。” 胸口堵着的这股怒气,必须要发放,那就从大爷屋里那些人开始。 …… 谢七从主屋,门口走过,随着棍棒击打皮肉的声音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整个院子。 谢七爷理了理身上的长衫,微微弯起了嘴唇。 紫芸的娘是怎么被谢家折磨死的,他一直没敢忘记。 冬夜里,一个人在水井旁清洗所有脏污的被褥,嘴唇都冻得发紫。 忙碌了一晚上就病倒了,第二天发起了高烧,最后张着嘴,却吸不进去半点气息,被活活地憋死了。 朝廷不准打杀奴仆,但想要弄死一个人,不要太容易。 紫芸娘为了留在谢家照顾他,不争不抢,更不敢反抗,被害的时候,也没发出半点的动静。 连死都那般的憋屈。 所以……现在这点报应对于谢家来说,显然还不够。 谢七爷,转动着手中的扇子,他尽可能让自己欢喜起来,毕竟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其实他也有些担心,不知道十妹妹那边到底能不能撑得住? 熬了一整夜,天刚亮,谢崇峻就出了谢家,又在县衙外等了两个多时辰,总算看到一个文吏从县衙中走出来。 谢崇峻心中一喜,看来是刘知府那边吩咐好了。 “谢大老爷,”文吏向谢崇峻行礼,“您是先去见知县大人,还是去大牢里看看公子?” 谢崇峻担忧长子,但眼下这样的时候,他分得清轻重,他咬了咬牙:“去见知县大人。” 跟随文吏一路到了二堂。 “知县大人,”谢崇峻也不耽搁,直接从怀中取出铜矿石,呈给魏知县,“这是从三河村中发现的铜矿,矿主谢玉琰隐瞒不报,触犯大梁律法,还请大人带人前去村中查证。” 魏知县从谢崇峻手中拿起铜矿石,皱起眉头。那谢大娘子为贺檀办事,谢氏又是大名府的商贾,贺檀来大名府是为什么,他有所耳闻。 不管谁对谁错,他只想做好他的知县,他的履历已经送去吏部的南曹,只等着宰辅审批就能晋升为京官,如今的宰辅王相公与贺家乃姻亲,万一得罪了贺檀,他如何能过王相公那关?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趟这趟浑水。 昨天他一直推脱,今天一早谢大老爷却又来衙署,上面还递了张条子,让他不得不处置此事。 “杨家那个谢大娘子?”魏知县看着谢崇峻,“据我所知,那谢氏的姓氏还是取自你们谢家。” 谢崇峻摇摇头:“谢玉琰与我大名府谢氏并无关联。” “本来是桩小事,”魏知县道,“不如本官从中调停,你们就此了结恩怨。”这样纠缠下去,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 谢崇峻却眉头紧锁:“那我长子是否就能安然归家?” 魏知县不禁迟疑:“这要看苦主是否愿意撤回诉状,若是谢大老爷真心想要补偿,也未必不能善了。” 他们必定不肯。 谢崇峻知道,后面有谢玉琰在,那些人不会轻易松口,只有拿下谢玉琰…… “大人,”谢崇峻道,“铜矿非同小可,万不能大意。” 魏知县叹一口气,事已至此,他只能命人走一趟了。 …… 三河村。 忙碌到了午时末,孟九正要招呼众人歇息,石勇娘带着几个半大小子跑了过来。 “衙门派人来了,”石勇娘气喘吁吁,“这次来了许多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孟九看向身后的院子,神情格外阴沉:“我去应付,你让人去杨家知会大娘子。” 石勇娘点头,看着孟九走出去,她不禁双手合十,祈求老天,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衙署的一干人中,还有昨日来的县丞和工房隶卒。 不等孟九上前说话,文吏就上前道:“有人告你们矿中采出了铜矿石,你们却匿情不报。” 孟九听得这话,面色一变,虽然回过神来想要遮掩,却已经晚了。 县丞皱眉,还真的有铜矿,也不再与孟九多言,带着人径直往矿坑走去。 作为告发之人,谢崇峻也跟上了县丞的脚步,他要亲眼看到衙门从矿坑中挖出铜矿石。 “大人,这里面定然有什么误会。”孟九追上前去,却被衙差伸手推开。 谢崇峻看到惊慌的孟九和三河村村民,心中油然生出几分快意,昨日发生在谢家的混乱,如今终于被他引到了三河村。 一行人很快进了院子中,县丞轻车熟路推开了屋门,径直走向矿坑,正准备吩咐工房的人,这次多带些人手下去勘查,到了嘴边的话语却又被他硬生生地吞了进去。 县丞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矿坑,神情从惊诧变成了讶异,然后是愤怒。 “这是怎么回事?”县丞指了指面前,“矿坑呢?” 昨日偌大的矿坑就在这里,可现在眼前却变成了平地。 孟九被衙差扯了一把,脚下一个没站稳,踉跄几步,坐在了之前的矿坑上。他抬起头看着县丞,然后结结巴巴地道:“填……填起来了……” “昨日我们传授雇工填坑的法子……就用的这个矿坑……现在……都给填好了。” 第97章 认罪 谢崇峻几步走上前去,入目的只有坑洼不平的地面,显然是被人挖掘过,可现在已经填平了。 他再转头看向院子。 院子里站着二三十个雇工,别说一个矿坑,就算再来两个,也不在话下。 谢崇峻额头青筋浮动,眼睛要冒出火光。 他就知道,一定会出什么差池,果然如此,仅仅隔了一晚上…… “大人,”谢崇峻看向县丞,“好好的矿坑,怎么会突然就填平,里面肯定有问题,谢氏分明就是在掩盖事实。” “矿坑下渗水,大娘子恐深挖出事,便让我们连夜封上,”孟九说着向身边指了指,“不信县丞大人将矿上的人都叫来看看,我们这里是否无人损伤?” 谢崇峻冷声道:“谁问你们这些……” 话音刚落,围着的人群纷纷让开,紧接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谢玉琰提着裙摆,一步步向前,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淡然地道:“难道人命不比什么都重要?一个矿坑而已,封上一个,日后再寻其他地方重新挖就是,不过损失一些银钱。” “但若人有损伤,如何能重新来过?谢大老爷难道不是这样对待自家雇工的吗?” 谢崇峻看着那张脸孔,心中的怒火几乎压制不住,就是这个人害了章哥儿,让他数十年心血付诸东流,他恨不得立即打杀了这妇人。 当着县丞的面,谢崇峻却只能压制住情绪:“那也用不着这般匆忙,如此慌张地填埋,分明就是故意遮掩。” 谢玉琰没有瞧那谢崇峻,而是望着县丞:“遮掩什么?” 县丞被那道目光一扫,心就是一沉,脊背上竟然冷汗涔涔,他忽然明白为何昨日他见到谢娘子,会觉得异样,谢大娘子的目光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威压。 县丞定了定神才道:“有人告你们挖出铜矿,却匿情不报。” 谢玉琰道:“可有证据?” 县丞立即从文吏手中拿过铜矿石。 谢玉琰也不争辩:“如何证明是从三河村的矿坑中取得?” 县丞看向谢崇峻,谢崇峻沉着脸道:“本来一查便知,你却将矿坑封住……” “这铜矿石是谢大老爷交给衙门的?” “正是。” “谢大老爷何时来的三河村,在哪里看到的铜矿石?又是谁取走的?可有人证?” 一句句逼问,让谢崇峻一时说不上话来。 谢玉琰看向身后众人:“这两日村中可有谢家人来过?” 孟九斩钉截铁:“不曾。” 石勇娘也站出来道:“每日我们都守在村口,这两日进出村中的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像是要为自己证明一般,石勇娘指向县丞身边的几个衙差:“这几位官爷昨日来过,民妇说的可对?” “大人,”谢玉琰看向县丞,“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诬告、陷害,还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三河村村民和雇工们一同开口,呼声震天。 谢崇峻厉声道:“分明就是巧辩。” 县丞看向谢崇峻:“谢大老爷不如先说清楚,这铜矿石是怎么取来的?” 谢崇峻还未说话,谢玉琰道:“本朝律法窃盗赃满五贯文足陌,处死。谢大老爷想让我们相信这铜矿石从三河村而来,先交出窃盗之人。” 谢崇峻盯着谢玉琰,那妇人脸上没有半点的惧怕和慌张,反而微微弯起嘴唇,似是含着一抹讥诮的笑容。 仿佛是在挑衅。 谢崇峻热血翻涌:“是家奴偷偷潜入三河村,发现了铜矿石,我可以将人交去衙门,但你的矿坑也要挖开。” “那就请谢大老爷先送人入大牢吧,”谢玉琰想起了什么,“我记得这是第二个家奴了。” 说完也不等谢崇峻回应,她看向县丞:“衙署有文书,挖掘矿藏,我必定不会阻拦,无论是我还是三河村石炭矿,都遵循大梁律法,还请大人还我们公道。” 眼见谢玉琰阻拦不成,矿坑将再次被挖掘,就算送进去一个家奴,也算不得什么。 这本是他赢下一局,谢崇峻却有种双腿被束缚住的感觉。 谢玉琰口口声声为了人命填坑,而他为了将矿坑挖开,却将家奴丢进大牢。 如果这次他再输给谢玉琰,他就会颜面扫地。 不知不觉间,他就没了退路。 “回到家中带个人前来。”谢崇峻冷声吩咐管事。 谢家管事刚刚离开,谢崇峻就听得传来隶卒的声音:“这矿坑只怕不好挖,他们填回去的时候,在坑洞上钉了木楔,混入了糯米和水,这样的天气就算糯米没有干透……也都全都冻在了一起。” 一件事刚刚处置完,就又有别的难题摆在了眼前。 “老爷,咱们还要告谢氏?” 管事忍不住低声询问。 “告,”谢崇峻道,“越是遮掩,越有问题,想方设法也要将这矿坑给我打开。” 谢玉琰这样拖延时间,八成也是要等贺檀回到大名府,在此之前,他要将所有事都解决。 “县丞大人,”谢玉琰看向县丞,“朝廷来挖矿坑,我们是否能在村中逗留?” “自然可以,”县丞道,“此处本就是村民居住之所,怎好强行让人离开。” 谢玉琰点点头,看向石勇娘:“那就将宾客迎去你家中吧!” 石勇娘应声。 谢玉琰吩咐三河村村民和雇工远离矿坑,这才带着于妈妈等人离开。 “去看看何人来了三河村?” …… 三河村不远处,几辆马车走在官路上。 车厢中,三个人凑在一起说话。 脚下放着一只泥炉,泥炉中烧着两块藕炭。 徐四爷先开口道:“李家人让我来大名府,说是帮一个贵人的忙,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听人说些话,跟着应喝一下,就能得来往的盘缠和银钱。” “也是与我这般说的,”郑三爷说着指了指泥炉,“与这藕炭买卖有关。” 赵三爷点点头:“听起来这趟事应该不难。” 不过就是耽搁一些功夫,但能卖李家一个人情。李员外出身书香门第,虽说这些年后辈子孙没什么人在朝为官,却坐拥良田,又写的一手好书画,平日登门士子不断,他们不过小商贾,能与李家攀上交情,那是求也求不来的。 何况就是帮衬着唱出大戏而已。 “这个年景儿,什么买卖都不好做,”徐四爷叹口气,“尤其是咱们这些人,不想被人驱使,就要处处受气,我都想卖掉些土地,回到乡中踏踏实实度日了。” 赵三爷跟着道:“我还借了族中老少银钱,怎么好就这样归家?等这件事了了,先回去过正旦,熬过冬日,天暖和了,还得再出来寻买卖。” 听着两个人说话,郑三爷拨了拨泥炉中的炭火:“你们说,这藕炭买卖能不能做?” 车厢里就是一静,徐四爷先笑道:“有那么好做会让我们来帮忙撑场子?人家有言在先,我们就是来做做样子,你莫要往心里去。” “好买卖早就多少人争抢了,还能轮得到咱们?” “那些人的手段你也不是没见过。” 郑三爷点点头:“两位哥哥说的有理。”方才看着这藕炭烧了许久未灭,他还真以为遇到了一桩好生意。 第98章 抗争 马车在三河村停下,孟九立即迎上去。 三位老爷问了问,确实是大名府三河村,谢大娘子的矿场。 “我家大娘子在村中,三位老爷随我进去吧。” 谢大娘子是怎么回事,他们三人来之前李家告知过。谢大娘子的夫家,就是大名府的一个小商贾。 所以托李家帮忙的不可能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不该问的不去探听,这些他们是懂的。 走到门口郑三爷就发现:“怎么有衙门的人在?” 孟九低声道:“方才出了些事,一会儿进了门,大娘子会与几位说。” 三人点了点头,继续跟着向前走,却发现这一路上,有人偷偷地跟随打量。 赵三爷不禁皱起眉头,眼下这种情形,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当年他在城中开了米粮铺子,也是三天两头就有衙役登门。 谢大娘子这石炭矿,该不会被人盯上了吧? “地上这是什么?”郑三爷又注意到地上画的痕迹,上面还钉了木桩。 “木桩上绑了红绳的,就是三尺内有石炭矿,没有绑红绳的,就是七尺内才见石炭矿层,大娘子让我们勘清楚,等春耕过后,就能定下来在哪里打井。” 三位老爷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向周围看去,入目的木桩粗数过来,绑了红绳的就有十个之多。 “地下有这么多石炭矿?” 孟九点头:“太多也不好。” 赵三爷有些不明白:“为何?” 孟九突然扬声道:“太多了,就会招来麻烦。” 这话意有所指,郑三爷向一旁看去,瞧见了一个管事打扮的人。那管事穿着和神态明显与三河村的人格格不入。 只这一眼,三人就大约看出了那管事的身份。 一条豪强家的狗。 “前面就到了。” 孟九话音落下,石勇娘已经迎出来。 村民们一脸笑容的模样,让三人刚刚略微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石勇家里的主屋已经被重新布置了,徐四爷等人进了门,看到的就是摆在桌案上的藕炭。 藕炭大小相同,只是颜色各不一样,每块下面都压着一张字条,郑三爷走近了去瞧,上面写着旬日,还画着让人看不太懂的记号。 “这是……” 郑三爷不禁询问。 一个声音解答了他的疑惑:“是我们试做的藕炭。” 众人立即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少女,突然在这里遇到年轻的女眷,三人下意识地目光闪躲,不过很快就回过神,这应该就是他们要见的谢娘子。 听说谢娘子不过十六岁,到了杨家几日就手握中馈权柄,他们也曾感叹这女子的手段,但见到之后,方觉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些,这女子的气势不同寻常,即便什么也不说,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是出自大户人家。 于妈妈给三人端上热茶。 徐四爷、赵三爷和郑三爷互相看看,接下来他们只要听这位大娘子说话,他们在一旁应和就好。 “这次将三位请来,是为了这藕炭。” 谢玉琰指了指地上的泥炉。 徐四爷搭话道:“这藕炭是用碎石炭做出来的?” 谢玉琰指了指屋子里的桌案:“诸位想知晓藕炭的事,只要从那张桌案上看起,就能清楚藕炭如何做成,需要多少人工,一斤藕炭能烧多久,卖多少银钱。” “方才诸位在外面看到的藕炭,是我们使用不同的碎石炭做出来的,做好之后,要放在泥炉里点燃,测出一块藕炭能烧多久。” “诸位看完之后就会清楚,如今大梁没有谁比我更懂得藕炭。” 三人配合地站起身,向桌案前走去。 本就是随意一看,但不知不觉中,就看入了眼。 “用这点碎石炭就能做出一斤藕炭?” 他们手中都有石炭矿,大多是当做瓷石矿买到手中,没想到挖着挖着里面变成了黝黑石炭。这些石炭只有极好的才有人收,那些碎的不值一文,丢的满地都是,这东西真的能做出藕炭卖出去? 不知不觉地边走边看。 看到水铺用的炉灶,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泥炉。 最后地上放置了一堆藕炭和一斤木炭。 “买一斤木炭,能换来这些藕炭?” 心中能算出价钱,却还是不如亲眼看到差距来得惊诧。 赵三爷不禁问道:“石炭不是有毒吗?这能卖得出去?” 谢玉琰笑道:“三位今晚住在客栈里,明日一早可以去御营街上的市集去看看,就知晓藕炭能不能卖了。” 于妈妈跟着道:“市集上第一个摊子上面写着‘顺通水铺’,那水铺就是咱们大娘子开的,用的就是藕炭烧水。” 至于集市上所有炉灶都在烧藕炭,这件事就让三人自己去看。 看完这些,三人重新落座。 郑三爷道:“大娘子寻我们前来,是准备买我们手中的石炭矿?” 谢玉琰摇摇头:“大名府的石炭足够我取用。” 三个人想想脚下的三河村纷纷点头。 “那……” 谢玉琰道:“我是要与三位做买卖不假,但不是要收走三位手中的石炭矿,而是要与三位一同做石炭生意。” “我会派去工匠将做藕炭的法子教给三位,并且前三个月会收走矿场六成以上藕炭。两年之内,藕炭买卖的盈亏,我与三位五五分账。” “也就是说赚钱我分一半,亏钱我也会承担一半。” 郑三爷听得眼睛一亮。 谢玉琰的话还没说完。 “我会在当地开设顺通水铺,”谢玉琰道,“这样买卖来往就方便许多,水铺的盈利我也可以分你们三成。” 三人还不知晓顺通水铺是怎么回事,但这时候该顺着谢大娘子说话。 赵三爷道:“大娘子对我们有什么要求?” 谢玉琰道:“五年内,不可私自变卖手中的石炭场,藕炭需要经工匠验过才能卖出,藕炭的价钱由我来定,但你们放心,藕炭的价钱盈利不会低于两成,也不会高于三成。” “就这些?”徐四爷不禁道。 谢玉琰点头:“就这些。” 三人面露喜色。 郑三爷规规矩矩地念着唱本:“娘子大可以拿着藕炭的方子,独占藕炭买卖,为何会将这法子白白给了我们?” 谢玉琰向窗外看去:“三位来的时候,应该都瞧见了。有些买卖一旦赚了银钱,就会引人觊觎。” “不管你用了多少心血,都能一眨眼的功夫被人夺去。” 这话,让三人都感同身受。 谢玉琰道:“这藕炭在我手中一斤不过三文,他日让别人夺去,便是一斤十文也能卖得出去,一本万利的买卖,怎能不让人眼红?” “所以不如将做藕炭的法子散出去,石炭场多了,藕炭多了,那些人也就无法从中作梗。” “待我们将藕炭的价钱稳住,这只能赚三成利的买卖,也不值得他们花费心思来算计。” 三个人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接着道:“这藕炭需了解它的人方能做出来,也要卖给那些需要的人,让他们抢夺了这买卖,不知要断送多少人的生路。” “相反的,石炭场需要雇工,赚来的银钱,不少会回到百姓手中,这乃是聚人心的买卖,我们行的是好事,赚的是良心钱,似我们这样的商贾,财力虽远不及那些大商、豪强,但我们人多,聚起来难道还会怕他们不成?” “或者……大家甘心就这样被欺压、鱼肉一辈子?” 第99章 还得涨 三人互相看看若有所思。 徐四爷忍不住问道:“外面那是什么人?” 谢玉琰道:“大名府谢氏你们可曾听说过?” 徐四爷恍然大悟,知晓谢大娘子来历的人,自然就知晓她与谢家的牵扯,若非谢家将她买来,她也不会嫁入杨家,差点被生殉。但他们不知晓,谢大娘子与谢家到了这一步。 “谢氏的米行和瓷器铺子在北边都有些名气,尤其是瓷器铺子,虽说没有邢州的白瓷好,在坊间却也还算卖的不错。” 知晓了这些,郑三爷担忧地道:“那这次……娘子有没有法子脱身?” 谢玉琰放下手中的茶碗,她的神情依旧淡然,可看在郑三爷眼中,眼睛里却闪过一抹轻蔑的笑意。 三人之中,郑三爷最为细致,平日有事都是他提醒两位兄长,他看得多,思量得多,遇到事能立即回过神,即便可能当时连他自己都没弄清楚其中的道理。现在他就有种感觉,他方才的问话很是愚蠢。 谢玉琰道:“该是他们脱不了身才对。” 从头到尾不是谢氏在算计她,一直都是她在戏耍谢氏。 所以……到底谁该害怕? 谢玉琰站起身:“几位稍作歇息,一会儿村中备好饭食,会引三位入宴。” 谢玉琰转身刚要走出去,阳光刚好透过窗子,她指了指地上斑驳的光影。 “与其等着光到你脚下……” 谢玉琰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踏出屋门。 许久之后,三人才互相看看。 徐四爷道:“方才谢娘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赵三爷也没想明白,倒是旁边的郑三爷伸出手去,推开了身边的窗子。 冷风一下子灌进来,三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徐四爷皱起眉头:“这么冷的天,你……” 话音却戛然而止。 外面的阳光毫无阻碍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所以谢娘子的那句话是这样的意思。 与其等着光到你脚下,不如自己伸手推开窗子。不是外面的光不够,而是他们太过畏缩。 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子给看轻了。 这位谢娘子与他们想的不太一样,来之前只想应付完了快些回家,可现在他们却想留下看看,谢娘子到底能用什么手段对付谢氏这样的大族。 …… 谢崇峻没有离开三河村,他要等着朝廷的文书拿来,亲眼看着矿坑重新被打开。 三河村的村民和雇工也别想闲着,朝廷有明令,他们也只能在这里卖力,直到亲手将矿坑清理干净。 “老爷,”管事快步走过来,“谢玉琰给雇工分了工钱,放他们归家了。” 这是怕抓他们做劳役? 谢崇峻道:“三河村的人总不能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三河村的汉子也在收拾东西,”管事抿了抿嘴唇,“我听说他们要跟着谢大娘子一起去北城外。” 谢崇峻心一沉:“去做什么?” 管事低声道:“去北城打矿井,还要帮着做藕炭。” 话说到这里,管事有意顿了顿,才接着道:“从外面来的那三个人,我也去问了,都是手中有石炭矿的,谢大娘子答应与他们一同卖藕炭,至于怎么卖……我还没问出来。” 谢崇峻经商多年,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清楚,谢玉琰找那三个人,无非开出与北城那家一样的条件,都是教他们做藕炭,与他们一同分利。 即便北城的买卖不成,她还能在别处赚银钱。谢氏在大名府鞭长莫及,一时也无可奈何。 管事低声道:“就怕咱们矿坑没清理完,那几个人就与谢大娘子过文书了,到时候……就算朝廷收回这块地,谢大娘子也能靠着与这些人的买卖,重新来过。” 只要来钱的路子不断绝,赔进去的银钱,早晚还能赚回来。 之前谢崇峻只要阻拦北城那家,现在要一起阻拦四家。 谢玉琰就像是浑身长满了刺,明明就在你眼前,你却没法一掌拍下去。 管事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大老爷何曾被这样折腾过?谢家有商路有铺子,在这上面没人会给谢家脸色。 偏偏谢玉琰的买卖是石炭矿,谢家从未碰过这个,眼下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借用西边的关系,连刘知府也不能真的出面为谢家撑腰,弄来弄去,反倒被谢玉琰牵着鼻子走。 谢玉琰带着人去北城,大老爷却要在这里冻着,等衙署挖开矿坑。 最可恶的是三河村的村民,将这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找不到一只炭盆和泥炉。 这么想着,一股香气从村中传过来,紧接着村中老少都往一处院子走去,院子里很快传来欢声笑语。 …… 谢玉琰在马车里打了个盹,狸奴蜷缩在她怀中,睡得呼噜震天。 马车出了北城门。 孟九他们说话的声音也略微大了些。 “他们不眠不休也得挖三五日。” “我那木楔子打的结实,除非将矿坑口扩大一倍,否则绝对挖不出。” “他们试试就知晓了。” 三日功夫,足够谢玉琰安排好一切。 马车停下,立即有人迎上来,正是北城那块地的“主家”。 那“主家”上前低声道:“娘子,谢家的人才离开。” 谢玉琰点点头。谢崇峻怎么也想不到,这块地早就被谢七买下送给她了,如今这块地的地契就被她攥在手中,否则绝不会花这么多功夫,来劝说主家将地卖给他。 说起来她这个戏台是三家一同搭起来的,她、谢七和后来加入的王家,无论是谁如何去查,都查不出端倪。 几个人进屋之后,“主家”程琦道:“听说衙差去了三河村,我心中着急却也不能去瞧,不知现在如何了?” 谢玉琰道:“三日之内无碍。” 所以事情得在三日内办完。 程琦思量片刻:“那我们要不要将每亩地的价钱降一降?”趁着这时候,一鼓作气帮谢家下决定买下这块地。 谢玉琰摇头:“不能降,反而要涨。” 程琦惊诧。 谢玉琰道:“谢崇峻在这桩事上投入本钱越多,他就越不能输。他的颜面、长子的官司、打点用的关系、甚至在知县、县丞面前说的那些话……” “哪个他都丢不下。” “涨到一亩地六十贯,地下的石炭矿,值这个价钱,再说他心中不甘,还能去向别人要,拉更多人下水,我不是都教会他怎么做这笔买卖了吗?” “拿下这里的田地,他还能收走大名府外面的石炭矿,将整个藕炭生意都变成他的,他会答应的。” “若他肯再加些银钱,你还能将从我这里得到的藕炭秘方,一并卖给他。” 第100章 丑恶 程琦听得心中欢喜,当时七爷决定要将这块地白白送出去的时候,他还劝说了许久,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娃能做些什么? 七爷手里的银钱赚的有多不容易,他们都看在眼里。 从十一岁开始,背着谢家偷偷摸摸地将银钱攒下,先是只能让他们走家串户卖些小玩意儿,然后积攒了些银子,在邢州弄了个小瓷窑,如果不是要买地,很快就能盘个大窑。 突然之间,七爷却改了主意,要将所有身家都给谢大娘子。 程琦眼看着地契被送去了杨家,他以为谢大娘子很快会带着人来看地,可是整整一日都没有任何动静。 程琦好几日睡不着觉,直到他眼看着谢崇峻身边的管事上门,要与他买下这些土地,他才发现,七爷的眼光没问题,谢大娘子甚至都没来一趟,就让谢崇峻坐立难安。 接下来,程琦就没再担心过,因为谢崇峻的管事很是着急,那管事越是难受,他就越是安心。 整日里什么也不必做,眼看着这一百亩地,不停地涨价。 十贯,二十贯,有时候他都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真的。 忙忙碌碌那么多年,不如谢大娘子操持几天? 现在谢大娘子让他卖六十贯,这种价钱开出来,只怕有人会觉得他疯了。 但程琦却觉得,兴许真的能卖出去。 真的能让谢家拿出六千贯买下一百亩地,谢家也要伤元气,毕竟米铺子、瓷器铺子都是压银钱的地方。 万一再出点什么差错,谢家账上就要出问题。 “娘子放心吧,”程琦道,“这桩事我定能办好。” 谢玉琰看向孟九:“趁着这几日,多采些石炭来做藕炭,尽量多囤积一些,至少要用到正旦。” 孟九点头应声,这块地大娘子是要卖的,卖之前采出来的都是他们的,他们哪有不卖力的道理? 而且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在谢家眼皮底下采矿、做藕炭,谢家才会更着急。 事情都办妥了,谢玉琰带着护院回杨家。 程琦和孟九一直将人送进城,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程琦不禁道:“你说,大娘子怎就那般厉害呢?” 如果七爷身边一直有这样个帮手,还怕一个谢家? 孟九笑道:“还有更厉害的呢,你就等着瞧吧!”他也说不上来会哪里厉害,总之他就是相信,谁也别想赢过大娘子。 …… 永安坊,杨氏二房。 杨二老太太听着杨裕带回的消息,脸上愈发欣喜。 “你瞧见了?衙门的人去了三河村?已经开始挖上了?” 杨裕点点头:“孙儿一路跟着过去的,看到差役都拿着东西,他们路上还抱怨,冬日里偏偏得了这样的差事。” 二老太太眉飞色舞:“什么时候能将铜矿石挖出来?没有将那妇人直接带去衙门?” 杨裕道:“这倒是没有,衙门那边总要有证据才能拿人,不过就凭她让人添了矿坑,这罪名是肯定跑不了的。” 二老太太啐了一口:“活该。” 不过转念一想。 “她这样是不是在等贺巡检回大名府?” 杨裕道:“孙儿也是这样思量,否则她如何能这般阻拦?” 二老太太坐直了些,也就是说这两日格外关键。可别等到贺檀回来,到时候大家空欢喜一场。 “你有没有见到谢大老爷?”二老太太道,“谢家那边怎么说?” 杨裕道:“谢大老爷就盯在三河村,谢家管事说谢玉琰从外面找了几个商贾,准备一起卖藕炭,让我们想法子阻拦,莫要让她做成这桩买卖,不然就算三河村石炭矿被朝廷收走了,谢玉琰也能靠着那些人继续赚钱。” 二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怎么那谢玉琰就像是打不死的臭虫,她哪里来的那么多主意?什么时候去寻的商贾?她天天让人盯着三房,怎么半点不知晓? “我们能有什么法子?”二老太太皱起眉头,老太爷和她两个儿子都进了大牢,长子完全被那妇人拿捏住了,剩下她们一老一小,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杨裕思量半晌抬起头:“祖母,孙儿觉得,我们可以从银钱下手。谢玉琰无论是与商贾一同卖藕炭,还是买地,都需要银钱。” “若是她拿不出银钱来,这买卖自然也就做不成了。” 二老太太眼睛登时一亮。 杨裕道:“咱们将三河村出事的消息传给族人,如果三河村的矿场被收走了,大家的银钱可就拿不回来了。” “祖母觉得他们会不会急着向谢玉琰追要银钱?” 二老太太再次笑起来,她赞许地看着杨裕:“还是我孙儿聪明。若是三房给不出银钱,那就得将水铺子抵给族中。” 现在就看她能不能说动族人了。 二老太太吩咐杨裕:“去跟族中几位太爷说一声,咱们老太爷不在家中,族里出了大事,他们得出来做主。” 杨裕一路跑去了族中,这段日子家中出事,他也不能再去鲁家读书,日子一下子跌落千丈,让他怎能不愤恨谢玉琰? 他巴不得谢玉琰立即被关入大牢,他父亲、母亲得以脱身,所以他只能牢牢地抓住祖母,让祖母想法子。这样思量着,他脚下不停,一路就到了嫡亲族人的院中。 族中几位太爷刚好正聚在一起说话,见到杨裕,年纪最大的杨宗道先开口:“裕哥儿怎么来了?跑得这么急,是有什么事?” 杨裕立即道:“三河村的矿场出事了,祖母让我来给几位太爷报信,还请太爷主持大局。” 杨宗道面露几分诧异:“出了什么事?怎么没听三房说起?” “矿场挖出了铜矿,三嫂为了隐瞒此事,让人连夜填埋矿坑。不过被谢大老爷告去了县衙,如今衙门的人去了三河村,要将矿坑重新挖开。” 杨宗道皱起眉头:“若是证实了有铜矿,三河村的地就没了?” 杨裕点点头。 杨宗道想了想看着杨裕:“你祖母是什么意思?想让我们上门向三房要回银钱?” 杨裕再次应声,他希望几位太爷立即就带着族人上门。 “这是三房与谢家之争,”杨宗道捋着胡须,“我们这样做,那是帮了谢家,谢家可给了什么好处?” “总不能坏人让我们去做,好处你们二房自己拿吧?” 杨裕登时愣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想到族中长辈还会向他们要这些。 第101章 分抢 屋子里一片安静,几双眼睛都落在杨裕身上。 杨裕下意识想要向后退,可这次没有谁能挡在他面前。 这些比他祖父年纪还要大的族人,没有半点爱护族中晚辈的模样,目光凌厉,神情冷峻,咄咄逼人。 杨宗道身边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孙儿,孙儿就靠在杨宗道膝上,被杨宗道抚摸着头顶安抚,生怕方才声音大了,吓到他似的。 杨裕一阵恍惚,好像现在才看清真相,原来族人对他的关切和爱护,都是因为他们二房在族中掌权。 “我们……”杨裕攥起手,结结巴巴,“谢家没有给我们好处。” 示弱的一句话,却没让族人心软半分。 杨宗道依旧沉着脸:“没有好处,你们会这样帮忙?那你知不知晓,我们即便现在就将银钱要回来,会损失多少?按照文书,现在赔进去的银钱,大家也要分担。” 杨裕立即道:“祖母说了,损失的银钱可以向三房要。” “谁去要?”杨宗道冷哼一声,“你们帮族人要出来?” 杨裕摇头:“不……不是,大家一起去要。” 话音落下,屋子里传来嘲笑声。 “你们二房算的倒是明白,”杨宗道面色更是阴沉,“之前因为你家的案子,族中商队不能再出城,后来也是你祖母说服我们拿银钱给三房做藕炭的买卖,现在你们又要我们将银钱要回来,你当我们是什么?” 杨宗道一掌拍在矮桌上:“任意驱使,随意打发,在你们眼中,族人还不如那些奴仆。” “老太爷,您消消气。”众人立即上前劝说。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跪下。” 杨裕腿立即一软,整个人跪伏在地,直到现在他脑子一片混乱,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人怎么会突然就变了个模样? 刚刚还将自己当成大人的杨裕,现在却想起自己才十二岁。 族里的太爷却让他来承受这些。 “我老了,你们这样对我,我不在意,但我得向族人交待,”杨宗道咳嗽几声,“回去与你祖母说,这次你们二房必须要将一切安排妥当。” 杨宗道微微阖上眼睛:“眼见就正旦了,杨氏族人总不能流落街头,既然做了族长,这些事就要做好,否则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你记住了,”杨宗道忽然看向杨裕,凌厉的目光中仿佛有一柄利器,“只有族长才能吩咐族人做事,若当不了这个族长,我们这些老东西只能出面为族人主持公道,到时候亏了的银钱,三房还不上,你们就得还。” 说完这些杨宗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身边的儿孙立即上前搀扶。 “让他跪着,”杨宗道吩咐道,“一点不懂规矩,他父亲不在,族中长辈就得替他父亲教他。跪足了两个时辰再让他离开。” 杨裕耳边一阵嗡鸣声,好似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急于想要从这里脱身,但身后的门却被关上,完全将阳光隔绝在外。 恍惚中,杨裕脑海里浮现出杨钦那张脸,从前杨钦总是用愤恨的目光,看向周围的族人,他那时只觉得杨钦心胸狭隘、对当年的事总是怀恨在心,否则族人明明都那么好,怎么就会单单针对三房? 现在他终于明白杨钦为何那般,那些面孔说变就能变。 等到门打开之后,杨裕才一瘸一拐地离开,天愈发的冷了,他好像整个人都冻得麻木,不知道到底怎么走回的祖宅。 “这是怎么了?” 二老太太的声音让杨裕回过神,紧接着他的眼泪登时淌下来:“祖母,祖母……他们……族中那些太爷……” 杨裕半晌才回过神,呜呜咽咽地将杨宗道的话说了。 二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是她遣人去劝说族人,让他们先将银钱给三房。可也仅此而已,并没有强迫他们。 是他们自己愿意做,现在却全都怪在二房头上。 二老太太一时悲从心来,如果并不是被谢玉琰害成这般,那些族人如何敢这样逼迫他们?还让裕哥儿受这种委屈? “祖母,”杨裕颤声道,“族中太爷们真的会来向我们要银钱?” 当年族人对三房步步紧逼的情形尚在眼前,二老太太也莫名地打了个冷颤。 二房还有田地和宅院,真的被族人拿去,他们以后要怎么办? 幸好现在还有的选择。 “你去找谢大老爷,”二老太太看向杨裕,“与谢大老爷说,杨家也不知不能帮忙,但得拿银钱做补偿。” “如果杨家帮他拿下了谢玉琰,水铺子要都归杨家,除此之外,还要分我们一些石炭矿,藕炭卖了得的银钱,也得分给杨家一些,否则这桩事我也管不了了。” 杨裕被吓坏了,半晌才点头:“孙儿这就去。” …… 转眼天就黑了,谢崇峻面前的矿坑不过才挖了一人深。 矿坑至少有两丈深,也就是说,这样挖下去,还得两日。衙差早就已经累得不耐烦,三河村人送来吃食之后,他们就坐在那里闲聊,再也不肯起来了。 谢家的奴仆只好顶替上去。 “老爷,北城那边已经开始做藕炭了,我去寻了那主家,主家一心要开藕炭铺子。” 那程老爷恨不得用这块地养活后代子孙,还与他说,地下的石炭矿足够采百年的。 若非还要哄着程家卖地,他当即就骂程老爷是在白日做梦。 “不过,石炭矿是采的真快,才一下午,就采了好几车。程家的下人也都在跟着三河村的人一同做藕炭,俨然……当成了自家买卖。”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他盘算了一整日,三河村迟迟不能挖出铜矿,唯有一个法子能解决眼下的困境。 “一亩地五十贯钱。” 谢崇峻念叨了几声,终于下定决心:“答应他,只要他肯立即过文书,我就将那一百亩地都买了。” 管事惊诧地张大了嘴,神情一变再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崇峻猜到管事要劝阻,他淡淡地道:“不用说了,立即去账房上筹银子。” “不是,”管事半晌才发出声音,“现在不是五十贯了,程家说……要……” 谢崇峻瞪圆了眼睛:“多少?” “六……六十贯。” 如今随便谁,都敢来踩他一脚?谢崇峻目光变得狠厉。 “程老爷说,已经收了谢玉琰五十贯定钱,谢玉琰也将做藕炭的法子教给了他,若是明日不去衙门签文书,他就要赔给谢玉琰一百贯。”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他赔一百贯,却跟我多要一千贯。” 说着他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说什么?谢玉琰教了他做藕炭的法子?” 管事应声:“程老爷是这样说的。” 谢崇峻脸上一闪喜色:“与他将藕炭秘方要来。”有了藕炭秘方和石炭矿,他就能立即做藕炭来卖。 谢玉琰也就再不能用藕炭法子做交换,与那些商贾联手做买卖。 管事听了吩咐却没有走:“杨家二房来人了。” 管事将二房想要得些好处的话说了:“只要咱们答应,他们就会鼓动族人一同向谢玉琰要银钱。” 谢崇峻憋在胸口的怒火终于发放出来,杨氏也敢这时候来捞好处。 “想要好处也不是不行,”谢崇峻道,“让他们凑银钱,与我一同买下北城外的地,我分他们十五亩地,那十五亩地挖出的石炭全都归他们。” 等风波过了,他就将程家凑数的林地给杨家,料定杨家也不敢与他争抢。 第102章 要钱 徐四爷、赵三爷和郑三爷在三河村吃饱了,才被村民一路送去了客栈。 那处客栈就在南城,离御营前街很近,村民离开的时候,还向小厮指了去集市的路。 哥仨儿只觉得这趟走得很顺利,谢大娘子没耽搁他们多少功夫,三河村的村民也很周到。他们走出村子的时候,还遇到了谢家大老爷。 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谢大老爷上前说话的时候,他们想方设法敷衍了过去。 赵三爷佯装喝醉,三个人就在谢大老爷眼皮底下踉踉跄跄上了马车。 到了客栈,三人都聚在徐四爷屋中。 “看那谢大老爷不似善类。” “也是奇怪了,这里的村民不怕他。” “都是因为那谢大娘子吧!” 他们还没见过一个女郎,能做到这些。矿场去了那么多人,他们这些旁观者都很担忧,谢大娘子却神情淡然,半点不放在心上,三河村的人也格外信任她,根本不去搭理那些事,依旧各自做着手中的活计。 他们离开的时候,三河村的汉子们还没回来,听说是去北城做藕炭。 “三河村的人信任谢大娘子是有原因的。” 郑三爷在吃饭的时候向一个村民打听了,然后复述给两个哥哥听。 “原来是有救命之恩。”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买地还能做得这么周全,明年还要帮着盖房子,这得花了多少银钱?” 这种事听在商贾耳朵里,不会怀疑谢大娘子能不能将银钱赚回来,反而会觉得谢大娘子有魄力。 “早点歇着吧!”徐四爷道,“明后日咱们就该走了。” 这些本就与他们无关。 三人各自回屋歇着。 这一夜郑三爷却睡不着,脑海中都是那些藕炭,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听到外面有动静,他立即起身推开门。 见到伙计他招了招手:“听说有卖什么面汤的?” 伙计笑道:“您说的是洗面汤吧?我立即将卖水的给您喊来。” 郑三爷点点头。 片刻功夫,他就看到一个挑着桶的汉子走过来。 “您要洗面汤?” 汉子熟络地招呼着郑三爷,看到郑三爷点头之后,就忙乎起来,寻了个盆将热水倒满,然后将巾子递给郑三爷:“您慢用,还有药茶,您可要来一碗?” 郑三爷也是走南闯北许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卖热水的。 “来一碗尝尝。” “好嘞。” 就着热腾腾的水洗了脸,旁边放着一杯温水用来刷牙漱口。 等都洗干净,药茶就推到了他面前。 郑三爷端起来抿了一口,这药茶与京城茶馆中相比要淡些,却也能尝到药材的味道。 “多少银钱?” “十三文,洗面汤三文,药茶十文。” 这边汉子刚说完,那边就又有人喊:药茶。 郑三爷匆匆付了银钱,站在门口看着汉子忙碌。 等到赵三爷走到他面前时,他才想起来,忘记给两位兄长留热水和茶了。 “二哥,”郑三爷拉住赵三爷,“快点洗脸,喝点药茶,咱们出去看看水铺和市集。” 三个人走出客栈,刚要询问顺通水铺在哪里,就瞧见有人推着热水车从面前经过,沿途有人将水车叫住,拿来桶来打水。 看着喧闹的人群,还有那冒着热气的水车,还有四处忙碌的挑水人,听闻不如一见,若是早些见到这情形,他们也就不会问“藕炭能不能卖得出去”这样的傻问题。 “走,直接去御营前街吧!” 郑三爷愈发急切。 三人加快了脚步,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不远处的王铮收回目光,他怎么觉得李家帮他找的这三人有些傻呢?他微微皱起眉头,反正过两日这三人就走了,期望他们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给大哥的信他也寄出去了,信上提及谢大娘子让他帮忙找三个人,在谢崇峻面前唱一出戏。 这种小事,猜想大哥应当不会反对,他也就自作主张办好了。 现在只期望嫂嫂那边顺顺利利,否则他还要担心,是不是帮的太少了。 …… 永安坊,三房院子。 于妈妈快步走进屋子。 谢玉琰刚刚吃过饭,正在喂狸奴鱼干。 鱼干在泥炉上烘得香脆,狸奴咬起来“咯吱”作响,吃完一条就讨好地舔着谢玉琰的手掌,想要再讨一条。 屋子里的气氛这般轻松,于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怎么?”谢玉琰道,“族中来人了?” 于妈妈应声:“是两个嫡亲族人,说是家中有急事,想要将之前送来的银子拿回去。” 谢玉琰又拿起一条鱼干,头也没抬:“那就将银钱支给她,让她在文书上签好名字,说清楚,日后无论三房有什么买卖,她都不必来了。” 于妈妈道:“恐怕后面还有人,咱们要给出去多少?” 谢玉琰道:“人若是多了,就先记下名字。告诉他们,我们今日有客登门,凡事之后再说。” 于妈妈能想到,这话放出去之后,恐怕族中就会有人来三房兴师问罪,阻拦大娘子与几位商贾谈成买卖。 两个族人拿走了银钱,还没过一刻,就又有族人找上门。 于妈妈望着那族人:“可想好了?” 那族人没有半点犹豫。 这边银钱还没支完,立即又有几个族人一同上门。 “我们也要将银钱拿走。” 于妈妈皱起眉头,还没说话,就有人吵闹起来:“之前不是说好的,我们随时都能拿走银钱?” “该分的利钱我们可以不要,但本钱必须一文不少地退给我们。” “对,快点退。” “以后三房再有买卖,我们都不来就是了。” “你们大娘子呢?将大娘子叫出来与我们说话。” 于妈妈被人围着,脸上却没有惊慌的神情:“大娘子说了,只要有人想退银子,我们三房都会奉还,但今日有要客登门,明日大家再来三房将银钱取走……” “为何要等到明日?”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杨宗道被人搀扶着进了门。 “既然之前有话在先,就不能食言,否则如何能执掌中馈?” 族人立即搬了椅子过去,请杨宗道坐下。 “去吧,”杨宗道吩咐,“将你们大娘子请过来,我有话与她说。” “三河村矿场出了事,大家都知晓了,她瞒也瞒不住,还是趁早与大家说清楚,族人们拿出的都是一辈子的积蓄,若是折在这里,让他们怎么过活?” 杨宗道这么一说,屋子里的族人更加激动,外面那些探头探脑查看情形的,见状也纷纷靠了过来。 第103章 还命 杨宗道这话一说,戳中了许多人的心思。 杨氏族人纷纷开口。 “三河村去了那么多衙差,为何不与我们说?” “我今日一早过去打听才知晓,那块地下有铜矿石,只要证实了,朝廷就会将三河村的地都收走。” “三房花多少银钱买的地?这笔钱不就要亏进去了?” “可不止这块地的钱,谢大娘子与那些雇工签了文书,至少用人家两年,两年啊,一日一百文。” “一共有三四十个雇工吧?一天就是四千文,啧啧,再不将钱拿出来,就要赔光了。” “当时我就说,不应该这么早雇那些人,等到春耕后也不晚,大娘子一意孤行,这笔银钱不应该算在我们头上。” “就是……当日我也劝了,我也不答应。” “对,我们可都没答应。” “将大娘子叫出来。” “各位同族先回去,”一个郎妇低声道,“大娘子今日真的有事,等今天过去了,一切就都好了。” 郎妇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族人呵斥:“您算什么东西,一个旁支的媳妇,也敢与嫡亲族人这般说话?” “若非杨氏一族收留你们,你们早就饿死了。” “早知你这般吃里扒外,当年就不该救下你们。” 郎妇被骂的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你救的人?” 一句问话从屋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然后纷纷让开一条路。 谢玉琰带着张氏踏进屋中,她的目光一扫,落在其中一个族人身上,清澈的目光登时变得凌厉。 族人不由自主地开口:“不……不……是我。” 谢玉琰微微扬起嘴角,明明露出一抹笑意,却冷冽地骇人:“连你的命也是别人救的。” 声音不算高昂,语调听起来都显得太过平淡,但就是这样的波澜不惊中,带着一股的威压,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脊背发寒。 “是杨氏三房带着你们躲过了灾荒,重回故里,又过上太平的日子。” “受人之惠,不可忘报。你们可报答了三房的恩情?” 屋子里寂静无声。 张氏胸口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热泪在眼睛中打转,她紧紧地攥着帕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杨宗道先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身边的长子杨明立。 杨明立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这话说的不对,带着大家逃荒的是三房没错,但能顺利回到大名府,是用二十多条族人的性命换来的。” “现在那些人的牌位还摆在祠堂里。” “我爹为了给族中省粮食,倒下就没再起来。” “还有我二叔,为了护着一点水,被几个流民砍杀了。” “一觉醒来,我娘和弟弟就不见了,不知是被别的流民拖走了,还是被野兽叼了。” “我那婆母,怕耽搁了大家行程,用裤带将自己挂在了树上。” “二十多条人命啊,岂能就这样忘了?” 张氏整个人剧烈地颤抖,每次提及当年蝗灾的事,族里人都会说这些,还将那几个死去亲人的族人推上前,那些人眼中满是恨意,好像他们三房就是罪魁祸首。 现在这些人又齐齐盯上了谢玉琰。 张氏是个软性子,平日里都不敢大声说话,这这一刻,她往前几步,挡在了谢玉琰面前。 “六哥儿媳妇……不知晓……这些,”张氏看着众人,“你们……有气……就冲着我来。” 张氏的声音哆嗦成一团,人也佝偻着,但她两只手紧握,神情无比坚定。 谢玉琰看着张氏的背影,看着她控制不住浑身颤抖的模样,她那坚硬的心,忽然被撞了一下。 明明这一下力气很小,却让她很清晰地感觉到了。 谢玉琰一只手拉住了张氏,另一只手拽住了要冲上去的杨钦。 年幼的杨钦就似一头小豹子,稚嫩的脸上满是凶狠,本来他还能冷静地站在阿嫂身边,他知晓阿嫂有办法应对这些人,可当瞧见母亲颤抖着走上去时,他就什么都忘记了,只想也冲上前,如果族人敢动手,他就与他们拼命。 就在两人被谢玉琰拉住的瞬间,从屋外走进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杨氏和一干郎妇。 郎妇们站在了谢玉琰周围,紧接着又有几个汉子走进屋子,他们沉着脸,手中握紧了棍棒,虎视眈眈地看向闹事的族人。 眼前的变化,让张氏回过神,这时她才想起,他们三房已然不是从前,谢玉琰更不是软弱无能的她。 “我觉得,应该换个说法。” 谢玉琰看向杨宗道:“大名府蝗灾之后,朝廷曾发抚恤,送逃荒的流民归家。春耕时,城中重新统算人口,朝廷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大灾过后人死十之五六。” “按朝廷的数目算,杨氏一族三百零七人,应死一百八十四人。” “杨氏三房带着族人远行逃难,却带回二百八十三人,此举救下九成族人。” “如果谁还觉得三房有错,不想念着三房的恩情,”谢玉琰目光微沉,“那就死够一百八十四人,再来还跟三房说短论长。” 屋子里一片安静。 谢玉琰微微眯起眼睛:“逃难路上死了二十四人,现在谁来做第二十五个?” “你……”谢玉琰看向之前说话的族人。 然后又将目光落在杨明立身上:“还是你?” 所有人都噤声,被点中的两人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谢玉琰冷声:“我也不想让族中人时时刻刻念着三房恩情,委实有些不公平,趁着今天日子好,你们将命抵还,咱们就两不相欠,如何?” “荒唐,”过了好一阵子,杨宗道才高声道,“大家同属一族,你却这般咄咄逼人……” “我没请族里太爷,和各位族人来三房,”谢玉琰扬声,“到底是谁,鼓动这些人堵到了家门口?” 这下连杨宗道都闭上了嘴。 “有句话说的好:人害人,天不容;天害人,草不生,”说到这里谢玉琰刻意停顿,脸上笑意更深了些,“在我这里要改一改。” “我不信天,只信我自己。” “所以……我若想要惩戒谁,谁也逃不脱。” “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还念着族人恩情的,立即从三房离开。” “剩下的人,”谢玉琰向周围一扫,那清冷的目光仿佛看过每一个人,“今日在三房做下的事,你们会用一辈子来悔过。” “我保证,你们便是走投无路,三房也不会再施舍一文钱。” 说完这些,谢玉琰在屋子正中的椅子上坐下:“现在,开始选!” 张氏看着端坐在那里的谢玉琰,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牢牢挡在她面前,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任由热泪从眼睛里流淌而出。 第104章 买地 屋子里静谧无声,一阵风吹来,仿佛也在时光长河中,荡起一丝丝波纹。 当年大梁被北齐攻入京师,皇帝吓得将帝位传给儿子,不想儿子被齐人捉走,他也差点落入敌手,虽被营救回来,却就此一病不起。 谢太后也是坐在大殿之中。 桌案上垒着高高的奏折、弹章,屋子里站着一干相公、学士。 所有人的目光,只敢落在圣人那揄狄下摆的翚翟纹上。 病榻上的太上皇努力地用手在沙盘上写着什么,却只留下鬼画符般的痕迹。 众臣不敢随意猜测,便是那圣人开口:“太上皇垂危,皇帝被俘,国不可一日无君,命宰辅、枢密、宿直学士觐见,议立新帝。”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却有宰执犹豫不决,生怕成了大梁的罪人。 谢太后笑容冰冷而威严,淡淡地说了一句:“现在,开始选!” 此时此刻,圣人换了一身布衣裙,依旧坐在椅子上,虽然收敛了身上的威势,却依旧轻易就让屋子里的人抬不起头来。 站得稍远些的杨氏族人,开始悄悄地向后退,然后逃似地离开了三房的院子。 有一个带头,许多族人就纷纷效仿,片刻功夫,站在院子的杨氏族人跑了大半,屋子里的族人,也试探着向外退去,发现无人阻拦后,也走了三四人。 跑出去的族人发现,杨明经就站在三房院子外,这位族长面沉如水,与他们对视之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杨明经也站在谢大娘子那边? 族人来不及多想,加快了脚步。 杨明经望着族人们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他也是才知晓,母亲联手谢家算计谢玉琰。 情形已经变成这般,他无力阻拦,却也不能跟着母亲向谢玉琰下手。 在见识过谢玉琰的手段后,他发现已然没有勇气与她抗争。 眼见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杨宗道咳嗽一声:“十几岁的女娃,如何能知晓当年事?自身难保还想要威吓旁人,真是笑话。” 一句话说完,杨宗道额头上的冷汗也顺着脸颊淌下,他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才勉强应付。 跟随杨宗道同来的族人,纷纷看向杨宗道,几个人目光交织中,终于让贪心占了上风,维持住了心神。 只要他们能乱了三房的局势,阻拦了谢玉琰与商贾们的生意,三房的水铺就会落在他们手里,谢崇峻也答应与他们合买北城外的那块地,虽说一亩要六十贯,但谢家会将做藕炭的法子一并告诉他们,不能将目光放在眼前,这是一笔能长久做下去的买卖。 再说,经此之后,他们就算攀上了谢家,还怕以后没有钱赚? 现在他们不能走,必须拿回送来的银钱,这样才能去买地。 相信谢玉琰还是相信谢崇峻,他们闭着眼睛都能选对。 没有人再离开,杨宗道正要再说话,就听谢玉琰道:“将银钱给他们。” 杨宗道登时一怔,方才谢玉琰还疾言厉色地阻拦,怎么现在却轻易松了口,他转头向屋外看去,屋外居然空无一人。 杨宗道心底冰凉,额上又冒出一层冷汗,还好屋子里的人足够多,已经能拿走谢玉琰手中剩余的银钱。 如此一来,谢玉琰想要再买北城的土地,还要再想别的法子。 谢玉琰被人掠卖到大名府,除了杨氏三房再无亲朋,想要弄银钱谈何容易?杨宗道不信,她还有这样的本事。 再说,她也没有这个时间了,因为今日谢崇峻就会将北城的地拿下。 想到这里,杨宗道紧绷的精神微微松懈几分,谢玉琰还是太稚嫩,非要与他争这口气,到头来,将她自己逼得无路可走。 “要数清楚,”杨宗道吩咐杨明立,“一文都不能少。” 如果少一文,他们就有借口继续在三房闹。 三房给出的银钱,他们不做停留,会直接送去谢家,一鼓作气,将这笔买卖拿下。 …… 此时,应该来到永安坊的徐四爷、赵三爷、郑三爷和程琦被人拦下,迎去了谢家的米铺子。 为了见四人,米铺今日有意没有开张。 谢崇峻坐在后院堂屋的主位上,端起热茶抿了一口,径直道:“不瞒几位,三河村矿场上发现了铜矿石,那块地很快就要被朝廷收走了。” “杨氏族人知晓了此事,今日打算向谢玉琰要回银钱。” “谢玉琰手上没钱了。” 此话一出,四个人都是一怔,神情既惊诧又担忧,还夹杂着几分失望。 谢崇峻没打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接着道:“杨氏族中会接管谢玉琰手中的水铺。” “还会与我一同联手卖藕炭。我将诸位请到这里,是因为杨氏族中会将银钱送过来,到时候是真是假,你们一看便知。” 程琦先忍不住道:“谢大娘子那般聪明,怎么会……” “被夺权?”谢崇峻轻蔑地道,“一个妇人而已,嫁去杨家的时候夫婿就死了,她又不知晓自己从何而来,连个娘家人都没有,你们觉得杨氏一族真的会将中馈大权交给她?无非是利用她罢了。” “我也是看好了这桩买卖,才向你们说明情形。” 随即,谢崇峻看向程琦:“程老爷可以将北城的地卖给我,三位也是一样,我愿出高价买下你们手中的矿坑。” 程琦皱起眉头,他豁然起身:“我去问问谢大娘子。” 谢家管事刚要阻拦,就听到马蹄声响,紧接着伙计道:“是杨家车马,他们来送银钱了。” 程琦目光一闪,依旧要向外走,谢崇峻也不着急:“你若是想独吞谢玉琰的藕炭方子,自己卖藕炭……就要盘算盘算,能不能对付谢氏和杨氏两族,即便我们不出手,谢玉琰难免告到贺巡检那里,你可有应对的法子?” 程琦的脚步就是一滞。 “不如卖给我。” 谢崇峻说完从管事手中接下文书:“就按你说的价钱,我们买下北城一百亩地和做藕炭的法子。” “有了这笔钱,你可以随便搬迁去哪里,置办大宅和田亩,不必操劳就能富贵荣华。” 第105章 东家 文书摆在程琦面前,只要签了就能拿走六千贯。 不止是六千贯,还有卖藕炭方子的钱。 程琦一时眼睛有些发直。 郑三爷心一沉,看向身边赵三爷,然后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他觉得眼前这个程老爷没法拒绝谢家人。 宰辅一个月正俸不过三百贯,知县就更少了十几贯而已,京城一座极好的宅子,五千贯就能买下来。 靠着卖一百亩地就能赚这些,几辈子积福都不可能会遇到这样的好事。 换成是他,他可能也会答应。 如此一来,谢大娘子的买卖肯定就做不成了。这可是他们没料到的,事先也没商议过要如何应对。 徐四爷性子直率,没有多想就开口道:“昨日大娘子与咱们说好了……” 话还没说完,肩膀上一沉,谢崇峻的手压了上去。 谢崇峻笑着道:“三位不用着急,谢玉琰答应你们的,我谢家也能做到。” 徐四爷眉头锁得更紧,冷哼一声:“这样的买卖,我可做不来。” 赵三爷恐怕大哥吃亏,有些事他们管不了,但可以试着帮一下谢大娘子,昨日吃了三河村的饭菜,现在不说话,心中委实过不去。 “就算你要卖地,那做藕炭的法子也不能卖,谢大娘子要与你做买卖,才会透露这些,你若是转手卖了……” 程琦神情也开始动摇。 “可有文书?”谢崇峻开口道。 程琦下意识摇头。 “既然没有文书,就算告去衙门也是没用,”谢崇峻说着又道,“她也没告诉你们,三河村的石炭矿出了事,你们反悔都是因为她隐瞒实情。” 程琦下意识地点头,不过很快他又动摇了:“要不,我们先去杨家看一看。” 谢玉琰能言善辩,他岂能将这些人放去杨家? “何必这般费事?”谢崇峻道,“一会儿杨家还要送银钱,你问问杨氏族人不就什么都知晓了?” “你先看看这些买卖契书,上面写的对不对。” 谢崇峻将文书向前一送,程琦下意识地吞咽一口。 三兄弟看出来了,程老爷这是被哄住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 徐四爷道:“这里没有我们的事,我们就不奉陪了。” “几位若是与我们谢家谈买卖,我们谢家必然不会亏待,”谢崇峻说着,从怀里掏出三锭银子摆在桌子上,“尤其是这样的大买卖,怎么能如此儿戏就做决定?” 谢崇峻说话的功夫,就听得有人进了米铺,紧接着声音传来:“年纪大了,难免走路慢一些,让谢大老爷久等了。” 杨宗道被人扶着进了门。 见到屋中的情形,杨宗道猜了个大概:“这就是几位要做藕炭买卖的老爷吧?” 谢崇峻点点头,不由地暗自松口气,有杨氏太爷在,这四人更容易被说服。 杨宗道从怀中拿出一纸文书递给众人:“几位老爷莫要被谢氏糊弄了,谢氏的矿场出了大事,不仅矿场要充公,谢氏也要下狱。” 徐四爷沉声道:“当真?” “那还有假?”杨宗道叹口气,“都是族人,若非有确切消息,谁也不会闹上门。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那买卖真的能赚钱,我们何苦要为难她?” “之前我看谢氏水铺开的好,哪知她拿到银钱会这般……唉,早早就招了那么多雇工,一日就得好几千文钱。” “我们族里人都要问她将银钱拿回来,她手里剩下的那些银钱已经见底了,还有许多族人在那边等着,这些她都应对不过去,拿什么银钱给你们?” “杨氏商议出了结果,准备与谢家一同卖藕炭,水铺的买卖,族中也接下了,几位老爷若是还有心做藕炭,就坐下来与我们细谈吧!” 郑三爷看着杨宗道递过来的文书,一张张都是杨氏族人从谢大娘子手中拿回银钱的凭证,上面清晰地按着手印。 这应该不会是假的。 谢大娘子那边真的出了事。 郑三爷看向两个兄长,想要说些什么,他们受人所托来帮忙,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大娘子被人欺负。 徐四爷突然一笑:“这位太爷说的对……” 话这样说,手却突然伸向程琦,程琦没有防备被抓了个正着。 “走,”徐四爷此时才接着道“我们先去商量商量。” 这话音刚落,就听到谢崇峻一掌拍在了桌子上,立即有几个伙计打扮的人走进屋,几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徐四爷。 程琦脸色变得难看,趁着徐四爷不注意,甩脱了他的手,藏在了谢崇峻身后。 “你……” 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徐四爷就算会些拳脚功夫,也肯定没法将程琦带走。 郑三爷见势不好忙道:“谢家买了他的地,定然将我们三人丢在一旁,我们千里迢迢来到大名府,总不能就这样回去。” 赵三爷也盯着程琦:“亏心的钱不好赚……” 程琦的脸变得一阵黑,一阵红,他看了看谢崇峻,又扫向徐四爷等人,半晌他下定决心:“七千贯,一百亩地再加上做藕炭的法子,我全都卖给你。” “拿到银钱,我全家立即搬出大名府,跟你多要的……是我雇武师用的,你若是不答应,那……那便算了,我还是等着……” 杨宗道正要想方设法劝说一番,之前还是六千一百贯,现在却成了七千贯,谢家是大商贾,不在意这些,但他可不行,多出的一千贯,他们至少也得出一百贯,那也太…… “好,”谢崇峻没给杨宗道开口的机会,“就七千贯。” 杨宗道张着嘴愣在那里,胸口一阵抽痛。 谢崇峻吩咐管事:“去将县衙的文吏请过来,我们立即过文书。” 程琦结结巴巴:“我的地契都在家中,只怕……” 谢崇峻道:“我让人抬上银钱,随你一同去家中,有衙署的文吏在,你也不用害怕。”放在从前他可能会用些手段,但现在忌惮贺檀,就只能将文书办得清清楚楚,到时候贺檀问起,也是无可奈何。 说完这些,谢崇峻看向杨宗道:“你多出五百贯,这藕炭法子我们都要用,一人一半最为合适。” “如果银钱不够,立即回去取,免得耽搁了。” 五百贯,杨宗道差点背过气去,现在他却不能因此与谢家闹翻,只能硬着头皮让儿子回去凑钱。这些拿过来,那可就是他一家的全部积蓄了。 …… 徐四爷几个一路到了北城,亲眼看着程琦与谢家、杨家签了文书。 程琦按上手印那一刻,三人才觉得真的完了。 一切已成定局。 这石炭矿易了主。 三人仍旧不死心,现在只能求着三河村别出事。 谢崇峻拿到了土地,也不在意徐四爷三人,等到谢玉琰被拿办,他们三个也只能去求他,到时候这买卖如何做,还不是他说了算? 杨宗道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将十五亩地的文书贴身放好,有这些东西,他就能回去要水铺了。 程琦仔细数着堆积起来的铜钱和银锭。 七千贯,一文不少。 程琦松了口气,看向身边的管事:“去与东家说一声,她交待给我的事,我全都办妥当了。” 听到“东家”两个字,谢崇峻的不禁皱眉,他看向程琦:“这些地不是你的?” 程琦直起脊背,微笑着道:“我哪有这个福气?这地是东家借我的名头买的,平日里地契都在东家手上,昨日东家才交给我,让我卖地用处。” “我还怕自己办不好,现在总算能交差了。” 谢崇峻心头忽然一慌,立即追问:“你东家是谁?” 程琦笑容更深,眼睛中露出几分痛快的神情:“我有两个东家,其中一个……” 说到这里,他眼睛豁然一亮:“这不是来了。” 第106章 亏大了 程琦说着话带着人上前去迎。 谢崇峻的视线也一下子被挡住,不过很快他听到自家管事禀告:“谢……玉琰来了。” 谢崇峻脑海中闪过第一个念头,谢玉琰得到消息,赶来抢地了。刚好,挡在他面前的程琦躲闪开,谢玉琰的那张脸,出现在他面前。 清丽脱俗,面容舒展,无论何时,没有半点的恐惧和畏缩。 谢崇峻脑子里第二个念头,她为何不惊诧、生气或是恐惧? 即将有第三个念头时,被程琦的话打断了。 “东家。” 东家? 谢崇峻向程琦周围看去,只有谢玉琰和她带来的管事和下人。程琦的东家在哪里? “文契都过好了?”谢玉琰那清越的声音响起。 程琦躬身道:“八十五亩地卖给了谢大老爷,十五亩地给了杨宗道。杨宗道的地是谢大老爷给他挑选的,与我们没有干系,记档的文书递给了县衙的文吏,银钱我也清点好了。” 谢玉琰道:“辛苦了。” 程琦笑着:“为东家办事,不辛苦。”不但不辛苦,心里委实欢喜。七爷交给谢大娘子的时候没有一百亩地,谢大娘子准备算计谢崇峻,才让他将附近边边角角都买了,那都是些林地、山地、沙地,种不了什么农物,所以一百亩统共加起来不过花了不到二百贯钱。 现在转手就是七千贯。 将三河村买地的银钱、谢大娘子买了另外两块地的钱都算进去,花的也不到一千贯。 这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更别说,冤大头是谢崇峻了。 谢崇峻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谢玉琰与程琦说的话,坐实了她就是程琦口中的东家。 谢崇峻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 这不对。 谢玉琰如果早就买下了这块地,为何又要卖?三河村的石炭矿有问题,她唯有拿下这块地来翻盘。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来抢夺。 不对,不对。 “她就是你的东家?”谢崇峻不甘心地质问程琦。 程琦转头,脸上尽是得意的神情:“是啊。” “你说,我们买的一百亩地是她的?” “对,是东家的,”程琦恐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我们东家,就是杨家三房六郎的娘子,谢玉琰,谢大娘子。” “您给的七千贯钱,都是我东家的。” 谢崇峻耳边一阵嗡鸣声,下意识地道:“这不可能。” 明知谢崇峻是一时难以接受买了谢大娘子的地,并非是不相信他说的话,但程琦还是故意道:“怎么不可能?我还会骗您不成?” 屋子里的人全都愣住了。 每个人都与谢崇峻一样惊诧。 尤其是杨宗道,一张老脸面色铁青,瞪大了浑浊的老眼,仿佛就要喘不过气。这些银子,满屋子的银子,都是谢玉琰的。他家中凑来的银钱,都给了谢玉琰。 他从三房拿出的银子,都没能送回家中,直接就又给谢玉琰送过来了。 不,不一样。 之前给三房的,是跟着三房做买卖用的,将来赚了钱,会分他们利钱,现在他给出去的,是买了十五亩山地。 杨宗道眼前一阵阵发黑。 谢玉琰故意引他们买地,将土地的价钱抬到了一亩六十贯。 六十贯啊,哪里有这样的价钱? 他以为将谢玉琰手中的银钱都拿光了,转头谢玉琰就得了七千贯。 如果他不将银钱拿出来,是不是就坐等着分钱了? 那是多少钱啊? 现在没了,全都没了。 杨宗道觉得自己即将晕厥过去,但紧接着他想起什么,颤声道:“做藕炭的法子……” 还有这个,他花了五百贯买来的。 谢崇峻听到这话,也看向谢玉琰。 “那法子是真的,”谢玉琰道,“不过,不同的石炭碎用的法子不同,我也不知晓你们买的是哪个?” “还要吗?我手里至少还有十几种类似的法子,一种……” 程琦接口:“一千贯。” 谢崇峻咬牙切齿:“你耍诈。” “谢大老爷莫要乱说,”谢玉琰看向县衙的文吏,“有官爷在,价钱是商议好的,谁也没强买强卖,至于程琦要将这些银钱给谁,与谢大老爷无关。” 谢崇峻脖颈的汗毛都要竖立起来,他控制不住上涌的怒气,想要立即上前掐住谢玉琰的喉咙。 他刚向前走了一步,就看到七八个汉子将谢玉琰围住。 “怎么?谢大老爷这地不想要了?”谢玉琰道。 谢崇峻没说话,旁边的杨宗道心中却涌出一线希望,或许谢玉琰能将这地收回去。 谢玉琰开口淡淡地道:“一亩地五百钱,卖吗?” 五百钱,不是五十贯。 一股热血从杨宗道鼻孔里淌下,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衣襟上。 “爹……” 随着杨明立的叫喊,杨宗道晕厥过去。 谢玉琰带来了不少杨氏族人。 大娘子吩咐他们拉着车马前来,不知所为何事,他们在外等待了半晌,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个个纷纷抬头去瞧,只见杨明立和自家下人,将杨宗道抬了出来。 杨宗道为何在这里? 杨氏族人不知晓,也没有人上前去帮忙。 今日杨宗道带着族人逼迫三房,大娘子有言在先,从此之后不会帮他们一文钱,自然也就不将他们当做族人了。 杨明立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想他们一大早带着族人前去三房兴师问罪,现在却落得这样的结果。顾不得质问族人,只得将自己老子搬上自家马车,匆匆忙忙赶去找郎中。 屋子里,谢崇峻依旧盯着谢玉琰,他心中有太多疑问,现在太想知晓答案。 谢崇峻知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开口,却还是忍不住:“这地下没有石炭矿?” “三河村那边……你动了手脚?” “你还在哪里买了地?”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玉琰没有回应的意思,转头吩咐程琦:“让人进来抬银子。既然这块地卖了,你就与我回杨家。” 程琦应声。 谢崇峻还想让人上前阻拦。 却在这时,屋子里终于有人憋不住笑了起来。 徐四爷看了个大概,知晓是谢大老爷上了当,想想方才他们急着签下文书的模样,一串笑声就猴急地从他喉咙里跑出来。 “我说谢大老爷,人家不愿意回你,你何必再问,欺负一个女眷委实不应该。” “请教别人,也得客气些。” “别的我不知晓,我就看明白一点。” “你觉得这块地值一亩六十贯钱,谢大娘子觉得这一亩地只值五百钱,”徐四爷道,“买卖人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就好好请教请教谢大娘子,为何这地不值钱,免得日后再吃亏。” 第107章 为什么 谢崇峻自然不会像徐四爷说的那样,去向谢玉琰请教。 他百般算计最终却是从谢玉琰手中买地,若是再向谢玉琰示弱,他真就成了大名府最大的笑话。 谢玉琰看向徐四爷:“三位与我们一同去杨家,我还有一些事,要与三位商议。” “自然,”徐四爷替两个弟弟做主,“今日本就该登门的,却因有些人耽搁了功夫,趁着天色尚早,办正事要紧。” 谢崇峻一张脸涨得发紫,怒气显然已经压制不住,他身边的下人全都握紧了手中的棍棒,只要谢崇峻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上去与谢玉琰等人动手。 谢玉琰站在那里不动,好似并没有察觉到危险。 一阵风吹开了窗子,谢崇峻登时清醒。 他差点又上了谢玉琰的当,他若是当着县衙的文吏动手……除非将屋中的人都杀了,否则贺檀回来之后,定会彻查谢家。 他能杀人,却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这般肆无忌惮。 “大人,”谢玉琰向县衙文吏道,“卖地之前,我们还挖出了一些石炭矿,这些是否能带走?” 屋子里气氛紧张,文吏额头上也沁出了汗水,听到“大人”这个称呼,文吏身体里的一根筋似是被人拎了拎。 对,他是有职司在身的,这时候怎么能不出来说话? 文吏回过神:“既然是之前采的矿石,理应归你们处置。” 谢玉琰看向孟九:“老规矩,碎石炭送去做藕炭,整块的带去三河村交给炼铁的工匠。” 孟九应声。 处置完石炭矿,谢玉琰看向于妈妈:“让杨家人进来搬银钱!” 杨氏族人进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茫然的神情,他们知晓谢大老爷在这里,却猜不到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于妈妈说去搬物什,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眼睛从屋中扫过,没有发现要搬的东西,于是求助地看向于妈妈。 在他们思量着应该是藕炭或者石炭碎,要么就是连屋中的家什…… “那不是?”于妈妈指向几个大箱笼。 箱盖还没合上,有的装的是大银锭,有的则是碎银块,更多的是铜钱。 被这样一提醒,众人才看到堆积起来的银钱。 这么多? 杨氏族人不知是要慌张还是欢喜,总之一颗心跳得厉害。 “快点抬出去。” 管事郎妇先回过神,大娘子让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这些银子才哪儿到哪儿,将来还会更多。 她可是水铺的管事,亲眼看到大名府突然多了走街串巷的卖水郎。 不过……这还是太多了。 她们之前还担心大娘子将银钱都还给了族人,恐怕手中的不够用处,还准备各自回到家中筹备些拿过来。 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银钱有了。 那么,杨宗道为何突然变成那般模样,也就好猜测了。 活该。 郎妇心中骂一句,勾结外人害大娘子,就该落得那般下场。 一箱箱银钱被搬出去,谢崇峻的面色也变得愈发难看。 “大娘子,我的这些家什也要带走。” 随着程琦说话,杨氏的族人就跟蝗虫般,所到之处片草不留。 “还有几根大梁,明日我带着人来拆。”孟九道。 总之能拿的,一根毛都不会给谢家剩下。 谢玉琰带着众人离开,这群人一走,给谢崇峻剩下了一片荒地。 文吏咳嗽一声道:“衙署还有公务,我们也不久留了。”眼看着谢崇峻吃了大亏,他们留下做什么?等着开席? 等衙署的人离开,谢崇峻依旧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管事都不敢说话。 他们不知该怎么回谢家,家中可都等着大老爷拿下矿场和做藕炭的法子,杨氏的水铺子明日全都改姓“谢”。 这…… 管事低声道:“总归地没问题,谢氏也承认卖给我们的藕炭做法没错。兴许谢氏只是……觉得卖藕炭太费事,想要赚笔大的。” 可能吗? 谢玉琰就为了这个? 谢崇峻沉着脸:“他们不是已经打了矿坑?进去几个人看看,地下的石炭怎么样。” 管事忙带着几个人去地里找矿坑。 地上的脚印和车辙印还在,顺着就能找到竖井在哪里。 只不过…… 管事看着面前一片平坦。 三河村那些汉子是不是有力气无处用?这怎么又给填上了?昨日挖矿坑累得浑身酸疼,还未消散,现在又来了。 “又填上了?”管事回禀的时候,不敢去看谢崇峻的脸。 “好,”谢崇峻居然笑起来,只是笑过之后,血红的眼睛中满是杀气,“她可别落在我手中。” 否则他非得将她丢进矿坑填埋了。 既然旧矿坑不能用了,就挖新的来看。 “去唤周虎。” 让周虎寻个地方,让下人打竖井,他现在就要知道,地底下有没有石炭矿。他好知晓,到底错在了哪里。 …… “所以,地下确实有石炭矿?” 几个人在三房堂屋里坐下,郑三爷问及北城那块地。 谢玉琰点头:“有,这些日子我们挖了不少碎石炭,做成藕炭晾晒。”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不过,大块石炭更多,比三河村的还要好。” 郑三爷总觉得谢大娘子不要那块地,跟她说的这句话有关系,或许是因为大块石炭不适合用来做藕炭。 “大块石炭另有用处,拿来做藕炭就可惜了。” 果然。 与他猜测的相似,但郑三爷知道自己想的只是皮毛,谢大娘子才是真正懂石炭矿的人。 徐四爷道:“那不就便宜谢大老爷了?他采了石炭还是能卖出去,得一笔银钱。” 谢玉琰却是一笑:“不是所有的石炭都能拿来卖的。” 这他们就不懂了,三个人互相看看。 “三位手中的石炭矿,是什么情形?” 徐四爷道:“的确有石炭,不过挖出来的比三河村看到的那种差远了,颜色有些发黄,我们也试着烧过,烟很大,很难烧着。” 说到这里他又问谢玉琰:“这种能不能做藕炭?” 谢玉琰点点头:“能,不过做法与我们现在做的藕炭不同。” 法子不同,但是能做。徐四爷抓住了重点。 “几位这两日辛苦了。”谢玉琰说着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端来几个托盘,上面是六锭二十五两的银子。 “携带铜钱不方便,我就折成了银子算是酬劳,”谢玉琰道,“这边的事也算差不多了,三位若是着急明日就可离开大名府。” 看着那些银子,徐四爷好像现在才想起来,他们来大名府是帮着谢大娘子唱戏的。现在大功告成,他们也该走了。 谢大娘子还给了他们每人五十两银子,比之前说的还要多。 可是三个人谁也没有伸手去取银子。 终于,郑三爷忍不住先开口道:“谢大娘子,你之前说的,与我们一起做藕炭的买卖……还能做吗?” 赵三爷心中焦急,接着道:“赚了银钱,给我们少分些也行。” 徐四爷道:“对,若是不想教我们做藕炭的法子,那就从我们这里买碎石炭……我们也……勉强愿意。” 第108章 共识 徐四爷说勉强愿意的时候,郑三爷不禁看了一眼大哥,声音都透着几分艰涩,是挺勉强的。 尤其是大哥的目光,恨不得就写上几个字:带上我们。 谁不想有个长远的买卖?光是坐在家中买地里的矿石,就跟坐吃山空一样不踏实。 郑三爷想得更长远些,他看上的不是藕炭,而是谢大娘子。 谢大娘子年纪不大,做事却有条不紊,将谢大老爷耍得团团转。还借着谢大老爷的手,整饬了杨氏一族。 这桩事过后,杨氏族中,必定都要听她吩咐。 而且,谢大娘子嫁入杨家才不到一个月。 他自问身为男子都做不到。 遇到一个比自己强太多的人,她做事堂堂正正,多帮扶乡里,不阿谀富贵,那就应该是此生路上难求的贵人了。 既然是贵人,与她来往越多越好,光是卖石炭碎,他们只能得些银钱,与她一同卖藕炭就不一样了,共同做一桩事,从情分上就不同。 这时候,三个人都忘记了,他们来大名府,就是唱一出戏,根本没想真正谈买卖,结果不知不觉就上了心,现在就算有人来拉他们,他们也不肯走。 谢玉琰点头道:“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作数。” 三个人眼睛都是一亮,脸上满是欣喜的神情。 “我会与你们一同卖藕炭,还会做水铺,但是我的那些要求你们也得答应。” “答应,”徐四爷先道,“大娘子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绝没有二话。” 赵三爷道:“事不宜迟,大娘子与我们去看看石炭矿吧,将文书签了,咱们早些做藕炭,最好……正旦后就着手做出来。” “何必等到正旦后,”徐四爷道,“现在就能做,碎石炭都现成的,做好晾晒起来,正旦时卖刚刚好。” 郑三爷道:“总该筹备一下,再说大娘子还没看过咱们的矿坑呢。” 三个人居然就在谢玉琰面前商议起来。 张氏在外间,听到屋子里的动静,错愕地看向于妈妈:“他们不是……假的吗?” 于妈妈不禁笑,她也是刚刚才想明白,从一开始大娘子就没当成是假的,否则都是找人来唱戏,何必非得手中有石炭矿的?还是经那小郎君挑选的人。 只不过一时没想明白而已。 …… 离永安坊不远的一处茶楼上。 客人走了一桌又一桌,只剩下王铮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往下张望。 三个他请来的商贾走进杨家之后,就没出来。 他听说北城那边的地已经卖给了谢崇峻,这出戏应该唱完了,三个商贾也能功成身退,可他们一头扎进去就没影儿了。 “郎君,”身边的随从低声道,“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您想知晓永安坊的动静,可以唤桑典过来询问。” 王铮摇了摇头,眉毛都跟着耷拉下来。 “我好像做错事了,”王铮抿了抿嘴唇,“不知道阿兄知晓,会不会生气。” 他以为是一件小事,结果弄大了。 “他们三个,肯定想要做藕炭买卖,才会逗留这么久,我早该想到的。” 随从低声道:“郎君,你的意思是……被谢大娘子骗了?” 王铮想了半晌:“不是。” 随从跟着松口气,没被骗就好。 王铮接着道:“不是嫂……大娘子没说明白,肯定是我想错了。下次我再多思量思量,免得给阿兄添麻烦。” 在阿兄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形下,他与嫂嫂一起,做成了好几桩买卖。 阿兄发现,会不会气炸了? “要不,咱们现在就回京城……”王铮想脚底抹油,不过很快脑子里浮现起那些圣人文章,算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还是老老实实等着阿兄责骂吧! …… 官路上,一行人正在披星戴月的赶路。 临近破晓的时候,总算停下来,让马匹休息。 贺檀翻身下马,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还是第一次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将大腿磨破,虽说这点伤不算什么,但总觉得不值当。晚上两日回到大名府能怎么样? 真的要这么着急? 看着王晏利落地靠在树上闭眼歇息,贺檀忍不住走过去,用胳膊怼了怼他的手臂:“不说清楚?” 两个人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王晏就算什么都不说,贺檀也能猜出几分。 “到底是谁向你提起了大顺城?” 他们跑这趟有了些收获,西边有消息传来,西夏金汤城换了守将。新上任的守将曾在西夏王的侍卫军中任职。 本来这是个不起眼的消息,因为西夏也贺正旦,正旦前兵马调动也是常事。再说大梁就是因此加强防守,也是将兵力布在大顺城外。 大顺城城坚难破,西夏人从不强攻,这是惯例了。 但王晏显然不这样觉得。他动用了王家的关系,命西北的守将增派兵马前往大顺城。 也用一句话说服了他:从前扰边的西夏军队,并非王师。 贺檀委实吓了一跳,就因为西夏侍卫军的将领到了金汤城,王晏就猜测,他会带着侍卫军攻城?那可是王师啊? 这种事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大顺城真有闪失,大梁将士多年在西北的努力全被葬送,西北的战局也会跟着大变,总之后果不堪设想。 王晏没有说话。 贺檀微微皱眉,王晏的这个神情,只有被提及当年遇仙那桩事时才会出现。 既然问不出来,贺檀也就不再紧追不舍,他跟着坐下也靠在树上。 “将腰牌给那谢小娘子,你也真放心,”贺檀道,“她若是知晓那块牌子能调动兵马,你猜她敢不敢用?” 王晏怀疑,谢玉琰知晓他的身份,更知晓那腰牌还有这样大的用处。 他都不知晓自己留下腰牌时,是怎么思量的。关键时刻让她调兵马自保?他甚至对她都没有几分信任。 或许,他只是想要试探一二。 王晏深吸一口气:“便是不用,她也能弄出大动静。” 那块腰牌在他递给她时,就传递了一个消息。 王家在大名府有人手,有眼线。 只要能将这加以利用,就算不说出动用兵马的话,也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毕竟那是人,而非死物,特别是被王家选出来的人,不说都是能臣,却也差不多。对他们有利的事,不用吩咐他们也会去做。 她将自己当做王家人,与那些人手之间便没了隔阂。 这就是共识。 …… 北城。 谢崇峻在这里熬了一晚上,就等着周虎带着人打出竖井。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睁开眼睛时,天都大亮了。 “老爷,”管事进门,脸上满是喜色,“三河村那边有动静了,今天一早就被队兵马围了。” 第109章 走一趟 谢崇峻心中一喜,三河村的矿坑终于挖好了? 转念他就是面色阴沉,为何不早一日?这样他就不至于上那贱人的当,白白拿出五千多贯钱。 管事道:“等到三河村的矿坑被查封,大名府只有我们家的石炭矿最多,到那时老爷再卖藕炭,还是独一份儿。” 这么想与谢崇峻之前的算计也没差太多,就是谢玉琰白得了七千贯钱。 “等谢氏被抓后,咱们也能设法将水铺弄到手。” 管事继续安慰着谢崇峻。大老爷掉在地上的面子,总要捡回来,只要他能陪着大老爷渡过难关,将来大老爷会更加信任他。 “让人接着盯着,”谢崇峻道,“若是有机会,就使些银钱,我要谢氏今日就下狱。” 看着管事走了,谢崇峻松了一口气。 旁边的周虎道:“大老爷可以回家歇着了,等这边矿坑挖好,就让人回去禀告。” 周虎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冷硬:“莫不是大老爷信不过我?” 在谢玉琰那里吃了亏,谢崇峻就变得疑神疑鬼,非要现在就挖出石炭矿,他勘查矿藏那么多年,还能弄错? 谢崇峻听出周虎话里的讥诮,立即道:“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那谢氏狡诈,不知晓又在哪里设了圈套,不亲眼看到石炭,我总是不安心。” 周虎冷冷一笑:“你可是谢氏一族的族长,一时吃了点亏,就泄气了?转头拿回来就是。再说,明年榷场大开,六千贯钱,还不是轻而易举?” 谢崇峻心里一震,生怕因此得罪了周虎:“我也是为了榷场,才不想贺檀的人再搅乱大名府。” 周虎懒得与谢崇峻这样的人再费口舌,等这次回去见到主人,他会劝说主人将谢崇峻换下,这样的人不堪大任。 周虎去看矿坑,谢崇峻的重新坐下来,这次无论谁来劝说,他都要亲眼盯着矿场,直到所有事尘埃落定。 …… 永安坊。 李阿嬷等人拿好家什准备一起出坊去赶市集。 别看御营前街的集市才开没多久,却一日比一日热闹,现在大名府大部分人都听说过这个早晚市,尤其是他们穿着一样的比甲,打着永安坊乡会的招幌,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这些日子,也有商贩趁机来集市摆摊儿,来往的百姓却认准了他们的装束,先要逛遍他们的摊子,再去瞧别人的,惹得那些商贩们满心羡慕。 李阿嬷好几次被人拉住,问她“乡会”的事。 “乡会”不是谁都能入的,先要以永安坊为主,李阿嬷没有答应。能不能进来,还得看他们的品行,总之要将一切弄清楚了再说。 除了一样的比甲和用具之外,“永安坊乡会”第一个摊位定是给“顺通水铺”留着,最开始李阿嬷还担心,水铺卖不出多少热水,结果小山子卖的是“洗面汤”,引得官军家的女眷来买。 这种洗面汤在集市卖开之后,就开始在街面上叫卖,那些住客栈的客人格外喜欢,热热乎乎洗个脸,再喝碗药茶,浑身带着一股的草药味儿,直叫着舒坦。 李阿嬷觉得奇怪,打听着问了,才知晓京城里也有药茶卖,达官显贵家更是盛行这个,大人们公务繁忙总会吃一些,若是药放多了,再放些米粮就成了“药膳”。 顺通水铺没卖完的药茶,小山子总会端给李阿嬷,李阿嬷砸吧着嘴,略微带着一点点苦味儿的药茶,怎么喝着就那么“贵气”呢,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一把年纪还能享受这东西。 想到这里,李阿嬷向身后看了一眼,大家带去集市上的东西越来越多,徐氏几个做针线的也变成了六个妇人。 即便是这样,李阿嬷煮的下水也是不够卖的,没法子,军汉们肚子都大,他们一来就包了大半,有人让李阿嬷再多煮一锅,李阿嬷只摆手,她是弄不动了,除非再从坊里找个帮手,不过那也是正旦后的事。 众人推着车、挑着东西正往前走,还没出坊,就瞧见一队兵卒往这边来。 走在最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后面的人也将扁担撂下。 李阿嬷也叫停了骡车,跳下来查看。 众人眼看着兵卒进了杨家祖宅。 李阿嬷心中“咯噔”一下,当下也不管驴车了,急匆匆地往前去。 准备赶集市的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上李阿嬷。 杨氏一族别的事他们不管,若是与谢大娘子有关,他们定要问清楚。 “散开,都散开。” 两个军将骑马进了永安坊,旁边的兵卒驱赶着人群:“朝廷办事,将路让开。” 为首的军将长得格外威武,身形比寻常人大上不少,就连他骑着的枣红马也比寻常马匹要壮硕些。 他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径直进了杨氏祖宅的大门,一双眼睛看向管事:“你们三房六郎的妻室,谢大娘子在哪里?” 杨家管事听得这话,急忙去通禀。 军将则打量着杨氏的门户。 “军爷,”一个郎妇壮着胆子上前,“不知寻我们家大娘子所为何事?” 军将沉着脸:“与尔等无关,见到谢大娘子再说。” 郎妇还想说话,却被李阿嬷一把拉走。 李阿嬷瞧着那手握刀柄的军将,这一行人,一看就不是寻常巡卒,恐怕不好惹,现在问急了他们,只会对大娘子不利,还不如在一旁听清楚之后,再想法子。 军将等了半晌,就看到一个少女被簇拥着走过来。 少女神情淡然,清澈的目光扫他一眼,就收了回去,仿佛这样就将他看了仔细。 军将皱眉,这副模样与……他家……那谁有些相似。 让人看不透,也琢磨不明白。 谢玉琰走上前淡淡地道:“军将是提点铸钱司的人吗?” 清越的声音响起,军将也回过神:“不是。” 谢玉琰道:“请看官符。” 丁鹏亮出官符不是第一次,但被年纪这么小的女眷询问,还是头一遭。 这么多穿着甲胄的将士站在这里,她就像没看见似的,眼神中不起任何波澜,声音更是不卑不亢,在他垂眼看她的时候,她也抬眼迎了上去。 丁鹏从那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一抹狠厉的煞气。 这小娘子不简单。 丁鹏伸手入怀取出官符递过去。 谢玉琰看到了“盐铁”两个字,然后道:“军将要去我哪里?三河村?” 丁鹏应道:“正是,劳烦大娘子与我们走一趟。” щшш ◆ an ◆c o 第110章 这也行 谢玉琰正要回丁鹏的话,抬起头却发现,杨家的大门被杨氏族人和永安坊的人堵住了。 丁鹏皱起眉头,这是做什么? 李阿嬷等人被军将盯了一眼,虽然心中惧怕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三河村的事弄得沸沸扬扬,他们也时刻注意着杨家的动静。 本来昨日看到杨家带回许多银钱,以为大娘子大获全胜,没想到今日又有衙门的人登门。 他们不清楚缘由,担心谢大娘子是被谢家算计,不能就这样让官兵将人带走。 在祖宅的杨氏族人也是这般思量,昨日被杨宗道等人一闹,大娘子有多厉害,他们都看在眼里。 谁不愿意自家族中有个这样的掌家人?因此这时候他们绝不会冷眼旁观。 耽搁的功夫,族人将杨明经找了过来。 “各位官爷为何要带走杨家女眷?” 杨明经一双眼睛通红,面色发黑。昨天杨宗道带着人找上门,二老太太也要一同前去,被他拦了下来。 也许母亲和族叔觉得这是一次对付谢玉琰的机会,可他却不这样想,谢玉琰……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收走族人银钱的时候,她就该有所准备,所以母亲的思量决计会落空。 不过他察觉太晚,母亲早就将家中银钱都给了杨宗道,还让杨宗道代她要回银钱。 听说杨宗道吃了大亏,杨明经还松口气。如果谢玉琰因此有所损伤,这仇又要结一层,不知道要如何了结。 即便如此,他母亲与杨宗道合谋的事,谢玉琰也定会惩戒。 杨明经头顶好似悬着的一柄刀刃,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 心中烦乱,母亲和杨裕还闹个不停,总算熬到天亮,母亲睡下了,他也才休憩一会儿。 谁知刚刚闭上眼睛,就被族人唤醒。 杨明经赶来的路上思量,若是他能帮谢玉琰一把,兴许谢玉琰能放过母亲?身不由己也好,别有所求也罢,反正自从谢玉琰来了之后,他就是如此,已然习惯了。 丁鹏道:“有人密告三河村采出了铜矿石,眼下矿坑清理好了,我们自然要带谢大娘子前去确认情形。” 丁鹏说着递出手中文书给杨明经。 杨明经只见那盖着衙署大印的文书从面前闪过,知晓没法再行阻拦,于是道:“我乃杨氏族长,又是永安坊坊副使,我与你们一同前去。” 丁鹏倒是没有拒绝:“那就一起吧!” 张氏还要说话,谢玉琰向她摇摇头,然后看向李阿嬷:“阿嬷带着人去市集……” “还去什么市集,”李阿嬷道,“不出摊子了,我们陪你去三河村。” “对,我们一起。” 众人纷纷开口。 谢玉琰阻止道:“阿嬷放心,有什么消息,我会让于妈妈回来知会大家。” 于妈妈也低声道:“就听我家大娘子的吧!” 极力劝说之下,众人才让开一条路。 谢玉琰带着于妈妈上了马车。 丁鹏转头看了看永安坊,翻身上马之前道:“大娘子好名声。”如果不是谢玉琰自己愿意走,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 一行人出了西门到三河村,如今村外也多了兵卒把守。 谢玉琰没有迟疑,径直进了村子,不过她没有向矿坑那边走,而是去往打铁的院子。 丁鹏不禁惊诧:“大娘子知晓要去哪里?” 谢玉琰停下脚步:“大人手里拿的盐铁司的官符,而非提点铸钱司,可见为的是铁器而非矿藏。” 丁鹏想起谢大娘子之前的问话,怪不得她会痛快答应前来,原来是心中早有了思量。 提点铸钱司主管各地矿冶和铸钱,盐铁司掌管盐、矿冶、河渠及军器,如果是因为铜矿石的事,肯定是提点铸钱司的人前来。 “大娘子对朝廷各个衙署职责了如指掌。”不要说年纪这么小的女眷,就算是读书人恐怕也分不太清。 谢玉琰道:“既然家中开矿场,自然要弄得明明白白。” 这种说法,好像也没什么错。丁 谢玉琰看着不远处冒着浓烟的两个炼铁炉。 “衙署的铁匠用矿坑里的石炭炼出了更好的铁块,”谢玉琰看向丁鹏,“军将难道不是为了这桩事?” 一句话道出了他的真实目的,丁鹏道:“大娘子都知晓?” “知晓,”谢玉琰道,“为此,我让人挖出更好的石炭送给铁匠煅烧。” “后来矿上出了事,干脆让人封了矿坑,给工匠留出时间上报衙署。” “再说,用焦炭炼铁,本就是我从前朝书籍上看到的,三河村的石炭乌黑发亮,非同一般,我才会说服铁匠用那石炭试一试。” 丁鹏下意识地点头,铁匠来寻他的时候,的确说是被谢大娘子提醒。 只不过他没弄清楚,到底是谢大娘子偶然发现的,还是早就知晓?这时机刚好在谢家陷害她的时候,委实太过巧合。 他来之前还想着,应该让桑典知会谢大娘子一声,免得谢大娘子说错话。 毕竟盐铁司不止派他一人前来。 结果,盐铁使对这桩事格外在意,催促他们前来,他也就没了机会提醒,只好事事先开口询问,若是发现苗头不对,还能及时扭转局面。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谢大娘子说的话……合乎常理,让人无法质疑。 丁鹏不再说话,他身边的另一个军将问道:“你说,你封矿坑是因为这个?” 谢玉琰点头:“有人盯上了三河村矿藏,我不能笃定他们的意图,只好先将矿坑填上。” 丁鹏眨了眨眼睛,如果他没有听桑典说出谢大娘子和谢家的恩怨,恐怕也要信以为真了。 军将显然还有许多地方不甚明白:“你如何知晓三河村被人盯上了?” 丁鹏觉得谢大娘子这时说出谢家人,应该也勉强能对得上,毕竟她与谢家有恩怨在前。 谢玉琰道:“我们在矿坑中发现了铜矿石。” “那些铜矿石是被人有意放在那里的,我不知晓那些人的意图,又恐衙署来查时出什么差错,遂让人将矿坑填埋,此举是为了保护证据不被破坏。” 丁鹏微微张开了嘴,这也能行?她还真的圆上了。 谢玉琰道:“第二日谢崇峻向衙署交出铜矿石,告我发现铜矿却匿情不报。” “为了拿住谢崇峻,我特意请县丞做主,让谢崇峻在衙署落了文书。等矿坑挖通了,那些铜矿石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置,就能查个清清楚楚。” “到那时,谢崇峻交出的铜矿石和文书,反而成了诬陷我的证据,我就能将他告上县衙。” 丁鹏忍不住要叹气,他好像明白为何郎君会将腰牌交给谢娘子了。 都不是寻常人。 “我还有一事禀告诸位军将,”谢玉琰道,“北城外那块地下的石炭矿,比三河村的还要好,我带回一车交给铁匠试过,军将一问便知。” 这么好的石炭矿,自然要交给朝廷盐铁司了。 第111章 一并拿下 大名府内一连发现两处极好的石炭矿,当然是一桩好事。 军将脸上露出笑容来,他们上一任盐铁使,因为铸造的兵器多数脆不堪用,才被朝廷革职。 新任的盐铁使,不但要上缴每年朝廷拨下的兵器数目,还要补足之前的欠账,弄得整个盐铁司苦不堪言。 真的能有法子让炼出的铁水更好,那真就救了盐铁司。 不过…… 军将有些不忍地看向谢玉琰:“北城的石炭矿也是你的?”朝廷收走土地不会给多少银钱,两块土地加起来恐不是小数。 谢玉琰微微一笑,之前是,昨日却已被谢崇峻高价买走了。 “不管是谁的,”谢玉琰道,“我想,都会以大局为重,将矿场献给朝廷。” “谢大娘子让人敬佩,”军将说着看向丁鹏:“我们先去看看铁器和石炭。”如果属实的话,他们就要接管这两处石炭矿。 “军将,”谢玉琰提醒丁鹏,“那边的矿坑应该要挖开了。” 还有这一桩。 丁鹏光顾着看好戏,差点忘记了,自己也是其中一环。 “既然与铁器有关,此案就该由我们盐铁司一同督办。” 旁边的军将也跟着点头:“那就让人将矿坑围住,一会儿跟着县衙的人一同下去勘查。” 盐铁司到底也管着铁矿,有不少懂得勘查矿藏的工匠,到底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谢大娘子,一查便知。 高炉旁,两个铁匠正在忙碌着,他们没料到,三河村临时搭建起来的炼铁坊里,锻出这么好的铁器。 看到丁鹏等人,铁匠立即满脸笑容地上前。 “焦炭是好东西,”铁匠道,“炼出这焦炭的石炭矿更是难得。” 若是用之前的法子炼铁,这样的功夫,不过就能炼一半而已,而且得来的铁块与他手中的这些相差甚远。 铁匠看向谢玉琰:“谢大娘子前几日让人从北城拉来的石炭也炼出一炉焦炭。果然也是顶好的。” 军将看到那黝黑的焦炭,当机立断:“我带着一队兵卒去北城,将北城的石炭矿一并拿下。” 话音刚落,就听矿坑那边传来消息:“挖通了。” 谢崇峻日夜盼着的矿坑终于挖开了。 时间刚刚好。 …… 徐四爷、赵三爷、郑三爷骑马离开了大名府。 跟着他们一同离开的还有三河村的三个汉子,他们要前去看石炭矿,帮着三人在做藕炭。 昨天商议的结果就是,管它什么正旦不正旦,最要紧的是将藕炭做出来,最好这几日就能让水铺开张。 天冷的时候,藕炭卖的正好,他们哪里肯耽搁功夫。 不过赵三爷到现在还有一点不解,如果北城和三河村的石炭矿都不能用了,谢大娘子要从哪里弄石炭碎? 郑三爷看出二哥的疑惑:“我也不知晓,谢大娘子定然有安排。” 既然谢大娘子要做藕炭买卖,就不会让自己手中没有碎石炭用。 说完这话,几人扯动缰绳赶路。 在几人身后不远处,王铮看着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官路上。 “连马车都不坐了,那么着急赶回去?” 王铮叹口气,看来他也不用寄信给李家,让李家打探几人的消息了。若是他硬行阻拦,让嫂嫂知晓,心中难免不快。 不能惹哥哥生气,更不能让嫂嫂不欢喜,他能做的只有顺其自然。 哥哥没回来之前,他就暂行将这桩事忘记,与童子虚他们吟诗作对,泥炉前品茶……能快活几日是几日。 他还没试过在泥炉上烤柿子吃。 想到这里,王铮愈发按捺不住了,就要吩咐小厮将马车赶回去。 小厮却看着官路的方向。 “咦,”小厮道,“郎君出来看看,那人骑术甚好,马儿跑的好快。” 王铮喜欢文章,更羡慕有人骑术好,譬如他的贺大哥,还有他阿哥…… 撩开帘子,王铮向外眺望,一个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然后主仆二人的神情齐齐僵在了脸上,直到那一人一骑到了面前。 官路上来往的人渐多,王晏在将要入城之前勒住胯下的枣红马,就在这时,目光一扫瞧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王家的小厮。 小厮身后……有一个脑袋“嗖”地一下缩回了车厢中。 不用想,他也知晓那是谁了。 王晏扯动缰绳,靠近那马车,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是端坐在马背上。 不过一息功夫,马车中的人就慌慌张张地下来,毕恭毕敬地行礼。 “弟弟拜见大哥。” 小厮也忙行礼,他哪里能想到,看热闹看到了自家大郎君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大郎君的骑术变得这般好了。 王晏沉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铮本就心中有鬼,突然见到王晏,那慌张的模样几乎遮掩不住:“没……没事……就是出来看看。” 王晏指了指官路:“看雪?” 王铮结结巴巴:“没,没有。”眼睛发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是……” 王晏不做声了,王铮就知道糊弄不过去:“是阿嫂……我……” 王晏皱起眉头:“谁?” 王氏子弟虽多,但王铮只称呼他为阿兄、大哥,贺檀为兄长,突然从他口中说出个“阿嫂”,王晏不由自主想到自己身上。 莫不是他在家中说的还不够清楚,长辈又自作主张给他定了什么婚约? “哪个……”王晏冷笑一声,“好好说话。” 感觉到自家哥哥的目光更为冷冽。 王铮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弟弟说的是谢大娘子。弟弟……不小心牵头帮谢大娘子做成了三笔买卖,那几个商贾刚刚才离开大名府,若是大哥不应允,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说完话,王铮屏住了呼吸,静静地数着自己心跳声。 好似……那刺人的目光收敛了不少。 他果然猜的没错,谢大娘子就是他阿嫂,否则大哥怎么会突然消了气? “做了什么买卖?”王晏接着问。 王铮抬起头,看着自家大哥平静的面容,试探着道:“就是藕炭。” “还有……水铺,听说还要试着开集市。” 兴许是错觉,王铮好似看到大哥脸上一闪笑意,那是那笑容又着实有些牵强。 王晏道:“怎么做成的买卖?” 王铮不敢隐瞒:“其实……嫂……谢大娘子只让我寻了三个人前来,帮她唱一出戏,却不知为何,那三人就变了主意,非要与谢大娘子做买卖。” 王晏目光幽深,他刚走,她就与他弟弟做了这么大一笔买卖。 当年那小骗子,着实一点没变。 骗了他还不够,还在骗别人。 “而且,”王铮小声说,“谢大娘子还知道,咱们家在太原了。” 他可不敢与大哥说,他挺着胸脯告诉谢大娘子,他们是太原王氏子弟。 第112章 惊慌 兄弟两个说着话,贺檀总算追了上来。 看着王晏,贺檀不禁摇头,藏得够深的,什么时候将骑术练成这般?这是心里还惦记着军中那点事儿。 被京中的老大人和姨母知晓,免不了又要忧心。 只有剑客才会整日练剑不是? 贺檀正要与王晏说话,就瞧见了站在马车前的小王铮。 “贺大哥。”王铮找到救星般,上前给贺檀见礼。 “这是怎么了?”平日里王铮总是追着他大哥,除非犯了错,才会躲藏在他身后。 王铮道:“也没有什么事。”于是压低声音将大名府这些日子的事都说了一遍。 听到谢大娘子与三个商贾的买卖,贺檀挑起眉毛:“怪不得委屈,这是被人骗了啊?” “没,”王铮立即否认,“是三个商贾临时起意,与大娘子无关。” 敢情直到现在,还没完全想明白,一心维护谢大娘子。 贺檀叹口气,看来以后还是别让小弟见那谢大娘子,免得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王铮算是安慰。 贺檀道:“想一想,也算是皆大欢喜。” 王铮点头:“弟弟觉得也是,反正他们的碎石炭留着也是无用。” 在王铮心里,就是个藕炭,却没想过,她已经将手伸出了大名府。 仅仅卖藕炭? 只是个开始罢了。 王晏没有继续纠缠这桩事,不管是王铮还是贺檀,都不熟悉她的手段和心思,他说了也是无用。 王晏道:“她如今在何处?” “三河村,”王铮道,“盐铁司的人也在。” 贺檀不禁惊奇:“怎么还惊动了盐铁司?” 王铮道:“是那些铁匠试出了炼铁的好法子,上报了盐铁司。” 贺檀看向王晏:“她还真的调动了兵马。”不过与他想的,直接用腰牌去求助不一样,像是用了王家的关系,又好似没用。 “你猜猜,她会不会念你的好处?” 王晏没有说话,调转马头向城内而去。 贺檀伸展一下双臂,笑着看王铮:“刚好赶上,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 北城。 谢崇峻站在矿坑口向下张望。 周虎下去许久了,却一直没有上来,他不禁暗暗咬牙,周虎仗着西边的庇护,就不将他放在眼中,真的论起来,这个人早该被朝廷正法,哪里能这般猖狂?等他翻过身,定要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怎么样了?” 谢崇峻再次催促。 “再等等。” 矿坑下的周虎喊一声,却没有向旁边寻找石炭矿,而是拿着一截竹竿查看。这处坑洞也是被事先挖过的,只不过矿坑口挖的很小。周虎为了省事,让人沿着痕迹向两边扩挖。 只不过越挖,他越觉得有意思。 坑洞虽然小,却能延续很深,这是如何做到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打竖井,隐约感觉到谢玉琰那些人,在用一种新法子,周虎想要弄个清楚,干脆不顾谢崇峻的喊叫,让谢家下人都停手,自己亲手清理起来。 又挖了几寸,小孔洞依旧没有消失,可周虎却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 “周爷。”谢家下人忍不住再次催促。 周虎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真是麻烦,若在西边,他直接将人杀了了事,现在却要束手束脚。 看不出什么玄机,周虎只好放弃,向两边勘查起矿藏来。 “挖这里。” 听到周虎再次吩咐,谢家下人忙动手。 片刻后,乌黑的石炭矿出现在面前。 “挖到了,挖到了。” 谢崇峻听到矿坑下一阵欢呼,不禁松了口气,吩咐道:“快,吊上一些来看看。” 他真是被谢玉琰弄出了毛病,到现在他还觉得有问题。 管事亲自动手,帮忙将筐篓提上来。 黑亮的石炭,让人看着欢喜,管事如获至宝般捧到谢崇峻面前:“大老爷,您看看,错不了,这石炭格外的好。” 冲掉表面的泥土,真的就是黑的发亮。 土地花了不少银钱,至少有石炭矿,谢崇峻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有了这些东西,他至少不会被人耻笑。 正准备让周虎上来,就瞧见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走过来,下人身后还跟着一队身穿甲胄的将士。 谢崇峻一怔,随即想到谢玉琰的案子,是他状告的谢玉琰,朝廷的人自然要来向他问询经过。 方才的慌张去的一干二净,谢崇峻整理一下衣袍就迎了上去。 “官爷,我是……” 谢崇峻话没说完,却被兵卒推开,两个军将打扮的人径直走过去,从管事手中拿过石炭。 “这是你们采出来的?” 谢崇峻追上几步道:“正是出自这矿坑中。” 丁鹏却不理会谢崇峻,而是将石炭递给了身边的铁匠:“如何?” 铁匠端详一番道:“与谢大娘子送来的一样。” 那就是好东西了。 谢崇峻听得这话,有意解释:“这地如今被我买下了,与谢玉琰无关。” 话未说完,发现眼前的军将一副明了的神情。 随即低沉的声音从军将口中传来:“与杨氏族人联手,逼着谢大娘子将土地卖给你。” 谢崇峻就是一怔,然后立即回过神:“军将可能弄错了……我……” 丁鹏也不听谢崇峻说话,继续道:“告三河村地下有铜矿的人是不是你?” 谢崇峻神情复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 “三河村没有找到铜矿石?” 丁鹏冷笑一声:“找到了。” 谢崇峻本该松口气,但眼前的情形委实有些奇怪。 “本将问你,告三河村地下有铜矿的人是不是你?” 丁鹏又重复了一遍。 谢崇峻想通了,谢玉琰被抓之后,定是百般抵赖,不惜诬陷他,只要他将一切说清楚,自然就能真相大白。 谢崇峻道:“正是,草民得知此事,深知非同小可,忙将铜矿石带去给知县过目,县丞大人这才能带人前去三河村,草民说的句句属实,还在衙署留了文书。” 这下应该可以了吧? 谢崇峻正想着,就听那军将一声威喝:“将人拿下。” 谢崇峻不明就里,不知那军将说要拿下谁,下意识地向矿坑下看去,莫不是周虎的行踪暴露了? 却还没想明白,只觉得肩膀一沉,两条手臂被人大力一扭,身子跟着向前倾倒。 疼痛和屈辱感一股脑涌进来,谢崇峻才诧异地发现,丁鹏要拿办的人是他。 为什么? 他明明是举告谢玉琰的人。 “将这里仔细搜查一遍,可疑之人一律拿下,”丁鹏说着,人已经向矿坑走去,刚刚谢崇峻紧张的神情太过明显,如果他猜的没错,矿坑下有人。 抽出腰间长刀,丁鹏向坑下喊一声:“下面的人,立即上来。” 谢崇峻睁大眼睛,周虎被人堵在了里面,如同瓮中捉鳖,哪里还能逃脱?一个朝廷追捕的犯人在他家中,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大人,那下面都是我找来的雇工,我……” 谢崇峻话未说完,只觉得腿上一疼,整个人跪在地上,额头上的冷汗也从脸颊边滚落。 下一刻,谢崇峻听到了周虎的低吼声,那是困兽犹斗的嘶喊。 …… 谢玉琰亲眼看到了面前的铜矿石。 县丞这次显得格外客气:“矿坑下只有这么几块铜矿石,而且没有与周围土壤融合在一处,是被人故意放置在那里的。” 县丞不知说什么才好,折腾了那么多日子,居然是假的…… 谢大老爷真是害人,这下他们也要说不清了。 “大娘子应该早些告知……”县丞忍不住道。 “连查矿场两次,还时时刻刻被人盯着,换做是你,你会不会害怕?” 一道声音传来。 谢玉琰和县丞都回过头去,只见贺檀大步行来。 谢玉琰将视线落在贺檀身后的王晏和王铮身上。 王铮匆匆看了谢玉琰一眼,就低下了头。 王晏的目光仍旧不加遮掩,定定地瞧着她,只不过比往常都要更加幽深。 铃铛声响起。 在三河村里撒欢的狸奴,突然出现,挡在了谢玉琰面前,冲着王晏“喵”叫了两声,然后蹿进了谢玉琰怀中,仿佛生怕主人吃亏,特来助威。 到底吃亏的人是谁? 王晏差点被狸奴气得失笑。 谢玉琰心中叹口气,这是欺负了小的,回来了大的,这兄弟俩还想向她寻个说法不成? 可惜啊,谢太后做过的事,绝不推脱,却也不会弥补。 谁叫王晏给了她这个机会呢? 谢玉琰想到这里,嘴角弯起,真的露出一抹笑容。 第113章 猜中 谢玉琰的神情落入了王晏眼中。 就似突然被什么拨动了心弦,没有半点的防备,一双清澈的眼眸,如同被吹开的湖水,终于露出湖底的颜色。 那微微抿起的嘴唇和明媚的面容,竟然让人看出几分憨态。 虽与往常不同,但她也并不想遮掩。 难得的欢喜,展露于人前又如何? 她骨子里的那种肆意,与那夏日里生长的花草一样,生机盎然。 谢玉琰知晓王晏在瞧着她,某些时候,王晏总是格外留意她的举动,像是要从中探知些什么。 她也由着他去看,她不怕被一个聪明人盯着,她心中和所展露的一切,至少现在并不与王晏相悖。 他能看透她几分,她又何尝不是? 同路人有同样的思量,无论是合作,还是相处,少了层隔阂,总归要省事的多。 而且,王晏也着实俊朗,至少不会看多了生厌。 县丞哪里敢开罪贺檀,既然贺檀为谢大娘子说话,他也只能告罪:“都是我们思量不周。”要不是谢家人,他们不会连续两日来到三河村。 那谢崇峻也委实愚蠢,明着陷害谢大娘子,这是看准了贺檀等人不在大名府,想要收买县衙达到目的。 现在好了,贺檀回城看到这些,他们即便没有收受谢家贿赂,恐怕也难说清楚。 县丞目光闪烁,与贺檀向旁边走了几步:“知县大人本不欲理睬谢家人,只是……上面有人过问,只好前来……” 县丞看似在为知县说话,其实是想要自己脱身。 贺檀看向谢玉琰,谢大娘子这次拔出萝卜带出泥,带给他不少意外之喜。 两个人说完话,王晏叫来了盐铁司的人询问。 “两位军将带着人去收北城的土地了,”兵卒道,“听说谢崇峻也在那里,军将要将人一并抓捕归案。” 贺檀一笑:“这么看来,没我们什么事了。”谢小娘子是真的没想向他们求助,即便他们不回大名府,她也能将一切处置好。 шшш●an●¢ o “还有一桩,”谢玉琰看向县丞和贺檀,“三河村的土地我愿献给朝廷,只是村中的百姓,需要妥善安置。” “应当。”贺檀先开口,看向县丞。 县丞道:“若是现在急用此地,定会另寻房屋安置村民,春耕之后,三河村若是重新盖屋,可以去衙署申领砖木。” 一旁的三河村村民听得这话,纷纷欢喜。 供他们落脚的地,谢大娘子给了,朝廷还会给砖木,他们修建屋子就能省许多银钱。 三河村这边的事已了,县丞带着众人还要前去北城外。 谢玉琰没有急着离开,她还有些事要与石勇娘交代。 往石勇家走的时候,谢玉琰发现王晏跟了上来。 石勇娘见状,忙快走几步。 “谢大娘子这次赚了多少银钱?” 谢玉琰微微挑起眉角:“不多,六千贯。” “这计谋不错,”王晏道,“可惜遇到的是谢家。” 谢玉琰能赚多少钱,不在于北城的地值多少,而在于谢崇峻能承受多少。 谢玉琰道:“下一个会好些。”站得足够高,才能遇到更厉害的对手,也才能得到更多。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肉吃到嘴里,还是嫌太小了些。 王晏接着道:“想要借王家做买卖,大娘子可以与我直言。” 看着王晏微深的眼眸,谢玉琰忽然笑了:“这点,大人不如令弟。” 王晏停住脚步。 谢玉琰道:“令弟聪明、和善,年纪小又乖顺,若是做买卖,自然要选他,这是商贾的天性。” 这是在说他,冷漠、年长且叛逆难驯? 王晏道:“就怕他找来人,不够娘子用处。” 谢玉琰抬起眼睛。 王晏道:“等藕炭在整个大梁传开,大娘子手中要握着大量的藕炭,才能掌控整个局面。所以多些商贾加入,对大娘子更有利。” “除此之外,我猜谢大娘子还要在大名府内卖藕炭。藕炭源自大名府,大名府也是娘子最好掌控的地方,怎么能从其他地方调碎石炭来用?” “大娘子送出了三河村,卖出北城的地,是想到城内还有地方能采出碎石炭。” 谢玉琰有些好奇,王晏到底能不能真的推测出,她在思量什么:“王大人觉得,哪里还有矿场?” 两人已经走进石家院子,石勇娘站在屋子门口,不知是该将二人请进门还是……这么冷的天,她着实怕冻坏了大娘子。 哪知谢大娘子没说话,那位王主簿倒是抬脚向屋中走去。 谢玉琰看向有些拘谨的石勇娘:“烧些热水待客即可。” 于妈妈上前打帘,谢玉琰也进了门,抬起眼睛,就发现王晏驻足在桌案前。 谢玉琰刚刚就在这里落脚。方才她在屋中,正给石勇娘画生花的图样,准备让村中女眷做些生花。 前朝就有簪花礼,但现在这时候,簪花还未盛行,铺子里卖的生花样式老气又寻常,谢玉琰手中有些布帛,用来做生花最为合适,她将布帛大部分留在了杨氏族中,匀出几匹送给三河村。 这些生花,她接下来会有大用。 没想到会被王晏看到。 不过,几张生花图样而已,王晏不可能以此推测到更多,即便他有所猜想,那也无关紧要。 谢玉琰等待了片刻,王晏却一直没有转过身。 “王大人。” 谢玉琰轻唤一声,王晏似是才回过神,他身形微微一动,伸手将毛笔取来饱蘸墨汁,然后取出一张纸…… 谢玉琰走到桌案前,纸笺上所写也就映入眼帘。 王晏画的是大名府舆图。 谢玉琰与王晏对视,他的目光依旧清亮,只是映出她的影子之后,微微起了一丝波澜,这样的变化稍纵即逝,让人无法确定是否真的曾发生过。 “你和谢家都让人在大名府勘查矿藏,”王晏接着道,“哪里有石炭矿,应该能被找出来。” “谢家买下北城外的地,可见并未发现其他矿藏之地。” “所以,就算有漏网之鱼,也不会在容易找寻之处。” “再者,你这般大动干戈地卖地给谢家,大名府若是再发现碎石炭,只怕主家也会开出高价,你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新购置的两块地,都在南城,那些地下有无矿藏太容易探得,不会逃过谢家的眼睛。” “但你不会随随便便购置土地。” “算来算去,最有可能的就是这里,”王晏的手指向一处,“这两块地旁边的……” “宝德寺。” 寺庙中若是发现能用的碎石炭,方丈不会似商贾般抬价,以谢玉琰的本事,总能有法子说服方丈。 一旦方丈答应卖出碎石炭,谢玉琰提前购置的土地,正好用来做藕炭。 “我猜测对否?” 谢玉琰脸上一闪惊讶,她的确没有料到,王晏能这么容易就猜中。 “我可以帮你引荐方丈,”王晏转过身,“但大娘子也要送我一样物什。” 谢玉琰可以直接去见那方丈,不过若是她不应允,难保王晏不会阻拦。 “王大人想要什么?” 王晏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笺:“这张生花图样。” “大娘子可舍得?” 第114章 找到了 谢玉琰向王晏手中看去,那是她画的一枝玉梅,旁边还配了茱萸。 小时候大梁就开始盛行四季花,只不过她偏爱玉梅配茱萸,不止上元节戴,出去游玩,或是寻常佳节也会戴。 怎么王晏就看中了这幅图? “这是要拿来做四季花的,”谢玉琰道,“王大人若是喜欢,等三河村做好了,送一枝给大人。” 王晏道:“那就拿做好的花来换。” 王晏回到大名府之后,好似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大人何时去宝德寺?”既然他一定要那图样,她就问问他的承诺何时兑现。 王晏将纸笺收起,开口道:“明日巳时。” 约定好时间,这买卖就算做成了。 至于别的……好似也没什么话说,谢玉琰等着王晏自己告辞离开。 谁知道王晏反而又坐下来:“娘子将狸奴叫过来,我许久没见它了。” 谢玉琰从袖子里取出一串铃铛,轻轻摇动,清脆的声音登时响起,片刻之后,窗子被推开个缝隙,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先挤进来,接着是它那圆滚滚的身子,和一条翘起的尾巴。 王晏从腰间的荷囊里掏出了肉干。 野鸡肉烤成的肉干,让狸奴皱了皱鼻子,然后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谢玉琰。 谢玉琰点了点头,狸奴跑过去“嗖”地蹿上了王晏的膝盖,熟练地将头凑在王晏手心,欢快地咬起了肉干。 谢玉琰仔细看着,比起吃小鱼干,狸奴好像更爱那干巴巴的肉条。 “是什么做的?”谢玉琰道。 王晏摸着狸奴:“林子里打的野鸡,取胸脯上的两块肉,烧制成的肉干。” “我每年都会带它去王家庄子上住一阵子。” 说到这里,他略微顿了顿。 “庄子外有一片林子,它就在那里抓鸟儿,叼回来也不吃,等着我给它烤熟。冬日里城内找不到鸟儿,它也是馋坏了。” 这种气氛有些奇怪,她故意忽略狸奴的来处,是因为不想交还狸奴,王晏好像也忘记再开口将狸奴要回去。狸奴更是将她这里当成了家。 一块野鸡肉下了肚,狸奴舔着嘴唇,想要再讨一块。 王晏伸手捋了捋狸奴背上的毛发:“不能吃了,十几年的老猫了,少食些有好处,能多活些年。”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虽说垂垂老矣,却还是想陪在她身边吧! 王晏抱着狸奴站起身,走到谢玉琰面前,弯腰轻柔地将狸奴还给她。 两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 谢玉琰似是从王晏目光深处看到些什么,不过那神情一闪而逝,她没能看透其中的含义,只能放它消失的无影无踪。 “记得明日巳时。” 王晏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谢玉琰抱着狸奴,看着王晏留在桌上的荷囊。 王晏忽然有些心思难测了。 “娘子。” 于妈妈打断了谢玉琰的思量:“盐铁司和县衙的人抓了谢崇峻,还从矿坑中抓出一个可疑之人。” “盐铁司的那位军将,因此受了伤。” “可能就是那日潜入三河村,想要向大娘子下手的凶徒。” 谢玉琰道:“王大人的人一直暗中盯着,那人跑不了。”一直没下手,也是想看看顺着那人能查到多少线索。 这种人就算抓了,也很难审出什么口供。 …… 贺檀等到王晏从石勇家出来,就上前道:“向谢小娘子问出了些什么?” 王晏没有回答,而是道:“我回趟衙署。” “回什么衙署?”贺檀道,“北城那边抓到了人,打晕了丢去了县衙大牢,丁鹏为此还受了伤,我们过去审一审,或许能有发现。” “兄长去就是,”王晏说着看向王铮,“若是缺人手,就让他一同去。” 贺檀伸手拍了拍王铮的肩膀:“你大哥吓你的。回去歇着吧!他连一只狸奴都要不回来,哪里有脸面来怪你?” 王铮惊诧地瞪圆了眼睛:“狸奴不是大哥送给……谢大娘子的吗?” 贺檀笑出声:“他哪里舍得?是那狸奴自己跑了。”这桩事,大约能让他笑上好几年。 王铮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莫非……谢大娘子不是……嫂嫂?那他该怎么办?王铮心里忽然十分难过,好似硬生生被夺走了一个嫂嫂。 从前那个位置都空着,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现在……他将谢大娘子放进去之后,再空出来…… 就撕扯着难受。 要了狸奴,怎么能不要人? 王铮小声道:“大哥想想法子让狸奴回家吧!”狸奴实在不想回去,那就将谢大娘子一同娶回去,不就全都解决了? 王晏显然没心情与王铮说这些:“不去县衙大牢,就与我回去。” 当即也不等王铮,而是一路出了三河村,向巡检衙署而去。到了衙署没有与任何人说话,直接去了后院的住处。 桑典听到消息匆匆地赶回来,还没来得及将这些日子的事向王晏禀告,就被关在了门外。 王晏走进内室,用随身钥匙打开了博古架后的暗格。 格子里没放多少东西,只有一朵做好的象生花。 手中的纸笺被展开,与那象生花一模一样的花样映入他眼帘。 当年那女娃笑着站在他面前。 “今日过节,你怎么没簪花?” “那就将我的送给你吧!” 然后她踮起脚尖,将花簪在了他头上。 …… 之后数年,他一直寻找一朵一模一样的象生花,可惜一直未得。 也许从现在开始,他就会时时在旁人头上见到这花了。 他曾几何时想着将来有一日再遇见,他拿出象生花,她就能认出他来。现在看来不必多此一举。 不知过了多久。 门被推开,王铮悄悄走进来,手里端着刚沏好的热茶。 “大哥。” 王铮唤了一声,大哥看着手中的公文,没有回应,他将手中的茶放在桌子上,眼睛一瞄,瞧见了那张画着象生花的纸笺。 “大哥,你又画这……” 王铮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不是大哥的画,画的却是一样的东西。 他与大哥的感情最好,大哥表面严肃,却什么也不瞒他,那朵象生花,是大哥“遇仙”时得的。 “大哥,你找到做这花的人了?”他想说的是,大哥是不是终于寻到了“仙人”的踪迹。 王晏这才回过神,他看了一眼王铮,伸手将纸笺折起,与那支花一同送入了密格中。 “找到了。” 王铮更为欢喜:“那,大哥能不能与那人再相见?” 若是其中一个记不得了,那就算不上再相见。 不过,这次她不会那么容易就脱身。 “让桑典送封信给智远方丈,明日一早我去寺中寻他。” 第115章 惊慌 大名府谢家。 堂屋里一片静寂无声,谢老太爷沉着脸看屋子里的儿孙。 突然传回消息说谢崇峻被抓,紧接着衙门上门,带走了谢崇峻书房里的所有纸笺,令其余谢氏族人,不得离开大名府,随时等候传唤。 众人登时慌了神,有人甚至用银钱打点衙役,想要了结此事,被抓了正着,当场就打了板子。 谢崇海扶出了谢老太爷,谢氏族人这才聚到一个院子中,直到衙役离开谢家。 堂屋渐渐安静下来。 谢老太爷锐利的目光落在赵氏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说?” 赵氏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嘴唇颤抖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其实直到现在,她也不清楚这灾祸到底从何而起。 她和儿媳许氏,这几日正为谢子章的事着急,谢崇峻一夜未归,婆媳两个也是一晚没合眼,早晨的时候听管事传来好消息,说三河村的矿坑被挖开了,那谢大娘子很快就会被捉拿下狱。 能压住谢大娘子的气焰,就能打点银钱,让卖地的那家人翻供,谢子章也就能被放出来。趁着这桩案子还没人知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别耽搁谢子章的科举,就算破点财,他们也认了。 赵氏带着许氏跪在菩萨前念经,祈望所求成真。 便在这时候,长房被衙差闯进来,两个妇人吓得缩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书房的纸笺、账目被衙差抬走,然后衙差拿出封条…… 案子没查明之前,谁也不准进出长房的书房。 “我问你,”谢老太爷一掌拍在桌子上,“章哥儿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衙署上门只是像章哥儿问话,章哥儿很快就能回家吗?” “账房还说崇峻支走了七千贯钱,是不是真的?” 谢崇峻在的时候,族中人都得听命于他,帮着遮掩实情,谢崇峻被抓起来,这些人也就争先恐后地将这些内情全都禀告了谢老太爷。 赵氏眼睛一红:“儿媳也不知晓,老爷还让人送消息回来,说一切都安排妥当,用不了两日章哥儿就能回家。” 谁承想谢子章不但没回来,谢崇峻也被下了大狱。 旁边的许氏不禁想到了杨氏二房,好似他们就是这样,一个个地被牵连进去,也是对上了谢玉琰。 “是谢玉琰,”许氏提醒道,“开始只是争买石炭矿,现在……” 现在闹到哪一步,她就不知晓了。 许氏说完,旁边的账房也哆哆嗦嗦地开口:“大老爷支用银钱就是为了买北城外的地。” 谢老太爷瞪圆眼睛:“支走七千贯?” “不……不到,”账房道,“开始说要七千,后来……就要了六千。” “买多少亩地需要这些银钱?”谢三老爷谢崇景道。 账房压低声音:“一百亩。” 谢老太爷等人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多少?” 面对这么多双眼睛,账房只得重复:“一百亩。” 谢老太爷呼吸一滞,屋子里惊讶声四起。 “才一百亩地。” “一亩地要六十贯那么多?” “哪里的田地能卖这么贵?” “大哥是不是被人骗了?” 谢崇峻不在这里,已经没法询问他,众人将目光再次落在账房身上。 账房腿一软,差点就跪下来,他硬着头皮道:“大老爷要支银钱,我也不敢不给,却也提醒过大老爷,莫要被人骗了。” “大老爷却不肯听。” “我还说,不如寻几个人商议一下。” “大老爷却不准我透露出去,我实在没法子。”当时他确实心中存疑,他知晓大老爷要买石炭矿,却没有跟着大老爷谈这笔买卖,当听说大老爷决定要以六十贯一亩地买下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事有问题。 可大老爷就像是被人迷了似的,完全听不进去话,他一边担惊受怕,一边还要帮忙遮掩,没想到真的出了事。 “就算地下有石炭矿,要多久才能赚回来?”谢老太爷怒气冲头,“家底就是再厚,不够他这样折腾。” “不过就是买个地,怎么又被衙署带走了?” 旁边的管事瑟缩了一下,他壮着胆子:“因为……”他到现在也糊涂着,明明是他们报的官,怎么老爷却成了诬告。 最可怕的是,周虎被抓了,那周虎是通缉的犯人,出现在他家中。 “老爷,不是买卖的事。” 谢家人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 “弄不好,不止是大老爷,咱们家可能都要被牵累。” 谢老太爷看管事目光闪烁,登时意识到了什么。 贺檀来到大名府,他们与西边已经不来往了,否则那些销盐的买卖如何能落到杨家头上? 怎么现在又被人抓住了把柄? 谢崇峻书房里被搜走的东西里面,能不能发现蹊跷? 谢老太爷喘息都急促了不少,他看向赵氏:“衙役都带走了什么?你可知晓?” 赵氏刚才只顾着害怕、担忧,来不及想别的,现在更是头脑发涨,理不出半点思绪。 “大书房、小书房都被查了,凡是纸笺都带走了,我……我也没看清楚。” 谢家的秘密有不少。 除了西边的事,还有那些买卖,尤其是…… 谢老太爷看向谢七爷。 谢七爷靠在角落里,一副还没酒醒的模样。 等谢老太爷挪开目光,谢七爷微微扯动了唇角。 赵氏不知晓,他却清楚几分。趁着家中混乱,他可是送进去不少东西。 只要朝廷肯查,就能查出端倪。 他的好十妹,委实可靠的很,引走了谢崇峻就没有让他再进家门,否则他哪里有这样的机会。 他没本事坑七千贯钱,却能想法子,让谢氏的瓷窑关上一半。 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袍,里面穿着的是一件丧服,什么时候母亲的案子真相大白,他才会脱下来。 慢慢来吧,这才哪到哪儿。 谢七爷有种感觉,十妹妹看中的可不是七千贯钱,而是谢家的瓷窑。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落在谢家手中?给十妹妹正合适。 …… 永安坊。 谢玉琰回来的时候,李阿嬷等人就等在坊门口,看到她安然无恙,李阿嬷才露出笑容。 “菩萨是保佑善人的。” 谢玉琰对坊民们心存感谢,但这句话……就算了吧!在佛祖面前,她只怕是个夜叉才对。 回到三房,谢玉琰靠在椅子上,明日吩咐于妈妈去买张榻,冬日里软塌更暖和些。 手里有了七千贯,做事就不必束手束脚,她的步子也能迈得更大、更快些,目光也不用局限在大名府了。 这就是为何她答应王晏的要求。 宝德寺对她的确重要。 前世她去的时候,宝德寺已经改名普宁寺,后面的禅房为她而修,她委实住了许久。 她之所以没有提前去那寺庙,是因为知晓一些有关智远方丈的事。 第116章 宝德寺 提起宝德寺,谢玉琰就想起当年在道观时的一些事。 每年到了节日时,他们师兄弟想要拜祖师,师父都会阻拦。 “无论是玉帝诞辰还是上元节、道祖节、三月三都不用拜祖师爷。” “就在正月初九时,去小院子里点柱香,奉上点瓜果就行了。” 正月初九,可是佛教的大日子。寺庙会供佛斋天祈福法会,那天要感恩三宝慈光加被、感恩诸天护持。 他们一个道观,却要在那时候拜祖师。 师兄弟们几次问及此事,师父都不肯说,谢玉琰被接出道观的前一晚,她指点师兄弟做了些饭菜,趁着师父吃得高兴时再次提起。 师父说:“因为你们的祖师从前是个和尚,还掌管过一处寺庙,可惜将寺庙管的破败不堪,被手下僧人一起撵了出去,心灰意冷之下,只得还俗,之后几次想要重新拿度牒,可惜总是在要紧时出差错……” “那会儿我也才跟他四处游历,差点因此饿死,幸好你们师祖丢下颜面,投奔了一位故友,为师也得了一块地方遮风挡雨。后来你祖师问我,将来想要做什么。” “我说想做道士,你祖师干脆就先一步入了道门。” 这话听得他们师兄弟发怔,后来师父只是开玩笑。 她回到宫中,重掌大权后,让人去查问过,却没在文书记载中发现,有哪位方丈被撵出寺庙。她又问师父,师父也是含糊其辞,不肯再提及过往。 直到她因病再次落脚普宁寺,听老沙弥提及,几十年前普宁寺救人之事,救人的不是什么慧心法师,而是一位叫智远的和尚。 她不知智远和尚是谁,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前些日子去市集,她问起普宁寺,杨钦告诉她,根本没有普宁寺,只有一个破败的宝德寺。 宝德寺的主持就是智远和尚。 前世一直没有查到与师父所说那般相似的过往,回到六十四年前的大名府,却让她遇到了。 有些事情,不过相隔几十年,就被传的面目全非。 无论是人还是事都不那么可靠,除非亲眼所见。她明日就去看看,那位智远和尚是不是师父口中的师祖。 谢玉琰收回思量,立即闻到一股香气。 于妈妈将饭菜端进屋。 现在三房有了厨娘,张氏却还是会进去帮忙,只因为谢玉琰和钦哥儿喜欢吃她做的饭菜。 “大娘子用饭吧,”于妈妈说着向窗外看了看,“不过别出院子,今晚只怕不得消停。” 谢玉琰道:“族里有人来了?” 于妈妈应声:“谢大老爷被抓了,北城那块地也有兵卒把守,不准任何人进入。跟着杨宗道一同凑钱买地的那些族人就坐不住了。” 没出事的时候,还能骗自己就算多花了银钱,总归还有石炭可以卖。 眼看鸡飞蛋打,银钱花了,地却不能给他们,真要急死了。 谢玉琰道:“北城那块地,谢家不敢再向朝廷要银钱,但杨宗道买的都是林地和山地,朝廷还是会论价给些补偿。” 张氏有些好奇:“能给多少?” 谢玉琰道:“四五百文一亩。” 于妈妈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原来大娘子说五百钱收地,不是随便给价儿,而是有所依照。 杨宗道知晓了,恐怕又要晕厥过去。 杨钦不知道啥时候,抱着狸奴凑过来:“都在二伯家中哭诉,二老太太已经急病了,二伯喊了郎中过去诊治。” 杨钦去探听消息回来的时候,在二房的西屋看到了躲在那里的杨裕,杨裕一脸惊骇,生怕有人将他抓去问罪似的,缩在那里瑟瑟发抖。 “活该,”杨钦道,“要是这次我们吃了亏,他们不知道会如何逼迫我们,兴许这会儿已然将我们撵出了杨家大门。这处院子,包括外面的水铺都会被收回族中。” “我们待他们够好了。” 张氏颔首,从前她可能还会心软,见识过那些族人的嘴脸后,就算她们再痛哭流涕,看在她眼里依旧是凶神恶煞的势利和贪婪。 “不用理会他们,”谢玉琰看向杨钦,“用过饭,将你的书册拿来,背给我听。” 杨钦的脸顿时垮下来,嫂嫂哪里只是让他背书,还会问他其中的道理,有时候空口就能出几道难题,他甚至觉得嫂嫂比童先生更有学识。 张氏不禁莞尔:“是该考一考,这些日子心都散了。” 说完,张氏又故作威严:“背不下来,我就用竹条打你的手心。” …… 二房里,杨明经挥挥手让人将饭食端下去。院子里哭闹的厉害,他委实没有胃口。 杨宗道闭门不出,族人就找到了他,若非听了二老太太的话,他们也不会将银钱从三房要回来,所以现在杨明经定要帮他们一把。 大娘子总不能看着他们冻死、饿死,他们也不要别的,只想将买地的银钱拿回来,绝不会分什么利钱。 这些人居然认准了,谢玉琰带回的银钱中有他们的一份儿。 不管他们将银钱给了谁,换回了多少土地,总归那些钱到了谢玉琰手中,谢玉琰就得还给他们。 杨明经与他们说不清楚,干脆躲进书房。 “大老爷,”管事低声道,“谢家送信来了。” 一件事没处置完,就又来了一桩。 杨明经将书信接在手中打开一看,眉头锁得更深了些。谢家想要请谢玉琰撤回诉状。书信中言辞恳切。 谢玉琰何必弄得鱼死网破,将三河村的土地也搭进去。 谢家认准了,谢玉琰不舍得那些石炭,他们也愿将北城的地补偿给杨家,只要能了结这桩诬告案。 “这都是什么?”杨明经将纸笺丢进炭盆中,“她怎么可能答应?” 她就算不卖藕炭,也不会饶过谢家。 这些事他该怎么处置?总不能去向谢玉琰要个主意。 …… 第二日,谢玉琰将布帛和花样交给杨氏,让杨氏拿去分给族中女眷。 “做象生花吧,”谢玉琰道,“到了正旦也好戴着。” 杨氏笑着应声,今年她们多赚了银钱,置办了不少年货,更加期盼正旦到来。 将谢玉琰送上马车,杨氏还嘱咐护院:“小心护着。” 宝德寺就在南一厢,也多亏离得近,否则他们哪里能放心?谢崇峻进了大牢,谢家哪里肯善罢甘休,还不知道要如何对付大娘子。 谢玉琰倒是很轻松,约她去宝德寺的可是王晏,她马车周围一定会有王家人盯着。 马车进了后山就开始颠簸,脏腑仿佛都能翻个个儿,车厢似是随时都会散架,就连张氏也觉得头晕目眩,再走几步只怕就要吐出来。 “停了吧。” 谢玉琰出声,小厮才勒住马,上前告罪:“大娘子,这路实在不好走。” 谢玉琰下了车,向远处山坡上看去,隐约能看到古刹的一角,看起来格外的残破。 前世她来的时候,这里的路很是平整,只是站在山脚,就能瞧到恢弘的庙宇。 不是亲眼所见,真是很难相信。 守着这么个古寺,智远和尚怎么就弄成这般模样? “大娘子,你看。” 不远处有人牵着两匹马慢慢接近,等那人面容能够看清楚时,谢玉琰认出来那是桑典。 “大娘子可会骑马?”桑典到了跟前行礼询问,“我家郎君准备了马匹,若是大娘子能用,骑马到山脚会更容易些。” 第117章 放下 谢玉琰没说话,而是走上前看着两匹神骏的枣红马,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匹的脖颈,枣红马没有躲闪,显然性子不烈。 桑典不再询问,直接将缰绳交给谢玉琰,谢大娘子方才这模样,就像是懂骑术。 于妈妈忙让人去拿脚凳,谢玉琰转头看向桑典。 桑典也不知道怎么的,在这种目光下,下意识地向前屈腿,扎了半个马步,垂手手心向上。 谢玉琰踢起裙角,脚在桑典手上借了一下力,利落地跃上了马背。 拉起缰绳,谢玉琰看向惊讶的张氏:“娘,慢慢走,不用着急。” 说罢驱马向山脚下而去。 张氏望着谢玉琰的背影,喃喃地道:“阿琰不知还会些什么。” “我们家是积了什么福,才能娶来这样的媳妇。” 于妈妈在旁边笑道:“娘子您心善,自然有好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话放在杨氏族中,真是再恰当不过。 “走吧,”张氏道,“别让阿琰等着急了。” 马车是坐不得了,她们又不会骑马,只能步行。张氏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谢玉琰上马那利落的动作,那得是多熟练才能做得到。 “我现在真觉得阿琰出身不同寻常。” 张氏却并不担忧,反而为谢玉琰欢喜,谁不想找回自己的亲人?到时候是不是还留在杨家,也全凭阿琰自己做主。 …… 王晏远远看着谢玉琰骑马到了山脚,这是真正会骑术,而不是女眷踏青学到的皮毛。哪家的女眷会将骑术学成这般? 这些事,即便他开口询问,她也不会说实情。 还有太多疑问。 她从哪里来,这些年都遇见过什么事?为何回到这里?来做些什么? 之后会不会再离开?什么时候离开? 她表面看似淡然,其实心中留有执念,否则做事不会这般果决。利用贺檀的身份和目的,精准地向杨家、谢家下手。 她说是为了在大名府做买卖,其实不然,一个买卖人不会有那么大的野心。 借由工匠的手献出焦炭炼铁的法子,不可能只为坑骗那七千贯钱。 她从一开始花心思做藕炭,兴许就是为了这个。 为了能顺理成章地将焦炭炼铁推到众人面前。 前朝古书确实有用焦炭炼铁的记载,却没提及过用炉窑制焦炭。她故意将重点落在焦炭炼铁上,再用三河村的石炭做文章。让众人以为,之所以能有精良的焦炭,都是因为烧制焦炭的石炭足够好。也就不会有人追问,为何她会用炉窑制焦炭? 他们离开大名府之前,她就已经利用杨家的窑烧制焦炭,却没有与他们透露一言半语。 她从没想过,真正依托他们达到目的。 她了解的是大梁朝廷政局,知晓现在的朝廷会将盐铁司牢牢掌控在手心,没有人敢在这上面动手脚。 无论盐铁司有没有王家人,都不会隐瞒此事。 大梁能利用石炭制焦炭来炼铁,对兵械、甲胄大有裨益。也就是说,换做谁来了,这一桩都能直达上听。 不烙上贺家、王家的印记更好,这样也就不会陷入两党争斗之中。 延和殿廷辩时,大家都会想方设法隐瞒自己真正的目的,免得在政争时被人抓住要害。到时无论是不是好的谏言,都会被对方一致攻击、反对。 她的手段与此格外相像,换句话说,她知晓宰辅、相公们如何行事。 她为在大梁推行石炭选了一条最快的路。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施主等的人来了。” 一个和缓的声音传来,王晏转头看去,只见穿着破旧五条衣,脸庞清瘦的大和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 “她是来找你的,”王晏淡淡地道,“帮你这破庙渡过难关。” 智远和尚神情没有变化,仿佛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想要为寺庙捐银钱的不是没有,只不过…… 智远慢条斯理:“大和尚可以做法事,但不做买卖。” 王晏没有劝说。这和尚与寻常出家人不同,想要动摇他的心思并不容易,但谢玉琰既然看上了宝德寺,就一定能达到目的。 王晏不说话,智远却道:“施主看起来已经将那桩事彻底放下了。” 王晏曾有一度,丢下手中书册,遍访寺庙和道观,也是因此与智远相识,王晏虽不曾明白问过智远,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仙人,智远却也知晓他的心结,用佛语劝他:“缘起性空。” 任何人的机遇和得失,都是因缘聚合的结果,不能强求。 这样蹉跎下去也是无用,倒不如放开一切,寻求自然。 缘起缘灭本就是自由缘现,在他看来,那件事过去之后,就已经灭了,谁也不能违背因果。 王晏眼看着谢玉琰越来越近,当她一脚踏入寺门时,抬起头来,刚好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大和尚你说的没错,”王晏道,“缘起性空。但万有诸法之所以存在,必定有其生成的因缘。” “想要得到果,必定先种因。” 缘起性空可不是这么解释的,智远听着叹息摇头。他明明看着王施主眉目舒展,似是得了解脱,怎么反倒像是陷得更深了? 谢玉琰没有进大雄宝殿,反而径直登上高台,她要见的人在这里,也就免了入寺烧香这一节。 智远看向王晏,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如此直接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这样想着,智远与谢玉琰互相行了佛礼。 “施主此次来寺中所为何事?” 智远引着两人前行,问向谢玉琰。 谢玉琰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生了荒草的僧舍,她也不回答智远的问话,而是道:“没有善男信女捐银钱修葺寺庙吗?” 智远微微一笑:“有,但银钱多用于周济流民、百姓,今年西边旱灾,南方水患,入冬之后又有流民,米粮和衣物皆不足,如何能来修葺屋顶?” 智远说完话,只听一阵婴儿啼哭声响起。 “还有一些丢弃在山中的婴孩儿,也被寺中收养。” 谢玉琰看向智远:“寺中用何物喂养这些孩儿?” 智远道:“善男信女送来的羊乳。” 谢玉琰点点头,她想了想:“不过,听方才那啼哭声,只怕婴孩儿仍旧要忍受饥饿。” 听得这话,智远登时红了脸,一脸惭愧地道:“都是小僧修行不足,不能给众生送福报。” 每次当僧人说起这话时,善男信女总会劝说僧众,他们已然尽心竭力。 谢玉琰却点点头:“那该怎么办?方丈欲如何修行,多造福报?若是再有几十流民投来寺中,方丈是要撵他们离开,还是将婴孩儿口粮分给他们一些?” 第118章 套路 智远并不着急,还是自然而然地念了句佛语。 “这种话,贫僧已听过许多次,想要利用贫僧救人之心,来换取自身的利处,何尝不是在造业障?” 谢玉琰看向智远:“那方丈觉得,什么都不做,就没有业障了吗?” “整个大名府,寺庙几座,只有这宝德寺,一无所有,也许旁人不知晓缘由,我却能窥得几分。” 智远面容更加肃穆,却没有阻拦谢玉琰继续说下去。 谢玉琰道:“大梁有法度,私荒田可以典与寺院,而寺院田赋免交,于是寺庙收大量‘荒田’雇人耕种。” “那些“荒田”甚至比上等田地还要肥沃,到底是如何“抛荒”不得而知。” “寺庙得了田地,肥了寺庙,也肥了将田地典与寺庙之人。” “一府之地,寺庙田产几千亩是常事,更有甚者要养活几万僧众,霸占了上万亩良田。以至于整个府、县除了常赋之外,全都用来供养寺庙。” 谢玉琰道:“方丈是不想得这个银钱。” 智远再次念佛号。 王晏仿佛看着智远一点点被谢玉琰困住,但他一点不想帮可怜的智远,只想从旁看这场热闹。 “方丈这般坚持了几年?”谢玉琰向周围看去,“看样子寺庙至少有五六年没有修葺。” “方丈自以为救下多少人?结了多少善果?” 这次谢玉琰没给智远回应的机会,仿佛连他念佛号都不想听了。 “自欺欺人而已。” “若都似方丈这般,怕背上业果,不如大家都缩在家中念经,什么也不必做了,郎中不用开方治病,免得救不活人,将军不用上阵杀敌,免得手上染血,每个人都念经,每个人都成佛,那便是天下太平?” “人人都为鱼肉,谁来抵挡那落下的利刃?” “等因果报应,还是说服自己缘起性空?” 最后几个字,让王晏目光一深。 “既然许多事没参透、想不通,那何必守着你那不知真假的箴言和道理?” 智远道:“施主不相信佛法?” “不信,也不想去信。”谢玉琰道。 智远道:“那施主为何来寺中?” 谢玉琰道:“因为大和尚,你信佛法。” 智远就是一怔。 “有一样东西,能造福百姓,”谢玉琰道,“我该将它交予一心利益的商贾,还是慈悲为怀的大和尚?” 智远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又闭上,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王晏,他觉得无论怎么做都是不对。 终于,智远道:“女施主为何要交予别人?若有造福百姓之心,只需自己来做。” 谢玉琰道:“大和尚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善人,还是恶人?” 智远道:“阿弥陀佛。” 谢玉琰轻笑道:“出家人应守真实,不妄语欺诳。” 智远这才道:“施主并非善人。” “那便是了,”谢玉琰目光清亮,“这个东西留在我手中,假以时日,我会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一夜之间大肆聚敛钱财,不会在意有人是否因它而死。” 于妈妈和张氏刚好赶到,谢玉琰向于妈妈点点头,于妈妈忙将手中的匣子递上前。 匣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块藕炭。 谢玉琰递给智远看:“大和尚可认识此物?” 智远点点头:“山下最近兴起的东西,名叫藕炭。” 谢玉琰道:“这藕炭是我做出来的。我做藕炭的初衷,是因为夫家贫寒,家中薪炭不足,难以度过冬日。” “所以一斤藕炭仅卖三文。” 智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过也只是暂时这般,”谢玉琰眼神微微深远,“兴许将来我有了银钱,便不能体会寻常百姓之苦,反而认为商贾不易,应该多得些利,到那时大梁藕炭的买卖已无人能与我比肩,我会将一斤藕炭涨到三十文,只要比木炭便宜,就会有人来买。” “这。”智远脸上有了几分焦急的神情。 谢玉琰托着那匣子:“就算我不会如此,等到商贾摸清了做藕炭的法子,难免有人心生贪念,收买大量石炭矿,用手段哄抬藕炭价钱。” 智远摇头道:“真的会如此,贫僧也无能为力。” “不,”谢玉琰道,“只要大和尚不怕背上业果,就能设法阻拦。” 智远不明白。 谢玉琰望着智远:“我可以教大和尚,不过却有个要求。” 王晏看着谢玉琰神情平静,如同一面清亮的铜镜,清晰地映着她自己的影子,让眼前的人将她看了个仔细。 当能看透一个人的时候,便不会对她设防。 每次她骗人的时候,都会露出这般模样。 王晏静静地旁观她行骗,也能将她看得更仔细。 智远果然道:“什么要求?” 谢玉琰道:“若是大和尚觉得我说得有理,对我的做法没了质疑,就要按我的法子去做。” 听起来一切都由智远掌控。 智远点了点头,他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谢玉琰看向王晏:“请王大人做个见证。” 王晏神情淡然:“大和尚决志如此,后悔无退。” 智远微微皱眉,为何他觉得,这块天地,又脏污了几分?有人动了坏心思……不,是两个人动了坏心思。 谢玉琰没有给智远反悔的机会,她再次扬了扬手中的木匣:“在我手中叫藕炭。” 智远点点头。 谢玉琰将匣子交给智远。 智远和尚迟疑片刻,伸手接过,小小一块藕炭,不至于重如千斤,他一双手还是能擎得住。 谢玉琰指了指道:“现在它叫佛炭。” 智远先是一怔,然后瞪圆了眼睛。 藕炭上那几个孔洞,就如同和尚头顶的戒疤。 藕炭,佛炭。 佛炭…… 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谢玉琰道:“大和尚不愿意接,我会去寻其他方丈,只要他能接下这宝德寺,做宝德寺的主持,我便将藕炭更名,并且告诉众人,做藕炭的法子是宝德寺方丈教我的,一斤藕炭卖三文钱,也是方丈的主意。” “从此之后,宝德寺声名大噪,会收纳许多僧众,得更多的寺院田。” “大和尚你觉得如何?” 智远和尚双手颤抖起来,这一刻,他手中的藕炭真的有千斤重,他几乎要难以承受。 没有谁能受得了这般诱惑。 有了这功德,一跃便可成为得道高僧,想做什么,都无人敢阻拦。 第119章 火坑 谢玉琰有些话说到了智远和尚心里,他是不愿意靠着寺庙侵吞良田,再与那些豪绅同流合污。 他眼看着百姓没有田亩种,寺里的和尚却养的肥头大耳,富得流油。寺庙法会办的隆重无比,善男信女不知真相,还以为他们真的对佛祖虔诚,心系众生。 有些和尚不遵守戒律,甚至私底下养女人,一身的僧衣成了他们的遮羞布。寺中的度牒,也被方丈用来敛财,一心向佛之人反而拿不到度牒。 他也曾拿到证据将那些僧人告去衙署,谁知那僧人却提前收到消息,卷走了钱财,逃得无影无踪。 不明真相的香客和信徒,反而说他诬陷方丈,方丈不想卷入争斗之中,独自去往深山修行。 这也是为何宝德寺的香火会越来越少。 他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银钱,都用来周济流民,更加无暇管理寺中情形,这两日已经跑了十多个沙弥。 女施主说的没错,她能找来一个僧人代替他成为寺里的方丈,那僧人不用德高望重,只要来到寺里,就能让宝德寺摆脱那些流言蜚语,香客自然也就愿意前来。 但是……她会寻什么样的人? 那人用了她的“佛炭”有了名声,就会与那些方丈一样,收买“抛荒”的肥地,多少百姓会因此受害? 到那时,他之前做的那些努力也就无用了。 宝德寺又会养出许多不守戒律的假和尚。 “大和尚觉得我说的可对?”谢玉琰道,“还没有想好?” “我将藕炭改成佛炭,甚至可以卖一斤两文钱,”谢玉琰道,“到时候百姓更会感谢那位做出藕炭的方丈。” “藕炭上我亏了银钱,但宝德寺因此扬名,朝廷就会下发更多的度牒给寺中,方丈广收出家人,我便可以通过寺庙得到不交赋税的田亩。” “想要赚银钱,不一定非要靠买卖,用名望也能换来。” “方丈名望越高,相信他的人越多,除了买地,其实还有许多事可以做。以寺中名义向外借银钱,甚至能将寺中的粮种赊给百姓,等到秋收的时候的时候偿还,不过要加息三成。” 智远和尚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些什么。 谢玉琰道:“那些家中有银钱和粮种的百姓就不能借钱了吗?自然也能,人难免遇到灾祸,等到来寺中祈福的时候,方丈只需要说几句话……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借钱借粮。毕竟谁也不愿意祸事降临。” “借了粮种和银钱不能还的,自然可以收他们田地,不过寺庙还能慈悲为怀,会再雇他们耕种那些田地,至少让他们不用饿肚子。” 智远和尚不想再听下去了,现在就连他的耳朵、脑子也全都不干净了。 站在一旁的王晏也跟着皱起眉头,谢玉琰说的话,与他家老大人想要推行的新政何其相似? 只不过将朝廷换成了寺庙。 王晏看向谢玉琰,她是故意吓唬智远,用来点醒他,他们的新政有许多漏洞没有弥补。 谢玉琰说的那些话,都是得到证实会发生的,譬如小时候她提及的文正公。 那么若是新政不改,继续如此推行,势必会得到同样的危害。 幸好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老大人想要推行的新政也不够完善,还没有呈给天家。他还能设法改进。 谢玉琰接着道:“这样的赚钱法子,我还有许多。” 智远和尚额头上的冷汗已经落下:“女施主不要再提。” 谢玉琰却微微一笑:“大和尚不想听了也好,等你离开宝德寺,这里如何也就与你无关,恶事不是你做的,你也不会承受因果。” 说完这些,谢玉琰伸手就要去拿智远怀中的藕炭。 智远和尚下意识地将藕炭护住,整个人向后退去。 “大和尚这是何意?”谢玉琰询问。 “贫僧,”智远和尚看向谢玉琰,“贫僧……” 谢玉琰道:“大和尚现在想要对付我,恐怕不易,将我说的那些禀告给衙门,那着实为难了父母官,因为这些事都还没发生不是吗?” ?tt kan ?c〇 “想要阻止我给寺里换方丈,大和尚也一样做不到。” “大和尚想要做些事,奈何没有足够声望,除非……”谢玉琰道,“大和尚将这佛炭掌控在手中,那么假以时日有人想要乱来,大和尚就能出手阻拦。” “大和尚觉得我说的,是否有道理?” 谢玉琰再次询问。 智远和尚自从出家以来,从未似今日这般……心乱。他只知晓,绝对不能将手中的藕炭交出去。 所以女施主说的那些,他只能答应。 “贫僧觉得有理。”智远和尚声音显得格外艰涩。 谢玉琰点点头:“那么,我就与大和尚说说,要如何取用宝德寺中的碎石炭。” “碎石炭?”智远一脸惊诧。 谢玉琰道:“若是寺中没有碎石炭,我如何能来寻方丈?” 原来如此。智远和尚觉得自己就算多长两个脑袋,也不是这女施主的对手。 “那就入寺中详谈吧!”智远和尚依旧紧紧抱着手中的藕炭。 谢玉琰没有提醒他,那就是一块寻常藕炭,着实算不得什么。在他答应让她用寺中碎石炭时,那藕炭就没了用处。 谢玉琰看向王晏:“多谢王大人帮忙。” 王晏这次却没有沉着面容应承,而是仔细瞧着她,头顶阳光穿过云层,那光晕在他身上聚合又散去。 “我应该谢谢你,”王晏道,“谢娘子方才一番话,也提点了我。” 谢玉琰道:“那就算我与大人互不相欠。”这样更好,免得她还要虚情假意的道谢。 王晏摇摇头:“算我欠娘子的,等此事办妥,我会奉上谢礼。” 谢玉琰没问王晏说的是什么事,王晏也不追问她是否故意提及,也算是心照不宣。谢玉琰很满意这样的相处方式。 说着话,两个人走进禅房。 智远和尚颓然地坐在蒲团之上,怀里依旧抱着那藕炭。 “女施主要如何取用寺中的碎石炭?”智远和尚询问。 谢玉琰道:“那要看大和尚想让我卖一斤三文,还是一斤两文钱。” 智远和尚眉头再次锁紧,怎么刚出火坑又掉冰窟?这让他如何选? 第120章 扎心 智远和尚自然不会去选一斤两文钱,女施主说过,如果藕炭不赚钱,她从别的地方也能赚回来。 但平心而论,藕炭这样的东西自然越便宜越好。 智远和尚思量许久,先看了看王晏,他与王施主也算有些交情,但这次王施主却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既然不能依靠旁人,他只得试探着道:“一斤三文怎么说?” 谢玉琰道:“今年按每秤二十文卖给我,明年碎石炭定会涨价,到时就按市价来算,每斤藕炭得利约三成。” “还要涨价?”智远和尚不禁道,“为何?” “大和尚只顾为大名府百姓谋利,却不知随意定的价钱会伤及其他做藕炭的商贾。不是人人都能拿到便宜的碎石炭。” “大和尚若是信不过那些商贾,不妨让僧众留意各地碎石炭价钱,发现有人故意抬价,凡是与我们有买卖往来的商贾,一经查证,便不再与他做买卖,不是与我们有关的商贾,我们也可以将便宜藕炭卖过去,让他不能得逞。” 智远和尚点头,这样甚好。 王晏心中叹息,大和尚不知不觉就接下一个重要的差事,开始一心一意为谢玉琰的藕炭买卖操劳了。 智远和尚又道:“那为何非要三成利?” “不得利,谁又愿意去卖藕炭?小商贾要养家糊口,挑炭人也要赚些辛苦钱,不将利留出来,有多少人能投入这一行当之中?” “寻常雇工一日一百文钱,聪明懂得经营的小商贾赚三成利,多吗?” “他们要采碎石炭,要雇人来做事,”谢玉琰看着智远和尚,“还要给朝廷交赋税,对他们来说也是应得的。” 这么一想也没错。 谢玉琰接着道:“寺中僧人若是去矿场劳作,我也给一样的工钱。” 有没有僧人愿意赚这些银钱,那要看智远和尚的本事。 谢玉琰很厌烦那些受人供养的僧道,大梁每年除了宗室,增加的僧道最多,土地被他们蚕食干净,朝廷得不来赋税。 这些人着实应该做些实事。 以现在智远和尚的名望,无法改变这些,但可以缓缓图之,她只不过是开了个头而已。 智远和尚道:“那就……按女施主所说,不过碎石炭在哪里?” 谢玉琰走出禅房,指向不远处的塔林。 “一直都被比丘们守护着,是时候拿出来造福百姓了。” 塔林是僧人埋骨之地,要从下面挖石炭来做佛炭。 这话说出去,宝德寺佛炭的美名,必然能被人传颂,宝德寺也就活了。 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拿过文书:“大和尚没有疑议,便与我签下文书,将宝德寺将碎石炭卖给我,我每月按斤支付寺庙银钱,文书签好,我会付给宝德寺五百贯做定金。” 智远和尚怔怔地看着那文书,女施主来寺里之前就想好了,他一定会答应。 当她说出“佛炭”两个字时,他就已经无法拒绝。 早知道,他不应听她说话。 签好了文书,智远和尚才舍得将手中的藕炭放在桌案上。 旁边的王晏不禁摇头:“智远大师,若是现在谢娘子反悔,不将这叫佛炭,你要如何是好?反正她已经拿到了碎石炭,后面的事与你再无干系。” 智远就是一怔,他怎么没想到? 大和尚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只觉得就快拼凑不起来了。 王晏明明看出来了,却不早些提醒,现在倒像是在看他的笑话。 谢玉琰笑着道:“所以大和尚莫要再说我是恶人,谁都喜欢听好话,毕竟藕炭卖多少银钱,全凭我的良心。” “阿弥陀佛,”智远违心地道,“善哉善哉,女施主是仁善之人。” 谢玉琰站起身:“我去寺中走一走。” 她不喜欢寺庙,但当年在寺中养病,也算受过这里僧人的恩惠,如今故地重游,就给寺中添一炷香。 谢玉琰带着于妈妈和张氏离开,禅房中剩下智远和王晏。 智远和尚看着那藕炭发怔,许久之后仿佛才将心中愁结放下,正要与王晏说话,却听王晏道:“所以大和尚到底还是破戒了。” 他违心说出那些话,可不就是破了戒?智远胸口一疼,仿佛又被人捅了一刀。 王晏很是闲适地倒了两杯茶。 智远端起一杯茶,刚送入口中。 “大和尚,我找到要寻的人了。” 智远抬眼去看王晏,正准备将茶水吞下再询问,王晏却看出他的意思,径直道:“方才……就在眼前。” 智远吞进去的茶水登时走岔了路,登时一阵呛咳。 …… 故地重游,不变的只有山中的景致,多少年之后,这寺庙早就经过翻修,连同里面的菩萨都镀了金身。 一群小沙弥正在诵经,谢玉琰在门外等他们结束走出来,才一个个看过去。 没有那个她熟悉的脸孔。 可能师父现在还没有在智远和尚身边。用师父的年纪推算,成为师祖的弟子,的确还需一两年。 与智远和尚交谈过后,她认定此人就是师父口中的师祖,师父讲述师祖往事的时候,言语中的师祖就是这般笨拙。 想要守住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娘子在找谁?” 谢玉琰转头,发现王晏就站在不远处,视线也落在那些僧人身上。 谢玉琰道:“没有找人,只是对僧人用斋饭很是好奇。” “智远不会给我们斋饭吃,”王晏道,“倒不是他心眼儿太小,只是生怕又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谢玉琰不禁莞尔,难得王晏会这般轻松地与她交谈。 “那恐怕方丈不能如意,”谢玉琰道,“我刚刚想起来,还有事要与他商量。” 说是商量,不过就是让智远答应。 王晏道:“谢娘子忘记了从前的事,好似并不着急?” “急也没用,”谢玉琰眉目舒展开来,“与其为此惆怅,倒不如继续前行。” “再说……我一直觉得,重要的事忘不掉,忘记的那些,或许本就无关紧要。” 不知怎么的,谢玉琰说完这话,忽然发现王晏的笑容深了些,眼睛也跟着微微眯起,视线有些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21章 慌张 谢玉琰说的没错,这具身体早就被她占据,这身体从前的人和事,对她来说并不重要,而她需要记着的,不过就是她是谁而已。 至于王晏会怎么思量,那是他的事。 王晏没有继续往下问。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他们两个彼此了解不多,表面上尚能敷衍两句,却不可能问出对方的真心话。 王晏沉默片刻道:“谢家求到了大名府知府。” 大名府本就是北方重镇,河朔之咽喉,谢玉琰在文德殿代天家处置过政务,对大名府历来政务知晓不少,还有一任知大名府的人选,是她与诸位相公一同决议任命的。 知大名府的刘尹,兄长曾是天家潜邸旧臣,刘尹随兄长在外征战,大梁与西夏定川寨一役,虽然战败,刘尹兄长也因此殉国,被天家追赠镇戎军节度使。之后刘尹一直留在西北,多次与西夏交锋。因此被朝廷重用,去年来到大名府上任。 “刘知府在西北军中有些声望,追随过他的军将不少,”王晏道,“谢家求到刘知府,不一定见到知府本人,刘府中的管事或公子就能命人处置此事。” 谢玉琰点头,转头看了王晏一眼,王晏回到京中府邸,也要帮他家的老大人处置公务,许多无关紧要的琐碎事,不会入老大人的眼睛。 王晏的意思是,他们因谢家注意到了刘知府,但离拿住刘府把柄,还差得远。 即便是谢家,也不会经此一事,就彻底倾覆。 西北的事本就千丝万缕,换句话说,若非如此,也引不来王鹤春,更不会让她有兴致插手。 谢玉琰微微一笑:“谢家还不到倒的时候,对我还有用处。” 这么好的垫脚石,只用一次,怎么能够? 踩的次数自然是越多越好,她就怕谢家承受不了两次就烂了,然后就轮到刘家了。 还有那刘家…… 两个人说着话,向大殿里走去。 守殿的沙弥递过一炷香给谢玉琰。 谢玉琰手指轻捻,将三根香聚拢在一处,然后熟练地点燃。 青烟袅袅而起,顺着那烟雾,她看向殿中那泥胎佛祖,大殿中的佛像却在这一刻,竟似镀了一层金身,看起来竟与当年她在寺中休养时一般无二。 谢玉琰不禁有些恍惚,当年她病重,刘贵妃准备借机将她除掉,她就坐在黑暗里,等着那些“乱民”和“叛将”闯入寺中。 她设下一个局,在这里杀了上百人,让这古刹中遍地鲜血,她的脚下和裙裾上也沾满了血迹,又手握证据闯入刘府,当场斩杀了男丁五十三人,给刘氏安上谋反的罪名。 所以…… 被她灭过一族的人,还能惧怕他们? 高大的佛像,那垂下的眼睛,并不慈悲而是带着几分威势,谢玉琰眉头微皱,定睛直视过去。 烟雾缭绕间,那些死物仿佛随时能从沉睡中醒来,偌大的身躯随时都能倾轧而下。 谢玉琰却动也没动,在那烟雾之中一直仰着头。 逼死刘贵妃,天家不过伤心半年,又有新欢。想方设法夺了她的后位,却忌惮她,不敢伤她性命。 所以,佛祖没有慈悲,慈悲的永远是手拿利器的人,因为这样才能决定他人和自己的生死。 谢玉琰视线再次清晰起来,眼前的佛像仍旧是泥胎而已。 “谢玉琰。”手臂上一暖,登时被人扶住,谢玉琰侧头看到了王晏。 王晏幽深的目光中恍然多了几分慌张。 “没事吧?” 方才她踏入殿中,不知从哪里来的烟气,忽然将她包裹,眼见她的身影就要看不见了,他心中一慌,忙伸手去拉她。 “出去再说。” 谢玉琰被王晏拉扯着向殿外走去。 两人站到殿外,谢玉琰才发现,大殿之中青烟滚滚,隐约有火光冒出,不知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几个沙弥见状拿着水桶冲进去,却控制不住里面的火势。 智远和尚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瞧着烧起的大殿,双手合十只念佛语,一个小沙弥急得哭起来。 “我们在里面搓佛香,忘记将火盆收起来。” “一定是干了的佛香引了火。” “师父,都怪我们。” 智远摇头宽慰弟子,他才卖了石炭矿,如今大殿就起火,兴许是佛祖在怪罪他。 谢玉琰此时才回过神,她进大殿的时候,一时陷入回忆当中,没有注意大殿烟气过于浓重。 之后恐怕是吸进去太多烟气,所以才会神情恍惚,也多亏及时清醒,又被王晏带出大殿。 谢玉琰正思量着,手中一轻,捏着的佛香被王晏抢走。 三根香在他指尖断成几截,王晏淡淡地道:“这些泥胎,以后都不必给它们送香火。” 谢玉琰觉得有些奇怪,王晏不该如此生气太对,想要探究清楚,他却依然恢复如常。 “阿弥陀佛。” 听着智远的声音,谢玉琰转头去看。 智远神情肃然,一双眼睛通红,可怜的大和尚好像就要哭出来。 本来好端端的寺庙,今日这两个人上门,让他丢了佛心,连佛祖也被烧了。 “大和尚何故伤心?”谢玉琰道,“佛祖也提点你,应当重修宝德寺。” 智远不解地看着谢玉琰:“还请施主解惑。” 谢玉琰道:“大殿烧了,你不得已才要筹钱修葺,卖掉寺中的石炭矿。” “否则突然卖碎石炭,还要被人质疑。” “佛祖见你虔诚,爱护你,为你寻了借口。” “而你,只要记得赚了银钱,给佛祖塑金身,如此一来佛祖也不亏。” 智远下意识想要伸手将耳朵捂住,眼睛中满是猜疑,这大火会不会是这二人…… 智远连忙念经文,他不能随意猜度,更不能冤枉他人,一错再错。 于妈妈陪着张氏去求经文,哪里知晓走开一会儿的功夫,大殿竟然烧起来。张氏吓得脸色苍白,于妈妈也强自镇定,见到谢玉琰无事,两个人才松了口气。 寺中出了这种事,不能久留。 谢玉琰看着那烧起来的火苗,忽然心念一动,看向智远:“既然要采挖石炭,山下的路就要修一修,冬日也不便动工,就先让路变得平整一些。” “明日就会有人前来,大和尚不用惊慌。” 不过就是多些人到山脚平路,他还不至于就此被吓到。 经历了寺中大殿着火,智远觉得自己的佛心反而稳固了,再也不会轻易被动摇。 他双手合十道:“施主安心。” 谢玉琰点头:“希望如此。” 第122章 表里不一 僧人忙着救火,谢玉琰也不欲久留。 “多谢王大人相救。”谢玉琰向王晏行礼。 王晏还是第一次看到谢玉琰这般礼数周到。 之前她是能敷衍就敷衍,后来掌管杨氏中馈,干脆就让下人上前走个过场。 王晏道:“下次再有危险的情形,也可找我帮忙。” 这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谢玉琰看向王晏,想要弄清楚他在想些什么,然而他与她一样,将真实的心思藏匿得很深。 “在谢家抓到了一个人,”王晏道,“算是两清。” 谢玉琰道:“那暗中要向我下手的人?” 王晏点头:“此人曾在西北军中任职,曾为西夏传过消息,朝廷捉拿时被他逃脱。当日被盐铁司的人堵在竖井中,他在井下行凶,等朝廷的人下井拿人时,趁乱刺伤兵卒,差点就又能脱身,多亏丁鹏有所准备,用一张大网将他活捉。” 王晏道:“贺檀审了一夜不见结果。”那人骨子里凶残,酷刑对他来说根本无用,即便被打的体无完肤,还在放声大笑。 这样的人就算没死,也别想撬开他的嘴。 谢玉琰微微思量:“或许有别的法子。” 王晏目光一深。 谢玉琰道:“我事先在竖井中设下了一个陷阱,不过我不确定,他一定会上当,也就是说……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 王晏不知道谢玉琰丢了什么做饵:“如果有用呢?” 谢玉琰笑道:“那就要恭喜大人,将来靠着它就能将那些贩卖私盐的人抓个正着。” …… 王晏看着谢玉琰骑马离开,又过了一会儿寺中的大火才算完全扑灭,沙弥们脸上满是沮丧的神情。 智远和尚带着僧众在大殿前跪拜诵经。 王铮也登上山门,急着跑到了王晏身边:“寺里怎么起了大火?” 虽说王晏是第一个发现火势的,但那时他的目光落在谢玉琰身上,看到她的身影渐渐被烟气笼罩,下意识地觉得她是要离开,而非大殿失火。 “我方才看到谢大娘子的车马,”王铮小心翼翼地看向王晏,“大哥,来宝德寺是来见方丈,还是谢大娘子?” 王铮一直怀疑大哥与谢大娘子……眼下这个时机刚刚好,哪有不问的道理? 王晏面色平静地扫了王铮一眼。 王铮一喜:“大哥果然是来见娘子的。” 说完王铮顿了顿:“既然如此,为何不带上弟弟我?” “我让你离她远些,”王晏道,“不是与你顽笑。” 王铮仗着胆子:“大哥不让弟弟见面,自己却前来,未免表里不一。” 王晏冷声道:“我与你不同。” 怎么不同?王铮想了许久,大哥说找到了要寻之人,那人是谁?大哥最近身边多的人,也就是谢大娘子…… 王铮冒着被大哥打死的危险,大胆地推测一下。 当年大哥回来时抱着狸奴,听说那狸奴是那“仙人”所养,现在狸奴去了谢大娘子身边。 王铮想了一夜,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这才跑来了宝德寺。 王铮捏紧了衣袍,觉得自己汗毛都竖了起来,依旧不要命地问:“大哥为何说与我不同?莫不是大哥……” “我不会被骗,”王晏声音低沉,“我与她见面,不过是想要弄清她的意图。” 王铮似是被王晏说服了,他垂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我听说你与贺大兄来到大名府时,谢娘子才要嫁入杨家,若是当日你们阻拦,说不得……谢娘子就不是杨家的媳妇了,贺大兄还为谢娘子做了保山。” “万一有一日……”你会不会后悔? 王铮没敢说下去,但王晏已经知晓王铮的意思。 “不会有那一天,”王晏沉着脸道,“你在大名府无事,明日便回京去吧!” 王铮怎么觉得,这有点像是恼羞成怒? 王铮抿了抿嘴唇:“我等大哥一同回家。” “今年正旦我留在大名府,”王晏道,“你带着我的家书回去向长辈禀明,就说我还有要务没有处置。” 大哥能有什么要务?还不是不放心谢娘子。 他们兄弟两个不能都留在大名府,大哥铁了心不回家,他就得早些回去陪伴长辈。 “晚两日,”王铮伸出手,“就两日,小报就能做出来了。” 王晏道:“之前童子虚不是说不行吗?” “现在行了,”王铮笑道,“谢娘子给了书局五十贯定钱,让他们用陶活字来印。” 有了银钱就是不同,还想起了陶活字。 陶活字,杨家瓷窑就能烧制。 只是这小报她要如何卖?想要在市井中推行,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我去与方丈说几句话。” 智远和尚从蒲团上起身,王铮立即上前行佛礼。 “不知大殿是怎么烧起来的?” “都是沙弥疏忽,忘了将晒好的佛香收起来。” 王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总觉得智远和尚回话之前,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大哥。 大殿着火,还与大哥有关不成? “二郎,”王晏喊了一声,“走吧!” 王铮忙追上王晏。 大殿依旧冒着缕缕青烟,智远和尚不知道第几次发出叹息声。 过了许久,一个七八岁穿着破旧衣衫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宝德寺。 望着那乌黑的大殿,孩子脸色变得更加黝黑,他先想到藏匿在佛像后面的道门经书,莫不是他整日凑在佛灯前背道经,引来了天罚? “师……师父……”孩子拉住智远和尚的僧袍,“为什么……” 智远和尚伸手抚摸着徒儿的头顶:“不小心失了火。” 那孩子眼睛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道:“师父,要不然咱们走吧!” 他担心,周围的百姓和寺中僧人会将这算在师父头上。 毕竟师父的名声着实不好。 被逐出寺庙还算轻的,万一被抓起来殴打,他怕师父那单薄的身子恐怕挨不了几脚,到时候他身无分文,要如何给师父送葬? 哪知智远和尚摇头:“走不了了。”他可能要一辈子留在宝德寺,盯着那藕炭。 孩子不知智远的思量,下意识打了个冷颤:“要不然我们去求王施主。”他学道经可都是为了王施主。他不是不舍得头发才不肯剃度,他是怕师父被撵出宝德寺,他们师徒会被冻死饿死,那王施主一心要寻仙,他多学点道法,走投无路也能去寻王施主,用道书中记载的法子帮他去找那仙人。 这辈子的口粮不就有了? 第123章 抢活计 智远和尚后知后觉,是自己吓到了身边这孩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智远低声道,“咱们寺里……就要有银钱了。” “等过些日子,说不定还能重修大殿。” 严随睁大眼睛,半晌他揉了揉耳朵:“师父再说一遍。” 智远和尚叹口气:“我说的都是真的,方才有位谢施主买走了咱们后山的碎石炭,以后寺中每月都会收入一笔银钱,足够寺内僧人用度。” “女施主还答应,若是僧人想要采矿,她会给每日一百文钱。” 严随先是一怔,然后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但是很快他又满眼狐疑:“师父该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师父什么时候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师父说的那位施主送来的不止是银钱,寺中僧人从今往后就不会挨饿了,因为再不济,还能卖力气做活儿换银钱。 师父曾发过宏愿,不抢夺百姓良田,寺庙能如此……那这个愿望就能实现了。 智远和尚念了句佛语:“其实到现在……为师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骗。” 严随眨了眨眼睛,这是为何? “二毛,”智远和尚叫严随小名,“如果师父将整个寺庙都弄没了……” “师父,寺庙本就没了,从前去净房被鼠咬,睡觉被鼠蹬脸,最近可还有这种事?” 智远和尚在这样的时候,不想提及二毛被咬的事,肿的厉害,一尿尿就要哭一鼻子。还说问他,是不是一辈子娶不上媳妇了。 智远和尚只得劝说,不管挨不挨咬都娶不上媳妇了。 严随哭的更凶。 智远和尚再想想自己被咬的经历,好几日不能盘腿打坐。 最近还真的…… “没有了。”智远和尚道。 严随道:“因为老鼠都被饿死、冻死了。” 智远和尚松口气,他生怕严随说,老鼠都被他吃了,他这徒弟半夜饿的眼睛发绿光,看着老鼠吞口水,他不得不将手放在徒弟眼皮上念经给他听。 严随仍旧不放心:“师父,你与我说说,那些人怎么说的?可给你银钱了?” “给五百贯做定金,一会儿就送过来。” 五百贯,严随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虽然他年纪尚小。 “那就等着呗。” 智远和尚和徒弟站在山门前,足足站了一个多时辰,看到了杨家的马匹费力地驮着东西往这边走。 “是……是不是银钱?”严随站起身。 智远和尚盯着瞧,那么重的东西,不是银钱,就只能是石块。 杨家不可能送石块来。 所以,就是了。 智远和尚点头:“善哉善哉,可就算银钱到了,我还是不能确定是不是被骗了?” 严随伸手拉了拉智远和尚破烂的僧袍:“师父还有什么可骗的?师父这一身肉不值五百贯,师父放心吧。” 智远和尚欲哭无泪。 一匹马后面跟着五匹骡子,杨家人将银钱卸下来交给僧人。 “我们还得回去,要跑两三趟。” “除了铜钱之外,还有斋饭。” 严随听到这里,吞咽一口,肚子不争气地一阵响动,不止是他,他那些师兄弟也是一样。 众人都盯着银钱,却没看到杨家人注意着寺前那条路,大娘子吩咐他们看着些,下一步就是要将这块弄得平整。 “不容易啊,太麻烦了。” “夏天的时候,冲下来不少石块。” “那也得弄,正旦之前就要修好,那些雇工和坊民都鼓着劲儿,咱们若是输给他们,将来大娘子会信任谁还不好说。” 别看大娘子人在杨氏族中,可大娘子用人却公正的很,不管你是旁支还是嫡支,只要肯干活儿,就能赚到银钱。 嫡支犯了错,大娘子也是绝不留情面。 不过杨氏族人得到的好处也委实不少了,能立即得知消息,换句话说,大娘子让做什么,他们就去做,绝对差不了。 大娘子回到族中,说与宝德寺说好了,以后从寺中采挖碎石炭。 那些还等着大娘子向谢家低头的族人,登时傻了眼。 碎石炭有了,大娘子哪里还用与谢家人周旋? 这样想着,干起活儿来也不觉得累。不过等他们回程的路上,就遇到了李阿嬷带着的永安坊坊民。 “阿嬷,”杨氏族人道,“前面路不平,您可要当心。” 关切是真的,较劲也是真的。 李阿嬷笑骂:“阿嬷我早晚上市集,身子好着咧。” 一群人说说笑笑,脚底下谁也不停,转眼就擦身而过。 宝德寺僧人才搬完了杨家人卸下的银钱,就发现又有一群人往这边来。 “那也是帮女施主送银钱的?” 很快猜测得到了证实。 严随在一旁看着,开始被银钱吸引了目光,很快他就好奇起来,为何那位施主敢将银钱交给同坊的坊民来送? 若是这其中有人起了坏心,侵吞了钱财,她不是要哭死? 就这样两伙人送了两趟,银钱和斋饭就都齐全了。 严随跟着僧人们将斋饭放好,偷偷拿了一个揣进怀中,再出来的时候,又发现了稀奇事,永安坊的坊民没有立即离开,他们拿了一面招幌插在地上,开始捡地面的石块。 那些石块是一层挨着一层,根本不好清理。之前僧人弄出一条够行人的小路,却走不了马车,现在这些人为了将碎石炭运出去,要将平整的路面扩出许多。 冬日里又冷,地面还有冰,这活计只怕不好做。 但这些人并不担心似的,甚至还在抢地方。严随不知不觉吃进去半个馒头,然后就愣在那里,看着下面热火朝天。 “这是在做什么啊?”严随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像是在修整路面,又像是在抢夺地盘。 李阿嬷手一挥:“从这里到那里都是我们的了,明天从集市下来,咱们就将炉灶一起搬过来,离正月初二还有些日子,足够了。” 众人跟着点头。 “先搭个棚子出来,”李阿嬷道,“从明日开始就在这里吃饭、取暖了。” “您老就放心吧,这些交给我们。” 李阿嬷笑弯了眼睛:“我给你们做吃食,让你们吃饱饱的好干活儿。” 交待好了,众人开始各自忙碌,李阿嬷刚要寻个地方歇息,就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孩子。 孩子穿着打补丁的衣服,颜色与僧衣一样,说他是沙弥却又留着头发。 “你是……” 李阿嬷刚出声,那孩子就道:“阿嬷,你们这里还需要人手吗?我可以帮忙,只要给口饭吃就好。” 第124章 忧愁 李阿嬷喜欢这小娃娃,他有点僧人身上那种慈悲的劲儿,却又伶俐许多。 “你是寺中的人?” 严随点点头。 “你能做些什么?”李阿嬷道。 严随伸手指了指坊民们:“捡石块我也行。” 李阿嬷笑着:“不过那么大一点儿的人,能有多少力气,不用你做这些,明日巳时末过来帮我给大家打饭,等大家碗里都有了饭食,你就可以拿碗来吃了。” 严随眼睛亮起来:“明天就开始?” 李阿嬷点头:“要做到这个月二十九,再来就是正月初二了。” 严随欢欢喜喜地应下,向李阿嬷行了礼,转头往寺庙中跑去。他现在能肯定,这些人来不是专门捡石块的,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要做啥呢?严随不知晓。买下碎石炭,又让这么多人为她做事的女施主,他更要见一见,这女施主管的人,比他师父还要多,他若是能学到一些,将来跟师父也不用愁了。 严随欢欢喜喜地往回走,路过大殿门口,看到师父还在门口捻动佛珠,他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这个傻师父呀,又要被冻得腿疼,睡不着觉了。 …… 谢玉琰走一趟宝德寺,手里就有了足够的碎石炭。 杨二老太太听到这话,只觉得杨明经是在骗她。 “不可能,”二老太太道,“怎么突然就有了石炭矿?她故意这样说,就是要让我们低头。” 二老太太被折磨了几日,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每天吵闹着要见杨明经,见到儿子之后,她就催促他去打听消息。 谢家一定还有法子,不可能让谢玉琰骗了去。 这是二老太太唯一的指望。 可……谢崇峻进了大牢之后,就没被放出来。谢氏一族也都消停得很,除了让人送信给杨家人,让带一封信给谢玉琰,就再没了别的举动。 “娘,”杨明经道,“您没看出来吗?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就像你说的,石炭矿不会突然出现,谢玉琰早就知晓宝德寺石炭矿,她一直没有动,就是要引谢家上当。” “您若是听儿子的,不要再动什么心思,也就不会有今日。” 二老太太屋子里空荡荡一片,她从族人手中借银钱,现在还不上,攒了一辈子的物什,都被搬走了七七八八。 何氏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最后吓得瘫坐在椅子上。 谢玉琰太狠了,她知晓谢家会买地,也知晓二老太太他们与谢家勾结,她到了最后一刻,也没露出半点端倪,就是让他们彻底死透,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是在为三房报仇,”何氏喃喃地道,“无论谁去求,她都不会放过我们。” 何氏觉得这次是二老太太,下次就会轮到她。 至于什么时候,她不清楚,也猜不到谢玉琰会如何动手,她管家这么多年,总归会有一些错漏。 何氏只要想到这个,就会立即出一身冷汗。 她甚至觉得,谢玉琰对付二老太太,就是做给她看的。 杨明经皱眉看一眼何氏:“回去收拾收拾,让娘和裕哥儿住到我们院子里去。” 二老太太屋中乱成这般模样,哪里还能住人? 二老太太听得这话,却激动起来:“我不走,这院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攥到手里的,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当年从三房拿到这处院子,费了她多少心思?现在想要从她手中夺走?做梦。 没了,全都没了。 二老太太想着,入目屋中一片狼藉,登时胸口就是一疼。 杨明经好不容易才将二老太太和杨裕安置好,走出屋子时,他看向何氏:“莫要再有什么别的心思,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何氏茫然地点头。 眼看着杨明经去了书房,何氏才被管事妈妈扶着去东侧屋里坐下。 主屋让给了二老太太,他们整个二房又挤在了一处。 像是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咱们手中还有多少银钱?”何氏看向管事妈妈,“去买成布帛,将那批腊赐布换了。” 这时候的布帛一日一个价钱,何氏想想就难受。 之前盼着谢玉琰被谢氏拿下,她也能顺势将所有事都推在谢玉琰头上,现在彻底没有了可能,她只能自己贴钱重新买布。 “多买几匹绫罗,”何氏咬牙,“明日我亲自送去三房。” 这就是低头赔礼了,从此之后她都不再与谢氏争。 只求谢氏能够饶过她。 管事点点头。 何氏接着道:“再拿些银钱给于妈妈,主仆一场,让她帮我们说几句好话。” 管事支了五两银子,一路往三房去,还没到三房就看到族人开始在长廊里挂灯笼。 “挂在这里就行了,”郎妇指点众人,“从这里到三房那边,就不要再有这些。” 族人道:“要不然都别挂了。” “那不行,”郎妇道,“大娘子说了,六郎辈分小,族里人照常过正旦,这样才合规矩。” 管事妈妈不禁抿了抿嘴唇,这些人明明做着活计,嘴里却还说着谢大娘子的好话,怪不得二房会输,谁能有这样的手段? “今日发银钱了?你瞧着都领了不少。” 两个人说着话,其中一个瞧见了三房的管事妈妈,立即将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吞了下去,不过很快她又觉得没什么可遮掩的。 “大家都不少,最低的也领了七十贯。” “更别说一开始就跟着大娘子的那些管事和郎妇了。” 管事妈妈惊诧地张开嘴,这才几日就赚了七十贯?那不是跟捡银钱一样? 想到自己怀中那五两银子,管事妈妈忽然不想去找于妈妈了。 看着郎妇的笑脸,管事妈妈又羡慕又后悔,如果不是要站在何氏那边,她现在也拿到了银钱。 二房眼见就要倒了,她何必一直陪着?不如将何氏要做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谢大娘子。 管事妈妈想着加快了脚步。 一腔热血却很快被泼了一盆冷水。 不但没能见到谢大娘子,连于妈妈都没出来,只是让下人递给她小库房的钥匙。 “明日就要将族中腊赐分下去,大娘子让你与二娘子说,莫要出差错。” 管事妈妈不敢有二话,只能规规矩矩地接了。将布帛补上了,二娘子也免得在族人面前丢了脸面。 他们没有别的路可走。 “让大娘子放心,”管事妈妈道,“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这下就算何氏不愿意,她也得说服何氏将一切弄好。 等三房管事妈妈走了。 下人才回禀谢玉琰。 谢玉琰从匣子里拿出一支象生花在看,族中每个女眷都分了一朵。 “与大家说,明日领腊赐,簪上花再去。” 第125章 墨宝 这用布帛做的象生花是怎么来的,张氏和于妈妈都清楚的很。 张氏想想此时二房的情形,就觉得心中痛快。 一直算计别人的人,这次终于自食恶果。 谢玉琰将何氏的事放下,那边如何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何氏就是一条从塘中捞起来的鱼,被她随手丢在岸上。就算何氏用尽全力扑腾,也不可能再跳回水中。 说话间,杨钦背着书箱回来了。 将东西往屋子里一放,他就进屋,看看他娘又看看他嫂嫂,满脸都是笑容。 “阿嫂,”杨钦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将童先生等人最好的小报取出来放在谢玉琰手中,“小报的底稿,先生说让阿嫂看看。”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稿了,一来上报的稿子需要仔细斟酌,二来要等着宝德寺佛炭的这篇文章。 现在算是齐全了。 谢玉琰仔细看着,这一版小报的模样,终于与几十年后街面上盛行的有些形似了。 之前那几版未免文气太重,上面有许多晦涩难懂的字词,别说寻常百姓,就算通些文墨的人,也不一定都能看明白。 这样的文章不是不能有,但要少一些,以大梁各地的消息为主,解读一些朝廷的邸报就足够了。 再有些与百姓相关的一些案件,由讼师讲述来龙去脉,再加上有趣的判词,简单易懂。 本地米价、布价等涨幅,各地是否有灾情…… 小报后面还有一些招工的告示,都是谢玉琰让人提前收集起来的,自然包括她的石炭场。 最后的一面留给那些类似话本的文章。 这次未写完的话本,下次新印发的小报上还会继续。 小报广收这样的文章,一经采用,会按字数和篇幅付给执笔人一些润笔费。 “这一张纸,上面写如此多的东西。”张氏也凑过来看。她没想到谢玉琰说的小报,就是这个样子。 谢玉琰道:“还是太过粗糙。” 张氏惊讶:“这还不行?这字极好看,特别是‘大名府小报’几个字。” 谢玉琰方才一直在看小报的内容,没有仔细去看,现在端详才发现,这楷体字工整、端庄,一笔一划挑不出任何缺点,通文墨之人,只要一瞧就难免心生敬意,这不是寻常人能够写出来的。 这不是童子虚的字。 这是……王晏的字。 宫中存放太多王晏的奏章,王晏过世之后,朝廷党争愈发厉害,太后有意栽培她,经常与她一同谈及政事,还将架阁库中的奏章和文籍拿给她看。当时,架阁库中,近十年留下最多笔墨的就是宰辅王晏。 也多亏看了那些东西,才让她学会与那些相公、御史们周旋。 王晏怎么会为她的小报题字? 是童子虚和王铮求他帮忙? 光是这几个字,就足以让文士买来一观。 “我也觉得这几个字好,”杨钦道,“应当不是先生写的。” 先生再三嘱咐他,莫要弄得脏污了,这小报的底稿一定要好好收着。 杨钦说给谢玉琰听:“我看先生这般不舍,就说,不然再誊抄一份留下就是。”或许先生想留作纪念。 “可先生却沉下脸,让我莫要与嫂嫂多言其他,只说好好收下,原因他日后会说清楚。‘大名府小报’几个字,他手中还有余稿,会亲自送去书局雕版。” 谢玉琰点头,在童子虚看来,现在不宜透露王晏的身份。 她提前与书局订了木活字,雕好了板头,再用活字排版,很快就能印出小报,现在只需耐心等待。 印发小报之前,她需要做的,好像只有一件事了。 谢玉琰看向杨氏:“水铺旁的屋子收拾好了?” 杨氏笑道:“都弄好了,牌匾也做妥当,只差挂上去了。” 谢玉琰点头:“你去与大伯说一声,明日新铺子就要开张了。” 兴许杨明德想亲眼看着铺子挂匾。 杨氏应声。 这次的铺子与水铺不同,不用大张旗鼓的叫卖,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铺好了路。 杨氏将消息带去长房。 杨明德从一堆瓷土中抬起头,神情显得有些茫然:“这就要开张了?为何非要等在正旦之前?” 现在大家都忙着置办年货,谁会在意一间小小的铺子? “反正都到这时候了,过了正旦再慢慢办不行吗?” 杨明德有时候不明白谢玉琰的用意,不过…… “你就是死心眼儿,”叶氏骂道,“你的主意对,这些年咱们怎过成这样?阿琰却赢了二房和谢家。” “谢家倒是聪明,不也得拿出七千贯钱给阿琰?” “你若是觉得自己能压过谢崇峻,你就去找阿琰,给她出出主意。” 杨明德听得这话不由地红了脸。 他哪里能及得上谢崇峻。 “明日一早先不去瓷窑了,”杨明德道,“我去街面上看看。” 自家老爷是想亲眼看着铺子开张,她哪有不知晓的道理? “行,”叶氏笑,“都依你。” 杨明德嘴里嘟囔着:“这买卖……到了她手里,怎就那么容易?说赚钱就赚钱,说开新铺就开新铺。” 这本事、这手段,别人想学也不明白,其实到现在他也搞不懂谢家到底是怎么上当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爹、娘,我回来了。” 叶氏脸上一喜慌忙迎出去。 杨疆风尘仆仆,比离家的时候黑瘦了些,脸上也带着几分疲惫,不过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叶氏心疼儿子,忙走上去仔细看。 杨明德见儿子安好,急忙开口问:“怎么样?可还顺利?” 杨疆接过叶氏端来的茶,一饮而尽,这才擦了擦嘴角道:“地都买好了,勘采的文书也拿到了。” “我们还带着人往下探了探,真的挖出了瓷石矿。” “如果按我们勘采的结果,整个山中下面都是瓷石,几十年都挖不完。” 有了这瓷石矿,他们就能将瓷窑做大。 杨疆道:“我梳洗一下,换件衣服就去三房,这些事还要向大娘子说。”有些话他没敢与父亲透露。 瓷石虽然多,却有些特别,应该烧不出那种细白瓷。 现在大梁北方卖的最好的可就是白瓷。 即便瓷器烧的再好,不被人喜欢,还是没用处。 第126章 敷衍 杨疆匆匆忙忙赶到了三房。 天色已经渐黑,灶房中才做好了饭食。 张氏见到杨疆脸上立即露出笑容:“快进门,刚好与我们一同用饭。” 杨疆心中有事,虽然饥肠辘辘依旧顾不得吃喝,进门就要与谢玉琰说礠州的事。 谢玉琰道:“先吃饭吧,不着急。” 杨疆抿了抿嘴唇:“弟妹……那块地买好了,也挖出了瓷石,可是……” 眼见着杨疆坐立不安的模样,谢玉琰道:“瓷石松散,颗粒粗,有斑点。” 杨疆一怔,他还没说,怎么弟妹就知晓了? 杨疆喃喃地道:“是三河村的人……不对啊,他们明日才能回来。” “让你们买之前我就知晓,”谢玉琰道,“就是要用那样的瓷石。” “可……”杨疆不明白,“那不就烧不出白瓷了?” “谁说我们要烧白瓷?”谢玉琰道,“你能烧过邢州的瓷窑?” 杨疆摇头,最近几年邢州那边的瓷器压过了北方所有的窑口,会烧制细白瓷的工匠,几乎都在那边,想要请一个过来恐怕不易。 谢玉琰道:“那就是了,既然不擅长,那就不要强迫自己去做,我看了大伯烧瓷的法子,只要配合那瓷石稍加改进,一定能烧出属于自己风韵的瓷器。” “说不定到时候有许多烧白瓷的窑口,还要登门请教。” “将来礠州窑与邢窑一样有名气。” 杨疆听着谢玉琰这些话,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说实话,他不太相信。 礠州附近有几个小窑,情形不比他们的瓷窑好到哪里去,烧出的瓷器几乎无人问津,他们只能烧制一些粗劣的器物。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想,怎么才能用新瓷窑烧出更好的物什,难不成专卖泥炉?他们最想烧的还是瓷器。 始终没有想出法子。 他背回来一些瓷石,藏在包袱里,还没敢拿给父亲,生怕父亲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就此破灭。 没想到六弟妹却满不在意。 自然而然地说出那两句话,语气肯定的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杨疆这样想着,迷迷糊糊被杨钦拉到一旁坐下,然后手中被塞了一双箸,面前多了一碗稻米饭。 杨钦夹菜给杨疆,杨疆木然地吃了一口,然后……他眼睛亮起来,这次不用别人劝着,自己就开始端起了碗,就着肉片的香气,吃进一大口饭。 真香。 那些烦心事暂且不去想,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这顿饭,是杨疆最近吃的最饱的一次,在礠州要四处奔走,有时候只能啃两口干粮,马不停蹄地办这些事,生怕耽搁了。 为啥?那么多银钱都放在那里,每天都要给看管银钱的武夫银钱,越早将银钱花出去,越能省钱。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也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买卖,愈发觉得当年三叔为全族在外奔忙有多不容易。 直到钱花没了,换成了地契和文书,他心里才踏实,不过很快就又有了别的担忧。花了这么多银钱,万一买卖赔了该怎么办? 回到家中,将这些顾虑与六弟妹一讲,六弟妹似是早有主意,他肩上的重担立即被卸下来,那种有人可以指望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不知不觉,杨疆将三房做的稻米饭吃了个干净。 张氏露出笑容:“早知道你过来,我就多做些饭食。” 杨疆腼腆一笑:“吃饱了,这菜真好吃。”最后他将菜汤都用来拌饭吃了。 谢玉琰道:“你可将瓷石带回来一些?” 杨疆点头。 “明日拿给大伯,让大伯试着用一用,”谢玉琰道,“与大伯说,不用怕烧坏,我们还有许多这样的瓷石。” “要等到正旦后,再去开礠州窑口,现在只需要将瓷石弄清楚。” 杨疆应声:“我知晓了。” “明日咱们新铺子开张,”谢玉琰道,“你回去早些歇着,明日陪着大伯去看看新铺子。” 六弟妹安排好了,杨疆也就不再想别的。 反正他也弄不明白,干脆就交给能解决这事的人。 杨疆离开之后,谢玉琰梳洗好了,靠在床头。拿起了三河村送来的象生花,她答应了王晏,要做一朵送给他。 三河村的村民手很巧,但她们毕竟第一次做这些,而且只是看她画出的样子,有些地方与她记忆中的有些出入。 不过王晏肯定也不知晓那象生花到底是什么模样。 谢玉琰将象生花送入匣子里,明日就让杨钦这样送去好了。 她躺下来拿起身边的书稿,这些是童子虚为下一张小报准备的,特意让杨钦拿来让她挑选。 谢玉琰看了半页纸,脑海中浮现出“大名府小报”几个字,以及……今日宝德寺中,王晏将她拉出大殿时的情形。 最近王鹤春好似乖顺了一些。 不像前几次与他见面时,他眼睛里透出的厌恶和疏离。 谢太后是半点受不得委屈的。 当年侍奉天家尚且不能一味忍让,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她更不会去逢迎谁,即便他是王晏。 她甚至有意将要紧的关节隐藏起来,比如用石炭炼制的焦炭。 她问起大顺城,她不想说,却又故意露出些玄机。无他,磋磨一个人的心思罢了,让他多费心神去思量。 他们可以彼此利用,但首先莫要戳她的逆鳞。 出去一趟,再次回来的王晏,好像收敛了些。 谢太后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就当是感谢他相救…… 谢玉琰放下书稿,懒懒地拿起了象生花。 不过该怎么改呢?谢太后将花拿到眼前思量,改玉梅太麻烦,就勉强改一改茱萸吧! …… 巡检司衙署。 王晏桌案上堆积起几摞公文。 但他处置的却没有往常那么快。 谢玉琰在宝德寺大殿时,在想些什么?她仰头看那些佛像时,眼睛中闪动着血腥和杀机。 毋庸置疑,她来过宝德寺。 不过不是现在来过,而是……从前。 或者说,是她的从前。 她的时间,她经历的事,见过的人,算起来都是他认识的,却又有些差别。 人没错,错的是时间。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 那么在这里,有没有她在意的人? 第127章 隐瞒 门打开,卷起一阵冷风。 王晏才从思量中回过神。 贺檀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深吸一口气,感觉着屋子里的暖意。大牢里又湿又冷,坐一整日委实难受。 知县那老东西,见闹出了大事,生怕得罪了谁,无论提审何人都拉着他,万一有人想要来打点,还能将他推出去抵挡,真是没有一点的作为。 就这样,还妄想回去做京官?遇到政务就推诿,党争却一个个热血沸腾,非要弄个你死我活。 还有王晏…… 贺檀看着自己这个表弟:“让你来大名府是帮忙的,我怎么觉得你来了之后,我反而越来越忙了呢?” 这话自然是在打趣他。 “文书也不看,也不跟着我去牢里,反而跑去了宝德寺。” “怎么?看宝德寺不顺眼,一把将大殿给点了?” “我这边审着谢崇峻,那边告诉我,宝德寺失火,你也在寺中,吓得我直接冲出了大牢,都上马了,又被叫下来,说你和谢家小娘子都没事。” 贺檀颇有深意地望着王晏:“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晏放下手中的公文,迎上贺檀的目光:“以我的官职,去巡检大牢不合适。” 贺檀想骂一声。 想去的时候,啥也不顾,给自己找借口就用官职来说事。 “来大名府哪里是帮我,你是自己想摸清楚西北的情形,怎么?有点头绪了,就一脚将你兄长踢开?” 贺檀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可哪里好像又有点不对。 王鹤春不止是为了这些吧?是不是还有什么私心? 就跟王铮说的那样,又送狸奴,又让桑典跟着,还给小报提字。两个人趁他不备,还跑去了寺中。 贺檀越品越觉得有蹊跷。 “你不是说,”贺檀低声道,“要让我母亲来相看谢大娘子吗?她那般聪慧,我瞧着也不错,不如就这样定了,等正旦之后,我就……” 贺檀的声音戛然而止,王晏那双眼睛忽然一沉,格外幽深。 “我劝兄长不要动这样的心思,”王晏淡淡地道,“不管是什么结果,恐怕都无法承受。” 王晏神情这般肃穆,倒是将贺檀吓了一跳。 “有这么严重?”贺檀道,“我看那小娘子生得清丽,人又聪明,怎么到了你嘴中就如此的可怕?” 王晏目光微远,当年他也这般思量。 “等兄长发现可怕的时候,就晚了。” 许多事,越想弄明白,陷得越深,任凭再聪明都解不开这个结。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十年,若是她再不出现,或许他还要再惦念十年。 只有等到所有秘密都解开时,当年那桩“遇仙”才能被他彻底放下。 王晏话音一转:“谢崇峻可招认了?” 贺檀摇头:“他倒是个嘴硬的,即便用了刑,也咬死那些铜矿石不是他命人放进去的。” 知县和县丞可能不明白,证据确凿,谢崇峻为何非要苦苦坚持? 只有他知晓,谢崇峻不是嘴硬,是真的觉得冤枉。 贺檀接着道:“不过,用不了多久,谢崇峻就得认罪。” “从他那里抓到了朝廷通缉的奸细,他这案子牵扯久了对他不利,最后他八成要承认收买周虎是为了对付谢小娘子,而且还要将罪责丢在自家下人头上。” “谢家送进来两个下人,最近审问谢崇峻,我都会让那二人旁观。” “让他们也看看自家主子的惨状。” 发现谢崇峻也会被吓得尿裤子,平日里的威信自然也会渐渐磨没了。 谢家都没能救出谢崇峻,他们两个更无脱身的可能。 谢崇峻的嘴撬不开没关系,还能从那两个下人身上下功夫。 王晏道:“谢家下人若是能供述出刘家,可以护他们周全。” 贺檀沉吟着:“现在就要与刘家对上?不查一查?”王晏一向做事缜密,若非拿到真正的证据,他不会这样笃定才对。 王晏想起寺中,谢玉琰提及刘家时,眼睛中闪过的狠厉…… 显然并不意外这桩事落在刘家头上。 他之所以来大名府,就是因为刘知府,现在也算是猜测得到了证实。 好像猜到了什么。 贺檀道:“莫不是,谢小娘子说了些什么?” 王晏没有说话,贺檀露出惊诧的神情:“还真的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王晏道,“有些事,兄长不清楚。” 贺檀推开公文,忽然凑上前:“那你讲明白我不就……” “她知晓一些,旁人不知晓的内情,”王晏沉下眼睛,“我们可以借用她的手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贺檀有些失望:“就这样?” 王晏神情平静:“兄长还想如何?” 贺檀目光闪烁:“作为兄长不得不提醒你,若你知晓她一些事,却还要帮她隐瞒……那你就有大问题了。” 他们兄弟一同长大,政务都能毫不避讳,想一想,能让王晏隐瞒他的,也就只能是不能与外人道的私情。 王晏双眸有什么一闪而过,卷起了一丝光亮却又迅速暗淡,快的连他自己都摸不透:“没有。” …… 大名府,刘府。 从一个月前,刘府就有宾客登门。 有些人被管事劝走,有些人则被请入家中,那些能进门的官员,引来旁人一阵艳羡。 但即便进了刘府的大门,多数也见不到刘知府,而是刘家两个郎君轮流待客。 有的干脆连两位郎君也见不到,只能被管事打发了。 昨日刘知府突然吩咐下来,暂时不见客,刘家门口挤了不少人,说尽好话却没有任何用处。有的赶了几百里路,却只能折返,还不知晓要如何向主家交待。 敏锐的人知晓,一定是有什么事波及到了刘府。 但他们也不担忧,树大招风,这种事司空见惯,刘知府麾下曾有十几个军将,他们经常打着刘家的幌子在外行事,难免给刘家引来无妄之灾。 刘家内。 刘二娘站在西库里,皱眉看着眼前的瓷器。 “真的没有柳家看到的那种泥炉?” 管事妈妈摇头:“二娘子快回去吧,这里冷,仔细冻着了。” 刘二娘皱起眉头:“以后谢家来送东西一律不收,每年送来的都是这些无用的物什。”不止如此,现在家中不待客,好似也是谢家惹下的麻烦。 这种商贾人家,不但没用,还能污了刘家的名声,她想要的一只银狐都被挡在了门外,着实让她气得很。 偏她在柳家宴席的时候,都与众人说了,等拿来银狐,就在家宴客,让大家都瞧一瞧。这只银狐是不是比去年的要更漂亮。 第128章 不见 管事妈妈眼看着自家女郎冻红了鼻子,心中愈发焦急。 “二娘子,”管事妈妈道,“明日奴婢们出去找那泥炉,想方设法定会弄一个回来。” 刘二娘听到这话神情缓和了些,却还是立在那里不肯走。 管事妈妈想了想:“奴婢吩咐一个人出府将那只银狐带回来就是了,保证不会坏了二娘子的宴席。” 刘二娘这才舒展了眉头:“二哥哥也是,有些人就不该理会,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管事妈妈急忙逢迎。 旁人家女郎不受宠,刘家可不一样,族中男子多,难得一个长得如此娇美,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小娘子,年岁又刚刚好,将来不知多少人要来求娶。 前两年,常郡王有心求娶老爷都没应承,将来二娘子势必要嫁的更好。 刘二娘迈着莲步往住处走着,上台阶的时候,裙摆动得大了些,沾到了湿漉漉的地面,她不禁再次皱起眉头,只觉得那裙摆变得又脏又难看。 从柳家回来之后,就诸多不顺。 柳家不过一个小小的京官,不过凭着父子两代正经科举出身,处处就高人一等。柳四娘子从她哥哥那里听到一些趣闻,说给大家听。 女眷们都听得入了迷,她让绣娘做了许久的珍珠鞋,都没有人注意到。 后来柳四娘让人搬来了小泥炉。 说是从她大哥那里借来的,泥炉上先煮水烹茶,然后烤橘子、栗子和柿子,也不知道怎么的,不管什么吃食,只要在那泥炉上这么一弄就格外香甜。 吃过之后,柳四娘让人拿来了洗面汤,给大家净手用,还说京中女眷在家中都用这种水净面、净手,用过之后,皮肤就会格外滑嫩,还有一股药香。 女眷们用了都觉得好。 刘二娘也洗了手,没感觉到有任何的好处。回到家中之后,她立即用花瓣泡了好一阵子,才算祛除那讨厌的药味儿。 开始晚些时候,去侍奉祖母,闻到了祖母喝的药茶,虽然与那洗面汤无关,但味道总有些相似,让她立即想起这一桩,心中又是厌恶又是愤恨。 大名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吹来这股妖风,又是卖热水,又是卖洗面汤,她坐车去逛逛集市,路上遇到那些挑水人,好几次都堵了她的马车,若不是顾及刘家的名声,她就让下人上前将那热水踹了,免得他们生事。 шwш ●д n ●¢ o 好好的街上,突然就被这些贩夫走卒占了,她真不明白非要打开坊市做什么?连刘家所在的坊,也经常能见到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她特意让人知会坊正,谁也别想将热水卖到这边来,若是来他们府前转悠,别怪护院当成歹人给绑了。 那个柳家居然还当这是好事。 真真是气死她了。 除此之外,柳四娘还笑着说:“这几日还有热闹的事呢。” 热闹的是什么?不就是正旦的灯会? “那个永安坊的杨氏是怎么回事?”刘二娘问下人。 柳四娘念叨了两遍杨氏,还说她是什么谢大娘子,嫁入杨家不久,就掌管整个杨氏一族,当真厉害。 那种市井之人罢了,什么时候能入她们的耳朵? 柳家还自诩读书人,礼数上倒不如她这个武将之家。 刘二娘愈发不想出去了,过阵子就让柳四娘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宴席。 吃了些东西,刘二娘小憩片刻。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管事凑在一起说话。 “嘀嘀咕咕什么?”刘二娘皱起眉头。 管事妈妈立即上前行礼。 “二娘子说的那种泥炉,我们找来了,您看看对不对?” 说着一大一小两只泥炉被拿了上来。 刘二娘看着眼睛一亮,那小一些的泥炉与在柳家看到的很是相似。 “还说什么难得,”刘二娘笑弯了眼睛,“这不一起就来了两个?” 管事妈妈见状不敢隐瞒:“这泥炉是从铺子里买来的。” 刘二娘一怔:“柳四娘不是说,没有卖这个的铺子吗?” “刚好今天开了三间,”管事妈妈道,“就在水铺子旁边,叫顺通炉灶行,专卖这种泥炉,还能帮人砌炉灶。” 生怕刘二娘生气,管事妈妈道:“不过去买炉灶的人也多,不是人人都能买到的。” 这回答显然不让刘二娘满意。 “还是开了铺子,能随便买了。” 这种东西一旦有了铺子卖,也就不稀奇了。 刘二娘皱起眉头,如此一来她再也不能压那柳四娘一头。 “什么人开的铺子?这般没眼色。”刘二娘只觉得胸口被堵住,说不出的难受。 武将不如文官,柳家处处寒酸,哪里及得上她们刘家?那些女眷却情愿跟在柳四娘身后,她想起就生气。 所以她一心嫁个文臣,皇室来求亲她也不应。 管事妈妈低声道:“就是那个谢大娘子,这个妇人委实厉害,咱们府上拒不见客,还与她有关。” 刘二娘不太关切这些小事,奈何这泥炉招惹到了她,她便让管事妈妈仔细说一遍。 wwш●an●c o “你是说,那个商贾谢家,居然没有斗过一个寡妇?”刘二娘说着冷笑一声,“我看那谢家也不行,居然连个泥炉都烧不出。” 如果那商贾送来的东西里面有这泥炉,她当场就能打那柳四娘的脸。 刘二娘想了想:“明日你去趟杨家,让那谢大娘子来见我,我有活计交给她。” 管事妈妈一怔:“这……那种妇人,岂不是给了她脸面?” “给了也无妨,”刘二娘很是大度,“只要她能尽心尽力为我效命,父亲那边我可以替她说话。” 她想要宴会上用这种泥炉,但是要特制的,与外面能买到的这种不同。 至于赏钱…… “这差事她做的好,等我宴席那日,就让她去门房候着,若是有机会,我就传她上来说话。” 那么多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在场,她唤谢大娘子来侍奉,这是给了那妇人多大的脸面?别说几只泥炉了,就算要那妇人半条命,那妇人也该千恩万谢。 管事妈妈应声:“奴婢这就去办。” 解决了一桩大事,刘二娘瞥了一眼,让人将泥炉丢出去。 这种寻常的物什,她没兴致用起来。 随手拿起一张纸笺,那是一页文书,文书后是官员批改的小字。 字迹工整,一笔一划苍劲有力。 “他怎么就写不错字?” “在爹爹那里看到了许多他代笔的公文,都是这般规整。” 刘二娘端详太久,忍不住起身去临摹,谁知越写越难看,干脆负气地将毛笔丢在一旁。 …… 永安坊杨家。 谢玉琰也在写字。 三房置办了新的桌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宣纸铺开,谢玉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笔走龙蛇,写得行云流水。 “阿嫂这幅字好。”杨钦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护着,只等着墨迹干了好去挂起来。 谢玉琰并不在意,只是伸手摸了摸杨钦的头顶。 “大娘子,”杨氏匆匆进了门,“外面来了个人,说是……承恩坊刘府的下人。” 承恩坊? 谢玉琰看过大名府的舆图,知晓那地方都住着些什么人,能自称刘府的,也就是刘知府家中。 谢玉琰不假思索,淡淡地道:“不见。” 第129章 猖狂 刘家管事妈妈站在杨家门口,颇有些嫌弃地望着那狭窄的门庭。 她说是从承恩坊来,门房居然让她等着。 一看就是小门小户,居然连承恩坊是哪里都不知晓?这样的人家还想什么富贵?天上掉下来的金子都接不着。 一会儿见了谢大娘子,她定要数落几句。 管事妈妈这样想着,伸手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在她耐心还没有全被磨没之前,终于看到了报信的人回转,管事向那人身后看了一眼,那谢娘子居然没跟出来。 不等那人说话,刘家管事抬脚向杨家走去,她着实等不及了。 安排完这桩事,她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你家大娘子在哪里?”刘家管事劈头问过去,“怎么也不出来?到底不懂规矩。” 声音中颇有几分轻视。 “你……”门房没来得及阻拦,眼见着人就闯入院子。 迎面而来的管事只得快走几步,却被刘家管事问得一怔。 “你等等……” “磨蹭些什么?”刘家管事道,“我哪有闲工夫与你们在这里……” “我家娘子说……不见。”那报信的总算是到了刘家管事面前。 刘家管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杨家下人挺起脊背,清晰地重复了一句:“不见。” 刘家管事看着杨家的大门“轰”地一下在面前关上,脸色登时气得通红。这桩事回去禀告了二娘子,杨家和谢大娘子定然不会落得好结果,但她也会因办事不利被罚。 本以为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刘家管事想要一走了之,却又再思量片刻,伸手砸门:“你们知道我主家是谁吗?” 门里传来声音:“承恩坊刘家。” 刘家管事灰溜溜地坐上了马车。 门里两个下人相视一笑。 шшш⊙ ?????⊙ co 不过很快其中一个担忧起来:“真的是刘知府家吗?”官员他们可是得罪不起的。 另一个道:“知府家的人,怎么可能来咱们这里?” “万一,就是呢?” “那也有大娘子,你比大娘子还厉害?” 两个门房说完就不再谈论这一桩,而是继续方才他们最关切的腊赐上。 每到腊月,主家都会给赏赐,所以称为腊赐。 今年杨家出了不少事,腊赐直到今天才发放。不过大家一点都不着急,因为今年是谢大娘子发赏钱。 “会有多少?” “不管多少,肯定是现钱。” 两个人相视一笑,何氏只会发些物什,大多都是囤积的货物,最有用的也就是几尺布帛。 “不过布帛也不能少。大娘子吩咐下去的,二娘子该不会怠慢。” 等杨明经得了消息出来看情形时,就看到两个门房有说有笑。 杨明经道:“听说来了宾客?刘家的?” 二房管事瞧见门口一辆马车,上门的管事妈妈穿着裘皮,就知晓肯定是大户人家,然后听到门房叫喊说是承恩坊刘家,她登时吓了一跳,忙去禀告杨明经。 杨明经半信半疑,总觉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将知府家引上门。 “人呢?” 杨明经问道。 门房向外指了指:“大娘子说不见,人撵走了。” 杨明经脑子“嗡”地一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到底是不是刘家人?如果是……那不是要大祸临头?他想要去问问谢玉琰,却又不敢问,生怕自己会被吓死。 就当……他什么也不知晓吧! …… 张氏皱着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娘怎么了?”谢玉琰道,“担心刘家会报复?” 张氏点点头。 “我还怕他们不肯出手,”谢玉琰道,“这么多天了,谢家那边始终风平浪静,如果他们宁愿吃亏,也要退一步避避风头,我之前的准备就白费了。” “得有人催一催他们。” 张氏听出些什么:“你说,能催谢家的,就是刘家?” 谢玉琰道:“今日有人瞧见刘家下人去买泥炉了,看来刘家的人对泥炉很感兴趣,要么看上了这个东西,要么看上了这个买卖。” “我猜是前者。” 刘家武将出身,子女、后辈一直似书香门第那般学习琴棋书画,当年的刘贵妃就摹了一手的好字,当年的太后娘娘格外厌恶刘贵妃这一点。 说她:“脸上抹的粉再多,终究摆脱不了那个坯子。” 人越是没有什么越在意什么。若是有人说国子监博士没学问,他们通常不予理会,但这话若是说一个一举一动模仿读书人的草包,她八成会与你争执不休。 她有意将泥炉与烹茶、煮酒放在一起,又送几个给童先生,让他们谈论文章时用处,就是要将它当成一个雅物。 她也知道士子们会将这些东西带回家中,难免在宴席、诗会时用到,刘家急于摆脱武将的身份,自然注意这些。 别人有的她没有,她就会生气。 好像因此,就会被人认为,始终没有钻入那读书人的圈子。 刘家人直到灶具铺子开张才买到泥炉,心里会有多难受? 刘家人读书几代后,刘贵妃尚且那般,现在的刘家人只会更在意这些。所以刘二娘才会传出“才女”之名。 这桩事如果放在别人身上,也许不会有后文。 如果刘知府家也就这样算了,谢玉琰还得费些脑筋,兴许刘家现在气数未尽,反之……那就到了家败之时,她要做的就是添把火。 一件小事,刘家都难以忍受,可见有多张狂。 她要的就是刘家的张狂。 谢玉琰道:“我若是不给这个面子,你说他们会找谁?” 大名府中能与杨家瓷窑争锋的瓷窑,还要与杨家和她有冤仇,且能听刘家人的话,那不就是谢家吗? 张氏若有所思地点头,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聪明多了。 “走吧,”谢玉琰看一眼沙漏,“时辰到了,该去发腊赐了。” 于妈妈服侍谢玉琰和张氏穿上氅衣,一行人往堂屋走去。 今年领腊赐的人格外多,里里外外站了三四十人。 何氏早就等在屋中,脸色有些难看。 她去小库房换布帛,发现箱笼里的布帛早就不见了。她不知晓那些布帛是不是被谢玉琰留作了证物。 可能谢玉琰会以此拿捏她一辈子。 那些虫蛀布也不是不能用,还能卖些银钱,现在就这样没了。何氏又是心疼又是担忧。不过短短一夜的功夫,就瘦了一圈似的,整个人显得格外憔悴。 可这些她能与谁去说?只能硬着头皮,将新买的布帛放进去,今日带来发放。 在谢玉琰的目光下,何氏将布帛交给族人和下人,这些领腊赐的人,比之前多了一倍,她因此填补了一大笔银钱。 现在何氏只想这桩事赶紧过去,以后她都不想在族中做事,宁愿就做个寻常的媳妇。 何氏硬着头皮,将一份份布帛送出去。 眼看着布帛就要发完,何氏刚要松口气,前来领腊赐的杨氏轻轻抚了抚发髻上的簪花。 也不知怎么的,杨氏这般做了后,好几个郎妇都露出了颇有深意的笑容。 何氏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骤然发现,今日来领腊赐的郎妇发髻上都有簪花。 “送一朵象生花给二伯母,”谢玉琰的声音传来,“大家能簪花还要感谢二伯母才是。” 杨氏从匣子里拿出一朵花,顺手簪在了何氏的发髻上。 “这花,”何氏笑得格外勉强,“是……” 怎么回事? 她的话没有问完,就听杨氏道:“是用二娘子的虫蛀布做的。” 第130章 旧账 何氏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些族人。 她们早就知晓了。 她还以为赔了这些布帛,就能掩盖此事,哪知这些人一个个都在看她的笑话。何氏顿时觉得胸口一热,好似有什么东西冲向喉口,头上的那朵簪花,如同千斤重,压得她都要抬不起头。 “你们,你们……” 何氏刚开口说话,她身边的管事妈妈立即跪下来:“都是二娘子的主意,要用虫蛀布来害谢大娘子。” “奴婢知晓不对,却不敢劝说。” “求大娘子饶过奴婢。” 闹到这一步,谁都知道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在这么多族人面前丢了脸,二娘子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 管事妈妈不想跟着二房一起死。 何氏踉跄一步,低头看着那祈求的老奴,只想一脚踹过去,可惜她身体僵立在那里,竟然提不起多余的力气。 “买足量的布帛弥补,还是奴婢劝说二娘子这般做的。” “二娘子一直拖着,是想……大娘子的买卖万一赔了银钱,族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等大娘子被惩办了,这些自然也能一并推给大娘子。” 管事妈妈一口气将这桩事全都说出来。 在场的族人对何氏露出愤怒的神情。 “这些年二娘子没少做这样的事,”管事妈妈道,“之前对付三房就是这样的手段。每次只要三房领了活计,二娘子就暗中作梗,用族人来打压三房。” 张氏听着鼻子发酸,自己受的那些委屈,如今终于得到了伸张。 “你们现在承认了?”杨钦狠狠地盯着何氏和管事妈妈,“我娘明明将被褥保管的好好的,是不是你们特意在上面喷了水,弄得长了霉?娘将我们买炭火的钱都赔给了族中。” “是,”管事妈妈道,“是二娘子……指使我们做的。” 听到这里,于妈妈也跪下来:“奴婢也知晓一二,是三娘子受了委屈。”她得庆幸当时被派去了庄子上,否则光凭这一桩,大娘子定不饶她。 “还有很多事,”杨钦道,“分给我家的米粮永远都是最差的,我吃的肚子疼,娘去向二伯母借银钱,带我看郎中,二伯母却说我是偷吃了柿子。” “二伯母不借银钱,族中人也不愿意接济,我娘走了好几家,最后李阿嬷给了两贯钱,还跟着我娘一同将我背去了医馆。” “那时候我就发誓,若是我没死,将来有了本事,定然要为自己改姓氏,绝不为杨氏门庭增添半点光耀。” “杨氏族人便是在我眼前饿死,我也绝不会舍半口粮食。” 本来是说何氏,但小杨钦这番话,让在场的杨氏族人都低下了头,脸上露出惭愧的神情。 族中郎妇不禁看向张氏和杨钦:“三娘子、钦哥儿是我们错了,我们着实不该那般……”他们怕何氏不假,却也都是为了自己,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何氏听得这话,也跟着笑起来:“还好意思说我,你们手上也不干净。” 说着何氏只想谢玉琰:“你们以为,她以后不会惩治你们?现在她还用得着你们,等将来她买卖做大了,用不着杨氏了,也会将你们舍弃。” “有道理,”谢玉琰靠在椅子上,看着屋中人,“兴许有一日,我嫌弃杨氏是累赘了,就会将你们丢下。” 屋子里登时一静,众人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又是害怕又是担忧。 杨氏抿了抿嘴唇道:“那也是我们做的不好,大娘子已经给我们够多了。” 谢玉琰却不接话而是道:“将来我可能会走,但你们还可以依靠下一任族长,下一个掌事娘子,谁也不可能依靠谁一辈子。” 这下众人就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谢玉琰接着道:“可靠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你们自己。若你们自己的路走歪了,这路上遇到的就都是恶人恶事,哪能有好日子过?” 谢玉琰伸手指了指何氏:“二房的掌家大权是如何拿到手中的,你们比我清楚。看着他们富贵荣华,你们是不是也心生羡慕?” “从二房掌家的那一日起,你们大多数人的结果就注定了。” “迎合掌家人喜好,为他们做事,从前觉得他们做的事不对,看多了,也当是寻常。” “这就是为何上梁不正下梁歪。” “将恶事当做寻常,对族人冷漠、陷害也是理所应当,只要能拿到银钱,什么都能接受,他日凌驾于他人头上,也会如此约束、施压、残害其他族人。” “今日的二老太爷、二老太太、何氏、杨宗道就是明日的你们。” 谢玉琰慢慢站起身:“说我利用你们也没错,我孤身一人,有亲族傍身更容易站稳脚跟,但在我手下做事,你们可曾被亏待?” 众人摇头。 谢玉琰道:“让你们拿银钱,让你们为我奔走,每一笔我都会算的清清楚楚,每一次我也都有言在先。即便将来我让你们陪我搏一场,我也会说个明白,是否跟随都由你们选择。但也要承受相应的结果。” “就算有一日我不在杨氏,不在大名府,你们也不至于亲族反目,互相猜忌。还能有人得到全族人信任,继续带着大家往前走。” 众人这下明白了。 大娘子的意思,只要他们走上正途,将来总归错不了。 “这些你们要感谢三房,”谢玉琰道,“没有三房,我也活不下来,你们也不会有现在的光景。”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谢玉琰说着将杨钦的手拉起来,“你们心中要明白,谁才是你们的依仗。” 杨钦一脸惊诧地仰头看着谢玉琰。 “今天的事说透了,大家日后也不用再为此生嫌隙,”谢玉琰道,“谁都做了些什么,我便是没有亲眼所见,也能看出一二,眼下屋中的人,皆非恶徒,或者说尚有善念。” 说到这里,谢玉琰微微一顿,她低头看向杨钦:“族人血亲,还是依仗,他们需要你,你也需要他们,若非这样思量,你早就拦着我,不让我用他们了对否?” 杨钦紧紧攥着手。 谢玉琰道:“话说的狠,但你与你祖父、父亲、母亲一样心软。” 杨钦眼睛通红。 谢玉琰再次看向杨氏族人:“三房仁慈没错,但我却不一样,若是有人死性不改,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杨氏族人忙道不敢。 谢玉琰又踱几步,到了何氏面前:“你倒是提醒了我,有些事还需有个结果,否则永远是个难解的疙瘩。” 何氏心中一颤,登时感觉到有个巨大的阴影将她牢牢笼罩,她的牙齿都开始打颤,生怕谢玉琰再说些什么。 但谢玉琰的声音还是再度响起:“从前二房如何对付三房的,是否有隐情,你们可以私底下告予我知晓,待我找到证据,一纸状书告去衙署,这样大家全都了结了心事。” “谁也不用再担心被算旧账。” “这个法子好不好?” 第131章 选择 谢玉琰说完话,屋子里变得更加静谧。 何氏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众人,就怕有人会应承,幸好…… 何氏刚要松一口气,就瞧着一个人走出来,她先向谢玉琰行了礼,然后附到谢玉琰耳边低语。 那人正是于妈妈。 何氏嘴唇都颤抖起来,想要张口骂那老奴,嗓子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而且……有更多族人悄声低语,然后三三两两结伴上前。 何氏隐约听到有只言片语传入她耳朵。 “三房老太爷前一晚上还好好的,后来突然就不行了。” “那天我遇见……二娘子去灶房煮药。” “当时钦哥儿尚年幼,三娘子照顾不过来,二娘子就到了三房,按理说也是寻常。” “你忘了,前一日二娘子刚被三老太太骂了,赶出了院子,二娘子为何又去了?” “那之后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的病就更重了。” 有了于妈妈开头,在场的族人纷纷开口,说出当年压在心底的疑惑,很快他们的猜疑在别人嘴中得到了证实,于是族人看向何氏的目光中带了抹惧怕。 不是惧怕她,而是惧怕何氏可能用过的某些手段。 “不然将二老爷请过来。” 一句话传入何氏的耳朵,何氏终于站立不住,靠着墙软软堆坐在地上。她回想起杨明经抢过药方时的模样。 杨明经是保二老太太还是保她? 在这样的时候,何氏才发现,她的郎君根本靠不住。 “将刘讼师请过来。” 谢玉琰淡淡的声音传来,何氏一颗心仿佛被人捏住,她想到被拖拽走的邹氏,到现在还没从大牢里出来。 那个地方她不想去。 最重要的是,她进去之后,一旦被人诬告,她就性命难保。 “不是我,”何氏终于撑不住了,“不是我。” “我会回去三房,是因为听到老太太让郎中想想法子,好好给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开张药方,那郎中就说,他手里特别炮制的乌头,定然有效,不过价钱很贵,一付药至少一只大银锭。” “我听着就觉得奇怪,什么药要那般贵。就想要接着听下去,二老太太却带着郎中去了套间儿说话……” “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这才溜去了三房,想要看看抓的药里都有些什么东西,真的就在药锅里看到了类似乌头的药材。” 张氏听到这里睁大了眼睛。 旁边的杨钦意识到了什么,也露出惊诧的神情,等他回过神后,整个人变得异常的愤怒,一双眼睛中仿佛要冒出火来。 “我分辨不清楚,也就没有声张。” “那天夜里,三老太爷就没了,又过了几日三老太太也走了。” 就连一直脾气柔软的张氏,都抓紧了帕子,一双通红眼睛死死地盯着何氏:“老太爷和老太太是你们害死的。” “你们怎么能如此狠毒?” “你们……” 情绪剧烈的波动,让张氏眼前一阵发黑。 于妈妈和杨钦忙上前搀扶。 “他们说是心疾。” “当时老太爷突然过世,老太太急得晕厥,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熬了几日也跟着走了。” “老太爷早就病疾缠身,郎中本就说恐怕过不了冬日,我就没有猜疑……老太太,郎中说是太过伤心。” “仵作来验尸也没说哪里不对。” “都怪我,都怪我。” 张氏喃喃地说着:“我若是再多想一想……” 那时候三房只剩下她和两个孩儿。 “人没了,族人说是前来奔丧,其实是要财物。还有外面的人拿着老太爷欠账的文书前来,二话不说就要搬家中的东西。” “后来是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出面,将族人稳住,还帮我甄别那欠账文书是做的假,我这才信任了二房,让他们插手帮我一同发丧。” “正因为插手了丧事,才能被他们那般顺利的遮掩过去。” 张氏哽咽着道:“我对不起老太爷、老太太。” 谢玉琰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家中最亲近的三个人相继没了,张氏身边还有两个未长大的孩儿,屋子里里外外都挤满了债主。 张氏好不容易得了二房帮忙,以她的心性,也就不会怀疑二房。 张氏道:“这些年我还以为二房掌控了杨氏一族,赚了银钱,渐渐变了心性,原来他们从前就是毒蝎心肠。” 何氏道:“都是二老太太的主意,与我没关系。” “当时郎中开给三老太爷的药方,还是我好不容易才留下的,”何氏道,“现在……就在我家老爷手中。” 谢玉琰没想到何氏还能保留证据,她看向于妈妈:“将二老爷请过来吧!” 于妈妈去请杨明经,何氏变得更加焦躁,忍耐了片刻,她看向身边下人,让她去叫杨程,想到杨程不在大名府,又让她去喊杨申。 现在何氏心里,能为她遮风挡雨,站在她这边的只有两个儿子。 就这样煎熬了许久,脚步声传来,何氏立即看过去,只见杨明经疾步迈进了屋子。 不等谢玉琰说话,何氏就跌跌撞撞地爬起向杨明经扑过去。 “老爷,老爷,将药方拿出来吧,”何氏仿佛用尽了全力,“求求你,莫要再替他们遮掩了,交出药方,告诉他们实情,我没有杀人,杀人的不是我。” 何氏边说边伸手捂住胸口,在提及杀人的不是她时,一双手更是不停地摆动。 杨明经进门前还在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听到何氏这话,登时变了脸色,他急切地看向谢玉琰。 只见谢玉琰坐在椅子上,目光清澈,眼眸深处映着他此时此刻慌乱的模样。 “二伯,”谢玉琰道,“二伯母说的可是真的?” 杨明经的腿被何氏紧紧地抱住,何氏的眼泪落在他衣袍上。 他身上还沾着药香,来之前他还在服侍母亲吃药。 一个是为他生儿育女的枕边人,一个是生养他的母亲,让他如何选?当时抢走药方,就是因为他不敢去思量这些。 本以为这件事过去了,没想到…… 他早该明白,以谢玉琰的性子,不会让他们安然度过正旦。 第132章 换人 如果让杨明经自己选择,他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将这桩事隐瞒。 事实上,无论他怎么做,都过不了谢玉琰这一关。 四弟和四弟妹被押入大牢时,他还没在意,想着给四弟一个教训,哪里料到那只是个开始。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 真可笑,一个被送来与六郎配冥婚的女子,竟然用了一个月,掌控了杨氏一族。 不管是明着与她争斗,还是暂避锋芒,或是与人联手对付她的,全都一败涂地。可他们对她的了解,还只停留在一开始。 不知她从哪里来,到底是什么人? “身为杨氏族长……” 淡淡的声音传来,那么远又那么近,就在他头顶上,让他抬不起头。 “应该能秉持公正。” 如果他不能,接下来就要请坊正前来了吧?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他又将目光落在何氏身上,片刻的犹豫,让何氏更加惊慌起来。 “老爷,”何氏不管不顾地叫喊,“我可是拼了命为你生下了两儿一女。” “当年嫁进杨家二房,家中是何模样?到如今你能成为族长,哪一步不是我仔细算计的?” 何氏忽然压低声音,像是在与杨明经低语:“其实爹娘喜欢的是四弟,他们想要四弟承继杨氏家业。只有我一心一意想着你。” “你现在却要为了他们丢弃我。” “你若是这样选……定要后悔,等爹娘和四弟出来之后,你……二房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到时候他们反而会将你拉下族长之位。” “不信你问问他们,”何氏的手向周围指去,“爹娘会不会做出这种事?” “够了。”杨明经打断何氏的话,他弯腰想要将何氏扶起来,至少安抚她一下,让她不要再胡言乱语,何氏却像见了鬼般,一边喊叫一边惧怕地向后缩去。 杨明经弯着的腰僵在那里。二房注定要败落了,等到官差找到那郎中,严刑拷打之下,他能不吐露实言?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最终做了选择:“我……从何氏手中拿过一张药方不假,但我……并不知晓这是不是给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开的方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动手脚。” 那药方他没有焚毁,就放在书房。 当时何氏要拿出来要挟爹、娘,他吓了一跳,急忙将方子夺下,总算是安抚住了何氏,还以为日后再怎么样,也不会比那时更糟。 没想到,再次提及药方,会在这种时候。 这下所有人都知晓了。 “去将药方取来。”谢玉琰吩咐于妈妈。 于妈妈应声,带着人快步离去。 杨明经垂下头,事到如今,他都不能质问谢玉琰,何必要步步紧逼。 死的是三房两位长辈,谁又不想弄清楚? 无论换成是谁……父母之仇,不敢不报。 谢玉琰看向张氏:“应当将大伯和大伯母,族中长辈都请来,然后上报衙署。” 张氏点头。 杨钦凶狠地盯着杨明经,肩膀因为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终于他忍不住冲了上去。 张氏想要上前却被谢玉琰拦下。 众人就看着杨钦一拳打在了杨明经身上,小孩子不会拳脚功夫,只能胡乱地释放力气:“为什么?” “你们想要的三房都给了。” “院子、银钱,只要我们有的,都给了。” “我爹死了,祖父母年迈,用什么与你们争?” “都是族亲,为何要下杀手。” “我恨你们,我要你们偿命。” 杨明经不敢还手,被杨钦打的连连后退。 杨钦总算打累了,气喘吁吁地住了手,被旁边的族人拉到一旁。 “呸,”杨钦啐了一口,“你算什么族长?知道内情还要隐瞒,当年是不是也有你的主意?” 杨明德进门时,瞧见的就是这般情形。 长房一心烧瓷,从不理会族中事务,三房发生的这些,他们真是不知情。后来二房抢夺三房财物,他们也曾站出来说话,却没有任何用处。还被二房记恨上了,封了瓷窑,从此之后,他们就更少在族中走动。 知晓药方的事,杨明德也是怒火中烧,一把拽住杨明经衣襟儿:“三叔、三婶对你们如何?你们怎敢对他们下这样的毒手?” “杨氏家风败坏,竟然让这样的人执掌族务多年。” 杨明德话音刚落。 谢玉琰道:“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这些年的账目都该查一查,尤其是二老太爷经手的族务。” “还有当年瓷窑的旧账,不妨拿来一同算算。” 听到这话,一脸死灰之色的杨明经,目光又颤了颤。 “你是说,”杨明德道,“瓷窑被封,二房也动了手脚?” 谢玉琰道:“想要掌控杨氏一族,就要将重要的买卖握在自己手中,烧制瓷窑二房学不会,若是族中一直依靠瓷窑的收入,不免将来受长房制约,二房岂能为人作嫁?” “丢弃瓷窑是一定的,然后将气力都用在商路和杂物铺子上。” “恰逢谢家扩大瓷窑,关闭杨氏瓷窑,为谢家让路,也算向谢家示好,如此一来,就将瓷窑换成了与谢家的交情。” “被谢家承情的也只有杨氏二房。” 这是彻彻底底的交换,用别人手中的东西,换成自家的利益。 杨明经惊诧地看着谢玉琰。这些事她如何知晓?这是父亲仔细算计才有的结果,却被她轻易就揭穿。 现在她指明了一条路,其余族人只要从中找证据,就能将一切坐实。 从现在开始,杨氏没有他们二房的立足之地。 “大娘子,”管事上前禀告,“衙署来人了。” 正旦之前,县衙都要理清本年重要的案卷,可想而知衙门有多繁忙,但涉及人命案他们不得不前来。 至少要将人贩和相关人等带去衙署审问。 杨二老太太势必要被关入牢中。 过堂之前,二老太太能不能撑得住不得而知?但知晓这消息的杨家其他人,定要将罪名都推到二老太太头上。 谢玉琰看向杨明经:“今年杨氏族人祭祖,也该换一个人来操持。” 第133章 求活 杨二老太太吃过饭食,躺在床上睡着了,不好好养精神,她晚上要如何与儿子闹?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让明经去找谢家,再想个主意对付那妇人。 二老太太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听到了屋子里有人说话,二老太太想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脑子却不听使唤,过了好半晌,她才分辨出来,那是三弟和三弟妹。 正旦了,两个人忙着准备宴席。 二老太太翻了个身,准备再睡过去。这些事跟她没关系,反正三房整日装模作样,就喜欢做这些事,她倒落了个自在。 爹娘就是偏心,将掌家大权交给老三,还说什么老大眼睛里只有瓷窑,老二是读书的料,不能被族中事务牵扯太多精神,老三掌家才最妥当。 分明就是为了将家产给三儿子找的借口。 如果他们三房不和,那是因为从根上,长辈就偏了心。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二老太太烦躁的睡不着,直到此时她才听清楚,老三和老三媳妇是在找东西。 是一封老三要寄出去的信函。 老三的一个好友考中了进士,老三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帮忙。 帮什么忙? 杨二老太太嗤之以鼻,难不成还能介绍一桩好买卖给他们? 儿子都死了,银钱也败光了,两个人病恹恹躺在床上,每天只能面对族人的催债,妄想凭借一封信就能翻身? 二老太太想到这里,忽然脑子清明了许多。 不对,不对。 怎么可能还是三房张罗宴席,三房已经败了呀。如今掌家的应该是她才对。 至于……老三要找的那封信,她知晓在哪里。 二老太太心里一紧,从前的记忆立即涌入脑海之中。 他们鼓动族人向老三一家下手,后来听说老三写信向好友求助。若是旁人也就算了,那鲁家郎君已然取了功名。 眼看着家业就要到手,哪里能让三房就此翻身?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老太爷与她商议请了郎中来给老三和三媳妇治病。 之后的事都按他们安排的那般进行。 她有意让族人困住明生媳妇,然后再出现为明生媳妇做主,接着亲自为老三和三媳妇发丧,其实也是想要找到那封要寄出去的信。 最终,她在主屋里翻到了那信函。 不过与她料想的不同。 老三写那封信,并非是请好友来杨家帮他重新掌控族务,而是向他询问朝廷下达的政令,商贾的子弟如何才能应举…… 杨氏族中,除了死去的杨明生,只有老爷读书最好,老三这是惦记着杨氏子弟的前程。 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二老太太连着好几夜睡不着,总觉得一闭上眼睛,就有两个人凭空出现,两双眼睛齐齐地盯着她。 要不是她将老三寄信的秘密告知老爷,老三夫妻两个可能还不会死。 但那都过去了。 老三的信也没能为他们争到应举的机会,老三的好友也就是让旁支子弟帮忙照看他们,让几个孩子入鲁家族学读书而已。 他们也不必记着老三的恩情。 过了这么多年,她怎么又想起这一桩? 二老太太忽然一个激灵。 是啊,老三和老三媳妇都死了,她怎么还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二老太太浑身汗毛竖起,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挣扎着想要叫喊,却不知为何喊不出任何声音。 她不停地挣扎,就在将要喘不过气的那一刻,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还没有稳住呼吸,就听到耳边传来焦急的声音:“老太太,谢大娘子报了官,县衙来抓人了。” 二老太太皱起眉头:“她又弄什么幺蛾子?这次要抓谁?” 下人盯着二老太太,声音焦急而艰涩:“您……说是来抓您的。” 二老太太眼睛里满是惊诧,怔愣了半晌才道:“你在说些什么?谁能抓我?衙署审问之后,将我放归家,那些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还反了她了……” “老太太,不是那桩事,”下人几乎要哭出来,不知道二老太太被抓能不能牵连到他们,“是……二娘子向谢大娘子说,是您指使郎中毒死了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 二老太太头顶如同炸开一记响雷,面容从茫然变成了恐惧:“她是在诬告,我……我没有……” “二娘子还拿出了当年的药方,”下人道,“将当年她知晓的事都告诉了大娘子。” 二老太太摇着头,嘴里嘟囔着:“不对,不对……这不可能……尸身都烂成泥了……还查什么?” “没有真凭实据,他们如何定我的罪名?” 二老太太话音落下,就听得外面的人道:“那是衙署的事,二老太太就不用操心了。” 于妈妈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门被打开。 “二老太太,”于妈妈走进屋,“衙差都在外面等着呢,给您一盏茶的功夫穿好衣衫,不然……就要进屋拿人了。” 二老太太依旧不敢相信,歪着头向外看去,果然从帘子缝隙处,看到外面站着的衙役,她心中一慌,重心不稳从床上掉下来。 摔在地上的二老太太,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的疼痛让她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梦境。 “明经,明经在哪里?我的儿……快……快来啊……你娘……要活不成了。” …… 杨明经颓败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仔细回想这几年,他忙着族务,还有坊中事,好像什么都做了,又好像都没做。 他也清楚父亲、母亲的心思,虽然没有逢迎,却也没有阻拦。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好,没有讨得父母的欢心,也没能做一个好族长。 其实他早就有所预感,就在族人与谢家联手,赔光了银钱,纷纷上门让他帮忙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也会与他们一样。 他该怎么办? 之前他不知晓,现在更加茫然。 杨明经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谢玉琰,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道:“我……我该……” “二伯是在向我讨主意吗?” 杨明经一怔。 谢玉琰道:“那我就教一教二伯。” 杨明经没有拒绝,面对这个让他家破人亡的人,他居然有几分依赖,真的想要她为他指一条路。 “做了那么多年的族长,没有尽到职责,闹成这般地步,就没想过如何弥补?衙署能给你们定罪,依照的是大梁律法,但所有恩怨就全能了结清楚?” “二房有人侥幸不死,回到族中如何面对欺压过的族人?” “你们二房的子弟,我不会出银钱养育。你们背的罪孽太多,难以让族人平息怒火,看着你们一家流落街头,大家才觉得心头舒畅。” “这也是你们应得的。” 杨明经打了个冷颤,若是没有了所有银钱,何氏的娘家也不会伸手帮忙,他们恐怕连这个冬日都过不去。 他不想落得这般地步。 想到这里,杨明经的腰又弯了许多:“请……请大娘子教我。” 谢玉琰道:“将你知晓的都说出来,该惩办的都抓出来,真真正正为族人做回主,你敢吗?” 有些事,只有族长才知晓。 二房的罪孽,也只有二房人自己清楚。 谢玉琰指的是那些表面上查不出的东西,如果杨明经能说出来,就能以此赎罪。 达到族人满意,或许二房活下来的人,还能在族中求活。 第134章 上任 杨明经的小儿子杨申才十四岁,杨程离家在外,说是出去游学,其实是花了大价钱去江南一个小书院读书。 没有银钱供养,杨程只能回到大名府,以他的年纪能做些什么?就算将杨申留给他,恐怕他也没法照顾周全。 他的长女嫁去了山西,一年仅有几封书信,姑爷家中就算救济,也不会给太多银钱。 一旦被逐出族中,做什么都会很艰难,但凡好点的活计,都需要族中作保,族人都过世的不用说了,但凡有族人在,却没有文书,只能被撵走。 杨明经想到母亲提及三房的时候,说过总有一日将她们母子逐出杨氏,到头来要被丢出去的却是整个二房。 杨明经颤声道:“我……愿意做。” 谢玉琰并不意外,她微微一笑:“路给二伯了,就看二伯怎么做。”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我带着衙门的人去账房。” 除了杨宗道之外,还有几个杨氏嫡亲族人,也没少侵吞族中旁支的财物,旁支告到他面前,身为族长本该做主,却还是压着旁支族人,大事化小…… 现在到他该还账的时候了。 两个旁支族人跟着杨明经一起出去。 谢玉琰看着屋子里剩下的人:“这两日要选出新任族长,大家有个准备。” “还选什么,自然是大娘子做族长。” “说的对,若不是大娘子,我们这些旁支,哪里像是族人,分明就是他们的雇工。” “大娘子做族长。” 没听说过哪家的族长是个女子,但杨氏族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平日里规矩一大堆,可哪个管他们死活?他们也想开了,谁对他们好,领着他们过好日子,谁就来当家。 当然这些话是能说出来的,还有一些话,大家也就心里想一想。 有大娘子在,谁敢做这个族长?谁又能做这个族长? 没有谁能够比大娘子厉害,否则也不会让二房压了这些年。 而且他们从心底里不希望何氏说的那些话成真。 何氏说,将来大娘子用不着杨氏一族了,就会将杨氏一族丢开。 如果大娘子能一直做杨氏的族长,一直将他们当做族人?那就不好轻易丢开吧?族人总比寻常人要值得相信。 除非将来大娘子还会再嫁旁人。 可现在也想不了那么远了。 谢玉琰没有拒绝,她不喜欢做杨氏族长,但她更不喜欢被管束。 所以,注定了,她在这里,一切就只能听她的。 不管是人,还是道理。 谢玉琰看向杨钦,杨钦长大之前,她会管着杨氏一族。 但她没想过是不是一直留在杨家。 比起前世的瞻前顾后,现在的她更喜欢一切随心,以后的事就交给将来的她去安排。 谢玉琰淡淡地道:“明日巳时初,族中长辈来堂屋议事。正旦过后,族中会选人去瓷窑。” 听到瓷窑两个字,族人脸上立即露出喜色。 水铺旁边的灶具铺子开张了,卖的泥炉就是杨家废弃的瓷窑烧出来的。虽说开的不声不响,却有许多人早早就等在那里。 这泥炉大家一点不陌生,应该说早就盯上了。 因为这东西从水铺开张的时候起,就摆在了外面供路过的人取暖。 前些日子甚至有人来偷泥炉,幸好被烤火的百姓发现了,这才追了回来。 贼都惦记上的东西能不好? 而且藕炭放在这炉子里会更扛烧,那些用了藕炭的人家,总会去水铺上问泥炉的事。 得知铺子要开张,就纷纷到门口等着,铺子才开了一个多时辰,泥炉就卖光了。尤其是那种小泥炉,才摆出来,就被几个读书人全都买走了。 这东西可不分冬夏,只要煮茶就能用得上。 泥炉是谢大娘子和长房在瓷窑烧的,其他杨氏族人知晓的甚少,被人拉住问泥炉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家东西卖的好,心里欢喜,不过更期望着,啥时候也能去窑上帮忙。 现在机会可不就来了。 就说谢大娘子做族长好。 反过来想一想,谢大娘子不留在杨氏,瓷窑肯定也就没了。 封窑的时候,族里那般对杨明德,杨明德一家不说结仇,心中也有怨恨。 以杨明德的脾性,宁愿跟着谢大娘子做买卖,也不会愿意留在族中。 得了好处,族人们纷纷向谢玉琰和杨明德行礼,杨明德装作看不到,将头扭到一旁,等到族人们都走了,这才与谢玉琰说话:“要不然我不歇了,正旦也开窑。”眼看着做出的泥炉不够卖,他心中说不出的焦急。 可惜烧制泥炉需要功夫,他们的窑着实太小,连续不停地烧,也出不来太多。 谢玉琰道:“不用,大伯这几日就好好歇着,过了初五再开窑不迟。” 杨明德叹气,过正旦,哪有烧窑好玩?不过这些事他也只能听谢玉琰的。 “我回去了,”杨明德道,“礠州的那些瓷石我还没弄明白。” 不让他烧泥炉,他就玩瓷石。 谢玉琰点点头,杨明德就疾步往外走,他是真惦记着刚磨出的那些瓷土。 自从重新开窑之后,杨明德走路都带风,姿势也从之前佝偻前行,变成了背着手踱步,从前的精气神儿全都回来了。 出了三房院子,刚好遇到衙役押着二老太太向外走去。 二老太太脸色铁青,不停地喊叫杨明经的名字。 开始还是求救,后面就变成了咒骂。 骂儿子没良心,居然与外人一同害他爹娘。 杨明德摇摇头,这种人即便死到临头,也不会悔改,幸好有人能治得了她。 二老太太眼看着祖宅大门就在面前,她突然有种感觉,出去之后,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当即又开始挣扎,抬起头正要喊冤,就看到一只狸奴从头顶跃过,狸奴落在李树上,后腿一蹬,一团雪立即从树杈上落下,结结实实糊了二老太太一脸,登时将二老太太的声音掩埋住,二老太太就这样被拖了出去。 …… 巡检衙门。 贺檀与陈举说完话,就走回衙门。 他看向王晏:“永安坊又出事了。” 王晏没有抬头:“杨氏二房剩下的人进了大牢?” 贺檀惊诧:“你怎么会知晓?谢小娘子与你说过?” “没有,”王晏道,“她那样的性子,不可能让二房的人踏踏实实过正旦。” “有仇立即就报,猪都留不到年后,更何况是杨氏二房。” 贺檀一口水差点就喷出来,哎呦,听听,这一会儿的功夫杨氏二房连猪都不如了。 “让人盯着吧,”王晏接着道,“谢家那边要有动静了。” 贺檀目光一定:“怎么?刘家的眼线传回了消息?” 第135章 送信 王晏看向桌案上的泥炉。 “谢崇海的妻室,被传去了刘家。” 贺檀不禁奇怪:“是刘家女眷插手了?” 王晏道:“是刘知府的嫡女刘二娘。” 还以为刘家和谢家不会再有来往,没想到女眷这边倒是打开了一条通路。 刘家肯给谢家这个颜面,定然是有所吩咐。 贺檀道:“刘二娘想要谢家做什么?” 泥炉上的水刚好烧开,王晏伸手拿起提壶倒水。 贺檀目光一凝,有所明悟:“泥炉?” 他靠在椅背上,半晌一笑:“你说这是巧合,还是谢大娘子从一开始就针对刘家设下了局?” 王晏重新看向手中的文书:“谢玉琰说过,她会将大名府的水搅浑,这样你我才能寻到机会行事。” 如何才能搅浑水?自然是改一改大名府的规矩和局面。 “从前大名府有什么好东西,都会送去达官显贵家中,刘府算是其中一个。” “如果有一日,好东西他们不是第一个得到,会如何?” “本来不关切,也要在意几分。” “刘家便是如此。谢玉琰一早就将泥炉送到刘二娘面前,她倒未必放在心上。现在她在别人家中发现,自己却对此物一无所知,只会觉得没了颜面。” “大名府的事都掌控不了,如何能说在大名府有地位?” “刘二娘使人去谢家,又被谢玉琰赶了出来,她更没法咽下这口气。” “谢小娘子赶走了刘府的人?”贺檀倒不知这一桩,片刻后他就笑起来,“这是她能做出来的。在杨家还没站稳脚的时候,就敢状告杨家二房和谢家,现在对上刘家也不奇怪。” 贺檀道:“所以现在这件事,已经与泥炉无关了,而是在于刘家的名望和地位,至少刘二娘是这样认为。” “不止是刘二娘这样想,”王晏道,“在大名府为所欲为这么久,就算是一件小事不如意,也变得难以忍受,许多高门大户都是如此。” “欺压百姓,以公谋私都变成了寻常事。”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们偏要事事顺心,至少在他们手能够得着的地方,不准有忤逆他们的人和道理。” 现在谢玉琰算是以牙还牙,压他们一头,好好说说她的道理。 王晏想到这里不禁一笑,若非曾身居高位,哪来的这般做派?也不会如此了解这些人。 说完话,王晏又拿起手中的纸笺来看。 “你这是在忙什么?” 王晏道:“让盐铁司将石炭炼制焦炭,以及高炉炼铁的法子,在元日后就呈给朝廷。” 贺檀道:“怎么这般着急?你这样……盐铁司恐怕连正旦都过不上了。” 王晏仍觉不够:“最好早点打造出一批兵器,一并送入京中。” 做的太慢,恐会遭人嫌弃。 他不方便出面,只能从朝廷借势,借来的多,他们这只船就行得稳,就算遇到再大的风浪也不会倾覆。 贺檀离开之后,王晏依旧瞧着手中的纸笺,看过三河村炼铁炉后,他让工匠画图样,将炼铁炉尽量做高做大。不过图样画了几次都觉得不够好。 正思量着,身后窗子上传来碰撞声。 自从狸奴跑去了杨家,王晏就没再听到这样的动静。 王晏看过去,窗子外果然立着一个毛茸茸的影子。 本不想去理会…… 跑了出去,怎么还能想着回来?这些年他待它太好,让它都不认主了。 既然另有了家,也不必再寻他。 王晏这般想着,窗口传来“喵”地一声叫,不过很快就被风声埋没。 王晏依旧没动。 守在院子里的桑典看着被关在窗外的狸奴,有意嗤笑:“看看,我就说,你跑了就回不来了吧?” “等过阵子我去再抓只狸奴,让它用你的碗、睡你的窝,还吃你的肉干。” 桑典看着狸奴的皮毛被风吹得飘散,继续小声嘟囔:“不然你再叫两声,对天发誓以后都不逃了,我就向郎君求……” 桑典话还没说完,就瞧见窗子被推开了个缝隙,狸奴有意看了他一眼,然后顺着缝隙钻入屋中。 桑典不禁叹息,外面人都说郎君不近人情,哪知他家郎中其实心比谁都软。就算没良心的跑掉了,郎君却还记得给它做肉干,这样惯着……它还不是想跑就跑? 若是换成旁人,定要将它锁起来。 屋子里。 狸奴跳上了桌子,用毛茸茸的大头蹭向王晏的袖口。爪子在他的公文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这熟悉的爪印…… 一晃过去了这些年,就因为这个,不知废了他多少笔墨。 王晏伸手摸了摸狸奴冰凉的鼻子,然后瞥了一眼它鼓鼓的肚子。 “吃饱了,回来做什么?” 狸奴叫一声,从王晏怀中钻进去,跳到了他腿上。 一人一狸,就这样相伴,一切仿佛还似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王晏的腿都开始暖和时,狸奴伸了个懒腰,重新站起身,仰头用一双大大的猫眼瞧着王晏,然后它伸出一只爪子,够了够他的手臂,似是在安抚,又似是在催促。 “做什么?”王晏低声道,“莫不是还想让我送你回去?” 狸奴叫一声。 王晏垂下眼睛,总觉得狸奴胖了一圈,皮毛也光亮许多,可见在她身边有多么的欢喜。 “我说错你了,”王晏道,“你不是不认主。” 不是不认,而是心底里只有她一个,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找到了她,就要回到她身边。 “还记得她是怎么丢下你的?”王晏道,“一转眼就不见了。” 狸奴闭起了眼睛,仿佛睡着了。 王晏不禁失笑,他也是奇怪,居然背地里与一只狸奴说谢玉琰的坏话。 狸奴看了看窗外,打了个哈欠,然后又瞧着王晏。 王晏会意,狸奴这是急着要回去杨家。 “来一趟总得带点什么,”王晏道,“你干脆帮我转交一样东西给她。” 推开窗子,王晏看着狸奴离开的背影,狸奴一步三回头,向他叫了一声,仿佛要他跟过去。 今时不同往日。 从前我们相伴,家中哪里都去得。 如今不同了,你能去,而我不能去。 …… 永安坊杨家。 谢玉琰坐在堂屋里,身边坐着于妈妈、杨氏、程琦。 谢玉琰吩咐程琦:“与七爷说,还像买石炭矿一样去收附近的陶窑,不愿意卖窑的,可以租给我们,价钱好商量。” 程琦知晓谢大娘子又在算计谢家,但是用过一次的手段,再用一次,谢家还能上当吗? 第136章 衣裙 程琦不是不信任谢大娘子,他只是了解谢家人。 “谢老太爷就是个老王八,”程琦道,“见势不好就会缩起来。谢崇峻还在大牢中,谢家又白白花出去七千贯钱,得了这个教训,他们恐怕不会在同一件事上,再栽跟头。” 谢玉琰道:“法子不在于老,只要好用就行,更何况情势千变万化,上一次我赢了,这一局或许谢家能赢。” 程琦惊诧,谢大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们这次要输给谢家? 程琦想不明白,算了,这件事还是交给七爷思量吧!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明天一早你就去附近两个小陶窑,尽量在谢家没出手之前,买下两个。” 于妈妈应声:“大娘子放心,奴婢定会谈个好价钱。” 都吩咐好了,众人都退下各自行事。 www?tt kan?c o 谢玉琰也准备歇下。这几天冷得很,躺在被子里看书最舒坦,玉尘也会在这时候靠过来。软软的狸奴,可比汤婆子还好用。 梳洗好了,谢玉琰又考较了一番钦哥儿课业,这才去内室里歇着。 发现玉尘不在,谢玉琰刚要喊一声,门口帘子掀开一条缝隙,狸奴就挤了进来。 今日的狸奴有些不一样。 谢玉琰定神瞧过去,片刻之后才开口:“玉尘过来。” 她发现这只小狸奴不喜欢她叫它寒英,而喜欢玉尘,干脆私底下就这般唤它。 等到狸奴跳上床,谢玉琰一把拎起狸奴身上的布帛:“这是什么东西?” …… 平日里狸奴从外面回来,张氏会用布巾擦干净了它的爪子才会放它进内室。今日狸奴却动作很快,一闪身就不见了,等张氏追进屋的时候,狸奴已经趴在谢玉琰怀里。 “这是……” 狸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穿了件小衣裳,看着格外的……奇怪。 张氏忍俊不禁。 “怎么像个人似的。” 那小衣裳就似女子穿着的鹅黄色衣裙,套在狸奴脖颈上,然后又用两条带子,紧紧系在它背部。 “也不知谁想到的法子,”张氏努力露出认真的神情,“看顺眼了,还挺好看。” 谢玉琰方才瞧见的时候,何尝不是与张氏一样。 待到狸奴到了跟前,她仔细端详那衣裳的时候,从下面的小兜里发现了一张纸笺。 打开纸笺,看到上面的内容,谢玉琰就知晓它从哪里来了。 狸奴会回去她不意外,毕竟狸奴是自己跑来杨家的,能跑过来也就能跑回去,只是她没料到王晏还能将狸奴放走。 更让她没料到的是……王大人还有兴致给狸奴做衣裳。 鹅黄色的衣裙…… 狸奴分明就是只公的,却给它穿裙子? 这料子…… 谢玉琰微微皱眉,不知怎么回事,她看着有几分眼熟。 “娘,我来吧!”谢玉琰接过张氏手中的巾子道,“这是回去了衙署。” 张氏笑容一僵:“这狸奴……还真的就是衙署养的?” 谢玉琰点头:“不过……养它的王主簿也不想约束它,任由它来回跑动。” 张氏听得这话,松一口气,狸奴整日在家中跑来跑去,她还真的怕哪一天被人带走了。 这情绪一松懈,笑意就又来了。 “你说,衙署那位大人,会不会不知晓狸奴是公的?” 王晏不会不知晓,谢玉琰总觉得他有别的意思,至于是什么,她还没想出来。 将狸奴擦干净塞到身边,谢玉琰这才打开纸笺仔细看起来。 王晏想要将炼铁炉做大。 有充足的焦炭炼铁,炉子自然越大越好。几十年后大梁内官造的炼铁炉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十米,只是除了外皮需要砾石来堆起之外,内里还需要一层耐火土。 她知晓这么清楚,因为有几座炼铁炉就是师父指点砌成的。 谢玉琰提笔在纸笺上改了上面的图样,又做了些标注。这种东西,经由王晏的手拿出来最合适,既然他来要,她不妨卖这个人情。 人情攒多了,日后总要还给她不是? 一张纸笺写满了字,谢玉琰才吹灭灯,闭上眼睛歇息,很快她就陷入了梦乡,只不过这次梦到了小时候,祖母给她做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她正要伸手去拿,那衣裙也不知为何,竟然就穿到了玉尘身上。 …… 大名府谢家。 这个时辰早该歇息的谢老太爷,却依旧端坐在堂屋里,听谢崇海妻室田娘子说话。 田娘子已经将刘家的听到、看到的说了好几遍,谢老太爷却依旧反复询问。 “谢氏真的将刘家下人赶出了杨家?” 田娘子应声:“是真的,媳妇还特意问了那管事,管事说,那谢玉琰知晓她是刘家的下人,却依旧不肯见她。” “整个大名府,还没谁敢这样。” 田娘子道:“不过赚了七千贯,就这般张狂,我看谢玉琰真是活到头了。”她没见过谢玉琰,但就凭整个谢家被谢玉琰弄成这般模样,她就恨死了这个妇人。 其实谢玉琰应该感谢谢家才对。 要不是谢家买下谢玉琰,兴许谢玉琰早就被掠卖人埋了,哪里还有机会缓过一口气来? 谢玉琰却恩将仇报。 现在谢玉琰得罪了刘家,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可是…… 田娘子道:“刘二娘想要的那泥炉,咱们没烧过,也不知道能不能烧得出来。” “自然不能,”谢崇海道,“杨家的泥炉是陶窑,我们家的瓷器是瓷窑,本来就不同。” 田娘子如何不知晓:“我也解释了,可刘二娘不听这些,她就说,杨家从前不是也烧瓷器吗?既然他们能烧得,我们也能烧得。” “那如何能一样?”谢崇海眉头锁得更紧,“杨家的瓷窑已经荒废了,反正也没有了用处,改一改领烧陶器也使得,我们家的瓷窑每日还要烧瓷,如何就能改成陶窑来用?日后烧瓷的时候该怎么办?” 刘二娘分明什么都不懂,张口却要他们烧出更好的泥炉,比过杨家的泥炉。 真的这么好弄,他们何必等到现在? 可现在他们却不能不答应。 大哥已经进了大牢,他们再得罪刘家,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可是真的那么改……他们的瓷器买卖可怎么办? 就算他们不顾及这些,也不知晓,到底能不能烧出与杨家一样的泥炉? 第137章 别有用心 若是让谢崇海选的话,他不会再与那谢大娘子交手,稳住自己买卖最要紧。但因为他们之前求到了刘家,现在就由不得他们做主。 谢老太爷思量半晌:“无论如何,我们家的瓷器也要保住。” “我们可以这样回了刘二娘。” 谢崇海脸上一喜。 “不过,如此一来,刘家也会觉得我们是有意拿瓷器要挟推脱。” 谢老太爷这话,说到了谢崇海心里。 “那我们除了说这话,还得再想个法子,”谢老太爷道,“问问刘家能不能新收几处陶窑来烧泥炉。” 这主意好。 谢崇海眼睛一亮:“父亲的意思是……” 谢老太爷道:“刘二娘若答应我们买陶窑,我们就让牙行帮我们去收。” 用的牙行自然是与刘家有关系的,这种关系虽然不能摆在明面上,但大名府商贾人尽皆知。 有了这些人插手,就不怕买不到陶窑。 之前被谢玉琰坑骗的事,自然不会再发生。 谢崇海觉得是个好主意,他转头看向田氏:“明日一早你去柳家,就与刘二娘这样说。” 牙行进来之后,这笔买卖赚了银钱,自然也会分给刘家。 就算刘家看不上,也能用来打发那些为刘家办事的人,只要做得好,被谢玉琰坑骗的几千贯,这下就能全都拿回来。 …… 刘二娘早晨起来先去给家里长辈请了安,然后陪着父亲、母亲用了早饭,这才回到自己屋中读书。 她得多准备些诗词,等到家中聚会的时候,与姐妹们作诗。 正旦是好,可惜没有太多新奇的玩意儿。 诗词也是多以梅花、雪景、节庆为题,翻来覆去就那几首。 怎么才能让自己愈发有名气?这是刘二娘一直思量的事。 “二姐姐呢?”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刘家姻亲贾三娘快步走进门。 “二姐姐,”贾三娘手中拿着一个东西,边走边道,“我就知道,二姐姐肯定在写字,快……我给你看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刘二娘突然想到在柳家的时候,柳四娘说过最近还要有好玩儿的,难不成…… “我昨晚住在四娘家,今天一大早柳二郎就让人送这个到内院里。” 贾四娘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刘二娘。 那是一张大一些的纸笺,只不过上面的字不是现写而是印上去的,却又不是书籍,纸笺最右边写着几个大字:大名府小报。 刘二娘下意识地读出来:“大名府小报。” ?tt kán ?co “对,就是小报,”贾四娘兴致勃勃,“上面写的东西可有意思了,你看看这案子……就是大名府杨氏冥婚案,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可比咱们在茶楼里听到的更可信。还有这个……两家争子案……” “这个杀夫案有点吓人,不过这妇人本有婚约,父母亡故后,又被黑心大伯另许人家,妇人抵死不从,与夫婿争执时,错手将夫婿推倒致死,还不知衙署要如何断案?” “你看看这里……咱们大名府这段日子为何突然开了水铺,还卖起了藕炭,原来这藕炭并非出自杨家之手,而是与宝德寺有关。” “这里写得清清楚楚,那杨六郎的妻室谢氏,大难不死前去寺庙送香火,宝德寺主持智远和尚教她制炭之法。” “谢氏见百姓多用不上炭火,发愿做藕炭,所以藕炭才卖一斤三文钱。” “你看看,这桩事后面,还有执笔人写的批注:菩提慈悲心,佛炭作藕炭。我觉得这也应该叫佛炭,上面那些孔洞与其说像藕,倒不如说像大和尚头上的戒疤。” “还有……御营门口的那集市,最受欢迎的一个吃食叫拨霞供,每天煮两大锅,御营将士操练完了就要过去买。” “这个怎么卖你知晓吗?一勺下去能盛多少就是多少。若非那集市上人太杂,我也想去看一看。” “喏,就让我家那车把式去捞一勺,看看到底划算不划算。” “还有这里……你看,初二、初三、初五、十五,宝德寺山下有庙会,庆贺宝德寺来年建新殿的,这里面说到时候有卖吃食的,还有卖耍货的。” “宝德寺塔林挖石炭时,发现了一口钟,上面写满了经文,今年初二辰时,六僧撞钟祈福。” “就凭宝德寺这般慈悲,咱们就得去寺中看一看,那里祈福必然灵验。” “最后这里的话本最最有意思叫《法师取经记》,可惜就写了一段,要想往下看,还要等一张小报。” 贾四娘边说边翻动,看得刘二娘眼花缭乱。 这次小报连发两张,上面写得密密麻麻,一眼看去都很有意思,无论是哪个都想仔细读一番。 除了贾四娘提到的这些之外,刘二娘还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告示,永安坊杨氏矿场、水铺、瓷窑招雇工,每日一百文。 刘二娘皱起眉头,在小报的前面,又找到一行小字:永安坊书局印。 “这小报是谁弄出来的?” 这是刘二娘最为关切的。 贾四娘想了半天才道:“听四娘说,好似就是那个……杨氏冥婚案那苦主,谢大娘子做的。” 果然。 刘二娘目光登时冷下来,她看向贾四娘:“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下,这就回来。” 说完也不等贾四娘回应,拿起小报向外走去。 刘知府和长子正在书房里商议政事,就听得外面传来女儿的声音:“我爹爹和大哥在里面吗?” 刘知府看一眼身边管事,管事会意将门打开。 刘二娘就这样快步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刘知府抬起眼睛,“怎么这般着急?” 他这个女儿从来都格外注重仪态,今日显然有些不寻常。 “爹,”刘二娘将手中小报递过去,“有人居然敢在街上发这种东西,这您管不管?若是有什么不当的言语,是不是该将人抓来仔细审问?” “这分明就是仿朝廷的邸报,依女儿看委实不合适。” 刘知府将小报拿起来,仔细去瞧,片刻之后,他看向刘二娘:“这是咱们大名府卖的?” 刘二娘点头。 刘知府捋着胡须,将小报递给长子,然后道:“你看到了上面有什么不当的言语?” 刘二娘眉头皱得更紧:“这倒是没有,不过写这小报的人,别有用心。” 刘知府看向女儿:“这话从何而来?” 第138章 主意 大梁这些年有不少坊刻、私刻的书册,朝廷大多不去管束,除非涉及一些大梁律法规定绝不允许刻制的内容,才会查抄。 刘二娘虽然读书,却对这些不是很清楚,只能求助地看向大哥。 刘时章粗略地看了一遍:“阴阳之学、兵书、邪教异学、天文律历这些都没有,按理说衙署不必强行管束,但若是父亲出面也能禁止,就怕那些读书人会前来纠缠。” 刘二娘道:“什么读书人,印这个的就是一个寡妇,那个状告谢崇峻的妇人。” 刘知府公务繁忙,有些事顾不得去理会,但这两日也被人在耳边提及过两次谢崇峻。那谢崇峻就是个商贾,刘知府自然不会见,但是知晓这商贾肯听他的意思办事。 刘知府道:“听管事说,大名府谢氏与开封谢氏有些关系?” 刘时章道:“是开封谢氏的旁支。” 刘知府不是很在意。 旁支不旁支,那都是一句话的事。 大族总有些见不得光的旁支,有的做点买卖,有的囤积田地。这些旁支,突然无缘无故就没了,当然有的也会成为真正的旁支族人。 大名府这个谢氏八成就是这样。 若是仅仅如此,刘知府不会特意去问这家人,但谢家手中还有瓷窑。 榷场一开,瓷器是最好卖的货物之一。 这么大的买卖,刘家自然要过问。 刘知府看向刘时章:“谢家的案子很麻烦?” 刘时章道:“也不是,只不过现在有贺檀在。” 贺檀来大名府任巡检,其实这官阶对刘知府来说算不得什么,但谁都知晓贺家是秦王的人。 秦王是当今天家的养子,虽然前年因为父亲亡故回家守孝,淡出朝堂,但今年又被天家召回去掌管宗正寺。他的长子淮郡王还被太后赐婚。无论怎么看,亲王被封为皇太子是早晚的事。 所以不能惹得秦王不欢喜。 而且…… “贺家与王家是姻亲,两家绑在一起不好对付,”刘知府道,“我们也辅佐秦王,都是一边的人,他们却偏偏又不肯与我们同路,非要暗中弄他们那个新政。” “这是早早就为新帝登基以后做准备了。” 刘时章点头:“所以,对付贺檀还要慎重。” 贺檀不可怕,一个小小的巡检而已,但动了他,难免牵扯更多,给贺、王两家借口,挑起一轮争斗。 不管赢了输了,刘时章可能都会被调离大名府,他的根基就在西北,大名府对他说刚刚好,既能给西北的部下密切来往,又不必去苦寒之地受煎熬,所以他不会轻易让给他人。 “不要让贺檀抓住把柄。”刘知府道。 刘时章应声。 “那就不管了?”刘二娘见状撒娇道,“爹爹,那寡妇在大名府弄出不小的动静,再这样下去,都不知道大名府到底是谁说了算?” “那谢家也没有个聪明人,至少指点指点他们,免得让别人得寸进尺,坏了大事。” 眼见她爹依旧不想理会。 刘二娘忽然想到什么,指了指小报:“上面既然说佛炭好,商贾若是想要推行佛炭,也是好事一桩对吧?” 刘知府拿起了公文。 刘二娘接着道:“这佛炭是宝德寺为了百姓才做出来的,卖那么低的价钱,也是为了能让百姓度过寒冬。” “所以,这桩事……越多人推行越好。” “等这东西散开,说不得还会流入京中……总之对父亲来说也是桩政绩。” 刘二娘说到了点子上。 刘知府抬起眼睛。 刘二娘道:“爹不知晓,烧佛炭的泥炉就是杨家一个小窑烧出来的,数目不多,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如此下去岂不是耽搁了百姓的用处?” “这么冷的天,爹爹身为大名府父母官,总得体恤百姓……不如调动大名府所有的陶窑来烧制泥炉。女儿知晓,大名府有许多废弃的陶窑,若是有商贾能够买来烧制泥炉,至少大名府的百姓能够在冬日里顺利用上。” 刘二娘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而且女儿觉得,佛炭、泥炉这样的东西,既然出自宝德寺,就不能藏私,该是人尽皆知才对,凭什么让一个寡妇据为私有?” “以衙署名义,让那寡妇交出佛炭、泥炉的方子,大名府的商贾不分彼此,尽力去做,才对得起悲悯世人的佛陀。” 刘二娘一脸期盼地看着父亲。 片刻之后,刘知府看向刘时章:“你觉得如何?” 刘时章道:“二妹说的有道理,我让人与县衙说一声,至于提点商贾……不如交给二妹。” 刘二娘点头:“恰好我认识谢崇海的妻室,这些小事不用爹爹、大哥操心。” 刘知府重新将目光落回文书上,刘二娘见状福了福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刘二娘的格外欢喜,再看手中的小报也没那么碍眼了。 那寡妇居然敢拂刘家的面子,她就让那妇人知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么想着,刘二娘的目光再次扫向小报。 大名府小报。 几个字再次映入眼帘。 刘二娘忽然觉得这几个字格外的眼熟。定睛看去,心中就是一沉,总不会是……想到这个可能,她立即加快了脚步,竟比来的时候还要快些。 气喘吁吁进了院子,直奔她的小书房,然后在里间找到了一只匣子,将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纸笺。 刘二娘珍惜地翻动着纸笺,然后与手中的小报放在一起。 映入眼帘的是格外相似的字形。 刘二娘的心跳得更加厉害。 不知呆愣了多久。 书房外传来刘时章的声音。 刘二娘急忙将匣子重新放好,然后起身将刘时章迎进门。 “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刘时章神情略微有些严肃,“我没顺着你的意思,让父亲查封那小报,是因为小报上的题字,我觉得与一个人有些相似。” “这小报恐怕不简单,待我仔细查清再动它不迟。” 刘二娘点点头。 “你也要谨慎些,”刘时章接着道,“若是觉得哪里不对,便让人来寻我。” 刘二娘道:“大哥放心吧。” 等到刘时章离开,刘二娘抿了抿嘴唇,如果那小报真的与王家有关,那她……更应该抓住这次机会,至少不能让别人抢了风头。 第139章 扬名 茶馆里坐满了人。 柳四娘好不容易才跟着二哥挤进茶馆,然后被安置在一个小小的套间里。 片刻之后,柳二郎偷偷送来了热茶,还有一只小泥炉,柳家小厮将柿子、栗子和几颗小红果一同摆上了桌。 柳四娘常会跟着二哥出门,不过第一次来如此热闹的地方。 “别出去,”柳二郎道,“等我那边忙完了,就来带你一起回家。” 柳四娘点头。 套间门关好,还是能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 大名府突然多了一个叫小报的东西,读书人不必说,直接买一份来看,不识字的人就听卖水的人街头巷尾的传。 那些卖水的人,走一段说一段,很快屁股后就跟了一群半大的孩子,甚至为了听小报上写的那些话本,主动帮忙卖水。 “最有意思的是,我看着几个孩子在前面推车,卖水的汉子在后面拿着小报边看边读,他肯定有许多字不认识,干脆就糊弄过去。” “那些孩子却不肯放过,一直跟着让他讲完。” “这也就是顺通水铺发的小报,不然哪里能卖这么痛快。” “这点说的对,这小报都已经被带出大名府了。” “怎么说?快讲一讲。” “就是那些挑洗面汤卖的人,将小报卖给了来往的客、商。” 这边讲的正高兴,那边喊伙计。 “加几块佛炭来。” 伙计跑来跑去,还被人拉住询问:“是不是顺通水铺的佛炭?” “是,”伙计笑道,“除了他家,大名府也没第二家卖藕炭……佛炭的。” “这小报上的文章写得有些意思。” 柳四娘听着外面那桌人说话,桌上的都是二哥的好友,一桌七八人,有六人都在府学读书。 “听说柳二郎早就知晓这桩事?” 柳二郎笑着道:“之前在童兄那里看到了,只觉得这主意好,也帮着看了几篇文章,不过没帮上什么忙。” “天觉兄太自谦了,小报出来之前,咱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童兄却能将天觉兄请过去帮忙,可见认同天觉兄大才。” 童子虚是什么人,才高八斗,人又孤傲,宁愿缩在那里教一群孩童,也不肯被人举荐入仕。就冲他能出入王府,这一点就是旁人所不能及。 “天觉兄,你再说说,这报头是谁人写的?” 柳二郎连连摇手:“这我可不知,都是童兄拿来的。” 众人一瞬间安静,几个人互相看看。 摸不清什么情形的人终于开口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柳二郎摇手:“弄不清楚的事还是不要说,咱们喝茶,喝茶。”有些人,有些事不能轻易牵扯,而且他也觉得,一份小报而已,童子虚应该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请来王晏亲笔题字。 说话间,茶楼里的说书人来了,这次不说别的,他手里拿着的就是今日发的小报。 大家聚在这里,就是要听说书人讲这个。 自己看是一回事,经人讲出来又是另一番感觉,还有那些没有看全小报的人,正好也聚在这里,一并听个明白。 那边说书人讲了一阵。 柳二郎这一桌又开始低语:“那雇工的消息你们看了吗?” “一日一百文。” “就冲这个,咱们也得去宝德寺瞧一瞧,宝德寺拿出佛炭的法子,当得起大名府第一宝刹。” 柳二郎也跟着点头:“这桩事还得感谢谢大娘子,宝德寺大殿失了火,眼见没有银钱重建,谢大娘子才将佛炭之事公布于众。” 桌上一人不禁问道:“这是好事,为何宝德寺的方丈不愿意说出来呢?” 柳二郎伸手在桌子上画了个圈。 一开始众人不懂,不过仔细看了看,又互相交换了眼神,有人无声地说了一个字:地。 这几年道观、寺庙圈地极多。 特别是有名的古刹,年年扩张,那些僧人的腰也跟着越来越粗。 “原来如此。” “谢大娘子劝说方丈,卖后山的碎石炭,一来能让百姓赚些工钱,二来也能养活寺中僧人,若是银钱不够,僧人还能去矿场劳作。” “寺里有几十个流民,如今就在做这桩事,只要肯卖力气,都给银钱。” 有人听到这里道:“妙哉,这不就是范文正公说过的:召民为役,因而赈济。道观、寺庙都能这般,当是一桩大功德了。” “谁说不是。” “我们明日过去寺中送香火钱,也能再买些佛炭。” “香火钱可以,佛炭……不一定能买得到,”柳二郎伸手向外指了指,“今日顺通水铺外面挤满了人,都是买佛炭的。” 小报一出来,从前没在意藕炭的人,听说这个叫佛炭,都要买来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 人越聚越多。 谁也没料到,正旦前两日,大名府卖的最好的居然是佛炭。 “佛炭这价钱……” “一斤三文。” “还是一斤三文?”有人不禁感叹,“这谢大娘子真乃女中豪杰。” 这位大娘子经历也不一般。 若非她是女眷,他们定然要将她请出来,好好认识认识这个人物。 桌子角落里,一个衣服洗的发旧的措大,不由地叹了口气。 “尚英兄,何故叹气?” 左尚英家境贫寒,比众人更早知晓那佛炭。 “不瞒诸位,若非今年有人卖藕炭,我恐怕都撑不过这个冬日,”左尚英道,“当时有人兜售藕炭的时候,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想着买回来试试,城中的木炭着实太贵,家中秸秆和柴禾已经快烧没了。” “都说碎石炭有毒,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没想到这藕炭果然好用,也是靠着这藕炭,我才能继续读书、写字。” 柳二郎道:“既然藕炭有这般好处,如今人人都用,尚英兄却怎么反倒忧心忡忡?是怕那藕炭涨价不成?” 左尚英摇头:“我是怕……一样东西太好了,就会被人惦记上。谢大娘子为了藕炭想得周全,可未必是那些人的对手。” 左尚英说着咳嗽两声,大家谈论小报,听着佛炭大名,看到的都是好处,却不知道前阵子杨家和谢家争买石炭矿闹出了案子。 大名府那些商贾、富绅真的能不插手进来? 这话让众人一阵静默。 柳二郎皱起眉头道:“应当不会。” 左尚英道:“我也希望如此。” 刚好说书人又讲到精彩之处,正是小报上的《法师取经记》。 柳四娘坐回椅子上,抿了一口茶。方才那人说的没错,恐怕这“经”没那么好取。 …… 巡检衙门。 陈举焦急地看着屋子里的贺檀和王鹤春。 “两位大人快想想法子吧,明日一早县衙的人就会将公文送去永安坊。” “说是为了大名府的百姓,这就是明着抢人家的买卖。” 第140章 惦记 刘家下手很快,刘时章以小报为由头,询问知县佛炭之事。 然后就示意让大名府商贾“帮着”一同做泥炉。 贺檀先道:“还挺快,今日才出小报,他们就用上了。” “这叫什么事?”陈举道,“这石炭也不是现在才有的,非得等人家用碎石炭做出了藕炭,他们来插手。” “他们有本事,从前自己怎么不做?” 陈举是亲眼看着谢娘子,如何一步步将买卖做起来的。若非谢娘子聪明,早就被杨家和谢家算计了。 现在大名府街面上,做热水买卖,卖炉灶的人有多少?不都是藕炭带起来的?他巡街的时候,看着都舒坦。 这时候,刘家却站出来提什么大义,好似有多么关切百姓。 其实一肚子坏心肠。 贺檀道:“刘知府和谢家不同,他抓住了佛炭的名声,若是谢娘子不给藕炭、泥炉的方子,他们就能借此大做文章。” 陈举听得这话惊诧道:“那……谢娘子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吗?” 王晏还在看手中的纸笺,那是狸奴带给他的炼铁炉的图样,足足被她加高了三丈,并且里面的耐火土也要换方子。 而且炼铁炉的模样,也与现在他见过的有所不同,炉体像鼓形,炉腹至炉顶逐渐收缩,但为何要这样,她却没说,好似就是信手一画。 “鹤春。” 贺檀喊了一声,王晏的视线才从纸笺上挪开。 “你倒是说两句。” 那张图他已经足足看了一整日,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王晏抬起头:“她会处置。” 陈举睁大了眼睛,就这样?确定不是敷衍,而是…… 贺檀道:“你就那般信她?” 王晏终于将手中的图样收起来:“是谁将藕炭改成佛炭的?” 这还用问? 陈举道:“谢娘子啊。” 王晏再问:“是谁将这消息用小报散开的?” 陈举皱眉:“也是谢娘子啊。” “既然都是她做的,”王晏淡然,“你们为何觉得,她会吃亏?” “佛炭谁都能卖,但宝德寺的碎石炭已经全都卖给了谢玉琰,顺通水铺也小有名气。无论现在谁再做佛炭,都没法盖过源头宝德寺,万一做不好,或是卖贵了,都过不了智远和尚这一关。” “一斤三文的价钱,雇工一日一百文,还有大和尚盯着,这样的买卖赚不到太多银钱,也不会有人费力去谋算。” “除非谢玉琰心甘情愿将宝德寺碎石炭卖给别人。” 陈举道:“谢娘子当然不会卖。” 贺檀点点头:“怪不得她要去宝德寺,借用寺庙就是要稳住佛炭的买卖。”现在想想,就知晓此举有多重要。 “能下手的只有没做起来的泥炉买卖,”王晏淡淡地道,“泥炉也比佛炭更容易赚到银钱。” 陈举道:“丢了泥炉也不行。” “谁说她会丢?”王晏道,“做泥炉的方子对她来说没那么重要。她可以拿来换别的。” “烧陶并不难,早晚也会有人与她来争,那不如趁着现在,让大家看看,到底谁家的泥炉更好,彻底稳住杨氏泥炉的地位。” “这还是其次。” 王晏接着道:“谢崇峻为何会输给她?因为谢崇峻不懂石炭矿。” 陈举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真正看上的是谢家的瓷器,可她现在手中没有足够的瓷器,杨家瓷窑的名声更是远远不及谢家,若是直接在瓷器上做文章,谢玉琰很难短时间内赢下谢家。” “只有将谢家带到她熟悉的地方,才能将谢家再跌跟头。” 陈举道:“所以就是泥炉?” 王晏道:“吃一堑长一智,可见谢家没有……” “他们不是没有吃到教训,”贺檀看着王晏,“他们只是没想明白,到底输在哪里?他们以为输给谢娘子,是因为石炭矿,所以借了刘家的势,强行让谢玉琰将做泥炉的法子告知他们。” 贺檀说着顿了顿:“你没说清楚之前……我也没想的太明白。”王晏什么时候这么了解谢娘子了? 贺檀有点好奇,王晏和谢玉琰上次在寺中都说了些什么? “既然这样你也不用着急了。”贺檀看向陈举,虽然他依旧不知晓谢娘子要怎么做。 陈举这才走了出去。 王晏看向内室。有个人影在那里探头探脑。 “出来吧。” 话音刚落,王铮立即走了出来:“大哥这么说,谢大娘子那边就不会有事了?” 王晏不知道王铮为何能这般欢喜,明明在她那里吃了亏,却半点没放在心上,反而听到点风吹草动就为她着急。 “你立即回京,帮我给贾嗣先生带一封信,告诉他我要造新的炼铁炉,让他最好能在正旦后来一趟大名府。” 王铮道:“贾殿直?大哥要用到算学?” 王晏应了一声。 王铮眼睛发亮,他更不想走了,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我能与贾殿直一同回来大名府吗?” 王晏淡淡地道:“如果家中肯放你出来。” 王铮不禁抿了抿嘴唇,从前没发现,大名府居然这么好玩。 “明日我就走,早些帮大哥将信带到,”说到这里,王铮顿了顿,“大哥能不能也给我多写几封信,也不用别的,就……多写点谢大娘子的事。” 王晏目光一深,王铮好似从大哥眼睛里看到一抹轻笑。 王晏淡淡地道:“等着吧!”他这般说,那就一封都没有。 …… 天渐渐黑下来,王晏看一眼沙漏,走到窗前。 天空上又开始飘雪花,今年冬日好似格外的长。幸好多点了泥炉,将整个桌案笼罩在一片温暖之中。 “喵。”狸奴的声音传来。 王晏打开窗子,狸奴立即挤进来,只不过这次没有穿那件鹅黄色的小衣裳。 “怎么?”王晏伸手捋着狸奴的毛发,“她不喜欢?” 可他这里没有第二件衣裳。 …… 谢玉琰不知道狸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迷迷糊糊中,它用头来蹭她的脸颊,她伸手将它抱住,下意识地在它身上摸了摸,然后找到了一只布包。 布包里果然有张纸笺。 屋子里的灯还没有灭,谢玉琰勉强睁开眼睛去瞧,纸笺上面画了一朵花,这是催她早些将象生花给他? 不过一朵象生花而已,值得这般惦记? 第141章 气愤 也许是睡前看了一会儿王晏画的象生花,谢玉琰迷迷糊糊做了许多梦,后来只记得在给一个人簪花。 那人低下头,她将手中的象生花端正地簪了上去。 然后赞叹了一声:“好看。” 自然是言不由衷的,因为她好似都不记得那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谢太后除了国破的时候,很少入梦,万事穿心过,半点不留痕,又怎么会造出梦境? 今生倒是时时会在沉睡时,突然搅起一阵波澜。 但也不会去细想。 早晨吃过饭,张氏就要带着拜师礼去见童先生,童先生正式收下杨钦为弟子。 杨钦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袍,看起来格外的精神。 张氏笑得合不拢嘴,去年钦哥儿只能缩在灶房里看书,今年家中就置办了桌椅、用具,东侧室也收拾出来,让钦哥儿住了进去。 接连不断的好事发生在她们身上,让人感觉好日子就在前头。 “去吧。”谢玉琰向钦哥儿点头。 杨钦应声:“我与母亲早去早回。” 这两日家中事多,杨钦总是不放心。 母子两个向外走去,走出三房小院子,看向二房主屋。 二房冷冷清清,二老太太和二老太爷的院子彻底被搬空,宅、地都收回了三房名下。 谢玉琰问张氏要不要搬回去住,张氏摇了摇头。母子两个都觉得他们现在住的院子挺好,虽然不大,却也够用。 想想二老太爷、二老太太为了争夺那宅子不惜向手足下毒手,就遍体生寒。 杨钦道:“嫂嫂说,等开春的时候,将那处院子改成祠堂和族学。” 张氏点头:“你嫂嫂想的周全。” 将杨氏祖宗牌位供奉进去,子孙祭拜的时候,不要忘记这段族中争斗的往事,以此告诫杨氏子孙。 母子在门口上了马车,车夫正要催马前行,杨钦撩开帘子恰好看到一行人进了永安坊。 …… 童子虚今日早早就起身,就是要等着杨钦来拜师行礼。 一切准备妥当坐在屋子里,片刻之后,杨钦进了门,先由张氏奉上礼物,杨钦按规矩拜师、敬茶。 礼成之后,童子虚的好友和弟子们都进门恭贺。 不过杨钦笑得却有些勉强,连同张氏都一脸担忧。 “可是家中有什么事?”童子虚开口问。 杨钦的眼睛立即红了:“衙门的人一早去了我家中,让我嫂嫂交出佛炭和泥炉的方子……说是为大名府百姓着想……” 童子虚的脸沉下来。 几个读书人互相看看,昨日穷措大左尚英的话,今日就成真了。 童子虚皱起眉头:“你嫂嫂呢?答应了?” 杨钦摇头:“嫂嫂催我快点过来,不要耽搁了时辰,家中到底如何了,还……还不知晓。” 拜师之后,本要吃宴席,不然童子虚也不会将好友请过来,没想到就出这样的事。 童子虚道:“你们现在就回去,有确切的消息,立即告知我。” 杨钦点头。 母子二人匆匆离开,弟子们也各自去忙碌,童子虚才看向柳二郎等人:“不知谢大娘子会不会拒绝?” 有人道:“我们如何才能帮上忙?” 柳二郎摇摇头:“就是现在去衙署打点,恐怕也来不及了。” 想要声援谢大娘子,好似也找不到借口。 众人正在思量,就听左尚英道:“真是如此,只希望谢大娘子能撑住,旁人我不知晓……但大名府的那些商贾……私底下都是见不得光的手段。” “他们不是用佛炭的名声压谢大娘子吗?那我们就盯着这桩事,但凡有人故意抬高泥炉价钱,或是压低雇工工钱,我们就找去衙署,请知县为大名府百姓做主。” 柳二郎等人听得眼睛一亮。 “好主意,”柳二郎道,“我们就按尚英说的做。” 左尚英看着桌案上的小报:“再说,我们还有小报。遇到不公事,我们还能写在小报上传出去。” 屋子里的人,直到现在才豁然开朗,他们之前怎么没想到,小报还有这样的用处。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揭开来。 …… 永安坊,杨家。 谢玉琰坐在堂屋中,看着手中的公文。 桌案上摆着一只泥炉,里面的佛炭烧的发红,上面烤着的柿子发出阵阵香气。 县丞在几日之内,见谢大娘子四五次,每次谢大娘子给他的感觉都不同。但他无一例外都心中发虚。 尤其是今日。 他拿着公文而来,走进杨家时却有些犹豫。 这堂屋里,只有谢大娘子和杨氏几个族人,气氛却压抑地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县丞正要讲一些大义之语。 谢玉琰却开口:“就像大人说的那样,我做佛炭和泥炉乃是受智远大师点拨,并非一心逐利。” 县丞哑然,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谢大娘子就好似已经当他说了。 说好听点,就是谢大娘子识时务。 说难听点,就是懒得听他唱戏。 “让我拿出做泥炉的法子也不是不行,但我有几点要求。” 一下子话语掌控权就到了谢大娘子那里,县丞也只能听着。 谢玉琰道:“这泥炉我们才开始烧制,恐会有些不足之处,万一将来出什么差错,一概与我们不相干。” 县丞道:“自然。” 谢玉琰继续道:“雇工至少每人一百文钱。不管是佛炭还是泥炉,东家得利不得超过三成。” 县丞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道:“佛炭、泥炉做法得益于智远大师,我可以将这两样做法献出,得到这做法的人,也不能卖方赚钱。” 县丞道:“应该。” 谢玉琰顿了顿,似是在思量:“就这些。” 县丞略微松一口气,谢大娘子定是不想将方法交出,可眼见无法推脱,只能设下几个难题。 这些想明白之后,也算不得什么。 谢家烧窑那么多年,得到了方法,必然能知真假,烧不出与杨家一模一样的泥炉,也会告去衙署。 至于雇工一百文,那就是谢家自己的事了。 谢玉琰点点头:“那我就与大人写文书。” 事不宜迟,县丞自然答应。 将文书写完,谢玉琰似是才想起来询问:“不知道衙署有意让哪家陶窑与我们共同烧制泥炉?” 第142章 欢喜 县丞脸上一僵,不过他努力让神色恢复寻常。 “还不知晓,”县丞道,“到时,衙署会贴出告示征询。” 文书到手,县丞自然也不久留。 等在外面的杨明德将县丞送出大门,然后急匆匆地回转。 屋子里没有旁人,杨明德也就不再避讳:“就这样将法子交给他们了?也不知晓他们要拿给谁,我们……这……买卖要怎么做?” 谢玉琰看向杨明德:“他们要拿给谢家。” 杨明德愣住:“你……你……说那个……谢家?” 大名府还有几个谢家?杨明德与其是在询问,不如说是惊诧,谢玉琰明知做泥炉的法子会落在谢家手中,她却不阻拦。 她才将谢崇峻送入大牢,谢家必然惦念着向她报仇,到时候哪里还有杨家泥炉的立足之地? 谢玉琰面色依旧淡然:“大伯是想要做一辈子泥炉吗?” 仿佛脑子里一根弦被人拨动,“嗡”地一声余音袅袅。杨明德睁大眼睛,是啊,他要烧的是瓷器而非陶器。 瓷窑废弃,无奈之下才烧陶自救,他差点就忘记了这些,还紧紧地抓着泥炉不放。 他…… “你是要用泥炉换……瓷窑?”杨明德不懂。 谢玉琰摇头:“不是。” 杨明德道:“那你……” 谢玉琰道:“我是要开瓷窑,但泥炉我也要。” “别看谢家多年才在大名府打下如此家业,”谢玉琰微微一笑,“我很快就能让他感觉到商路险恶,一步走错,一切就将化为乌有。” 还有刘家。 只要迈出一条腿,就莫想再收回去。 她手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这就是代价。 杨明德半晌都没回过神。 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接过一摞文书递给杨明德。 “礠州附近也有一些废弃的瓷窑,这上面写着那些窑的大致情形。” 杨明德迅速翻看着:“这些废窑都……” “都买下来了,”谢玉琰道,“正旦之后,大伯就过去一趟,看看先修葺两处来用。” “好,”杨明德道,“这里面一定能有堪用的。” “先摸清楚咱们矿上挖的瓷土是关键,”谢玉琰道,“这一点我帮不了大伯,大伯只能一窑窑烧来试。” 杨明德知晓,不亲手去烧,有些细节也把握不清楚。 “新窑恐怕需要许多人手,”杨明德道,“光靠我自己,只怕不行。” “大伯不用担心,”谢玉琰道,“很快我们就有人手了。” 杨明德方才那激动的情绪,在脸上消失殆尽,谢玉琰说的这些明明都还没有,可他就是安下心来。 也真是奇怪。 将这些问清楚,杨明德拿着一摞纸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只要知晓接下来要做什么就好。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瓷窑那边还要盯着些,咱们的泥炉还是要接着烧。” 她说两个都要,不是安抚杨明德。 而且得到瓷窑之前,泥炉还是最重要的,毕竟她得靠着这个压垮谢家。 于妈妈道:“昨日您让奴婢买的两个陶窑,修一修就可以用了,奴婢这就安排人手前去。” “今日再多派些人手出去买陶窑。” 虽然眼下的情形,他们不可能再买到陶窑,但总要做做样子,逼着谢家将大名府所有的陶窑吞下肚。 谢玉琰说完话站起身:“马车准备好了?”她还要去宝德寺看一看,顺便将欠王晏的象生花送过去。 …… 宝德寺中。 智远和尚看着王晏,大千世界,那么多好地方,为何两个施主偏偏喜欢在他这寺庙中见面? “过了正旦,修葺大殿的银钱就能筹够了。”王晏淡淡地道。 智远和尚听得这话,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只能低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愁了大半辈子的银钱,谢施主来了之后,就全都解决了。 山脚下也成了另一番模样。 谁能想到,昨日竟然还因为争一块地,两位施主争吵起来,多亏了永安坊的人前去劝说,才不至于大打出手。 严随回来报信,他还以为会出大乱子,没想到第二日山脚下就立了一张图,画好了各处摊位,有主、无主标注清楚,永安坊乡会的招幌摆在最前面,俨然就是一处秩序良好的集市。 山下一开始就是这些人在收拾,摊子也是他们开的,他们聚在一起,任凭谁也无法轻易撼动。 智远和尚从来不将得失放在心上,严随却不一样,这孩子在山下混了一阵子,将一些事也捋了明白,半夜里说梦话只喊:亏了,亏了。 第二日智远和尚问严随:“为何喊亏了?” 严随摸着脑袋:“我听他们说,每个月都会在山下开集市,若是我们先下手,将摊位租出去,那能换多少银钱?” “现在他们修修路就将那些地方占了,那我们不是亏了么?想出这法子的人,真是聪明死了。” 听说,今日那位聪明人要来寺中,严随早早就下去等着,想要看清楚那位谢施主,是个什么模样。 还能是什么模样?智远和尚摇头,那位谢施主总不能多长一只眼睛。 “王施主要劝劝谢施主,”智远和尚道,“莫要再往寺中送物什了。” 王晏道:“她不就是送了一口大钟吗?” 小报上写了,钟是挖采石炭时发现的,要在初二的时候撞响。 一开始这钟送来的时候,谢玉琰有所交代,智远和尚还没放在心上。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着实算不了什么。 可是昨日寺中来了十几个和尚,都想要在初二那日与他一同撞钟,争着要做六僧中的一个。 他苦口婆心,说这钟是假的,却被骂口出诳语,破了五戒。 “和尚不敢再解释,”智远和尚叹气道,“可是,仅仅一夜之间,那口钟的来历又变了,说是得道高僧留下的,到如今已有数百年,大名府几经战乱,城中却始终没有太大杀戮,就是因为有这口钟镇守。” 这是那些和尚一夜之间悟出的真相。 他们说的越热烈,智远和尚越是害怕,独自一个人悄悄去擦钟,那钟啊,委实太新了,都能晃瞎他的眼睛。 “那不是挺好吗?” 清脆的声音传来。 谢玉琰走进禅房。 王晏转头看去,谢玉琰今日仿佛很是欢喜,一双眼眸中都含着笑意,目光流转间灼若朝霞。 第143章 在意 谢玉琰回应的是智远和尚,视线却也落在王晏身上。 王晏眼睛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玉琰略微有些意外,自从她来到这里后,每次见王晏,王晏都目光凌厉,鲜有这般失神的时候。看来该是在为政务分神。 难不成……宫里有消息传出来了?不应该这么早才对。 谢玉琰往前走,身后跟着垂着头的严随。 “这是大和尚的弟子?”谢玉琰看向智远和尚。 智远和尚行佛礼:“正是僧人的俗家弟子。” 谢玉琰看向严随:“那就让这小近住说一说,宝德寺这口钟有名气是不是好事?” 严随小心翼翼地看了谢玉琰一眼,刚刚他守在山脚下,就是为了见见这位……善人,想要与她说两句话,最好能打探打探消息。 人是见着了,可是不但啥也没问着,他心底的那些秘密,还都被她看透了。 严随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个女施主从哪里看出来,他私底下偷学道经的,这也就罢了,竟然还知晓他喜欢将东西藏在佛祖像后。 不,她不是知道,她是从他嘴里骗出来的。 严随生怕谢玉琰将他的秘密说出来,不得不开口迎合:“是好事。” “刚刚弟子在山脚下,看到一个主人要殴打奴仆,有人提醒说,寺中佛钟见不得这些,那主人立即住了手。” 谢玉琰看向智远和尚:“最近大家都猜初二那日能不能敲响此钟。” “北方战事刚刚平息,大名府宝德寺就发现了上百年的佛钟,这是吉兆。” “大名府平安则钟响。有福之人十里之外,能听余音。” “那主人生怕听不到钟声,奴仆便免遭一顿毒打。” “若是将来大钟声名远扬,兴许能够庇护一方百姓。僧人说的那些话岂非成真?既然都是好事,大和尚何必计较太多?” 这话…… 不能说没道理。 智远和尚闭上眼睛直念佛经,然后清越的声音再次入耳。 “我让大和尚勤念经文,何尝不是种下了善因?将来必得福报。” 智远和尚豁然睁开眼睛,那明媚的笑容立即映入眼帘。 “阿弥陀佛。”智远和尚心中一阵颤抖,他可不敢说,这话牵强附会,没有一点的道理。 可他也确然忍不住心中念经,稳固他的佛心。 所以……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谢玉琰坐下,向严随招了招手,低声道:“我带了些供果,劳烦小近住帮我放去佛堂。” 严随点点头,正要往外走去。 谢玉琰道:“别忘了换些贡品给我,我还要带回去分给族人。” 严随立即瘪了瘪嘴,他本想借机离开,被她这样一说,他还得折返回来。 谢玉琰的目光在严随身上逗留许久,看到他身上那破旧的衣衫,还有脸上那挂着的一抹假笑,都是那般的熟悉。 前世在道观中,她有一段难得清静、快活的日子,师父竭力庇护她,让她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没受得半点委屈。 能遇到师父,是她的幸运。 现在他们在这里重逢,她终于也能回报一二。 王晏看向谢玉琰,她扬起嘴角再次露出笑容,一双眼睛始终没有从严随身上挪开。就连他的这般打量,她都没有瞧见。想到这里,他目光微深,摸索着手中的茶杯,那严随是她认识的人。 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她那个时间。 所以,她才会欢喜。 遇到了想见之人,自然不一样。 谢玉琰转过头:“那小近住也是大和尚捡来的孩子?” 智远和尚道:“前两年,他生了重病,被人丢在了寺庙外,身上夹了一封书信,告知名讳和来历。” 谢玉琰道:“他家中人一直没来寻?” 智远和尚叹口气:“没有。” 严随一直盼着家人能来,可惜……没有半点消息。现在他连自己的姓氏都不愿意叫,只让人唤他:严随。 谢玉琰不知晓为何师父不愿意剃度,若是能选择他愿意出家,还是留在红尘之中。她觉得是后者。 师父忌不了的东西毕竟太多了。他常常念叨着他的酒肉,还有忘不了的师祖、恩人,还有他们这些弟子。 所以,她也不能立即将师父带走,她挂念师父,这里却还有一个老师祖。 好在,她已经在这里了,宝德寺会变好,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接过一只匣子递给智远和尚。 有了上次佛炭的经历,智远和尚不太想伸手。 女施主的东西,总是不太好承受。 谢玉琰道:“只是几支象生花,不值什么银钱。” 说着她看向王晏:“王大人也有。”言下之意,大和尚不用担心。 王晏神情淡然,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似是才想起还有象生花,随意地向智远和尚道:“谢娘子带着村中女眷做的,很是别致,主持不如看一看。” 王晏都说了,智远和尚下意识地伸出手,从心底里他还是信任王施主的。 匣子打开,里面果然是几支象生花。 “这,是很好看,只不过,”智远和尚道,“寺中不太能用得上。”难不成要在供桌上摆放这些? “这两日会有些读书人来寺中,他们会带来些香火钱,帮助寺庙重建大殿,”谢玉琰说着有意向四周看去,“但寺中只怕没什么能做回礼。” 智远和尚赧然。 有些寺庙会准备些佛珠、塑几尊菩萨或是经文送给善信。 他们宝德寺之前已然山穷水尽,做出的东西粗劣无比,着实拿不出手。 谢玉琰道:“大和尚可以将这些象生花送给他们。” 王晏向匣子里看了看,这些象生花中没有茱萸,本不想开口说话,却在这时有了些兴致。 “谢娘子这象生花不多,”王晏道,“不如挑几人来送,也算聊表心意。” 谢玉琰正是这样的打算,现在被王晏提起,她正好少费一番心思。 智远和尚下意识握住佛珠,这样的气氛他有些熟悉。 这禅房不适合继续逗留。 可是他两条腿却不听使唤。 王晏淡然:“我看大和尚也为难得很,不如我写几人,娘子写几人,一并送与大和尚挑选!万一这些人里,有人明年及第,大和尚这宝德寺就真能成为大名府第一宝刹了。” 智远和尚怔愣在那里,手中的象生花差点落地。 所以,这不是象生花,而是……又一桩骗人的把戏? 第144章 簪花 智远和尚将手中的匣子合上。 “阿弥陀佛,”智远和尚道,“贫僧想起来,宝德寺中还有东西可以送与香客。” “今天衙署将做佛炭和泥炉的法子要走了,”谢玉琰缓缓道,“大和尚,有没有人借机谋利,就要看大和尚你的了。” “你只有宝德寺这个依仗。” 智远和尚放匣子的手,又收回来。 谢玉琰道:“会有人在山下卖一样的象生花,但这些花都出自村中的女眷,我将做法教给她们,她们赚来的银钱,我不取分文,大和尚看可行?” 智远和尚有些惊讶:“你不取分文?” 谢玉琰点头。 智远和尚半晌才道:“那你不是……亏了吗?” 大约是心情好,笑容就格外藏不住,谢玉琰再次笑起来,片刻之后,她还是实话实说:“这世上不该有人担忧我会吃亏才对。” 智远和尚拿着两张纸笺,抱着手中的匣子离开了禅房。说实话,他不知晓王、谢两位施主在打什么哑谜,分明就是一模一样的人名,为何非得写两遍? 禅房里的小泥炉上煮着水,王晏轻轻敲了敲桌案,外面的桑典进门,递上一只小竹筒,然后关门退了出去。 于妈妈也等在门外,谢玉琰就与王晏两个人面对面坐在蒲团上。 水烧好了,王晏打开了竹筒,倒出了茶沫。 谢玉琰看着青翠的茶汤,烟煴蒸腾间,卷着一股清香,让她的思绪一时回到了从前。王淮得了好茶,会带过来给她。 他身边的小厮,学了好手艺,将细细的茶沫取出来撒在水中,就像…… “靡靡雪繁。” 谢玉琰仔细瞧着,她小时候其实对点茶很有兴趣,只是后来被祖母用来磨她的心性。有些东西一旦成为了手段,也就没意思了。 不过她还是很喜欢看别人点茶的。 握着茶盏的手映入她的眼帘,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沉稳有力,茶筅不停地动着,里面的沫浡只是荡起一丝丝波澜。 茶汤绵密咬盏,乳雾汹涌,一盏茶就点好了,送到她面前。 谢玉琰也回过神来,眼前这个不是王淮点茶的小厮,而是王晏。 王晏侍奉人喝茶,那还真的不常见。 他随意地问道:“靡靡雪繁可有全句?” 谢玉琰没有盗取旁人诗句的习惯,只是读的多了,觉得应景儿,难免脱口而出。 谢玉琰摇头道:“只是觉得王大人这茶好。” “那就尝尝。” 谢玉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沫中带着一股的乳香,谢玉琰好似许久没尝过这么好喝的茶了。 今天到底是不错,找到了师父,还喝了这样一盏茶。 她的眼睛中笑意散开,可见是喜欢这茶的。 王晏将竹筒递过去,谢玉琰伸手接了,末茶虽好,可惜没有人点茶了,不免少了些味道。不得不说,王大人点茶的动作格外好看,值得一观。 送完了茶。王晏接着道:“我的象生花呢?” 谢玉琰抬起眼睛,王晏今日格外不一样,她以为他要问她,为何会写那些人的名字,如何猜得他们能够高中? 不成想他半个字没提,说的反而都是些不相干的。 谢玉琰从身边拿起一只小木匣,打开之后露出里面的茱萸。 “大人看看,这象生花可合心意?” 王晏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仔细瞧着,茱萸还好,只是玉梅有些不太一样。 王晏道:“谢娘子亲手做的?” 谢玉琰摇头:“我不喜做这些,都是村中女眷做好的,不过拿过来之后,我重新改了改。” 王晏道:“那为何不改玉梅?” 他竟看出来了。 谢玉琰也不隐瞒:“太麻烦。”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玉琰似是看到王晏笑了。 做的敷衍也就算了,也懒得去寻借口解释。 看来想要得一朵完整的象生花并不容易。 “不簪上,也不知是否合意?” 谢玉琰点头,正要将匣子再向王晏面前送一送,却见他忽然倾身,低下了头。 这一幕与她的梦境有些相似。 乌黑的发丝梳的整齐又光洁,头顶的发髻只用一条冠带系住。 在一个人头上簪花,与其说亲近,倒不如说危险。 所以他低下头时,眼眸深处微微一深。 她敢喝他点的茶,他便敢让她亲手簪花。 谢玉琰拿起了匣子里的象生花。 簪头穿过发髻,玉梅伴着茱萸盛开,冠带落在她的手背上,拖曳着轻轻滑落。 心头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变得尤其浓重。 只不过,依旧没有让她想起什么。 “好了。” 她重新直起身子,打量着面前的王晏。 与其说簪上花的他,被映衬的有多好看。倒不如说,玉梅和茱萸到了他发间,才算是真的绽开。 谢玉琰道:“合适。” “那我就收下了。” 似是有意让她看似的,他重新垂下头来饮茶。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于妈妈咳嗽一声:“大娘子,山下的马车备好了。” 他们还要赶去陶窑,再不下山,天就黑了。 谢玉琰收起了竹筒,站起身,王晏也从蒲团上起来,先一步走到门口撩开帘子。 一直看着谢玉琰上了马车,王晏才又转身走回禅房中。 智远和尚还没有回来,又过了一会儿,严随将斋饭端进门。 严随见过王晏许多次,在他师父身边,只有这位王施主是最可靠的。他一直觉得,他们师徒的性命就系在这位王施主身上。 有一日若是没落了,王施主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王施主对他也很不错,至少看他时,目光是温和的,但不知怎么的,今日……王施主有些奇怪。 于是……严随没有开口说话,转身就准备悄悄退出禅房。 “还想去我那里找书看吗?” 王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严随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想。” “今日可以与我一同下山,”王晏道,“你想写字我也可以教你。” 严随连连点头。 王晏道:“不过有一点,读书、写字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偷偷拿走我书架上的道经。” 第145章 好人 严随心中欢喜,没想到王施主肯教他写字。 他跟在师父身边,学着读书、写字,翻看寺中的经文,有卷楞严经就是王施主抄写的,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字,头一次看到,就舍不得挪开眼睛。 他每日最期盼的事,就是照着那经文上写写画画,他不盼着能写得这么好,只要像一些就心满意足了。 去年王施主来大名府,在寺中住了大半个月,他总会借着送斋饭的机会,在禅房中逗留一会儿。王施主看出了他的心思,就留他在,若是他有不认识的字,还会指点一二。 他看不懂的,王施主轻易就能讲明白,在严随心中,王施主比殿上的菩萨还要高大。 那段日子别提过的有多欢喜了。 之前他只能看一卷经文,现在看到的都是王施主写在纸笺上的。 不管写多少字,好像从来都不会写错似的。 他懂得不多,但看在眼里就是漂亮,总之……就是没有半点不合适的地方。 有时候王施主坐在寺中台阶上,向山下眺望,他也会跟着坐在一旁,听王施主讲山下的一些事,里面有许多道理都是他没听过的。 但更多时候,王施主一言不发,不知都在思量些什么。后来他从师父那里得知,王施主心里有一桩放不下的事。 师父虽然不肯明说,但那段日子,他常看王施主看道经,又从来往香客那里听说了王施主年少就“遇仙”,所以才会这般聪慧。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他可不知晓。 也是在那些日子,他突然生病,高热不退,还是王施主带他去山下看病,等他病好了,王施主才离开。 这就是为何,他认定王施主就是他和师父的恩人。 将来走投无路,能够救他们师徒命的那种。 因此,即便寺庙不能看道经,他也会攒银钱买来偷偷看。 至于王施主说的偷拿道经,那是去年他在禅房翻看的时候,想要带走抄写一份…… “不会了,”严随道,“上次是我不对,我以后……” 王晏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忽然一笑,眉宇间也舒展了些:“若是想要带走抄写,就与我说一声。” 那些传下来的古抄本,他曾小心翼翼地护着,现在……也没那么重要了。 “王施主,”严随不禁开口问,“你今日还要不要去台阶上坐一坐?我编了只蒲团,可以拿过去。” 就那样坐着一起看山门,好像也挺好的。 不过王施主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那般。 王晏站起身,微微抬头,能感觉到发髻上的簪花:“改日再去吧!” 严随点头。 王晏道:“现在要与我下山吗?” 严随几乎没有迟疑:“去,不过我得早些回来。”这几天夜里太冷,师父的腿像冰块一样,他得与师父挤一个被窝,免得他明日如厕都蹲不下。 好歹是得道高僧,总不能在人前丢了脸面。 两个人走出禅房。 阳光落在王晏身上,照得那茱萸更加娇艳,也让他那玉色般的脸上,添了些许颜色。 王晏向前走,严随忙跟上去。 王晏看向严随:“你之前可认识那位谢施主?” “第一次见,”严随道,“不过谢施主很好。” 王晏静静听着。 严随抿了抿嘴唇:“方才谢施主送来的贡品中,还有几付草药,有杜仲、独活,里面还夹着药方,都是治痹症的。” 师父的腿脚委实越来越不好,才会被谢施主看出问题。 至于他为何认得那些草药,因为王施主也拿过药给师父。 严随道:“王施主和谢施主都是好人。” 王晏停下来等严随,半晌他道:“我不是什么好人,至于她……大约也算不上。”说到底,他们是一类人。 …… 马车上。 谢玉琰靠在引枕上,膝头上是呼呼大睡的狸奴。 说来也奇怪,狸奴到了山下就蜷成一团,说什么也不肯跟她上山。是因为这寺庙里没有什么东西能提起它的兴致? 谢玉琰想起方才给王晏簪花时的情形。 她能确定,王晏最近有些奇怪,一双眼眸中闪烁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故意藏匿着,不让她知晓。 那簪花的邀请,更像是在挑衅。 那一刻似是看透了她…… 透过眼前这个人,看到了真正的谢玉琰。 所以他亲手点茶给她,做的所有事,越来越贴近她的习惯。 王晏…… 他好似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位宰辅,让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前面就是了。” 一阵吵闹声传来。 谢玉琰回过神,伸出手掀开车帘。看到七八个男子向宝德寺山门走去。 这群人中,有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左尚英。 有名的北方才子,应该会在几个月后,一举高中,可惜不是进士科榜首,也未能夺魁。但是论文采,谢玉琰一直推举左尚英。 可惜其人在王晏过世后,也托病致仕。 在那两张纸笺中,她和王晏都将左尚英写在第一个。 谢玉琰放下帘子,收回目光那一刻,对面刚好有马车驰过来,车厢中也有个女眷正向外张望。 那女子见到谢玉琰先是一怔,而后露出一抹笑容,向谢玉琰点了点头,这才放下了帘子。 “四娘子,”跟车的下人低声道,“那应该是杨家的马车,跟车的下人,我买泥炉的时候见过。” 柳四娘惊呼一声,那她刚才看到的人,有可能就是谢大娘子了? 她一直想要见见那位大娘子,可惜因为不相熟反而错过了。 下人劝说道:“四娘子别急,日后有的是机会。” 柳四娘点头,反正无论哪家接了泥炉的买卖,她都只买杨家瓷窑烧出来的,她能做到的不多,但就凭小报和佛炭,也会尽力帮忙。 …… 谢家。 谢崇海拿着文书快步走到堂屋中。 谢老太爷等人都在等消息,看到谢崇海,屋子里就是一静,都等着他开口。 谢崇海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办好了,拿到了文书和做泥炉的法子,衙署那边都办妥当了,我们明日就能开始烧泥炉了。” 谢老太爷松了口气,谢老太太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只念菩萨保佑。 如果能将这件事办好,谢崇峻定然能放出来。 第146章 大礼 谢老太爷翻动着手中的文书,看到最后冷哼一声。 “那谢玉琰也是奸诈,竟然还要将雇工每日不低于一百文写上。” 这也是谢崇海担忧的地方。 “按她所写的算下来,只怕赚不了什么银钱。” 谢玉琰能赚银钱,但换成谢家就未必…… 一来泥炉需要试烧,二来似刘府这样的人家都需要打点,按他们的规矩,每月都要奉上银钱。 泥炉这么大的买卖,众人少不了要来分上一杯羹。 谢家得到这么大的“好处”,连同他们送去的年礼都不够看了,还需另补一份送去。 将这些都核算进去,不亏就是好的了。 可眼下只能先这般支撑,等到彻底击垮了杨氏瓷窑,他们才能改章程。 “还要筹些银钱出来,”谢崇海道,“陶窑虽然买下来了,后续还需要银钱修葺。” 本来这些对谢家算不得什么。 陶窑而已,也就几百贯。 但之前谢崇峻拿出去六千贯,他们四处打点又花了几百贯。 谢玉琰昨日吩咐人买陶窑,一共两处陶窑,小的那处花了八十贯,大的那处一百七十贯,将价钱直接拉了起来,他们收陶窑就不能低于这些银钱。 否则那些人又要闹出事端。 谢崇峻犯的错,他们都要小心,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栽跟头。 这般下来,几百贯就没了。 拿到了文书之后,谢崇海才发现,烧泥炉的窑需要重新修葺,杨家现在用的窑,烧的是石炭,而他们收来的窑,从前烧的都是木柴。 谢崇海道:“将所有的窑都推倒重改,需要花不少银钱。”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不能不改?” 谢崇海摇头:“若是用木柴烧,烧制的法子肯定不同,再者……木柴贵,一窑烧下来更加合不上银钱。” 木柴多少钱一斤,石炭多少钱一斤? 为何泥炉能卖那么便宜?全都在这上面。 这个谢玉琰算得清清楚楚,却绝口不提改窑要花多少银钱。 谢崇海看到文书的时候,出了一身的冷汗,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谢家要是退缩,刘家第一个饶不了他们。 一不留神,就又吃了大亏。 在场的谢家人互相看看,怎么就对上了这么个东西? “那就改,”谢老太爷下决定,“明日就让人去做,将窑改成烧石炭的,一人一百文工钱我们谢家给得起。” “只要能早些开窑,多花些银钱没什么。” 谢老太爷都这样说了,自然没有人反对。 其实谢崇海还有另一个忧虑,这时候只怕招不来多少雇工。谁家还不得过个正旦? 但是刘家等不及。 尤其是刘二娘,她要在正月里宴请宾客,必须要烧出泥炉,真的耽搁了她的事,那可真就是惹出大麻烦了。 实在不行,只能调用他们家瓷窑的雇工。 瓷窑那边人手少了,别出什么乱子就好,他们要带去榷场的瓷器还没烧呢。 …… 大名府北城的一处陶窑中。 几辆骡车将陶窑东家的家什全都拉走。 这陶窑正式易主。 等骡车走远了,陶窑的工匠和雇工才散开。 走到角落里,几个雇工低语:“为何不将陶窑卖给谢大娘子?” 另一个雇工道:“东家还管这些?自然是谁给的银钱多就卖给谁,反正他早就不想做这买卖了,现在从天而降这么一大笔银钱,欢喜还来不及,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别看都是姓谢的,可大不一样。我听说了谢大娘子水铺、石炭矿上的雇工日子格外好过,东家不欠银钱不说,还会给一顿吃食。” “当真?” “那还有假?而且不限制吃多少,饱了为止。” 几个人眼睛都发亮。 就算是粗食,那也足够了,在外吃一顿,就能给家中节省一些粮食。 “那可真好。” “在谢大娘子之前,咱们就没听说过谁家给工钱这般痛快的。” “那谢家……就更别说了。” 听到雇工这般言语,几个工匠也走到一旁。 赵姓匠人道:“你们如何打算?” 许匠人叹口气:“还能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只得听新东家的吩咐做事,咱们跟陶窑有文书,若是不做了,可是要赔十贯钱啊!”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谢家是如何吞并瓷窑的?” 苗匠人突然提及这桩事,几个人登时都面色难看。 谢家吞并了瓷窑,用了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打压了不少匠人,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就是因此来到了陶窑做工的。 尤其是从苗家村出来的人……谢崇峻的妾室苗氏死了之后,谢家瓷窑的几个苗家村出来的大工匠,陆陆续续都出了事。 一个因为偷主家瓷土被衙署惩办,一个烧窑时被垒起的矿石砸中。 还有两个烧坏了两窑瓷器被谢家打发走了。 总之几年之内,瓷窑的工匠都换成了谢家自己人。 “谢氏瓷窑的工匠一多半都是家养的下人,我们这些外人去了谢家能有什么好结果?手艺被学走了,打发了事。” 苗匠人道:“我是不能留在这里了,就算赔银钱……也好过丢了性命。” “别看谢大娘子和谢氏都姓谢……” “真就像谢大娘子说的那样,她的‘谢’是少了一点的‘谢’。” 少了污秽、腌臜的那一点。 现在算是得到了证实。 私底下,很多人都在传这话。 众人沉默半晌,赵匠人忽然道:“也不知道谢大娘子那边还需不需要工匠。” 三个人互相看看。 “不然我们去问一问?” …… 陶窑不远处,程琦走出来向四周张望。 他吩咐苗匠人鼓动众人离开陶窑,不一定能带走所有匠人,但只要走一大半,谢家一时就凑不齐许多人手。 程琦眼睛中闪动着仇恨的目光。 到了这一步,都是谢家自食恶果,若是当年谢家不向苗氏下狠手,也就不会有许多工匠心生惧意,不敢为谢家做事。 谢大娘子这手段是真的好,借谢家的手收工匠。 他之前竟还怀疑谢大娘子会输给谢家。 这般想着,程琦加快了脚步去往下个陶窑。趁着谢家还没腾出功夫接管这些陶窑,他们加把力气,也好给谢家送上一份大礼。 第147章 不急 大名府今年冬日注定热闹,街头巷尾小报的热潮还没过去,大早晨就看到有人张贴告示,谢家招雇工。 “一日一百文。” “这谢家发善心了不成?” “可惜马上就正旦了,家中那么多事,怎好还去上工。” “不知道过了正旦还要不要人?” 知晓一些内情的人道:“你以为为何能给那么多工钱?谢家收了许多陶窑,准备开窑烧泥炉,自然越早动工越好。” 人群中有人问:“这么说,以后泥炉也好买了?” 到底还有许多不知道内情的人,分不清楚谁家最先烧的泥炉,为何现在谢家也要争着烧制。 谢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在这时候下手。 不过,看热闹的人不少,但谢家管事发现,真正招上来的雇工也就十几人。 这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正旦前这么难招人吗? 谢家下人出去打探消息,然后来管事身边禀告:“都觉得一百文工钱不多,说是石炭矿和水铺也是这个价钱。” 谢家管事皱起眉头:“都让杨家弄乱了。” 原本冬日招雇工最容易,一日五十文也有人愿意来做,现在可好了……一个矮瘦矮瘦的汉子,身上没有几两肉,还嫌一百文少。 谢家管事将手炉放下:“与他们说,想要来的快点,人马上就够了。” 不激一下,这些人还当银钱能从天上掉下来。 下人应声而去。 话说出去了,却只有五六个人前来问询。 谢家管事彻底坐不住了,忙打发人再去打听消息,这才知晓,杨家瓷窑那边也在招人,不过正旦可以歇七日,每月旬休,工钱照发,除此之外,做工三月以上的人,可以签一年的雇工文书。 这是明摆着与他们作对。 谢崇海得知消息,皱起眉头:“贴出去,一日工钱一百二十文,还不行就一百三十文。” …… 谢玉琰听到程琦道:“如今谢家的工钱抬到了一百三十文,咱们怎么办?要不要也涨起来?” 谢玉琰摇头:“不用了。” 本来她也没想靠着这个与谢家争雇工。 “入局的是谢家,不是我们,”谢玉琰道,“我们只需按照之前安排好的行事。” “招工依旧每日一百文,而且需要遴选,若是流民需要衙署开具文书,不可大意。” 程琦应声,其实他心中很着急,苗家村那些工匠前来打听,知晓谢大娘子的瓷窑需要人手…… 不过也仅此而已,没有下定决心前来。 如果谢大娘子这边完全被谢家压制,他就怕那些人……就此留在谢家。 谢玉琰说完话,让众人各自行事,然后带着杨钦去前院看庄子上送来的野味儿。 看着谢大娘子的背影,程琦叹了一口气,他侧头看向于妈妈:“你说,咱们大娘子咋就不急咧。” 谢家那边恨不得脚不沾地。 他也急得不行,恨不得再让人去劝说那些工匠,大娘子却说,过犹不及,一切点到为止。 于妈妈笑着道:“大娘子买石炭矿的时候,我们也急得不行,为何你不着急呢?” 程琦不用思量:“因为我亲眼看着谢家被大娘子牵着鼻子走。” 于妈妈点头:“只要那些工匠有这样的思量,他们就会来投奔大娘子。” 工匠一辈子都在窑上,窑上情形如何?能不能赚到银钱?他们一看心中就有数,雇工不知晓,他们还能看不出谢家现在疲于应付? 到时候大娘子出面,一定能将人都留下。 “大娘子说了,咱们就看着好了,反正得利的是百姓。” …… 陶窑的事不急,谢玉琰真正在意的是,礠州的消息,带着杨钦和族中一群孩子,看了那些山鸡、野兔和几头猪、羊,还有为正旦准备的物什。 杨氏一族今年虽然经历了几次波折,最后的结果却不错,族中换了个更可靠的掌家人,大家心里更踏实了。 族人纷纷向谢玉琰和张氏行礼,张氏笑得眼睛也弯起来,不时地看向身边“媳妇”,在她心里谢玉琰不像是六哥儿媳妇,更似她的主心骨。 谢玉琰听着那吵闹的声音,看着灶房上方的炊烟,这一刻她真实的感觉到,她从那惨烈的战事中,到了这片安定、平静的世间。 将杨氏族人备下的年货看了大概,谢玉琰这才换了衣裳前去三河村。 “也该歇一歇,”张氏忍不住道,“这几日都瘦了。” 谢玉琰经历了一世,早就懂得如何偷懒了,没事的时候,就会小憩片刻。奈何这身子可能底子不太好,经常手脚发冷。 郎中的意思就是,思虑太重。 张氏将郎中的话都记在心上,总会劝说谢玉琰多歇歇。 谢玉琰不怎么在意,将身边的事都理清了,她可以慢慢养起来,这方面谢太后从不亏待自己。 谢玉琰前往三河村,是因为石勇等人从礠州回来了。 礠州的事还不宜让人知晓,在杨家见石勇,难免会被人盯上,所以最好还是她去一趟三河村。 这次过去,谢玉琰还给三河村带一些年货,也让村中人过一个好年。 马车在村口停下,石勇的等人立即来迎。 看着马车后面跟着的两个骡车,石勇不禁一怔:“这是……” 于妈妈笑道:“是大娘子给村里人的。” 石勇等人立即满脸感激。 三河村的村民如今都挤在村西边,村东给朝廷炼铁,因此也得了朝廷补偿。再加上跟着谢大娘子做活计,这个冬日对于三河村来说,过的最为舒坦。 石勇回来的时候,见到村中这般情形,庆幸自己当时选择跟着谢大娘子。 “礠州那边都知晓咱们买下了山下的土地,但具体东家是谁,他们都不清楚,我们扯谎说是西边来的商贾。” 谢玉琰道:“我们买下的土地虽多,没开始烧窑之前,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石勇点头:“我们又带回了不少瓷土,足够用到正旦,等正旦过后我就立即回去。” “你先要去趟邢州,去买一些精细的白瓷土,”谢玉琰道,“准备好了在礠州开窑。” 石勇眼睛登时亮了:“初二我就去邢州。” 谢玉琰道:“不用那么着急,去那么早,邢州的矿场也没有人,踏踏实实过了初五再说。” “路上还要耽搁几日,”石勇笑道,“初三我就走。” 他怕耽搁了大娘子的买卖。 谢玉琰不再阻拦,早些开窑是好事,她会在正月的时候了结谢家的陶窑,最好那会儿她的瓷窑也可以开始烧制瓷器了。 谢玉琰与石勇说完话,又仔细看了看石勇手绘的礠州矿山舆图,这才准备回杨家。 “大娘子,”于妈妈进来禀告,“王主簿也在三河村,刚刚那边来人,想请您过去看看炼铁炉。” 第148章 相处 谢玉琰走进院子,就听到一阵争吵声。 “不可能造这么高,烧不好就会爆开。” “所以这里,要做成腰鼓形,依我看这没问题了,可以一试。” “一张嘴就说试,出了事你担着?” “从前弄错过,现在就不敢试了?全都用巴掌大点的小炉,每日能炼出多少铁水?” “那也比你烧到半路爆开要好。” “来来来,你跟我说出个道理,今天不说明白,别想走出这个门。” 铁匠的嗓子都已经沙哑,显然争吵了许久。 “大娘子,我们郎君在那里。” 桑典带着谢玉琰走进旁边的小屋子,那原本是村民存放秸秆和柴禾的屋子,被修葺了一下,暂时作为盐铁司处置公务之所。 帘子掀开。 谢玉琰立即看到坐在里面的王晏。 他面前的小案上,堆积了许多公文,以至于写字时手臂都受限,再加上旁边只有一个透光的小窗口。 多多少少看着有些委屈。 谢玉琰径直走进去,坐在旁边的杌子上,伸手靠近小泥炉烤火。 桑典端了热茶,然后退出去。到了门口,他又向里面看了一眼。说实话,他还没见过谁与郎君相处时,这般随意。 当然贺郎君除外。 他家郎君与贺郎君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总归不同。 谢玉琰一路走过来,鞋底沾了雪,多多少少浸湿了些,她干脆将脚向前凑了凑,好让炉火将鞋底烤干。 王晏抬起眼睛,看到谢玉琰眉眼舒展的模样,好似比他还要自在。若非见识过高山,也不能无论何时都如此泰然处之。 “大人看清楚了没有?” 清越的声音响起,谢玉琰抬起头对上王晏的视线,他已经看了她许久,她一直没有转头与他对视,也是在暗中揣测他。 “不曾。” 淡淡声音回应。 谢玉琰微微皱起眉头。 王晏说的是“不曾”,听起来的意思就像是“从未有”。仿佛他们从前就相识一般。 谢玉琰能确定眼前这个年少英气的王晏,不是那个她前世认识的老谋深算的宰辅,两个人的目光完全不同。 眼前的王晏少了些古井无波般的平静。用王淮的话说,那时的宰辅早就将一切看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动容。便是族中有人求他为子弟铺路,再扶王氏一族一程,他也不肯应允。 如此推断,王晏不太可能和她一样从后世而来。经历过的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只要他流露出些许蹊跷,她就能看出来。 更何况,前世的王晏即便在眼前,也不可能认识她,她与他仅仅见了几次,两人之间也没太多言语,现在又换了个身份,无论如何王晏也猜不到她是谁。 所以……王晏那种颇有深意的目光和试探的言语到底从何而来?谢玉琰想不明白。 她也不会开口询问。 因为这本身就是个解不开的局,她不会说出自己的来历,也就没法问出实情。 除非,他们二人之间,有一个人会先一步看清全貌。 “那大人就慢慢看,”谢玉琰道,“不过……莫要看得太久,免得被人诟病,不合礼数。” 她是在提醒他,身为王家人,如何能这般盯着一个寡妇? 王晏淡淡地道:“娘子若是在意这些,也就不会孤身进到屋中。” 本就不是寻常女子,却要用这些约束他,未免行不通。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的嘴唇微微扬起,就像她思量王晏的那般,从前的经历也在她身上留下许多无法磨灭的痕迹。 谢玉琰点了点头:“大人说得没错,但在我这里,素来都是……我做得,旁人做不得。” 王晏那平直的嘴角也微微有了些弧度,目光清亮:“我记得娘子才来时,也曾借用贺檀与我的庇护。” 谢玉琰道:“眼下也是一样。” 但那时是借用,现在是交换,手中握着东西,也就不必那般示弱。 王晏站起身,绕过桌案向谢玉琰走来。 高大的身影渐渐向她倾袭而来,她却一动不动。 他蹲下身,伸出了手。 修长的手指离她很近,仿佛下一刻就会握上她的脚。 她依旧没动。 他最终挪动了地上的泥炉。 “烤得太久,不知不觉中就会烫伤。” 他的手松开,她的脚也自然而然地收回到裙底。 谁也没惊诧,谁也没退缩。 都是一样的镇定和平静。 四目相对,彼此的目光中都闪过旁人看不懂的光亮。落入彼此眼中,光亮太盛反而更加深不见底。 她好似笃定他绝不会贸然伸手。 他也知晓她绝不会畏缩。 莫名其妙的了解彼此,只要不说破,对方都永远猜不到缘由。 “我们就去问问大人,那图样是谁画的?到底能不能将炼铁炉砌高三丈。” 两个工匠终于争吵到王晏门前。 桑典将二人拦在门外。 “大人……” 二人显然急于得到回应。 王晏没有犹豫地开口:“图样是我画的。” 说到这里,王晏看向谢玉琰:“就要三丈。” 三丈是她说的。 王晏道:“从前没有过,但以后会有。” 他的神情似是在询问她,又似笃定地重复结果。 “你们只需推演,过些日子还会有人前来帮忙。” 两个工匠得了这话,只得偃旗息鼓应承下来。 工匠们离开,王晏看向谢玉琰:“有了高炉就能多造甲胄和兵器,这是大功一件,衙署应该为娘子请功。” 谢玉琰淡然:“妾身不过商贾,功劳落在身上未免可惜。” 王晏道:“那娘子觉得应该如何?” 谢玉琰看向王晏桌案上的公文:“还差一步。” 王晏听着她的后文。 谢玉琰接着道:“天下太平不如亡羊补牢。不出事,就不会大动干戈去修补,有些人也就不会被问责。” “既然有这么好的刀,为何不多杀几个人?” 若是有人送好刀给她,她必定要多寻几个脖子来砍。 王晏来问她,她就是这个答案。 王晏走回桌案旁,将家书送入信封中,递给了门口的桑典:“送回家中,就说是我的意思。” 桑典向屋子里看了看,从前他就不愿进郎君的书房,郎君做事时总是很吓人,现在……有了谢大娘子,就更可怕了。 第149章 合谋 桑典将帘子放下,轻轻合上了门,将风雪隔绝在外。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王晏转身到桌案前,拿起几张纸笺递给谢玉琰:“看看这些人和石炭场,挑出你觉得能用的,让他们正旦之后来大名府。” 这是利用王铮之后,王晏提出的交换。 双方都利好的事,谢玉琰何必拒绝,让她铺这条路也不难,只是要费一番功夫,眼下能早点布局比什么都重要。 更何况,没有王晏事先筛选人手,还要劳累智远大和尚四处奔波,大和尚腿脚不好,如此一来就能少些劳累。 谢玉琰仔细翻看,如果现在能有…… “要不要看舆图?” 一句话问出她心中所想。 无论是垂拱殿议事,还是刚入宫时在两位太后身边听政,都会比照舆图,习惯是不好改的。 尤其是王晏已经先一步将舆图展开。 那是一张朝廷专供的舆图,画的精致而清晰。 这样一件熟悉的物什,将谢玉琰藏在脑海深处的那些过往也被引诱出来。她的目光先落在真定、中山、河间上,前世种种跟着浮现在眼前。 真定被北齐围困,王淮带兵死守城池,最终还是不敌战败,南下的北齐兵马长驱直入,围困大梁都城,战火愈烧愈烈,大梁本就不堪一击的内政也跟着变得混乱。 那一战,将大梁宗室和达官显贵从美梦中拉扯出来。 也是那一战,彻底将大梁兵马的羸弱和不堪暴露于人前。 比起打仗,大梁的将士更擅长经商和囤积财富。 战船被他们用来运送家财细软,北齐兵马未到,自己先慌乱溃逃。 真定的陷落,让王淮的自信荡然无存,多年来的抱负付诸东流,甚至不敢再带兵面对北齐兵马,王氏家族也注定在他的懦弱和恐惧中衰落。 紧接着都城被攻陷,大梁的官员和将领变成了北齐的奸细。 与其说灭国之难从此时而起,倒不如说几十年前就留下了祸根。 本该镇守国门的兵马,疏于操练,被用来运送货物,为将主敛财。朝廷、百姓供养他们,他们却一心享乐,这些人早该死了。 背离者该被诛杀。 这些人和子孙不配凌驾于百姓之上,享受荣华富贵。 谢玉琰很快错开了视线,从大名府到真定毕竟太远,现在的石炭场可以延伸到邢州。 “听说邢州矿藏多,”谢玉琰挑出一张纸笺,向舆图上指去,“这几个矿场我瞧着合适。” 谢玉琰递给王晏。 四目相对之时,谢玉琰的目光已经变得淡然而平静,但他在一瞥之间,却已经看到了她瞳孔深处的波澜。 他拿出舆图,本就为了试探,如今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朝廷用的舆图,上面记的甚是繁杂,她却一眼就能找到对应的所在,可见对此格外熟悉。 这样的舆图能够拿在手中的,大梁不超过五人。 还有两张画的更为细致的舆图,一张在枢密院,一张在宫中。 不知道她从前看的是哪一张? 王晏将舆图收起,吩咐外面的桑典,递进来一只暖炉。 暖炉被谢玉琰接住,顺手掩在袖底。 “大人不必如此麻烦,”谢玉琰道,“马车上烧着泥炉。”言下之意她这就要离开。 “从这里到马车还有一段路,外面风雪紧了,难免裹上寒气,”王晏道,“既然我将娘子请来,自然要妥善送回去。” “这样过些日子,才好再去相请。” 谢玉琰问:“大人还有别的事?” “有,”王晏也不遮掩,“等一位先生来了大名府,会与我一同参详砌筑高炉之事,但高炉建在哪里,还需娘子指点。” “还是老规矩,我可以用别的来与娘子交换。” 谢玉琰防备王晏,却也喜欢向他借力,这个大局,有王晏支撑,她会轻松许多,这也是为何见到贺檀和王晏,她就要以身入局。 所以明知还要与王晏互相防备、试探,她也愿意继续联手行事。 谢玉琰看向王晏:“只是有个要求,希望王大人答应。” 王晏应声:“娘子请说。” “妾身一介商贾,不愿与朝堂党争有所牵扯,”谢玉琰道,“希望王大人,莫要将妾身和杨家与王氏牵连太深。” “若是有人起疑心,还请王大人提前告知,妾身也好做些准备。” 至于准备些什么?当然是与王家断开联系,不要让人将她归于王氏一党。 “既然是买卖人,”谢玉琰道,“对我有利的,我自然会伸手拿,亏本的生意无论如何也不能做。” 让她为王氏卖命?那是万万不能。 这就是谢玉琰需要防备王晏的地方。他们有相同的利益,却也有不同的谋算,合适的时候一同谋算,不合适自然分道扬镳。 同样,假以时日她身陷险境,她向王家求助,只会花银钱和利益去买。王家觉得合适就动手,不合适也不必理睬。 这一点要说清楚。 她不会像前世一样,陷入最讨厌的党争之中,更不是王家手中的棋子。 “我与王家,只有利益,没有情分。” 王晏微微一笑,眼眸深处的幽暗一闪而过:“真有这样的消息,我会让人告知娘子。” 帘子掀开,她抬脚走出屋子。 藕色的氅衣渐渐消失在雪幕之中。 王晏落下帘子。 只有利益,没有情分。 这就是她。 在她心中只是合谋,在他这里……也差不多如此,要说多点什么,大约就是年少时对那桩事的执念。 一次相遇,让他惦念多年。 现在他只想看清楚,那个记忆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样即便有一日她再度离开,他也能轻易放下。 再次展开舆图,王晏的视线落在真定府上,仔细揣摩她目光深处的那抹情绪,无论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对她来说都格外重要。 …… 谢玉琰正要登上马车,就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向村中走去。 那是严随。 严随一早就下山来寻王施主,却没想到雪会越下越大,正觉得浑身快要被冻僵的时候,就瞧见面前多了一个人。 那是……杨家的管事。 于妈妈一脸笑容:“小师傅这是要去哪里?不如到马车上暖一暖,正好里面备着热茶和点心,小师傅吃一些再走不迟。” 第150章 恩情 严随再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提着食盒,怀中抱着暖炉。 他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向离开的马车挥了挥,这才转身向王晏所在的屋子跑去。 桑典远远瞧见了奔跑的严随,立即上前撩开帘子将他放进来。 一阵旋风裹着雪花,飘进屋子。 严随跺了跺脚,先向王晏躬身行礼,这才一样一样地将怀里的东西放下。 桑典走过去帮忙。 这一看不要紧,严随身上的东西还真不少。 手提只食盒,背着青布包袱,挎着布包,怀里还揣着两个暖炉。 除此之外,戴着一双崭新的手衣。 王晏还没说话,桑典先道:“这都是哪里来的?” “刚刚在村口遇到了谢施主,”严随笑着道,“谢施主正好要去宝德寺,在这里见到我,就将我喊上马车,然后就得了这些物什。” 听说是谢玉琰送的,王晏抬起了头,果然在严随放下的一堆物什中,瞧见了自己刚刚送给谢玉琰的暖炉。 不过片刻功夫,她就转送给了严随。 王晏目光从严随那些东西上掠过,最后落在他那双崭新的靴子上。寺庙上不能有毛皮的东西,那双靴子应该缝了好几层,看着格外厚实。 “这是素点心,”严随道,“善人要不要尝尝?” 食盒打开,里面的点心做的……很是松散,勉强成型。不过正因为如此,可能是她的手艺。 一个懒得倒茶的人,还有闲心进灶房? 王晏收回了目光:“你留着吃吧!” 桑典在旁边抿嘴,谢大娘子送给小近住这么多东西,却没有给他家郎君带一件……这……到底是不同人不同命。 桑典设法宽慰:“我家郎君不喜欢这些。” 严随这才点点头将食盒放好:“那我带回去给师父。”说着他擦了擦嘴上沾的点心渣,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他早就舔干净了。 桑典端来一杯茶,严随几口就喝没了,笑着与王晏道:“谢娘子心善,刚才非要让我吃几块点心再下车。” “她是怕你都带去寺中,自己不肯吃,”王晏说完顿了顿,“既然吃了点心,给你留的素斋也就用不着了。” 严随的笑容一僵,忙道:“善人为何吓我……我肚子大得很,几块点心怎么能填得饱?” 王晏看向桑典,桑典转身去东屋中,拿来了一直热着的素斋。 严随立即吃起来,他知晓王善人方才是在说笑,却也感觉到善人的心情好似不是很好。 王晏将手中的公文批完,待要拿起另一份,目光一瞥再次落在那些物什上。 事无巨细准备的很周全,严随戴的手衣大小看着也很合适,可见用了不少心思。 这小儿到底与她有什么渊源? 长辈、朋友还是家人? 她若是花心思在一个人身上,会格外妥帖,这些他都知晓。那只簪花,那关切的话语,还有依依不舍看他的目光,还有紧紧拉住他的手…… 到现在他才知晓,真的,假的还是有差别的。 一个会惦记,一个早就忘了。 也好,他想看清的就是这些。 等一切都摆在眼前,他就知晓真实的她,与记忆和想象中的她完全不同。 王晏站起身向外走去,严随见了也要跟上,王晏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临摹的字帖我已经写好了,就在桌案上。今日雪大,让桑典送你回宝德寺。” 严随有些意外,王施主不是说,要留他住两日吗?怎么这就让他回去了? “回去吧,”桑典低声道,“这些日子我家郎君政务繁忙,顾不得小近住,寺上安静适合读书。” 严随只好点头:“郎君什么时候离开大名府?” 这……恐怕走不了。 桑典清了清嗓子:“会逗留些日子。” 严随欢喜起来:“过阵子我再来。” …… 谢玉琰不知晓小师父被王晏送回了宝德寺,她还在思量师父说的那些话。 “王善人上次来大名府时,我染了风寒,还是王善人带我下山去治病,善人教我读书、写字,临走给我留下了不少书籍和笔墨。” “笔……就跟这个是一样。” 谢玉琰买来送给师父的笔,都是前世师父喜欢用的,她没成想是源于王晏。 前世的时候,她只是听师父说,王家对他有恩,她以为的那个王家,是王铮,现在看来有可能是王晏。 怪不得师父的字会与王晏那般相像,原来是王晏所教。 可为何师父一直没与她说?反而让她一直误会下去。 难不成觉得与王家的关系不重要?还是不想让人知晓,他与宰辅来往密切? 来到这里,见到师父,从前那些错误的认知,可能也会被纠正。 就像她不会阻拦师父留在寺中一样,只要没发现危险,她也不会阻止师父与王家来往,见谁,喜欢与谁亲近,那是师父的事,应该顺从师父的选择。 王晏愿意教一个小近住读书。 明明当年王淮请他指点的时候,他都不肯开口。 三十岁入阁之后,就被诟病冷漠到不近人情的王晏,年轻时还有这样的一面。 或许这就是为何师父愿意帮王家。 这么说,当年她被师父照顾,也有几分是因为王晏。 谢玉琰想着,低头看手心里的一串佛珠,这是师父方才送给她的,一颗颗珠子上留有打磨的痕迹。 她会回报王晏,不过就像她说的那般,王家一样用不着情分,只要在某些事上顺水推舟,帮上一把,就算皆大欢喜。 …… 马车在杨家门口停下,谢玉琰就听到里面传来热闹的声音。 “大娘子回来了。” 门房喊了一声,李阿嬷等人立即迎出来。 “我们来给大娘子送份年礼,”李阿嬷笑着道,“早些送了,我们心里也就踏实了,后面就要忙宝德寺的集市。” 谢玉琰道:“要卖的货物筹备的如何了?” 李阿嬷道:“差不多了,再赶两日就停手,能卖多少是多少。” 说到这里,李阿嬷压低声音:“这次来,还有事让你拿主意。” 谢玉琰带着众人在三房堂屋里坐下。 李阿嬷这才接着道:“咱们乡会能不能再进人?” 谢玉琰有言在先,永安坊的坊民,只要经过乡人举荐,就能加入乡会。当时说的好,可现在李阿嬷也不敢私自做主。 “要加乡会的人……可能有些多。” 第151章 眼线 李阿嬷说想要加入乡会的人多,是真的多。 自从他们在御营前街开集市以来,大伙儿就知晓了永安乡会的名号。 “跟着咱们乡会一同摆摊的小商小贩儿,总来我这里打听消息,想要加入乡会,换咱们的衣服穿。” “还说有什么规矩,他们也都听。” 李阿嬷说着叹口气:“大名府这样的地方,想要做些小买卖委实不容易,总会有闲汉找上门。” “咱们的摊子也被人寻事,不过咱们人多,没有吃亏,后来还一纸讼状告去了衙门。” 这些事谢玉琰听杨氏说过,但最近她要忙的太多,知晓没有吃亏,也就不曾仔细问起来。她在永安坊用刘讼师写状纸,就是让坊民们习惯将不平事诉诸于公堂。现在有乡会,又有熟悉的讼师帮忙,大家都能自行处置这些事,也用不着她去插手。 谢玉琰点点头。 李阿嬷接着道:“这样一来二去,咱们的乡会就更有名了,再加上大家得知大娘子卖的藕炭,原来是得道高僧指点的佛炭,咱们的乡会与那些豪绅富商不但不同,还不惧谢氏那样的人家,从前受过欺压的,就都想投奔过来。” “以前大娘子说过,咱们聚在一起,能互相帮忙,我就想着,这些人是不是也能加进来?” 谢玉琰点点头:“乡会建立就是为的这些,只要能遵守规矩的人,都可以入乡会。” 谢玉琰说到这里顿了顿,她看着李阿嬷:“从前只在永安坊,大家彼此熟悉,入乡会只要有人举荐,现在不同了,外面的人,就要更加慎重。” 李阿嬷和徐氏等人点点头。 永安坊现在有六个人被推举上来管事,除了李阿嬷、徐氏两个之外,还有杨家旁支的杨小山,木匠周大,老秀才韩用章,卖猪肉的屠户曹老汉,主要以市集上的摊户为主。 谢玉琰还会让陈窑村和三河村的人也加入永安乡会。 这些从一开始就跟着谢玉琰一同做买卖的乡人,对乡会格外看重,除了忙乎自家的事,就是聚在一起,管理乡会。 这才不到一个月,乡会内留存的银钱就已经有五十贯。这些银钱已经不少了,他们在宝德寺山下清理石块,支摊子还从乡会支用了不少银钱。账目都是韩用章管的,谢玉琰看过,记得十分清晰。 老秀才没能考个功名,却写了一手的好字,而且擅长筹算,如今也不用在外摆摊子,只要帮乡会整理账目,就能领银钱。 李阿嬷知晓:“所以这件事还要大娘子拿个主意……” “其实想要弄清楚这些人的情形也不难,”谢玉琰道,“你们将准备入会之人的情形写下来拿给我。” 李阿嬷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 谢玉琰做小报,需要人手为她走街串巷打听消息,这件事她其实已经布局许久,现在眼看已经差不多,正好试一试。 谢玉琰看向杨小山:“你留下帮忙。” 杨小山脸上早就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他之前一直没有说话,就是在等大娘子吩咐,大娘子让他在集市看了那么久,让他打听各处的消息,别的不说,集市周围那些商户他摸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在乡会上说太多,知晓大娘子必然有些安排。 李阿嬷等人笑着道:“那我们就回去听消息。” 谢玉琰让众人离开,这才看向杨小山:“靠着水铺卖水的那些人也都熟悉了?” 杨小山点头:“熟悉了,还有后来卖洗面汤的人,不说全都认识,也摸个差不多。” “能选出几个可靠的人吗?”谢玉琰接着问。 杨小山早就想过这些了:“能,他们也想要入乡会,跟着大娘子做事。” 谢玉琰道:“四个厢都有合适的人手?” 杨小山应声:“北边和东边两厢我们不太熟悉,就多寻了几个人。” “现在试一试他们打听来的消息准不准,”谢玉琰道,“想要加入乡会的人中,定然有塞进来的眼线,如果能发现……” “能,”杨小山道,“肯定能。” 整个乡会就他最闲,拿着大娘子给的银钱,就坐在集市头,洗面汤卖的多了,郑氏那边还给他找了帮手。 他看着大家忙碌,心里一直盼着自己能做点什么。就连做乡会管事,也是看在他这个杨氏旁支的身份上。 他不着急,等到机会再出手,总之不能给大娘子丢人。 谢玉琰道:“若是打听到有趣儿的事,还能送去刘讼师的书铺,小报若是能用得上,还会另给一笔银钱。” 杨小山眼睛跟着发亮:“我明白了。” 谢玉琰做水铺的时候,就是有这样的打算。靠着水铺做买卖的人,整日走街串巷,最方便打听各种消息。 别看现在小报不赚钱,用得着的时候,就能帮上大忙。 杨小山离开,张氏已经在一旁等着了,她上前拉着谢玉琰:“刚刚买到一匹好料子,给你再做一身衣裳。” 新衣服做了好几套,谢玉琰道:“别忙了,等到正旦以后再说。” “不忙,不忙,”杨氏也跟着进来道,“族里没什么事了,我们几个帮着一起做,几日就缝好,大娘子总在外面走动,该有件氅衣。” “还要有护膝,”张氏道,“别看现在年纪小,不好好护着,以后可要难受。” щшш ?tt kán ?co 说着话,几个女眷一同给谢玉琰量尺。 张氏眼睛里满是笑意:“这料子好看。” 可惜家中有丧事不能穿得太艳丽,这么想着张氏鼻子发酸,若是长子还在,他们一家该有多好。 不过转念想想,真的如此,八成也留不下谢玉琰,又是另一个局面了。 她克制自己不去胡乱思量,从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要好好往前看。 量完尺,几个人在屋中商量做什么样式的更好看。谢玉琰正要回内室看账目,杨小山就去而复返。 “大娘子,”杨小山气喘吁吁地道,“刚刚传回来的消息,谢家买的陶窑,有两处准备开始烧泥炉了。” 张氏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喃喃地道:“怎么……那么快?” 152.第152章 熟悉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谢玉琰早就猜到会是这样,就算谢崇海想要慢慢来,刘家二娘子也等不及。刘家会想方设法先弄出一两个窑来试烧。 窑一动,工匠就该坐不住了。 谢玉琰看着杨小山:“这几日若是有工匠上门,就带来见我。”言下之意其余的不必在意。 杨小山应声离开。 张氏道:“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谢玉琰淡然地道:“越早烧窑越好,做的多,是好事。” 窑烧的红火,卖的好,谢家就要养更多人,习惯了用钱财喂养那些官员,价钱低廉的泥炉对于谢家来说,只会成为负累。 两个人正说着话,于妈妈进门禀告:“大娘子,东三厢世科坊柳家人递帖子来了。” 谢玉琰抬起眼睛:“是谁?” 于妈妈道:“说是柳家四娘。” …… 柳四娘打量着杨家祖宅,原来就是个这么小的宅院,怪不得刘二娘要发疯,堂堂知府家的人,连这里都没能踏进去。 “会不会也不让咱们进?”管事妈妈低声道。 之前在寺庙山下遇到杨家的马车,管事妈妈向车里看了一眼,瞧见了谢大娘子的身影,不过就是那么一瞥,管事妈妈觉得,那不像是商贾家的女眷。 柳家不是什么大族,但也算得上书香门第,老爷虽说入仕晚了些,却是正经的京官,也算有些名声。 今年他们去京城探望老爷的时候,她跟着四娘子去几家赴宴,恍然觉得谢大娘子与那些女眷差不多。 “你说,她会不会真的出身大族?”柳四娘见到谢玉琰之后,就有这样的思量,所以才会从哥哥手里接了差事,冒着大雪来杨家跑一趟。 管事妈妈摇摇头:“不应该,大族的女眷哪个不是前呼后拥?怎么可能让掠卖人带走?说白了都是那些人乱传,仔细一想就站不住脚儿。” 说话间,就有管事出来相迎。 “大娘子让奴婢请您进去。” 杨家管事倒是很客气,只是……柳家管事妈妈抿了抿嘴,按理说谢大娘子应该迎出来。他们老爷有官身,四娘子身份总归比谢大娘子要高些。 这也就是他们家不在意这些,否则谢大娘子免不了又要得罪人。 柳四娘握着手炉,披着斗篷缓缓踏入了杨家大门。 杨家祖屋中族人来来往往,各自忙碌着,看起来很是兴旺。虽然大雪未停,但下人已经清理了路面的积雪,可见中馈也打理的极好。 谢大娘子与她年纪相仿,能有这样的手段,柳四娘当真是心中敬佩。就算外面传言的谢大娘子身世是假的,但谢大娘子做的那些事却摆在眼前,这些无论是谁都无法质疑。 “我们大娘子就在屋里了。” 管事妈妈引路到三房,柳四娘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院中的情形,主屋的帘子已经被掀开,于妈妈笑着行礼。 柳四娘就这样被请进了门。 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修葺的甚至有些过于寒酸,但当她看到屋中坐着的那抹身影,周围的一切就都被抛诸脑后。 柳四娘对上那清澈的目光,原本要仔细打量对方,眼前却似一面光洁的铜镜,能映出的只有她的模样。 柳四娘一时有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你是柳二郎的妹妹?” 清越的声音响起,柳四娘下意识地向谢玉琰行礼,嘴里也喊出来:“大娘子……说的正是家兄。” 柳四娘脑子里已经想不到别的,从小学着察言观色,便是不相识的人,也要将出身猜个大概,这才是应该有的本事。 眼前谢大娘子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人质疑。 看似随意地坐在那里,却处处透着端庄。 这些无不在提醒着她,眼前这个人非同一般。 于妈妈请柳四娘坐下。 直到身体有了支撑,柳四娘才回过神,仔细想想自己的作为,好似不太妥当,她不会像刘二娘那样咄咄逼人,但……与谢大娘子也应该是寻常相处,如何能刚一见面,就从气势上矮人一头? 柳四娘虽然责怪自己不该,却也不怨怼谢玉琰,倒是愈发肯定之前的感觉没错,谢大娘子真的很不同。 柳四娘依旧礼数周全地道:“今日贸然登门,还请大娘子不要见怪。” 谢玉琰道:“四娘子客气了,另兄帮童先生撰写小报,该我登门道谢才是。” 说的很客气,但柳四娘就是知道,谢大娘子绝不会特意去柳家感谢二哥。 不是因为柳家门庭不够高,而是……谢大娘子好似就不是那般的性情。 柳四娘抿了抿嘴唇:“我这次是来帮二哥他们,送东西给大娘子的。”说着她示意管事妈妈将纸笺递给谢玉琰。 “二哥他们听说了谢家要烧泥炉,也不知如何才能帮上忙,”柳四娘道,“就凑在一起,画了几幅画。” 谢玉琰翻看着纸笺。 那都是一些泥炉的样式。 柳四娘道:“二哥让我与大娘子说,他们用了一阵子泥炉……才觉得这样改进会更好些,给泥炉加个盖子,更便于温茶。” “大娘子不妨再在泥炉上画些花草,看起来更加雅致,读书人见了也更欢喜。” 柳四娘见谢玉琰一直没说话,又试着解释:“二哥他们终究不懂烧瓷,大娘子觉得不好,就当做没瞧见。” 谢玉琰目光从纸笺上挪开,她用小报聚这些读书人,自然是有私信,其中一桩就是为了她的瓷器。 只不过是新开的礠州窑,而非陶窑。 没想到他们现在就愿意帮忙。 看着手中那些花草图,这其中许多人都小有名气,放在泥炉上当真可惜的很。 谢玉琰看向柳四娘:“这些画都送给我了?” 柳四娘点头。 谢玉琰接着道:“我何时用都使得?” “自然,”柳四娘道,“一切都交由大娘子。”二哥他们本就是想帮忙,至于谢大娘子何时用,他们不会强求。 “我也有回礼,”谢玉琰道,“一会儿四娘子帮我带回去赠予诸位,只不过……这东西眼下还不能用,还请代我转达。” 柳四娘一下子被勾起兴趣,谢大娘子说的是什么? 现在看不到物什,柳四娘也不好问,但是谢大娘子面对刘家和谢家,未免太过淡然了。她了解刘二娘的脾性,如果不能心满意足,必然不肯罢休。 柳四娘想着看向谢大娘子,谢玉琰正端起茶来喝,衣袖遮掩住脸颊,只露出眉眼,额角丰满,眉似远山如黛,眼角细长微微挑起……这面容让柳四娘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153.第153章 着急 第153章 着急 柳四娘仔细端详着谢大娘子,有个人影慢慢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还想再比较一番,却在这时谢大娘子抬起了眼睛。 柳四娘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差一点就要低头闪躲。 于妈妈恰好端着茶点进门,见到这种情形,不禁觉得奇怪,这位书香门第家的大小姐,怎么会如此拘谨? 那模样,生像是被谁吓着了。 “四娘子最喜欢哪幅画?” 听到谢玉琰相问,柳四娘莫名地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去瞧。那些画离得稍远了些,她只好欠过身子去。如此一来,她与谢大娘子也就靠近了许多,方才的疏离和陌生登时去了不少。 “其实我最喜欢哥哥那幅菊花图。” 谢玉琰点点头:“是画的极好。” “大娘子呢?”柳四娘道,“喜欢哪一张?” “我看都是极好的,”谢玉琰从中挑出一幅兰花,“这兰花更有意境些。” 柳四娘却没看出有什么特别。 话匣子一打开,两个人说话就顺畅不少。 柳四娘道:“大娘子印的那些小报尤其有意思,不知大娘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谢玉琰脸上浮起几分笑容:“永安坊的案子四娘子可知晓?” 柳四娘点点头。 谢玉琰又问:“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柳四娘道:“娘子卖洗面汤的时候,隐约听说了些,要说得知全貌,应该就是从小报上见到的。” 说着说着,柳四娘一下子明白过来:“大娘子是因为这个?所以小报最开始说的就是这桩案子。” 谢玉琰道:“坊间都传这是奇案,与其让人胡乱猜测,倒不如自己说清楚。刚好顺通水铺卖洗面汤,经常被人打听最近大名府的事。” “我就想着,再印些别的在其上,只要不是朝廷机事,街市之剽闻……买来看的人,兴许会觉得有些用处。” 柳四娘听着点头,小报上的案子选的好,还有大名府的各种消息,若是有人买上一份,对大名府最近发生的事,也就能了解的清清楚楚。 “大娘子可知晓,最近去县衙递交诉状的人多了不少,”柳四娘道,“我二哥去衙署帮忙,看到文吏忙碌不堪。” 柳四娘抿嘴笑:“许多都是请了讼师前来,照这样下去,大名府的讼师就能与京师的比肩了。” 说到这里,柳四娘顿了顿:“听说大娘子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谢玉琰点头:“伤到了头,很多都想不起来了。” 柳四娘有些惋惜:“可惜了,不然还能找一找家里人。” “杨家待我很好,”谢玉琰道,“何必为不知晓结果的事发愁?” 柳四娘听得这话不禁一怔,心头油然生出几分歉意:“是我多嘴,娘子莫怪。” 谢玉琰道:“四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柳四娘觉得自己今日话有些多,明明不该说的,却也说出了口。 喝了一口茶,稳一稳情绪,柳四娘接着道:“大娘子还会再印小报吧?上面的那些文章我觉得都是极好的,若是……” 谢玉琰点点头:“四娘子有好文章,也可送去书铺,只要先生们觉得可用,一样能印在小报上。” 柳四娘又惊又喜:“真的行?” “书铺里会有许多送上来的文章,四娘子不嫌弃,也可帮忙筛选,不过……” 柳四娘看着谢玉琰的表情忽然一肃,她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谢玉琰忽然面容舒展开:“这活计给不了多少银钱。” 这样一张一弛,让柳四娘的情绪也像是一脚踏空了般,本来绷紧的那根弦一下子断开来,跟着就笑出了声。 “不用银钱,我……”柳四娘半晌红着脸,“我愿意做这些。” 从前她只是与几个相熟的娘子一同办办诗会,不过那些与小报相比……也就是女眷们自己寻个乐子罢了。 这小报可是许多人都会传看的,不止如此,还会被成为说书人手中的话本。最重要的是,它是真的有用。 从前二哥他们做些什么,她是个女子没法加入其中,现在这小报也是女子做的,她也忍耐不住想来碰碰运气。 谢大娘子就这样应承下来。 柳四娘喜不自胜。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从水铺子到佛炭,柳四娘只觉得哪一桩都是自己做不到的。亏她之前还扭捏,觉得登门商贾之家,不免有失身份。 “大娘子要小心刘家。”柳四娘临走之前忍不住道。 其余话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谢大娘子这样的人,应该能明白。 带着杨家的回礼坐上马车,柳四娘撩开帘子又看了一眼杨家的门庭,好似没有一开始她看到的那般低矮了。 一个人敢这样与刘家争锋…… 本就不一般。 柳四娘回想着方才与谢大娘子说话的情形,之前还模模糊糊的感觉,突然清晰起来。 “我知晓她像谁了,”柳四娘忽然道,“她……像谢二娘。” 说完这话,柳四娘反而松了口气。 只是像谢二娘而已,并不是谢二娘。 谢家是不可能有女眷流落在外的,她之前还想着也许是窥探到了什么,现在看来完全就是巧合。 “娘子,”管事妈妈在一旁提醒,“这话可不能出去随便乱说,谢氏那样的人家,不愿意有这样的传言。” 女眷流落在外,被掠卖人带走,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会给谢家带来麻烦,也会引来谢家的不满。 要知道谢二娘可是要进东宫的人。 真的闹出大事来,可不是一个柳家能承受的。 柳四娘急忙点头:“我知晓了。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我怎么会胡乱说出去,再说我与谢二娘只有两面之缘,兴许是我看错了。” 第一次见到谢二娘还是在谢家别院里。 谢二娘身子不好,一直在养病,不见外客。 不过后来,谢家找了一位神医,真的将谢二娘治好了,不止如此,还被淮郡王求娶,当真是双喜临门。 柳四娘这样想着,马车到了柳家门口停下。管事妈妈刚扶她下了车,柳二郎就迎了过来。 “怎么样?可送到了?那边怎么说?” 柳四娘不禁有些诧异,二哥怎么会这般着急? 154.第154章 大局 柳四娘脸上一怔,柳二郎才发现自己表现得过于焦躁,忙稳住情绪。 “我们进门再说。” 兄妹两个径直进了院子,直奔柳二郎内院的书房。 “谢大娘子收下那些画了,”柳四娘道,“还让我带了回礼。” 杨家送来的东西都是些什么,她还没瞧。 说话间管事妈妈让人将箱子搬进了屋。 兄妹两个立即走过去。 箱子一打开,里面的物什映入眼帘,柳四娘忍不住惊呼一声:“呀,怎么是……。”还没看清楚,箱子盖就被柳二郎合上。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柳四娘皱起眉头看哥哥。 柳二郎解释道:“这是给大家的回礼,尚英在我屋中等了大半日,我们不好再耽搁下去。” 说到这里,柳二郎安抚妹妹:“等与他们交代清楚,将我那个拿来给你。” “本就该如此,若是我不跑一趟,哪里来的这些?”柳四娘露出一抹笑容,“不过我不要二哥的,谢大娘子另给我准备了礼物。” 那虽然不是泥炉,却是送去宝德寺的象生花。 柳二郎见稳住了妹妹,立即吩咐人:“将箱子搬去我屋里。” 等哥哥离开,柳四娘看向管事妈妈:“二哥为何慌慌张张的?我们错过了些什么吗?” 管事妈妈摇头:“二郎君嘱咐的您都做好了。” 柳四娘委实想不明白。 …… 柳二郎屋中,左尚英正在看书,不过与往常相比,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听到脚步声,左尚英抬起眼睛,只见柳二郎吩咐下人搬进一只箱子,然后又将人遣退下去。 “这是……” 柳二郎道:“谢大娘子送的回礼,你猜猜是些什么?” 左尚英摇摇头,柳二郎也没卖关子,直接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的泥炉。 “泥炉?” 这泥炉比他们平日用的稍小一些,做得格外精致。 柳二郎拿出一个摆在桌上,泥炉上面不止做了盖子,炉身上还雕刻着各种不同的图案。 他们昨日绞尽脑汁想着帮杨家改进泥炉,原来人家早就做好了。 “杨家提前想好了对策。” “怪不得会放任谢家去烧窑。” 不过这还不是他们最想要弄明白的。 左尚英道:“谢大娘子怎么说?” 柳二郎这才想起来,他看到这些泥炉之后急着来见左尚英,竟然忘记向妹妹问清楚。 “我去问,你等我片刻。” 柳二郎快步离开,左尚英又蹲到箱子前,仔细看起来。 泥炉一共六个。 他生怕自己弄错,又数了一遍,确实是六个。 是他想多了吗? 不对,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好像不用柳二郎去问,他已经知晓了答案。 左尚英站起身,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背上的冻疮,衣衫单薄的他,在这一刻却感觉到浑身发热。 半晌他才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却一直盯着眼前的泥炉,他可能赌对了。 这就与科举应试一样,读死书的人不可能考得上,要清楚眼下是什么局势。 他和柳二郎发现“大名府小报”这几个字是出自王晏之手。 就想到王晏可能在大名府,而且参与进这桩事中。 如果他们也搭上这条船,说不定就能提前扬名,对他的科举大有裨益。说到底科举取士,是要找能做事的人。 若是这点都看不透,便是侥幸考中,也不会得到重用。 门再次被打开。 冷风卷进门,却半点没有熄灭左尚英心头那团热火。 “小妹说,谢大娘子将那几幅画都收下了,而且说留着会有用处,只不过没言明什么时候会用。” 左尚英听着柳二郎的话,抬起头来:“二郎记得我们送去了几幅画吗?” 柳二郎道:“七幅,我们六个人,你却偏要多送一幅画过去。” 左尚英指了指那箱笼:“里面有六只泥炉。” 六只泥炉,一人一只,谢大娘子知晓有两幅画出自一人之手。 左尚英有意画了两幅画,其中一幅刻意模仿他人的笔法,看起来不像出自一人之手,但谢大娘子却给了六只泥炉,知晓他们是六个人。 此事是谁说的? “你提起这个,”柳二郎道,“小妹还说,谢大娘子格外喜欢你画的那幅兰花。” 左尚英目光一凝,那兰花正是他模仿他人所做。 刻意为之,不免运笔生涩,但不懂书画之人决计看不出。 谢大娘子不但看了出来,而且点破此事。 左尚英脸颊有些发热,他小看了谢大娘子,现在被人一巴掌打了回来。 他们那点心思,谢大娘子定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这样一番试探,至少弄清楚了两件事。 第一,他们的一举一动,谢大娘子都很了解。第二,谢大娘子比他们想的还要聪明。 这样一想,王晏的题字只能是有意为之,否则谁会在意他们要做些什么? 他们之前疑惑王晏为何会帮一个商贾家的女眷,现在看到谢大娘子这般通透,也就难免如此了。 柳二郎神情越来越激动:“尚英,是不是被你猜中了,我们一脚踩进了……” 他伸手画了个圈。 “一个大局中。” 以王晏的名声,他若是明着说,会有许多人前来,但也会将王家推到人前。王晏不出面,那是因为时机未到。 他给小报题字,也是在聚拢一些能看明白情势的读书人。谁也不能小看王晏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 有些话不能明言,戳穿了反而碍于王家的地位束手束脚。 “多亏我们没去问童子虚,”柳二郎道,“连这点都琢磨不明白,王晏也不会用我们做事。” 左尚英再次将桌上的小报拿起来,马上就要科考了,他应该专心读书,可是,似他这样的穷措大,没有长辈在前带路,朝廷中的许多事难免不清楚。 眼下这桩事,有助于他看清局势,比读书更重要。 “现在我们就想法子,如何才能将小报做好。” “我们的人手不够,需要多聚些人来。” 从前觉得他们几个就够了,现在发现,闹得越大越好。 …… 巡检衙门内。 王晏桌案上已经清理干净,从三河村回来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地处置公务。直到桌面上最后的文书被送走,他才抬起头。 放下手中的笔,窗口就传来了响动,王晏转头看去,只见被风吹动的树枝,不时地敲打在窗子上。 王晏看向桑典:“童子虚那边有没有消息送过来?” 桑典暗地里嘟囔一句,装模作样说什么童子虚,直接问谢大娘子不就行了? 155.第155章 王家 桑典心里这样想,表面上却不敢流露出半点怠慢,谁叫他有个心思通透的主子,稍微有一点点的情绪都能被看出来。 在王家,他啥都不如那几个,就是憨傻和听话,这方面最让主子觉得贴心,要不然每次主子远游都会带着他呢。 “没有。” 桑典硬邦邦地回过去,童子虚好像将主子都忘记了,除了教那些弟子,就是帮谢大娘子写小报,最近好像又要出什么诗册。 至于谢大娘子……嘿,不但人没见着,就连养在她身边的狸奴,一根毛也没有送来,弄得他带着的肉干都给不出去。他都在算计,要不要去杨家溜达一下,然后不小心将肉干丢了? 摊上这么个主子,真不让人省心。 王晏的脸色没有变化,仿佛只是随意问起来,然后就放下了。 “出去巡查吧!” 刚准备蹲下来暖手的桑典,听到这话,不得不苦了脸,他可是连脚后跟儿都没暖和呢。 可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应声走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王晏一人。 耳边少了聒噪的声音,王晏从匣子里拿出了家书。 母亲盼着他回家,父亲倒是仅有一句话,让他在外少些劳累,多注意身子。写好了两封回信,王晏又打开了密信,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又想到谢玉琰。 他知晓今日柳家人去了杨家。 到现在没有消息传过来,那就是她将一切处理好了,接下了左尚英那些人。若是处置的好,可能到最后,都不会有人来向他问主意。 他给她什么,她倒是都敢接下。 然后呢? 对她有利的都留下,有些风吹草动立即就撇开。 这便是她一贯的作风。 …… 谢玉琰将手里的书册还给杨钦,杨钦最近长进不少,字写的也越来越端正。 “阿嫂,”杨钦凑上前,“听说今日柳家来人了?他们来做什么?” 说到这桩事,谢玉琰觉得也该将实情讲给杨钦听,杨钦年纪小,但心中很有一番思量,早些知晓这些,对他有益处。 谢玉琰看了看旁边的椅子,让杨钦坐下,然后与他仔细说起来。 张氏在一旁做针线,谢玉琰和杨钦说的东西她听不懂,但是格外喜欢一家人凑在一起说话的情形。 但也不是什么都听不懂。 尤其杨钦惊呼一声:“阿嫂说,王主簿出自太原王氏,是王……那个王氏?” 太原王氏,不但有那位主掌大权的王相公,还有……杨钦不敢重复那个名字,因为那个可是他心中最尊崇的人。 张氏手一抖,差点将针扎在指头上,整个人也僵在那里。 王家?就是大梁太原王氏?然后王主簿其实是……就是钦哥儿整日嘴边念叨的那位神童……的族人?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天章阁侍讲的……那个神童的族人? 钦哥儿不止说过天章阁侍讲,那人还有一大堆的官职,张氏都记不得了,毕竟那个人离她甚为遥远,要不是钦哥儿说得多了,她连这些都不会知晓。 “前阵子,来到我们家那位小郎君,也是他的族人。”谢玉琰没有告诉杨钦和张氏,王主簿就是王晏,只说是王晏的族人。 杨钦年纪太小,又格外喜欢王晏,告诉他实情,恐怕下次再见到王晏会露出异样的情绪。 张氏这下忘记了手中还有针,真的被刺了一下,可她都顾不得这些了,立即站起身:“上次你说与那小郎君做买卖?” 谢玉琰道:“那三个商贾就是王家人找来的,不过明面上与王家没有关系。” 张氏瞪圆了眼睛,她是担心这个吗? 她是担心……他们竟然与王家有了来往,虽然只是王氏族人…… 张氏还有个思量,但一心要做读书人的杨钦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好半晌他才回过神,童先生竟然是王家人给他找的。 所以那本神童诗是真的。杨钦不知该怎么说,反正就是那本诗册是离王晏最近的诗册,他每日都要拿出来翻看。 想到这里,杨钦突然跳起来,转身冲入自己屋中,当看到那本诗册好端端地放在那里,立即揣回怀中,重新跑回谢玉琰屋子。 “阿嫂,”杨钦眼睛通亮,“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玉琰点头:“不过,这件事不能说出去,也不能让旁人知晓。” 杨钦认认真真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说,过了今天我就都忘了。” 忘了是假的,但他能够控制,下次见到王主簿,大不了他就躲得远远的,免得控制不住总会往他身上看。 母子俩半晌才平静下来。 杨钦道:“嫂嫂的意思,左秀才他们找上门因为王家?就因为王主簿请王晏帮忙为小报写了几个字?” 杨钦说完坐在椅子上仔细想了明白。有些话原来是可以这样说的。 谢玉琰道:“所以平日里你可以与左秀才他们多走动走动,看看他们都会怎么做。” 杨钦懂得,这样叫做借势,他却仍旧有些担心:“咱们这样用行吗?” “既然他敢写,我们如何不敢用?” 谢玉琰不但用,而且会用得很顺手。前世她用了王家留下的人手,却也承担了结果。王晏那些人被称为新党,王晏过世之后,某一时期,要问谁是支持新党最大的力量,那一定会找到她身上,她背着他的新党走了那么多年,最后还不忘记为他王氏清理了门庭,保住新党最后的风骨。 这一世,既然有王晏在,那她就只管借力不管负责。 什么党争,与她不再有任何关系。 打发杨钦回屋读书。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见到谢家陶窑那些工匠了?” 于妈妈点头:“大娘子说的那些话,奴婢也都告诉了他们。” 大娘子教那些工匠如何从谢家陶窑脱身,只要他们肯听话,就定然能顺利离开谢家。 …… 谢家的陶窑内。 几个工匠盯着那封起来的窑口,然后互相看看摇了摇头。 谢家这窑烧的太着急了,第一次就改用石炭,他们都能料到最后是什么结果。万一等到开窑那天,发现泥炉烧坏了,这事要怪在谁头上? 再看看一片混乱的窑场,几个工匠眼睛中都闪过一抹嘲笑。 “在做什么?” 谢家管事走过来看向几个工匠:“给你们那么多银钱,不是让你们在这闲着的。” “留一个人看火候,其他人接着去做泥炉,铺子都准备好了,要在正旦前烧出一批。” 苗工匠看着身边贴上来的谢家人。 果然开始偷他们的手艺了,与当年谢家霸占瓷窑的手段一模一样。 苗工匠心中冷冷一笑,谢大娘子教的没错,他们根本不用急着与谢家作对,等火候差不多了,谢家自然就会放他们离开。 156.第156章 烧火 泥炉要烧制三天。 按理说泥炉入窑大家至少能歇半日,可这样的时候,谢家哪里肯答应? 一日一百三十文的工钱不假,却要从黑天做到天黑。 天黑了要借着火光做活儿,天不亮就得起来筛陶土,可不就是从黑天到天黑? “这哪里是人做的活儿?” 苗顺低声与另一个工匠说话:“照这样下去,泥炉能不能烧出来我不知晓,人是肯定要撑不住。” “在胡说些什么?” 谢家管事打断苗顺的话。 щщщ?an?c o 苗顺冷冷地看了一眼管事:“怎么?不让歇着,也不让说话吗?” 谢家管事被顶撞,脸上登时露出怒容,下意识地就要去摸腰间的鞭子,那苗顺却不退缩,仿佛就等着谢家管事的鞭子落下来。 周围的雇工也都停下手上的活计看向这边。 谢家管事咬紧牙,不得不将涌上来的怒火吞下去。他们还要靠着这些人烧窑,不能闹出事端来,否则他这个管事恐怕也要做不下去。 “没不让你们说,”管事道,“但不要说太多不相干的。” 苗顺却不在意:“这两日做出的泥炉已经入窑了,我们没耽误活计。” 说着他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色。 “今日也该收工了。” 听到“收工”两个字,雇工们脸上纷纷露出喜色。 谢家管事的脸却沉下来:“这一窑泥炉是烧上了,三日之后就要烧下一窑,耽搁了事,你们谁担着?” 雇工被吓得不敢说话,苗顺嗤笑一声道:“东家雇你们的时候,可说过让你们每日做这么久?这样算算,倒不如杨家瓷窑赚的多。” 话音落下,议论之声登时响起。 “说的有道理。” “好像……还真的是。” 苗顺继续道:“本朝刑统中写的清清楚楚,若是不让咱们歇着,咱们就能去衙署告状,莫要被他们吓着了。” 谢家管事眼见情势不好,就要示意几个下人围上前。 “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声音响起,众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谢七爷提着一只食盒走过来,在他身后是几个搬着箱子的小厮。 “七爷。” 谢家管事见到七爷颇为惊诧,没想到谢七爷会在这时候来陶窑,他正要上前说话,却被谢七爷伸手制止。 “知晓大家辛苦,我特意前来犒劳。”谢七爷说着向身后看去,几个小厮将箱子放在地上。 “大家应该都知晓,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我们谢家要与杨家争泥炉买卖。” 谢家管事脸色难看,有这样的话在前面,这些人就会更加有恃无恐。 可他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谢七爷满脸笑容:“杨家只有一个小瓷窑,如何能比得过我们谢家?提及大名府瓷窑,能想到的只有谢家。” “大家帮谢家做成了买卖,谢家也不会亏待大家,每次只要烧上一窑,谢家就会给每人五十文作为赏钱。” 谢家管事一怔,每人五十文,那是多少银钱?只这个陶窑就有几十个雇工,这个陶窑给了,其余陶窑听到消息,定然也要闹起来。 “七爷,”谢家管事忙上前阻拦,“这事您可与老太爷和二老爷商议了?” “商议什么?”谢七爷伸手将管事推开,“我爹不在家中,这里便是我来做主,谁不知晓谢氏瓷窑是我娘一手建的?” “就连瓷窑里的工匠,也是我娘选出来的。” “我虽是庶子,但谁人不知晓,我爹最看重我,将来必定会将谢家瓷窑交到我手中。” “你要弄清楚,是在吃谁的饭。” 说完这话,谢七爷向小厮挥手:“给大伙儿发赏钱。” 小厮将箱笼打开,雇工们眼睛发亮立即一拥而上。 管事看着得了银钱的雇工,脑子一阵阵发晕。 谢七爷看向苗顺:“你与我娘都是苗家村出来的,我就叫你一声阿叔,我特意带来了酒菜,阿叔与我去喝一杯如何?” 管事看着谢七爷和苗顺离开,再瞧瞧面前这场面,忙招呼小厮:“快,套车,我要回去禀告老太爷和二老爷。” 谢家管事不敢耽搁,一路冲回谢家。刚进院子,就遇到了从县衙回来的赵氏。 赵氏隔两日就会去一趟县衙,可每次都见不到老爷和章哥儿。送了那么多银钱,却连面都见不到。他们都听刘家的话开始烧泥炉了,刘家却好像将老爷的事忘记了,半点都不肯通融。 难不成真的要等到斗倒了谢玉琰,刘家才肯真正伸手帮忙? 赵氏只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了。 “大娘子。” 疾呼声传来,赵氏似是想起什么,不禁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觉得,家中又出了大事。 “大娘子,不好了,出事了。” 赵氏脚下发软,要不是儿媳许氏搀扶,她就要倒在地上。 “喊叫什么?”赵氏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斥责管事,“到底怎么了?” 管事这才道:“是七爷……七爷又惹事了。” 自从谢崇峻出了事,谢七安分许多,赵氏几乎快要将他忘记了,现在管事突然提及,她才想起还有这么个祸害。 赵氏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传出来:“他又做了什么?” 管事吞咽一口:“七爷拿了许多银钱去陶窑,赏给里面的雇工……还说以后每烧一窑都会赏一次银钱。” 赵氏的呼吸就是一滞。谢家最近花出去那么多银钱,好不容易支撑到陶窑开烧,谢七这般做,岂不是火上浇油? 可惜老爷不在家里,没人压制那畜生。 赵氏正满腔怒火。 “娘,”许氏挽着赵氏的手臂紧了紧,“爹不在家中,七弟又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不如让祖父出面……” 赵氏眼睛一亮,她也是糊涂了,平日里老爷碍着“苗氏”不能惩戒谢子绍,现在老爷不在家,若是老太爷出手……那些与苗氏有关的商贾,总不能因此生事。 这不就是解决那祸害的最好时机? 赵氏看向管事:“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禀告老太爷。” 管事回过神,立即向院子里跑去。 赵氏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变得狠厉。忍了那祸害许多年,总算要得偿所愿。就算不能将他打死,至少也能丢去庄子,每天让家仆看管,让他再难出门。祖父管教孙儿,看谁能质疑。 “走,”赵氏道,“咱们直接去老太爷院子。” 她趁着热乎再烧一把火。 157.第157章 胡说 “不肖子孙。” 谢老太爷一掌拍在桌子上,脸上更是写满了嫌弃:“我早就说过,那种粗鄙的妇人能生出什么好东西?那逆子就是不听,非要将她带回家中。” 谢老太爷之前就厌烦谢七的生母苗氏,现在心头怒气更盛。因为他将谢玉琰那笔账也算在了苗氏头上。 苗氏与谢玉琰一样,都是插手外院买卖的妇人。 谢家早有家规,家中任何女人不得过问买卖之事,但凡有妇人伸手,家中必乱。 谢崇峻却看上了苗氏的烧瓷手段。 “不过就是几个破瓷窑,就他当成宝,我们谢家没有瓷窑吗?不用那苗氏,我们谢氏的瓷器一样是大名府最好的。” “弄回一个苗氏,惹出多少麻烦?”谢老太爷冷笑一声,“直到现在,瓷窑上还有人觉得,这一切都是苗氏之功。” “无德之妇乱家,便是这个道理。” “一个妇人居然也想要插手这些?谢家能有今日之祸,那苗氏也脱不开干系。” 在谢老太爷心中,妇人插手外院的事就是不吉利,苗氏在世的时候天天跑去瓷窑,在他心中始终是根刺。 赵氏听得心中欢喜,老太爷骂的越厉害越好,虽然苗氏死了,但家中上下总会有人提及那妇人。 尤其是前些年,为了稳住瓷窑上的工匠,老爷装作宠爱谢七。 因此,家中里里外外多少人看她的笑话?她可是谢家抬回来的正妻啊? 多日的不满,如今被谢老太爷都发放在苗氏和谢玉琰两个女人身上,若非当着子孙的面,他谩骂的话会更加难听。 妇人,就是要相夫教子,为夫家添丁进口,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让她们在家里抬起头,那是男子没用。 谢老太爷道:“崇峻不在家中,这桩事便由我做主,一会儿他进门问清楚之后,明天一早就将人送走。” 赵氏故作姿态地问:“那……等老爷回来之后,要如何说?”她不清楚瓷窑那边如何,这么将谢七惩办了,会不会耽搁谢家的买卖。 谢老太爷看向赵氏:“那逆子无法无天,也是因为你教养不当,到如今这个地步,你还瞻前顾后,章哥儿就是有你这样的母亲,才会下了大狱,凭白断送了好前程。” 赵氏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就是来惩办谢七的,如何也被牵连?谢老太爷更是戳中了她的软肋。 她的章哥儿……只要想到多年的辛苦都付诸东流,她就一阵心疼。 谢崇海道:“爹先不要生气,一会儿仔细问问清楚,还不知晓……绍哥儿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 赵氏这才想起来,她竟然忘记了这一桩。 谢老太爷的目光看向赵氏,赵氏忙道:“没有……没有从账上支银钱。”自从谢七上次被罚后,她故意停了谢七的月例银子,就是等着谢七来求她。 赵氏是知晓谢七的,整日花天酒地,没有了银钱,定然比什么都难受。结果章哥儿和老爷先后出了事,她哪里还能想起谢七? 但是赵氏确定,账房绝不会私自给谢七银钱。 “会不会是将家中的物什卖了?”赵氏看向管事,“快去七爷屋里……还有其余屋中看看。” 赵氏能想到的就是谢七偷了东西。 谢崇海妻室听得这话,也急忙看向管事,管事轻轻摇摇头,示意七爷不曾来院子里。 “祸害。”谢老太爷又骂一句。 一会儿功夫,管事纷纷回来禀告:“没见少东西,几个库房也都好好的。” 那银钱是从何而来? 这疑问没有持续多久,管事就回禀道:“七爷回来了。” 谢老太爷立即道:“将那混账带来这里。” 谢家上下这般架势,又没有人在身边撑腰,赵氏觉得谢七进门的时候,定会满脸惊慌,却不成想,谢七还是平日的模样,嘴角上甚至挂了一抹笑容。 赵氏正看着碍眼,谢老太爷先忍不住呵斥:“畜生,还不跪下。” 谢七的笑容僵住,他看着谢老太爷:“祖父何故如此?孙儿哪里做错了吗?” 这回不用谢老太爷开口,赵氏抢着道:“谁让你去瓷窑给雇工发银钱?你可禀告了你祖父和二叔?” “银钱又是哪里来的?” 赵氏话音刚落,谢老太爷也道:“今日不说清楚,便清楚谢家家法,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不肖子孙。” 谢崇海也沉着脸:“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敢惹是生非?” “来人,”谢老太爷越看越生气,“将这逆子给我绑起来审。” 立即就有四个下人走进屋。 赵氏见到这一幕,心中的憋闷去了大半,她紧紧攥住帕子。这一刻她等了那么多年,直到将这小畜生养到这么大…… 赵氏想着看向谢七,谢七这次该知道害怕了,不止如此她还要让谢七明白,这些年所谓的父慈子孝都是假的。 老爷根本不喜欢这个庶子。 赵氏的思量忽然在这里一滞,她看到了谢七那平静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居然没有半点惧意。 “祖父就为了这么件小事,就要审孙儿?”谢七不急不忙地道,“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你们想知道什么,我说出来就是了……” 谢七话到这里,旁边的下人就要上前按住他肩膀。 谢七声音立即变得冰冷:“今日真的绑了我,我可就一个字都不会说了。” 谢家下人登时愣在那里,齐齐看向谢老太爷,向老太爷讨主意。 反正人就在屋子里,什么时候处置都一样,谢老太爷不欲浪费功夫,开口道:“那就说清楚,银钱是哪里来的。” 谢七深吸一口气,然后笑一声,一双眼睛直看向谢老太爷:“我爹给的。” 屋子里就是一静。 赵氏整个人愣在那里。 “你说什么?”谢崇海先回过神,“你爹何时给你的?” “那就不便与二叔说了,”谢七道,“这是我们房里的事,做那些买卖,没有拿族中银钱,所以给雇工多少银钱,我也不用告知族中。” “只要泥炉顺利烧出来,将我爹救下,多花些银钱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内情,我爹从牢中出来自然会与祖父和二叔说清楚。” 谢老太爷和谢崇海脑海中乱成一团,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节。 更难以接受这些的是赵氏,她大喊一声:“不可能,老爷怎么会给你银钱,交待你去做事?你在乱说。” 158.第158章 乱子 谢七规规矩矩向赵氏行了礼。 这是赵氏从来没见过的模样,一扫往常的不堪,目光也变得清澈起来。 “禀告母亲,”谢七爷道,“这些都是父亲安排的。平日里父亲待我如何,母亲应当看在眼中。” “父亲原本是想等着我成亲之后,再慢慢理清这些。” “一直没敢说,是担忧母亲心中不快。” 赵氏确实会不快,现在谢七就将这些一股脑甩在她脸上,赵氏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难受。 “还有……梅花馆那桩事,也是父亲让我替大哥担下的。大哥总是要科举的,身上不可有瑕疵。这些我都知晓,父亲提前与我说了清楚,我就答应了。” 赵氏头就是一晕。谢子章在梅花馆为了一个妓人与人大打出手,幸好当时谢七也在,老爷就趁着谢七喝醉,偷梁换柱,让章哥儿得以脱身。 说什么诬陷给谢七,其实谢七都知晓。 赵氏一颗心像是被人攥住,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谢老太爷眼皮一跳,立即记起来,他们赔了一百贯钱才算了事,原来罪魁祸首是谢子章而不是谢子绍。 一旁的田氏目光闪烁,虽说这事与整个谢家有关,但她现在却有种幸灾乐祸的心思。 从前老太爷总说谢家日后就要看谢子章,也只有谢子章能改换谢家门庭。 谢子章平日里看着似个读书人,原来就是这种货色。 怪不得这次与他人通奸被抓,原来他本性如此。 “你胡说。”赵氏伸手指着谢七,做最后的挣扎。 “我为何要骗母亲?”谢七爷道,“我撒谎又有何用?父亲回来岂不是就清楚了?再说我拿银钱给雇工,是为了能快些烧出刘家要的泥炉,若非为了父亲,我为何要这样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谢七的话让人无法辩驳。 就连谢老太爷都迟迟没有开口。 谢七爷道:“父亲是一定得救回来的,明年榷场不能少了父亲。我一个人去北边总归会有些不妥当。就算有姨娘从前相熟的商贾同路,可毕竟比不得父亲。这次的机会,我们谢家不能错过。” 谢七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赵氏想起了当年谢崇峻对苗姨娘的模样,那关切和爱护并不似有假。 好多次,她忍不住哭闹,却被谢崇峻厉言呵斥。她终于盼着苗姨娘死了,这噩梦才算结束。 现在想想……若不是她追得紧,谢崇峻又要掌控那些瓷窑,说不得苗姨娘的命就留下了。 谢子绍养到这么大,整日锦衣玉食,说什么留下是为了那些瓷窑,其实根本就是哄骗她的借口。 章哥儿在家读书,谢子绍却整日胡作非为,凭什么?到底谁才是嫡子? 赵氏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不懂瓷窑上的事,不敢插手外面的买卖,谢崇峻就这样骗她,私底下给谢子绍银钱。 是不是还想着,要将瓷窑给谢子绍? “父亲说,大哥将来是要做官的,家中的买卖就要交给我,”谢七爷道,“之所以没有禀告给祖父,是因为祖父素来不喜欢姨娘,我也受了牵累。” “等将来我将买卖做出些眉目,祖父也就更容易接受。” 屋子里再次陷入安静之中。 本来想好了要如何处置谢七,但那是从前的谢七。 谁能想到谢七会变成这般?谁也没见过谢七这副模样。 突如其来的变化,势必得不到妥善的处置。 屋子里的人各有思量。 谢老太爷还是忍不住道:“你在外做什么买卖?” “瓷窑,”谢七爷道,“我也不会别的,只想将这一件事做好。” 谢崇海试探着道:“你们买了新窑?” 谢七爷立即将目光挪开:“不算是。” 不算是,那就是。 不但买了新窑,而且瞒着谢氏所有人,这是怕将来出事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谢崇海的神情变得更加阴沉。 无论如何,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能惩办谢七。谢崇海这样想着,转头去看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自然明白儿子的意思,他的口气缓了缓:“再怎么样,你也不该私自做决定。” 谢七爷满脸担忧:“是孙儿的错,但……不能让他们那般松懈下去,天这么冷,我怕爹在牢中受不住。” 谢老太爷装模作样地道:“这不是你胡乱作为的借口,这两日你就在屋中闭门思过,不准再出家门。” 谢老太爷伸手将谢七打发出去。 等房门再次被关好。 赵氏先站起身:“爹,您可要为媳妇做主,老爷怎么能这般偏心?私底下给那庶子银钱。” “若非不是出了事,我们还被蒙在鼓里。” 谢崇海沉吟不语,谢子绍那副不成器的模样居然是装出来的,他们都被骗了。 一个孩子哪里来的如此心机? 只能是大哥教的。 不然怎么大哥前脚进了县衙大牢,谢子绍立即就露出了马脚。 谢崇海道:“如果绍哥儿说的是真的,那……确实是大哥做的不对。” “还能有假?”赵氏根本不怀疑,“从前我就奇怪,为何要那般护着他,现在都明白了。”什么做给外人看的,其实就是真心真意。 不止如此,还要将谢家买卖一并交给那庶子。 老爷是准备等章哥儿得了官身,再说出实情,到时候为了章哥儿她也不能闹起来,老爷真是好算计。 现在章哥儿眼见科举无望,倒被庶子踩在了头上。 赵氏几乎喘不过气,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谢老太爷一挥手:“你先回去歇着,等我们弄清楚情形再说。” 谢老太爷一向强硬,赵氏也不敢再哀求,只得让儿媳许氏搀扶着走出去。 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响动,赵氏整个人一颤,就像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冰水,她不禁紧咬牙关,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贱人的逆子承继家业。 就算是老爷的意思,她也不答应。 她能弄死那贱人,也能弄死这逆子。 她得想个法子,在老爷没有从大牢里出来之前,将那孽根彻底除去,等老爷知晓的时候,木已成舟,什么都来不及了。 …… 屋子里。 谢老太爷看向谢崇海:“你大哥何时有了这种心思?” 谢崇海茫然地摇头。 谢老太爷冷声道:“他竟然瞒着我做这些。” 不等谢崇海回应,谢老太爷道:“不知晓绍哥儿手里到底有多少银钱?” 谢崇海道:“看绍哥儿出手那般……恐怕不会少。而且,我怀疑家中瓷窑的大权,大哥暗地里也做了安排。” “大哥能快些出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若是……唉,只怕绍哥儿会弄出乱子。” 159.第159章 内乱 谢崇海说的事,谢老太爷自然担忧。 这是谢家的根本。 有银钱在手,许多事都有转圜余地,一旦家业没了,别说救出谢崇峻父子,整个谢氏一族都会断了生计。 “那要如何是好?”谢老太爷道,“设法打点一下,去见见你大哥,问问他到底在弄些什么?” 谢崇海道:“因为从我家矿场上抓到了西夏的奸细,所以……这桩案子在没有审结之前,谁也不得见扣押之人。” “儿子用了不少银钱,嫂嫂每日都去衙署等候,只想与大哥说几句话,却都没能如愿。” 说到这里,谢崇海目光闪烁:“而且,就算真的见了大哥,只怕也问不出什么。” 谢崇峻不可能说实情,尤其是现在。 “怎么?”谢老太爷瞪圆眼睛,“我们还会害他不成?” 谢崇海支支吾吾:“从前我觉得不会,可现在……” 谢老太爷登时沉默,如果没有异心,也就不会偷偷摸摸地做那些事。 “都让那妇人教坏了,”谢老太爷指的是谢七的生母苗氏,“整个谢氏一族都交到他手上,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谢崇海低声道:“可能是我们哪里没做好。” 谢老太爷这几个儿子,谢崇峻掌族中事,谢崇海、谢崇江会帮忙管着族中生意。谢崇江性子柔软就听两个哥哥吩咐做事,年前带着人四处走动送礼,昨日才回到大名府。 谢崇海则带着族人运送瓷器,跟着大哥出去谈买卖,也是在一旁迎来送往甚少被问到意见。 正是这般,谢崇峻花六千贯买地的时候,才没有知会任何人。 现在谢崇峻进了大牢,谢家的重担都落在谢崇海身上。 谢崇海才感觉到压力和……手握权柄的感觉。 “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那混账插手族中事,”谢老太爷道,“他想发号施令,除非我死了。” 谢崇海低声劝说:“父亲也别急,兴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严重。” 这话一说,已经将谢崇峻私底下与谢子绍做的那些事给坐实了。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去查,看看瓷窑里有多少人私底下听命于那混账。” 既然谢崇峻有这样的安排,也会在瓷窑里安插人手,现在要紧的是将那些人找出来,以防谢子绍来一个釜底抽薪。 谢崇海有些犹豫:“这样……总归没有经过大哥……我觉得还是等大哥回来,父亲再与大哥商议。” “我还没死呢!”谢老太爷瞪圆眼睛,“我让他掌管谢氏一族,没说让他将谢氏送给那逆子。” “这件事弄不好,就会动摇谢氏的根基。” 说完这话,谢老太爷道:“你也知晓,瓷窑里还有人念着苗氏那贱人,真的吃里扒外帮着逆子,会是什么结果?” “谢氏一族已经被他推到了悬崖边上,你不伸手救下,还想着依靠他?” “你放心,等你大哥出来,我会与他说,我就不信,他宁可要那逆子,不要我这个爹。” 谢崇海终于不再迟疑忙低头:“儿子明白了。” 谢老太爷挥挥手:“你去办吧,惩治多少人,不用知会我,族中也有我顶着。”在谢子绍和崇海之间,他闭着眼睛都会选择相信崇海。 谢氏也是不该有此大难,否则再晚些察觉,真就无法挽回了。 谢崇海又与谢老太爷商议一番,要如何下手。那些谢崇峻最信任的管事和工匠都要彻查,只要查出一人,就证明他们的方向没错。 片刻后,谢崇海从谢老太爷屋中出来。 提前离开的田氏就等在院子外,看到自家老爷忙上前。 “如何?爹肯让老爷插手族务?” 谢崇海点点头,随即嘴边露出一抹笑容。这些年他在大哥身边,格外地听话,背地里却也早就过够了那样的日子。 大哥心性并不如他,也没有他聪明,却能坐在主位上,掌控一切。 而他就算做的再好,也没机会上桌。 大哥他也就忍了,总不能还要给一个侄儿卑躬屈膝,那还只是个庶子。 幸好这些年他虽然没有话语权,但大哥最信任那些人他都清楚,就从那些人查起。 …… 谢七爷回到自己屋中,今天他这么一闹,谢老太爷和谢崇海必定会害怕,然后他们就会四处查人查账。 谢崇峻手下那些人手脚不干净,突然发现谢崇海来查,哪有不惊慌的道理? 他就是让整个谢氏人心惶惶。 谢七爷笑起来。别人还没出手,谢家自己就开始人人自危。 还怕到时候不出事? 谢七爷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胸口都舒畅起来。 片刻之后,他的目光更加坚定。 他娘经历过的那些,他得让谢家都受过一遍,不然……枉为人子。 从前他孤掌难鸣,现在……可有他十妹妹帮忙。以他十妹妹的厉害,哪有什么事做不成? 这几天他不出门,等再走出去的时候,谢家可就要开始变天了。 …… 刘知府府上。 刘二娘和贾四娘坐在一起说话,管事过来禀告道:“谢家那边使人送信了,两日后第一窑泥炉就烧好了。” 贾四娘听着面露惊诧:“这么快?” 在大名府突然热起来的泥炉,这么容易就被刘家握在了手里,而且刘家上下只有二娘过问了这桩事。 贾四娘满心羡慕,这大名府,谁都没法跟刘家争锋。二娘不过看中了一只泥炉,现在这桩买卖都得任她磋磨。 “还要再等两日?”刘二娘不满地道,“到底做不了什么大事。” 管事妈妈道:“买下陶窑,还要烧制,是要费些功夫。” “是啊,”贾四娘道,“泥炉总要做出来才行。” 刘二娘却不以为然:“他就不会先将杨家瓷窑弄到手?真是教也教不会。”拿着朝廷给的文书,足够能想法子让杨家和谢玉琰无路可走。却选了一个老实又笨拙的法子,老老实实地做起了泥炉。 所以说,小商贾永远都是小商贾。 她见过父亲一句话,就让人丢下所有家财,辞官离开大名府。 不但如此,那人还要跪地向父亲磕头。 相比之下,她的手段委实不够看。 还有那谢大娘子……就这么败了,当真是没意思。 160.第160章 登门 刘二娘端起茶来喝。 在她心里,谢大娘子和杨家自然是败落的越快越好。 她并不在意谢大娘子,但谢大娘子手中的泥炉和小报却是她都想要的。 一个商贾手里攥着这样的东西,只会引来灾祸。 再说,谢大娘子凭什么? 一个被掠卖来的女子,若是在高门大户,早该一死了之。哪里来的脸面还操持中馈,染手小报那样的东西。 想到这里,刘二娘皱起眉头。她让人打听了,“大名府小报”几个字是童子虚让人帮忙写的。 请的人是谁?别人不知晓,她却已经猜到…… 那个人极有可能是王晏。 童子虚也是个拎不清的,仗着和王晏有些交情,竟然求他做这种事。却没有仔细想想,这种东西弄不好了,可是要丢了王氏颜面。 他童子虚有几条命,够赔给王氏的? 她恨不得将大名府散出去的小报都收回来,让那书局交出刻板。 可她却也没有立场这般做。 贸然出手,反而弄巧成拙。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谢玉琰不敢再印小报,然后她再旁敲侧击提醒一下童子虚。若是还想要继续办小报,就写些好文章,将来在王氏面前也能交待过去。 她可是清楚王氏一族的事,有个王氏的女子嫁人不到一个月,夫婿急病过世,她便跟着殉了夫,因此还得了朝廷的旌表。 可见王氏一族的礼数。 王晏岂能跟一个寡妇有所牵连? 她帮着王家处置了此事,不求王氏会感谢她,但总归能借此拉近两家的距离。 “二姐姐,你在想什么?”贾四娘道。 “没想什么,”刘二娘故作姿态,端起茶吹了吹,然后啜了一口,“瞧着你喜欢那泥炉,就搬去你屋中用吧!” 贾四娘一脸欢喜:“二姐姐不用?” “两日之后,谢家就会送新的来,”刘二娘垂下眼睛,“不过就是个粗劣的小东西,用几次就没了意思。” 贾四娘听得这话,笑得合不拢嘴。 泥炉太不好买,她以为两天之后才能拿到一个,没想到今晚就能搬回屋中,有了这东西她明日也不用出屋了。 贾四娘带着泥炉离开,刘二娘不禁嗤笑一声,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这么想着,她再次打开匣子,将里面的小报拿出来看。 那些东西算什么?真正值得反复琢磨的,是这几个字。 …… 谢玉琰这两日过的尤为轻松。 杨家女眷都聚在祖宅里做吃食,各种各样的面条晒在院子里,还有蒸的米糕、泡酒做豆腐。 张氏给孩子们做了胶牙饧,然后还用木签裹了大大的一个塞进她手中。 谢玉琰前世见过这些,却没吃过。 现在…… 她往身边看去,杨氏的娃娃们都蹲在那里,手中拿着与她一模一样的东西。 两根竹签在手中扭一扭,然后被娃娃们塞进嘴中。 娃娃们“啧啧”地舔出声,唯有她拿着没动,可能发现她与大家不同,一双双眼睛就都盯在她手上。 不得已,谢玉琰也学着他们扭一扭,然后再张开嘴…… 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甜,仔细尝尝,反而意外的好吃。 几个孩子见状笑起来,露出了嘴巴里的豁牙。 “可不能吃那么多,”张氏嘱咐着孩子们,然后看向她,“你也是,会坏了牙。” 谢玉琰不禁觉得好笑,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提醒这些。 “明日一早我还要出门,”谢玉琰晚上时告诉张氏和杨钦,“早些歇着吧!” 杨钦有些跃跃欲试,张氏露出几分紧张的神情。 谢玉琰一如往常般平静,抱起了溜达过来的狸奴,向内室里走去。 明天谢家的泥炉就烧好了,她怎么也得去凑凑热闹。 …… 谢崇海天刚亮就起身,吃了一碗面条,就往陶窑上去。 坐在马车上,谢崇海揉了揉眉心,连着查了两日的账目,还真让他发现了许多端倪。光是每年购置的瓷土就有很大出入。 瓷土便宜的时候买的少,贵的时候反而进的多,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崇海怀疑这里面几百上千贯银钱,都被大哥拿出来给了谢七。 马车停下来,谢崇海立即走出车厢,陶窑的管事已经迎出来。 “怎么样?”谢崇海问道。 管事满脸笑容:“刚从窑里拿出来,我瞧着都很好,等一会儿要让工匠验一验,若是没问题,就能送去铺子了。” 哪里还用送去铺子?选出品相好一些的,直接都拉去刘家。 刘家自己用,剩下的赏赐给下人,反正有这一窑,他们就算交差了。 谢崇海向里面走去。 管事这两日一直提心吊胆,就怕火一熄,拿出来的泥炉都是坏的,幸好只有十几个不能用。 其余的不过就是些不起眼的小瑕疵。 反正这种泥炉,不似瓷器那般精贵,这点问题委实算不得什么。 “刚摆在这里,您看看。”管事献宝似的,指着屋中的泥炉。 管事话音刚落,就看到苗顺几个人走过来,这些人准备再仔细查验一番,管事皱起眉头向他们使眼色。 这种时候,就别来凑热闹。 “二老爷,”苗顺却没有理会管事,“我们来看泥炉。” 泥炉是几个工匠送进窑中烧的,到底有没有烧好,他们要查了才知晓,方才看了几只变形的泥炉,他们都怀疑窑中的火候不太对。 谢崇海目光落在苗顺身上,然后皱起眉头,前几日就是苗顺带头生事,这是又要做什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谢崇海正要说话,就看到管事跑过来道。 “二老爷,杨家那位谢大娘子来了。” 谢崇海听得这话不禁一怔,谢玉琰来做什么?八成是来打听消息…… “与她说,”谢崇海道,“我今日忙碌,顾不得待客,让她另寻时间,递帖子去谢家。” 管事抿了抿嘴唇:“老爷,谢大娘子不是来见您的。” 说着顿了顿,声音也小了些:“她来看我们烧制的泥炉。” 谢崇海看向管事:“你说什么?” 管事只得接着道:“她还带了县衙的人一同前来,说是……说是要帮我们验货。” 谢崇海片刻后冷笑一声:“我就没听说过一个外人,跑到这里对我家的陶窑指手画脚。” 管事道:“我也这样说,自有二老爷做主,可那谢大娘子说……” 管事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烧制泥炉的法子是我教的,泥炉烧得好不好,自然要我来辨别。” 161.第161章 查验 谢崇海若是平日听得这话,必定要沉下脸,让人将那妇人撵出去。 陶窑这种地方也是妇人能插手的? 只是他一转头瞧见了一身官服的县丞,然后眼睛又是一瞥,发现了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 谢崇海只得堪堪收敛神情,上前向县丞行礼。 大名府县丞公务繁忙,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过问这桩事? 其实连县丞都没想到会有这一遭。 方才他正在衙署忙碌,就听差役禀告:“宝德寺的主持来了。” 这位智远大师最近名声正旺,县丞不能不理会。 再说智远来县衙为的是寺前施粥之事。这本就是善举,不过他也知晓主持必有所求……不过,无非就是希望衙署调配些米粮,让粥熬得更多更稠。 这种事应付起来不难,朝廷给不起,他也能请城中大户捐一些,总能应对。不过当发现智远身边还跟着谢大娘子时,县丞脑子里“嗡”地一声,莫名其妙脑子里出现了两个字“完了”,事情开始变得不简单起来。 果然,谢大娘子提出了与智远主持一同去看谢家烧制的泥炉。 县丞一边紧张,一边又松口气。 紧张的自然是今日定然有事发生,松一口气……则是因为他早就料到会如此。 自从谢大娘子将泥炉的做法交给衙署之后,他就心中难安。 按理说,上面做了决定,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做好,就算出了差错,也找不到他头上,再说谢大娘子应承的也痛快,好似没有任何不情愿。 可他就是觉得这事没完。 上次在三河村石炭矿,谢大娘子也是这般好说话,可是后来……他的人在三河村挖了好几天土不说,突然局面逆转,告发之人谢崇峻突然就变成了诬陷,盐铁司的人突然围了三河村,谢崇峻催着衙署挖开石炭矿井,是为了埋谢大娘子,谁知道反而埋了他自己。 他若是收了谢崇峻银钱,那次就会一并下狱。 自己挖坑埋自己的事,他不愿意经历。 正是有了前车之鉴,他才会如此忐忑。 现在好了,一切有了着落,他也就不用再日夜惦记着。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县丞想到这里不禁一怔,谢大娘子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他觉得如此可怕?这没有道理,也不合规矩。 但有些事,就是如此,非人力所能为。 县丞将宝德寺主持指给谢崇海认识。 智远大和尚上前行佛礼,他其实……他下山是拿施粥米粮的,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了这里。 严随倒是一点都不慌,这一会儿眼睛将能看到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大致算计了一下,他们这边没啥危险。 “听说你们烧出了泥炉,”县丞先道,“我们过来看看……也好让大师安心。” 谢崇海面色微沉,有了县丞这话,他就不好再阻拦。 “第一窑如何?”县丞接着道,“可顺利?” 谢崇海忙回话:“难免有几只烧制不好,但余下的都还不错,我们谢家烧瓷窑多年,窑上的工匠都是大名府最好的,而且泥炉并不难,毕竟从前就有类似的物件儿,只不过是用来烧木炭而非佛炭,只要稍加改动,” 言下之意,大名府论烧瓷还没有谁能质疑谢家。 这话说的极有道理。县丞点点头,看向谢玉琰。 谢玉琰看向谢崇海:“谢家此次烧窑用的是什么?” 谢崇海皱眉:“石炭。” 这不是明知故问?若非用石炭烧窑,他们怎么会大动干戈地重砌新窑。 谢玉琰接着道:“那谢家从前用什么烧窑?” “自然是木柴……”谢崇海话刚说出来,就知晓自己犯了错,可是想收回去已经晚了。 谢玉琰淡淡地道:“谢老爷想起来了?” “大名府第一个用石炭窑的,是杨氏瓷窑,而不是你谢家。” 谢崇海面上一紧,自知落了下风,立即道:“不管是用木柴还是石炭,对于工匠都是小事。” “这话谢老爷说了不算。” 淡淡的声音传来,谢崇海有一种就此低头伏小的错觉。 “那谁说了算?谢大娘子吗?”谢崇海挥散心底的念头扬声道,“我家的陶窑,自有工匠查验这些,不劳谢大娘子费心。” “这由不得谢老爷做主。”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于妈妈立即拿出文书展开。。 谢玉琰道:“做陶窑的法子是我交给衙署的,为的是烧制出更多的泥炉,若是泥炉做的不好,卖出去之后,出了问题,岂非要怪在我头上?” “再说,”谢玉琰接着道,“我交出泥炉的法子,为的是百姓能早些买到合适的炉灶,度过冬日,衙署也是这样的安排,才会张贴告示。” “然,许多事,本意是好的,但难免有人怀了别的心思。” 听到这话,谢崇海脸色一变,谢玉琰说的“别人”分明就是在说他。他总算明白为何大哥如此愤恨这个妇人。 “谢老爷不答应?”谢玉琰淡淡地道,“既然谢家这般有信心能烧好泥炉,何必与我要泥炉的做法?” 谢崇海道:“这是我家的陶窑,其中有许多事不能向旁人透露。”一时之间他想不到更好的借口阻拦,但他知道,一定不能让谢玉琰去看泥炉。 只要开了一个口子,必定会引来祸患。 谢玉琰不由地一笑:“与我要泥炉做法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说完这话,谢玉琰也不去看谢崇海,反而看县丞。 “大人,”谢玉琰道,“咱们文书上写的难道都不作数了?我可是有言在先,不管是佛炭还是泥炉,都要照我说的去做。” “谢家才烧头一窑就反悔,敢问大人,该如何处置?” 县丞额头上登时冒出冷汗,谢大娘子那微深的目光,仿佛是在说四个字:官商勾结。 “既然你说泥炉都烧好了,”县丞看向谢崇海,“让谢大娘子看看又何妨?” 不等谢崇海说话,县丞挥挥袖子:“泥炉在哪里?带我们一同过去。”不过就是个女眷而已,谢家竟然吓成这般,也当真是没用。 谢玉琰却没有动:“我不懂陶窑。” 县丞一怔,不知谢玉琰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杨家窑烧出的东西,另有法子查验,”谢玉琰道,“谢老爷可敢一试?” 162.第162章 砸了 杨家瓷窑为何烧制泥炉那么慢?因为烧出的泥炉总要反复查验。 尤其是从柴窑改成石炭窑,每个火序都与之前有很大差别。 杨明德那时候整夜在窑上熬着,亲自控火,用耳朵去听烧结的时间,用鼻子去闻窑里的陶香。 亲自封火、密封孔洞,守着陶窑,抓住时机为陶窑透气、调火。 这就是杨家传下来的手艺。 杨明德之所以看着木讷,正是因为他将所有的精神都用在这上面。 所以杨家瓷窑被封之后,他才会觉得无所事事。 他整个人都是与那口窑连在一起的。 火一烧,他就有了精神。 泥炉出窑之后,杨明德还要亲自查验所有的泥炉。所有从杨家瓷窑拉走的泥炉,杨明德都仔细看过。 这般做法,一直持续到谢崇峻被抓。 谢崇峻入了大牢,谢玉琰在外另请了三位工匠过来帮忙。 “这几个工匠查验的工匠,不参与烧陶,所以烧出的泥炉好坏,他们也不会偏私。当然也可能有人会买通他们。” 谢玉琰说着她的规矩:“但那么做恐怕得不偿失。” 县丞听着讶异:“为何?” 谢玉琰道:“那几位都是极有名声的老工匠,我给他们银钱查验瓷器,他们也要维护自己的声望。” 年纪大了,声望比一时的银钱要重要得多。 说到声望,智远和尚抬起头,这个他熟悉,谢施主就是这样与他说的。他的宝德寺需要声望,那些老工匠自然也需要。 工匠们为了自家的名声和手艺可以与人拼命。 谢玉琰道:“再说,谁会贿赂他们说假话?除非陶窑的匠人、账房、管事一同合谋偷工减料,贪墨东家银钱,要么就是东家自欺欺人。” “真的如此,这买卖也就做到头了。” 县丞点了点头。 “但若是能做好……”谢玉琰微微一顿。 智远和尚捻动佛珠开始念经,不听不听,他不能听,谢施主又开始骗人了。 垂下眼睛的那一刻,他瞄到旁边的严随,严随一双眼睛发亮,耳朵都要竖起来了,恨不得蹲在谢施主面前,将谢施主说的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智远和尚想要将小徒弟拉扯过来,可惜……他的佛法不够精深,比不过谢施主嘴里那些“道理”。 “将来还能做得更多,不止为他自己赢得名声,为大名府瓷器扬名,日后凭借这些还能帮一些新建的瓷窑烧出合格的瓷器。” “大名府瓷窑不少,但谁又能说,清楚所有瓷窑的情形?” “瓷窑大名府早就有了,我也不会插手这些,”谢玉琰道,“但大名府泥炉才刚刚做起来,又是从我这里开始,既然想到了,何不立即着手做周全?” 县丞听到“大名府泥炉”,心里就格外舒坦。 不是杨氏泥炉,也不是谢氏泥炉,而是大名府泥炉,听听……这都能写到考绩上了。 “我刚刚交出泥炉的做法,想要查验泥炉,都万分艰难,将来泥炉走出大名府,还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模样。” “泥炉与寻常瓷器还不同,炉身陶化不好,火大干裂,日后用来烧佛炭时,都可能被烧坏酿成大祸。” “这不是我本意,更不是智远大师想看到的结果。” 被点名的智远大师,下意识停止念经,说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谢崇海悄悄瞪了一眼那装模作样的和尚,那和尚从进来之后,一直配合谢玉琰,看似一句话都没说,却在关键时刻不停地捻动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一直在为谢玉琰添柴加火。 什么得道高僧悲悯百姓,分明就是恶僧为虎作伥。 谢崇海刚想到这里,就瞧见三个年纪不小的老翁被请过来。 见到这三人,谢家陶窑上的工匠不禁神情动容。 就像谢大娘子说的那样,这三人德高望重,大名府有不少三人的徒子徒孙,眼下这里就有二人学过他们的手艺。 县丞上前询问三人情形,得知三人烧窑已有几十年光景,不禁连连点头,又证实杨家瓷窑出的泥炉现在都由他们查验。 既然杨家就这样做。 县丞看向谢崇海:“这三位工匠你可信得过?” 事到如今,谁也无法阻拦。 谢崇海只得看向管事:“带着三位工匠去看泥炉。” 三个工匠却没有急着前行,领头的发须花白的老翁看向县丞:“是否杨家那边如何查验,这边就如何做?” 县丞点头:“理当如此。” 三个工匠这才抬脚向内走去。 县丞不是个好事的人,不过谢大娘子一番话委实说到了他心里,于是他背着手:“不如我们也去瞧一瞧?” 说着还看向智远和尚,智远只得继续捻动佛珠,以示应承。 只不过,向前走路的时候,智远不慎踩到了自己的鞋底…… 要不是有香客捐了僧衣和鞋袜,他换掉了从前的旧鞋,这一下肯定要将自己的鞋底踩下来。 智远和尚不禁暗地里叹口气。这一趟不该来啊! 谢崇海看向身边的工匠,正要询问他们,那些泥炉到底如何,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就是碎瓷声响。 谢崇海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存放泥炉的屋子里再次发出响动,紧接着管事喊到:“几位……这可砸不得啊。” 谢崇海头皮一紧,立即快走几步冲过去。 县丞站在门口,惊诧地看着这一切。 三个工匠,其中一个拿起只泥炉,仔细看了看然后道:“里面全是裂纹,你们没有看到吗?难不成眼神还不如我一个老人家?” 另外两人也过来瞧,确定是裂纹没错。 拿着泥炉的人立即松开手。 泥炉落地应声而碎。 三人对谢家管事惊呼声置若罔闻,反而道:“听听这声音就不对,最后调窑的时候出了差错。” “若是如此,这一窑都没用了。” 另一个人道:“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一个个地看吧!” “这个也不行。” 两人才说完话,另一只泥炉就被塞过来。 谢家管事忙伸手去拦。 “已经砸了三只泥炉,不能再砸了。” 头发花白的匠人瞪圆了眼睛:“这种东西不砸,你要卖给谁?” 163.第163章 交不交 又是一只泥炉落在地上。 管事伸手阻拦,却不敢去拉扯那三个老匠人。 县丞在这里,他们若是动武岂非仗势欺人?再说,方才是他们答应让匠人查验的。 “二老爷。”管事只得向赶过来的谢崇海求助。 那些泥炉一只至少卖六百文。 这么砸下去可怎么得了? 再说,他们也没法向刘家交差。 铺子都开好了,就等着泥炉拉过去,若是今天不见泥炉,那就真的让人看了笑话。 他们谢家丢不起这个人。 “这泥炉哪里有问题?”谢崇海强压着怒火,装作心平气和地询问几个老匠人。 这三位老匠人,如同族中三老,站在那里目光坚定,脸上神情不容置疑,尤其是扫向那些年轻匠人时,目光灼灼,压得那些人不敢说话。 魏老先开口道:“先不说你们这大圈底儿,没有烧到的地方太多,毕竟你这做的是寻常的泥炉,不用在这上面计较。” “但是内层这些细纹,你们瞧不见吗?别以为一只泥炉上面只有几条,等到放进去佛炭烧起来会如何?” “卖出去一月两月没事,然后呢?依着谢大娘子的规矩,就算比这好一些的泥炉,也一样要砸。” 说着魏老又拿起一只摔在地上。 县丞看着那满地的碎片,也愣在那里,不由地转头去看谢玉琰。 谢玉琰道:“杨氏瓷窑,查验之后能用的泥炉必须在八成以上,高、低都有奖惩,每日砸掉的泥炉也会留下陶片,以供日后查看。” 谢崇海冷哼一声:“杨家泥炉到底如何查,谁又清楚?全凭谢大娘子一张嘴。便是这里的老匠人,也是听谢大娘子的话行事。” 谢玉琰看向谢崇海:“谢老爷若是不信,可以去杨氏瓷窑一观,看看杨氏烧出的泥炉是个什么模样,可有你们泥炉上的细纹?” “可以看,”魏老道,“这一窑,只有离火近的五只泥炉烧制的不好,已被我们砸碎,碎瓷尚在,便是那碎瓷,也比你们这里烧制的要好得多。” “你看看这个,”另一个姚老道,“这里就是介火时,孔洞开大了。你们砌的石炭窑八成也有问题。” 谢崇海心脏一阵乱跳,一双眼睛冒出火来,恨不得直接将这几个老骨头推进窑里烧了。 泥炉分明都能用,他们却抓住一点点瑕疵不肯放。 “我不用去,”谢崇海道,“你们有备而来,自然将杨氏瓷窑打点妥当。” “既然谢老爷觉得不公平,”谢玉琰看向县丞,“不如我们两个陶窑,每次都将烧出的泥炉放在一处查验。” “无论是谁家的泥炉,只要烧的不好,一律砸碎,然后才能送入铺子去卖。不过每日有多少泥炉烧坏,都要张贴在自家铺子门口,以告众人。” “若觉不公平,”谢玉琰看向县丞,“此事本就是衙署牵头,干脆我们便报请市令司,由本府市巡来作证。” 县丞心中一凛。 县衙出面向谢大娘子要做泥炉的法子,现在谢大娘子又将县衙拖出来……他就没法张口拒绝。 简直就是手上沾了黄泥巴,怎么也甩不掉了。 谢大娘子让他们真真切切地知晓,白来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谢崇海攥紧拳头,骨节跟着“咯咯”作响,这个局从谢玉琰将做法拿出来开始就设下了,注定谢家讨不得好处。 思量再三,谢崇海深吸口气,让情绪稍稍平稳一些:“这是我们谢家烧出的第一窑,谢大娘子拿着自家烧了多次的泥炉,来与我们比未免强人所难。” 谢玉琰道:“我也另买了两个陶窑,谢老爷猜猜为何我的那两处陶窑,还没有开始烧制泥炉?” “谢老爷急匆匆地将泥炉烧出来,拿去铺子卖,为的是什么?” 还能为什么? 谢崇海觉得可笑,但他不会轻易说话,眼前这谢玉琰委实不好招惹,稍不留神就会被她抓住把柄。 “为的买卖?”谢玉琰说到这里目光一沉,“如果是为了这个,我觉得谢家不应该从衙署接下这泥炉来做。” 谢崇海冷冷地盯着谢玉琰:“你这是强词夺理,难不成你杨家卖泥炉不要银钱?” “银钱自然是要的,”谢玉琰道,“但我却没有一心谋利,至少不是利字当头。” 谢玉琰说到这里目光一盛,视线缓缓从众人脸上掠过,在这样的目光下,就连县丞居然也下意识地垂下眼睛。 “我若为的是买卖,就该将烧制泥炉的法子紧握在手心里。” “我若为的是买卖,就不会定下雇工一日至少要给一百文的工钱。” “自然也不会与智远大师约定,谋利不得超过三成。” “真是为了买卖,为了银钱,今日我就不用站在这里,与谢老爷费这么多言语。” “大名府也该只有杨氏瓷窑才能烧制这泥炉。” 说完这些,谢玉琰紧盯着谢崇海:“敢问谢老爷,换成是你谢家,你可愿意将烧制泥炉的方法拿出来?” 谢崇海被那目光盯的脊背生寒,但他知晓这时候不能退缩。于是鼓足力气:“自然会。” 谢玉琰听到这话,忽然笑了。 不过看在谢崇海眼中,那笑容却似一把利刃,径直从他眼睛中刺入。 谢玉琰就怕谢崇海不敢应承。 “好,”谢玉琰道,“那谢老爷就拿出来吧!” 谢崇海皱起眉头,下意识地道:“什么?”谢玉琰傻了不成?烧制泥炉的法子她已经送到衙署,让他交什么? 谢玉琰道:“谢氏烧制瓷器的法子。” 谢崇海怔愣半晌,反复回想谢玉琰说的话,终于……他听明白了。谢玉琰让他将谢家瓷窑烧制瓷器的方法拿出来。 “你……真是疯了,”谢崇海道,“谢氏有大名府最大的瓷窑,全族上下烧制瓷器……你竟然让我们将……” “有什么不对?”谢玉琰道,“杨氏瓷窑仅烧制泥炉,杨氏一族上下,也靠瓷窑过活,我这泥炉难不成不是好买卖?” “若非好买卖,谢家这么着急买下那么多陶窑做什么?” 说完这些,谢玉琰面上一肃:“谢老爷,你是拿还是不拿?” 164.第164章 挖墙脚 无论谢玉琰怎么说,谢崇海都不可能将谢氏瓷窑的技艺拿出来。 这是谢家最重要的东西,怎能让外人知晓? 实际上,谢玉琰的确将赚银钱的佛炭和泥炉做法给了县衙。 可如果不是谢家请了刘家逼迫,谢玉琰如何肯这般做?但谢崇海不能将这个拿出来说,他就算昏了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牵扯刘家。 十几双眼睛落在他身上,谢崇海却说不出话。 这一刻,他不止是愤怒,他还有种被谢玉琰牢牢压制住的感觉。 从气势、心胸、肚量上他都矮了一头。 谢崇海有种感觉,今天丢的面子,这辈子可能都拿不回来,除非彻底将谢玉琰打压。 “不能拿。” 无论是制胎技艺、配釉技艺、开片技艺,一个都不能透露。 谢崇海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屋子里安静片刻,谢玉琰仿佛放过了他,没有再在这上面纠缠而是道:“继续查验。” 然后……这里的所有人都只能听从谢玉琰的安排。 碎瓷的声响不断传来。 架子上的泥炉越来越少,地上遍布碎瓷。赵家陶窑的工匠全都低下了头。 泥炉到底好不好,他们一听就知晓。所有的问题都被三个老工匠指出来。 “不行。” “砸……” 屋子里还有这样的话语声。 谢崇海觉得那些泥炉不是丢在地上,而是砸在他身上,将他越砸越矮,半个身子都埋到了土中。 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最后几只泥炉。 哪怕有一只没问题,那也能堵住谢玉琰的嘴,至少没有颜面尽失。 然而…… 三个老东西像是砸顺了手,只是看了一眼就往地上摔去。 最后一只碎了。 “没有一只能用,”魏老工匠道,“可见是你们的石炭窑有问题,如果不能将这个解决,再烧也是无用。” 石炭窑…… 谢崇海咬牙道:“我们没有砌石炭窑的法子,谢大娘子不曾告知。” 县丞此时此刻脑海中一亮,对啊,他怎么连这桩事忘记了。应该说,他没放在心上,烧木柴还是烧石炭有那么大的差别? 不都是烧火? 县丞不懂,但工匠们都知晓,八个阶段的火序是陶窑成败的关键,将木柴换成了石炭,很难掌控火候。 “那我要不要教你如何筛陶土、和陶泥?” 清越的声音传来。 旁边的严随一不留神笑出声。 真是太好笑了,难道真的要人手把手教这些? 笑归笑,严随也知晓自己闯了祸,好在……这祸不大,他只要用手紧紧捂住嘴,装作弱小可怜的模样,谁也不会怪罪。 谢崇海的确没功夫理睬严随,他只觉得一股气直冲上脑,头发仿佛都根根竖立……谢玉琰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他。 “谢老爷不要的话,”谢玉琰道,“那我也就不教了,毕竟我与谢家没有任何干系。” 说完这些,谢玉琰接着道:“谢老爷何时在烧窑?别忘记使人知会一声。” 言下之意,下次谢玉琰还会带三个老东西前来。 谢玉琰说着看向县丞和智远和尚:“大人和主持可还有话要吩咐?” 县丞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泥炉不好烧,你们要多花些心思。莫要丢了大名府泥炉的名声。” 走这一遭,最大的收获自然就是“大名府泥炉”,至于其余的话碍着刘家,县丞也不好多说。 县丞不再说话,众人的目光又都落在智远和尚身上。 智远和尚这一刻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出家人,否则,他真不知要说什么。 “阿弥陀佛。” 唱一句佛号,佛祖又救他一回。 智远不好说,谢玉琰却能替他开口:“大师此次下山,是要为施粥筹备米粮,我们卖佛炭和泥炉的商贾自然首当其冲。” “我捐二百担粮食,”谢玉琰说着看向谢崇海,“我们都是受了宝德寺恩惠的人,想必谢老爷也不会少了。” 谢玉琰看向身边的严随,严随立即回过神快步走上前,奉上手中的功德本,顺便递出一本手抄的佛经,算是回报。 “施主别忘记,初二一早来寺中,我们就会为施主一家留粥。” 漂亮话说了,至于留不留……严随才不管这些。 初二宝德寺撞钟、施粥逛市集。 那市集就是谢大娘子和永安坊的人一同筹备的。所以捐粮食,得利的也是谢玉琰。 但现在谢崇海不能拒绝,他整个人已经被谢玉琰架了起来。 严随舔了舔笔尖,蘸了蘸快要干涸的墨,然后将笔递给了谢崇海。看着谢崇海写上四百担粮食的时候,满心欢喜。整个宝德寺一年也不见能被捐这些米粮,谢大娘子说的没错,只要师父下山,粮食就有了。 严随只有一桩事留了点遗憾……没能亲手砸泥炉。 啧啧,这一趟,谢家真是损失太多,连严随都替他们心疼。 泥炉没了,面子没了,粮食也没了。 谢玉琰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在看院中的雇工,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谢玉琰停下脚步,走在她身边的县丞不禁也跟着站住。 “大人,”谢玉琰道,“我还有几句话……” 居然不是问他的意思,而只是知会他。 县丞暗地里叹口气,知晓接下来的话,肯定与他无关,他不过就是个幌子。 “新砌的石炭窑本就要试许多次,才能烧出好的泥炉。”谢玉琰道,“所以,烧坏一窑泥炉,与工匠无关。” “第一窑就烧这些,本就是东家决策错了。” “让工匠承受这些罪责,未免不公。” “若是谁因此丢了活计,可以来杨氏瓷窑找我,合乎我们招雇工的要求,就可在杨氏瓷窑做活儿。” 谢崇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玉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 当着他的面,明着抢夺工匠。他真的寻工匠的麻烦,将今日的损失怪在他们身上,就定会有人去投奔谢玉琰。 谢崇海感觉到了焦躁。 这层出不穷的手段,谁能接得住? “大家应该知晓杨氏瓷窑的工钱,每人每日一百文,提供一顿饱饭,每旬休一日,工钱照发。若是远走在外,每日多补二十文,包餐食两顿。” 严随仔细听着,谢大娘子的心可真黑,当着东家的面撬墙角。 不过……他好喜欢。 165.第165章 深渊 第165章 深渊 谢家陶窑的雇工听到谢大娘子的话,脸上不敢有任何表露,心底里却都欢喜。 苗顺与陶窑里的雇工站在一起,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一开始是看戏,然后看得自己发懵。 等回过神的时候,不禁暗自叹息,怪不得谢大娘子没让他们现在就投奔过去,他们与谢家闹翻离开,哪里比得上谢大娘子众目睽睽之下说这番话? 不用偷偷摸摸的做这些,一切都被摆在了明面上。 别看雇工们一片安静,正因为这样,才更加可怕,毕竟有了心思才会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看出来。 谢玉琰说完这些,看向还愣在那里的县丞。 “大人,咱们去杨氏看一看吧。” 县丞这才喘口气,然后道:“走,走吧!”他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脑海中一直在想,他没做错事吧?如果他没犯错,将来谢家赔钱了,至少不会找他来算账。 这一出大戏,他都看傻了,不过这还都是表面上的,谁知道谢大娘子那些话里还有没有藏点别的? 但是一时之间他是猜不透,他也不能去猜。 县丞正要招呼智远主持一同走,却瞧见了主持大师的背影。 大师走得可真快。 或许是急着去拿米粮,毕竟赈济是大事。 一行人离开了陶窑,谢崇海转身走回来。 雇工依旧站在院子中,但……就像是死了一样,全都一言不发。 谢崇海冷笑一声:“你们以为那妇人说的是真的?她不过就是利用你们来打压谢家罢了。” 雇工中,有人忙道:“东家放心,我们不信。” “对,我们不信。” 稀稀拉拉的声音跟着响起。 “他们就是来捣乱的。” “辛辛苦苦烧出来的陶器都被摔碎了。” “对,东家对我们好,我们知晓,怎么会投奔她去。” 谢崇海听着,却一点也没觉得轻松。 话都会说,但只要他对雇工严苛一些,就难保他们不起别的心思。所以,谢玉琰那些话还是有了用处。 那妇人没有花一文钱,就给他带来这么多的麻烦。 谢崇海想到这里,一脚踹向半只没有碎掉的泥炉。 “啪”地一声,泥炉粉身碎骨,但他的怒火却没有因此消减。 “都去接着做,”谢崇海眼睛发红,“我要立即见到第二窑。” 这也就是气话,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马上做出来。 雇工们都知晓,不过刚好借着这个机会离开。 “老爷,”管事半晌走过来道,“咱们……咱们是不是跟刘家说一声。” 谢崇海一颗心要涨开,他被气晕了头,忘记了还有刘家这一茬。昨日他才与刘家说好了,今天要将泥炉送过去。 就在刚才,他还让人选出最好的那些都送去刘家,剩下那些差一点的拉去铺子。现在剩下的就是满地的碎瓷。 “自然要去说,”谢崇海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然你来担下这些结果?” 管事不敢争辩,只得下去安排,却没有走两步就被谢崇海叫住:“让二娘子亲自去。” 坐在椅子上思量许久,谢崇海站起身,现在他是进退两难,不能让人去杨氏陶窑学手艺,也不能停了陶窑。 派人去杨家,谢玉琰指不定设下什么圈套,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妇人的心脏得很。 万一有意教了些不对的,他们还是照样烧不出泥炉。 就算是拖延时间,谢家也承受不住。 一下子买了这么多陶窑,招了这么多雇工,陶窑歇着一天,谢家就会往外赔钱。 谢家陶窑停了,杨氏买来的陶窑刚好派上用场,等杨氏的铺子站稳了脚,谢家也就错过了大好时机,不能逼着杨氏瓷窑关门,这泥炉也就成了鸡肋。 所以,想要解决,只能是压住谢玉琰,让她那套查验的法子不能用在谢家泥炉上。谢家做不到,只有向刘家求助。 原本以为这桩事很简单,现在发现……如果弄不好,谢家就会被拖入深渊。 得罪了刘家不说,还会赔掉一大笔银钱。 虽然不可能比他大哥赔的更多,但这样三番两次已经让谢家伤筋动骨。 今日谢玉琰突然上门,他们没有准备,现在他们要防着第二回。 绝不能让谢玉琰再砸一次泥炉。 …… 谢玉琰的马车在顺通水铺门前停下,水铺里的郑氏立即迎出来。 不等谢玉琰开口询问,郑氏就笑着道:“米粮都准备好了,不过不是二百担,而是三百担。” 谢玉琰有所预料,倒是于妈妈不禁道:“怎么那么多?” 郑氏要将谢玉琰迎进屋,谢玉琰摆摆手,她要在外面等一等智远大和尚,免得大和尚迷了路,径直回到寺中去。 这一上午,大和尚被吓着了,总得好好安抚。 郑氏立即招呼人给谢玉琰换了手炉,这才道:“是走街串巷卖水的那些人家凑的,他们都说能赚到银钱,都是因为水铺和宝德寺,拿些米粮给寺里也是应当,再说……还是为自己积了功德。” 谢玉琰点点头看向郑氏:“你们也拿了?” 郑氏笑道:“拿了,不过不多,是整个村子凑的。” “你们就不用了,留着给村中的老幼吧,”谢玉琰道,“今年冬日冷,不能吃不饱饭。” 郑氏听得这话不禁鼻子发酸:“大娘子放心,村中米粮够用,夜里连藕炭都随便烧了。” 虽然现在藕炭叫佛炭,但郑氏心里,它就是藕炭,谢大娘子的藕炭。 谢玉琰也知晓,郑氏说的随便烧,也就是夜里不会灭火罢了。 但越是贫苦人家,越容易知足。 既然郑氏他们一定要拿,谢玉琰也不会再阻拦,大不了过两日她让人再送些粮食去陈窑村。 于妈妈见状道:“那就吩咐大家装车吧!” 等到智远和尚来到水铺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副热闹的景象。 足足有二十几个人一同搬米粮。 大家有说有笑,甚是欢喜。 严随看向智远:“师父,咱们这趟赚了,徒儿瞧着,这可不止是二百担。” 智远停止念诵佛经,深深地叹一口气,虽说谢施主骗了他,但他还是没能就此回到山上去…… 他舍不得这些粮食,好了,就这些! 和尚不能太贪心,拿着这些粮食他就走,下次谢施主再来唤他,他说什么也不下山了。 “这位就是智远主持吧?” 注意到穿着袈裟的大和尚,立即有人迎上来。 “主持大师,您等一等啊,我想捐一些香火钱。” “宝德寺的主持……我也要捐,要给寺庙修大殿。” 智远看着迎来的善男善女,好像不止是米粮……好像有点太多了。 166.第166章 下棋 第166章 下棋 智远和尚一步步往前走,身边是碎碎念的小徒弟。 “这粥想熬成多稠都行,反正一整日也用不完。” “要不然咱们连续熬三天?” “还有那些布帛,师父可以换换僧衣了,毕竟露面的机会多了,您这一弯腰……我都怕会露肉。” 虽然肉真的不多。 “唉。”智远和尚叹了口气,不过声音太小,被风掩盖了过去。 他身上穿的袈裟就是谢施主给的,如果没有袈裟……他里面的僧衣还真的裂开了。 他不敢抬头往谢施主那里看,好似……能被谢施主瞧出他窘迫的模样。 “师父,”严随道,“给我换条裤子吧,裆上的补丁太多,太硬……我走路都合不拢腿。” “换,”智远和尚道,“不过……” 严随点头接下去:“要小心珍惜,不能弄坏。” 走了很长一段路,山门却还很远,但往前眺望……却瞧见已经有人向寺里搬米粮了。 严随踮着脚尖看了许久,然后也叹了口气。 “徒儿又为何叹息?”智远和尚问自家的徒弟。 严随煞有其事:“师父,以后咱们会怀念从前的。” 智远和尚不明白。 严随揉揉肚子:“会忘记,饿肚子是什么感觉。” 智远和尚又叹了口气,徒弟的头发……好像长得更牢固了,想要剃掉只怕更为不易。 众人向宝德寺上搬着米粮,谢玉琰寻了个禅房,抱着暖炉看着手中的纸笺。 于妈妈又在禅房里放了两只泥炉,屋子登时暖和起来。 于妈妈看看四周,才算满意地点点头,他们今日送来三十多只泥炉,有了这些东西,寺里僧人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些。 “这屋子里还得再添置点东西。” 这禅房谢玉琰经常来,上次来的时候,除了两个蒲团一无所有,这次搬了张木榻,桌案准备了笔墨,再加上王大人留下的茶具和茶叶,似是有点模样了。 不过,于妈妈觉得还不够多。 还要有个黄梅架,旁边再有个边柜、打两个格子,也好收纳东西。 于妈妈暗暗记下来,回去就吩咐人来做这些。她会这样花心思,是发现大娘子喜欢这里,每次来寺中,总要多待一会儿。 水还没煮开,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于妈妈忙去拉门,就瞧见外面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她忙低头行礼。 已经见了这位王大人许多次,于妈妈不但没将这人琢磨清楚,反而愈发觉得他深不可测。 王晏将披风解下来递给桑典,拂了拂身上的落雪,转身又从桑典手中接过棋盘和棋篓,这才向禅房里走去。 于妈妈瞧见这一幕,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大约是大娘子和王主簿都往禅房里带东西,这禅房就不太像禅房了。 谢玉琰看着王晏走进来,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棋盘。 棋盘是榧木做的。 她嫁入东宫时,先皇还在世,常常念叨最喜欢与王相公下棋,不过那时候王晏已经过世,见不到想见的人,先皇只好让人端上香榧酥,怀念这位大梁股肱之臣。 思量间,王晏已经坐在了谢玉琰对面的榻上。 谢玉琰不由地抬头仔细看着对面的人,王晏面相……耳垂圆润,眉毛浓密,眉峰似剑,山根挺拔,颇具长寿之相,为何过世那么早? 八成是慧极必伤。 棋篓打开,两个人也不用过多言语,谢玉琰执黑棋先落子。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么大一块地,想要全都修葺好,需要三五年。” 谢玉琰看向窗外,那里直对着她买的地,她方才坐在这里,就是在琢磨这些。 “也不用全都修好,”谢玉琰道,“先收拾出一块,就能派上用场。” 宝德寺的名声足够了,若非现在是冬日,早就弄好了,到时候她就又有了个能赚钱的买卖。 银钱还是不够用,这种很容易就能得利的买卖,就该早些做起来。 王晏落子很快,似是用不着思量。 谢玉琰却觉得这个节奏刚刚好,王相公的棋路,无论是宫中、民间都格外推崇,她很是熟悉。 甚至渐渐找到了从前的那种感觉。 屋子里燃着檀香,旁边是煮好的新茶,这时候有个人陪着研磨棋艺,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 不同的是……从前与她对弈的是仿王晏棋路的“假宰辅”,现在是个活生生的真人。这样想着,眼前的一切,就变得格外有趣。 王晏看着她看着棋盘微微扬起了嘴角。 修长的手指将落下白棋,封住了她的去路。 真人到底比假人要厉害的多。 本以为这一局就是打谱,她用的是当年先皇的路数,想看看能否复原当年的棋局,却发现下着下着就起了变化。 王晏的棋子落得恰到好处,甚至是天衣无缝,几处应该有的破绽,全都未曾露出。 谢玉琰微微抬起眼睛,原来王晏当年是让着先皇的。 宰辅到底也有谄媚之举? 如此一来,她就要多在棋局上下功夫,磋磨得更久些。 眼看着她的中路变成了死子,她果断转身,抱吃他边路的棋子。 微锁的眉头又再展开。 正当她欢喜之时,不知什么时候王晏在一角落下两颗棋,因此坏了她的大势。本来能连在一起的大龙,被他一下子撞过来,仿佛一个正要奔跑的人,被陡然抓住了足踝,那失望和落寞可想而知。 修长的手指好看,但他放下的白棋却碍眼得很。 她勉强落下一颗棋应对。 白棋却迟迟没有跟上,谢玉琰不由地顺着王晏的手看去。 他的手没放在棋篓上,而是将榻上的暖炉,推到了她的裙裾边。 “想好了?”他的目光幽深似是意有所指,她低头寻过去。 那暖炉所在的地方,正对棋盘某处。 耳边传来棋篓里清脆的撞击声,棋子已经被王晏捏起来。 这颗棋至关重要,若是被他落下,他的那几颗死棋就会绝处逢生。 眼看着他直奔而来,她果断伸出手去,他的白棋就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冰凉的触感传来,不过很快那棋子上似是就有了温度,如同她抱在怀中的暖炉。 四目相对,他眼眸中也有了一丝笑意:“怎么,娘子不准落子?” 谢玉琰伸出脚将暖炉踢开了些许:“王大人落过了,而且是两回。”她的手一翻,他的棋子落在她的手心。 “既然王大人有心提醒,如何还能不认?” 167.第167章 轻松 谢玉琰说王晏落子两次,一次是以泥炉的位置提醒她,一次是将棋子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在棋局中,教人下棋,就是这般,给一点提醒和启发,让她发现自己的弱点关键子,这样才好弥补。 既然王晏指出来了,哪有不给她补救的道理? 所以,这颗棋必须她自己填。 别的可以争,棋局上耍耍赖也没什么。再说,在谢玉琰心中作弊的是王晏才对,这个人留下那么多棋谱,她几乎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自以为很了解他的棋路,原来都是假的。 这样想着,逐渐有了争强好胜之心。 一盘结束,死子回填,足足输给王晏四路。 谢玉琰颇有些意犹未尽,于是棋盘清空,再开一局。 于妈妈在一旁的禅房里等着,不时地会出来看看情形。门口的桑典见状道:“里面还在下棋。” 于妈妈向桑典道谢,然后递给桑典一把烤热的龙眼。 平日里护卫公子,桑典是不能吃的,不过今日在庙里,好似气氛格外好,桑典也不好拒绝。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娘子会下棋。”于妈妈道。 其实从娘子来了杨家之后,每日都在忙碌各种事,要说最轻松的时候,那就是听九郎背书。 大娘子好似习惯了这般。 于妈妈和张氏不止一次私底下提及过,大娘子应该歇一歇,绷得太紧,总会伤身子。 但大娘子自有思量,谁劝也是无用。 难得这次偷得一时闲,能与王大人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下棋。 桑典将一颗龙眼送入嘴中,甜丝丝,热乎乎,谢娘子这边就是好,自家郎君……恨不得将他的嘴都缝上。 桑典心中欢喜,话匣子就打开了:“我家郎君棋艺……寻常,八成是娘子会让着他。”他还记得郎君小时候下不过贺郎君,回家连夜看棋谱的模样,虽然现在不是小时候了,但在他心中,此时此刻郎君不如谢大娘子。 于妈妈不禁笑了。 桑典将手中的龙眼吃完,拿出腰间的荷包:“里面是给狸奴做的肉干,这几日不见狸奴出来,妈妈带回去给它吧!” 于妈妈却没有接,狸奴的吃食家中有的是,再说王家人也不是真的想要送吃食,而是想看狸奴。 她若是接了,狸奴更是一点惦记都没了,岂非更不回去? 于妈妈笑着道:“就是让它惦记着,你才能见到。若不然……你可以来杨家喂狸奴,若是不好走前门,就与后门的婆子知会一声,寻我来引路就是了。” 桑典眼睛亮起来,这样的话就不用翻墙了。杨家的墙好翻,就是抓狸奴费功夫,趴在房顶等也冷得很,他的手都被冻透了。 两个人说着话,就看到禅房的门打开。 于妈妈急忙迎过去,只见门口站着的是那位王大人。 王晏递出一只手炉,桑典急忙接下。 “换些炭火来。” 于妈妈扫了一眼,那手炉是她家大娘子的,不禁想要顺着缝隙向里面看一眼,哪知王大人却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透不过一点风进去,自然也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门关上,后面的人影却没有动,直到桑典将手炉送回去,门才又打开。 就在这个间隙,于妈妈总算瞧见了自家娘子。 娘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看,似是没有察觉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王晏将门关好,再次走回去。 手炉重新递还过去,谢玉琰自然而然地接下抱回怀中,眼睛却不舍得从棋盘上挪开。 等她看出这一局的关键所在,才将手中捏着的棋子落下。 这次局满,却要交俘四子,还是输了。 不过输棋,却也觉得格外畅快。 谢玉琰摸索着手炉,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很快传到身上各处,格外的熨帖。她的眉毛也跟着舒展开来。 她这时也回过神,原来刚刚王晏帮她换了手炉。 没想到,王晏还会做这些。 “天色晚了,”王晏道,“早些下山吧,改日我们下九路盘。” 本以为来寺中要与他商议接下来的事,可是一句话没提到正题,倒下了几盘棋。 虽说白白浪费了时间,但……谢玉琰觉得也很好。 她好像一直没从前世的战事中脱身,忘记了闲散下来是什么感觉,现在倒是完全轻松了。唯一可惜的是,要改日再下九路盘。 “去年时,我也与你差不多,总觉得一刻也不能停。”王晏淡然地开口。 谢玉琰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仔细回想,至平六年,王家没发生过什么事。但大梁朝廷在北方战事失利,葬送了一支兵马,于是才有两国和谈。 难不成那次战事与王晏有关? 所以他才会跟着贺檀来到大名府,暗中查那些武将? 王晏垂下眼睛,敛去一抹情绪:“有些事总要慢慢来。” 于妈妈进屋服侍谢玉琰穿好披风,这才与王晏一前一后走出禅房。 谢玉琰坐上马车,撩开帘子向外看去,王晏带着人骑马走在前面,这一路虽然没有任何交代,却一直将他们送到永安坊。 到了杨家门口,谢玉琰下了车,桑典这才下马过来传话:“郎君说,大娘子有事只管安排。” 桑典说完向杨家右边的小巷子里看了看,示意会安排人手在那里候着。 “劳烦王大人了。” 桑典得了回话快步离开。 谢玉琰也走进了杨家大门:“去将石勇、小山喊过来,我有事与他们说。” 现在就要安排下一步的事。 回到屋中,张氏立即迎上前,伸手拉住谢玉琰,发现她的手没有往常那般凉,这才放下心。 “这么冷的天,出去那么久,下次还要多穿些。” 谢玉琰点点头。 杨钦听到动静,跑进门向谢玉琰行礼:“阿嫂,今日都有什么好事,与我说一说。谢家那些泥炉真的都砸了?” “砸了。” 谢玉琰说的简单,于妈妈接话道:“一个也不剩,九郎没有瞧见谢家人的模样,烧了满满一架子的泥炉,没有一个是好的。” 杨钦没亲眼瞧见,多多少少有些惋惜:“下次,能不能让我也去?” “下次?”谢玉琰微微一笑,“那只怕要等许久。” 杨钦不明白:“难不成谢家不烧了?” 谢家是肯定会烧,但他们八成是砸不成了。 不过,这些都在她的算计之中,砸不到并不一定就是坏事。再说她已经砸了一次,下回要砸,就不用她来动手了。 168.第168章 陌生 第168章 陌生 杨钦知晓阿嫂肯定还有主意,忍不住想要问清楚,却被张氏一把拉住。 “去做功课,让你阿嫂歇一歇。” 杨钦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不过转念他又有了主意,他先去写课业,等一会儿石勇和小山来了,他再凑过来听也就是了。 谢玉琰梳洗干净,靠在榻上,脑海中浮现起王晏说的那些话。他一个文臣,与那场战事有什么牵连? 前世大梁败给北齐,朝堂上满是指责王晏的声音,说他群奸肆虐,流毒四海,误天下苍生。若非因他,大梁不会国库空虚、百姓苦不堪言,大梁若是就此灭国,他王晏罪九分。还有人骂他是个修炼成妖的獾子精。 这些文臣在指责、弹劾旁人时,满身风骨、正气,等到北齐大军再次来袭,他们却跑得比谁都快。 她被人从道观请出来,重新坐上太后之位,她头一桩事,就是抓住逃亡的几个文臣,砍了他们的脑袋。 她的疯名也是起于那时。 这么一想,她与王晏的确有些缘分,就是这些缘分不怎么好罢了。 谢玉琰手指微微收拢,手炉到现在还有暖意。 前世她听过、看过那些有关王晏的话语,许多倒是做不得真。 至少,他不像传言中的眼高于顶、嫚侮妇人,否则也就不会有这手炉了。 那他到底为何没有娶妻?真的一心想要成仙?她不信,修仙之人何必留恋朝堂? 将书放到一旁,谢玉琰吩咐于妈妈:“明日去买几本棋谱来。” 至于看谁写的,不太重要。 前世她除了王晏的棋谱,其余人看得甚少,此时王晏的棋谱应该还没刻印,毕竟现在他还太年轻。 片刻之后,杨小山和石勇都到了。 谢玉琰等二人喝了热茶,才道:“你们回去选几个信得过的人手,不用太多,六七人就好。” 现在得用的人手,大多都是杨氏一族和三河村的,这些人石勇和杨小山最清楚。 谢玉琰接着道:“不过要与他们说明白,可能要进县衙大牢。” 石勇和杨小山互相看了一眼。 谢玉琰道:“按理说没有性命之忧,正旦之前我会想法子让他们出来,但事无绝对,要先说清楚,不想做的不必强迫。” 石勇相信谢大娘子不会让他们做违反法度之事,就算一定要做……那……别人不说,他一定能去。 石勇道:“需要做什么大娘子你就说吧!” 杨小山也点头:“大娘子放心,咱们定能找到合适人手。” 谢玉琰道:“等谢家陶窑烧出第二炉的时候,这些人要陪着三位老工匠去查验泥炉。” 这……好像很寻常啊! 石勇不禁问道:“大娘子为何说要进大牢呢?” “谢家会阻拦,栽赃你们先动手,”谢玉琰道,“将你们扭送去县衙。” 杨小山明白过来:“谢家这般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谢玉琰道:“谢氏没有这个本事,他身后的人可以做到。” 石勇道:“真要上公堂?” 谢玉琰点头:“我只有几点要求,第一不能真的伤人,虽然谢家一定会栽赃陷害,但只要不是真的动手,就算一时蒙冤,我也会还你们清白。” 石勇应声:“我会约束大家。” 谢玉琰接着道:“第二需要你们砸几只泥炉,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石勇道:“都听大娘子安排。” 谢玉琰道:“第三坊间难免会有传言,要让你们受些委屈。” 这次杨小山先道:“这个简单,谁还没受过这些?”大娘子没来之前,他们在杨氏族中的处境比这些艰难多了。 而且既然大娘子事先都知晓了,他们受的这些,最终都能找回来。 谢玉琰看向石勇:“小心着些,过了正旦你还要去邢州。” 石勇道:“大娘子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唱戏走个过场的事,不能去拼命,将事情闹大的同时,还要护好自己这边的人,真的做了出格的事,就被人握了实证在手中,到时候如何也说不清了。 等到石勇和杨小山走了,杨钦才从角落里出来。 “阿嫂,咱们到时候不会真的被诬陷了吧?” 谢玉琰看向杨钦:“害怕了?” 杨钦摇头:“不怕,大不了就告他们,大名府告不成,还能告御状。” “少看些话本,”谢玉琰道,“登闻鼓是那么好敲的?” 杨钦就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没说清楚罢了。 谢玉琰接着道:“大名府不是还有太原王氏的人在吗?” 杨钦眼睛一亮,想到了王主簿:“所以阿嫂去寺里见王主簿为的就是这个?” 原本是,可最后……就下了几盘棋。 …… 巡检衙署后院。 贺檀进屋的时候,发现王晏正在摆棋,他下意识地转身想走。 王晏九岁之前,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但王晏九岁之后……他就没再赢过。当看清楚,棋盘上黑子、白子都摆好了,贺檀才放心地走上前。 “看到了好棋谱,在复盘?” 王晏道:“兄长仔细看看。” 贺檀坐在一旁,看着王晏熟练地落子。 “黑棋占上风,似是很懂白棋的路数,”贺檀说到这里看向王晏,“你执白棋。” 贺檀熟悉王晏的棋路,一看就能看出来:“这几手你下的好,不过好似对黑棋没用,黑棋早就料到了……” “咦,后面怎么不行了。” 也不是真的不行,就是与之前相比差了些什么。 王晏道:“我换了棋路。” 后来又试了两局,只要是他常用的棋路,她都能破局。就像早就知晓结果一样,可只要他换了路数,她的棋力明显就不如之前。 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 贺檀有些意外:“不复盘了?” 王晏道:“不用了。”他已经找到答案。 他们第一次在杨家见面时,她露出略微惊诧的神情,当时他就猜测,她可能知晓他的身份。 现在他能肯定,她知晓他,对他有一定的了解,却不曾与他这般相处过,否则就不会对他既熟悉又陌生。 原来在她那里,他们是这样的关系。 王晏心里忽然有些失望。 很快他却哂然一笑,明明都要释然了,却为何得了机会就要一遍遍试探?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结果? “我听说了,”贺檀没有看出王晏的异样,喝了口茶道,“谢大娘子当真奇女子,居然带着人将谢家的泥炉都砸了。” 王晏淡淡地道:“这算不上什么,过两日……她还会闹得更大。” 169.第169章 罪名 王晏不用问谢玉琰接下来会做什么,从她动手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想要代替谢家做北瓷,首先要压过谢氏瓷窑的名声。 今日谢玉琰弄出的动静,表面看着,是在找谢家的陶窑的麻烦,其实她真正想要推的是那三个老匠人,或者说是查验陶窑的法子。 现在或许没有人在意这些,等到谢氏陶窑出事的时候,谁都不会再买没有经过查验的泥炉。 谢家不是她的对手,而是她的垫脚石。 认识谢家瓷器的人,经过这桩事后,也就认识谢大娘子的瓷窑了。 他们也是一样,通过谢家抓住谢家背后的人。 “兄长不是什么都没审出来吗?” 贺檀应声。 审出来的那些都是小事,不是他们要的结果,真正该说话的人都没有开口。衙署论罪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谢家,于他们没有用处。 王晏道:“这次就有机会了。” 贺檀放下手中的茶碗。 王晏道:“人不怕一起死,就怕别人都活着,而他为所有人替罪。谢家都自身难保,如何能护得住为他效命的下人?” 贺檀道:“你是说谢家那些管事?” 王晏点头。 接下来就不用王晏说了,贺檀道:“我让人暗中照应一下其中一个管事。”至于哪个管事并不重要。 大牢那种地方,不必说太多话,只要送进去的饭菜稍好些,让狱卒少打几鞭子,就会被人盯上。 被照顾的人,自然就会被怀疑供述出了什么。 加上谢家接二连三的出事,众人的疑心也就变得更重。其余没有招认的人,也会跟着动摇。 与其当别人的垫脚石,倒不如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贺檀道:“所以你不着急审讯谢家。” 因为时机未到。 贺檀知晓王晏会有安排,但不知晓是通过谢小娘子。 贺檀再次拿起茶碗,他这阵子,要忙着查看案宗,又得时刻注意西北驻军,倒是王晏有了谢小娘子帮忙,当真轻松得很。 王晏“告病”离京一阵子,他还真的来大名府养精神了。 “人家帮了你这么多,”贺檀忽然道,“你准备给人家些什么?” 王晏淡然地道:“她利用这桩事,能让手中瓷窑在北方有一席之地,用不着我们。” 贺檀“啧”地一声:“当真小气得很,你又没问,怎么知晓人家不需要?” 王晏垂下眼睛没有再说话。 要的,她会自取,不要的也不会拿,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 刘家。 刘二娘一直在书房里写字,没有人敢去打扰。 今日谢家的人来了一趟之后,刘二娘就变了脸色,就连贾四娘都不敢提泥炉的事了。 贾四娘其实也不明白,不过就是一个泥炉,怎么会这般麻烦? 杨氏家中的那妇人,就像是在故意与刘二娘作对,偏偏不让二娘如愿。贾四娘都恨不得走一趟杨家,仔细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形? 当然她不能去那种地方,以她们这种身份,是不好与那些人争执的,看在别人眼中就是自降身份。 用二娘的话说,不能给她这个脸。 但是委实也太气人了些。 那谢家也是不中用,居然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妇人将泥炉都砸了。 终于到了晚上,书房的门打开了。 几个丫鬟走进去服侍刘二娘净手,用些饭食。 等到碗筷都撤走了,贾四娘才走进去。 刘二娘的心情好似已经平静许多,看起来与往常……差不多。 贾四娘先走到书桌前,夸赞一番刘二娘的字。 刘二娘字写得格外好。 “二姐姐若不是女子,凭着这些都能去考状元了。” 刘二娘没有与贾四娘说笑。贾四娘仗着胆子走过去,伸手揽住刘二娘的手臂:“二姐姐别生气,为那种人不值当的,那谢家不是说了,过几日就会有第二窑、第三窑出来。” 这话说的没错。 但刘二娘想要在刘家开宴,就要等到正旦以后。 贾四娘道:“我回到屋中,将那泥炉也砸了,那人不识抬举,我们也不用他们家烧出的东西。” 刘二娘看向贾四娘:“你不用劝我,这不过就是小事,我从前没想与那妇人为难,如今看她这般跋扈,也该给她些教训。” 贾四娘颔首:“二姐姐说的是。” 至于什么教训,刘二娘已经安排好了,她只在大哥刘时章那里哭一场,大哥就答应帮她。不过她也得提醒谢家,将杨家那些人弄进大牢里没用,最好一劳永逸,将那妇人关进去。若是这次谢家再做不好……将来卖去榷场的瓷器,就要换人家了。 …… 整件事中,被架在火上烤的是谢家。 谢崇海让田氏去刘家报信,带回来的却是不好的消息。 刘家没说要帮忙,就径直将田氏送了出来,紧接着市令司来人督促他烧好瓷器,准备参加明年二月份的拔选,只有被选上了,才能带着瓷器去榷场做买卖。 其实大名府早就定好了会用谢家的瓷器,现在衙署派人来问,就是在提醒他,刘家动了怒,如果处置不好这次的事,谢家就别想榷场的事了。 谢崇海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谢家为榷场准备了一整年,几乎将半个谢家都压在了上面,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北方只选两家的瓷器去榷场,没能选上的瓷窑,不是丢了一桩买卖,而是丢了在北瓷的地位。 连榷场都去不了,将来他们烧出的器型再好,也不会被认同。 相反的,有了这次,他们至少是北瓷中最厉害的两家之一。 “不能不下杀手了,”谢崇海咬牙,“这样瞻前顾后,我们谢家就真的完了。”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那妇人有贺檀撑腰,向她动手,贺檀不会坐视不理。” 谢崇海深吸一口气:“若是有人能担下这罪名……即便贺檀来查,只要我们交出那人,也就能应付过去。” “还要用家中管事?”谢老太爷道。 谢崇海摇摇头:“只怕这次再用下人,衙署那边不会罢休。” 说完这话,谢崇海沉下眼睛,仿佛陷入思量之中。旁边的赵氏却攥紧了手中帕子,她想到一个人。 她本不该现在提及,毕竟谁都不愿意做这个坏人。 可现在不说……就怕失去这个机会。 “若是……咱们家中的庶子呢?” 170.第170章 下手 赵氏说完立即摆手:“我就是胡乱说说,到底是我们赵氏的血脉,自然不能……” 谢崇峻将谢七记在嫡母赵氏名下,按理说是谢家的嫡子,但这些还不是由着谢家来说? 所以他也能立即变回庶子。 一个庶子犯了错,被逐出家族,于家族的名声来说,伤害不大。 谢老太爷本来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些,抬起头来。 “这话不错,”谢老太爷道,“那孽障这些年惹了多少祸事?刚好借着这件事将他一并解决。” 谢崇海神情肃然,目光中透着几分不忍:“到底是我们谢家的血脉。” “那又如何?”谢老太爷道,“难不成要整个谢家都败在他手中?” 谢崇海仍旧没说话。 赵氏也跟着着急。 谢老太爷训斥谢崇海:“你就是不够狠心。” 谢崇海道:“还是看看再说……” 话却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瓷窑那边查的如何了?可与绍哥儿有关?” 提及这个,谢崇海叹了口气:“才查了去年的账目,就发现了许多问题,若是那些人都是为绍哥儿做事,绍哥儿手中至少有几千贯钱。” “多少?”谢老太爷瞪圆眼睛。 “我也只是推测,”谢崇海道,“还要仔细查了才知晓。” 赵氏的心一片冰凉,她手中都没有那么多银钱,谢崇峻却给了庶子,前阵子因为亏了六千贯,谢崇峻还装模作样的发愁,她甚至想过要将嫁妆拿出来…… 其实哪里用得着? 谢崇峻就是不舍得从谢七那里挪银钱罢了。 现在赵氏甚至怀疑,谢崇峻没有被谢玉琰坑骗那些银钱,他是假借这个机会给了庶子。 赵氏眼圈发黑,昨晚她睁着眼睛睡不着,只要想到这都些年谢崇峻如何骗她,她就难受的不得了。 一颗心仿佛都要裂开。 到头来她还是被骗了。 她受够了这些,才会在刚刚提及借着这件事将谢七一起除掉。 谢老太爷道:“瓷窑那些吃里扒外的人,都给我撵出去。” 谢崇海目光闪烁:“那都是些老管事和匠人。” “不管他是谁,”谢老太爷道,“你将人都查出来,提前安排好人替换,既然动手,就一次都清干净。” 至于怎么才能让谢七承担罪责。 “下次开窑的时候,让那孽障过去,最好让他与杨家人闹起来,”谢老太爷看着谢崇海,“后面如何做,你去安排。” 谢崇海依旧有些迟疑,在谢老太爷再三要求下,不得不点头。 将这些定下来,无论是谢老太爷还是赵氏都松了口气。 等从谢老太爷屋子里出来,赵氏被谢崇海喊住。 “大嫂,”谢崇海道,“我是这样想的……绍哥儿教训教训就行了,毕竟那是大哥的骨肉,我还是不忍心……” 赵氏脸色难看,却不好直接与谢崇海争辩:“都听二弟的安排。” 谢崇海这才放心,躬身向赵氏行礼,然后离开。 赵氏整个人像是被浇了盆冰水,走回屋子里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冻僵了,她哆嗦着嘴唇,半晌才将桌上的提梁壶拿起来摔在地上。 “他当什么好人?”赵氏气愤地尖叫,“到底他们是一家人。” 谢崇峻都进了大牢,谢崇海还为他着想,恐怕谢崇峻出来之后发现疼爱的庶子没有了。 赵氏只觉得自己再一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就跟当年谢七生母苗氏活着的时候一样。 看来这件事,她还得靠自己。 赵氏看向管事妈妈,这是她从娘家带回的陪房,对她忠心耿耿,当年苗氏的事也是吴妈妈帮忙安排的。 吴妈妈认识自家娘子的眼神,她点了点头:“就像上次对付苗娘子一样,奴婢去找人。” 赵氏深吸一口气:“多给些银钱,只要再帮我这一次,我就给他家里人脱籍。” 吴妈妈应声:“奴婢这就去安排。” 赵氏看着吴妈妈离开的背影,想到当年苗氏病恹恹的模样,那件事她做的滴水不漏,就算衙署来了人也没有查出端倪。 这次也一定行。 她就算发了善心,送他们母子去团聚。 …… 这些日子,左尚英、柳二郎和一群读书人总会聚在茶楼里谈论小报。 小报印了三次,花钱买报的人,一次比一次多。 去刘致铺子里送文章的人也络绎不绝,左尚英等人每日都要看到夜里,才能审完。 现在他们聚一起,定下来哪篇文章可以登上小报。 谢大娘子将此事完全交给了童子虚,童子虚又聚了一群人,说层层筛选也差不多,能将文章编入小报的人,心中欢喜可想而知。 这里面有一个屡屡落第的严秀才,提前悟出了一些门道,他写的文章已经两次被选中。而且还会经常被人谈论。 “谢大娘子砸泥炉的事,坊间传的最多。” 他们还安排人,四处问那些看报的人,最喜欢小报哪篇文章。 上次的小报,谈论最多的,无非就是杨家瓷窑和谢家瓷窑的争斗。 “今天谢家第二次开窑,是什么结果,也能继续上报吧?” 左尚英点点头:“依我看让人查验是对的,要卖就卖好的,否则宁可砸了,似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也是好事。” 众人纷纷赞成。 左尚英道:“那就这样。等那边有了结果,咱们就写好编入下一次小报中。” 按理说,小报明日就要开印,时间很是紧张。 这也是正旦前最后一张小报了。 众人正说着话,就听到“蹬”“蹬”“蹬”跑上楼的声音。 严秀才满脸是汗,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见到众人就道:“出事了,杨家瓷窑的伙计在谢家陶窑打人了。” 左尚英一怔:“你……是听人说起,还是亲眼看到的?” 严秀才道:“陶窑不让进,我只在外面守着。不过听到里面传来不小的动静,然后就有人大喊大叫,正好被一队巡卒听到。” “我看到杨家的伙计被巡卒绑着押去了县衙。”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惊呼。 左尚英道:“快去县衙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两个人主动提出前往。 剩下的人依旧聚在一处说话。 “如果,”严秀才道,“这是真的,那咱们小报还要不要写?谢大娘子……总归是小报的东家。” 众人登时陷入了沉默。 …… 茶楼另一边的雅室中,有人将手中的小报放在桌上。 “我就说,这小报就是商贾谋利之物,一旦涉及了东家的利益,就宁愿不写出来。” 大约四十多岁,一身文士打扮的男子道:“这……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171.第171章 期望 中年男子说完话,身边的管事立即给他斟茶。 “您说的是,”管事道,“到底……就是一桩买卖。” 文老爷在这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就听着外面的秀才们说话,当秀才们争论文稿的时候,他还会捋着胡须轻轻点头。 母亲过世之后,他丁忧回乡守丧,一直大门紧闭甚少出门。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不是因为他太过偏激,而是不想为那些事扰了心境,就想清清静静为母亲尽孝。 三年守丧结束,他也并不着急,更没想四处走动,争取早些回朝廷任职。 他是半个月前突然收到朝廷的文书,让他正旦之后归京,从前的同僚和友人得知消息,纷纷写信给他,盼他早些上任。 离开家中草庐,他就直奔大名府,一来是躲避有人频频造访,二来这里也是他曾居住的旧地,而且北京大名府是陪都,在这里能听到些朝廷的消息,又不会离朝廷太近。 他没知会任何人,只带着一个老奴一路往大名府而来,沿途在坊间打听些许消息。 与其听别人说,不如自己亲眼看看大梁朝廷三年有什么变化。 北方战事虽然停了,但许多地方仍旧人烟稀少、田地荒芜,他六七年都留任北方,见到这种情景,心中感慨万千,只希望重回旧地为官,为北方百姓做些事。 他那低沉的情绪,直到大名府才缓和了些。大名府比他想的要繁华,城内坊、市打开,百姓来来往往,一片热闹景象,有点国泰民安的意思。 尤其是一早有人走街串巷的卖水,那蒸腾起来的热气、沿途叫卖的声音,给这府城增添一份烟火气。 文老爷还特意叫了洗面汤,从卖热汤的小贩口中得知大名府有了一种小报。 拿到小报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先是看到那一行有些熟悉的字迹,那像是王相公长子的字迹。 顾不得别的,他立即让管事出去打听。 得知王相公的长子没在大名府,但与王晏亲近的贺檀和童子虚都在这里落脚。 虽然尚不清楚王家有没有插手这小报,心底里却已经对小报更重视几分。 反反复复将小报看了几次,文老爷觉得这确实是有些东西,而非一时玩闹之物。 只是一张纸而已,他就对最近大名府发生的事知晓的七七八八。尤其是那价钱低廉的佛炭,当记宝德寺一功。 还有那花银钱印刻小报的谢娘子,也是个有思量的女子。 他动了心思将小报带入京中,也许在别人看来民间的刻印登不上大雅之堂,却对坊间百姓格外有用处。 不是邸报,却又解读朝廷下发的政令,更多的文章写的都是大名府与百姓有关的事,用的文辞并不繁复,容易口口相传。 这是个好东西。 本来文老爷对小报有极大的期望,今天听说杨家事,立即给他泼了一盆冰水。他忘记一点,有些事究竟不能像想得那般……小报是人所写,那一定会有偏颇,难免有人利用它来获得利处。 若是弄不好,传出去之后弊大于利。 文老爷正想着,就听外面传来声音。 “谢大娘子来了。” 文老爷立即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佛炭和小报都与谢大娘子有关,她身上的案子也格外离奇,一个差点就被害死的女子,却在大名府搅起了这般动静。 文老爷有心探知一二,于是站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向外看去。 早就听说了谢大娘子的年纪,可是当看到那么一个年轻、清丽的面孔,还是让文老爷有些惊讶。 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女子,穿着一身寻常的衣裙,神情却大方、沉重,一双眼睛也格外的清亮。 在场的秀才纷纷起身互相见礼。 谢玉琰看向左尚英:“家中出了些事,我来晚了。” “是我们来早了,”左尚英道,“娘子不用在意。” 站在左尚英身边的柳二郎仍旧怔愣着,目光落在谢玉琰脸上半晌都没能挪开,被左尚英碰了碰才回过神,不过也忘记了说话,只是再次躬身。 惹得左尚英不禁发笑,他还没见过柳二郎这般模样。 于妈妈搬来凳子让谢玉琰坐下。 谢玉琰也没有二话,大大方方落座,看向众人,仿佛很习惯这般与外男交谈。 “这次是来商议小报的事。” 众人纷纷点头。 谢玉琰道:“书铺那边说,大家提议给小报涨价?” 几个秀才点头。 左尚英道:“一份六文钱委实太少了,卖出一份至少赔十文,卖的越多赔的越多。我们都觉得大娘子涨一涨,不说能赚钱,至少拿回本钱。” “是要涨一些,”谢玉琰道,“但要等到合适的时候,不是现在。” 众人看着谢玉琰,等着她的下文。 谢玉琰接着道:“小报毕竟是新兴起来的东西,卖的太贵不利于传开,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更多人看报,而非用它来赚银钱。” 柳二郎抿了抿嘴唇,抬头去看谢大娘子:“那……什么时候才是合适?” 大约是觉得自己说的太生硬,柳二郎急着解释:“我的意思……是要早些准备。” 谢玉琰却不在意,眉宇舒展,向柳二郎点点头:“譬如现在大家习惯早晨起来用热水、喝熟水,等大家每日都想要找大名府小报来看,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要的不是一时的热闹。” “那得亏不少银钱。”严秀才道,他正想着要如何将心中思量的说出来,就听谢大娘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家是怕我拿出的银钱不够,哪日小报会办不下去?” 被说中了心思,众人纷纷点头。 谢玉琰微微一笑,“这个不用担心,我拿出了银钱压在书铺,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那边的银钱够用三个月。” “再说,小报赚钱,未必要加价去卖。” 这个众人就不明白了。 “只要看得人多了,就不愁没银钱刻印,”谢玉琰道,“这个现在说也没用处,大家只需要记得一桩事,将小报的文章写好,尤其不能失实。” 说到这里,谢玉琰微微一顿:“就像这次杨家的事,大家要如实去写,不要有半点偏颇。”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就连文老爷也露出意外的神情。 “怎么?”谢玉琰环看众人,“大家以为我会仗着小报东家的身份,让大家编造文章吗?” 172.第172章 兴趣 谢玉琰说完之后,几个秀才没有立即回应,他们之前确实有这样的思量。 毕竟他们不太了解这位谢大娘子。 在他们心里,商贾都是为了赚钱,谁能在自家刻印的小报上,写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 来传消息的严秀才,一路想的也是,这件事不能再写了,往更深了想,杨家出了事,小报还会不会继续刻印也是个问题。 可现在谢大娘子来了,与他们说,准备了三个月刻印的银钱,而且……不会阻拦他们写今日发生的事。 这话有多少是真的? 就算谢大娘子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笑,他们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怀疑。 左尚英先开口道:“这桩事是不是另有隐情?不是传出来的那般?”他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既然不怕写出来给大家看,杨家就一定没问题。 谢玉琰道:“这个你们不能听我来说。” 柳二郎大约猜出谢大娘子的意思。 “要去问县衙,”谢玉琰道,“县衙如何说,谢家如何告,不能听坊间人传,更不能信某个人的一面之词,包括我。” “我说过尤其是重要的消息,不能失实就是这个意思。” “否则这就不叫大名府小报,而是杨家小报,谢氏小报……” 左尚英听明白了。 谢玉琰道:“不能收哪家银钱乱写,更不能胡乱编造一通,之前我们小报上印的案子,都是经过衙署判罚的,没有判罚的案子要如何写,你们需要花功夫去思量,但……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绝不能出现在小报上。” 左尚英与柳二郎互相看看,两个人纷纷露出钦佩的神情。 谢玉琰说完这些站起身:“你们继续商议,有什么事只管来杨家寻我。” 秀才们忙起身相送,直到谢玉琰坐上马车,柳二郎还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左尚英又拉了柳二郎一把:“走吧,还有许多文章没定下来。” 柳二郎喃喃地道:“与我想的有些不同。” 不同的是,谢大娘子比他想的更厉害,光凭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大多数男子都没她这样的眼界。 怪不得王家会用她来做事。 柳二郎想想谢大娘子的目光,就算什么话也没说,站在那里就格外出挑。那好似洞悉一切的通透和淡然,一下子就将他的视线捉住了。 “你说,怎会有这般人物?” 左尚英似是没有听到,没有搭话。柳二郎脸上羞臊,只好装作什么都没说,带着一众人重新回到茶楼。 雅室里的文老爷也坐回了椅子上。现在听着倒是有些意思了,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想要知道这件事如何善终。 文老爷吩咐管事:“去仔细问问,那谢大娘子与谢家瓷窑到底怎么回事?其中有多少恩怨?” 既然文老爷在大名府住过一阵子,自然就有相熟的人,想打听出来,一点都不难。 管事应声。 文老爷继续听着外面的动静,秀才们也在商量由谁去衙署询问。 还没有看到下份小报,他就已然十分好奇了,到底报上会怎么写?本来不在意的一件事,现在他倒是想弄个清楚。 …… 谢玉琰坐在马车上,看向旁边的王晏。 她来的时候,车厢里只有她和于妈妈,从茶楼走出来,车厢中就多了一个人。 而且…… 王晏怀中抱着狸奴,低头在看他手中的文书,那模样很是自然。方才陡然四目相对,她还当是上了王家的马车。 王晏将文书放好,伸手抚摸着狸奴脊背地上的毛发,又伸手给它瘙痒,狸奴舒服地眯起眼睛,在他怀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狸奴在王晏怀中,与在她这里有些不太一样。狸奴对她更为乖顺些,对王晏,则会用爪子勾着他,让他给它好好抓挠下颌。一双大眼睛里多多少少透着几分得意,好似做了什么好事,来讨奖赏似的。 王晏抬头看向谢玉琰:“衙署那边传回消息,谢家几个下人身上都有伤,现在他们一口咬定是因为对泥炉查验的结果有异议,上前阻拦杨家人,杨家人二话不说就拳脚相向。” “杨家的雇工和伙计则说的恰恰相反,他们进去拿泥炉时,谢家人就迎了上来,石勇见谢家人身上带伤,知晓不好,欲带着大家离开,却被谢家人阻拦,因此两伙人纠缠在了一起。” 谢玉琰道:“没闹出人命吧?” “军巡去的早,”王晏道,“只有两个伤得重些。” 若是再晚一些,那就不好说了。 谢家会想法子将罪名坐实。 王晏道:“在大牢里,狱卒会照应他们,不会让石勇几个出事,但提审是少不了的。” 谢玉琰点头:“不审也不能还他们清白。” 王晏看着谢玉琰:“谢家找了人四处传消息,这两日你提醒那些走街串巷卖水的人,莫要与人起冲突。” 谢玉琰点头。 “还有永安坊、三河村和陈窑村的人。” 既然谢家下了决心,得手一次,就会进一步稳固结果。这段日子她的水铺和集市有了些名声,但人言可畏,传一传就变了样。 所以弄清楚之前,他们必定很艰难,但换了角度来说。 “闹得越大越好,爬得高,摔得才狠。” 王晏没有多说什么,这些事谢玉琰都能安排好,其实他这趟原本不用来。 “刚刚茶楼里有个人在。” 王晏这样说,谢玉琰就知道他指的不是左尚英那些秀才,而是一个身份特别的人。 “里面有位丁忧的大人,才接到旨意,被召回朝廷另派职司,他刚好路过大名府,会在大名府停留一阵子。” “如果他能认同大名府小报,看到你与谢家的案子,对你有益无害。” 谢玉琰明白过来,王晏这是暗中给她找了助力。 有这么个人在,她就不用愁,如何将消息传去京城了。 谢玉琰眼睛微微发亮,二月份朝廷就要选出送去榷场的瓷器,本来时间有些太仓促,现在得了这个人,她就不必着急了。 “王大人,”谢玉琰仔细思量,“那位是你们准备推上去,提领榷场的人选吗?” 她想知道那人是谁,是否和前世的结果不同了? 173.第173章 心软 马车慢慢前行。 车夫克制着自己不去偷瞄车厢,方才那位大人来的时候,他也想上前问话,却被那大人看了一眼,就生了怯意。 幸好大娘子经常与那位大人议事。 要不然,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马车外的护院也听从于妈妈的吩咐,沉默地跟车前行。 车即将拐入永安坊,车厢里传来敲击声音,然后谢玉琰道:“去三河村。” 于是车马调转方向往西而去。 王晏在车里压低声音道:“大梁与北齐和谈之后,北齐提出要开设榷场,天家召见两府相公和枢密院商议的时候,我父亲就想过推举身边合适的人选。” “但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谁也不想安插对方的人。” “榷场关乎整个北方的战局,每年还会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谁都想要拿到这笔银钱。” 治国与治家是同样的道理。 就像北方的局势,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主战之人想要拿回丢掉的边疆重镇,打的齐人元气大伤,没有能力再南下袭扰。 主和之人却觉得赔出的银钱,远远低于朝廷花费的军资,而且朝廷还能通过榷场将这笔银钱赚回来,何乐而不为? 他们觉得战事劳民伤财,休养生息更为重要。 但如此粉饰太平,也会让大梁的军队战力愈发羸弱。既然都花钱去解决边疆的战事,谁又愿意再豁出性命? 武将没有了胆,大量的军队就不堪一击。 所以这些银钱,作为主战的王晏,更希望花在军备上。 “我给京中写了书信,”王晏道,“我觉得现在可以一争。” 眼下大名府给了他们机会,大名府的事闹出来,他们就能趁机安插人手。 “当然……也是因为文正臣这个人,没有站在任何一派的阵营中。” “双方各退一步,朝廷兴许就能顺利启用他。” 文正臣,谢玉琰仔细回想,奈何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北方先后开了四个榷场,小官小职她不会在意,但历任提领她都记得清楚,她能确定没有这个文正臣。 谢玉琰看向王晏:“此人是什么来历?” 王晏道:“在北方任职多年,丁忧之后,有人欲提拔他前去枢密院,但被他拒绝了,虽是文臣,却在战事时,与守城将士共进退。” 大梁的文臣,命都精贵的很,他们不会亲临战场,主张坐镇后方。 光凭这个,文正臣的确不同。 “而且,”王晏道,“他不在王家这条线上。” 谢玉琰微微扬眉,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将来她去榷场做买卖,至少可以不用避讳与这位大人来往。 大名府的事经他传出去也很好,顺利的话,也能将她从王家这条船上带下去,至少在外人眼中看起来是这般模样。 谢玉琰看向王晏,他当真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也是因为她从不加以隐瞒。这样一来,她既借用了王氏之力,又不用承受王氏给她带来的烦恼。 谢玉琰道:“那就多谢王大人了。” 不用再多询问,她就已经知晓的清清楚楚。而且对他这步棋格外满意。 也许,她不露出这般神情,反而更好。 至少能让他觉得,她不是随时都能跳下他这条船。 不过那样也就不是她了。 面对聪明人,她习惯将好的坏的,算计的,都摆出来。 “作为交换,”王晏突然不想就这样放她走,“谢大娘子帮我看看,在哪里修高炉最好。” 王晏第一次在谢玉琰面前提及他父亲,等于明着告诉她,他是当朝宰辅王相公之子。 虽然在此之前她已然知晓,但这样不加遮掩……还是头一次。 所以,她也可以痛快的答应。 谢玉琰撩开帘子:“出了西门,沿着官路行五里。” 于妈妈应声。 谢玉琰看向王晏:“五里外有个岔路,直通处山林,山林北边有座小山,若是从那里修一条路,离三河村很近,且山脚下也有延伸过来的矿脉。将高炉修在山下,便于用石炭矿,而且远离人烟,便于大人试炉。” “不过到底是否合适,还要大人自己抉择。” 她没解释为何自己知晓。 其实随便扯一句,也想要寻地方再起一座窑炉,也能圆过去。 他不问,她也省了一番口舌。 马车停下,小路只能步行。 这次王晏走得格外快,谢玉琰也没要求他等待而是提起裙摆,快步跟了上去。急行、逃跑,对于一个亡国太后,不要太熟悉。 但这身子委实不如她前世,不过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但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她看来,多走几趟也就好了。 路很难走,加之前日下了大雪,雪厚厚地积在那里,踩上去难免陷下几分,谢玉琰的鞋和裙角已经湿了。 于妈妈见状正要吩咐护卫上前清理出一条路,却发现大娘子走得快了些,再仔细一瞧,大娘子落脚之处,都被踩的平整。 显然是前面的王大人察觉到了,故意将地面踩得平实,只要大娘子沿着他的足迹往前走,也就无碍。 谢玉琰看向王晏。 她能感觉到,王晏有些怒气,大约是因为她不想与王氏有太多牵连。大梁多少人都想搭上王氏这条船,她却如此……未免有些不识趣。 既然是交换,那就像她说的那般,双方都不要吃亏。 他自然也没必要为她着想。 可又是什么事,让王大人心软了,默默在前开路呢? 她不知晓。 但既然他做了,她何必不接受?谁也不会自讨苦吃。 一阵风吹来,王晏伸出手臂,树杈上飘落的积雪被他挡去,他转头去看身后的谢玉琰,只有零星的雪花飘落在她头上。 他该选个好日子,至少提前知会一声,让她穿得多些。 这般思量着,王晏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一旁的于妈妈:“山风紧,让你家娘子穿上。” 不远处的桑典见状心中腹诽,给斗篷就大大方方的给,还要绕个圈子,明明离得那么近,还要假手旁人,好似谢娘子听不到似的。 平日里教训别人一套套的,轮到自己身上,还不是做事优柔寡断,装模作样。 174.第174章 生病 “桑典。” 桑典心中正胡乱思量,突然被叫到,登时心里一紧,忙看向自家郎君。 王晏道:“前面探路。” 桑典应声,快步往前去。 这一会儿天就阴沉下来,风也跟着吹得急,幸好几人已经走到山脚下。 “就是这儿了。”谢玉琰伸手指了指。 前世时,大名府就在这里砌了高炉。也是朝廷辗转选了几个地方,最终看中了这座山脚。 “将这片林子清理出来,从这里往三河村,刚好做个石炭场。” “地方足够大,炼焦、炼铁都能并在一处。” “避开了河道又远离官路,朝廷增派人手前来也好护卫。” “就算起了战事,只要大名府没事,这炼铁炉也能安然无恙。” 王晏听谢玉琰熟络地说着这些,她已经考虑的很周全,也许……在她那个时候,这里就有了炼铁炉。 说话间,天突然阴过来,冷风中夹杂着一股冰雪的味道。 桑典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个窝棚,是打猎人暂时歇脚的地方,郎君和大娘子先过去避一避,我去将马牵过来。” 这阵风吹得太急,一会儿骑马离开更快些,能少受点寒。 谢玉琰裹紧王晏的斗篷,跟着钻入茅草屋中。 王晏堆起柴禾,点燃了火堆。 谢玉琰的脸颊被吹的微微发红,王晏第二次后悔,应该另挑个时间前来。 杨家的两个护院挡在窝棚门口,依旧还是有风吹进来,王晏走过去,在谢玉琰对面蹲下,继续添柴让火堆烧得更旺些。 谢玉琰渐渐暖和起来,她抬眼看向王晏。 火光映在他的脸颊上,在上面笼了层光晕。 谢玉琰忽然想起小时候,王淮戴着王铮的平翅幞头,学着王晏的模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还故意压低声音装作老神在在:“官家,臣以为不妥。” 当时她跟着笑出声。 朝廷内外,流传一句话,不怕天家辍朝,就怕王相公不妥。 虽然后来王淮被寻过来王铮揍了一顿,但这是她年幼时少有的欢乐记忆。 现在面对王晏,她又忍不住笑了,不过这次只觉得王淮的模样滑稽得很,跟王晏半点不像。 “在笑些什么?”王晏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眼眸看向她。 他这般肃然,让她差点又忍不住。 “没什么,”谢玉琰道,“就觉得躲藏在这里……委实是世事难料。谁料想,天变得这般快。” 言不由衷。王晏垂下眼睛:“是觉得我好笑吧?” 那眉眼飞扬,看到她笑意又浓的模样,分明与他有关。 谢玉琰立即道:“大人……这话从何而来?” 哪日找到真凭实据,让她无从抵赖。王晏想着轻拂一下衣袍:“不看看自己有多狼狈。” 穿着他的斗篷,缩在那里,显得身形又瘦又小。哪有半点平日里训人的气势? 话音落下,他看到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手指纤长而柔软。 王晏道:“做什么?” 谢玉琰道:“给我铜镜,我好瞧瞧自己。” 猝不及防,王晏眼底也闪过一抹轻松的笑意。 火堆烤干了谢玉琰湿了的鞋子,那种暖融的感觉,让她暂时忘记了外面吹过的寒风,整个人也跟着松懈下来。 没过多久,桑典就牵来了马。 坐在马背上,谢玉琰微微打了个冷颤。今日委实不适合出门,虽然烤了火,这一会儿又被吹透了。 总算到了官路上,换了马车,这次王晏没有与她同乘。 刚才出城之后,桑典等人就寻过来,现在不用与她车内议事,王晏自然要跟着他们骑马回去。 谢玉琰抱起狸奴,靠在软垫上,想起方才那一幕不禁又要发笑。聪明如王鹤春,却也想不到她到底在笑些什么? 王晏依旧将她送到永安坊才离开。 谢玉琰回到杨家,于妈妈忙吩咐人去煮驱寒的汤水。 张氏看着放在黄梅架上的斗篷,大约猜到谢玉琰去见了谁。 “这可怎么好?忙完这边,又要应付那头。”张氏心疼地摸了摸谢玉琰的脸颊。 暖和过来之后,被风吹过的地方一阵滚烫。 张氏见状更加忧心。 谢玉琰安慰张氏:“只是吹着了,一会儿便好了。” 结果没想到半夜就烧起来,幸好张氏不放心,夜里进门查看谢玉琰的情形。 拉扯两个孩子的张氏,听着谢玉琰的呼吸声就觉得不对,手一摸烫得像热炭,忙去拧了帕子敷在谢玉琰额头上,然后吩咐于妈妈快去请郎中。 谢玉琰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进屋,给她把了脉,不多一会儿,于妈妈就端来了药让她服下。 谢玉琰脑子里晕晕沉沉,身上又冷又疼,折腾到了天亮,热度才退下去了些。 张氏端来了一碗热面,杨钦也坐在床边,几双眼睛盯着她吃东西。 “我没事,”谢玉琰嗓子有些哑,“歇一歇就好了。” 张氏摸了摸她的额头,稍稍松了口气:“到底是王……主簿送来的药,两顿下去就见了效。” “王主簿……”谢玉琰道,“他怎么会知晓?” 于妈妈道:“昨晚我去请郎中,刚好遇到了巡城的陈军将。陈军将径直送我去找郎中。不过,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才知晓,王主薄带着位章郎中先一步到了家中。” 张氏点点头:“说是从前在宫中做过太医,拿来的都是好药,说什么也不肯要诊金,看来只能等你好了,去谢谢王主簿。” 王晏定是从巡城兵士那里听到的消息,于是先一步请来了郎中为她诊治。 谢玉琰放下碗筷漱了口,又躺了回去,不管怎么样……一切都等她睡饱了再说。 …… 大名府突然变了天,冷风灌入城中,天气又冷了几分。 正因为如此,谢家烧出的泥炉更加好卖。 泥炉还没摆上,就被人买走了。 谢崇海看着热闹的铺子,只觉得连老天都帮他们。听刘家眼线说,谢玉琰病了。想想也知晓,定是因为杨家下人被抓,急火攻心。 谢崇海心中说不出的畅快,看那妇人以后还敢不敢如此猖狂。这次过后,谢家泥炉的名声就有了,杨家和那妇人再阻拦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175.第175章 自信 谢家四处陶窑都开始烧泥炉,却还是不够卖的。 大名府下辖的馆陶、魏县都有人前来买。 谢家上下一片忙碌,谢崇海借着这机会,特意将谢七叫出来做事,一来是面对杨家人,总得有个人出面,二来刚好暗中盯着谁与谢七走得近些。 谢七没让他失望,杨家下人被抓走的那日,谢七就在场。为了能稳住局面,谢七不惜与杨家人大打出手。 谢崇海想看到的就是谢七和杨家对立。 稳住了陶窑,谢七又开始寻机会去瓷窑,私底下设宴请了几个管事前去。让谢崇海没料到的是,有些管事是谢家的家奴出身,居然也为谢七效命。 谢崇海愈发庆幸,幸好他想到这个法子来试探,否则将来就算他掌管整个谢氏,一样会被这些人暗中算计。 谢崇海翻看着账目,唯一不好的是,泥炉的只能照谢玉琰定的价钱去卖。 “烧了这么多出来,却没赚到银钱?”谢崇海看向账房。 账房应声:“其实,账面上……亏钱。” “什么?”谢崇海瞪圆了眼睛。 账房点头:“每日给雇工的工钱太多,虽说石炭价钱低,但也要花一些银钱,再就是……七爷给补的银钱和每日一顿的饭菜。这些也就罢了,咱们家每个月还得有孝敬银子。” 在刘家身上就花了不少。每次烧出来的泥炉,都要挑最好的给刘家送去,这些都是要本钱的。 在刘家眼里这些都是寻常,因为从前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可这次的泥炉不同,他们没那么多银钱能赚。 之前觉得缺口不会太小,实际上,刘家的胃口格外大。 谢崇海道:“兴许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刘家总不能一直要泥炉。 再说谢玉琰总归会撑不下去。 想到这里,谢崇海道:“杨家那边的泥炉如何?” 管事抿了抿嘴唇:“人……比之前少了许多。”有些话不能直说,万一引起二老爷的怒火,谁都不好过。 谢崇海松口气,然后追问:“卖不出去了?” 管事吞吞吐吐:“倒也不是,就是……外面排着的人少了。” 谢崇海皱起眉头,城里他们又开了卖泥炉的铺子,谢家那边自然排队的人少了。这算什么比以前少许多? 其实管事还有所隐瞒,真正的情形是,城内许多人还是喜欢去杨家的铺子买,发现卖完了,才会到他们家的铺子来。 城外来的人倒是听到了一些杨家不好的传言,都直奔谢家的铺子。 谢崇海挥挥手,吩咐账房和管事退下,他要自己看看账目,至少他得清楚,一直这样下去,他们谢家能撑多久。 管事正要出门,小厮就进门禀告:“刘家来人了,说明日要我们至少送五十只泥炉过去。” “多少?”谢崇海登时炸了毛,“五十只?你没听错?” 门口的小厮慌忙道:“小的没听说,那边说了就是五十只。还说若是能多送,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谢崇海虽然不敢拒绝,心中的怒火还是发放出来。 “他们要许多泥炉做什么?这两日送去多少了?她拿去吃不成?” 谁也不敢接话。 那可是刘知府府上,谁敢说闲话?嫌命长不成? 小厮声音发颤:“说是刘家宴席上用。” 刘家已经摆过宴席了,不止是在宴席上用,还会送给宾客。 显然他们是要将大名府的达官显贵都请上一遍。 这个刘二娘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小厮道:“刘家管事还让我转告老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刘家帮着咱们推泥炉,咱们送去的越多,好处也就越多,让咱们自己思量。” 谢崇海耳边一阵“嗡”“嗡”作响。 有这话,他就不能送去五十只,至少要一百只,那可能还会被刘家嫌弃。 “去几个陶窑说一声,要挑最好的出来,明日……一起送去刘家。”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刘二娘玩几次也就腻烦了。 “这么一来,陶窑还得连夜做活儿,”管事低声道,“七爷又要另给工钱。” 谢崇海听得磨牙。 “让他给。” 这阵子谢七也不从自己那里拿钱了,直接从公中支,他问起来,谢七说:“那些都是父亲给的,我不敢动的太多,再说这是族中的活计,将来赚多少都要送去族里,我插手了,将来恐怕说不清楚。” 谢崇海冷笑,什么话都让他说了,真的这样想,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明明是觉得拉拢到了人心,就不愿意再用自己的银钱。 真是个心眼多的畜生。 幸好他们早有准备,就让谢七得意一阵子,否则后面的棋还不好走。 “让人盯着点杨家,”谢崇海道,“别让他们在这时候又闹出事来。” 管事应声:“您放心吧!那边现在安静得很。” 没有了谢玉琰,杨家还真的啥也不是。谢崇海希望谢玉琰病得再重些。 说完这些,谢崇海看向桌案上的小报。 还有一个令他高兴的事,他让人在坊间四处散播,杨家人打人、水铺卖水的也与人起冲突,将谢玉琰和手下一群人,说成是为非作歹、欺行霸市之人。有些人不信,有些人半信半疑,还有些人,见到杨家生意红火,就觉得其中必然有蹊跷,完全信了那些话。 这就是为何大名府外的人,会直接来谢家买泥炉。 写小报的那些秀才,见此事压不住了,竟然就将杨家人被抓的事写了出来。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有法子,让人散布说,小报有意为杨家人遮掩。 他做的这些也算有了用处,街头巷尾开始有人说小报的闲话,质疑上面的文章是否属实。 照这样下去,谢玉琰是如何也翻不过身了。 不光她的泥炉买卖会被谢家取代,她的小报也办不下去。 …… 谢玉琰看着面前一碗汤。 这是今日第三碗了。 “还有吗?”谢玉琰看向张氏。 张氏笑道:“喝完这一碗,就还有一碗了。” 谢玉琰摇头:“我这病已经差不多了。” 也就嗓子还疼,鼻子堵得厉害。 “不行,”张氏道,“老太医说了,你身子亏空的厉害,必须要好好调养,至少要将王大人送来的药吃完。” 176.第176章 清白 谢玉琰看向张氏。 “王主簿送来多少药?” 张氏笑而不语,旁边的杨钦伸出手在身前比了比,至少得有一桌子。 谢玉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氏催促谢玉琰将汤喝了,这才道:“太医说了,你是之前落下的病根,应该是从前吃了不少的寒药。” “寒药?”谢玉琰道。 张氏点头:“不知是治病时用量多了,还是遇到了江湖郎中,总之寒气聚结。也就是因为这个,这次受了些风寒才会病倒。” “幸好被老太医诊了出来,以后好好调理,有个两三年也就能好起来。” 她身子的原主年纪不大,之前稳婆来查验过,身子都清白,那么常年用寒药的原因,就只能是身边人故意为之。 谢玉琰忽然对原主的身份有了兴趣,她到底为何会被掠卖人带来这里?就似她与杨明经说过的一样,她一双手洁白如玉,指间还有握笔的茧子,显然出身不低。 内宅害人的事她知晓不少,看似其乐融融,实则暗潮涌动。不声不响就能让人丢了性命,她身体的原主是不是这般? 她的买卖早晚会出大名府,她烧的瓷器也会流通去大梁各处,随着她的名声越来越大,难免见到的人更多。 她想过,有一日会遇到原主家中之人。 也许比她想的还要早。 等将烧出的瓷器送去榷场,在外抛头露面的机会就更多了,那时就得小心着些,免得遇到什么事,让她措手不及。 再者,有机会她也得试着查一查她原主的身份。 换了衣服,谢玉琰去了书房,早就等在那里的账房们纷纷起身。 总算见到大娘子了,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将自己手中的账目交上去,一个老账房先开口道:“咱们这些日子,水铺的买卖差一些,别的倒是都还好。” 谢玉琰看向杨氏。 杨氏道:“是外面那些传言……” 杨氏不用说得太明白,谢玉琰都知晓。 老账房道:“小报那边……倒是卖的更多了。”卖的多不是啥好事,因为亏的也多。 谢玉琰看着脸色有些紧张的老账房:“下一次小报会卖的少些。这次卖的多是因为传言四起,大家都想看看报上写了些什么,但是……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好奇心过了之后,难免被传言影响的有所抵触,再加上过正旦,客栈里都没了人,卖的少些也是寻常。” 杨氏担忧地道:“就怕这种传言没完没了,时间久了,不信小报的人就会更多。” “衙署那边明明已经过了堂,有谢家的雇工为我们作证,知县大人也说了,此案还有许多可疑之处,于是罚了每人三十贯,放归家中。” 仵作验伤,还有谢家雇工帮忙作证,要不是有刘家插手,三十贯都不必罚。 石勇几个听了判罚很是不服,不愿意拿银钱,也不准备从大牢里出去,直到还他们清白为止。 谢玉琰早就料到这一点,她要的只是闹出事,然后尽早让石勇他们归家,每人三十贯钱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 “石勇他们呢?还过不去这个坎儿?” 刚好她生了病,许多事只能交给于妈妈和杨氏去办。 杨氏道:“奴婢劝说过了,让他相信大娘子,我瞧着情绪至少比之前好多了。”其实她不明白,人在大牢里,这案子就算没了结,将来还能真相大白,现在交了银钱走出衙署,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家有过错? 谢家就是借此大肆宣扬,还说什么欺凌弱小,谢家是弱小? “也不知道相信那些话的人,是怎么想的。” “明摆着不可能的事,怎么就能相信?” “传我们买通了父母官也就罢了,还说娘子您……” 杨氏说到这里,觉得自己话多了,不禁住了嘴。 “说我什么?” 杨氏这才低声道:“总之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您也不用听。” “说我不守妇道?”谢玉琰淡然地道。 被谢玉琰说中,杨氏想到那些腌臜的言语,眼睛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些。 谢玉琰道:“对付一个女子,先要从这上面下手,大家也喜欢听这些。” 只要给一个妇人冠上这些罪名,那她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她与谢家对立,维护乡里,低价卖佛炭和泥炉,也算做了不少事,却会因为这一句不知从哪里来的闲言碎语,在某些人眼里,就全都被推翻。 杨氏深吸一口气,总之这事比她们之前想的很恶心。 谢玉琰点头:“不用去解释,随他们去说。” 可是……杨氏想不到大娘子准备如何对付谢家呢?这名声还能不能回得来? 杨氏道:“我们要不要提前做些准备?” 谢玉琰嗓子一痒忍不住咳嗽几声。 “不用思量这些,”谢玉琰道,“过了正旦再说。” 杨氏等人就算再急,有了大娘子这话,也都纷纷应承,不再有别的话。 “家中都筹备的怎么样了?”谢玉琰道。 于妈妈道:“都弄好了,就等着正旦开宴了。” 这阵子方坊正还来了两次,杨明经出了事,眼下也没有个实靠人能帮他,他左想右想,准备推举杨明德。 杨明德哪里肯做这些,他也不会处置坊内的事务,但方坊正就是看中了谢玉琰在永安坊的威望。 只要有谢玉琰看着,杨明德就是挂个名罢了。 方坊正思量的还是没错,杨明德“上任”之后,永安坊各种事都安排的格外顺畅,谢玉琰虽然病着,但坊民们都是自发做事,用不着他催促。 谢玉琰还想问点别的,张氏却进门来。 “要紧的事是不是都说完了?也该回去歇着了。” 杨氏等人也担忧谢玉琰的身子,听了这话纷纷告退出去。 张氏絮絮叨叨地道:“你啊,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照顾自己。” 谢玉琰只得又躺回床上。 幸好正旦到了,她铺子都关了,她也能暂时将一切都丢下。 谢玉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怀中一暖,有个东西钻了进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就瞧见了狸奴。 狸奴背上又系了个小口袋,前些日子王晏与她传信时,就是这般模样。 谢玉琰伸手向那小兜兜里一摸,果然发现了一张折好的纸笺。 177.第177章 送礼 第177章 送礼 谢玉琰将纸笺展开一看,那上面没有字,只是画着一座塔。 王晏这是何意? 谢玉琰看向狸奴的小口袋,袋子看起来依旧鼓鼓囊囊,显然还有东西。 这样想着,她又伸出手去,指尖果然碰到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一块雕好的木块,谢玉琰转动木块,雕刻的是类似屋顶结构的物件儿,谢玉琰再去看纸笺上的图,心中一动登时坐起身子。 她伸手将狸奴抱在怀里,狸奴背着的青布包看着不大,是因为被它肚皮的毛发遮掩了一些,将小布包解下来打开一看,这样的木块足足有二十几块之多。 幸好这是木头做的,否则狸奴怎么带着它们在房顶墙头乱窜? 谢玉琰伸手揉了揉狸奴的毛茸茸的大脑袋,亲昵地低声道:“辛苦了。” 狸奴仿佛能听懂她的话,大脑袋不停地在她怀中蹭来蹭去。 谢玉琰从床头的匣子里,拿出一条小鱼干,狸奴立即叼走,蹲到角落里,慢慢啃起来。 谢玉琰仔细瞧着,这些木块应该就是纸笺上画的塔,从中挑选出两块,对着榫卯的结构一拼,很快两块就严丝合缝地组在了一起。 剩下的二十几块也是如此拼装,慢慢的一座木塔就出现在她面前。 这木塔一侧微微向下倾斜,看着略微有些怪异,但谢玉琰却更为欢喜,这是有名的灵感塔。 当年建造它的人,因为土质比较松,特意将塔造成向西北略微歪斜,经过十几年后,塔身向下陷落,再加上常年吹西北风,整个塔身反而慢慢变正了。 可惜后来有人以木塔时间太久,且因遭过雷劈,塔身不稳,请朝廷拨款重新修葺,其实是将木塔完全推倒,用砖石重新砌造。 新塔通身用铁色琉璃瓦遍饰,那些琉璃浮雕色彩丰富、图案不一,着实气势惊人,但看在许多人眼中,这铁塔不但花了大量银钱,而且没有了当年木塔的风韵。 朝臣没少弹劾提议造塔之人,那些奏章却被天家全部留中,众臣这才猜测出,想要建塔之人其实是天家。 而这位建塔的天家,也是如今的天子。 也就是说,木塔已经没了,变成了后世砖塔的模样。 不过王晏送来这个,让她也算间接看到了木塔的风采。 谢玉琰将木塔托在手上看了又看,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都说当年木塔建之前先扎了小样出来。 总不会就是这个吧? 真是如此,世间只有这一个,那也太宝贵了些。 谢玉琰觉得不太可能,王晏不至于这般费心思,再说他也不知晓,她没见过被推倒的灵感塔,特意寻来这个让她一观。 八成只是找了个玩物,让她来解解闷儿。 不过误打误撞,算是送到了她心里。 谢玉琰又把玩了一会儿,才将木塔放在床边的桌案上,油灯之下,木塔侧映出一团影子,看着更为真实。 狸奴吃完了小鱼干,勤劳地舔爪洗脸,然后窝在了谢玉琰脚边。谢玉琰望着那木塔,渐渐也进入了梦乡。 不知是因为夜里睡得格外踏实,还是正旦杨氏祖宅的热闹让人格外欢欣,谢玉琰只觉得整个人格外的精神,好像一夜之间就彻底痊愈了。 杨钦穿着一身新衣袍,先去给童先生送年礼。 张氏嘱咐杨钦:“若是先生得空,初五我们去请先生过来宴席。” 杨钦点点头,然后到了谢玉琰面前转了一圈:“阿嫂看我这样行不行?” 谢玉琰招招手,又将李阿嬷做的小布包给杨钦背上:“记得给先生带去书册和砚台。” 杨钦应声高高兴兴地往外跑去。 早些去见先生,给先生磕头,回来就要去祭祖。 往年杨钦都与旁支族人站在一处,今年他要跟着大伯和几位哥哥一同给祖宗上香。 跑出了院子,杨钦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隔着窗子喊叫:“娘,别忘记让阿嫂喝汤。”这才甩着胳膊跑了。 张氏笑着看向谢玉琰:“我去将汤端过来。” 于妈妈急忙道:“您坐下,我去就是。” 张氏却不肯:“快点做完事,好回去忙你的,今天家中定然也有不少活计。” 于妈妈忙向谢玉琰和张氏道谢。 谢玉琰道:“晚上的时候,带着家里人一起过来热闹。之后几天在家歇一歇,初五再过来。” 从前哪有这种事?于妈妈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初三就回来,”于妈妈道,“奴婢在家也没什么意思,离开久了,心里也挂念。” 重要的是,大娘子要在正旦的时候反击谢家,她可不想错过。 “东西都准备好了?”谢玉琰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道:“奴婢今天一早去的陶窑,大老爷都烧好了,而且……看那样子大老爷还不肯停,明日要再烧一窑。” 他们铺子卖的泥炉很少,那是因为都囤积了起来,要应对接下来的事。 谢玉琰道:“告示也写好了?” 于妈妈点头。 “小报也会在初五印出来。” 谢玉琰道:“那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这样就行了? 于妈妈道:“谢家定然还会弄出别的事端。” 谢玉琰端起茶抿了一口,因为她要服药,茶水就格外的淡,她忽然有点怀念王晏在宝德寺点的茶。 “那希望他们快一些,别让我等太久。” 谢家不将最后一颗棋摆上,她也不能成局。 让于妈妈回去家中,谢玉琰穿上斗篷起身去灶房。 灶房里还煮着药,张氏见到谢玉琰埋怨道:“怎么又出来了?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一会儿不是也要前院宴席?”谢玉琰道,“总不能一直缩在屋里。” 张氏叹口气,知晓谢玉琰闲不住,就寻了小杌子让她坐在旁边。 桌子上放着一只食盒,张氏方才正为这个发愁:“你来了也好,这件事还要你做主才行。” 谢玉琰道:“娘在烦心何事?” 张氏道:“咱们是不是该给王大人送些东西?王大人又请郎中又送药,我们若什么也不送,总觉得有些失礼。” 178.第178章 犒劳 王晏不止送医送药,还送了小塔给她。 确实应该回礼,而且不能随随便便备一份礼物。 张氏道:“我想着,两位大人正旦不能归家,不如送些家中做的点心前去,却又怕太简单了些。” “咱们家又不似那些大家族,还有私酿的好酒。秋日里有些果子酒,那都是族人们随便尝尝,远远不及官酿。” 谢玉琰仔细思量:“我看家中买了蜜饯。” “有,”张氏笑道,“今年准备的格外齐全。” “娘将那青梅拿来,再看看有没有紫苏,”谢玉琰道,“不如做个梅子紫苏蒸排骨,再来一罐香枨元。” 张氏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吃法,再说…… “香枨元是什么?” 谢玉琰忘记了,现在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将小金桔洗好用糖来熬,但不能熬得太久,皮要软些却还得脆,一咬就满嘴清香。” “还有我事先让人准备的锅子拿来一套,切一些新鲜的肉和菜一并送去,这些都是外面没有的,也算我们的心意。” “等晚些时候,让杨疆、钦哥儿带着小山跑一趟。” 张氏松口气,她想了那么久,谢玉琰一来三两句话便解决了。 “我现在就去找蜜饯,不过到底要如何做,你要从旁看着。” 谢玉琰点头,她不会动手,却听厨娘讲过如何才能做成。她就照原样复述出来,做出来好不好吃,能不能合贺檀和王晏的胃口,就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眼看着张氏将东西备齐了,谢玉琰也怀念起这道菜的味道。 “娘不如多做些,让大家都尝尝。” 张氏欢喜地应了,平日里她什么都帮不上,现在一家人聚在一起过正旦,她总算是有了伸手的机会。 “还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可能是病好了,就有了胃口,谢玉琰还真的有想吃的菜。 谢玉琰道:“盘兔糊。” 张氏只觉得这些菜名都很……奇怪。 “那是如何做的?” “只要有兔肉、面条、萝卜就行。” 这些菜谢玉琰都认识,但怎么将它们做成一道菜,她也是有法子没有手艺。 谢玉琰道:“一会儿我可以帮娘煠面条。” 杨钦从童先生那里回来的时候,就闻到院子里一阵香气,他跟着味儿找到了灶房,还没进门就听到谢玉琰的声音。 “娘,快,快……” 张氏道:“别急,还能用。” 杨钦立即掀开帘子,就瞧见他娘和阿嫂站在锅前,娘急着从锅中捞出一团东西。 “这是?”杨钦没有见过。 而且这些东西的旁边,还有几团差不多的物什,只不过更加焦黑。 张氏道:“这是你阿嫂煠的面条。” 说完这话,谢玉琰和张氏互相看一眼,再也忍不住笑出声。 张氏笑得眼泪都淌下来。 谢玉琰兴致勃勃地动手,结果一次不如一次。 不对,最后这次没有全黑,看起来……还能用。 谢玉琰甚至觉得很好,这一刻她忘记了在宫宴上,瞧见的盘兔糊是个什么模样。 “能用吗?”谢玉琰认真地看着张氏。 张氏想了半晌点点头:“用吧!”比起谢玉琰动手做其他东西,这团面条反正只是铺底用的,也不会入口。 不然做了这么久,全都丢掉,谢玉琰难免会失望。 至于王大人那边……张氏也想得开,那么多好吃的,王大人总不会想不开偏要去尝这面条。 谢玉琰看向杨钦:“等一会儿我们准备好了,你和疆哥儿一起去趟巡检衙门,将这些饭菜交给贺巡检或是王主簿。” 杨钦爱做这事,尤其是听说王主簿就是那个王家人之后。 上次王主簿带着太医来家中,他还偷偷盯着瞧了,只觉得王主簿看着就不一般。不过那时候阿嫂生病,他也没心思与王主簿多说话,这次至少要谢谢王主簿。 …… 天快黑的时候,贺檀总算回到二堂。 这一整日忙下来,他都快忘记了,今日是正旦。 看着仍旧写公文的王晏,贺檀道:“你前日离开大名府到底去做什么?” 王晏没有抬头:“去别院拿些东西。” 贺檀知晓王家在邢州有处院子,原来王晏去了那边:“什么东西那么着急?” 王晏淡淡地道:“无关紧要的小物什。” 才怪,王鹤春会因为一个小物件儿,自己动身去邢州?那么快就回来,恐怕都没有在邢州停留。 “东西呢?”贺檀走过去。 王晏道:“送人了。” 这就更奇怪了。 “鹤春,”贺檀道,“你这不对……你送给谁了?这是给人的年礼?” “不是年礼,就是个……” 发现贺檀越靠越近,王晏住了口,然后从贺檀眼睛中看到了浓浓的好奇,这话不能说下去,否则永远没完没了。 就算他承认送给了谢大娘子,接下来贺檀的问话就会从送给谁,变成为何要送给她? 王晏不肯接着说下去,贺檀却不肯轻易放过,正琢磨如何将实话套出来,肚子就“咕噜”一阵作响。 两兄弟目光撞在一起,贺檀伸手拍了拍王晏的肩膀:“这若是在家中,不定要多热闹。”神情颇为怀念从前。 王晏却不在意:“不在族中也好,省了许多麻烦。” 贺檀知晓王晏最讨厌的就是族中那一套,每次他回到王氏,要么祠堂祭祖,要么被拉着做各种事,总之规矩、礼数没完没了。 “走,”贺檀道,“咱们去别院,让厨娘做些吃食,虽然不在家中,为兄也不能让你饿肚子过正旦。” 王晏放下手中的公文,站起身就要与贺檀一同离开,却在这时陈举走进来。 “两位大人,”陈举道,“杨家两位小哥儿来了,给大人带了吃食。” 贺檀一怔,没想到杨家还有这样的心思,当真是难得,他看向王晏:“看来有人还知晓咱们无处可去。” 说着他看向陈举:“将人请进来。” 片刻功夫杨钦和杨疆走进门。 两个人拿着食盒,身后还跟着个小厮搬着一只奇怪的锅子。 贺檀目光被那锅子吸引:“这是什么?” 杨钦还没开口,王晏道:“拨霞供。” 这名字是从御营前街的集市上传开的,永安坊的人就在那里卖这个,只不过锅子要比这个大得多。 贺檀道:“为何叫这个名字?” “煮开的时候,锅中的汤会滚起来,腾起的烟气就像云霞,于是起这名字。”王晏知晓这名字的来历,不过他也猜到,不是源于永安坊的人而是谢玉琰。 杨钦得意地点头:“还有几道菜,名字也好听,都是我阿嫂取的。” 王晏看着杨钦打开食盒。若不是他昨夜先送去木塔,兴许就没有这些饭菜了,所以不能等着她先想到这些。 杨钦将菜肴一样样取出。 最后说到“盘兔糊”的时候,王晏的目光落在垫在最下面的一坨东西上,不知怎么的,嘴角扬起就有了一抹笑意。 179.第179章 马肉 贺檀看着满桌子新奇的菜肴。 尤其杨钦将大锅烧起来的时候,里面的肉片和青菜慢慢煮出了香味儿。不止如此,还另准备好了切好的肉片和洗干净的青菜。 没有酒,但是满满一大罐子的香枨元已经够喝了。 贺檀笑着留杨疆和杨钦兄弟两个。 杨疆看起来很是拘谨不敢说话,杨钦道:“家中都摆好宴席了,阿嫂说若是两位大人得空,初五的时候来家中,我们再好好招待。” 贺檀道:“若是得空,一定登门。” 杨钦知晓这就是客套话,不过已经足够让人高兴的了。 杨疆和杨钦再次行礼,临走之前,杨钦又看了看王晏,正准备再说点什么,不料王晏先道:“你阿嫂的病如何了?” 杨钦道:“已经大好,每日都照太医吩咐的用药膳。” 王晏点点头:“若是药材不够了,与我说一声。” 杨钦应声:“阿嫂让我好好谢谢王大人。” 贺檀知晓王晏请了太医去杨家,还不知道带了药材,于是道:“莫要与他客气,他家中的好药多得很。” 王晏再问杨钦:“在童先生那里如何?” 杨钦躬身:“跟着先生学了许多,日后还会更刻苦些。” “好好读书,”王晏道,“将来也好考个功名。” 贺檀意外地看了一眼王晏,王晏从不管这样的事,就算王家子弟问到他,他通常也是随便应付了事,没想到对这孩子如此上心。 杨钦正色:“一定努力进学。” 王晏接着道:“早些回去吧,不要让族人等着。” 杨疆和杨钦又再躬身,这才跟着陈举一同离开了屋子。 贺檀看着热腾腾的饭菜,深深地吸一口气,招呼王晏坐下,面前的拨霞供委实诱人。杨家还准备了稻米饭和饼子,这样配起来吃,那一定格外的香。 贺檀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箸,吹一吹就放入口中,肉片软软的,裹着微辛的汤汁,果然好吃得很。然后他又去尝排骨,味道与平日里吃的不同,略有些发酸,格外有番滋味儿。 贺檀想了想又去夹另一个菜,却发现那个叫盘兔糊的离他最远,正要伸箸,就听王晏道:“兄长知不知晓那饼如何吃?” 贺檀立即被这话吸引,将箸收了回来:“还能怎么吃?既然是熟的,直接入口就是。” 王晏起身净手,然后掰开一块放入拨霞供里浸泡,等饼子浸了汤汁,这才示意贺檀去夹。 “这样吃?”贺檀夹起来尝,饼子经汤汁一泡,吃起来软糯又有味道,与肉一样的香。 “都说御营前街有个煮肉格外抢手,营中的将士都去买,这么香……就难怪了。” 王晏又盛了一碗香枨元放在贺檀面前。 贺檀去尝里面的金桔,金桔一咬,满嘴清香,刚好解了肉的辛和腻。 贺檀道:“等离开大名府归家的时候,定要跟谢大娘子将这做法要来,回去让厨娘煮给母亲吃。” 就在贺檀对付一锅的肉和菜的时候,王晏的目光却不停地去看那盘兔糊。 听说她病倒之后,他立即请了城中的老太医前去,当时脑海中思量的,是怕她真的会有什么事…… 或者说,他怕她不止是生病。 他想了许多。 会不会等谢玉琰好起来的时候,就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些他之前不会信的、半信半疑的事,不停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差点忘记了,他已经决定要放下。 应该是因为,还没有将那些关于她的事弄清楚。 听太医说她醒了,他依旧不放心,于是想起了那座木塔,于是去往邢州的宅子里取回来送到她身边。 现在再瞧这菜式,他算是放下心。 她还是她。 没听说过的菜名,一塌糊涂的手艺。 这么想着,王晏夹起一箸兔丝放入嘴中,然后又去碰触底下那硬硬的黑黑的东西。刚好从上面掉下来一块,他看了眼,没有去夹。 看到王晏尝盘兔糊,贺檀立即询问:“你不是不吃兔肉吗?” 王晏嚼了嚼,眉头微微一皱:“不像是兔肉,有些发酸……像是马肉。” 贺檀也跟着往后一缩,行军打仗缺少军资,有时候要将伤马杀了做口粮,那些战马在他心中地位不一般,虽说不得已而为之,心中难免不好受。 所以提及起来,心中自然有所抵触,贺檀彻底不想去尝那盘菜了。 “谢小娘子这玲珑心,不管做什么都能成,”贺檀吃饱了叹口气,“好似赚银钱对她来说格外简单,想这些也容易得很。” “初二宝德寺定会有许多人,只要她肯花心思,就没什么做不成的。” 说完话,贺檀发现王晏旁边的那盘兔糊好似少了一块,而且少的是下面的那坨发黑的东西。 他肯定是看错了,那堆东西怎么能吃? 贺檀揉了揉肚子,中途他想要将桑典、陈举他们喊过来吃,才知道杨家也给当值的将士准备了拨霞供。 谢小娘子想得就是周全。 再回味一下这桌饭菜,贺檀道:“初五……” “你有事,”王晏道,“初三要去趟真定,初五回不来。” 贺檀一怔,他好像没说过初三动身,他可以初六再去。 王晏道:“初六以后,就要解决谢家了。” 贺檀道:“这么快?” “她不就是等着正旦的时候,家家摆宴席,才能将消息彻底传开。”王晏说着看向身边的泥炉。 他不知道她到底会如何做,但能猜到她的心思。 …… 杨家一片热闹。 与往年不同的是,主事的变成了杨家三房。 族中少了杨宗道那些人,却也不见冷清,因为旁支的族人也被请进了祖宅。 孩子们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吃着东西,摆弄着手中新奇的玩物。 主屋的花厅摆了长长的桌子,各种饭菜被媳妇儿们端上来。今日不分主仆,大家都聚在一处说笑。 杨明经站在角落里,他好不容易才留在杨氏族中,但地位却一落千丈,远不如那些旁支族人。 心中有悔恨,也有怨怼,但他不得不承认,谢玉琰很厉害,才来到杨氏不久就能让人真心敬服。 杨明经正思量着,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噼啪”作响,身边的杨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浑身一抖。 杨明经也跟着惊诧,正要探明情形,就听到孩子们一阵欢呼声。 180.第180章 玩法 杨氏族人顺着声音围过去,杨明经也跟着上前。 透过人群的缝隙,杨明经隐约看到有火花闪动,紧接着又是一阵“噼啪”声。 然后有小孩子喊叫:“再丢一次,再丢一次。” 杨明经终于看到了谢玉琰,她穿着身藕色的衣裙,身体微微倾斜靠在椅子里,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看起来格外的闲适,但是眉宇间的气势却更盛了。 若是有人心怀鬼胎,定然不敢与她对视。 杨明经这样想着,向后退了一步。 谢玉琰看着地上烧得滚热的泥炉,耳边孩子们的呼声越来越大,一双双眼睛都在期盼地盯着她瞧。 刘二娘为何急着要泥炉?那是准备在宴席上弄些新奇的玩意儿。 富贵人家的女眷,在家中办宴席总要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眼下什么东西最好玩、最抢手,她就得有什么。 这些人的心思,她比谁都懂。 所以,她有意将刘家人拒之门外,就是要勾起刘二娘的愤怒,如此一来,刘二娘才会想方设法得到泥炉。 好不容易得来的玩物,才会珍惜,且要拿出去到处炫耀。 她能肯定,大名府富贵人家差不多都有了泥炉,一些是刘家送的,一些是跟着刘家买的。城内达官显贵喜欢什么,总会有人追逐,这岂非是最好的招幌? 甚至有相当一部分泥炉还送出了大名府。 没有刘家,没有谢家这般尽心尽力,她的泥炉想要火出大名府,还要费不少心思去铺路。 有人上赶着借力,她哪有不收的道理? 现在她想要的都有了,也就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 谢玉琰轻描淡写地一笑,要说手段,刘二娘那些委实不够看。真正的世家名门,皇族宫中,她不知见过多少。 至于如何玩,刘二娘更是不得其法。 既然如此,她就教一教。 谢玉琰将手伸入身边的罐子中,抓了一把,接着袍袖一展,手心中的粗盐粒如同天降的雪花,窸窸窣窣落在泥炉之中。 随即粗盐粒遇到烧红的炭,登时爆开。 “噼噼啪啪”比烧竹竿的声音更连贯,甚至有火星溅出。 周围立即传来呼声。 在这样的声音里,孩童们拍手叫喊,格外的热闹。 谢玉琰再次扔出一把,孩子们干脆跳起来,大人们脸上也露出笑容。 三四把过后,孩子们仍然意犹未尽。 谢玉琰将盐罐递给杨氏:“泥炉烧得越旺越好,丢的时候要离得远些,小心烧伤。” 杨氏应声。 谢玉琰接着道:“不能让孩子来丢。” 至于这玩法要如何散开……她自然早有安排。 也许爆盐没那么好玩,但新奇就好,总要尝试尝试,不是吗?尤其是能够频繁将盐向泥炉里丢的人家,至少家中日子富足。 这种人家,是受不得委屈的。 万一在玩的时候,泥炉烧坏了,他们会不会找上谢家? 谢玉琰要的就是泥炉烧得多些,烧得更热,火更旺。 真金不怕火炼,至于谢家那些有瑕疵的泥炉,自然过不了这一关。 …… 杨小山吃过饭就从永安坊跑出去,他要去各个坊中去转一转,看看大家有没有将烧竹竿变成爆盐。 可能是他太过心急,家家户户都还在吃饭、闲聊,就算有爆盐的声音,也会被话语声掩盖。 杨小山有些紧张。这是大娘子交给他的活计,他生怕做不好, 这也是他手下那十几个人,第一次如此大动干戈地行事。 若是没有达到想要的结果,那就是他们没做好。 另一边。 柳家的宴席也刚要结束。 柳四娘从丫鬟手中接过盐罐,她要在族中人面前,玩些有趣的东西。在柳家人的目光下,柳四娘将手中的盐粒丢入泥炉。 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音,溅出的火星,将柳四娘的眼睛映得发亮。 柳四娘抿嘴笑了,她仿佛能看到刘二娘气急败坏的面容。 她真不是故意的,一不留神又走在了刘二娘前面。 第二天一早,谢玉琰在院子里见到了杨小山。 杨小山盯着发黑的眼窝,神情看起来有些萎靡,一问之下才知晓,杨小山手底下那些人,没有查出多少人家在玩爆盐。 好像没有太多人在意似的。 谢玉琰却十分淡然:“除夕守岁,正旦赏灯、走亲串友,总要等上一两日,不用着急?” 杨小山知晓这个道理,却还是放心不下。 谢玉琰道:“总要让人好好过个正旦不是?” …… 初二。 宝德寺钟声响起,寺外的集市也跟着开张了。 刘二娘一早就跟着母亲去寺中烧香,从前她对这桩事提不起任何兴致,这次却不同,沿路看着两边的摊子和小贩,刘二娘觉得格外有意思。 若这集市不是谢玉琰弄出来的,她还会多买些物什。 至于现在…… 自然是什么都不买。 “这里人还真多。”刘二娘感叹道。 管事摸透了刘二娘的心思,低声道:“就是平日里街市卖的那些东西,没什么稀奇的。” 要说好看,那就是妇人们卖的象生花,许多都是新样式,还有一种“福”字绒花,在寺中上完香的香客总会买朵回去,叫什么“带福回家”,做这买卖的人,当真是好心思,怪不得能赚银钱。 还有卖灯笼的、吹糖人的、卖各种耍货的。 那边的商贩做了两三丈长的大蜈蚣风筝,格外的有气势。 管事也被看的眼花缭乱,但这些她不能与自家娘子说,因为再往前……杨家还在卖泥炉。 管事真不明白,杨家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正旦前铺子里没有泥炉卖,现在过正旦,却将泥炉摆了出来。 谁还能在这时候买泥炉回去? 管事刚想到这里,就听到一个孩童的声音:“爹,快点,卖泥炉的就在那儿。” 听到“泥炉”两个字,刘二娘精神一震,立即撩开帘子向外张望,果然她瞧见不远处围了一大群人。 有人不时地发出惊叹声。 “怎么回事?”刘二娘看向管事,“谢家在这里摆摊子了?” 管事抿了抿嘴唇,低声禀告:“不是谢家,是……杨家在卖泥炉。” 听到这话,刘二娘眼睛一闪,随即脸上浮起抹轻笑:“怎么?他们泥炉卖不出去了?” 一定是卖不出去了,她想不到第二种理由。 他们这般着急,难不成正旦过后,杨家的瓷窑就准备关门了? 181.第181章 乐子 “去看看。” 刘二娘一声吩咐,刘家管事立即应声快步走过去看情形。 靠近之后,她总算听到了一些动静,那是……类似烧竹竿般“噼噼啪啪”的声音。 伴着那动静,是一阵阵的欢叫。 管事皱起眉头,这个谢大娘子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她还没完没了了。 管事自从去杨家被拒在门外后,心中总憋着一股的怒气,恨不得二娘子将杨家上上下下整饬一通,至少要让他们亲自上门赔礼。 可那谢大娘子也没那么好对付,折腾了许久才扶持谢家做出了泥炉,若非动了些手段,还真的拿杨家无可奈何。 眼见杨家就要倒了,管事只想等着看好戏,她可不希望中间再出什么岔子。 所以听说杨家在摆摊卖泥炉,又有那么多人围上去,她心里就有些不踏实,若是像二娘子说的那般杨家是支撑不下去的当然好,可是越来越接近,她听到的却不像是那么回事。 “我买只泥炉。” “不用看了,我买了。” “给我一只。” 其中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声音。 “家中不是买了泥炉吗?”有人训斥孩子,“都是一样的。” 小孩子依旧小声嘟囔:“不一样,不一样,这个能爆盐。” “回去拿了粗盐粒,你试一试就知晓了。” 有孩子被强行拉扯走了。 也有人买到了泥炉向外走,他身边的孩子满脸都是笑容。 管事一边看一边猜测,没注意前面的人挤出去两个,她立即被往前推了两步,刚好瞧见卖泥炉的人,向旁边的泥炉里丢了一把东西,然后…… “噼噼啪啪”向外冒着火星儿。 管事登时被吓了一跳,整个人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念头,还真的让谢大娘子又弄出了东西。 …… 刘二娘等得有些不耐烦,幸好市集两边有许多能看的摊子。 大锅里不知在烧什么,一阵阵带着果香的味道传来。 “那是什么?” 刘二娘终于忍不住问丫鬟,丫鬟方才听到了叫卖的声音,立即道:“说是什么洞庭汤。” 这名字,让刘二娘想尝尝:“去买些回来。” 热乎乎的洞庭汤买回来,用马车中的小碗盛了,立即橙香扑鼻,里面还放了生姜和甘草,刚好能驱寒。 怪不得那么多人来买。在外面冻了半晌喝一碗确实觉得暖和。 刘二娘喝着舒坦却还是口是心非:“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下人应声,不过十文钱,能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卖对了时候。 汤刚喝完,管事妈妈就带着泥炉挤出人群。 管事妈妈道:“杨家就是想了个新奇的法子卖泥炉。等到泥炉火烧旺了,向里面丢盐粒,刚才那声音就是他们弄出来的,跟变戏法似的。” 刘二娘诧异:“丢盐粒?用的泥炉有何不同?” 管事妈妈摇摇头:“一样的。从前买了泥炉的人就是过去凑凑热闹,也不会真的再买,都是一样的炉子,他们能烧,谢家的泥炉自然也能烧。” 刘二娘看了一眼杨家的泥炉,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主意。” 其实,管事妈妈有些话没说,杨家的泥炉与之前的不太一样,她方才上手一摸,泥炉里多糊了一层泥,这泥是做什么的她不知晓,想来也……不碍事。 这些没弄清楚的事,她不会与二娘子说,免得惹了二娘子不欢喜。 “走,”刘二娘接着道,“没意思得很,去烧了香,我们就回去了。” 马车继续前行,集市一直延伸到山脚下。 刘二娘下车的时候皱起眉头:“不知道宝德寺的主持怎么想的,放任他们在这里摆摊子,扰了佛门清净之地。” 如若是她,定然将人都撵走。 刘二娘想着看向管事:“一会儿与那主持说说,西城的揭阳寺就很好,若是主持能将这里清理干净,定然会有不少达官显贵来送香火钱。” 管事妈妈应声:“奴婢设法提点提点,不过……听说宝德寺的主持与谢大娘子来往甚多,只怕是被那妇人哄骗了。” “到底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刘二娘嫌弃的望着那破败的古寺,“不然不能将寺庙弄成这般模样。” 她也就是来凑个热闹,主殿都烧了,只能去偏殿上香,也不知拜的什么菩萨。 刘二娘抬步就要往前走,忽然有个东西“嗖”地从她面前跑过去,待看清楚,原来是只大老鼠。 刘二娘花容失色,脚下也一个踉跄,差点就摔在地上。 “怎么还有这的东西?”刘二娘恨不得立即回家,那破庙里还不知道藏着什么腌臜。 站在原地想了半晌,她还是提着裙子上了山门,谁叫大家都说这寺里灵验呢? 那些写小报的秀才经常来寺中,过些日子哥哥在府上宴请他们,她也能借这寺庙说上些话。若是能将小报攥在手中,等正旦之后她去京中,也好拿去谢家。 那个谢家,可不是大名府这个谢,而是真正的世家名门,谢二娘将要嫁给淮郡王,淮郡王继承大统,她就是皇后。 刘二娘一点不怀疑谢二娘能成为皇后,淮郡王为了将谢二娘从谢氏族中找出来,费了那么多心思,成亲之后,岂能让别的女子爬到她头上去? 她与谢二娘交好,将来……经由谢家或许能见到他。 刘二娘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立即加快了脚步。 角落里严随向刘二娘撇了撇嘴,手中还拎着栓老鼠的绳子。寺里有吃食了,老鼠也来了,师父不让杀生,他正要带去山下放了,就听到那女子与下人在骂谢大娘子和师父。 于是他将解开了绳子,将老鼠丢过去,可惜……没能摔她一跤。 …… 刘二娘垂着脸回到家中。 这次去宝德寺,惹了一肚子怨气。 那主持当真不会做事,没有特意给他们准备禅房,让她连口水也没喝上。 下山的时候,瞧见杨家泥炉那里还围着人。 换了一身衣服,刘二娘抱着手炉,脚下踩着暖笼,半晌才暖和过来。 管事刚好笑着走进门:“二娘子,奴婢们试了,谢家的泥炉也能爆盐,奴婢这就拿过来让您试试。” 说话间,却看到丫鬟进门:“宴席备好了,夫人让娘子过去呢!” 刘二娘点点头:“那就宴会上丢给大家看,也算给大家寻个乐子。” 182.第182章 烧了 刘府的宴会自然与寻常人家不同。 能来的刘氏族人,都面上有光。见到刘夫人和刘二娘立即上前逢迎。 “二娘愈发漂亮了。” “咱们二娘性子也好,还有一手的好字呢。” 虽然这夸赞的话没什么新奇,但至少入耳让人听着舒坦。刘二娘清晰地感觉到今日的不快在慢慢消散。 席间女眷们不免说一些闲话。 “那杨氏陶窑,我看支撑不了多久了,别看之前谢氏赚了不少银钱,但也雇了许多人,那不都是银钱?这种妇人……到底目光短浅。” 族人并不知晓谢玉琰将刘家人挡在门外,但杨氏瓷窑到这个地步,一定是没有打点好。 大名府谢氏到底与开封府谢氏有些关系,同样的情形下,刘家自然宁愿给谢家脸面,也不会去抬举杨家,除非杨家肯多花银子。 又有族人道:“开封谢氏的那位二娘子真是好福气,在老宅养病时救下淮郡王,淮郡王连她的脸都没看清,硬是一家家的探访将人找了出来。” 另一个族人不禁问道:“淮郡王没瞧见脸,怎么认定她就是要找的人?” 这桩事刘二娘知晓:“谢二娘常年摆弄药,身上有股草药香。她身上还有块玉佩,恰好是先太妃的赏赐之物,很是特别,淮郡王便记了下来。再就是……谢二娘身边的下人模样,淮郡王迷迷糊糊瞧见了。” 刘氏族人都不禁赞叹:“到底是咱们二娘子,见的人多,也知晓的多。” 女眷们纷纷附和。 刘夫人道:“淮郡王寻到谢二娘之后,她的病也好了许多,要不说时也命也,不然就那身子,就算淮郡王有这个心思,秦王也不会应允这样的儿媳进门。” 谢二娘被接入京时,刘二娘刚好在京城,那时赐婚的旨意还没下,但刘家提前听到了风声,赌谢家和皇室会联姻。于是刘二娘借着去谢家做客,“认识”了谢二娘。 为了让谢二娘早些熟悉京中,刘二娘带着她在京中四处转悠,还将京中的一些事讲给她听。 别看谢二娘在乡里长大,除了摆弄草药之外,也读书识字,是个极伶俐的人。不说八面玲珑,上袖善舞,各种场面也都应对自如,总之刘二娘很看好她。 刘夫人接着道:“只可惜谢相爷过世了,都没能看到孙女儿被赐婚皇室。” 那位老相公素来有头疾,本来去乡中要养养身子,哪知在自家园子里突然晕厥,当时身边还没有下人在。 一下子撞到了头,人就这么没了。 谢家也是好一阵慌乱。 这就是前不久发生的事。 也是因为这桩谢二娘的婚期才会拖三年。 “都姓谢,人可差的太多,那个谢大娘子嫁去杨家的时候,杨六郎都已经死了,要不是杨家人节外生枝,她也就是活埋的下场。卖水的那些人,说她福大命大,这也叫福气?” 话说到这里,刘二娘看向众人:“说起泥炉,最近有个新玩法,大家知不知晓?” 即便有人听说了,在这时候也只能摇头。 刘二娘看向管事妈妈,管事妈妈立即下去准备,不消片刻功夫端上来四只泥炉,泥炉摆上花厅,立即上来几个丫鬟,用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扇风,好让泥炉的火烧得更旺些。 刘夫人不知晓女儿要做什么:“为何一下子搬来这么多泥炉?” “娘一会儿就知晓了,”刘二娘笑道,“难得有这么个好东西,我们也跟着热闹热闹。” 泥炉要烧得足够热,盐丢下去才能爆得好。 这一点管事听得清清楚楚。 下人拿着扇子不停地扇着,直到里面的佛炭都烧出了火苗,将整个泥炉里面映得发红,这才住手。 “二娘子,应该差不多了。”管事拿来盐罐陪着刘二娘走向泥炉。 主仆两个离泥炉三步远停下。 女眷们也都起身走过来,端看刘二娘到底要做些什么。 刘二娘第一次玩,难免谨慎些,又向后退了半步,这才抓起盐粒用力向泥炉丢过去。 随着盐粒落下,四只泥炉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动,一串火花也爆开来。 那星星点点的火花,如同夜里的繁星,映得刘二娘眼睛发亮。 也让刘二娘弯起了嘴唇。 一只泥炉,哪有四只泥炉放在一起好玩? 到底是没见过大天的人,连玩都上不了台面。而且好似也没有刘二娘想的那般危险。 刘二娘走进了些,手里的盐粒也拿得多些。 又丢掷了一把,果然声音和火花变得更大。 “再扇扇风。”管事吩咐下人,一定要让二娘子玩的尽兴。 爆盐的声音,引来了刘氏一族的孩子。 他们围在旁边,央求着刘二娘继续丢盐粒。 刘二娘不停地撒着盐粒。也许在别人眼里盐粒这样丢着未免可惜,但刘家根本不必在意。只要刘二娘喜欢,抬来更多的泥炉,丢更多的盐粒都使得。 眼看着自己一把盐粒就闹出的大动静,刘二娘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围在杨家人旁边看了。 的确是好玩。 亲眼看着自己搅动起动静,惹得周围人惊叹和欢喜。 她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谢家,让谢家也在铺子前爆盐? 这种事知晓的人越多,泥炉也就卖的越好。 她还可以带去京城。 对在京中女眷面前再玩几次。 刘二娘想想那谢大娘子,当真是个傻的,弄出这么个东西,受益的到底是杨家还是谢家?谁卖出去的泥炉多,自然谁更…… 刘二娘正想到这里,眼前泥炉冒出的火花突然变大,她一时没有回过神,僵立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突然爆开的火花冲着她而来。 等刘二娘想躲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火烧着了她的裙角,她也惊骇地大喊。 管事妈妈和下人也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扑那烧起的火苗。 越是着急越出差错,刘二娘抱着的盐罐落在地上。 盐粒见到火,爆出更多的火星,又有一些落在刘二娘身上。 女眷们哪里料到会出这种事,大多数人只顾得尖叫,刘夫人眼睛睁大,伸出手,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 本来刚刚还欢声笑语,就像被下了诅咒,一下子就变成了灾祸。 183.第183章 抓她 刘二娘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火苗好似就要烧到她脸上,点着她的头发。她惊慌地见到人就扑过去,任由下人在她身上拍打。 最终一盆水泼在她身上,才彻底将火星浇灭。 刘二娘湿漉漉地站在那里,整个人打着颤,目光所及之处,是围拢过来的族人,还有一双双盯着她看的眼睛。 别看她们现在满是关切,内心中兴许在看她的笑话。 就在这时,她又看到了赶过来的父亲、哥哥还有族中兄弟们。 族中兄弟似是瞧见了什么,不由地别过脸去。 刘二娘立即意识到如今自己是个什么情形,衣衫贴在身上,衣裙因为撕扯一片凌乱…… 一股羞恼的怒火冲头,她立即蒙上脸尖叫起来。 她从未这般狼狈过,在族人面前丢尽脸面。 她最看重的东西,在这一刻摔得粉碎。 刘夫人急忙上前,就要查看刘二娘的情形,刘二娘却已经顾不得这些,一心要发泄心中的怒火。 “父亲,大哥,是杨家的妇人害我,是她要烧我……你们将她抓进大牢。” 刘二娘咬牙,如果不是杨家弄爆盐,她哪里会变成这样?对,都是那妇人的错。 刘知府听得这话面色一沉,侧头看向长子刘时章。 刘时章不知晓其中细节:“儿子立即问清楚,果然是杨家妇人捣鬼,儿子亲自去县衙,不能让妹妹受这样的委屈。” 刘知府点了点头。 刘二娘哪里能听得进话,只是喊叫:“大哥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刘夫人脸上满是心疼,安抚着刘二娘:“好好好,你大哥这就去。” “我们先进屋,让郎中看看你的伤势,莫要着急,外面这些事交给他们。” 刘二娘扑进刘夫人怀中,半晌情绪才平复下来,哭哭啼啼地跟着刘夫人去了内宅。 刘知府没有再说话,留下刘时章善后,自己带着其余族人离开了花厅。 女眷们互相看看,都知道那个杨家妇人要倒霉了。 刘时章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下人慌乱间已经将泥炉用水都扑灭了,不过仔细一瞧就能发现蹊跷所在。 几只泥炉中的一只裂开了,所以才会迸溅出火花。 刘时章皱起眉头。 管事妈妈早就吓得面色苍白,站在一旁不受控制的发抖。帮着二娘子准备盐粒的人是她,烧泥炉的人也是她,她肯定难逃罪责,就看刘家要如何处置。 想到这里,管事妈妈跪下来:“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看护好二娘子。” “奴婢不该让二娘子亲力亲为。” 管事妈妈连声说着,不停地往地上磕头求饶。刘时章听得厌烦,扫了她一眼,吩咐道:“一会儿,你跟我去将整桩事说清楚。” 管事妈妈哆哆嗦嗦起身,站到了一旁。 家中宴席还要继续,刘时章吩咐下人立即将屋子收拾干净,将内宅的堂屋收拾出来,请族中女眷到那边落座,再重新上好饭菜。 无论如何,这些事要安排妥当,若是家中混乱一片,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说完,他又向屋子里的长辈赔礼:“都是小事,大家不用担心,我会处置妥当。” 有刘时章这话,女眷们纷纷松了口气。 刘时章一路走到书房,进屋之后,他的脸就沉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管事妈妈跪在地上,将今天去宝德寺路上看到杨家人爆盐的事说了。 刘时章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然后他抬起头:“你说那四只泥炉是谁家的?” 管事妈妈道:“是……谢家的泥炉。” “谢家的泥炉?”刘时章道,“你确定?” 管事妈妈动了动嘴唇,她想要诬陷给杨家,但两家的泥炉差距很大,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支支吾吾地道:“也买了杨家的泥炉,但是……没有用,二娘子说咱们家有谢家送来的炉子何必用旁人的。” 管事妈妈小心翼翼地看着刘时章的神情。 方才二娘子说,都是杨家那妇人害她,她就愣在那里,这泥炉是谢家的,要怎么怪在杨家那位谢大娘子头上?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二娘子已经发了话,现在刘大郎又是这般模样…… 如果不能将谢大娘子抓起来,二娘子的脸面要摆在何处? “我也买了杨家泥炉,”管事妈妈道,“不如我现在就去烧,将那泥炉烧坏,到时候自然就能抓人了。” 刘时章不置可否,管事妈妈试探着起身:“奴婢这就去烧泥炉。” 管事妈妈一路退出了屋子,然后跑去寻杨家的泥炉。 刘时章却坐在书房中思量。 妹妹一句话推在杨家那妇人身上,确实有些草率了,手中没有证据要如何让衙署抓人?尤其那泥炉还不是杨家的。 不过既然说了,就得找个理由。 刘时章在屋子里坐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管事妈妈来回话,她终于不耐烦,叫了外面小厮去看情形。 片刻之后,管事妈妈进了屋。 刘府的管事妈妈,平日里管着许多下人,不说等于半个主子,在人前也是格外有颜面的,可现在,她看起来十分狼狈,手上、脸上被熏得发黑,额头上的汗水淌下来糊了一片。 管事妈妈欲哭无泪,她本以为将泥炉烧坏,刘府至少能将她从轻发落,可……杨家那泥炉怎么烧都不见坏的迹象。 她着急之下,刻意在火旺的时候泼了水,却也没用处,泥炉依旧完好无损。 此时此刻她终于知晓,杨家瓷窑出来的泥炉与谢家的差距有多大。 杨家会上门砸泥炉,并非故意生事。 管事妈妈摇摇头:“烧……烧不坏……杨家那个烧不坏。” 刘时章担忧的事发生了,他看过去:“最近杨家有没有与我们家的人来往?”这一点走不通,就要另寻蹊径。 管事妈妈不假思索地道:“没有,上次二娘子让奴婢去杨家,奴婢连门都没进去。”即便二娘子寻谢大娘子的麻烦,也是通过大名府谢氏,别说来往了,远远地见一面也是没有的。 刘时章的神情更冷了,所以这,要如何去告官? 告杨家不该玩爆盐?杨家拿的是自家出的泥炉做这些,又没有强迫旁人如此做,若是故意找麻烦也不是不行,但有风险。 刘时章想到了贺檀。 杨家和那妇人都算不得什么,刘家想要算计他们几乎不必费心思,但绕不过去贺檀。 贺檀必定要插手。 刘时章脑海中又浮现出“大名府小报”这几个字。贺檀知晓了,就能让王家伸手,眼下这样的情形,不宜闹到这个层面上去,否则两边争起来就会是大麻烦。 所以……该怎么办? 184.第184章 问罪 刘二娘清洗干净,换了衣服,眼睛通红地坐在椅子上。 刘夫人从头到脚给女儿检查了一遍,好在扑救的及时,没有烧到腿上,但手腕和手掌也一片通红。 郎中给仔细敷了药。 刘夫人不放心道:“怎么样?会不会留疤?” 郎中很是肯定:“只要按时换药,十天八天就能痊愈。” 刘夫人这才松口气,心中直呼菩萨保佑,真的落了疤,将来如何出嫁? 郎中离开之后,刘夫人拉住女儿那只没受伤的手:“一会儿喝了安神汤早些歇息,明日起来就都好了。” 刘二娘却不肯:“哥哥还没来吗?” 刘夫人摇摇头,按理说刘时章处置好了之后,就会来报个信儿,可现在却迟迟不见人影。 刘二娘有些着急。 刘夫人道:“你大哥办事素来妥帖,你放心就是。” 刘二娘就是不放心,她知晓那个谢大娘子不好对付。 思量间,外面传来刘时章的声音:“母亲、妹妹歇息了没有?” 刘夫人看一眼管事,管事忙将刘时章迎进屋。 刘时章的目光落在刘二娘敷了药的手上,面容一肃道:“妹妹的伤如何了?” “用了药,还疼着,”刘夫人道,“幸好不会留疤。” 刘时章的神情好了一些,正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杨家的事,刘二娘迫不及待地问:“大哥,你想好如何对付那妇人了吗?” 刘夫人不禁觉得奇怪,方才女儿说要杨家那妇人害她,难不成手中没有证据?怎么还要章哥儿想法子? 刘时章不欲说得太清楚:“你先歇着,无论什么时候,我帮你将事办好就是。” 刘二娘听出蹊跷,登时皱起眉头:“大哥这话从何而来?难不成今晚不能将她下狱?” 刘时章不说话,等于默认了。 别说今晚,就算到了明日,也没法去拿杨家那妇人。 这下不等刘二娘开口,刘夫人道:“怎么?那妇人还抓不得?” 他们家对付人,不问孰对孰错的,只问能不能对付,好不好对付。 刘夫人觉得,一个商贾家的妇人而已,哪里是什么难题? 刘时章道:“那妇人与贺檀有些交情。” 刘夫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达官显贵那些关系她理得清。 刘夫人道:“是杨家送给贺檀的?” 刘时章摇头:“只是那妇人落难的时候,恰好被贺檀所救,之后帮着贺檀做了些事……儿子怕贺檀用那妇人做由头,向我们家伸手,所以不得不防。”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刘夫人想了想:“与你父亲说了吗?” 刘时章道:“还没有,儿子明日让人打听一些消息,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的法子。” “他们的泥炉烧不坏吗?”刘二娘这时候插嘴,“谢家的泥炉都坏了,杨家瓷窑烧出来的不也一样?” “哥哥随便找个由头……要么寻几个寻常百姓,给他们些银钱,让他们烧伤了,一同去衙门报官不就行了?” 刘二娘差点说,将人烧死了。 但是烧死了人,又没有对证,说不清楚。 “杨家的泥炉已经烧了快一个时辰了,”刘时章道,“期间不停地向里面丢盐粒,但一直都没出现任何问题。” “他们的泥炉里面多糊了一层泥,这个妹妹可知晓?我看那泥应该也不是寻常的东西。” 刘二娘哪里清楚这些?管事妈妈买来的时候,她只是瞥了一眼,没看出有什么不一样。 刘时章接着道:“找些人烧死、烧伤都可以,但妹妹别忘了,最后还是要验泥炉的,泥炉是故意损坏,还是烧坏肯定不同,再说……” “我现在担忧,烧坏泥炉的可不止妹妹一人。” “那些买了谢家泥炉的人,回去玩爆盐会不会遇到与妹妹一样的事?” “前些日子,杨家去谢家陶窑查验泥炉,因此被关入大牢,小报上登了文章,不说人尽皆知,街头巷尾也都谈论过。杨家一口咬定谢家的泥炉有问题,现在谢家泥炉果然出了事。” “到了这种地步,最终进了大牢的却是谢大娘子,那些秀才会如何写?难不成我们还要将小报查了,一并堵上那些秀才的嘴?” 刘二娘怔怔地看着刘时章。 刘时章道:“这都是小事,贺檀拿住把柄,不免写奏折入京,给了那些人弹劾父亲的机会。” 刘二娘泄了气般靠在椅子上,然后她慢慢红了眼睛:“难不成我这些就白受了?” 刘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别急,别急,你大哥不是还没说完吗?” “不是就这样罢休,”刘时章柔声哄着,“只是要从长计议,哥哥答应你,总能想个法子将那谢大娘子送进大牢。” “只是我们不能做蠢事,凭白让人握住把柄,朝廷将贺檀安插进来,咱们总要防备着些,父亲也很不容易。” 刘二娘算是被说服了,她擦了擦眼角:“大哥说话定要算数。” 刘时章立即应承, 从刘二娘屋中出来之后,刘时章面容冷峻下来,他看向管事:“拿着泥炉去一趟谢家,让他们看看自己做的事。” 管事躬身行礼,立即快步向外走去。 刘时章还要去前院向父亲禀告,他好不容易得了些清闲,却要为此奔忙。就凭这个,这事就没那么容易过去。 …… 谢家今年的正旦透着几分冷清。 谢崇峻和谢子章都在大牢中,赵氏和许氏干脆没与族人一同宴席。 不光如此,这些日子谢家账上银钱支出去太多,给下人的赏赐全都减半。 这事闹得人心惶惶,现在赚不到钱从下人身上找补,以后还赚不到钱,就该扣族人的银钱了。 族中宴席时饭菜还是那些,但许多人食不知味 谢崇海不得不游走在族人中间,说些安抚人心的话。 无非就是,谢崇峻父子就快回来了,等过阵子泥炉就会卖的贵些,就什么都解决了,而且年后谢家的瓷器还会送去榷场,那可是一笔大买卖。 如此这般,宴席直到尾声的时候,气氛才算好了些。 在这样的情形下,刘家带着泥炉踏入了谢家大门。 185.第185章 坏了 听说刘家人来了,谢崇海露出笑容,这样的时候刘家登门,自然是来给他长脸面,他这些日子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也不知晓刘家送来什么东西? 最差就是一些玩物或是花草,最好的自然就是菜肴,后者谢崇海不敢去想,毕竟只有十分熟络的关系才能给这些,但就算什么都不拿,只是说句吉利话,那也是足以让他欢喜了。 谢崇海亲自去迎刘家管事,手中还准备了银钱准备打点,可当看到刘家管事阴沉的面容时,谢崇海的心跟着一沉,脸上的欢喜也跟着烟消云散。 谢崇海想要说些什么,刘家管事已经淡淡地道:“谢家的宴席还没结束呢?” “快了,”谢崇海额头上沁出了汗水,“我让人在书房里备了茶点,您与我去书房……” 刘家管事却道:“不用了,就去花厅吧!” 花厅里人多。 要是刚才谢崇海求之不得,现在他却想要阻拦,可是刘家管事却气势汹汹地往里面走,全然不给谢崇海半点机会。 屋子里的谢氏族人还在说笑,突然看到闯进来一个人,立即住了嘴向这边看来。 刘家管事看一眼小厮,小厮上前将提着的东西放下。 谢崇海盯着那只放在地上的盒子,正在猜测那是什么,刘家管事一脚踹过去。 谁也没料到刘家人会如此,人群登时一阵惊呼。 谢崇海也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不过很快他发现,那是一只泥炉,而且是……坏掉的泥炉。 谢崇海耳边登时响起一阵嗡鸣声。 刘家管事已经冷笑出声:“我家二娘子被你家的泥炉害惨了,你们却还在这里吃吃喝喝。” 谢家人纷纷站起身。 谢老太爷试图缓和气氛:“不管什么事,都是谢家的错,还请管事坐下来慢慢说,我们总有法子……” 谁知刘家管事接下来的话,差点让谢老太爷瘫软在地。 “这泥炉突然炸开,我家二娘子被烧伤了,我问你们有什么法子弥补?”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谢家人一脸惊诧,仿佛都不敢喘息。 什么意思? 谢家的泥炉有了问题? 谢崇海到底是管事人,知晓自己逃不过去,快走几步去看那裂开的泥炉,确定这不是刘家故意寻借口惩治他们。 管事转头看向谢崇海,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事如何解决你可要仔细想想,若是弄不好,我看谢家在大名府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说完话,管事转身向外走去。 谢老太爷心口一阵慌跳,眼前跟着发黑。 谢崇海忙追过去,仔细问管事刘二娘的情形到底如何。 刘家管事却不欲多言,只是冷冷地道:“我家二娘子看在你们为百姓做事的份儿上,才会伸手帮忙,哪知你们如此不堪用。” “被人算计了还不知晓。” “我看,你们还是早些做打算,免得将全家人的性命搭进去。” 刘家的马车离开,谢崇海还愣在那里,直到全身都被冻透了,才转身僵硬地走回屋子。 宴席是不能再继续了,族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只有少数人留下来,等着听消息。 谢崇海从头到尾想过了,最近谢玉琰那边到底有什么动静。 谢玉琰生病之后,杨家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直到今日杨家在宝德寺山下卖泥炉。下人来禀告这桩事时,他没放在心上…… 谢崇海立即将下人叫过来又问了一遍,下人仔细说了杨家用泥炉爆盐的事。 “是不是这个惹的祸?”谢崇江急着问。 看看泥炉坏成这样,再仔细一想…… 谢崇海道:“八成是了。” 他知晓泥炉没有杨家烧的好,但是也将工匠叫来问了,一时半刻泥炉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架不住用大火去烧,还丢盐粒进去爆。 没等到他拿下杨家和谢玉琰,他的炉子先支持不住了。 谢老太爷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办?要不要我们现在就去刘家赔礼?若是他们不能原谅,我们就跪着不起来。” 谢崇海沉默半晌摇摇头:“就算我们去了刘家也不会开门,我想刘家管事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谢家的那点东西,刘家如何能看得上。” “那刘家是想做什么?”谢老太爷道,“你快说,要急死人不成?” 谢崇海深吸一口气:“刘家的意思是,谢玉琰用了这手段,我们家事先没有防备,这下要完了。” 谢老太爷早就慌了神,如何能想明白,倒是谢崇江回过神来:“你是说,我们卖出去的泥炉,许多都会烧坏?” “到时候肯定会有不少人找上门。” “这……这爆盐是冲着我们来的。” 谢崇海现在明白了,为何杨家人被抓入大牢,谢玉琰没有继续闹,他还以为是被刘府吓着了。 其实谢玉琰就是在等今日。 杨家宁愿进大牢也不肯与谢家妥协,就是因为谢家的泥炉有问题。 就像刘家管事说的那样,这事闹大,谢家泥炉就彻底完了。 “这可怎么办?”谢老太太被吓得带了哭腔,“早知晓就不要做这买卖了,我们家放着好好的瓷器不烧,为何非得去弄那泥炉?” “我早就说会出事,你们大哥都进去了,你们还要与那妇人斗。” 谢老太爷厉声训斥谢老太太,然后将屋子里的女眷都赶了出去。 他们不烧泥炉,刘家绝不会答应,说到底谢家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谢崇江道:“或许,没那么严重,爆盐这种事也不会人人都玩,就算烧坏了,也是极少数,真的找上门,我们退银钱就是。” 但谢崇海却觉得:“没那么简单,既然谢玉琰提前做了安排,必然还有手段没用出来。” 他们现在得知这些,却也没法子应对。 总不能将所有买过泥炉的人都找出来,让他们千万别玩爆盐,别说这些人不会听他们的,就算答应,也得要银钱补偿。 他们卖出去那么多泥炉…… 这一晚上,父子几个都没睡觉,等到天亮了,几个人看向窗外,感觉揭晓结果的时候到了。 没等太久,管事就气喘吁吁地跑进屋。 “老太爷,二老爷、三老爷,有人提着泥炉到咱们铺子外砸门了。” 186.第186章 信誉 谢家的铺子外聚了六七个人,手中都拿着泥炉,为首的人穿着下人的衣裳,至少殷实人家才用得起奴仆。 不是大名府所有富贵人家都与谢家有来往,自然也不会卖谢家面子。 “我家郎君要玩,幸好我家主人想起,杨家人爆盐的时候,再三说过,莫要小孩子自己丢盐粒,要不然小郎君定会被烫着。” “我家也是,还没烧多久,泥炉就坏了,着实将孩子吓了一跳。大过节的,晦气不晦气?” 这样吵起来,便有更多人来看热闹。 “杨家的泥炉怎么没事?人家一直在烧着,也不见坏。” “我家就是从杨家买的泥炉,昨晚也在一直用。” “泥炉都是泥炉,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 众人这般一说,就觉得都是谢家的问题,急着又去敲门让谢家人出来说清楚。 谢家只留两个伙计看铺子,没有谢崇海的吩咐,他们哪里敢开门? 没有人出来说话,外面的人却越聚越多。 “这泥炉千万不要再用了,”人群中有人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烧坏了。万一没看到烧了屋子,那可怎么得了。” “怪不得,杨家瓷窑的人,要去谢家砸泥炉,原来谢家烧出来的都是不好的。” “让谢家赔钱。” “赔钱。” 谢崇海还没到铺子门口,就听到有人大声呼喊,他立即叫停了马车。他正迟疑要不要上前,就看到谢七骑马奔过来。 “二叔,怎么不过去?”谢七道,“那里面定然有杨家的人,我们再不去,他们就要引着那些人闹事了。” 谢崇海目光闪烁,谢七来的正好,他咳嗽几声,才撩开帘子:“你先去看看情形,尽可能说服大家先离开,过几日我们定会设法解决此事。” 谢七沉默片刻点点头:“好,我先过去,万一不行,二叔再想法子。” 说完话,谢七纵马向前而去。 谢崇海看着谢七的背影,吩咐下人:“将车赶到角落里,不要被人发现。”谢七想要借机在谢家掌权,就让他去,后面还真得用着他。 谢七离开不久,跟着过去的管事就带回消息:“七爷被围住了,看来一时半刻不得脱身。” 这些事,谢崇海不在意,谢七愿意受那个罪,怪得了谁? “要赔钱的人多吗?” 这才是谢崇海最关心的。 管事吞咽一口,点了点头:“那些人家中的泥炉明明没有烧坏,听了那些人说的话,也吵着要退银钱。” 谢崇海面色难看,他怕的就是这个。 谢家为了与杨家争抢这买卖,本就赔不少银钱,现在再赔…… 谢家可不止是伤筋动骨了。 谢崇海道:“走,先回家。” 现在谢家拿不出那么多银钱,也不能随便开这个口赔泥炉,还得商议出一个对策。 马车正要前行,忽然看到一些人急匆匆向另条街上跑去。 杨家的泥炉铺子好像就在那边。 难不成杨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也被牵连了进去? 谢崇海立即让人赶车追上人群,果然发现人群就围在了杨家铺子跟前。 “别急,别急。” 有人大声喊着:“从我家买的泥炉若是烧坏了,我们一律给退钱。若是不放心,怕泥炉会烧坏,也可以将泥炉给我们退回来。” “我们退钱,或者换成我们新烧的泥炉。” “新烧的泥炉,里面多加了层防火泥,炉子会更为牢固,不过相应的价钱也贵些,每只泥炉要多收五十文钱。” “不过……若是拿旧的来换,我们不加钱。” “不是说我们从前的泥炉不好,但这毕竟是个新东西,自然会越做越精细。用旧炉换新炉也算是打消大家的顾虑,让大家用得更安心。” “再者,我们大娘子说了,买走泥炉的,都是信任我们杨氏陶窑的,这差出来的五十文,就算我们给大家的谢礼。” “新做的泥炉和旧泥炉都摆在那里,大家可以对比去看看。” “不管新泥炉还是旧泥炉,大家都可以放心用,我们的泥炉都经过老工匠查验,有一点瑕疵都会砸掉,绝不会拿出来售卖。” 有人听了这话点点头,好像与之前杨家的传言对上了。 “我们顺通水铺门口的泥炉,自从拿过去之后,就一直在烧,到底如何,相信大家都看在眼里。” “这泥炉好不好,我也教大家认一认。” “先拿起来掂一掂重量够不够,就知它用了多少陶土,再看泥炉形对不对,歪的、斜的可都不能买。” 说到这里,居然引来一阵笑声。 杨小山接着道:“还有就是颜色,烧好的泥炉,只能是这样的,若是颜色不均要么没烧好,要么掺了不好的陶土。最后看有没有裂纹,哪怕是一条很细的裂纹,那都是残品。” 说到这里,有人问:“如果没到两年烧坏了怎么办?” 杨小山道:“要经老工匠查验,确实是烧坏的……那就换个新的给你。” “是我们的泥炉,我们都认,这就是我们杨家泥炉的信誉。” “光凭这话,就得在这里买泥炉,”一个老翁走出来道,“不像那谢家的铺子,到现在也没有人出来说句话。” “烧坏的都不给赔,更别说没坏的了,定不会给退。” 众人听了点点头。 有人拿起一只泥炉道:“这是谢家的炉子,你给瞧瞧,看看是不是你们说的残品?” 杨小山面色一变,有些愤怒,有些轻蔑,不过立即又将神情遮掩过去,向大家抱拳:“别家的泥炉我们不能给看。 “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唉。” 杨小山没有继续说下去,再次向众人施礼道歉。 “别为难小哥儿了,”有人道,“这小哥儿才从大牢里出来,你们还要给人送进去不成?” “这小哥儿就是之前被抓的人?” “那怪不得。” “就这小哥儿的模样,可不像是无端闹事的人。” 众人说着话,有个人开口道:“你们今日卖泥炉吗?卖给我一只新做的泥炉。” “我也要,谢家的泥炉可不敢用了。” 杨小山听了这话,再次抱拳感谢。 马车里的谢崇海气得发抖,被杨家这样一闹,不知会有多少人来谢家退泥炉。 杨家都能退,为何谢家不能退? 重要的是,杨家还给贵五十文钱的泥炉,他可以猜到,那些买到泥炉的人,会以此做由头,让他们多赔钱。 谢玉琰这是要逼死谢家。 187.第187章 高下 杨家泥炉铺子和顺通水铺的门口很快就贴了告示。 杨小山个子矮,于是站在垒起的砖块上,指着告示与大家说:“我们说的话都算数,白纸黑字都写在了上面,若是不能兑现,大家只管来铺子门口、或是我们杨家来骂。” 告示都写好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杨小山说完话,杨家铺子的门打开来,两个老工匠走出来,魏老道:“我们陶窑出来的泥炉若是烧坏了,就都拿过来。” 魏老声音落下,就有人递过来一只泥炉,魏老只是瞧了一眼就道:“莫要浑水摸鱼,这不是杨家出的。” 送泥炉的人仍旧狡辩:“你……如何证明?” 魏老拿出一个新泥炉,引着众人在里面一摸:“谁做的泥炉,自然有标记,不至于敲章落款,但我们还是能分出来的。” “再说,就这种模样的……不用去摸,一打眼就知晓没有。” 围过来的人都争着去摸,果然摸到了一个凹陷,像是刻了什么东西。 “谢大娘子卖的东西不骗人。” “真的想要赚银钱,哪里用得着花心思在泥炉上,只要将佛炭卖贵不就行了?” 杨小山听着议论的声音,伸手向众人道:“买泥炉的请直接进铺子,之前买了我们家泥炉烧坏的,可以来这边。” 说着话,伙计将铺子旁边的小屋门打开,众人只见里面放着一排架子,上面现在什么都没摆。 “老工匠确定是我们泥炉的问题,就会将坏的泥炉摆在那架子上,每日收回多少泥炉,一目了然。” 杨家敢这么做,就是对自家的泥炉格外有信心。 “这么一比,谢家真是黑心的,”一个妇人道,“等我回去与坊里的人说一说,有谢家泥炉的都不要用了,找上门让他们退钱,然后都来买杨家泥炉……不对,要先买杨家泥炉,早些回去用。” “对,就该这样。” 众人正说得热闹,一个声音响起。 “大娘子来了。” 围着看泥炉的人,纷纷转头去看,只见谢玉琰从马车上下来,人群立即向两边让开,许多双眼睛,追随着谢玉琰的身影,直到她在铺子前站定,看向众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众人下意识地都止住了话语,齐齐等待着谢玉琰开口。 谢玉琰眉目舒展,神情淡然,本来应该看着有些稚嫩的脸上,却有着掌家人的端凝,好似无论她说出什么,都让人觉得可信。 谢玉琰道:“今日我就在铺子里,劳烦大家将消息散出去,杨家的泥炉若是想要退换,只管前来。用泥炉的时候,有任何不妥,也都能来与我说,我自会处置好,总之不会让大家吃亏。” 谢玉琰说完,转身走进铺子。杨家铺子前才再度热闹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看看,就是不一样,明明是谢家泥炉出了事,谢家的掌事大老爷却不肯露面。” “不关人杨家的事,谢大娘子却到了。” “这叫什么事?” 人群中不知是谁提了一句。 “两个谢字果然不一样。” 有许多人不知晓这话的意思,立即追问。 “谢大娘子就是被谢氏买来送去杨家结冥婚的。” “后来谢大娘子还状告过谢家呢。” 这桩案子再次被提及。 “谢家不认账呗,人家有那么多下人可以顶罪,如今那管事还在大牢里呢。” “那怎么能认?仗着做瓷窑买卖,手里有些银钱,早就不将人命当回事了。” “谢大娘子因此看穿了谢氏,就在衙门里,当着许多人的面,与谢大老爷说,从此之后她与谢家无关,她这个‘谢’字,与大名府的‘谢’字不同,是少一点的‘谢’。” “少一点是什么意思?那还是‘谢’字吗?” 一个读书人摇摇头:“谢大娘子这是在讽刺谢家,少一点,少的是什么?” 有人接口道:“少的是,见不得人的那一点呗。” 安静过后,人群中立即传出笑声。 “好,少一点的‘谢’好,咱们以后就认准了这个‘谢’了,谢大娘子的‘谢’。” …… 杨家铺子前越来越热闹,谢崇海将指节捏得作响。 无论现在他们怎么做,都是晚了杨家一步,就算现在赔了银钱,可想而知那些人也不会再信任他们。 除非杨家和谢玉琰出事,出的事要比谢家更大。 “他们有多少泥炉?”谢崇海问。 下人道:“刚刚又运来两车,后面还有,应该很多。” 这些泥炉在最好卖的时候,谢玉琰没拿出来,当真是用在了最关键的时候。 “咱们要不要开门?”管事小心翼翼地问。 “开门做什么?”谢崇海道。 管事一时说不出话。 谢崇海眼睛中一闪厉色:“等着吧,她闹腾不了几日。”他们对付她的手段都已经想好了,等一切准备好,他们就会下手,将一切全都解决。 再也不留后患。 谢家马车灰溜溜地走了。 满怀心事的谢崇海,自然没发现,有两个人一直盯着他们的马车看。 文正臣带着自家小厮,就站在不远处。 小厮道:“没错,那就是谢家的马车,那跟车的管事我见过,有一年还来家中送过年礼,不过老爷没收。” 小厮一向机灵,他见过的人一般忘不了。 文正臣点头,又看向杨家铺子,嘴里喃喃地道:“高下立见。比起谢大娘子,他们可差得太远。” “若是没有别的手段,谢氏也就这样了。” 小厮听着自家老爷话里另有一番意思,不禁道:“这谢家还能用出什么手段?烧出的东西不如人,还能怎么样?” “自然是一些见不得人的法子,”文正臣道,“在他们眼里哪里有对错,只有利益。” 说完话,文正臣向前走去,还不忘记吩咐小厮:“去买只泥炉回来,今晚老爷也煮茶尝尝。” 如果这泥炉真的好,他还要带去京城。 …… 巡检衙门。 贺檀已经打好了包袱,但他磨磨蹭蹭不想走。 自然不光是因为杨家送来的饭食,让他想要初五去做客。他是觉得缺席大名府的这场争斗有些可惜。 188.第188章 撑不住 王晏看着贺檀。 大年初三让贺檀离开的确不好,但是…… 王晏道:“你在大名府,他们不敢下手。”有贺檀坐镇,谢家总归有些忌惮。 “眼看大局已定,你这时候离开大名府,也合乎情理。” 贺檀正色地点头。 “这次也不光要抓谢家,我们必须有万全准备。” 贺檀想想刘知府那些人,这次就算不能找到证据直接弹劾刘家,也不能再让他们置身事外。 “你在大名府一切小心。”贺檀道。 一路出了大名府,冷风吹到贺檀脸上,贺檀才勒马向后看了看,他好似不知不觉就按王晏说的办了。 连个初三都没让他在城中过。 …… 接下来的日子。 谢家的泥炉成了大名府中议论最多的事。 每日谢家铺子门口都有人守着,只要有人前来立即被围住。谢七爷第二日又去安抚人心,结果没有任何用处,一直到了半夜才垂头丧气地进门。 谢氏族中再也感觉不到节日的喜庆,不少长辈都来问谢老太爷主意。 “现在咱们家门外都有人了。” “几个孩子一早想要去市集,硬是被吓了回来。” “昨日我出去,也被人丢了石子。” 这种事从前是没遇到过的。 谢崇江更担忧陶窑:“按理说,明日陶窑就要开工了,如今这个样子,是不是……都不能再继续烧窑?” 肯定是不能烧了,烧出的泥炉都不能用,再烧下去只会赔的更多。 谢老太爷想到这个,一掌拍在桌子上:“陶窑那些工匠是怎么回事?他们烧的泥炉不能用,就应该罚他们银钱。” 想想赶工时,还多发他们银子,谢老太爷就心疼的很。 别看才十几天,陶窑和雇工的银钱,已经花出去好几千贯,比当时谢崇峻赔的还多。 如果再将泥炉的银钱赔出去,谢家手中的现钱真的不够支应了。 谢崇江抿了抿嘴唇:“我觉得,不能这么等下去了,不如就像杨家那样,谁愿意退泥炉,就退给他们。” 谢老太爷瞪圆了眼睛:“那得多少银钱,你算过了吗?” “儿子也知晓太多,但是……”谢崇江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谢老太爷呵斥一声。 谢崇江深吸一口气才道:“咱们家的瓷器买卖也被波及,本来十五之后有一批瓷器要卖出大名府,那两个商贾临时变了卦,不肯要了。” 这笔买卖是谢崇江经手,他自然最清楚。 谢崇海皱起眉头:“你有没有与他们说,我们有问题的是泥炉,不是瓷器。” “说了,”谢崇江道,“那些人哪里肯听,只觉得我们家的瓷窑可能会不长久。” “做了这么多年买卖,我们谢家还能栽在一件小事上不成?平日里那么客气,到了这样的关头,只会落井下石,”谢老太爷道,“记下他们,等我们这关熬过去,再也不将瓷器卖给他们。” 一两笔买卖不至于让谢崇海发愁,他害怕的是,谢家瓷窑的名声受到牵累,他们的瓷器去不了榷场。 谢崇海不知道第几次后悔,不该去碰那些泥炉,即便会因此得罪刘家,他们也该拖着不做,至少不该将泥炉卖出去那么多。 “二老爷,”管事快步进门低声禀告,“邢州的江家来人了。” 谢家瓷窑有些瓷土是从江家手中买来的,江家也大方得很,一般半年才会与他们结算一次。 去年冬日谢崇峻因为买石炭矿,拿出去几千贯,谢崇海就与江家商议,今年二月再结瓷土钱,江家痛快就答应了。 现在突然登门……谢崇海看向谢老太爷:“恐怕江家是来要钱的。” 江家是来要钱的,只说江家又看准了个瓷矿,要花大价钱盘下来,手中银钱不够周转。 江家管事再三向谢崇海赔礼:“原本是答应了的……都是我们的不好,东家说了今年的胎土,我们会让些利给谢家。” 嘴上这样说,态度却很坚决,谢崇海没法子,只得与他说,明日将银钱准备好。 送走江家人,谢崇海还希望江家来是凑巧,大名府的消息没有传到邢州去,不过很快他就知晓自己错了。 又有两家人登门,一样要结银钱。 一上午的功夫,已经有七八家登门。 这些银钱太多了,谢家却不敢不给。 “只要有一家没给,就会有更多人听到消息赶过来。” 不给结钱,就坐实了谢家现在麻烦不小。 除了胎土、釉料和彩料,谢家还会买一些矿石,将这些人家全都惊动,谢崇海不敢想会如何。 谢家尝到了什么是墙倒众人推。 只能连夜向族人筹银钱,怎么也要先将这一关过去。 这才仅仅过去两日,谁也想不到消息竟然传的这么快。 “都是那小报,”谢崇江道,“那些秀才在报上写了我们家泥炉的事,外府的那些商贾,肯定是看了小报找上门的。” 谢崇海整个人如同被置于火上,无论他怎么躲闪,只要身下那堆火没有撤下去,烧到哪里哪里都会疼。 他下定决心,要趁早解决掉谢玉琰。 夜里,谢崇海突然出现在谢家长房时,委实将赵氏吓了一跳。长房没有了男丁,按理说谢崇海突然前来委实不合规矩。 但眼下这个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了。 谢崇海背着手站在书房里,赵氏进门之后,他也没有行礼,只是声音阴沉地问:“准备好了吗?” 赵氏攥紧了帕子:“都说好了,就是在等机会。” 谢崇海道:“差不多了。” 昨日谢七找到了几个人,证实他们被谢玉琰收买,躲在人群中煽动众人的情绪。谢七将消息告诉他,他没有插手,全都交给谢七去做。 “绍哥儿手中还有其余证据,能证明谢玉琰私底下与陶窑的工匠来往,我们家烧出不好的泥炉,是谢玉琰指使工匠故意为之。” 赵氏没想到谢七这么快就查到这些。 “是真的吗?”赵氏道。 “必须是真的,”谢崇海转过头,“我们等不了了。” 他原本想等着谢子绍与谢玉琰冲突更大些,等事情闹出来,衙署也就顺理成章地怀疑到谢玉琰身上。 可现在有人陆续登门讨钱……也许明日谢家就支撑不住了。 所以,不能再等,现在就得下手。 “明日绍哥儿要出去,”谢崇海道,“就在那时候吧!” 谢七要宴请一些人,请他们帮忙想想法子,他那些肉朋酒友,无非都是商贾人家的子弟,平日里只知晓花钱,哪里有什么本事? 谢崇海能预料到,谢七必然喝得大醉,那会儿最好下手。 189.第189章 挑拨 谢崇海正与赵氏说着话,管事就急匆匆地来禀告:“七爷来了。” 赵氏立即看向谢崇海,若是让谢七知晓谢崇海在这里,定会心生疑窦,谢崇海只得起身走向套间。 看着谢崇海躲好了,赵氏才让管事将谢七请过来。 “母亲。”谢七冲进屋子,神情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赵氏因为谢崇海在,神情有些异样:“这是怎么了?” 谢七爷眼睛中闪烁着几分激动:“我有法子救父亲和大哥了。” 赵氏一脸错愕,不过很快回过神:“你说什么?你……哪里来的法子?” 谢七爷提及这个,略微收拢了手指,眼睛里带着许多防备,不似方才那般亲昵,刻意与赵氏也拉开了些距离。 赵氏心中冷笑,隔层肚子隔层山,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管是明里暗里都与她有隔阂。 谢七抿了抿嘴唇:“有些话,母亲听了别生气,父亲不是偏着我……只是觉得大哥前程更好……父亲说,即便有了前程,也需要许多银钱打点,我们毕竟是亲兄弟,将来我能动用族中银钱,全心帮助大哥,但族中大权落在别人手中,那就未必了。毕竟……人都有私心。” 赵氏的心一颤,下意识地向套间乜了一眼。这像是老爷的话,谢氏几房看着和和气气,私底下谁不争个大小? 若非老爷进了大牢,哪里轮得着谢崇海? “自从父亲和大哥进了大牢,母亲应该能感觉到,族人对我们的态度不似从前,所以……”谢七爷道,“父亲的安排是对的,母亲不要责怪父亲。” 谢子绍平日里都是混不吝的模样,难得这样说话,竟让赵氏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赵氏皱起眉头:“既然如此,你们父子为何连我都瞒着?” 谢七爷看向赵氏:“母亲觉得为何这些年我们家一直十分安生?还不是因为我表现得万分不堪,让别人以为我们房中不和,父亲为此费心劳神。我们过得太顺只会引来旁人的妒忌。到时候我们兄弟,一个有了功名,一个掌管族中买卖,谁能愿意?” 赵氏攥紧的手沁出了汗水,这番话谢崇海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立即打断谢子绍:“我自然不会责怪你父亲,我只想你父兄早些归家。” “我也这样想,”谢七爷道,“所以母亲一定要信我,这个家最想救出父兄的唯有我们。” 不等赵氏再说话,谢七爷接着道:“母亲应该知晓我们家与杨家私底下做些买卖吧?” 赵氏听说过,但并不知晓详情。 谢七爷道:“其实真正的内情我也不知晓,我问起过,父亲只说有些事……不清楚才能平安。” “后来杨明山被抓,父亲想要通过杨明经对付谢氏,奈何杨明经的权柄被谢氏夺了,只能小心翼翼行事,如今他得知一些消息,让人送了出来。” 赵氏立即追问:“什么消息?” 谢七爷道:“谢玉琰背后的是贺檀。” 赵氏还以为是什么消息,埋怨地看了谢七爷一眼:“我们不是早就听说了吗?” “不是母亲想的那样,”谢七爷道,“杨家和贺家其实早有买卖往来,原本这些经由杨明经的手,母亲猜猜现在这个谁在把持?” 赵氏似是摸到点什么:“你说的是谢玉琰?” 谢七爷点头:“这两日,谢玉琰会在杨家见几个商贾,这些商贾都是贺家安排的。” 赵氏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贺家,”谢七爷道,“他们想要经由谢玉琰这样的人,掌控我们北方的生意。他们瞄上我们谢家也并非偶然,斗倒我们谢家,榷场的买卖也会有变化。” “总之,他们是以公谋私。咱们握着这些证据,要么请刘家出面拿下谢玉琰,要么要挟贺檀将父兄放出来。” 赵氏倒吸一口凉气:“你说的证据在哪里?” 谢七爷道:“我妥善放好了,有人证,也有杨家送去贺家的礼单,而且……那些商贾要来大名府与谢玉琰谈买卖,若是刘家肯插手,还不将他们查个清清楚楚?再说杨明经也能作证。” 赵氏的心一阵乱跳,如果谢子绍说的都是真的,用这些真的能将老爷和章哥儿救回来。 赵氏站起身焦灼地在屋子里走动:“你与我说这些,是想……” “二婶能去刘家,母亲自然也去得,”谢七爷道,“母亲将我说的这番话亲口说给刘家听,如果刘家能救我父兄,我就敢写状纸告贺檀和谢玉琰官商勾结。” 赵氏盯着谢子绍:“你去告贺檀?” 谢七爷点头:“刘家肯出面,我情愿做这把刺向贺檀的刀。但若是刘家不肯明着与贺檀闹翻……” “我准备去见一见谢玉琰,让她给贺檀送个信,悄悄将我父兄放回来,不再抓着我们泥炉的事不放,我就将证据交还他们。” “母亲素来有思量,”谢七爷道,“我们一同商量商量,用哪种法子更好。” 赵氏哪里能现在决定?套间里还有个谢崇海…… 若非谢崇海在这里,她可能真的会让谢七试一试。 赵氏沉默了半晌:“我突然知晓这些,你让我仔细想想,我们要……寻个万全之策。” 谢七爷站起身向赵氏行礼:“母亲还要快些,再被谢玉琰这样闹下去,父兄不但回不来,咱们谢家的买卖也要毁了。” 赵氏点点头。 谢七爷道:“明日一早,我还要出去打听消息,兴许还能找到更多证据,到时候胜算也会更大些。” 赵氏已经心不在焉,急着将谢子绍送了出去。 等到人走远了,这才转身回到屋中,她抬眼就瞧见面色阴沉的谢崇海,赵氏委实吓了一跳,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 “原来大哥这般防备我们。”谢崇海半晌开口道。 “没有的事,”赵氏忙道,“都是绍哥儿乱说的。” 谢崇海冷哼一声:“我看大嫂是当真了。” “哪里的话?”赵氏辩解,“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套出更多话。” 谢崇海沉默许久:“父亲有些话说的没错,那苗氏惯会蛊惑人心,她进门之后,我们谢家就家宅不宁,就算她死了,也留下了一条祸根。” “如果不除掉他,将来难免鼓动得我们兄弟阋墙,到时候他在一旁得利。” 190.第190章 杀机 赵氏不管谢七死活,但又怕不能救出老爷和章哥儿。 现在听谢崇海这样说,不禁道:“那……那些证据怎么办?” “他能握在手中,我们自然也能,”谢崇海看向赵氏,“莫非大嫂真的觉得,绍哥儿比我更可信?” 赵氏嘴唇哆嗦:“自然不是。” 谢崇海接着道:“大嫂别忘了,苗氏是怎么死的,若是绍哥儿知道了真相,他会如何做?” 赵氏浑身一抖,诧异地看着谢崇海。 谢崇海道:“大嫂要指望的是章哥儿,而非绍哥儿,大嫂真的要将绍哥儿扶持起来?” 赵氏自然不会这样做,谢崇海也不会让她如此。 “那要怎么办?”赵氏瘫坐在那里,“我都听二弟的。” 谢崇海道:“盯紧了他,找到他藏的那些证据,然后就……” 话到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用手比了比。 赵氏握紧了手,然后轻微地点头:“我知晓了。” 谢崇海站起身向外走去,赵氏忍不住站起身又道:“二弟,你一定要将老爷和章哥儿救回来,只要他们好好的,以后……你们兄弟还似从前。” 谢崇海点头:“大嫂放心吧!” 走出赵氏的院子,谢崇海隐在黑暗中的面容变得更加冰冷。他们兄弟还似从前?她指的是,他跟在大哥身后做牛做马,然后被大哥防备? 他不可能再做那样的傻事。 即便将大哥救回来,谢家往后也得听他的。在刘家面前立下功劳的人可是他。 …… 初五。 杨家多了几分热闹。 因为今日要宴请杨钦的先生,族人早早就起来布置院子。 其实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过节之前,祖宅上上下下都清扫过,再加上昨日才除了雪,整个院子都显得格外的干净。 杨家族人之所以这般紧张,那是因为杨家从没来过这么多读书人,他们恐怕给大娘子丢了脸面。 等到童子虚到了之后,左尚英、柳二郎等人也陆续登门,后面跟着几个秀才,都是撰写小报的读书人。 杨钦和陈平带着几个师兄弟,将先生等人迎进院子。 屋中早就煮好了茶,也摆上了桌案和笔墨,还有点心和温好的酒水。 左尚英进去一瞧,不禁心中赞叹,别看杨家是商贾,但是宴席却准备的格外好。左尚英说的好,不是有多豪华、丰盛,许多世家高门,每次宴请,定要用上好的紫檀桌案,碗碟器具,也都是有讲究的。 就连用的墨,也是有名的老墨。 更别提络绎不绝的下人和送来的饭菜,格外的精致,外面不曾见过。 有时候宴席下来,要花数百上千贯。 杨家自然没有似那般,但所有东西准备的一应俱全,幽静的茶室、生着火的暖阁,桌上放着薄荷汤,炉子上置有果干。 另一张小案上,温好的酒和切成小块的酥琼叶,上面浇了桂花蜜,刚好能下酒。 屋中暖和却又不燥,穿着长袍刚刚好。 总之一切都很妥帖。 左尚英不由地向周围看去,没有瞧见那位谢大娘子。 刚好杨钦在与童子虚说话:“嫂嫂还在前厅与几位商贾说话,晚一些才能过来。” 童子虚不禁道:“为的是泥炉?” 杨钦点头:“是外府来的人,想要在那边烧泥炉,来问我阿嫂,这买卖要如何做才行?” “我阿嫂说……” 杨钦的声音引起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兴致。在他们看来谢大娘子对付谢家,有些原因定是为了一争高下。 商贾毕竟是要赚银钱的,要说似宝德寺主持那般,只顾慈悲是不可能的。 能赚些银钱,又能童叟无欺,那就是极好的了。 所以外府有人烧制泥炉,谢大娘子定要有条件,就是不知晓谢大娘子会怎么提? 杨钦在众人期盼下,重复谢玉琰说过的话:“阿嫂说,做泥炉的法子她都交给了衙署,所以这泥炉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但若是想要带上大名府泥炉的名头,每次烧出的泥炉都要似杨家这般查验。” 杨钦说完了,屋子里有一瞬间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童子虚先道:“没了?” 杨钦点头:“没了。” 柳二郎道:“就这些?” 杨钦应声:“是啊,就这些。之所以这会儿还没说完话,就是魏阿爷、耿阿爷、姚阿爷在与他们说,泥炉要如何查验。” 众人互相看看,不明白谢大娘子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是等于是将泥炉做法白白给了别人。 杨钦想起来:“对了,阿嫂还说了,没有经过查验的泥炉,不能对外说是大名府泥炉,否则她定会告官。” “那些商贾可能不信,”杨钦挺了挺胸膛,“我阿嫂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众人议论纷纷,一直没有说话的左尚英思量片刻,抬起头:“烧制泥炉的窑口不在大名府,这要怎么查验?” 杨钦道:“开始半年要请我们的工匠前去,工匠的住处、饭食都要他们准备好,还要给每日二百到三百文工钱,半年之后泥炉烧制的没问题了,我们的工匠才会离开,但也不是从此之后不查验了,而是要改成不时抽查,一旦发现泥炉是残次品,那窑口烧出的泥炉就不能再带‘大名府泥炉’的名号。” “所有买过‘大名府泥炉’的百姓,随时都可以带着泥炉来杨家的铺子查验,发现问题,定会追究到底,还要将那些烧残次品的窑口写在门前的布告上。” 柳二郎道:“那你们要如何得利呢?” 杨钦道:“阿嫂说了,我们不要利,我们只要保住大名府泥炉的名声。” 名利两字密不可分,但现在柳二郎还想不到,谢大娘子如何做才能从中取利,看来都得等谢大娘子为他们揭开这一切了。 等到大家都喝酒、闲聊的时候,左尚英看向杨钦:“你阿嫂今日有什么东西拿给我们看吗?” 之前送给他们的泥炉已经在大批烧制了,左尚英觉得谢大娘子肯定还有什么新式样的瓷器。 前几日谢大娘子才让杨钦向他们求笔墨,这笔墨定有用处。 191.第191章 好东西 第191章 好东西 柳二郎品着茶,看向左尚英。 “没想到跟着童先生,还能来杨家做客。” 柳二郎也觉得杨家是个好地方,没有那些商贾身上的铜臭气,反而一片祥和,大家坐在一起议论小报,比茶馆里要更方便说话。 而且柳二郎还想再见见谢大娘子,这位大娘子的相貌有些不一般,他回到家中与妹妹提及此事,他们都觉得柳大娘子与开封谢家那位二娘子有些相像,当然仅仅是有些像而已。 谢大娘子举手投足间的仪态,端庄中透着几分雍容,让他都忍不住目光躲闪。 童子虚道:“方才我见到谢娘子,谢娘子提及一桩事,我觉得我们是该仔细思量一番。” 童子虚这话是说给身边的左尚英和柳二郎的。 两人忙正色听着。 童子虚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笺,展开之后给大家看。 “小报刻印一阵子了,谢大娘子也让人去询问那些看过小报的人,觉得小报文章若是加注标点,这样读起来更容易些。” 毕竟民间大多识字之人,也只是能粗读文章,不加标点的字句会有歧义,也许被曲解意思。 “追溯到千年前,就有人在文章中运用符号,只是读书学文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再者有‘句读’先生教授断句,不加符号也不妨事,也就没有推广开来。” “但我们的小报,是要在坊间流传的,看报之人不一定都习过‘句读’。既然我们的许多文章都偏通俗,何不干脆加注标点在一旁,看起来更加一目了然?” 柳二郎和左尚英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左尚英道:“这些标点符号都是各朝各代传下来的,种类繁多,我们不妨先从简单的试起,等大家熟悉了,再另加其他。” “我也赞成,”柳二郎道,“如此还便于刻印。” 童子虚看着手中的纸笺,他突然觉得自己不适合入仕,就小隐于野也挺好,每日教教弟子,写些文章,岂不乐哉?这么一想,今年的科举他都不想参加了。 童子虚想着,向周围看去,方才他来的时候,瞧见了墙头上的狸奴,有些像王鹤春的那一只。 于是他脑海中多了不少……思量。 王鹤春别看才高八斗,说不得被谢娘子所折服,否则怎么会主动为小报题字?早在王鹤春将杨钦送来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一些异样。 童子虚正想着,只觉得一个东西钻进了他怀里。童子虚低下头刚好和狸奴大眼瞪小眼。 狸奴舔了舔舌头,一双眼睛看向桌案,然后伸出爪子碰了碰他的手臂。 这狸奴别的都好,就是喜欢偷吃肉干。 杨家人刚刚端来的肉干,在小泥炉上一烘,登时香气扑鼻。 童子虚拿起一块,掰成两半,一半分给狸奴,一半自己放在嘴里。然后继续看手中的纸笺。 一股熟悉的熏香味道入鼻,那是狸奴身上发出来的。 童子虚不用想就知晓,那是王鹤春喜欢用的熏香。这香还没淡去,显然才沾上不久,也就是说,王鹤春可能也在杨家。 童子虚眨了眨眼睛,控制着自己心中要涌出的一些念头。别人的事都能打探,也都能猜测,唯有他王鹤春不行。 上次他已经被震慑过,若是再胡乱开口,胡乱写,可能就要变成哑巴和残废。 “童兄,你怀中那是……” 童子虚将狸奴的头藏在袖子中:“应该是杨家养的,来讨肉干吃,大家不用理会。”他容易吗?不但被要挟还要帮忙遮掩。 按理说才子佳人乃读书人聚在一处,最喜谈及之事。 只不过,童子虚想一想谢娘子和王鹤春的模样,将这二人凑在一处,给他带来的威慑好似一下子疯长。 可是不敢去想! 童子虚好不容易将这些抛诸脑后,怀中的狸奴吃完肉干抬起头来,露出了脖颈上编好的红绳。 那红绳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且稍显的有些歪斜,可见编它的人不太擅长此道,上面坠了一只玉做的小鱼。 童子虚敢说,这绝不是出自王鹤春之手,所以做它的就是…… 他好像又知道点什么秘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 童子虚觉得自己应该去宝德寺,听听主持大师讲经,稳固一下心境,再求串佛珠庇佑自身,这样才能在大名府安安稳稳活下去。 幸好这会儿没有人注意到童子虚。 因为谢大娘子为大家做的礼物送上来了。 杨钦和杨疆亲手送到每个人面前,杨钦道:“这是我阿嫂送给诸位的,诸位可以在这里用,之后再带回家中。” 每个人一只匣子,接到手中有些分量。 柳二郎迫不及待地将匣子打开,然后整个人就怔愣在那里,其余人也与他差不多露出一样的神态。 “这是……我画的荷花图。” “这是我的骏马。” “我的牡丹。” 众人从自己怀中匣子中拿出茶具、碗、碟,白地黑花的瓷器上,正是前不久谢玉琰向他们要来的画作。 以娴熟的笔法描绘在瓷器上,就像他们自己刚刚画上去的一样。 这种瓷器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更觉得稀奇的是,它是怎么烧出来的? 这若是拿到人前,不但能欣赏画作,还能用它把酒言欢,当真是快事。 童子虚手中除了茶具等物之外,还多了一只如意枕,杨钦捧来软垫放在如意枕上,给童子虚垫手臂。 不过童子虚还没靠上去,几个人就围过来看。 “这瓷枕是黑地白花的。” 黑白两色,让这套瓷器格外有种韵味儿,而且那如意枕上写的可是童子虚的诗文。 再也顾不得用酒菜,众人干脆凑在一处谈论起来。 “这乃是比泥炉更好的物什。” “我觉得也是,这个技艺从未有过。” “不限于什么物什,都能烧制。” …… 比起这里的热闹,王晏独坐书房中,略微显得有些冷清。 不过,一切却也恰到好处。 摆在王晏面前的是两只玉壶春瓶,一黑一白,花纹相似,但黑釉看着端庄,白釉就显得更为秀丽。 黑白转换如同阴阳。 王晏突然想起童子虚酒醉时,指着他说过的话:“你这个人,世人不知,表面上谦和,实则城府深得很,当真是一面黑一面白,将来若是得了机会,我定要写下来。” 他怎么觉得她送给他的春瓶,与童子虚的话颇为相合呢? 192.第192章 无妄之灾 王晏没有给她什么画作,自然就没法让工匠照着去烧,不过刚好她想起当年王家有这么两只瓶子,就是王晏之物。 前世看到童子虚写的那些文章,说王晏一面黑一面白,她觉得甚为有理,不止一次感叹过果然物也随主,什么样的人,喜好什么样的物什。 现在她将这东西烧了出来。 谢玉琰看向王晏,他的神情淡然,不显喜恶。不过目光周转间,还是让她捕捉到一抹情绪一闪而过。 “王大人不喜欢?”谢玉琰道,人的喜好应该不会变,虽然那是几十年后王晏的眼光,但也不至于差许多。 王晏不动声色,若是不小心流露出什么,让人有了防备,日后如何还能探知她心中所想? 有些话问她未必能听到实情,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反而做不得假。 “这玉壶春瓶很是别致,刚好让人送进书房中,”王晏说着微微顿了顿,“听说礠州出产的胎土有杂质,烧不出好瓷器,所以你就想了这样的法子?” 礠州的瓷矿之所以无人问津,就是因为那边的瓷土有问题。 谢玉琰道:“谢七爷的母亲苗氏就是从礠州来的。不止是她,大名府不少烧瓷的工匠,皆是因礠州窑口荒废,不得已才来到大名府。” 王晏拿起春瓶来看:“现在你想要他们回到礠州。” 谢玉琰点头:“谁也不想背井离乡,如果礠州的窑口能够再次兴盛,这些工匠必定愿意回到故乡。” 王晏道:“瓷窑荒废了,他们也不可能举族搬迁,许多人只是出来讨生活,家中老小都还留在礠州,去礠州窑中做工,就能与家人团聚。” 说完话,王晏放下春瓶。 泥炉上的水已经烧好,王晏拿出了茶沫来点茶。 “正因为礠州瓷窑荒废,所以即便你在那边买了那么多瓷矿和废弃的窑口,也没有引起谢家的注意。” 不然谢家就会明白,她想要的是瓷窑而非烧泥炉的陶窑。 陶窑只是为她扬名的法子。 用旧的礠州窑口,新的烧制技艺,烧出这种如同水墨画般的瓷器,并将它们推到大众眼前,这才是她的目的。 王晏道:“你是怎么想到用这种烧法?” 谢玉琰道:“礠州的胎土是不好,但用烧制白瓷的法子,上面加一层去除杂质的化妆土,这样就在表面敷了一层白底,然后再用剔花工艺刻好纹饰,这法子可以追溯到从前,只不过被我们巧技改良了一番。” 王晏仔细思量:“胎土在礠州常见,虽然用到化妆土,但毕竟只是表面的一层,可以推测出,你这窑口烧出的瓷器会比寻常瓷器价钱低。” “这样一来,你之前积攒的名声,就能用在这瓷器上。” 与坊间粗糙的瓷器相比,谢玉琰用化妆土来补拙,这瓷器就看着精致许多,但其实价钱却相差无几。 甚至…… 王晏手上动作一滞,谢玉琰将木炭窑改烧石炭窑,价钱会更低。 这样的瓷器放到市面上,自然会有人来买。 藕炭、泥炉都是价钱低的利民之物,礠州窑口烧出的瓷器也是如此。别看东西不一样,但买这些东西的人却大致相同。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 只有将这些看透,才能步步为营。 王晏将点好的茶送到谢玉琰面前。 谢玉琰尝过王晏的手艺,自然也不会推拒,端起来尝一尝,还是从前的味道。 “比你的炸面条如何?” 若非曾坐于朝堂,练就了面不改色的本事,谢玉琰差点将嘴里的茶咳出来。 不过,当年的天家都没能让她洗手作羹汤,对她来说,能做出那样的东西,已是难得,能想到亲手下厨,也是对王晏的最大礼遇。 于是,谢玉琰大大方方地抬起眼睛:“看着不好,吃着却酥脆。”反正她料定王晏不会去试。 却没想到王晏的眼睛微微抬起,目光中满是质疑:“下次你可以尝尝看。”到底是酥脆还是糊的发苦。 “你吃了?”谢玉琰有些惊讶,“你真的吃了?” 方才还占上风的王晏,被这一问,不知为何垂下了眼睛,眼角也略微有些发烫。 鬼使神差中,他说了两个字:“没有。” 换来的却是她脸上没有忍住的笑意。 谢玉琰扬起嘴唇,太好奇可不是件好事,原来王晏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运筹帷幄。 杨家的宴席一直到夜里才结束。 童子虚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离开的时候脚步稍显的有些踉跄。还好杨家马车一直将他送到住处才离开。 家中书童搀扶童子虚向院子里走去,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童子虚转头去看,模模糊糊中仿佛瞧见了王晏的面容,王晏走得格外急,童子虚正要抬步与他同行,不过下一刻,脚下被人绊了一下,整个人立即向院子里的雪堆上扑去。 书童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将童子虚扶起。 月光之下,王晏的脸色依旧阴沉,童子虚几乎被吓得清醒过来。 “你……” 童子虚还未说完,就听王晏道:“提醒过你,不要乱言。” 童子虚下意识地摇头,他没有啊,他最近一心一意写小报,没有做别的,也不知是他没听清楚,还是听错了。 王晏道:“以后说出去的也一样,就算提前与你算账。” 等王晏离开了院子,童子虚看向书童:“他说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王晏怎么知晓他以后会说什么? …… 大名府的画舫上,依旧灯火通明。 谢七爷靠在船上,身边围着两个女妓,正在向他嘴里倒酒。酒水在谢七爷嘴里翻腾,但很快就被他“咕噜”“咕噜”咽了下去。 女妓见状笑得花枝乱颤:“七爷真是好酒量。” 一壶酒下肚,谢七爷睁开迷蒙的眼睛,看着两个美人儿,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一个女妓问:“七爷今日怎么格外欢喜?” 谢七爷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家七爷,就要得偿所愿了,如何能不欢喜?将来整个谢家都会是七爷的。” “那七爷可不能忘了我们姐妹。” 几个人调笑着,说出来的话渐渐不堪入耳。因为过于沉迷在其中,谁也没有发现角落里走出一个人,他盯着谢七一步步慢慢靠近。 193.第193章 杀人 谢七爷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依旧张着嘴要去吃女妓送来的蜜饯。 那女妓故意抬高了手,谢七不得不仰起头去追逐,两个人一边闹一边笑。便在这时,角落里的人终于看准了时机,抽出袖子里的匕首,加快脚步向谢七冲去。 就算传来了动静,三个人也没有瞧见,直到谢七爷身边的女妓感觉到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被推到一旁,然后她就看到一袭黑衣的人,握住了谢七爷的肩膀,另一只握着匕首的手用力送入谢七爷胸口。 “啊……” 女妓大声喊叫,幸好地上被洒了酒水,再加上谢七爷用力挣扎,那歹人摔在了地上,谢七爷才得以呼救,拼命向外跑去,眼看就要脱身,那人又追上前。 喊叫声引来了更多人,然而却有些迟了。谢七与那歹人扭打之中,一不小心翻出了栏杆,整个人就仰头摔了下去。 这般寒冷的时节,画舫为了迎客就停在冰上,所以谢七爷掉下去之后,发出“嘭”地一声重响,虽然看不到下面到底如何,大约也能想到谢七的下场。 本是花天酒地作靡靡之乐,眨眼这里就成了骇人的血腥之地。 “快,快去救人。” 老鸨发现歹人下了花船,想着他肯定又去追谢七爷,忙吩咐下人跟上。 谢家小厮和护院也吃了些酒,现在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立即慌慌张张地向船下跑去。 “去报官,去报官。” 一群人涌下了花船,可是四处一片黑暗,哪里能寻到谢七爷,直到有人瞧见了月光下的那抹身影。 “在那里,快抓人啊!” …… 等到衙署的人赶到时,冰面上已经燃起了许多灯笼和火把。 与谢七在一起的两个女妓,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其中一个女妓身上沾了鲜血。 县丞带着刑房的人快步上前,看到这样的场面也倒吸一口凉气。 “谢家七郎现在何处?” 老鸨面色惨白,颤声道:“掉……掉冰窟里了。” “什么?”县丞一颗心彻底凉了,这样的天气掉到河里就是死路一条。 “在哪里?”县丞一边走一边问,“如何会有冰窟?” 老鸨快哭出来:“几位爷要网鱼,便让我们事先凿出来的,哪里能想到会……会出这种事。” 生怕自己因此被责罚,老鸨又改了口:“谢七爷也可能是被歹人丢进去的,那人明显是要将七爷置于死地。” 县丞往前走,很容易就找到了谢七掉落之地,因为那里有一大摊血迹,顺着血迹前行,就瞧见了那冰窟窿,冰窟窿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衙差上去照了照,什么都瞧不见。 就算能寻到,恐怕现在也成了一具尸身。 初五就出了这样的命案,县丞只觉得自己时运不济。 “你们可瞧见了那歹人?” 老鸨等人摇了摇头,谢家护院上前道:“我们在追那人的时候,用棍子砸破了他的头。” 有伤就好办。 县丞道:“立即让人封住城门,但凡有头上带伤之人,一律不准出城。” 说完又询问在场所有人,大约知晓那歹人高矮、胖瘦以及其他,这才让衙差追着足迹前去寻人。 “巡检司也要知会一声,”县丞道,“让他们一同帮忙排查城中之人。” 安排好这些,县丞才带着人前去谢家。 谢家的大门被敲响。 管事立即将消息传进院子。 赵氏早早就歇下了,不过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一直紧张的没能合眼,终于听到了动静,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赵氏看向管事妈妈:“是谁?” “衙署的人,”管事妈妈面上紧张,眼睛中却透着一抹喜色,“说是七爷出事了。” 赵氏深吸一口气,立即双手合十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半晌稳住情绪,赵氏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盼了这么多年,总算送那贱人母子相会了。 多亏谢子绍自己能干,惹怒了谢崇海前来帮忙,否则还不会这般顺利,现在只要那歹人顺利逃脱,那就都妥当了。 赵氏穿好衣服,对着铜镜仔细照了照,这才带着人迎出去。 谢家下人站了一院子,谢崇海和谢崇江已经去了前院。 “县丞大人亲自来的,说是有歹人向七爷动手。” 管事正向谢崇江的妻室李氏禀告。 赵氏故意露出焦急的神情,匆匆开口:“七爷人呢?” 下人结结巴巴地道:“说是受了伤,掉进冰窟中了。” 赵氏惊呼一声,整个身体一软差点就要倒下,幸好有李氏和管事妈妈搀扶。 赵氏伸出手:“这可怎么得了,老爷和章哥儿都在大牢里,绍哥儿又出了事,我可怎么向老爷交待。” 赵氏的哭声带动了院子里的下人。一时之间,谢家哭声震天。 县丞听着外面传来的喊冤声,不禁又叹了口气。 谢崇海的眼睛也跟着发红:“大人一定要为小侄儿做主,小侄儿平日从不与人结怨,到底是谁要伤他性命?” 县丞想了想又再追问:“最近你家七郎没有与任何人起过冲突?就算是口角官司也算。” 谢崇海和谢崇江兄弟两个对望一眼。 县丞看出了蹊跷:“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要说冲突,”谢崇海道,“那就是前阵子因为泥炉与杨家有过争斗,杨家因此还进了大牢,昨日绍哥儿与我说,杨家人故意散布消息,鼓动百姓来我家铺子闹事,等他找齐了证据,就去衙署告杨家。” 县丞听到这话,也是一惊:“还有这样的事?” 谢崇海应声。 县丞站起身:“七爷的住处在哪里?带我们前去。” 县丞一行人前去谢七的院子,赵氏和李氏也急忙跟在身后。谢子绍出了事,他的院子就不能再随意进入。 衙署的人在里面忙碌了半晌,终于找到了些许纸笺。 县丞凑在灯下一看,那些都是谢七亲手记的证据,说明了谢大娘子如何指使人诬陷谢家。 看到这些,县丞不由地皱起眉头,说实话,他不相信此事与谢大娘子有关,那般聪明的妇人就算想要害人,也不该用这样笨的法子…… 等等,县丞觉得自己的心好似有点偏,居然还没查就开始替谢大娘子开脱。 194.第194章 传人 “大人。” 县丞还未回过神,就看到文吏匆匆忙忙走过来。 “大人看看这个。” 文吏在内室中,找到了一些纸笺,他方才只看了一点点,便被上面所写吓了一跳,立即就将纸笺合上来寻县丞。 县丞发现文吏神情异样,立即问:“怎么了?” 文吏紧张地吞咽一口:“您一看便知。” 县丞凑到灯前将纸笺展开,随着谢七的那些字迹映入眼帘,县丞的面色也跟着变得愈发难看,那是谢子绍写的状纸,上面状告的人竟然是……贺檀。 “这……”县丞道,“他是准备去京城登闻鼓院控告啊。” 民告官只有去登闻鼓院,按这状纸上所写,正是要向天家直诉冤屈。 文吏低声道:“这要不要报上去?” 两个人一时沉默。 状纸上写贺家差遣僚属兵丁四五十人运送丝绸来北方,途中曾征用杨家人手和驴车几十乘,沿途关卡皆免征税赋,那些丝绸换来大量银钱,都被贺家拿走,杨家也帮着贩卖了部分丝绸,当时这桩买卖就是由杨氏族长杨明经亲自打理的。 县丞一颗心要跳出嗓子眼,头发都根根竖起。 下意识地将纸笺紧紧攥住,半晌才缓过神来。 这是不让他活了,一桩命案,牵扯出贺家,这哪里是一个小小县丞能办得了的? 不止如此。 那状纸上又写,贺檀袒护谢大娘子,经由谢大娘子的手,把控北方商路。为将来贺家贩卖私货打通关节。 无论是谁,看到这些纸笺,都会怀疑谢子绍的死与贺檀、谢大娘子有关。 案子要如何查才好。 文吏低声道:“好在贺巡检不在大名府。” 县丞眼睛一亮,他想起来了,贺檀出城之前曾吩咐人去衙署告知。人不在,就还有时间查明,不至于立即掀起风波。 县丞道:“谢七爷人不在了,许多事都要慢慢查,眼下应先将凶徒找出来。” 文吏应声。 而且这些事,县丞需要先禀告知县。 县丞忽然觉得自己不是知县也挺好,至少,遇到这样的事,还有人可依靠。 “咱们明日要不要去杨家?”文吏又问。 既然有纸笺在,先查杨家也是应当,县丞迟疑片刻:“这也……请知县大人定夺吧!”他总觉得地面上好像裂开了一个大坑,不知道有多深,稍稍不慎就会掉下去,永远别想爬出来。 县丞想的周到,不过文吏还没走出谢家就被堵了回来。 “大人,”文吏道,“胡通判来了。” 这桩案子应该归大名县县衙查办,县衙还没有写文书,怎么就惊动了大名府通判? 县丞立即想起了刘知府。 伸手整理了官服,县丞迎了出去,胡通判脚下生风,没等他上前就道:“本官听说画舫上发生了命案。” 县丞忙仔细禀告一番。 胡通判目光落在县丞手中的纸笺上:“找到了证据?拿来给本官一看。” “这,”县丞迟疑片刻道,“按规矩,应该送去县衙,大人可以去衙署一观,不然证物有失,知县大人定要怪罪。” 胡通判目光一沉。 县丞立即低头,却仍旧没有将纸笺递出。杨家和谢家的争斗不是一次了,上回他还以为谢大娘子要摊上罪名,哪知道最后形势突然一变,谢崇峻就进了大牢。 有了之前的经验,除非证据确凿,县丞决计不敢胡乱在心中定罪。再说,在三河村的时候,他可瞧见了王铮,虽然不知晓王铮和谢大娘子有什么交情,但就凭他与王铮相识,也不能任由旁人诬陷谢大娘子。 更何况,他还是大名县的官员,总要恪尽职守。 胡通判面孔变得冰冷:“本官掌管一府狱讼审理,连这个都不能看?” 县丞目光落在胡通判身上,胡通判还穿着长袍,并没有着官服:“大人还在休假中,这里的公务就由下官处置。大人放心,下官会命人将这屋中所有纸笺都带去衙署,一张张查验清楚,再上报府衙。” 胡通判看着县丞,县丞不肯让步,他也无法强求。 胡通判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天亮之后,本官就前去县衙。”到时候他穿着官服去县衙,想要看这些纸笺,无论是知县还是县丞都无法阻拦。 县丞躬身:“那就辛苦通判大人了。” 胡通判的身影渐行渐远,县丞才发现自己已经汗透衣襟,天地良心,他可是个胆小之人,还以为躲在大名县做个县丞,踏踏实实熬几年,在吏部评个优,就能去京中养老,没想到最近遇见的都是大案。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后面如何,只能靠谢大娘子自己了。 从心底里来说,县丞不想谢大娘子出什么事,今年冬日若非谢大娘子卖佛炭和泥炉,百姓的日子恐会更加艰难。 谁给大名府带来了好处,县丞都看在眼中。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也是实情。 胡通判能来此,可见刘家背地里有所安排……只希望贺巡检早些回来。 …… 谢玉琰吃了点酒,睡得格外踏实。 醒来的时候,怀中的玉尘居然还睡着。她没有急着起身,而是用手去抚摸玉尘的下颌,玉尘被她弄醒,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梳洗干净,于妈妈让人端来了饭菜。 杨钦吃着饭,还不忘记讲昨晚左尚英等人的诗作,足足有六首诗之多。 张氏不禁问:“那些诗你可喜欢?” 杨钦摇了摇头:“都不如神童诗。” 在杨钦心里,论才华没有谁能比得上王晏。谢玉琰微微一笑,杨钦还不知道,昨晚他最喜欢的王晏也在。 “大娘子。” 谢玉琰正准备让杨钦背书,于妈妈就走进了屋:“衙署来人了,要传二老爷去问话。” 谢玉琰放下手中的毛笔,看向于妈妈:“还有没有别的?” 于妈妈点头:“奴婢看来了不少衙差,不像只带人那么简单。” 谢玉琰叫住准备跑出去的杨钦:“在屋中陪着娘。” 杨钦哪里肯,却被谢玉琰乜了一眼,也只能老老实实站在张氏身边。 谢玉琰走出屋子,她去看看,那些人想要做些什么? 195.第195章 救命 县丞看向身边的人。 胡通判当真是说到做到,一早就派出军将和兵卒随他一同前来杨家。 不过是拿杨明经前去县衙问话,怎用得着这般? 胡通判手下的军将,看向四周。他们突然前来,好似并没有让杨家上下慌乱。他淡淡地开口:“这家人倒是有几分底气,兵卒进门都不害怕。” 县丞道:“许是之前我们来过两次,先后抓了几人下狱,见识过了,自然也就懂得如何应对。” 军将笑一声:“这么说,倒不如一次抓完了事,我们也不必多跑一趟。” 县丞微微皱眉,军将这话带着几分轻蔑,仿佛恨不得立即将这麻烦处理干净。 军将微微扬起眉毛,能让刘知府吩咐来抓人,可见这一家人的好日子到头了。他如此说,也是敲打敲打县丞,若时知县、县丞肯做事,这次就该将那谢玉琰一同带走,大家就都不必再劳累一次,有些人就是不识时务。 片刻之后,杨明经匆匆赶过来。 县丞抬起眼睛,杨明经相比之前瘦了许多,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袍子,脊背有些佝偻,早就没了当家人的风光。 杨明经向二人行礼,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和惧怕。 不等县丞说话,军将先开口道:“随我们去衙署,有些话要问你。只要你仔细说清楚,朝廷自然不会为难你。” 生怕杨明经想不清楚似的,军将嘴角微微翘起,带着几分轻佻:“听说如今你们杨家当家的是个妇人?” “怪不得你杨氏一族……” 杨明经吞咽一口,正不知该如何回应。 “章献明肃皇后也是女子,先皇过世时,权同听政,辅佐当今天家,妇人有何不妥?” 随着声音响起,一个女子从内院走过来。 本是一张最稚嫩的面孔,却走在最前面,身后的杨氏族人紧紧跟随,没有人会有半点的逾越。 这就是县丞的感觉。 不用表露出毕恭毕敬,但就是让他们知晓,整个杨氏都听从谢玉琰的意思行事。 “军将还没说完,”谢玉琰看过去,“女子当家,杨氏一族如何?” 前面用章献明肃皇后做铺垫,谁还敢说别的?军将冷着脸道:“大胆刁民,先皇后也是你能提及的?” “为何不能?”谢玉琰道,“先皇后仁爱百姓,不能受百姓赞颂?” 军将登时说不出话来。 县丞心中差点笑出声,他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谢大娘子岂是好欺负的? “既然女子当家不触犯大梁律法,我也无罪,”谢玉琰道,“大人可否告知,带走杨明经所为何事?” 军将沉着脸不说话,县丞咳嗽一声道:“大娘子可知谢子绍?” 谢玉琰应声:“便是谢七爷将我的棺木送到杨家,来结这门冥婚。” 县丞低声道:“昨晚谢七爷出了事,衙署传唤相关人问话。” 听到这里,杨明经立即道:“大人说的是谢七被杀的事?这与我有何干?昨晚我好端端在家中,不曾踏出家门一步。” 军将冷冷地道:“你怎知谢七被杀?” 杨明经抿了抿嘴唇:“我出去……倒夜香时,听人说的。”如今杨明经给整个杨氏一族倒夜香,每日早早就出门,也会先听到一些消息。 “杀人未必亲力亲为,”军将说着扫向整个杨氏祖宅,“身边的小厮、护院都能动手,如今坊市打开,无人看管,谁知晓你们夜里有没有出门?” 谢玉琰询问县丞:“不知衙署要如何查?” 县丞道:“城门口已经设卡,各坊也会由巡检司前来询问。” 谢玉琰看向杨明经:“若二伯与此事无关,是否很快就能归家?” “那是自然?”县丞道。 杨明经听到这话,脸上的惊骇未减,嘴里不停地念叨:“与我无关,我不去……我不去……你们……要做什么?” 衙差上前,杨明经挣扎的更加厉害:“我要见坊正……六哥儿媳妇,救我!” 杨明经被带走,县丞也不做停留,倒是那军将目光又向谢玉琰身上扫了扫,带着几分威吓,最终化为意味深长地一笑。 待到与县丞一同走出杨氏大门,军将低声道:“等拿下了那妇人,县丞大人定要只会一声,审讯犯人……我倒是有些法子。” 县丞不欲多言,翻身上马。 一行人刚离开永安坊,方坊正就匆忙赶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方坊正看向谢玉琰。 这位大娘子可是三天两头往大牢里送人。他因此不敢来杨氏族中,生怕因此染了晦气。 听说杨明经也被带走了,多多少少他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毕竟杨明经曾帮他处置坊中事务。 谢玉琰没有说话,面容比往常更加肃然,她就这般定定地瞧着方坊正,让方坊正觉得脖颈后的汗毛也竖立起来。 方坊正声音有些发颤:“怎么了?”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将书房收拾出来,我与方坊正过去说话。” 提前让准备,就是将人都遣走的意思。 方坊正花白的胡须都跟着颤抖,战战兢兢地跟在谢玉琰身后进了屋,直到于妈妈将门关上,谢玉琰才道:“我们永安坊要出大事了。” 方坊正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与我们永安坊有什么关系?不就是谢子绍被人杀了,朝廷四处抓捕凶徒吗?” “坊正果然知晓,”谢玉琰淡淡地道,“这么说,刚刚坊正是故意没有前来。” 不小心说漏了嘴,方坊正只得默认:“我是听到了些风声,却不知晓,他们会抓走杨明经。” 谢玉琰道:“坊正可瞧见了衙署来的都是谁?” 方坊正知晓谢玉琰不好哄骗,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县丞你见过,还有一人是……大名府通判手下的丁军将。” “县丞大人说,只是传二伯过去问话,按理说吩咐衙差前来即可,为何都惊动了府衙?那架势不像是要带走二伯,而是要带走我们整个永安坊的人。” 方坊正睁大了眼睛,整个人似是一下子被恐惧笼罩,紧张地向窗外看去,恐怕那些人去而复返。 “你说他们要抓谁?” 196.第196章 哭了 谢玉琰站起身,慢慢走到方坊正面前。 方坊正道:“我年纪大了,你可莫要吓我。我已经向衙署递了文书,今年就会换新坊正,依我看杨明德最合适,你帮忙一同照看着,咱们永安坊定会愈发兴旺。” 谢玉琰却依旧看着方坊正。 “其实从我来到这里,我就觉得坊正有些奇怪。” 方坊正不想听,却忍不住要弄清楚谢玉琰说的“奇怪”是什么意思。 “永安坊看着明明不错,为何坊正却着急卸职?就算之前坊正之位有杨明经盯着,杨明经出事之后,坊正您却没有趁机将自己儿孙安插进来。不但如此,明知晓我大伯不管事,还鼓动我让大伯接替坊正。” 方坊正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谢玉琰目光似一面铜镜,竟将他整个人照得清清楚楚。 他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想做坊正的,杨家没出事之前,他还是想要再赖些年,等到家中次子年长些,或许能接替他,可后来永安坊那些人贩卖私盐被抓,他就有些被吓着了。 然后就是杨明山出事。 “自从杨明山被抓之后,坊正就准备抽身了。” “我们都知晓,急着脱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坊正脸上一红,“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话像是在说永安坊坊正使之职,又仿佛是在说他。 谢玉琰的神情更加肃然:“看来事很大,否则这时候坊正该恼怒还嘴。” 方坊正张大了嘴,怎么他心里想什么,谢大娘子都知晓? “我一直没有戳穿坊正,”谢玉琰道,“一来是觉得好奇,二来是想要弄清楚之后,在关键时刻要挟坊正站在我这边。” 这话也是能说的?方坊正倒吸一口凉气,想要发怒,却又不敢,生怕谢大娘子不肯说后面的话。 谢玉琰道:“我现在说出来,那是因为,这些对我没用处了。” 按理说,不要挟他了,是好事,可方坊正的心却更冷几分。 谢大娘子刚刚那些话,明明不带任何情绪,却好像有威压兜头而下,让他不禁想到…… 只有死人没有用处。 或是将死之人。 谢玉琰道:“我留下二伯也是同样的道理。” “但现在有人找了过来,早我一步盯上了二伯和坊正,不管你们有什么秘密,那桩事要遮掩不住了。” 方坊正想要说些什么反驳谢玉琰,却张不开嘴,手也不受控制地发抖。 谢玉琰接着道:“不但如此,我可能也会被你们牵连,不过我来永安坊不久,就算被人诬陷,也能设法翻盘,你们就未必了。” “方家在大名府有多少族人?” 这句问话,彻底将方坊正心里那根弦崩断了。 方坊正仿佛都要喘不过气,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壶药,用了半晌功夫也没将药丸送入口中。 谢玉琰冷眼旁观,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 方坊正晕厥过去之前,总算将药塞进了嘴巴,整个人也从椅子上瘫下去。 谢玉琰弯腰抱起了脚边的狸奴,回到自己座位上,端起茶来喝。 方坊正就像死了般,一动不动,好半天才总算喘过一口气。 “看来方坊正舍不得死,或者坊正知晓,就算你死了,也不能保全你的族人。” “也许你活着,对你的族人还有些用处。” 谢玉琰的话,戳中了方坊正的心窝,他居然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好半晌,方坊正才稳住心神道:“娘子方才为何见死不救?”他只要再晚一步吃药,可能真就缓不过来了。 “人要自救,”谢玉琰道,“方坊正都没有了自救的心思,旁人伸手也是无用。” “倒不如成全了你求死之心。” 说白了,就是没用的人,谢大娘子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方坊正又掉了些眼泪,半晌才长出一口气道:“我也不愿意,说好了只是夫役,让我们带着人去运送些物什。” 说到这里,他闭上了嘴,这件事是死罪,他本想好了一辈子都不能说的,可现在……他不说也得死。 杨明经被带走了,下一个就是他。 快没时间了。 方坊正似是陷入一种恍惚中,下意识地开口,将心中的秘密尽数倒出来:“我们分到的夫役,是向南边运送弓弩材,再从南边运回杂材、马甲等军器。” “路上押运的时候,我发现骡车车辙印不够深,骡子也走得没那么费力,就怀疑运送的物什有问题,于是仗着胆子趁押车的兵卒查看的时候,躲在旁边偷偷瞧了一眼。” “那些哪里是什么马甲,根本就是锦缎。” “我们服夫役原本是为朝廷办事,结果却成了官老爷的奴仆,帮着他们运送货物。这些东西打着军器的幌子,路上被驿站伺候着从南边送到北边,可以说路上不花他们一文钱。” “锦缎这东西,越是往北越值钱,可想而知他们从中能赚多少。” “除此之外,他们还动用军卒运货,”方坊正道,“我们在驿站遇见过那些人,乔装打扮成寻常百姓,过关卡的时候有人接应,那些兵卒根本不操练,而是被当成了商队用处。” “正因为我知晓这些,听说贺巡检来了大名府,才动了心思,要将坊正使让给杨明经,可我又有点舍不得。” “就像大娘子说的那样,那时候我还没真的拿定主意。” “直到杨明山也进了大牢,我就知晓贺巡检在,这件事早晚要被翻出来。万一查到我头上……调换军器私运货物可是死罪。除了我之外,整个方氏一族都会被牵连。” “我想着卸下坊正之职,迁去西南,兴许能有条活路,可没想……会来的这么快。谢大娘子,你想想法子,这可怎么办?” 谢玉琰看向方坊正:“大梁律法,若是有功,也可从轻发落。只要你不是首恶。” 方坊正拼命地摇头:“我哪有那个胆子。” 谢玉琰道:“但你的功劳也不够多。” 方坊正怔怔地看着谢玉琰。 谢玉琰提醒道:“运送货物这样的事,不可能只发生在永安坊,对不对?” 197.第197章 后患 方坊正听到谢玉琰的话,愣在那里,要说方才是万念俱灰,现在就有种即将天崩地裂的感觉。 一颗心更是不受控制的乱跳,刚刚吃下去的药,好像现在一点都不顶用了。 半晌,方坊正才哆哆嗦嗦地出声道:“大娘子,你想做什么啊?” 谢大娘子年纪这么小,论理说他不该这么叫,可不知为什么,他竟一点不觉得羞耻。 谢玉琰看向方坊正:“就像我在杨家和永安坊做的一样。” 谢大娘子在杨家和永安坊做了些什么,方坊正再清楚不过,现在要用在整个大名府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胆大的女子。 她知不知道要面对的是谁? 方坊正抬起头想要劝说谢玉琰,却不知为何,站在他面前的人,身影仿佛不再单薄,窗口照进来的光模糊了她的面容,这一刻她似是已经换了个人。 谢玉琰淡淡地道:“活下来不容易,与全族一起活下来就更难。” “没有一桩大事,如何能掩盖你的过错?” “不带动整个大名府,如何能与那些人抗衡。” “你只有一次机会。” 谢玉琰抬脚向门口走去。 方坊正看着谢大娘子的背影。 “不敢做……今日回去之后,你就了结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免得进了大牢还要受苦。” 谢玉琰推开门走了出去,将方坊正一个人留在屋中。 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阳光刚好被云彩遮住,方坊正整个人被阴影渐渐吞没。杨家好似将他忘记了似的,没有人理会他。 过了好一阵子,方坊正才爬起来,缓慢地向前走着。 他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家中的,直到耳边传来孙儿的笑声,他的视线才重新聚在一起。 他不能死,更不能带着全族人死,他得活。趁着这一头还有谢大娘子、贺巡检,他得扑过去,将来剩下他自己,他就只能任人宰割。 这桩事已经遮掩不住,他不能做替死鬼,他一个人说的话不可信,多拉几个人呢?总归能有用处。 …… 刘家。 刘知府写完送去京中的札子,看向儿子刘时章。 刘时章立即道:“大人这札子送去京城,天家上朝时刚好能看到,咱们大名府今年安置四百多灾民,当算是功劳一件。” 刘知府摆了摆手:“不过就是哄着天家高兴罢了,天家在意的是西北边疆如何。生怕我们大名府军备懈怠,所以遣人来问。” “边疆自然没问题,”刘时章道,“北齐和西夏还等着开榷场,那边买卖做的好,谁还愿意整日动兵?犯边抢夺走的银钱,不够他们养战马的。” 刘知府没抬眼睛:“还是不能大意。朝中那些人,时时刻刻盯着我们,若是不小心吃了亏,便是一件小事,也会被人揪着不放。” “你父亲我,没能主掌枢密院就已经被人瞧不起,再从这位置上掉下去,就唯有致仕一条路可走了。” 提及这个,刘时章皱起眉头:“都是王家从中作梗,王相公委实不讲情面,处处针对父亲。” “不过这次天家也算敲打了他,他那长子王晏‘抱恙’在家中那么久了,天家一直没有将王晏重新召回朝中。” 刘时章总会与王晏相比,奈何王晏从小扬名,又曾被授太子中允,还曾在天家面前讲经,算是出尽了风头。 刘知府仿佛知晓刘时章在想些什么:“都是为父耽误了你的前程,若为父早些拜相,朝中也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刘时章急忙躬身:“孩儿年纪尚小,还需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政务,再者父子都在朝中,未免惹得天家忌惮,反而不好。” 刘知府点点头:“稳一稳也是好事,天家从去年冬日就缠绵病榻,等到将来新天子继位必定要启用新人,到时候得了恩赏,反而容易成为新君心腹。” 刘时章知晓这个道理,他缺少的就是与王晏同样的功劳和政绩,将来有一日两人同在朝中,必定有交手的机会,他就让王晏知晓他的厉害。 比起王家处处树敌,他们刘家广结善缘,这次榷场的买卖,他们让大家都有肉吃。譬如开封谢氏那样的人家,只会站在他们这边。 “大人,”刘时章恭敬地道,“冯指挥使来了。” 冯川是刘知府手下最信任的将领,跟随他多年,也被提拔成指挥使。 贺檀来了大名府之后,刘知府就让冯川以旧伤复发为借口,在家处置公务,为的就是避开贺檀。 现在刘时章安排冯川来见,是因为他们想到了法子对付贺檀。 “怎么?”刘知府道,“你觉得是好时机?” 刘时章应声:“利用这个机会,让贺家来顶罪,也就不用再胆战心惊,生怕朝廷来查了。” 刘知府看向刘时章,多少有些怀疑,长子真的能对付贺檀? 刘知府淡淡地道:“贺檀不如王晏厉害,却不容小觑。” 父子两个说话的功夫,冯川被管事带进屋。 猜到刘知府在说些什么,冯川与刘时章对视一眼,立即上前说服:“是我们引贺家与商贾做买卖的。这总假不了吧,一直没有动手是想要贺家将买卖做大点,到时候贺檀自己屁股上的屎都擦不干净,怎么还能……” 冯川知晓自己说话太粗鲁,但他也没法子,只得向刘知府歉意一笑接着道:“虽然还没能做到这些,但眼下这个机会也不错。” “还是贺檀自己踩进来的。谁叫他与那杨家走得太近,那杨家从卖佛炭到泥炉,一直都有贺檀从旁帮忙。” “咱们再将那几个商贾抓了,逼问出口供,贺檀就撇不干净。” “贺家与商贾勾结运送货物的证据也在我们手上,经由我们说出来,可能会引人怀疑,但这是谢家闹出来的,因此还搭上一条人命。” 冯川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刘知府思量半晌:“贺檀不在大名府?” “不在,”冯川道,“我的人亲眼看到他走的。” “那就去做吧!”刘知府道,“下手狠一点,莫留后患。” 198.第198章 供述 第198章 供述 冯川半个时辰之后才从书房里出来。 刘二娘躲在月亮门后,看着冯川匆匆向外走去,皱起的眉毛松开了些。看冯川那脚步轻快的模样,父亲应该是答应了吧? 正思量着,就看书房的门又开了,这次是大哥刘时章。 刘时章吩咐小厮端两杯热茶,说话的功夫向刘二娘的方向看了一眼。 www ?tt kán ?c ○ 兄妹四目相对,刘时章轻轻颔首,刘二娘登时露出笑容。既然确定此事成了,刘二娘也就不再逗留,转身向内宅走去。 主仆两个进了屋,刘二娘才吩咐起来:“给我准备好去京中的东西,等这边的事了,我就入京去看外祖母。” 管事妈妈应声。 刘二娘欢喜中,忘记了手上还有伤,用手去触碰了自己的脸颊,然后她立即惊呼起来。 “二娘子。”管事妈妈心疼的不得了,忙捧起手来查看情形。 刘二娘心中愤恨,幸好大哥帮她解决了那妇人,否则就算手上的伤好了,她心里也这怒气也无处发放。 更何况她还给谢二娘送去了一只泥炉,又赶着让人去京中送消息,阻拦谢二娘用泥炉。 泥炉烧坏了,伤到谢二娘,那她永远也别想再进谢家。 她入京之后,与谢二娘将解决谢玉琰的事说了,也就将丢的颜面找了回来。 “可惜了那泥炉。”刘二娘还惦念着,这毕竟是个好玩物,去京里她也有的与女眷们说。 “谢大娘子将来难逃问斩,”管事妈妈道,“到时候杨家那些陶窑还不得有人收拾?再让谢家重新将泥炉做起来就是。” 用一样的窑和工匠,自然就能烧出一样的泥炉。 刘二娘到时候就能随便去玩。 管事妈妈因为泥炉被罚了半年的银钱,儿子的差事也泡了汤,她恨不得谢大娘子就此倒霉。 刘二娘露出笑容:“不知道今日那妇人能不能进大牢?” 不止刘二娘盼着,谢家的赵氏跪在蒲团上,不停地捻动佛珠,念着经文,希望能早点实现心中所想。 整个大名府都在抓捕歹人,但她却知晓那歹人在哪里,就看朝廷什么时候去抓了。一旦将那人抓了,这桩案子就算落定。她也不用再担忧。 赵氏念完了一遍佛经,许氏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就要去旁边歇歇,这时候就听得有人敲门,然后管事妈妈走进屋。 赵氏和许氏两双眼睛都盯在管事妈妈脸上。 管事妈妈也不耽搁径直道:“加害七爷的歹人抓到了,刚刚县衙那边来人告知的,现在那歹人被拿进了大牢审讯。” 赵氏完完全全地松了口气,不过因为太过激动,两条腿发软,竟往下倒去。 管事妈妈一边上前一边喊人:“快……来人,娘子因为七爷太过伤心,晕厥过去了。” 前院里,谢崇海却要镇定的多,他走进内室拿出一本账目,翻开一看里面记着的都是数目。 至于为何不写字?那是为了防备账目落在别人手中。 上面记着的可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些数目,是每次从西夏进来的青白盐。 西夏的青白盐价钱便宜,味道又好,可惜大梁早就明令不准贩卖。 但这么好的买卖,谁能放过?朝廷以为严防死守,其实关隘上的武将都明着让他们与西夏人交易。 只不过,他们要将一半的利给官爷们。即便如此,打点完各处关节,依旧会赚不少银钱。 谢家这些年,明处是做瓷器,暗处帮着官爷们来回接应走私来的货物,可谓赚的盆满钵满,也是靠着这个,不停地往上爬,差点就攀上了开封谢氏。 谢氏这样的大族,不能明着做买卖,需要暗中有人为他们办事。 他们送了几次银钱,谢氏甚为满意,眼看着谢氏松了口,就要收他们为旁支族人,贺檀却来大名府做巡检。 贺檀来的太快,他们手中还有一些青白盐没有销完,但又不敢似从前一样运出去,于是分给了杨家这样的小商贾。 杨家被抓之后,谢崇海一直担心被贺檀顺藤摸瓜。这也是为何,大哥急着要除掉谢玉琰,他们也怕贺檀借着谢玉琰继续生事。 现在都好了,他们没来得及销的青白盐现在全都诬陷给贺家。 谢崇海将账目放回去,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但很快他就稳住情绪,转身走出屋子,吩咐管事:“我们去县衙,看看到底是谁对绍哥儿下杀手。” 谢家这回是苦主,他得一直催着县衙快些审问。 …… 幽暗、潮湿的大牢里,传来一阵阵惨叫声,紧接着是烙糊皮肉的味道。 一盆冷水泼下,被绑缚在刑架上的人,不停地打着冷颤。 大名府的胡通判从狱卒手中接过鞭子,扬起手又要抽下去,那犯人总算发出微弱的动静:“我招,我都招。” 胡通判声音阴冷:“是谁指使你去刺杀谢子绍?” 那歹人想要抬起头,却没有了力气,只能虚弱地道:“是……杨家三房的谢大娘子,她给了我金银,让我向谢子绍下手。” “她说,事成之后,给我银钱让我离开大名府安家。” 胡通判脸上露出笑容,他看向一旁的知县和县丞:“两位大人,审出来了,是不是该抓人了?” 知县和县丞互相看看,县丞道:“我这就带人去杨家问话。” 县丞才向前走了一步,却被胡通判伸手拦下:“上次本官与县丞一同前去杨家,却没能抓到人,这次本官自己去试试。” 说完话,胡通判不等知县和县丞回应,立即叫上旁边的军将:“带上人,与我去杨家。” 眼看着胡通判大步走出去,县丞看向受刑的犯人,这犯人抓的有些奇怪。 城门加派了兵马巡视,这人却妄图想要强闯关卡,人被抓之后,就供述出了谢大娘子。 “知县大人,”县丞道,“我们是不是不该任由通判大人去抓人?” “你有什么法子?”知县摇头,“贺巡检不在大名府,谁还能站出来与他们作对?” 除非贺檀突然回到城中,出现在众人面前,否则他们只有看着的份儿。 199.第199章 跑了 曹知县觉得此事已经万难挽回,大名府知府和通判联起手来,等于大名府所有的官员和兵马都要听他们吩咐。 贺檀又没在巡检司主持大局,谁能阻拦他们? 就算他和县丞挺身而出,都不是螳臂当车,而是毫无用处。 曹知县深吸一口气,觉得还是该做点什么,他看向身边的衙差:“你快点去趟巡检衙门,将这里的事告知他们。让他们无论想什么法子,快点找到贺巡检。我们只能保证……在大牢里不出事。” 他们能做的就是,拦着胡通判,免得在大牢里出人命。 至于能拦几日,他也不知晓。 衙差立即跑了出去。 曹知县看向县丞,两个人想要说些什么,却都选择了沉默,因为面对眼前这个死局,谁也想不到好法子。 衙差没有耽搁,快马到了巡检衙署,衙署大门果然紧闭着。 衙差立即绕去值房。 里面有两个巡卒在烤火说话。 衙差见他们两个懒散的模样,就明白这边还没收到消息,登时着急起来:“贺巡检不在,陈军将呢?” 两个巡卒摇摇头:“军将有事出去了,大休还未结束,只有我们几个人在衙署。” 衙差跺了跺脚,只觉得彻底枉费了知县大人一分心意。他伸手随便拉住一个人:“立即去找陈军将,就说……知县大人让他去给贺巡检送个消息,让贺巡检快点回大名府。” 看着衙差焦急的神情,两个兵卒的神情才凝重起来,立即跑出了值房,可是衙差等了半晌,就看到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回来。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其中一个兵卒道:“打发人……去……去找了。” 另一个兵卒也点头。 他们知晓的也只有这么多,因为不管是二堂还是后院里,都没有人。巡检不在衙署,巡检身边的那位主簿先生也不在。 巡检衙门好似变成了,贺巡检没来时的样子。 …… 另一边,胡通判骑马进了永安坊。 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将在坊内玩耍的孩童吓得四散回家,李阿嬷听到动静推开门,登时眼睛一缩。 前几次也有衙署的人来,不过都不似这般……领头的人,一看就官职不小,而且浑身带着一股戾气,这是要出大事。 胡通判在杨家门口停下,吩咐人道:“将这里给我围起来,莫要让人跑了。” 胡通判没必要对一个妇人如此,但他要借此对付贺檀,这就不同了。 刘知府碍于名声不愿亲自出手。胡通判却不一样,他年轻气盛,自认前程远大,不能被贺檀拿捏住,再者贺檀断了他的捞钱路,弄得他不得不缩在家中,他早就受够了这鸟气。 这样想着,胡通判踏进杨家大门。 与上次不同,没有给杨家反应的功夫,胡通判就下令:“将杨谢氏带过来。” 衙役们应声,立即向内院里而去。 胡通判等着看那妇人慌乱的模样,上次他带走杨明经,她还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应对,好似他没有本事动她一般。 这种妇人就该让她尝足了苦头。 惊呼声传来。 然后就有杨家人被赶到院子中。 胡通判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没有县丞碍手碍脚,总算让他舒坦许多。 “有反抗者一律带走。” 当着杨家人的面,胡通判再次吩咐。 杨家人大约是被这话吓着了,全都死鹌鹑般低头站在那里,连话也不敢说。 过了片刻,衙差从内宅里出来。 “胡通判,”衙差低声道,“那杨谢氏……似是不在杨家。” “什么?”胡通判面色一僵,“怎么可能?人哪里去了?” 衙差摇头。 胡通判登时怒气上涌:“给我去找,将杨家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人给我找到。” 衙差和兵卒立即涌向杨氏祖宅的各个角落。 这次下手更狠,东西被丢在地上,还有人趁机将值钱的物件儿装进自己怀里,半个时辰之后,所有衙差和兵卒都重新回到院子中。 “人哪里去了?”胡通判盯着张氏。 张氏摇头不语,胡通判额头青筋浮动,眼睛中狠厉更甚,就要向张氏下手,杨钦那小小的身影登时冲上前,伸出手臂护住张氏。 一个妇人,一个稚嫩的孩童,胡通判哪里会放在眼中,他吩咐衙差:“这两人定然知晓,将他们带下去仔细审问……” 话音刚落,就有杨氏族人上前阻拦。 却都被衙差推搡开。 杨钦毫无惧意,甚至捏起了拳头,就像是一只后背弓起随时准备攻击的小豹子。 “等等。”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杨明德大步走过来。 “通判大人何必向一个孩童动手,”杨明德道,“整个杨氏一族您都搜了,六哥儿媳妇确实不在家中。” 胡通判冷声道:“那杨谢氏分明是被你们藏匿起来了,她乃是朝廷要犯,你们这般维护和遮掩,依大梁律可知是何罪?” “今日寻不到杨谢氏,就将你们一同带走下狱。” 杨明德脸上登时露出几分惧意。 几个年纪小的孩童已经被吓得大哭。 只有张氏和杨钦依旧神情坚定。 眼见衙差就要上前动手,杨明德终于忍不住道:“等一等。” 胡通判看过去,杨明德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院子里的老老小小,终究舍不得整个杨氏一族跟着受累。 “她被陈军将带走了。”杨明德说出来。 “大伯。”杨钦想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小小的脸上满是愤怒和失望。 杨明德垂下头:“这是遮掩不过去的,只要去城门卫一查就知晓。” 说完这个,杨明德干脆都说出来:“陈军将带六哥儿媳妇去找贺巡检,一个时辰前,就出城去了。” 胡通判的脸登时沉下来,显然他在这里耽搁了太长时间,如果真的让杨谢氏先一步找到贺檀,就要费一番波折。 “走,”胡通判道,“与本官一同,将人抓回来。”他必须亲自前往,只有他在,遇到陈举抵抗,才能下令杀人。 一个时辰而已,陈举要带着谢氏这个妇人不会跑太快。 他定能将人拦住。 200.第200章 大胆 杨氏族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谢大娘子的去向,所以官兵来搜捕,他们也就只能尽量不去惹怒那些人。 可是,当听说谢大娘子成了朝廷重犯,杨明德又将大娘子行踪告知了官爷的时候,众人看杨明德的目光中都夹杂了一些情绪。 尤其是跟着谢玉琰做事的那些人,目光中是难以遮掩的怨怼。 胡通判离开还不忘记留下几个衙差,让他们守住杨家大门,他们得先核实杨明德所说是不是真的? 不过想要查明也容易,只要寻问城门卫,看看巡检司的人今日有没有出城,就能知晓。 马蹄声渐行渐远,永安坊和杨氏重新恢复了安静。 杨家内院静寂片刻,就有人急着问杨明德:“咱们大娘子怎么了?” “为何朝廷要来抓?” “是啊,大娘子哪里去了?” “您怎么将大娘子的行踪透露了出去?” “大娘子定是被那些人陷害的,什么朝廷重犯,大娘子做错了什么?” 杨明德一直不说话,跟着谢玉琰的杨氏道:“我们去县衙问清楚。” “对,走,咱们去问问,凭什么要抓人,”杨小山听到这话立即回应,“我去找刘讼师。” 还有许多杨氏族人也纷纷应承。 自然也有胆小怕事的人,缩在旁边一言不发。 杨明德被逼得紧了,才开口道:“六哥儿媳妇走的时候,只是说有人陷害,她要去寻贺巡检来做主,嘱咐我们千万不要闹事,一切听从衙署的安排。” 杨氏听到这话就更生气了:“既然大老爷知晓这些,为何要说给那人听?哪怕多拖一会儿也好。” 有些人更为着急,开始口不择言:“遇到事的时候,就都想着自己,忘了大娘子是如何待咱们的?” “要是没有大娘子,杨氏瓷窑早就没了。” 这就是奔着杨明德去了,谢大娘子那般信任杨明德,却被杨明德这样随随便便给卖了。 “大老爷也是怕衙门的人抓我们。”有人低声为杨明德辩解。 “抓又怎么样?”杨氏道,“还能将我们如何?” 杨氏也不愿意过多埋怨杨明德,与其求着旁人做事,倒不如自己做点力所能及的。 “小山,你去找刘讼师,”杨氏道,“剩下的人,谁愿意到县衙敲鼓鸣冤,就与我一同去。”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别人,径直向外走去。 到了门口遇见守着的兵卒,又是一阵纠缠。 不过这次却有不少杨氏族人一起凑上去。 看着这么多族人上前,杨明德皱起眉头,不过就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那满是忧虑的眼睛中闪过一抹欣慰的神情。 很快杨家门口的争斗引来了永安坊的坊民。 李阿嬷等人也听到了消息,纷纷加进来。 “凭什么不让出门?你们手里可有文书?没有文书就要放行。” “不然你们跟着我们一起去,我们本来也是要去县衙,县丞大人判我们有罪,我们干脆就留在衙署不回来了,也免得你们再费力抓人。”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衙差终于拦不住,让众人冲出了永安坊。 …… 胡通判在城门口查到了陈举的行踪。 “他们拿着腰牌和文书出城,我们也不敢阻拦。” “他们带了两辆马车,车上拉着东西,不过说是犒赏城外大营将士的酒肉。” “我们查了……车上没……没瞧见有人。” 胡通判看着兵卒目光闪躲,就知晓他们没有仔细查验。说是不敢阻拦也是真的,陈举算不得什么,他们总要给贺檀几分颜面。 胡通判恨得牙根发痒,要么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要么是他们抓杨明经时惊动了谢玉琰,居然就这样被他们抢先一步。 他带着人马出了城,从官路上的痕迹来看,陈举那些人应该是一路往西北而去,果然是去寻贺檀。 不过……胡通判不能就这样去追,他看向身边的军将:“你回去与刘知府和冯指挥使说一声,我去追人,让冯指挥使先将城里的事办了。” 之前他们就说好了,各司其职,他将事情办在明面上,背地里那些活儿,都要冯川下手,现在也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他得出城一趟。 军将应声。 胡通判不再耽搁,立即纵马前行。 军将在衙门里找到冯川,冯川听说胡通判没有抓到人,还露出一抹嘲笑,不过很快就压制了下去。 他们都为刘知府做事,总不能生出内乱,虽然他总觉得胡通判做事瞻前顾后,委实不够爽利。 “我知晓了。” 胡通判能不能抓到人他不管,天黑之后,他就会去军器作坊,先杀一波人再说。 既然要栽赃给贺檀,陈举他们突然离开大名府反而更好,到时候就说陈举他们杀了人之后才逃出去。 冯川看向副指挥使谭骧:“点出二十人,天黑之后咱们就动手。” 这二十人自然是心腹,这些人家眷都在他手中,宁死也不会说出实情。 吩咐之后,冯川就又去饮酒吃肉。 天渐黑下来,冯川才起身换了衣服,带着谭骧离开了府邸。 军器作坊靠着北城墙,周围没有人居住,恰好适合他们动手。 处置完大名府的军器作坊,他们就要去冠县和魏县,最好用一天的功夫将这些军器作坊都安排好,等贺檀回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一路急行到了军器坊外,冯川示意谭骧去敲门。 门里传来回应声。 “冯指挥使来了,要查验军器。” 灯亮起,但却依旧没有人来开门。 “开门。”他谭骧又喊了一声。 院子里传来动静:“冯指挥可有文书?” 军器作坊何时这样谨慎了? 冯川皱起眉头:“我亲自前来,不需文书。” 门内的人却道:“如今军器坊乃重地,不能随意放人进门,冯指挥使还是明日拿着文书前来吧!” 被再三拒绝,冯川察觉出蹊跷,军器作坊平时可是听命于他们,今日显然不同寻常。 看来有人提前来过了,应该是贺檀留在城中的人。 冯川冷笑:“我看你那扇门,到底能不能拦住我。” 冯川话音落下,院子里的人显然有些惊慌:“冯指挥使不可乱来,强闯军器作坊是重罪,凡是来犯之人,我等都可以随意诛杀。” 冯川冷声道:“那就看看是你杀我,还是我杀你们。” 说完他看向身边人:“翻墙进去。” 兵卒应声纷纷上前。 跃入院中之后显然有争斗,就听里面又有人喊:“大胆,天使在这里,你们怎敢动手。” 天使?吓唬谁呢? 总不能说的是贺檀吧?贺檀是来大名府任职,即便是天家有意安排,也算不得什么天使。就算是贺檀,他也一样杀。 201.第201章 震惊 先进入院中的人将作坊的大门打开,冯川登时带着众人冲进去。 “人都在哪里?”冯川问过去。 兵卒指了指后院:“他们全都退到后面去了。” 冯川吩咐道:“进去将人杀干净。” 兵卒纷纷抽出腰间长刀后退,让几个弓箭手上前。 却在这时,又有声音从后院传来。 “你们竟真敢闯进来,难不成是想要谋反?” 声音明明是个男子,却稍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冯川只当里面那人是被吓破了胆,并不欲理会。 那人不等冯川回话接着道:“尔等想要活命,就立即退出去,还能减罪一等,否则我定然如实禀告朝廷。” 还禀告朝廷? 冯川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立即收敛笑容,“啐”了一口:“你算是什么东西。” “我有朝廷文书,”那人又再开口,“尔等仔细看……” 一个人影果然从角落里走出来,手里似是拿着什么东西。 冯川早就失去了耐心,从身边人手中接过长弓,然后搭箭射出,那人躲闪不及被射了个正着,登时惨叫倒地,幸好后面有人,伸手将他拖了回去。 冯川手臂一挥,身后的谭骧带着兵卒立即冲了进去。 兵器交击之声即刻响起。 冯川没有急着上前,对他来说收拾一个军器作坊,根本不必他亲自动手,一会儿人杀的差不多了,他再去查看即可。 至于那些军器,能用的自然带走,不能用的与这些尸身一同销毁,反正这些都会算在贺家头上。 到时候里面到底亏空了多少谁又能知道? 不过…… 打斗的时间好似有些长了。 军器作坊里应该没有多少人才对。 冯川皱起眉头,正要上前,却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谁?” 然后是大门关闭的动静。 “有人将门关上了。” “黑暗中有人。” “去看看。” 冯川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正思量着,内院里的打斗也渐渐停下来,不过却没有人出来报信。 冯川知晓有人暗中捣鬼,却也不惧怕,握紧刀柄带着其余人向内院走去,他倒要看看,那些人到底在弄些什么? 一股血腥味儿扑面而来,地上躺着两具尸身,都是穿着兵卒的衣裳。 冯川眉头皱得更紧,这是他带来的人。 这里的工匠居然能敌过他的兵卒? 冯川一路向前走,剩余的兵卒围拢在他身边,一根根火把驱散着黑暗,燃烧起来的烟气与血气纠缠,让这里看起来如同鬼域。 跨过一具具尸身,终于走到了内院深处。 也将前面的路照亮。 冯川的目光登时一定,因为他瞧见了一个人。 那人坐在军器库门口,身穿绯色官袍,头戴长翅幞头官帽,面容沉静而肃然,虽然尚未说一句话,身上那威慑就已经压了过来。 冯川整颗心登时一缩。 脑海中有一个念头闪过。 这张脸他是见过的,那时候他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得以在行宫面见天家,这个人就站在天家的身边。他会记得,因为这个人年纪轻轻,学识非凡,又得天家信任,天底下的读书人都对他格外推崇。 这个人…… 他是…… 王晏。 冯川刚想到这里,王晏抬起眼睛看过来,四目相接,冯川只觉得对面的目光格外幽深,让人探不到底。 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有着文官的深不可测,也有武将的杀气和肃然。 冯川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王晏身边站着一个人,他体格瘦小,捂着中箭的手臂,指着冯川咬牙道:“你刺杀天使,罪该万死。” 这是那个一直喊话的人。 冯川终于明白为何那声音中少了些许中气,因为这是个阉宦。 天使。 这是真的朝廷派来的天使。 走了一个贺檀,他们却不知大名府还有王晏。 天家之命不能违逆,王家也不是他能抗衡的,但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无路可退,唯有…… 冯川下定了狠心,握着长刀的手更紧了些,他心中发狠,就要上前,忽然感觉到脊背一凉,紧接着感觉到胸口滚烫,一种巨大的恐惧将他笼罩,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僵在那里。 冯川低下头看去,明晃晃的刀尖从他胸口穿出,刀尖上挂着他一抹血迹。 片刻之后,一滴鲜血落在他的鞋面上,然后那柄刀抽了回去。 鲜血登时顺着伤口喷出,冯川想要说话,一张嘴呕出大口大口的血液,他努力转过头,看到的是谭骧那张慌乱的面孔。 谭骧一脚将冯川踹倒在地,眼看着冯川抽搐几下死去。他怔愣地看着周围,这会儿功夫剩下的那些兵卒都被王晏的人擒住。 谭骧双膝一软,跪下向王晏行礼:“王天使,都是这厮逼我们来的,这厮让我们杀了军器作坊的人,嫁祸给贺巡检,我们若是不来,定会遭他毒手。方才我看这厮又要害天使,情急之下将他杀死。” “还请天使看在我们是被逼迫的份儿上,对我们从轻发落。” 谭骧方才已经看得很清楚,这里的人手应该都是王晏带来的亲信,他们早就掌控住一切,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也许大名府尚在刘家手中,但他注定逃不出这院子,所以……想要活下来,只能求王晏。 王晏没说话,桑典上前将谭骧绑缚住,然后拿布帛堵了他的嘴丢在一旁。 军器作坊的工匠和管事缩在角落里,人人脸上都满是惊恐的神情。 王晏淡淡地道:“本官奉天家之命前来大名府,不想却在军器作坊被刺杀,看来是有人不想我活着从这里离开。” 说完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内侍:“中官觉得我这话对否?” “对,”黄内侍手臂上的伤口犹自向外淌着鲜血,他咬牙顶住疼痛,“正是这个理儿,将来到了天家面前,我也会为天使作证,他们刺杀天使在前,我屡次阻拦,差点也丢了性命。” 黄内侍被冷汗浸透了衣服,其实并非是他想要拦着,而是王晏逼着他上前。 自然不是言语上要挟,而是提点他,这是个博得前程的好机会。如果他肯拼命定会有个好结果。 所以他走了出去。 还好没死。 既然搏了这一把,就要陪着王晏到最后,捡这个天大的功劳。 王晏道:“既然如此,本官不去府衙,就在这里审结此案,然后由内官回京亲自呈给天家。” 202.第202章 默契 黄内侍自然欢喜。其实这次他来大名府为的不是这桩事,而是王天使写密信入京,禀告天家要砌高炉炼铁。 天家看到很是欢喜,却没想要这么早让人来大名府查问详情,后来是因为贾殿直带着高炉的图进宫,用一大堆算学与天家讲,若是用焦炭炼铁,再加上这种高炉,铸造军器的数目,至少要高两倍。 这关系着整个大梁的军力。 而且就像王天使密信中说的那样,这种炼铁的法子决计不能外泄,要有可靠之人督办一切事宜,天家自然就想到了王晏。 他因此才带着密旨来到大名府。 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竟然就遇到这种事。 黄内侍自然不敢猜测,这些都是王晏一早安排好的。要不然怎么就将时机卡的刚刚好,让他这个阉人见证这些? 若不然,就算握着证据也一样可以翻案,这是其一。 其二,不借他的身份,王晏也不能不经过刘知府就处置这些人。 事急从权,急也得看怎么急。 被人刺杀,性命攸关,算不算急?天使在大名府内,被朝廷正规兵马围困,指挥使亲自前来杀人。 这是要谋反不成? 只要兵马脱离了朝廷掌控,那就是最大的事。天使自然有理由避开大名府所有官员,独自审案。 这种事发生的不多。黄内侍看似倒霉,其实是幸运。 坐在宫中如何能得这样的功劳?带着箭伤和天使的密信回到京城见到天家,就是用性命来保天家的江山。 天家要的就是他这般忠心耿耿的奴婢。 可是在王晏面前,他还是要推拒:“那怎生好,这得天使亲自进宫禀告。” 王晏道:“过了今晚,我还要去其余几个县内的军器作坊,我在大名府的事不知能瞒多久,能不能从大名府回到京中,就要看中官的了。” 黄内侍睁大了眼睛。 王晏的意思是,如果事情闹大了,刘家很有可能真的向他下手。 他带着一部分证据回京,对王晏来说,也是保证他性命无碍。他不但能得到天家的信任,靠着这个也会与王家结下善缘。 那他就等于有了两条命。 黄内侍开始没想通这个,现在全都明白了,于是挺了挺脊背:“王天使放心,我一定会设法回到京中,将这里的事禀告给天家。” 王晏点点头,看向谭骧:“我之所以绑了他,堵住他的嘴,是因他为副指挥使,兵卒难免听他的意思行事,我们审问的时候势必被他牵制。” 黄内侍点头。 王晏道:“他先杀冯川灭口就是这个道理,冯川活着难免将罪责推到他身上。冯川死了,他就可以反将罪责丢给冯川。这些兵卒不敢揭发他,只能听他意思行事。他不肯说出来的,这些工匠和兵卒谁也不敢开口。” 黄内侍这下完全明白了。 王晏接着道:“这桩案子牵扯到贺家,王家与贺家是姻亲,我是否徇私,还需内官监督。” 黄内侍沉默片刻,正色道:“那是自然。” 桑典拿来笔墨纸砚,黄内侍坐在一旁开始持笔记录,当然要记些什么,他心中清楚。 王晏看向一旁的工匠和兵卒。 “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将知晓的内情禀告给我,一个个的上前来说,每个人只有三次机会。” 王晏道:“说出真话才可能会从轻发落,说了假话……就不用从这里走出去了。” 不用走出去,自然就是会被杀。反正今晚已经死了太多人。 大多数人开始害怕地发颤。 桑典将工匠和兵卒丢在一起,然后随便提了个人带到王晏面前,没有解开这人身上的绳索,只是掏出了堵嘴的布条,示意他可以说话。 黄内侍好奇,王晏怎么知晓这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就在这时,一阵风吹动了旁边的帘子,黄内侍瞧见了里面的那个人影。 今晚不止是他们几个在这里,还有一个女子。 那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桑典等人叫她谢大娘子。他们来到军器作坊之后,王晏先开始布置人手,那位谢娘子带着人开始在作坊里四处走动搜查证据。 厚厚的一摞账目和文书,她翻看的格外快,还有那些工匠留在屋子里的物什,她都一一看过。 最后她去了军器库,到底查出了些什么,黄内侍不知晓,但是可能这女子能帮上王晏的忙。 工匠开始跪下回话。 “大人,小的冤枉,小的是去年秋天才进的军器作坊,工头和管事只是吩咐小人做事,有时候杂料不足了,他们也不准小的声张。” “通判大人带着人查过料子是否充足,不过也只是走个过场。” “其余的事,小的都不知晓。” 王晏不置可否,片刻之后,屋子里递出一张条子,桑典将条子接下拿给王晏。 王晏打开看了看,没有半点犹豫,就吩咐桑典:“杀了。” 那工匠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直到桑典来抓他,他才回过神大喊大叫:“我没说假话,为何要杀我。” “明明说过,只要供述了实情就能从轻……” 那工匠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绑缚在一旁的工匠和兵卒都吓得缩成一团。 王晏吩咐桑典:“将他的衣服挑开。” 桑典抽出匕首,在工匠尸身上划了几下,衣服也就被一层层挑开。 王晏道:“他穿的衣服看似破旧,其实很厚,住处还搜出不少银钱,床头的包裹里放着炭笔和纸,这样的人岂会是寻常工匠?显然是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故意供述这些摆在明面上的证据和线索,即便他不说,我也能从军器库中查出军器数目不足。我一旦相信了他,你们也会效仿浑水摸鱼。” “即便说出一些不起眼的证据,等我将你们当做证人留下,上了公堂之后,你们便可反悔,我今日做的这些,全都没有了用处。” 王晏说着向屋子里看了看。 “从你们的言行和贴身物件儿上,能看出你们的身份和目的,这作坊上上下下我已经让人查过了,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只要你们说的,与她查的对不上,就只有死路一条。” 黄内侍吞咽一口,怪不得王晏会让谢娘子将整个作坊查一遍。 不过…… 也真的是厉害。 黄内侍只觉得脊背发凉。 一个敢递条子,一个毫不犹豫地杀人,这是真的有本事和默契,还是在恐吓这些人? 203.第203章 好狠 第203章 好狠 黄内侍恍惚的功夫,王晏又问完了三个人。 这三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递出来的那张字条,字条上所写决定他们的生死。 终于,王晏将字条展开,片刻之后,他看向身边的桑典。 三个人被一起拉到旁边。 手起刀落。 黄内侍都忘记了箭伤的疼痛,而是咧着嘴眯上了眼睛。 太血腥了,他都看不下去。 听到倒地的声响,黄内侍还是忍不住乜了一眼。 哎呦喂,他瞧见两个圆滚滚的头落在地上。 三人杀了俩,还有一个人哆哆嗦嗦站在原地,那人脸上满是茫然和恐惧,显然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王晏看向那活着的工匠:“你说的一点是对的,去年二月份你们向保州运送镞三万件,其实只有一万件。” 王晏道:“大名府却用了二十辆骡车,其中十几辆车拉的是什么?” 工匠知晓了自己为何能活下来,竟然只是这一句话。他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好像都能辨出真假。 工匠腿脚发软:“锦缎。” 王晏追问:“哪里来的锦缎?” 工匠颤抖:“我们也不知晓,都是……都是……” 工匠看向谭骧,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说话了。 王晏不再追问,桑典伸手压住那工匠的肩膀,工匠整个人立即瘫软下去。 这工匠最终没有被杀,而是丢在了一旁。逃过一劫的工匠,眼泪涕泪横流,控制不住地颤抖。 桑典又抓了一个工匠带过来。 连着杀了三人,工匠们早就面无血色。 桑典将布团从工匠嘴中取出,那工匠还没说话,先吐起来,折腾了半晌,仿佛要将胆汁也呕干净。 不过他也没让王晏久等,就开口央求:“天使大人……不是……我们不说……而是……不敢说。” “我们借由军器工坊买卖货物本就是死罪……家中老小还被人捏在手中……我们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不说……好在家人还能有条活路。” 王晏目光深沉,对这工匠没有半点的同情,他淡淡地道:“本官会上奏天家,今晚杀的这些人,意图谋逆,应追究其族罪责。” 工匠瞪大了眼睛。 所以他们不供述出内情,族人也会死。而且谋逆大罪……族中别想再有一个活口。 这天使好狠。 工匠万念俱灰,一时沉默。桑典却不给他时间思量,上前拎住了他的领子。 “我说……”工匠惊骇中道,“两个军器作坊之间运送东西,货物盈利各留一成,剩下的全都被军中收走。” 工匠深吸一口气:“通常都是指挥使和副使前来吩咐我们做事。” “他们不会与我们说实情,但咱们做久了,也猜的七七八八。军器作坊里都有阴阳账目,镞其实指的是锦缎,甲片是茶,皮子是……盐,杂物可能什么都有。” “我们最远往北送过定州军器坊,我记得是……去年五月,账目上记的是甲片,其实是茶叶。” 旁边的谭骧听到这话开始挣扎起来。 王晏道:“其他军器作坊都是这样记的吗?”工匠垂着头:“至少大名府的军器作坊是如此。”他们会知晓这么清楚,自然是眼馋卖货的银钱。 虽说每次给他们一些银钱,但终究太少了。 他们私底下也曾想过,要以此要挟冯指挥使,让指挥使多给他们些银钱,却又不敢,毕竟他们命贱,常年奔波在外,太容易被人下手除掉。 但…… 工匠指了指那些兵卒:“那周三找到我们……想与我们联手,一同向冯指挥使要银钱,他们知晓的也不少。” 被工匠点到的周三,眼睛中露出仇恨的目光,显然怨恨被工匠出卖。 但工匠也顾不得这些了。 既然全族人都要死了,他还怕些什么? 周三被带了过来。 刚被拿出口中的布团,周三就道:“天使大人……我们每次押送货物到北边……都是交给胡月寨的人。军器作坊的工匠没送过那么远,因为指挥使信不过他们。但那寨子我们去过,就在真定府内,我愿带着朝廷去寻那寨子,按约定我们就要前去寨子送货,从前寨子送出青白盐和银钱,现在有朝廷查的严,指挥使只要银子、香料和药材。” “若是去的及时,定能从寨子中搜出那些货物。方才谭副指挥使急着开口说话,定是想要瞒住此事,说一些假话,让天使……一无所获。” 为了活命,他也会指认旁人。 谭骧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挣扎,额头上淌出更多的冷汗。他杀了冯川,自然是怕冯川将实情泄露,却还是没能稳住情势。 又或者说,他知晓,天使要的人只有一个,冯川活着,死的就是他。 竭尽全力地挣扎,让谭骧终于将口中的布团吐出来。 “王天使……我能作证……是通判指使我们陷害贺家。” 如果他能活着作证,王晏就能为贺家脱罪。贺、王两家的姻亲关系,王晏不可能不动心。 通判利用贺家五老爷,将贺氏一族拉下水。 “没什么陷害,”王晏道,“贺氏一族会不清楚锦缎运送去哪里?既然他们知晓贩卖私货有违朝廷法度,就该经受相应的责罚。” 谭骧一脸诧异,不是都说王晏与贺檀亲如同胞兄弟?为何半点不讲情面? 所以这没用。 谭骧不甘心:“求天使……指条活路。就算我……要死,能保住我家人性命也好。” 王晏看向冯川的尸身:“你用朝廷人手私运货物,亲手杀死指挥使,还想族人活命?” “除非……” 王晏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你能做到冯指挥使做不到之事。” 谭骧目光几次变幻,他不知王晏说的是什么,但为了家中孩儿,他坚定地道:“我能。” 谭骧说完话。 屋子里递出了几本账目,都是谢玉琰挑出的阴阳账。 王晏将账目交给黄内侍:“劳烦内侍现在就离开大名府去京中报信。” 黄内侍连连点头:“我定会将这些交给天家。” 账目是物证,他是人证,只要让天家知晓大名府的危局,天家就能遣人来救王晏。 “可是,”黄内侍道,“我该怎么出城?” 王晏看向谭骧。 谭骧明白过来,瞳仁都跟着越缩越紧。 204.第204章 闹事 第204章 闹事 黄内侍换上兵卒的衣裳走出来,然后他立即瞧见了王晏和身边的……女子,他们也都换上了与他一样的衣裳。 之前就是这女子在屋子里递条子,与王晏一同杀人。 黄内侍想着又向女子瞧了一眼。 火把的光有些暗,女子脸颊大半隐在黑暗中,黄内侍没能看清楚,不过她那眉眼…… 黄内侍还想再端详,视线被王晏遮挡住。 王晏吩咐:“走吧。” 谭骧应声,他已经整理好了身上的甲胄,看上去与平日没什么不同。 可谁又知晓,王晏的人已经去了谭家。如果他们不能顺利出城,谭氏族人,算上谭骧那没有满月的儿子都会被杀。 王晏留着谭骧的性命,就是要做这样用处。 军器作坊有王家护卫守着,这里的工匠不敢有别的动作。 只要过了今晚,工匠不但不敢告发,反而会想方设法为他们遮掩,因为他们知晓,证据送去了京中,大名府的人已经没法阻拦了。 军器作坊的事必定要暴露于人前,只有配合衙署安排,可能才会有条活路。 等到谭骧和黄内侍向前走去,王晏看向谢玉琰:“你也可以跟着黄内侍走。”这样会比留在大名府更安全。 谢玉琰没有犹豫:“好不容易才搭好的戏台,还没开唱,我怎么能走?” 王晏似是早就猜到这样的结果,在他心底,她就应该是如此的模样。 不离开大名府,就要在刘知府的眼皮底下做事,就算他们隐藏的再好,还是会被发现蹊跷。 谢玉琰却没有半点的害怕。 两个人走出门,谢玉琰就要上马,奈何军马太高,她正要按住马鞍,寻个借力点,就看到伸过来一只手。 王晏摊开掌心。 不知为何,谢玉琰犹豫了片刻,虽然她很快反应过来,思量的时间还是有些长,按理说她不该迟疑才对。 踏上去,被他轻轻一送,她便飞身跃上马背。 王晏收拢手指,也翻身上马,一行人径直向城门驰去。 谭骧跑在最前面。 作为指挥使就应该如此,如果被围拢或是缩在最后才会引起别人怀疑。 “打开城门。” 谭骧拿出腰牌吩咐城门卫。 城门卫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指挥使还要出城?” 谭骧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出城公干,顺便练马。” 城门卫似是想到了什么,登时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 “是哪里来的人?” “苏州,”谭骧道,“晚几日请你去家中喝酒。” 谭骧出城不是第一次了,都是觉得城内没意思,出去找乐子。有些富商带来些女子,准备送给北方的达官显贵,谭骧这些人得到消息,先要去尝尝鲜。 城门卫不再怀疑,吩咐人开门,不过当目光从谭骧身边这些人身上掠过时,不禁皱起眉头:“怎么都是生面孔?” 谭骧并不慌张,意味深长地一笑:“都是新兵,放在身边操练几日。” 城门打开,谭骧先一步向城外去。 一行人在官路上驰了许久才停下,黄内侍总算松了口气。 王晏道:“尽快到京城,沿途不要去驿站。” 黄内侍含着眼泪道别王晏,信誓旦旦一定会带来天家的旨意。 等到黄内侍骑马走远了,王晏看向谭骧:“现在去魏县。”谭骧神情一僵,他几乎能猜到魏县军器作坊会发生什么事。由他叫开门,然后王晏会在其中杀人,直到得到他想要的口供。 谢玉琰转头看了一眼大名府的城门,然后纵马跟上了王晏。 “担忧还是心软了?” 谢玉琰刚刚追上前,王晏的声音传来。 她在大名府扬名,为的就是有一日,她被针对时,名声能成为她的助力。 谢玉琰淡淡地道:“自然不会。” 话音落下,她反问王晏:“若是谭指挥使耍手段,你真的会让人杀了他襁褓中的幼子?” 王晏也没有犹豫:“会。” 所以他们一样。 在一旁听到只言片语的桑典不禁摇了摇头。杀襁褓中的幼子?他家郎君?心没有嘴硬而已。 …… 刘府。 刘二娘早早就起了床,还没梳妆,她就将管事叫过来问话:“我大哥有消息送过来吗?” 管事妈妈摇头。 刘二娘没有放在心上,应该是太早了,有些事还没来得及传进府中。 既然大哥已经让冯川动手,谢玉琰现在应该就在大牢,等她去给父亲、母亲请安的时候,再问大哥。 这样想着,刘二娘收拾好,就向主屋走去。 人才到院子里,就听到刘时章的声音:“知县、县丞一早就来了,因为杨家人击鼓鸣冤。那叫刘致的状师吵着让衙署交人。” 刘知府淡淡地道:“大名县县衙被一个妇人弄得天翻地覆?那他这个县尊还是不要做了。” 刘时章应声:“是。” 刘二娘听得心中欢喜,快步进门,先向父亲行了礼,然后看向大哥:“大哥,那妇人已经进大牢了?” 刘时章摇摇头:“没有。” 刘二娘的笑容凝在脸上。 刘时章道:“杨谢氏提前得了消息,出了大名府,不过通判大人已经前去追捕了。” 刘二娘目光闪烁:“这不就是畏罪潜逃?” 刘时章道:“城中的军器作坊昨晚突然进了贼人,杀了几个人,还一把火烧了军器库,大人可能要过问一下。” 刘时章说着这些,却并不着急,因为谭骧让人送来消息,表明了军器作坊的事是他们做的。 刘知府第一次正视这一桩。 好似与他想的不一样,他原本让人去抓那杨谢氏,用贺家走私货的把柄提点贺檀,没想真的闹大了。 “这是将对天家的气撒在贺檀身上了?”刘知府放下没喝完的羊奶。 答应贺檀来大名府任职的是天家,显然天家对他们不够信任。 “天家这事做的是不对,”刘知府道,“朝廷不能发足额的粮饷,我们自己想法子。没有向朝廷追一文银钱,难道还错了?” 刘知府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战还是和,朝堂上那些文臣只是张张嘴而已,我们却要因此奔忙。” “天家若是还看不清楚,我们就得讲给他听。” 刘时章应声赞成。 刘知府道:“去趟县衙说一声,对刁民就得用重法,莫要让人看了大名府的笑话。” 刘时章就要出去安排,管事又进门禀告:“那些秀才也闹事了。” 205.第205章 翻转 秀才闹事与寻常百姓不同。 他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能通过科举成为大梁的官吏,谁也不好轻易得罪,尤其是这些读书人身后都有师承,打压多了,不用他的老师出手,光是师兄师弟跳出来,就难以招架。 刘知府眉头微微皱起,抬眼看向刘时章。 刘时章立即起身:“儿子这就去看看情形。” 刘知府是武将出身,大梁文臣地位远高武将,平时这不会被人提及,可若他在治下轻怠读书人…… 天下读书人,会在这时候站在一起。 那些文官自然也会出手。 武将对上文官,无论对错,自然而然就矮了一头。 “恐怕是那小报惹得祸。”刘二娘这时候说出口,她本想提醒父兄,却被父亲面无表情地乜了一眼。 刘二娘的心登时一凉。恍然回过神,她方才说错了话。 父亲不知晓这个道理吗?用得着她来提醒? 刘二娘向刘知府行礼:“女儿先退下了。” “不要生事,”刘知府淡淡地道,“一个女儿家,帮着你母亲多管管中馈,外面那些与你无关。” 多多少少带了些许埋怨的意味儿。 刘二娘面色难看,本以为要看谢玉琰笑话,没想到却被父亲责骂。这眼下她也不敢争辩,只能期望这些乱子早些平息。 刘时章换了衣服就匆匆出门,还没到衙署门口,就听到有人呼喊。 “何为逃犯?谢大娘子可被朝廷定了罪?” “既然没定罪,说什么逃?” “我看是谢大娘子得罪了富商和权贵才对。” 这边说着话,那边就有读书人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刘时章不好走上前去听,于是打发小厮前去探听。 小厮一会儿回来道:“那些人正在商议明日小报上的文章,说是在小报上提出几大疑问。” 刘时章仔细听着。 小厮道:“他们说,凶徒刺杀谢七爷为何要在花船这样的地方下手?众目睽睽之下,生怕不被人发现似的。” “还有,衙署抓走的那凶徒也很有问题,那凶徒是相州有名的泼皮,有相州来的人认识那人,说他年前就得了肺疾,寻过几个郎中,都说是肺积到了咯血的地步,已然药石罔效。” “一个快死的人来做凶徒,好像也合乎情理。但同样……这样的人也能随意攀咬旁人。” 小厮说到这里,忽然压低声音。 “好像那些读书人得到了个消息,说……谢七的生母生产的时候,也是祖籍相州的一个稳婆接生的。” “谢七爷的嫡母赵氏娘家就在相州。” 刘时章皱起眉头,有人在暗中操控着风向,要将对谢玉琰的怀疑转到谢七生母身上。 “咚”“咚”“咚”衙署门口的大鼓忽然被人敲响。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跪在县衙门口。 “大人,民女状告谢赵氏加害庶子。” 附近的百姓,听到动静都向县衙门口聚拢过来,那女子被几个读书人围住,旁人近身不得,直到县衙出来文吏,读书人才让开一条路,让女子上前去。 文吏看向女子:“你是何人?” 紫芸道:“民女谢家下人。”文吏问道:“你状告谢赵氏加害庶子可有证据?” 紫芸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有我家七爷提前写给我的书信为证。早在半个月前,七爷就怀疑谢家人会向他下手,特意给我书信,交待我,若是他出什么差错,便拿着这书信来衙署伸冤。” 文吏就是一惊,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凶徒刺杀的谢七还会留有书信。 文吏将书信拿到手中,却也没敢擅自打开来看,这种证据想要交给县尊。他看向紫芸:“你与我来。” 紫芸跟着文吏踏进衙署。 百姓们自然不能一同进去,只能在外窃窃私语。见到几个读书人,百姓问过去:“秀才可见过那证据?” 为首的是左尚英,他向众人道:“等县尊看完之后,自会定夺。” “那就是秀才见过了?” 左尚英摇头:“只是听那丫鬟说过一言半语。” “秀才快说说。” 左尚英道:“我也不知晓真假,怎能随意乱传。” “你说就是了,大家也都是猜测,就算说错了,也不会怪罪秀才你。” 左尚英还是摇头:“这关系到谢子绍的案子,不能乱说。不过……有一点倒是说了也无妨。” 百姓们纷纷催促左尚英开口。 左尚英道:“那丫鬟说,谢家苛待谢子绍,说什么被谢老爷偏爱都是假的。她的母亲因为照顾谢子绍,也被谢家百般针对,动辄责打,最终被活活凌虐而死。谢子绍悄悄教她识字,想要到她的身契,将她带离谢家。” “还有这种事?” 左尚英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怎么?秀才还有什么内情?” 左尚英没说话,旁边的另一个秀才道:“谢家还让谢子绍为其兄顶罪。” 秀才话音刚落,一个妇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正是梅花馆的女妓。 “我能证明,当时在梅花馆与人动手的人是谢子章不是谢子绍,是那谢家大老爷,硬让庶子认下的。” “当时给了我不少银钱,”女妓说着叹口气,“我与那庶子如何能与谢家大老爷抗争?只得答应了。” 众人都知晓女妓为的是银钱,现在这般说不过是为自己开脱。 女妓接着道:“听说谢子绍被人害了,我知晓这事不能瞒下去了,因此来衙署说清楚。听说那谢子章已被下狱,我说的是不是真,衙署审讯一番也就知晓。” 女妓也跟着衙差走了进去。 “说不定是杀了自家庶子,诬陷给杨家的大娘子。”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仿佛都恍然大悟。 “前阵子谢家泥炉出了事,谢家定是恨透了杨家的大娘子,所以他们想出这样的主意。” “如果杨家大娘子被抓,杨家泥炉也就倒了,谁还能与谢家争买卖?” “大家买不到好泥炉,也只能用谢家的。” 衙署还没有审理这案子,但在百姓心中已经有了结果。 刘时章皱起眉头,如果今天发生在衙署的事,被小报给印出来,只怕人人都会觉得杨谢氏是被冤枉的。 到时候即便刘家暗中授意知县、县丞针对杨谢氏,只怕他们也不会听命。 206.报喜 《四合如意》阅见非遗征文铜奖,我来上海领奖了!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这本书创作灵感来源于去年的微短剧《逃出大英博物馆》,馆内一件北宋“家国永安”枕,就出自北方的磁州窑系。我的书名《四合如意》与“家国永安”是同一个含义。千百年来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家国永安,四合如意。 查了很多资料,也是第一次书中背景这么贴近历史,希望后续能将这个故事圆满的写好。 另外,今天就返程归家,这两天更新混乱,有耽搁的章节到家弥补,再次感谢大家,谢谢! 207.第206章 喊冤 刘时章还没想出法子阻拦,县衙门口又是一阵热闹。 有人被抬着上前敲鼓。 “冤枉啊!”那人一边敲一边喊,“小民苗三,八年前被谢家加害。” 说到这里,那人咬牙掀开自己身上的长袍,露出枯瘦的两条腿。 周围人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禁发出惊呼声。 “当年他们指使人推倒垒起的矿石,将我压在其中。若非我命大,那时便就死了,这些年都是七爷暗中接济,给我银钱、米粮,我们一家才得以活命……没想到现在七爷也被害了。” 那人说着神情变得更为激动:“苗娘子,你糊涂啊,当年不该听信谢崇峻的话,给他做了妾室,将苗氏烧窑的法子都教给了谢家,还帮他们开瓷窑。” “瓷窑开起来了,谢家就开始害人,你死了,你带来的匠人要么被冤枉下狱,要么似我这般成了废物,现在连七爷也生死不明……” 那人说着话,就从人群中挤出两个人。 “三哥,你当年是被谢家害的?你怎么不早说?” 苗三看向来人,这两人一个出自苗家村,一个家住苗家村附近,都是瓷窑里的工匠,不过苗氏在的时候,他们在窑上只是做些杂活儿,也就没有被谢家盯上。苗三却不同,他是瓷窑的把桩师傅,全凭他的手艺掌控瓷窑温度,正因为如此谢家才会千方百计学到他的手艺,然后将他丢出谢家。 苗三摇摇头:“之前我也只当是巧合,七爷长大之后,在家中四处打听消息,才得知是谢大老爷派人前来故意推倒了矿石。七爷知晓他们断不能承认,想要说服动手之人前去衙门投案,不料还没结果就出了事。” 原来是这样。 苗三道:“七爷出事八成就是为了我们这些人,否则他早就远离了谢家。平日都是七爷护着我们,现在……也该我们为七爷说话了。” “对。” 苗青从人群中挤过来:“当年谢家诬陷我偷瓷土,我留着这口气就是要告他们。不过我们的案子都能放在最后……” 苗三点点头:“我们还要请衙署查明七爷的案子,还七爷一个公道,还谢大娘子一个公道。” “对,我不相信是谢大娘子害死了七爷。” “七爷在我面前曾夸赞过谢大娘子。” “七爷说,谢大娘子让人查验泥炉没有错,若当时谢崇海肯听,谢家的泥炉就不会出事。” “可是谢家做错却还不承认,七爷劝说谢崇海将卖出去的泥炉都收回来,谢崇海也不答应。” 听到这话,围观的百姓中有人道:“我想起来了,我们去谢家铺子退泥炉时,就是一个年轻男子前来说话。” “那就是谢七爷。” “当时谢七爷说,谢家定会处置妥当,让我们放心。” 这就全都对上了。 “七爷与谢大娘子本就没有任何恩怨,谢大娘子为何要买凶杀人?” “谢家可真狠毒。” “谢二老爷早就说过,会对付杨家和谢大娘子,我们都听到过这话。”人群中谢家陶窑的雇工开口道。 “其实当时杨家来陶窑查验泥炉,根本没有动手打人,都是谢二老爷事先安排好的,那些人身上的伤,也是他们自己提前弄上去的。” “谢七爷也没有与杨家人起冲突,不信就去问衙署的人,七爷过来做口供上面如何写?是不是没有看到杨家打人?” “要不是谢崇海让人故意诬陷,杨家人根本不用进大牢。” 衙门前,登时议论纷纷。 开始有百姓替苗三等人高呼冤枉。 刘时章远远地看着,眉头越锁越紧,知县和县丞居然现在还没出来,这么耽搁下去,人岂非越聚越多?这两个人绝不可能在这时候疏忽,分明是故意如此施为,好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也就只能“被迫”传唤谢家人,审理这些案子。 刘时章拿出刘知府的名帖,想要递给下人,却在这一刻又犹豫起来。 名帖拿出去,就是刘家插手的证据。 如果不给名帖,光凭下人一句话,那两个人绝不会理睬。 就在这时,刘时章又听到有人道:“你们知晓前去永安坊抓谢大娘子的人是谁吗?” 李阿嬷一把拉开徐氏:“反正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这话我来说。” 徐氏哪里肯。 李阿嬷道:“要不是谢大娘子,我哪里有银钱看郎中,兴许早就没了。若是我老太太被押去大牢,你们再去京中敲登闻鼓。” 徐氏争不过,只好搀扶李阿嬷上前。 李阿嬷道:“来抓谢大娘子的,是咱们的通判大人。” “这是多大的案子,用得着通判亲自抓人?当年有凶徒当街杀三人,也不见通判带兵抓捕。” 人群中忽然传来笑声。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通判算什么,兴许一会儿知府派人来了呢。” “来抓我老婆子?”李阿嬷挺直脊背,“劳烦府尊让人来抓,我老婆子也是长脸了。” 刘时章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他不能现在过去了,否则真就应了这些话。 下人也低声道:“郎君,现在可怎么办?这帖子要不要送进去?” 刘时章思量再三还是将帖子揣了回去,眼下这样的情形,他不敢下决定,还是回去问问父亲再说。 知县和县丞没什么可怕,就怕他们转身告知那些读书人,然后登在小报上。 刘时章现在才发现,最麻烦的正是那些小报。 怪不得王晏会在小报上题字。 “郎君……你看,那边的人是谁?好像是童……童忱。” 童子虚带着一群弟子走过来,左尚英几人纷纷上前见礼。 童子虚沉声道:“这次的小报,谁也不准写那些无端猜测之事。” 人群就是一静,然后就有人道:“这秀才是谁?该不会被谢家买通了吧?” “不让写谢家的事?大名府发生这么大的事却不写,这样的小报,我们以后不看也罢。” “说的对。” 童子虚向周围人抱拳:“之前杨家人被带入大牢,我们就想过,小报是不是要避开这桩案子不写,谢大娘子却说,不必顾及她,这是大名府小报,而不是杨氏小报,只要大名府发生的事都要写。” “但是有一点,不能无端猜测,写上不实之事。” 童子虚说着顿了顿:“如今谢大娘子不在大名府,我就替大娘子主持大局,这案子我们要写,而且只能写确实发生之事,案子没有经衙署判罚之前,我们不会胡乱猜测结果,更不会替衙署结案。” “但凡小报上写的文章,都要拿给我看,我答应才能刻印,若有一日……衙署因小报上的文章要寻人问罪,那就来抓我。” 208.第207章 更多 刘时章知道这童子虚决计不会在小报上写什么好东西,不然就不会有衙署“寻人问罪”这话。 小报上不能写不实之事,那么通判登门抓一个妇人,多人状告谢家这些就能写了。说不定还会将泥炉之争再仔仔细细地叙述一遍。 看到这些文章的人会如何思量? 童子虚没写的那些猜测的言语,但凡是看过小报的人,定然都会有臆测,然后迅速在坊间流传。 刘时章觉得这事很是不妥。 到底是谁想的这么个主意?没有提前将一切安排好,就贸然下手?现在被这些人抢在前面,局面一下子变得不好收拾起来。 杨谢氏那妇人没有抓到,与她一同做买卖的那些人呢? 刘时章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没有抓到人,就无法在贺檀回来之前做成铁案。 原本这件事很是简单,贺檀与谢玉琰来往过密,若是衙署能顺利拿到谢玉琰买凶杀人的口供,谢玉琰再在大牢里来个“畏罪自尽”,这桩案子就说不清楚了。 就算有些疑点也不怕,消息传到京中结果是一样的,他们的人就能以此为借口,弹劾贺檀不但没能稳住北方的局势,反而闹出乱子。 他们要求依照惯例,不要再在大名府设巡检衙门。 天家一定不会答应,两党难免又要争执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巡检司在,但贺檀要离开。 贺家都私运货物,贺檀又有什么立场查别人? 这种糊涂账只要闹到党争上去,天家为了平衡双方,就会从中搅合。他们可以将那冯川推出去挡罪,将冯川调去西北两年再回来。 遇到事从来都是这样安排的,怎么这次就不行了? 按理说,巡检衙门里没有了贺檀,就没人主持大局了,可怎么好像半点不受影响。除了巡检衙门没有出来做事,城中那些人全都冒出来了。 刘时章将前因后果梳理一番,他开始怀疑有人在暗中捣鬼了。 突然之间他脑海中浮现出“大名府小报”几个字。 王晏因为反对和谈,惹怒了天家,干脆抱恙在家。按理说,不应该有王晏的事。 可…… 刘时章的眼皮就是一跳。 该不会天家玩了一手,瞒天过海,让王晏暗中盯着大名府的事吧? 想到这里,刘时章的心一阵突突乱跳。 他也顾不得这里了,转身就向家中走去。若是有人暗中算计他们,那就麻烦了。 刘时章才离开,躲在衙署的曹知县和县丞也挥挥手吩咐人:“将击鼓之人带进来。” 火候够了,再耽搁下去就……太明显了。 县丞看向曹知县:“县尊,咱们要不要派人去谢家拿人?” 曹知县想了想:“既然有人来告,我们就得按朝廷法度办事,将相关人等叫来问询也是应当。” 县丞应声。 曹知县接着道:“别忘了,大牢里还有谢家人,尤其是那个……谢子章,速速将他提来审问。突然闹出这么多案子,我们还需快些处置妥当。” 县丞道:“县尊大人说的是,这些当中,谢子章在梅花馆与人斗殴案,应该最好入手。我立即带着人去大牢。” 两个人达成共识,自然各自行事。 曹知县还不忘记叹口气:“闹出这么多乱子,不知何时才能厘清。”想到胡通判那张狂的模样,明明不该他插手的事,他却要过问。胡通判以为谢大娘子好欺负,却不料人家早就未雨绸缪,离开了大名府。 像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趁着胡通判没有将人拿住,他们还要快点审案,最好胡通判回来之后发现,案子有了极大的变化…… 不过这么一来,八成他没法在吏部评优了,弄不好还得被发落去偏远之地任职。但曹知县顾不得那些了。 他得念着谢大娘子的好处,她的佛炭和泥炉让大名府少了冻死的百姓。他从未如此轻松地度过一个冬日。为了这个也该与那些人抗争一番。 “与外面那些人说,让他们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言下之意,该写小报的就快去写,最好一两日内就刻印出来。 …… 谢玉琰和王晏无暇顾及大名府城内的情形,两人正在冠县的军器作坊中。 谭骧站在一旁,眼看着两个人将昨夜做的那些,在冠县重复做了一遍。 查账目和物品、审讯、递条子杀人。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冠县衙署却不敢过问。因为他们来到冠县之后,就由他出面知会过县衙。 冠县知县一向听从刘知府之命,见到他之后只当是刘知府的安排,自然就装聋作哑起来。 如此一来,王晏就能毫不顾忌地查案。 而且,真就让他查出了更多。 王晏将手中的字条丢进炭盆中焚烧。 “冠县原本是军中的兵卒押送货物,为何突然改用商贾?” 这问题让谭骧眼皮一跳。 军器作坊管事紧张地嘴唇颤抖,他下意识地看向谭骧。 谭骧腿一软跪下来。 “王天使,这是一年多前的事,与我无关。” 王晏冷着脸不说话。 谭骧只觉得脖颈发凉,脑袋好似随时都可能落下。 “我是去年才提的副指挥使,前一任徐仁远因剿匪有功,拔擢去了相州做指挥使。” 谢玉琰轻轻撩起帘子。她刚到大名府的时候,查掠卖人,问到了一起案子,一个叫韩同的人带着山匪抢夺商贾货物,后来被官府兵马剿杀了。 谭骧说的剿匪有功,应该就是这一桩。 谢玉琰还听刘致说,韩家人去衙署喊冤,说是谢家与厢军那位副指挥使陷害了韩同等人。 不止如此,陈窑村也是遭这群山匪抢夺财物,村中壮年男子被尽数斩杀。 韩同与这群山匪一定有问题,所以谢玉琰在字条上,提到了韩同这个名字。显然王晏对这个人也不陌生。 王晏来到大名府之后,翻阅案宗,已然注意到这桩案子,所以童子虚才会去陈窑村查看,一来知晓陈窑村的处境,二来也是打听消息。 果然,王晏开口道:“你可认识韩同?” 谭骧面色更为难看:“听……听说过,那韩同……和山匪……” 他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 王晏从椅子上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冷声道:“他们不是山匪,而是冠县的兵卒。” 209.第208章 逃兵 第208章 逃兵 谭骧惊诧地看着王晏,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被王晏一语点破,若说之前他还有心挣扎,准备寻到时机,立即向刘知府报信,现在这念头登时去得干干净净。 刘知府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王天使却已经将大名府的事摸透了,再加上那个已经逃离了大名府的内侍,王晏就快掌控了大局。 谭骧深吸一口气:“他们……是兵卒,只不过是……逃兵。”他下意识地说出韩同等人的身份,却感觉到头顶上的威压更重了。 谭骧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王晏声音冰冷:“逃兵?他是在战场上溃逃的?” 谭骧手心里都是冷汗,艰涩地道:“不……不是。” “那是在军营中逃走的?” “也……不是。” 接下来王晏已经不必问了:“他是在运送货物的时候逃走的。” 谭骧硬着头皮:“是。” 韩同那些人是在运送了几次货物之后,不满大名府官员的作为……伙同十几个兵卒制住领头的军将,想要将大名府的事禀告给朝廷,没想到事情没成,于是逃进了山中。 谭骧将知晓的全都说出来。 “我也是后来听冯川说的,”谭骧道,“冯川说,那次格外凶险,差点就被他们得逞,好在……” “好在韩同他们去的是兴仁府,兴仁府通判是刘知府的旧友,因此事情败露。” 兴仁府通判在西北打过胜仗,军中颇有名望,韩同这些人就是因为这个才想着去投靠,在他们心里,跑到兴仁府找到通判,这件事就算成了大半,可没想到表面看着像个人的,剥去那层人皮,可能露出的是一只恶鬼。 王晏一直没有说话,谭骧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去,在那双深沉的眼眸中他看到了浓重的杀机。 谭骧惊骇地想要起身就逃,不过下一刻,他就被那只手按住了头顶。 谭骧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明明王晏是个文臣,可他却仿佛置身于战场之上,迎面而来的都是血雨腥风,他甚至不敢开口求饶。 王晏道:“继续说。” 谭骧好半天才又发出声音:“兴仁府通判将消息传回大名府,徐仁远带兵前去‘剿匪’,那十几个人就逃走了韩同一个。” “为了抓捕韩同,徐仁远在大名府内大肆杀戮,后来怀疑韩同藏到了陈窑村,就……就……” “就乔装打扮,将陈窑村内所有的壮年男丁都杀了灭口。” 王晏冷冷地道:“就杀了男丁?” 谭骧吞咽一口:“与韩同相关的那些人……都杀了,有恐向朝廷无法交代,留下了一些老弱……然后将这栽赃在韩同身上。” “据说那次之后,韩同那些逃兵就全都处置干净了。” “不过,徐仁远等人也怕再闹出同样的事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大肆动用兵卒运送货物,这才找来了大名府内的商贾。” 谭骧这番话在账目上得到了证实。 “韩家的旁支不知晓整桩事始末,有人想要给韩同伸冤,”谭骧舔了舔嘴唇,“状纸递上来之后,徐仁远又背地里处置了那人。” 所谓的处置,就是暗中将人杀了。 有了这件事,就再也没有人敢提这桩案子。 “只要大名府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律都归于韩同案,反正……对外大家都知晓,之前大名府有一窝悍匪。” 王晏想到了那掠卖人焦大,焦大死了之后,衙署也说焦大与韩同有关,自然而然将掠卖人口只是推在了韩同身上。其实掠卖人口这买卖早就有了,恐怕刘家那些人也从这里得到了好处。 因为案宗上写过,陈窑村许多年轻妇人就是被韩同那些悍匪掠走的。 既然韩同是被冤枉的,那么带走妇人的只能是徐仁远那些官兵,带走的年轻妇人送去了哪里?只要与货物一样一同卖出大梁,也就无从去查了。 谭骧将所有事说完,只听王晏道:“真是一桩好买卖,你从中得了多少好处?” 那声音听起来平淡,却比腊月寒风还要刺骨。 谭骧连忙磕头:“王天使,我只是……卖过货物,真的没有卖过妇人,那些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知晓罪孽深重,不求活命,只求能协助天使查案,让家中幼子得以留存。” 害了那么多人,大肆敛财之人,却还挂念着自家孩儿,王晏眼底闪过一抹浓重的血色。却还是冷冷地道:“本官答应了,只要你帮忙将案子查清,会放过你家幼儿,也会留你性命。” 留他性命,那是不能让他死的太过轻巧。 谭骧听得这话,欢喜地继续磕头。 王晏道:“收拾了这里,我们还要去剩下的军器作坊。” 谭骧急忙爬起来:“我这就去办。” 谁都想活命,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去挣扎,这也正是王晏想要看到的,韩同走过的路,他也会让谭骧这些人再走一遍。 等军器作坊收拾好,谢玉琰也整理完了账目,将证据递给王晏。 周围没有旁人,两个人目光相对,都猜出彼此心中所想。 王晏道:“陈窑村。” 谢玉琰点头:“还有知晓内情的人活着。不然郑氏他们就不会如此小心,闭口不提当年的那些过往。” 如果那些人真的都死了,他们不必这般,这也是谢玉琰和王晏一早就猜到的。 谢玉琰离开大名府时,没有将实情告诉身边人。 此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她也能猜到他们会为她抗争,她在大名府换名声,为的不就是这个? 民意,能让刘知府那些人束手束脚。 不过她也有担忧的人,那就是陈窑村。 陈窑村的人可能会因为她将秘密暴露于人前,这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上位者善于把控人心,可不止是敌人,身边的人也是一样,利用这些,也在她的算计之中。 所以她说过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但在离开大名府的时候,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城中,那一刻她心中的确细微流淌过一抹挂念和担忧。 这才有王晏问她:“担忧还是心软了?” 她是不会心软的,在她心中一直都只有她的利益,而非人情,否则前世就不会被叫“妖后”不是吗? 感谢这段时间大家的支持。 感谢夢迴莫千山、miya爱古言的万赏。 大家有月票的求投给教主哈~ 210.第209章 山匪 第209章 山匪 接下来他们要去往魏县。 王晏看向谢玉琰,她与他奔波了一日,难免会体力不支,可她却半点不含糊,再次向他借力翻身上马。 当年在他记忆里的她,可是一个娇弱的女娃娃。 前路有多坎坷,长大之后,才能成这样的性子? 催马前行。王晏忽然发现,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去想当年的事了。回忆从前已然成了他的习惯,因为生在王家,跟在父亲身边,许多事都被家族所约束,唯有这样一段记忆是旁人无法更改和触及的。 完完全全只属于他的秘密。 现在那秘密重新回到了他面前,虽然与他期盼的格外不同。 但,他好似也慢慢接受了这个改变。 …… 陈窑村。 郑氏看着忙碌的陈平。 陈平将村中做好的饼子装在背篓里,还有她娘新炒好的萝卜干,一样一样的放好,陈平看着背篓眼睛忽然红了。 “这个菜还是谢大娘子教的。” 村中唯一一口小铁锅,也是谢大娘子给郑氏的,郑氏开始还不肯收,谢大娘子说:“给陈平炒萝卜干吃。” 郑氏这才没有再推拒。 陈平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这身衣服也是新做的,平日里穿得很珍惜,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 陈平很怕谢大娘子回不来,就跟他爹和叔叔们一样…… “娘,”陈平看向郑氏,“大娘子一定会没事的,童先生他们说了,只要小报印出来,他们就拿出去,不止发到大名府,还送到别处……那些人就不敢胡乱作为,大娘子也就能平安了。” 这些话不光是说给母亲听,也是在安慰他自己。 郑氏点点头:“童先生说的没错。” “我们别的做不了,就带些饭食给先生们。”陈平说着吸了吸鼻子,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郑氏帮着陈平背好竹篓,然后将他送出村子。 陈平的背影渐行渐远,郑氏却始终没有回到屋子里,她就那般站着,过了好一阵子,村中陆陆续续走出三人站在郑氏身边。 过了好一阵子,年纪最大的阿嬷开口道:“是不是该出一趟门了?” 若是换做几月前说这话,几个人脸上得要露出惊恐的神情,还会有人紧张地阻止阿嬷,可现在她们都神情平静,甚至有两个人立即点了点头回应。 其中一个道:“我想回趟娘家,好久没回去看看爷娘了。” 说到底都是寻借口要出去, 郑氏却打断她的话:“你还是留下照应村中和水铺,这几日平哥儿夜里又咳嗽,我得去请个好郎中过来。” 外人经过只当她们是在话家常,只有她们知晓这话的真正意思。谢大娘子出事了,她们不能就这样看着。 永安坊、杨家和童先生他们都在想法子,她们若是什么都不做,万一谢大娘子有个差错,她们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儿。 自从陈窑村遭了“山匪”,日子就过的格外艰难,再这样下去,陈窑村就要没了,多亏今年冬日遇到了谢大娘子。 村中的妇人跟着谢大娘子做活儿,让村中有了炭火,还有了吃食。可以说谢大娘子养活了他们整个村子。 眼看着其他人还要开口,郑氏道:“谁比我识路?”这话让众人沉默下来。 “谁比我跑的次数多?” 郑氏深吸一口气:“眼下这个节骨眼儿,没谁比我去更合适。” 郑氏拉了拉袖子,将自己那残废的手臂藏起来,她这样的妇人出去,也不会引人注意。 说完这些,郑氏接着道:“再说,谢大娘子帮我最多。”大娘子信任她,将水铺子都给她管着,就凭这个,她就算豁出性命,也得走一趟。 阿嬷不再劝说,而是嘱咐郑氏:“路上一定小心,莫要被人跟上。家中你放心,平哥儿我去照顾。” “事不宜迟,”郑氏道,“我现在就出发。” 其实郑氏早就收拾好了包袱,所差的就是与村中人说明,这是让全村跟着一起涉险,她不能替所有人做决定,好在……她们与她想的一样。 郑氏快步走出村子,径直向城门口走去。 她的脚步不徐不疾,小心翼翼注意着身后是否有人跟随,出了城之后,她有意与人同行,直到必须要分开…… 天黑下来,等到大家都去投宿,郑氏才悄悄避开人群,向小路上走去。 要翻过三座山,才能到她要去的地方。 不过她也担心,他们会不会搬离了?为了躲避衙署,不能长期在一处逗留。 走走停停,夜里歇了两个时辰,等到有些光亮的时候,又开始赶路。 总算在天大亮的时候,郑氏看到了石壁上的记号,这是留给她的。 记号指向西北。 郑氏一口气又赶了十几里路,终于看到了一缕烟气,可见那里有人居住。 伸手敲门的时候,郑氏已经没有了力气。 好在里面的人发现了她,立即迎出来。 “阿嫂,”陈荣走出来,惊讶地看向郑氏,“你怎么来了?” 说着他向四周看看,立即将郑氏迎进门。 陈荣一只眼睛眯着,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看着有些凶恶。郑氏端详着这张熟悉的脸,好似能看到他受伤前的模样,也从那眉眼中,看到自己亡夫的影子。 “这些日子如何?”郑氏问过去。 陈荣道:“我们贩卖私盐,换了些米粮,日子过的还算可以。年前又去枯井上取了嫂嫂留的银钱,这个冬日定然没问题。” 过了冬天,他们就能去更远处贩私盐,也能在山中打猎。当年韩同出事之后,村中男丁几乎都被杀完了,陈荣带着几个人侥幸逃脱,这些年他们又陆陆续续救下些被官府迫害之人,再加上一些逃赋役的百姓,聚在山中度日。 从前他们被冤枉是“山匪”,现在隐匿在山中,倒真的有几分“山匪”的模样,不过他们不抢百姓,只是贩卖私盐过活。 “阿嫂,你们今年怎么会凑那么多银钱?我前些日子还担忧……一直想下山去问问。” 说到这个,郑氏面色一变,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我来寻你,多多少少与这有关系。” 陈荣皱起眉头:“怎么?是不是那些狗官又为难村中人了?” 211.第210章 不信 第210章 不信 郑氏摇摇头,陈荣就再追问,立即想起来,他们相见太高兴,竟然忘记将嫂嫂迎进屋。 “嫂嫂进屋慢慢说。” 陈荣住的地方与其说是屋子,倒不如说是靠着山体做了个窝棚。这里的山石很硬,刚好能遮风挡雨,逃进山中的人就用树木搭建住处。 这处住所稍远,平日里放风用,要再往前走两三里,才是多数人的居住地。 “平日里就几个汉子轮流住着,东西都简陋了些。” 他们是轮流把风,这阵子刚好是陈荣。 陈荣用木杯子给郑氏盛水喝。 郑氏一杯水下肚,这才道:“我们今年的日子过的好,不但村中不愁吃喝,还能省下银钱送过来,都是因为……谢大娘子让我们卖藕炭。” 陈荣不知晓这些,只是听郑氏讲前因后果。 郑氏说了他们这几个月的经历。 陈荣满脸感激:“那谢大娘子对陈窑村有恩,假以时日若是有机会,我们定然报答谢大娘子。” 陈窑村活下来的汉子不多,他们将村中老小都看做自己的家人,村子日子过的好,他们才有盼头,也能接着熬下去。 郑氏想要接着陈荣的话茬说下去,却又一时不好开口。 陈荣看出嫂嫂的异样道:“阿嫂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隐瞒的?”都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阿嫂的手还是救他才变成那般模样,如果不是朝廷抓捕的太厉害,他一定会留在村中照顾阿嫂母子。 郑氏深吸一口气:“现在谢大娘子被人害了。” 陈荣惊讶:“什么?” 郑氏道:“应该是刘知府那些人。谢大娘子的藕炭和泥炉卖的好,就被那些人惦记上了,他们想要争夺这买卖,就想出法子陷害谢大娘子。” “又是这些人。”陈荣一股怒气冲头,眼睛里还含着无尽的恨意。 “那些人在大名府为所欲为,不知害了多少百姓。” “要是当年韩二哥顺利去了京城就好了,”说到这里陈荣又改嘴,“也不对,或许还是一样的下场,都是一群狗官,没有一个好东西。” 郑氏道:“平哥儿的先生,也在设法为谢大娘子伸冤,这次好像不太一样,那些秀才写文章很是厉害,都刻印在一张纸上,向外流传。” “还有一位贺巡检,与刘知府那些人不是同路,一直帮着谢大娘子,这次他们是趁着贺巡检不在大名府,向谢大娘子下的手。” 郑氏说的恳切,但陈荣却一脸麻木,大梁的官员对他来说都是一样。 当年那位兴仁府通判还不是名声远扬?大家都说他骁勇善战,忠心赤胆,韩二哥觉得找到他定能捅破大名府的天。 结果呢? 大哥将韩二哥救回了陈窑村藏匿起来,村正却将他们告发,整个陈窑村都遭了殃。 不过陈荣虽然不信,却还是能感觉到郑氏有别的思量,他抬起头:“阿嫂有什么思量?想让我们去找贺巡检?” 其实郑氏就是这样想的。郑氏点点头:“我与大家商量之后,都觉得应该这般,能帮了谢大娘子,说不定也能为你哥他们伸冤。” 陈荣听到这话,面色立即一变,他有些怀疑地望着郑氏:“阿嫂你们是不是被人骗了?” “那些人什么手段都能用出来,谢大娘子怎么就用咱们村中人卖水?那些人的心思是我们猜不透的,他们转头就会将咱们卖了。” “这次来这里,也是那谢大娘子让你来的?” 郑氏来之前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被坑骗怕了,根本不信任何人,所以别看她在谢大娘子那里做活儿,却一直不肯提这桩事。 即便她看到谢大娘子对付杨家、谢家使出那般手段,也会心动……想求谢大娘子帮忙,为他们伸冤,可是很快她就将这个念头压下去。 不是不信谢大娘子,她是知道很难说服陈荣他们,再说那些官员不可信,尤其是这桩案子太大,容易将谢大娘子拖下水。 郑氏道:“我没有与谢大娘子提及这些,我就是看到谢大娘子被抓,才自作主张前来寻你们,也不会让你们出面,我只想拿着证据先去寻贺巡检,若是不行……你们就当没有这桩事,万一做成了,你们再出山不迟。” 陈荣冷声道:“阿嫂能看出那贺巡检是不是真心?韩二哥他们被对付之前,还相信那狗官会带他们上京告状。” 提及这个,郑氏也不知该如何辩解。 这是真真切切发生的,那次害了那些人命,也怪不得陈荣会不信。 可不知为何,郑氏就觉得谢大娘子不一样。 “那些聪明人,不是我们能比的,”陈荣道,“他们要么出身大族,要么懂得读书,随随便便一个念头,就将我们耍的团团转。” 郑氏还想将佛炭的事说了,就听到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鸟叫声。 这时候哪里有鸟儿,分明就是有人传递消息。 陈荣整个人一凛,他看向郑氏:“嫂嫂上山的时候,确定没人跟着?” 郑氏脸上也闪过慌乱,她点头:“没有,我……我绕了路,黑夜里才摸上来。”战战兢兢在村中多年,她能确定衙署的人不再盯着陈窑村,这才敢跑出来。 陈荣心中却坐实了郑氏被人欺骗,但他不怪郑氏,匆匆交代:“一会儿若是确定有人摸上山,阿嫂就往西边走,跟着山中人一同逃离。” 说完陈荣就急着赶了出去。 郑氏哪里肯这样逃走,她也跟在陈荣身后去看情形。 只见门口立了两个衣衫破烂的汉子,其中一人道:“有人上山了,远远看去是一男一女。他们身后还有些人马,不过那些人在山脚下站住了,没有跟着一起上来。” 郑氏是一个人来的,且手臂上系了红布,那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于是守在山下的人就没有惊动众人。 现在不同,郑氏刚到,就又有人前来,显然这不寻常。 听到一男一女。 郑氏不知怎么的,脑海中浮现出谢玉琰的模样,会不会真的被陈荣言中了,谢大娘子有意让她来带路? 212.第211章 做主 第211章 做主 上山的不过两个人,陈荣等人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都拿起了棍棒,若是见势不好,他们就会将人拿下。 等二人走得越来越近,郑氏也看清楚了他们的面容。 “谢大娘子。” 郑氏下意识喊出声。 陈荣立即皱起眉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吩咐身边人:“将他们围住。” 郑氏伸手拉住陈荣:“你先不要动手,问清楚再说。” 谢玉琰本来走在前面,当离那些人越来越近的时候,身后那高大的身影向前跨了一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王……王先生。”郑氏在童先生那里见过这位王先生。看着面前的两个熟人,郑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本来瞧见谢大娘子没事,她应该欢喜,可是经陈荣说了那番话,她又有些不确定。这一刻她的内心无比挣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王晏看向陈荣:“你是陈窑村的人?”陈窑村活下来几个汉子,看来这人就在其中。 到了这样的时候,遮掩也是无用,陈荣道:“是。” 王晏道:“没有我的吩咐,山下的人不会上来,我们去屋中说话。” 说完他向前走了一步,陈荣身边的人紧张地拿起了棍棒,随时都要冲上来与王晏搏命。他们在山中整日担惊受怕,如今真的被发现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自保。 王晏却没有看他一眼,反而将身上的佩刀解下来丢向陈荣。 陈荣伸手一把抓住。 王晏淡淡地道:“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们两个不成?” 陈荣望着面前的二人,男子手中提着一个包袱,神情端凝,目光幽深,身上有股威势压的人脊背发寒。 那女子眼眸清亮,神情自然,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半点的惊惧,那泰然的模样,也让人不敢轻易动别的心思。 这二人身份看着就不一般,却不似那些高高在上之人,看向他们时满是鄙夷和轻视。 就像那男子说的,没有他的命令那些人不会上山,反过来的意思就是,拿住了他们,他们在山脚的人马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凡事说没有用,很难轻易让人相信,但这样的安排,至少表现出了几分诚意。 陈荣收起棍棒,看向身边人:“你们盯着山下的动静。”然后他大步向前引路。 王晏放缓脚步走在谢玉琰身边,两个人决定丢下护卫,单独上山那一刻起,王晏虽然什么也没说,却在一直护着她,关键时刻,王鹤春还是靠得住。 四个人进屋坐下,郑氏先道:“谢大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玉琰道:“我与王天使在冠县的军器作坊查完证据,本要直奔魏县军器作坊,路上得知你出了城,我们就改路追了过来。” 陈荣皱起眉头就要开口质问,却被王晏淡淡扫了一眼,陈荣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谢玉琰接着道:“至于为何我们改路,那是觉得去魏县军器作坊查找证据,不如从你们这里得到的消息重要。” 陈荣没想到这位谢大娘子如此直率,竟然就这般将实情说了出来。 她就不怕他们惊怒之中向她下手? 郑氏诧异地道:“大娘子知晓我们……” 谢玉琰道:“衙署说掠卖我的焦大与韩同那些山匪有关。”“我找到城中讼师打听有关韩同的消息,因此得知了陈窑村。讼师说韩同家人曾喊冤,说他们并非山匪,也不曾屠戮村子,但韩家人后来撤了讼状,也就再无消息。我就对这桩案子起了疑心。” “后来在童先生那里遇到了你和陈平,一来是想要帮你一把,二来也是与你相熟之后,兴许能听到更多有关韩同案的实情。” 郑氏从心底里还是信任谢大娘子的。 谢玉琰接着道:“我在大名府做了那么多事,一直以为你应该会主动与我提及当年山匪的案子,但是你却一个字也没说。” “越不愿意提及,就越是有隐情,可能关乎你们整个陈窑村。这样的情形即便我主动去问,想必你也不会说实话。” 郑氏还没言语,陈荣道:“知晓他们不会说,你就让人暗中盯着陈窑村,说什么帮陈窑村,明明是心怀鬼胎,亏得我阿嫂还夸赞你是善人,其实与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陈荣这话说完,王晏眉头皱起,本来那波澜不惊的眼眸,刹时目光凌厉,却又被他轻易遮掩过去,淡淡地道:“你们躲在山中靠什么过活?贩卖私盐?” 陈荣听得这话,心中一凛,在大梁贩卖私盐可是重罪。 王晏接着道:“买你私盐的人,被衙署发现也要获罪,对他们来说你是善人还是恶人?那些卖给你青白盐的西夏人,又是什么?” 陈荣的话登时被噎在嗓子口。 “你做那些,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王晏道,“既然都是算计,就不要说什么良善。倒不如算算如何对你们更有利。” 陈荣面色难看,却无法反驳。 谢玉琰接着道:“至于为何知晓韩同是被诬陷的……那是因为王天使杀了指挥使冯川,副指挥使谭骧不得不供述实情。” 这次陈荣和郑氏都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 还是陈荣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说什么?你们……杀了冯川?” 不是亲自动的手,却也是设下陷阱,让谭骧不得不动手杀人。 但这些内情,没必要在这里说明。 陈荣仿佛此时此刻才琢磨清楚,他看向王晏:“你……你是朝廷派来的天使?”天使是怎么回事,他是知晓的。 韩同还曾说过,若是能找到朝廷下派的天使,便能将此案直达圣听。 王晏这次没有说话,而是将手中的包袱丢给了陈荣,示意他打开来看。 陈荣此时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他动手缓缓将包袱解开,然后露出了一颗头颅。 徐仁远任指挥使时,冯川是副指挥使。 陈荣远远见过冯川几次,所以……能认出那张脸。 “真的是他,你将他杀了……” 这次陈荣信了王晏的话。 王晏道:“若是想要抓捕你们,我与谢大娘子就不用上山,而是派兵围剿此地。” 陈荣脑海中闪过无数思量,然后他终于躬身向王晏行礼:“还请王天使为我们做主。” 213.第212章 着急 第212章 着急 陈荣不会完全信任朝廷,经历过那些事之后,他也明白一些道理。他们是冤枉,但涉及朝廷和那些官员的利益,想要得个公正谈何容易? 不过,眼前这天使不可能以冯川的性命为代价,取得他们的信任。 他们这些流民的命,可比不上一位指挥使。 就算不是真的为了查案,而是官员之间有什么争斗,只要王天使与刘知府为敌,他们就有翻案的希望。 韩同和陈窑村的人,不该从此就背负逃兵、山匪的骂名,所以即便再次涉险也值得。 “接下来该怎么做?”陈荣看向王晏,“我们听大人的安排。” 王晏道:“我会将你们的证据送往京城,连同大名府利用军器作坊私运货物之事,一并密奏朝廷。” “等官家下令审理此案,你们自然也能沉冤得雪。” 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陈荣心中的欢喜和希望多于忐忑。真的是这样,他们也就能与山下的亲人团聚。 郑氏也露出欢喜的神情,她歉意地看向王晏和谢玉琰:“我们这是……被吓怕了,先生……天使、大娘子不要怪罪。” 谢玉琰点点头向郑氏道:“家中如何?” “都好,”郑氏更是松了口气,大娘子肯与她说话,就是没有生气,“来之前我们都商量好了,有所安排。” 说到“有所安排”郑氏眼睛中闪过一抹光亮,显然格外有信心。 谢玉琰看出蹊跷:“能与我说说,你们如何做的吗?” 陈荣微微怔愣,他没从阿嫂话中听出什么,不知晓为何谢大娘子会这般问? 郑氏抿了抿嘴唇:“我与阿嬷和几位嫂子说好了,我走第二日,让她们带着村中人离开大名府,这样无论出什么岔子,村中人都能暂时避开。” 谢玉琰心一沉,立即转头去看王晏,王晏的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 “怎么了?” 郑氏看到这般情形,登时也紧张起来。 谢玉琰看向郑氏:“你让他们往哪里去了?” 郑氏道:“大名府往……北的山中,那边我们藏了些吃的过去,挖出来能坚持半个月。”她们之前都准备好了,自认还算妥帖。 他们所处之地快到魏县,在大名府西南方向,而陈窑村的村民去了北边。 王晏和谢玉琰几乎同时站起身。 王晏吩咐郑氏:“我们先到大名府,然后你去引路,要快些找到陈窑村的人。” 郑氏虽然不知晓发生什么事了,却已经开始慌乱。 “我……你们到底为何这般着急……” 谢玉琰道:“我们在大名府军器作坊拿了证据,杀了冯川的等人,却拿住谭骧让他妥善遮掩。几日之内或许不会被刘知府察觉。” 他们也正是靠着这几日时间寻找其他证据。 谢玉琰说到这里话音一转:“但陈窑村大肆出城,还在这样的时候一路往北去,必然会引起刘知府注意。” “大名府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们的警惕。” “更何况离开的是整个村子。” 郑氏睁大眼睛,她没有想到这些。她只是让阿嬷报给朝廷,说他们村中有人出痘,要全村避开人群。 往年这样的事也有,可现在不一样……朝廷真的前去盘查,就会露出马脚。 “那怎么办?”郑氏道。 王晏看向陈荣:“你们这里有多少汉子?带上棍棒跟我们一同离开。” 这下陈荣没有迟疑,立即转身去喊人。大名府往北就是冠县方向,他们与陈窑村就这样错过了。 谢玉琰与王晏对视,希望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 大名府。 刘府。 刘时章昨日将消息带回来之后,刘知府才认真地翻看手中的小报,询问有关杨家和谢家的案情。 之前他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似杨家、谢大娘子那样的商贾委实入不了他的眼。如今大名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才真正过问此事。 刘时章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帮着刘知府处置公文,不时地抬起头看父亲的神情。 半晌,刘知府将小报放下。 刘时章忙上前给父亲倒茶。 刘知府淡淡地道:“那杨谢氏到底从何而来,有没有去查证过?” 刘时章一怔道:“她只是掠卖人拐来的女眷……” 说完这话,刘时章发现父亲脸色一沉,忙接着道:“听说那妇人因为受伤忘记了从前的事,所以无从查起。” “一个寻常的女眷做不出这些事,”刘知府道,“不但将整个杨家和谢家都耍的团团转,还聚起那么多秀才刻印小报。” 刘时章道:“父亲的意思是,她来大名府是有人故意安排?” 这些刘知府无法确定。 “她卖佛炭和泥炉为的不是钱财,而是名声,”刘知府抬起眼睛,“从一开始她就在有心聚集人手和名望。” “今日的事,不是偶然,她是主动找上了谢家,牵连到大名府的官员。” 这一点刘时章没有想到,他一直觉得是谢家与那妇人有恩怨。 “她离开大名府也是早有安排。” 听到这话,刘时章想要辩驳,一个妇人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多心思? 刘时章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猜测:“儿子查过,她之前与贺檀应该没有关系,所以……” 刘知府沉声:“所以你就不认为,她是有意针对我们刘家?” 刘时章点头。 “你觉得一个不起眼的商贾,还是个妇人能翻出多大风浪?” “真是如此,大名府就不该发生这般事。” 刘时章抿了抿嘴:“那小报或许是偶然,除了这个……一切都还在我们掌控之中。” “你确定?”刘知府声音中带了几分威严,这是发怒的前兆。 刘时章不敢再言语,立即恭恭敬敬地站在刘知府面前:“我立即就让人去查问。” 城中所有可能会出问题的地方,他都会让人去看一遍。 刘时章就要走出屋子,刘知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要将精神都放在表面上,秀才闹事,有可能是要遮掩城中其他动静。” “走了一个贺檀,大名府不一定就没人盯着。” 刘知府将目光落在小报上,“大名府小报”几个字格外的显眼。 214.第213章 发现 第213章 发现 刘时章匆匆忙忙到了门房,将手中的几张帖子递出去,让管事送去衙署,调动人手前去城中各处查问。 他能想到的地方,包括巡检衙门、城中的兵器作坊、敖仓,经他手处置过的事务、牵连到的人都要去查。 忙碌了半个时辰,刘时章才重新回到他的书房中,坐下喝了一杯茶。 “大哥,”刘二娘的声音响起,“我给你准备了些糕点。” 一盘桂糕,一碗乳酪摆在了桌上,这些都是刘时章平日爱吃的东西,可他今天却没有胃口。 “哥哥怎么了?”刘二娘轻声道,“是不是父亲那边的事务太多了?” 刘时章没有说话,刘二娘接着道:“我接到了谢家送来的东西,两支金钗,还有几匹锦缎……” 刘二娘话还没说完,刘时章皱起眉头:“哪个谢家?” 刘二娘一怔,没想到兄长会有此问:“自然是开封谢枢密府上。”难不成大名府这个谢家还能送这样的物什? 即便送来,她也不会如此欢喜。 她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要提醒兄长,谢枢密与他家交好,就算贺檀针对他们,谢枢密也会帮忙。 “那金钗还是谢二娘亲手挑的,她说京中现在就时兴这样的式样。” 谢二娘送这么多礼物,可见没有因为泥炉而生气,还安慰她新做出来的东西难免如此,多做做也就好了。 谢二娘真是性子极好,将来她做了皇后,定会母仪天下。 刘二娘说了半晌,发现哥哥依旧面色深沉,她正准备再问,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刘时章立即看向门口,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不等管事来唤门,刘时章道:“进来吧!” 门打开,管事带着个军将进了门。 “大郎君。”军将向刘时章行礼。 刘时章道:“可是查出了些什么?” 军将点头:“您还记不记得陈窑村?” 刘时章摇摇头,一个小村子,他委实没有什么印象。 军将向周围看了看。 刘二娘虽然躲去了屏风后,但军将依旧察觉到有旁人在屋中。 “不碍事,”刘时章道,“是二娘。” 军将这才继续说下去:“就是那逃兵曾去过的村子。” 说到逃兵,刘时章隐约记起来了:“那村子如何?” 军将道:“那陈窑村的人都不见了。听说是因为村中闹痘疮,他们自己搬去了山中躲避。我去看了,村中平日用的物什都在,村中却没有留任何人看护。” 也就是说…… 整个村子的人都离开了大名府。 刘时章心中的琴弦仿佛崩断了一根,他不会再认为这就是巧合。这么冷的天,一个村子的老少却要长途跋涉去山中。 真的是为了痘疮? 不可能。 刘时章道:“立即去查探,看他们去哪里了。” 军将应声离开。 刘二娘从屏风中走出来,想要叫住哥哥问仔细,奈何刘时章没有功夫理睬他,大步向主院书房而去。 他刚走到书房外,就发现父亲屋中有人。 管事将门打开,刘时章就看到了观察使和两个将官。 刘知府仿佛早有预料,抬起头看向刘时章,只是一眼,就从刘时章脸上看出了端倪。刘知府道:“哪里出错了?” 刘时章躬身道:“那个曾经藏匿逃兵的陈窑村,整个村的人不见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手心里都是冷汗。 当年一定是留下了祸根,现在被它死灰复燃。 “大人,”刘时章道,“现在该怎么办?” 刘知府看向观察使,淡淡地道:“去吧!” 当查出一个问题的时候,就证明他们治下不再是铜墙铁壁,已经被人敲开了缝隙,后面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问题,只不过藏匿的深些。 观察使带着人出去,父子两个静坐在书房中等消息。 观察使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眉目:“军器作坊也出事了。” 刘时章面露诧异:“军器作坊是冯指挥使带着人去处置的。不是说当日值夜的工匠和兵卒已经死了吗?而且里面的账目也……” 账目会被冯川烧掉,报上去的时候就说不翼而飞。 这事是刘时章亲自过问的,将军器作坊出事特意提前了两日,那时候巡检衙门的军将还没离开大名府。 到时候就说是贺檀指使军将做的。 刘知府道:“你可看到了死去工匠的尸身?” 刘时章道:“有几人被砍了头,尸身被谭骧吩咐丢去了义庄掩埋。早些入土,也免得有人查验出问题,毕竟那些人死的时辰对不上。” “这些都是谭骧亲手安排的,应该错不了。” 谭骧早就与他们绑在一起,他从中捣鬼的可能性不大。 刘知府看向观察使。 观察使禀告道:“军器作坊内发现了打斗留下的痕迹,还有一支没有带走的箭头,箭头上有血,不似作伪。” “我让人将埋下去的尸身挖出来,虽然尸身数目与当晚值夜的工匠能对得上,却有几人面目模糊,辨不出身份。” 又是巧合? 不可能。 有人如此做,是在遮掩……也就是说当晚值夜的工匠还有人存活,而这些人就会变成人证。 刘知府道:“谭骧出事了,要么是他暗中告密,要么是他被人要挟。” “大名府内有个人躲在暗中,他骗过了我们所有人,你们觉得那人会是谁?” 刘知府说着话,桌案上还摊放着那张大名府小报。 刘时章睁大了眼睛,莫不是……莫不是…… “王……王……晏。” 真的是王晏,那就麻烦大了。 刘知府道:“现在我们不知晓他在哪里,但尽可能不要让更多的证据落入他手中。” 他们利用军器作坊,运送货物的证据可能已经被王晏拿到手中。 这桩事,他还可以上奏折,以每年军资发放不足,他们不得不私自筹备银钱为借口脱罪。 但将军队当做商队用处,差点因此酿成兵变,这样的罪名不能落在他头上。 刘时章道:“儿子让人去寻陈窑村的下落,可就怕已经晚了……” 刘知府道:“那些村民离开不是他们安排的,如此大动干戈定会引起我的注意,他们不会这般不小心。” 所以,一定有机会。 215.第214章 招认 第214章 招认 大名府,县衙。 知县曹锐和县丞都坐在大牢的值房里。 两个人今天一整日轮流留守,不敢空置大牢片刻。因为昨晚那个刺杀谢七之人差点被勒死。 幸好县丞想起来巡视牢房,才惊动了动手的狱卒。 那动手的狱卒,当着县丞的面居然半点没有惧意,最终还是县丞抽出腰间长刀逼着狱卒离开。 狱卒这般为所欲为,可想而知听命于谁。 “我今日再去找那狱卒,”县丞道,“他已经不见了。” 这样的事无从查起,刘知府随随便便就能将人塞去军中,转眼变成一个小校也尚未可知。 “做事都已然这般明目张胆,”曹锐道,“若是那人死了,他就不能翻供,他们是想方设法要将案子坐实。” “对外我们也不能说那人尚活着,”县丞目光闪烁,“免得再来第二次。” 人被救活的时候,那下手的狱卒不在旁边,他们让人对外宣称,那犯人昏死过去,大概是活不成了。 曹锐道:“最终能不能翻盘,不在于我们。”就算他们将案子都审结了,刘家顶多将罪责都推给旁人。 说白了,大名府的案子不捅破天,谁也没法撼动刘知府的地位。有这么一尊神在大名府,他下面的小鬼就永远都抓不完。 县丞道:“那可怎么办?” 曹锐思量片刻:“趁着有人被杀,该提审的提审,将一切都准备好,只要得了机会,我们就将证据都交出去。” 有人死了,其他犯人定然如惊弓之鸟,他们稍加安排不怕审不出实话。 这些口供都落在实处,案子也算有了进展,但是……若被刘家硬压下来,他们也没法子。 现在他们期望的就是贺檀能胜这一局,虽然看起来有些渺茫。 县丞点点头,他也赞成如此,商量妥当,二人起身去大牢里巡视。 经过昨晚有人“自缢”,大牢中的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微妙,尤其是谢崇峻,此人到底主掌谢氏一族多年,心思比旁人通透些,从此事上看出了端倪,猜到有人准备动手了结这些案子。 所以,今日他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对面牢房的自家管事。那是谢玉琰状告谢家掠卖人口的时候,谢家送来顶罪的,谢崇峻曾十分信任许管事,原本的打算是等许管事从大牢里出来之后,谢家就将买卖文书还给他,再助其单独立户。 谁知道贺檀和谢玉琰紧咬着案子不放,一直到现在也没能判罚。 尤其是他也被下狱之后,许管事的态度明显开始摇摆,他经常看到狱卒送好一些的饭食过去。如果不是向衙署密告了些什么,怎会如此? 谢崇峻目光中带着几分警告和威慑,好让许管事不要再胡乱言语。 看到大老爷的神情,许管事暗暗叫苦,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衙署的做法,显然已经让谢大老爷起了疑心。 正思量着,他眼睛一瞥,看到了角落里一只死去的老鼠。 许管事的心登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更加慌乱起来,昨日大牢出事之后,他就不敢用饭食,馊臭的饭菜撒了一些出来,显然被那老鼠吃了。 不知什么时候,老鼠竟然死在了这里。 许管事登时喘不过气,那些人杀了那凶徒,果然还准备杀他。 “吃饭。” 狱卒又提来了饭食,盛到犯人的破碗中。 周围登时传来咀嚼的声音,许管事肚子里一阵咕噜作响,却不敢去触碰面前的饭碗。 “吃不吃?” 狱卒见许管事反而向后缩去,立即抽出腰间的鞭子抽了过去。许管事只觉得浑身热辣辣地疼痛,那鞭子仿佛永远不肯停歇似的,让他不停地在逼仄的大牢里翻滚。 “不吃?” 狱卒干脆将饭碗拿起来丢在许管事身上。 汤汤水水洒落了许管事满脸,他惊恐地胡乱拂去,生怕沾上一点。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心里只有无尽的惊恐。 今晚他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无声无息地,如同那只老鼠。 “住手。” 一声喝令传来,鞭子总算没有再落下。死里逃生的许管事喘着粗气,心中是庆幸和后怕,他竟然忍不住呜咽出声。 “你这是在做什么?” 县丞走进大牢,怒斥那狱卒。 狱卒忙恭敬地道:“大人,这犯人不老实,不但不吃饭,还辱骂县尊。” “没有,”许管事慌忙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他没有骂县尊,更没有供述出谢家的秘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何要算计到他头上? “大人救命。”许管事如同握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抱住县丞的腿,鼻涕眼泪齐流。 县丞挣脱不开,只得皱起眉头:“将他带去刑房。” 狱卒应声,压住许管事的肩膀,半拖半拽将他带出了牢房。 “不想死……你就不要胡乱说话。” 谢崇峻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冷冷地盯着许管事:“别忘了,你还有……家人在……” 狱卒抄起身边的棍子,击打在谢崇峻身上。 许管事听着棍子落下时,谢崇峻的闷哼声,整个人抖动得更加厉害,大老爷定然恨极了他,大老爷若是能从这里出去,定会设法弄死他。 走了很长的路,众人没有进刑房,而是来到了大牢深处的一间屋子。 平日里县丞会在这里审讯重要的犯人。 许管事被丢在地上,他浑身瘫软,提不起半点力气,只是半趴着求饶:“大人,有人要杀我,求大人救命……我还有妻儿在外,不想死……” 县丞由着他哀嚎,过了许久才淡淡地道:“能不能活,要看你自己。” 许管事怔怔地抬起头,半晌他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大人,草民说……草民都说出来,谢家……谢家将锦缎送给西夏人,从他们手中买到青白盐。” “杨六哥……也是他们害死的。” “大老爷为了补偿杨家,也是为了将杨氏绑在这条船上,才会提出与杨家结冥婚。” 县丞皱起眉头,倒是没想到问出这样的案情。 “杨六不是战死的吗?” 许管事摇头:“不是……杨六哥在金明寨戍守的时候,瞧见了杨明山和谢家与西夏人来往,还妄想找寻证据……杨明山恐怕事情败露,于是联手谢家……将杨六哥给……害了。” 216.第215章 追上 第215章 追上 县丞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谢家那样的人家,愿意与杨家结亲。 原来是有这么一层意思。 杨六死了不能白死,杨明山揪着这个向谢家要好处,谢家却不可能真正将女儿嫁去杨家,于是想到了结冥婚。 两家是姻亲,杨六的死就不可能怀疑到谢家身上。谢家还得了一个战死沙场的女婿,杨明山以后就能依靠谢家做事。 真是一箭双雕。 如果许管事不说,他们永远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因为杨明山是不会承认杀人,谢家更不会承认与西夏人私底下做买卖之事。 至于为何能将人无声无息地杀了?那自然是利用了军中的关系,谢家与西夏人做买卖都是因为刘知府那些官员。 让武将杀死一个军中的小校,那不要太容易。 县丞道:“你仔细说,害死杨六的都有谁?” 许管事道:“那次走商是杨明山父子一起去的,谢家就是二老爷和我跟着,所以回到大名府,大老爷才吩咐我去找女子尸身,办好这桩冥婚。” “可是没想到那谢……谢玉琰还活着。” “谢玉琰死咬着谢家不放,老爷就让我先担下所有罪名。”他哪里能想到,进到大牢之后,就再也没能出去。 县丞看向文吏,文吏已经将这些供述记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杨六郎真是一片赤诚之心,在金明寨遇到杨明山父子,就想着要将事情查清,可惜惨遭毒手。 可也因为这个,他的冤屈大白于天下。 也不知道将这管事送入大牢的谢大娘子,是否能料到这些。 “接着说,还有什么?”县丞道,“将你知晓的谢家的事……包括杨家那些商贾……的作为都说个清清楚楚。” 县丞边审边看向文吏,这么多东西,审出来不容易,现在就看能不能将它,展露于人前。 县丞拿到口供之后,更盼着贺巡检能早些回到大名府。 …… 黑夜里的山中,似是能听到奇怪的响动。 陈平缩在陈阿嬷身边,看着那燃起的火堆,不受控制地轻轻发颤。 陈阿嬷拿起一件皮子包裹住陈平:“明日走到地方就好了,至少能有个安睡之处。” “有泥炉吗?”陈平喃喃地道,“是不是也有藕炭?” “有,”陈阿嬷低声道,“我们放了一些,虽然不多,够你们几个娃娃取暖的了。” 陈平想着泥炉发出的火光,居然觉得身上暖和了些。 “不知道阿娘什么时候能回来。”其实陈平心底里更担心他娘。 陈阿嬷伸手抚摸着陈平的头顶:“用不了几天,你阿娘肯定会来寻我们。” 陈平点点头,他想阿娘了,每次想到这里,他就心中难受,恨不得阿娘早点回来,不过听阿嬷说,村中人这样做也许能帮到谢大娘子,他就又坚强了不少,觉得自己还是能等几日的。 陈平在毛皮里昏昏欲睡,其他老人和孩子也一样很是艰难,靠着一点点火来取暖,好不容易才捂出一点热气,被风一吹就又散了。 其实他们经过一处山洞,本以为可以进去歇一晚上,但警觉的村民闻到了洞中野兽排泄的味道。 冬日里山中也有野兽,不小心惹到它们,光凭这些老幼根本无法对付,所以只能靠着树木搭个简单的避风之所。两个妇人过来与陈阿嬷低语:“咱们明日必须得赶到落脚地,不然吃食不够了。”这么冷的天是不能饿肚子的,不然定要生病。 她们来山中是避祸,要将大家好好的带回去。 “好,”陈阿嬷道,“天亮了吃点东西我们就继续赶路。” 这一晚,妇人们轮流放哨,几个半大小子帮着一同盯着四周的动静,对她们来说,熬过明日,就算暂时安全了。 第二日天刚亮,妇人们就将所有人都喊起来,这样在外一晚上,好在都没有生病。 简单整理一下,背起最小的娃娃,又开始往前走去。 引路的人走在最前面,一点不敢停歇。好在孩子们格外懂事,明明已经走不动却还在坚持。 受过难的孩子,总是能更抗住更多的苦。 就这样走了整整一日,终于前面的人欢喜地道:“快了,就在前面,今晚肯定能吃一顿热饭。” 有了奔头,大家走得更快些,就像他们盼望的那样,顺顺利利地到了安身之所。 那是一处山洞,狭小的地方,只够一人进出,没有被野兽霸占,事先埋下去的东西也还在。 村中人开始生火煮饭食,孩子们躺下歇息一会儿,又开始有欢声笑语传来。 “藏的东西,省着够用一个月呢。”陈窑村的妇人格外欢喜。 众人吃过饭,只觉得路上的辛苦都算不得什么,不过这样一松懈下来,人就变的格外疲累,很快大家就都睡着了。 就连值夜的妇人也迷迷糊糊睡了好一会儿,等她醒来的时候,好似看到了正旦夜里的灯火,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不对。 妇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这是在山中,怎么可能看到灯火?尤其她现在身处高处,看到的应该是山脚的方向。 定了定神,她再仔细看过去,确定那是火把。 更可怕的是,那火把正在一点点向山上移动。 有人追过来了。 妇人咬紧了牙齿,更仔细地往下看,然后她看到了第二支火把,然后是第三支……它们分散开来,但都是在往山中移动。 一下子站起身,妇人慌慌张张地从山丘上下来,想要喊叫却怕惊动山下的人,一直到了村中人歇息的山洞,她才伸手摇醒了村民。 “快,快走,有人追着我们过来了。” 不可能有人半夜爬山,只能是为了她们前来。她们离开大名府的事被人察觉了。 村中人立即背起包袱,带上孩子,准备逃亡。 虽然提前发现,但那些人离她们很近,她们这些老幼跑不快,不知晓到底能不能逃脱? “实在不行,就跟他们拼了。” 从大名府出来的时候,她们就有这样的准备,真被那些人发现了,即便知晓打不过,她们也会拼死一搏。 因为见过那些人牲畜般的模样,她们心中不抱半点侥幸。 217.第216章 抵抗 第216章 抵抗 逃命自然比赶路的时候要快。 孩子们也知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说话,大一点的跟在大人身边闷头往前走,小一点的就趴在大人背上,低着头,将脸埋在大人身上。 山风吹得紧,只能听到脚步的声音,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我们分开走,”陈阿嬷咳嗽几声开口,“你们几个年轻的走在前头,不用等我们,走出这片山后,就继续往北去,那边山多,他们不好找。” 妇人们自然知晓陈阿嬷的打算,这是想要替他们引开那些人。 “不,要走一起走。” 陈阿嬷皱起眉头:“不为你们着想,还有这些孩子呢?” “我们想过了,”妇人开口,“咱们陈窑村从前是个大村子,现在还剩几个?如今再分,就算侥幸跑了,将来又去哪里过活?” “来之前,我们也商量了,之所以要帮谢大娘子,是因为……没有谢大娘子我们也难活多久,为了大娘子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另一个妇人道:“那些狗官恨不得我们死了,平日来收赋税都是百般刁难,这样的日子……别说我们这些妇人,就算再有些汉子,也是熬不下去。” “跑入山中,没有大家在一起……要么冻死饿死,要么被野兽分食,哪里能得好?” “所以,阿嬷您也别想了,这次咱们生死都不分开。” “依我看,现在跑也没什么不好,过几天好日子,大家身子都壮实不少,若是再耽搁下去,将来想跑也跑不了了。” 有了几个妇人一番话,其余村民也都跟着点头。 陈平拉住陈阿嬷:“阿嬷,我扶着你走。” 陈阿嬷鼻子发酸,她擦了擦眼角,像下了很大决定,终于点点头:“那就一起走。” 摸黑往前走,不敢用火照明,好几次都差点摔下山去,妇人们干脆用绳子互相绑在一起,这样安全也更危险,若是有人不小心踏空,可能就会连累许多人跟着掉下山。 算是老天怜爱,这一晚上走的磕磕绊绊,好在大家都安然无恙。 天亮之后,一群人凑在一起歇息,两个年轻点的妇人带着半大小子去看情形。 大家都盼着那些人没有追过来。 兴许经过一晚上,她们已经将那些人甩脱了。 不过,期盼毕竟不是真的。 两刻的功夫,探听情况的人回来。 “那些人还在找我们。” 冬日里没有木叶遮挡,站在高处,能看到很远。 “应该是官兵,他们走得快。” 众人心凉半截儿。 照这样下去,她们早晚被追上。 陈阿嬷站起身:“走……只要还能走得动,咱们就一直往前跑,就算被追上……也不能让他们轻易得手。” 愤恨到了极点才会有般思量。 众人都跟着点头。 于是又起身继续前行。 究竟他们体力不如官兵,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陈窑村的人依旧没有慌乱,更没想过求饶,年轻的妇人和半大小子手中还多了趁手的木棍。 等一会儿官兵上来的时候,他们不会任由官兵欺负。 “就在这里吧!”陈阿嬷见村中有人确实走不动了,开口说话,指了指不远处,“尽可能多找些石头过来。”这样等人追上来的时候,他们就能丢石块下去。 砸到一个是一个。 万一弄死了人,还算给村民们报仇了。 还有力气的村民开始收集石块,陈阿嬷这些年纪大的,趁机歇一歇。 等到那些追来的人与村民们很近时,开始有人喊叫:“前面的人站住,观察使大人在这里,你们速速过来回话。” 没有惊恐。 村子里多少次议论这桩事,大家都抱着同一个心思,不会因为一句喊话就乱了方寸,就算是不懂事的孩童,看到身边长辈如此,也都紧紧地闭住了嘴。 陈平抱起了村中最小的娃娃,小声地哄着:“没事,没事,一会儿咱们就走了。”然后塞过去一块饼子。 小娃娃下意识地将饼子塞进嘴里咬着,大大的眼睛里露出几分茫然和害怕。 村民们没有回话,观察使带来的人显然没有了耐心,继续围拢上来,村民们看着那些官兵越来越近,最前面的几个人一声令下:“砸。” 众人纷纷将手中的石块向下丢去。 官兵哪里想到陈窑村的人有这样的胆子,居然拿出石块来反抗,登时被砸了个正着。哀嚎声连连,最前面的那拨人马登时退了下去。 陈窑村的妇人登时露出笑容,她家汉子被这些人杀了,这些她一直记得,这次能伤到他们,她心中总算畅快许多。 官兵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歇息片刻就又开始登山,村民再次丢下石块,官兵不得不再次退下。 这样三番五次,村民的石块越砸越多,她们却没发现官兵的损伤却越来越少。她们毕竟就是一群百姓,哪里知晓如何对阵? 官兵吃了一次亏,自然要消耗她们的力气和石块,只要这两样没有了,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快点,砸死他们,让他们不敢……” 妇人招呼着村民,不过话还没说完,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径直射中了妇人的肩膀。 来不及躲避,后面是更多的羽箭,那妇人眨眼的功夫,身上就扎上了五六支箭,她没再说出一个字,就仰头倒在了地上。 “砸。” “砸。” 官兵冒着箭雨上前,村民悍不畏死,继续丢下石块。 可即便是这样,她们也知晓,这次挡不住那些官兵了。官兵就像是猛兽般,准备扑向他们的食物。 不过却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逃走。 中箭的人增多了三四个,有人顾不得看伤口,带着箭矢继续丢着石块。 她们已经准备好了会死。 陈阿嬷几个老人起身也拿起了石块,她们不准备躲避了,死就死好了,只要能将手里的石头砸出去。 一块石头掷出,然后是第二块石头,最后手边什么都没有了。 众人躲在一处,等着最后的时刻。 她们知道官兵上来之后,一定是屠杀。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第一拨人就要到了,众人攥紧了手中的木棍。 却在这时,又是一阵破空声响,惨叫声四起,然后有兵卒大喊:“背后有人偷袭……有人偷袭。” 218.第217章 赶到 第217章 赶到 陈窑村的人听到这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情形。 只瞧见从西边来了一群人,他们正在快速拉弓射箭,然后与那些围困他们的官兵交锋在一起。 “王天使奉命查案,还不放下利器,听候发落。” 有人高喊。 观察使带来的兵卒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动作一滞。在后面指挥的郑明皱起眉头,他来之前刘知府已然与他说过,在大名府的可能是王家人。 果然就被他撞上了。 现在他停手,只有被捉拿的份儿。郑明暗中咬牙,他不能就这样被拿下,现在谁被抓了,谁有可能就会成为替罪羊。 所有的罪责都会堆在他头上,是不是他做的,他都要承担,不管是刘知府还是胡通判,都会想出法子要挟他担下一切。 但如果他不停手,就会将事闹大,天使有个三长两短,刘家无论如何都逃不了干系,只能设法为大家找一条活路。 想明白这些,观察使郑明吩咐道:“衙署没接到朝廷的文书,从不知还有天使来大名府,定是有人胡乱冒充。” “拿下那些人。” 郑明重新稳住局面,两支人马开始交锋。 郑明本以为想要压住对面的人并不难,可一刻过去之后,他发现对面人不多,但那王天使从西边过来之后,在他们没回过神之前,先占下有利的高地,居高临下地攻击他们。 这群人与陈窑村的村民不同,他们手中的箭矢更容易掌控局面。 兵卒纷纷中箭,郑明只好吩咐兵卒暂时撤到一旁。 “带上所有人,先往南走。”王晏吩咐一声,桑典等人上前立即去搀扶村中人,尤其是那些受伤的村民。 谢玉琰和郑氏也跟着快步走上前。 看着中箭倒在地上的妇人,郑氏一时手足无措,谢玉琰蹲下身去试探妇人的鼻息,生怕有误,又去摸妇人脖颈,然后她向郑氏摇摇头:“人没了。” 其中一箭射中了胸口,当时人就咽了气。 郑氏鼻子发酸,这妇人身下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女儿,那孩子趴在妇人身上叫喊,试图得到妇人的回应。 但那妇人再也不可能听到这些。 谢玉琰擦干净妇人脸上的血迹,整理了她身上的衣裙。 “先将尸身先安置在旁边,等我们脱困了,再来找到带回去。” 妇人过世要进夫家祖坟,这样才算圆满,可现在他们没法带着这尸身离开。现在所有事都要当机立断,否则会有更多人死在这里。 郑氏点点头,叫来几个村民搬动尸身。 谢玉琰又去看其余受伤的人,好在众人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他们得知陈窑村出了大名府,就日夜兼程追过来,幸好赶上了。 只要晚一点,陈窑村村民就都会葬送在这里。方才衙署官兵动手半点不留情面,显然就是要将人置于死地。 大家都知晓没有逃离危险,所以谁也不敢耽搁功夫,听王晏的意思一路向南。 “朝廷带来不少兵马,从四面向山中来,”王晏将情形讲给村民听,“想要从这里脱身,并不容易。” 村民们知晓,不过现在奔逃的感觉已经与之前不同了。 这次有王天使跟着,并且……陈荣带着人与村民团聚,即便现在再危险,只要家人在一起,他们就什么都不怕。 陈荣经过这一次,对王晏和谢玉琰没有了戒备,只有满心的感激。他着实没想到,王天使在山脚下看到衙门的兵马之后,还能毫不犹豫地带着他们一路追击,只为能救下陈窑村的村民。陈荣暗下决心,光凭这个,无论王天使和谢大娘子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众人又开始在山中急行,到了天黑的时候,王晏得到消息:“南边也有队兵马过来了。” 也就是说,他们彻底被围困。 带人过来的路上,王晏让人离开大名府求助。 王晏在大名府能调动的人手,与刘知府那些人相比,着实太少了些,否则王晏不必这般行事,只需一力镇压。 除此之外,还有人向京中去。内侍带证据和王晏密折入京,官家看了之后,必然派出援军,王晏只要能等到援军前来,大名府大局已定。 可惜提前安插在盐铁司的人,带着焦炭炼制的铁器去了京城,不然王晏还能多些兵马可以调动。 所以……虽说现在还没有到无计可施之时,但无论如何都需要时间等待。 围困他们的人,显然也猜到这一点,他们就是要在此之前,杀人灭口,掩盖证据。 “先不要走了,”王晏道,“到前面歇一歇。” 这么走下去,不但不能脱困,那些受伤的妇人也会支持不住。 谢玉琰拿出伤药为妇人们包裹伤口,王晏则前去勘探地形。 谢玉琰不通太多医术,但读书时也看过医理,又在道观总听父亲提及岐黄之术,没有郎中的时候,她也能应对些急症。 将伤口都处置妥当,谢玉琰看向王晏。 王晏在想破局之法,但带着一整个村子的人,不免束手束脚。 “大娘子,喝些水。”陈荣将水囊递过来。 谢玉琰喝了两口润润喉咙,这才问陈荣:“昨晚你们用的火把,上面有一层黑油。” 陈荣点点头:“那是我们在集市上买来的,叫火油,烧得久,我们用来点灯用。” 谢玉琰道:“在哪个集市买的?最近可还看到有人卖?” “就在冠县北城外的草市,有几个外乡人兜售,前几日我还看到过他们。” 谢玉琰点点头。 片刻之后,王晏走过来,陈荣会意忙带着人离开,留下王晏和谢玉琰交谈。 谢玉琰道:“带着陈窑村的村民走不远。” 王晏点头。 大家一起脱身很难。 “与其这样等着,不如让一些人先行离开。”谢玉琰猜测王晏会这样安排。 王晏果然道:“今晚我会带人引开围上来的兵马,你与那些尚能赶路的村民,绕过去往东北方向去。” 有王晏吸引那些人注意,他们更容易脱身。 只不过……王晏他们要拖住那些人,面临的危险也会更大。 谢玉琰没有犹豫:“好。” 219.第218章 拿走 第218章 拿走 王晏在地上画了舆图,让桑典和陈荣几个一起凑过来看。为谢玉琰和陈窑村的村民布置好离开的路线。 机会只有一次,只要王晏带人将攻上来的兵马拖住,她们就要立即离开,不管这边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回头。 陈窑村的年纪大的村民,还要留下与王晏等人在一起,他们能不能平安下山,那就要看援军能不能及时抵达。 照现在的情形来看,王晏很难敌得过大名府驻军。 刘知府得知了一切,还敢派兵前来,可见王家和天使的身份,让刘知府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那么后续就会有更多兵马前来山中。 “所以今晚你们必须要走。” 等到明天可能就是另外一番局面。 谢玉琰没有劝说王晏与她同行。若是丢下所有人,王晏脱身最为容易,他带来的王家护卫,拼死也能为他打开一条路。 但王晏不准备丢下他们逃命,反而要先护着他们离开。 眼下的情势便是如此,不可能所有人都脱身,牵制大名府驻军的人八成凶多吉少。 谢玉琰抬起眼睛,这与她前世知晓的王晏不太一样。 王晏道:“可明白了?” 谢玉琰点头。 这一路两个人一起行事,从大名府到冠县,然后入山寻陈荣,算是相互扶持,比从前互相利用的关系更近了些。 如今就要分开行事…… 要说感谢王晏那是必然,不过……她却不会真的留下与他共进退。在这里有个闪失,不值得。 陈荣起身去知会那些跟随而来的逃民,有些话需要与他们说清楚,这些人并非都来自陈窑村,不过陈荣有信心,他们会愿意拼死一战。 带过来的这些人,本就愤恨官军已久,王晏没来之前,他们已经好几次提起下山杀官军,痛痛快快地杀几个人,死了也好,也别怪他们这般思量,这些人都有亲人死在官军手上,这般苟活,目的就是要报仇。 既然不能走明路为自己伸冤,那就只能走这条路。 桑典小心翼翼向火堆里填柴禾,火不能烧的太大,免得引起那些人注意。 王晏望着谢玉琰,她的眉眼在火光映照下格外的柔和。 谢玉琰道:“即便你不说,我也会提议分头行事……”因为这是最后离开的机会。 王晏有所预料。 谢玉琰道:“除了王大人说的那些,我们还要做点别的准备。” 她抬起眼睛,目光清澈而平静。 “大人身上有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离开大名府之后,总要拿给旁人去看。” 王晏伸手解下腰间的鱼符递给谢玉琰:“将这个拿给洺州通判,此人是官家一手拔擢的,不与刘知府那些人亲近,也不向我们靠拢,一心一意为官家做事,他见到天使鱼符,无论如何也会护住你们。” 因为他们是人证。 “还有吗?”谢玉琰将鱼符放好接着道。 王晏又拿出一枚印章:“这是我的私印。邢州城东有位致仕的孙老大人,虽然仅仅是十七阶文官致仕,却在邢州很有名声。若是洺州那边有什么闪失,你可以前去投靠他,他也能保你平安。就算这案子无法直达圣听,他会设法将你送出北方。” 谢玉琰将印章放入随身的荷包中,依旧看着王晏。 王晏又抽出一柄匕首:“给你防身用。”谢玉琰几乎来者不拒。 “邢州城东有王家庄子,可用那印章让人准备银钱。” 谢玉琰点点头。 两个人在火堆前对视,不知是不是柴禾不停地爆开火,彼此的眼睛仿佛都比寻常时候要更加明亮。 此时此刻,明明一切都是冰冷的,却在这一刻,似是感觉到了一抹暖意,不过……火堆却立即要灭掉,接下来面临的是格外凶险的局面。 王晏忽然想要说些什么,问一些他想要问,却一直没说出口的话。 可是当他的事先再次落在他身上,他又不想说了。 就这样让她离开,也很好。 他虽然有安排,即便被围困,也有一搏之力,但却不能保证顺顺利利脱身。 王晏没说话,谢玉琰道:“我还想要一些东西。” “大人身上还有没有值钱的物什?” 让王晏随身携带银钱是不可能的,但可能会有玉佩和金银等物。 王晏微微顿了顿,抬起眼睛,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方才那一瞬间,他以为她会说些别的…… 王晏叫来桑典:“将你们带着的金银都交给谢大娘子,我们留在这里,带着那些也是无用。” 桑典微微一愣,所以……郎君人要留在这里,钱财还要奉给谢大娘子,这样一想,是不是……太惨了些。 金银放在一只包袱里,谢玉琰系在身上,然后她看向王晏头顶:“那玉簪和小冠也给我吧!” 王晏用布带系住头发,然后将摘下的头冠和发簪递给谢玉琰,一并递过来的还有他随身带着的玉佩。 那是一块几乎没有杂质的羊脂玉,仙鹤立在朵、云烟之中,寓意吉祥平安。 他字“鹤春”,而这种与名讳相关的玉佩,通常都是从小带到大的。 很是不一般。 谢玉琰将那玉佩绑在腰间,玉簪和发冠也包裹好,与金银等物放在一起。 “我去与陈窑村的人说,”谢玉琰道,“两刻之内就能动身。” 说完话,谢玉琰起身走入黑暗中。 蹲在一旁的桑典不禁叹息出声,他咋觉得郎君那般可怜呢?不但要留下来,而且被扒了个精光。 “都安排好了?” 王晏淡淡的声音传来,桑典只好起身:“我再去知会一声。”郎君眼见被人抛弃,心中定有邪火,桑典可不想这火气烧到他身上。 …… 谢玉琰与陈窑村的人说好今晚的安排。 “只要能走得动的,”谢玉琰道,“路上不会有片刻耽搁,也不会停下来等人。这也是用性命换来的逃脱机会,不能因为某个人功亏一篑。” 郑氏看向众人,她们正要摇头。 谢玉琰道:“能走的必须走,你们都是证据,活下来的人越多,越有用处。话说到这里,你们商议吧,两刻之后就动身。” 220.第219章 分开 第219章 分开 陈窑村的村民自然不想分开,众人坐在一起,半晌没有说话。 可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走还是留,得有人活下来,为整个村子和韩同那些人作证。 陈阿嬷道:“不要犹豫了,快点选人吧,跟着谢大娘子出去的人,也不要以为占了便宜,这一路上没有了王天使的护卫,万一在山下遇到刘知府的人,岂非更加凶险?” “谢大娘子的意思,老婆子听得明白,大家聚在一处,刘知府那些人才欢喜哩,他们只要攻上山,就将咱们都抓了,谁还能将他们做的事说出去?” “我们分开走,只要有人能逃脱,那些人的日子就别想舒坦了。” 陈阿嬷一番话说动了众人。 郑氏点头道:“阿嬷说的对,我们是应该分开。” 又沉默片刻,村民们终于纷纷点头赞成。虽然想通了这个道理,却也面临分离。年轻体力好些的妇人要丢下爷娘和孩子。 那三个半大小子,也能跟着走,可他们也得与阿婆分离。 大家与亲人告别,这样一走可能就再也不能相见,不少人都掉了眼泪。 等到谢玉琰走过来的时候,十几个人已经站在一旁等候。 谢玉琰看了一眼陈平,陈平到底还是年纪小,承受不了波折,选择留在山上,郑氏却要与她一同走。 谢玉琰不由地想起了杨钦。 “大娘子,”陈平将身上的布包递给谢玉琰,“这里面有我与钦哥儿一同抄写的经义,您能不能……带给他?” 谢玉琰点头,将布包背在了身上,如果能走出去,她会交给杨钦。 临走的时候陈平还向郑氏和谢玉琰挥了挥手,那小小的身影看起来格外单薄。 王晏就要跟着一同离开,思量片刻又走过来:“我们往北边去,大约半个时辰后遇到设伏的官兵。与官兵交手之后,那观察使郑明定会将人马调动过去,那时候四周守卫最薄弱,你们刚好趁机下山。” 谢玉琰点头。 王晏接着道:“桑典会护着你们到山脚。” “一切小心。” 说完这话,他转身快步离开。 谢玉琰看着王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不知为何,脑海中有幕相似的情景一闪而过。 “大娘子,我们走吧。”桑典在前面带路,趁着天黑,他们先躲在一处山坡下,等到官兵从这里离开,他们再一路往西行。 众人刚刚藏匿好,就听到周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声音渐渐远去。桑典试探着前去探看情形,发现周围确实没了人,这才护着谢玉琰等人走出来。 远处隐约能听到兵器交接的声音,偶尔传来一声惨叫。 众人望着北边,陈窑村的半大小子们,都攥紧了拳头。 “走。”谢玉琰当机立断。 眼见天就要亮了,在此之前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就是为何要选脚程快的人一同走,如果带着老老小小,即便王晏暂时引开官兵,他们也没法脱身。 这一路走得很顺利,所有人一言不发地前行,他们心中都清楚,他们的处境越好,王晏等人面临的情势就越危急。 天亮之前,一行人已经到了山脚下,桑典指出离开的路:“大娘子穿过那片林子,天亮之前就又能进山了,你们现在人少,靠着山中木叶遮掩,应该不会被发现行踪。” 说到这里他躬身行礼道:“我不放心郎君,这就回去寻他们了。” 若不是王晏下了决定,桑典绝不会在这时候离开自家郎君。谢玉琰道:“路上小心。” 他们下山的时候,留意到还有官兵陆续往山中赶,如果不是怕谢玉琰等人被发现,桑典一定会暗中偷袭。 上去的人少些,郎君也能少些危险。这次桑典回去,就不用担心这些,沿途定能杀不少落单的兵卒。 “走。”谢玉琰带着村民在林中穿梭,果然在天亮之前再次入山。 这次他们要一直往洺州去。 一直到了晌午,大家才停下来歇息。 喝着水囊里的水,吃着饼子,谁也没说话,不敢去想留下的那些人如何了。不过……大致也清楚,即便王晏安排的再好,也不可能没有损伤。 郑氏拍了拍身边的半大小子:“多吃些,天黑之前我们都不会停了。” 郑氏也丢下了陈平,离开的时候她不敢去看平哥儿的模样,却又怕以后见不到,于是紧紧地盯了两眼。 只要一家人在一处,他们其实什么苦都吃得,可那些人却还是让他们骨肉分离。 当今官家有仁君的名声,百姓却依旧过着这般日子。有时候郑氏真的想不通,那些人竟如此贪婪,不给小民留条活路,这也是为何她们想要将刘知府那些人的作为大白于天下。 天黑的时候,他们走得足够远,终于能歇歇脚。 出去巡视的半大小子们也带回好消息:“周围没人。” 郑明那些人看到了王晏,自然就清楚,王晏是整件事的关键。不将王晏拿下,大名府的危局就无解。 郑氏道:“不知道王天使怎么样了。他们能不能逃得出来?” “不能,”谢玉琰道,“四周都有兵马,不借用外力很难找到出路,除非撑到援军到。” 郑氏不禁垂下头:“都怪我,如果我没让大家离开村子,就不会有这样的事。”王天使和谢大娘子拿到证据就能顺利离开大名府,哪里会被堵在山上? 谢玉琰看向郑氏:“还能有法子弥补。”她不会劝慰郑氏,郑氏确实没有想周全,但错误兴许还能挽回。 郑氏仿佛获得一线希望,紧紧地盯着谢玉琰。 “将证据送出大名府算是一个。”郑氏等人就是最好的人证。 郑氏不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知晓这一点,所以才会跟着下山,不然怎么会与平哥儿分开?方才她还以为谢大娘子还有别的好法子。 谢玉琰道:“我的意思是,你带着人将证据送去洺州。” 郑氏先是一怔,转念仿佛想到了些什么:“大娘子……你不去洺州了?” 谢玉琰点头:“我将你们带到这里,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 “你要……”郑氏倒吸一口凉气,“你要回去?” 不等谢玉琰回应,郑氏立即拉住谢玉琰的手:“不行,你不能去,太危险了,那些人手里有你的画像,正四处寻你。” 谢玉琰摇头:“我自然不会一人回去,除非……我能找到人手帮忙。” 哪里还有人手?能调动的人,王天使自然都想到了,谢大娘子若是回大名府找杨家人,就会被守在那里的人拿下。 再说,杨家人也走不出大名府。 哪有一条路能走得通?至少郑氏想不到。 221.第220章 救兵 第220章 救兵 郑氏看着谢玉琰将鱼符和王晏的私印交到她手中。 那两个东西就像是烙铁一样,灼得她掌心生疼,她下意识地要还回去。 这是王天使交给谢大娘子的保命之物,现在却都给了她们,郑氏登时悲从心来,可她顾不上掉眼泪,只是再次拉住谢玉琰的手。 谢玉琰看着郑氏,她知晓郑氏在想些什么,她开口淡淡地道:“早些到洺州找到人,就能早些派来援军。” 郑氏眼睛发红。 谢玉琰接着道:“到了洺州也要仔细些,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郑氏抿住了嘴。 谢玉琰道:“兴许你们走了之后,我就会南下,不再理会大名府的事,有王天使和你们引开人,我反倒最容易脱身。” 郑氏不相信。 虽然谢大娘子做事一向手段狠厉,可是仔细想想谢大娘子对他们一向极好,就算猜到刘知府那些人可能来抓陈窑村的村民,她还是跟着赶来山中。 真的一心想要脱身,何必来到这里? “不要再耽搁功夫,”谢玉琰道,“也不要去想别的,做好你们该做的事。” 郑氏的手还是松开了,然后她看着谢玉琰毫不犹豫地转身,很快谢玉琰的身影就消失在她视线中。 “嫂子,”郑氏身边的妇人道,“我们该怎么办?” 郑氏擦一把脸上的泪水,将鱼符和印章仔细放好,看向众人:“快点走……去洺州。”就像谢大娘子说的那样,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去做能做的事。 谢玉琰一路往回走。 她要在天亮之前赶到冠县。她与郑氏说的那些话也是真的,她没有把握能找到帮手。 她不能回去找杨家人。 王铮找来的三个商贾就算可以帮忙,却离这里太远,她若是千里迢迢去搬援军,那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准备趁机脱身。 来寻陈窑村村民的路上,这些她都已经想过了。 唯有一个机会,就在冠县。 谢玉琰沿着官路前行,以便在黑夜里辨别方向。陈荣说,草市在冠县北城外,谢玉琰看过冠县的舆图,又与王晏来过一次,靠着这些印象,一路往冠县而去。 冠县草市天不亮就开始有人陆陆续续摆摊,她要找的东西,就在草市上。 …… 郑龙和王虎兄弟两个天刚亮就到了城外的草市。 他们的摊子从来都是摆在草市最边上,东西放在瓦罐里,也不似那些小贩般叫卖,有人来问便随意回答一句。 常来草市的人,都会觉得这二人奇怪,幸好两兄弟模样生得和善,郑龙长了一张笑脸,没开口说话之前,眼睛先弯成月牙,看起来就好脾气。 王虎则顶着一个光头,站在那里很少与人说话,实在被问的多了,就摸着头憨笑。一看就是从哪个寺中出来的人。大梁有许多没有度牒的“和尚”,许多都是贫苦人,为了躲避赋役不得不做假和尚,若是朝廷查得紧,他们就得从寺中出来,顶着一颗光头四处行走。这种事多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 “您们这样卖东西可不行。” “来这里好几个月了,就做成几笔买卖。” “岂不是要饿死?” 郑龙道:“这是师父交给我们卖的,您要不要看看?师父说这东西只卖有缘人。” 听得这话,村民向二人面前的罐子里看了一眼,里面装着黑漆漆的东西。 “这叫啥?” 有人问,郑龙立即回:“黑火油。” “做啥用的?” “灯油,能烧许久哩。” “比麻油和胡油好吗?” 王虎摇头:“比不上,烧起来烟大。” 实话一说,谁还会买?就算卖的便宜些,也架不住熏眼睛。只有常年在山中、野外的人才会用这种。 因为这油烧起来不容易熄灭,做火把最好。 两兄弟卖出去几次,都是卖的逃民,当然附近村中人不知晓这些。 等村民们走了,郑龙就向四周看去,没有找到能买他们货物的人。 兄弟两个知晓该将东西卖给谁,他们也曾是逃民,要找的也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对朝廷失望,藏匿在山中,艰难求活。 他们接近这些人,借着卖黑火油,将他们拉拢过来,告诉他们如今世道黑暗,唯有信奉他们摩尼教才能迎来清静和光明。 他们的摩尼教就是这样壮大起来的,等他们有足够的人手,假以时日定能对抗朝廷。 郑龙正准备叫上王虎收摊离开,免得一会儿有巡卒前来盘查。 不过……郑龙刚张开嘴,目光就扫到了一个人。 不远处有一个女子,正在草市上四处张望,她面容清丽,穿得也很光鲜,不过仔细看去身上的衣裙沾满了泥土,露出的鞋也满是脏污。 这一点格外奇怪。 “大哥,你……”王虎刚开口,就被郑龙示意噤声,他向前走几步,靠得那女子近一些,也好能听到她与村民在说些什么。 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村中有没有猎户?或是擅长拳勇之人?” “我家老爷……要运送货物去洺州,家中护卫病倒了几个,现在缺少人手……我们给银钱……每人一日三百文……” 村民们摇头:“周围这两个村子人太少了,你不如去城里问一问,那边有牙行,八成能雇到人手。” 听到要入城,那少女向城门口看了看,不过紧接着目光就是一缩,恐怕被人看出蹊跷似的,她忙用袖子擦汗避开村民的视线,然后向村民行礼:“我从未来过此地……主子又着急……您帮我问问,若是有合适的人,就叫来找我……我给您五十文做答谢。” 听说有银钱赚,那村民立即笑起来:“我这就回村……若是有得空的汉子,就将他们带来。” 郑龙走回摊子,王虎一改憨傻的模样,凑过来道:“大哥,怎么了?” 郑龙目光闪烁:“有活来了。”他示意王虎去看那女子。 “那女子有大问题。” 王虎仔细听着。 郑龙将听到的话与王虎说了一遍。 “你看看她腰间挂着的玉佩,岂是寻常物件儿?怎么看起来也不似别人家的丫鬟。” “可能是哪家的小姐……” 郑龙继续道:“她手腕上好似有伤口,像是被利器划开的。” 独自一个人,身上带伤,一脸的惊慌,四处找“拳勇”之人。 能想到什么? 郑龙素来聪明,总会别人一步洞悉真相:“八成是路过这里的时候,遇到了山匪,家中人和财物落在山匪手中,现在想要花些银钱雇人去抢夺回来。” 王虎听着点头,这话说的有道理。他们知晓这山中有“山匪”,就是那群逃民。 “不过,”王虎道,“她为何不进城报官?” 说到这个,郑龙就露出笑容:“她的口音是西北来的……我猜他们带的货物不能见光。” 222.第221章 上套 这样的事郑龙不但见过,还亲手做过。 袭击商旅,抢夺财物,为教中积攒财物,教中有不少妇人就是这样抢来的。 想到这里,郑龙再次向那女子看去。 那女子就像是配合他一般,刚好转过头来。 一张清丽的脸立即映入眼帘,眉眼格外精致,皮肤白皙得看不出瑕疵,嘴唇略有些苍白,但长得却极好,若是染上层胭脂…… 郑龙的目光又落在那露出的一截脖颈上,下意识地吞咽一口,他在上面看到了一点点红印,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郑龙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情景,无不印证着他的猜测,这女子遭遇了强人。 正思量着,远远看到有巡卒向这边走来,郑龙下意识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再抬起头的时候,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郑龙皱起眉头,四处张望,终于瞧见了女子疾步离去的背影。 果然是在躲避兵卒。 郑龙舔了舔嘴唇,就像他说的那样,这是笔好买卖,就算别的事不成,还能抢走那女子不是? “快走。”郑龙低声招呼王虎。 两个人装作若无其事,渐渐离开了草市。郑龙一双眼睛却始终盯在那女子身上,眼看着女子躲避开人群向林子中去。 郑龙和王虎趁着没有人注意,也钻入林中,他们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悄悄地靠近,然后他们就听到那女子一声祈求般的言语。 若是旁人可能听不懂,但郑龙知道那是西夏语,他不知晓真正的意思,但常年四处走动的人,听过西夏和北齐人说话,能分得出来。 这女子是西夏人。 树林中又传来女子的呜呜咽咽的哭声。 郑龙和王虎互相看看,静谧了片刻,郑龙似是拿定了主意,顺着声音快步走过去。 显然没有料到突然会有人出现,林中的女子听到动静想要逃走,慌乱中脚下一软,立即摔在了地上。 “你们是谁?” “要做什么?” 女子胡乱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朝着郑龙和王虎比划。 郑龙只觉得好笑,却装作关切的模样:“我们兄弟从这里经过,听到了哭声,敢问这位娘子遇到了什么事?” “要不要我们帮忙报官?刚才还有一队巡卒从这里经过。” 那女子果然着急起来,连声道:“不用,不用……我就是……迷了路。” 郑龙道:“娘子是哪里的人?我们可以帮忙引路。” 女子抿住嘴唇半晌说不出话。 王虎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呼一声:“有血……血……” 女子立即看向自己的裙摆,然后竭力遮掩。 “不行,我们得报官。” 眼看着郑龙和王虎两人要转身离开,女子脸色登时变得难看,她立即开口:“我……我家中商队遇到了山匪……还请二位不要报官,这事传出去……我们损失财物不算……我的名节也要受损,让人知晓此事……我就没脸活在世上。” 郑龙知晓这不过是女子的借口,但他们也不是真的要报官,就假装相信,想要套出女子的实话。 “那要怎么办?你家在哪里?要不要我们去送信?” 郑龙说着话,感觉到女子的视线落在他和王虎身上,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片刻之后,女子又开口:“我其实来这里是想雇人跟我去找回货物。” 说着,她垂下眼睛,泪水沾在了长长的睫毛上,看起来格外的可怜。 “我……爹爹也落在他们手中,”女子哽咽着,“那些人不似悍匪,就像是一群饥民,怎奈人数太多,有二十来人,一哄而上……要不是爹爹竭力阻拦,我也无法逃脱。” “若是能找到十多人与我一同上山,定能将那些人都制住。” 女子说着抬起眼睛,她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我有财物答谢,每人……三百文……两位若是帮我寻人……这块金子也给你们。” 王虎眼睛发亮几乎就要上前去拿金子,却被郑龙挡在面前,郑龙低声道:“你们在哪里遇到了山匪?” 女子道:“就在大名府西边,离魏县不远的那条官路上,我们开始逃脱了,没想到他们一直跟到了冠县,拿了我们的货物之后,他们就往冠县的山中去了。” 郑龙将黑火油卖给过那些人,自然知晓那些人落脚在何处。女子说的刚好能对得上,看来这些都是真的。 郑龙道:“我是能找到人,可是谁也不愿意对付山匪。” 女子听得这话,明显一喜:“我们多给银钱。那货物……很是要紧,我们……我们可以……” 女子说着在随着背的布包中寻找。 郑龙看到了一支玉簪。 那是和田玉雕成的,一打眼就知晓是好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金锭和金瓜子,这些东西晃得王虎眼睛发花。这只是女子随身带的东西,可想而知她丢的货物有多值钱。 他们来到大名府之后,还没做成什么事,如果能拿这些财货回到教中,在教中就能有一席之地。 王虎几乎维持不住那憨厚的神情,郑龙也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仔细去看女子丢在地上的物什。 女子咬了咬嘴唇:“只要能拿回财物,我将这些都给你们……还……再从货物中拿出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有了这些银钱,你们可以买不少田亩,不用再这般辛苦……” 郑龙心中说不出的欢喜,随随便便就能从货物中拿出五十两银子,果然那货物尤其贵重。本来想掳走女子快活快活, 但是,这女子就算再漂亮,也比不过那些财物。他们还是先不要下手,让这女子带他们去找那些货物。 拿到货物之后,再享用这美色不迟。 郑龙道:“你还能找到他们?” 女子忙点头:“能。” 郑龙故意停顿片刻:“我能找到十几个人。” 女子登时眼睛一亮:“事不宜迟,你将他们叫来,我们立即就动身,今日天黑之前定能拿下那些人。” 郑龙盯着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低声道:“我……姓姜,平日里爹娘叫我三娘。” “姜三娘子,”郑龙指了指她腰间的玉佩,“我们去唤人,你是不是给我们些定钱,依我看,这玉佩正好合适。” 223.第222章 出手 第222章 出手 郑龙看过所有物件儿,只觉得女子腰间的玉佩应该最为值钱。 虽说这些都会是他们的,但得到的财物都要交给教中。现在趁着没人知晓,他倒是可以悄悄藏起来一些。 女子面露迟疑,显然是在思量。 谢玉琰不想将玉佩拿出去,毕竟是王晏从小到大的贴身之物。就算在这样的时候,这些物什不用太在意,但…… 给的太容易了,也会让人起疑。 她之所以来冠县草市寻到这二人,都是因为在陈荣手中发现了黑火油。 黑火油在这时候,尚未在大梁传开,而是被摩尼教拿在手中当做教中圣物。黑火油如同黑暗,将它点燃之后就能带来光明,且这光明足够持久,与摩尼教追求光明的教义相合。 摩尼教很长一段时间,都以卖黑火油为借口,收揽流民和逃民,将他们吸纳入教。 在前世,大梁战乱时,摩尼教也揭竿而起,占了江南数州之地,不仅杀官兵,也四处抢掠百姓,兵马聚到数万人之多,真正成为了大梁的祸患。 鉴于此,身居高位的谢玉琰,自然对摩尼教有些了解。 只不过她不能确定卖黑火油的是否真的为摩尼教教众,他们又有多少人能为她所用。所以她在集市上故意露出马脚,引得二人注意。 如果他们心怀歹意,自然会跟着她来到林中。 谢玉琰不动声色地又将金锭子往前推了推,这样一动,金锭子上的字刚好吸引了郑龙的注意。 郑龙眯起眼睛定睛看去。 金锭子上刻了铭文,是九迭篆字。 仿佛发现他在盯着瞧,面前的少女手臂登时一动,郑龙先一步将那金锭捞在手中。 “你……”谢玉琰看向郑龙,露出急切的神情,“你不是要玉佩吗?为何拿金锭。” 她下意识就要起身抢夺:“等将我的家人和财物拿回来,我再给你金锭做答谢。” 郑龙抬眼看过去,这女子这般急切,证明他选对了物什,堂主就说过,有些东西不能光看表面,这女子的身份可疑,说不得从金锭上的铭文上能看出端倪。 不再耽搁,郑龙将金锭递给王虎:“你先将这个拿回去给文先生,问问先生这笔买卖能不能做?” 王虎知晓大哥的意思,接过金锭二话不说立即动身,他们的落脚之处还在五里外的庄子上。文先生买了几百亩地,为他们做遮掩。 朝廷问起来,只说他们是家中的下人,他们就是靠着这个躲过了朝廷几次盘查。 等王虎走远了,郑龙盯着谢玉琰又打量一番才道:“三娘子也跟着我走吧,若是我家先生答应了,就能带人陪着你去山中。” 王虎不过就是先去报信,他自然还要将姜三娘带回去。 反正人在他们手中,他们也不怕出什么岔子。 谢玉琰看向北边:“我们赶到那里还要半日,若是迟了就怕我父兄支撑不住,到时候可能有性命之忧,财物也会被他们分干净。” 郑龙笑道:“对付山匪不是小事,三娘子总得让我们做些准备。” 谢玉琰皱眉想了片刻,这才重新将东西收起来,跟着郑龙往前走。 郑龙再次扬起嘴唇,这女子也是胆子大,居然敢与陌生男子离开,若非走投无路,怎会做这样的决定? 这样想着,郑龙愈发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即将女子拖入林中,不过想想她身上玉佩和那带铭文的金锭,只好暂且忍耐,免得坏了教中大事。 …… 王虎在林中跑动,寻常人都没有他腿脚快,所以他经常为教中传递消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虎就回到了庄子。 “先生在哪里?我要见先生。” 进去之后,王虎就大声喊叫,惊动了书房里的文先生。 文先生迎出门,看到气喘吁吁的王虎,不禁皱起眉头:“出了什么事?”朝廷到处抓捕摩尼教人,他们的日子也过得战战兢兢。 “文先生,”王虎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递过去,“俺大哥说了,咱们有大买卖咧。” 文先生狐疑地将金子接在手中。 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居然能拿到这东西? 正思量着,金锭在文先生手中转了一圈,他本意是辨别金子真假,没想到却看到了金锭上的铭文。 文先生的脸色登时一变。 摩尼教为了四处传教义,去过西夏、北齐,甚至还到过回鹘和黑汗、吐蕃,文先生就去过西夏,认得西字。 这上面的铭文,如果他没看错,应该是“首领”二字。 这是西夏的“首领”印。 两年前文先生有幸见过一次“首领”印,现在回想起来与这金锭上的极为相似。 当然到底是否一模一样,不将印放在一起比对,也无从辨别。 王虎听到文先生说“首领”印,憨憨地道:“莫不是被困的是西夏国主?不然怎么会有首领印?” 文先生白了王虎一眼:“有这东西的就是首领了?这金锭上的印,只是照刻的,带着这金锭的人,无非就是为西夏皇族做事罢了。” “这群人私底下从大梁私运东西返回西夏,不想在这里跌了跟头。” “西夏这几年也不太平,幼主登基,政局不稳,尤其是那位太后把持朝政之后,四处搜罗金银财帛。” “要说货物是他们的,也不足为奇。” 王虎听得眼睛发亮:“那定然有不少好东西,不能便宜了那些逃民。” 文先生脑子不停地转动:“抢那些财帛有什么用处?若是能因此攀上西夏皇族,林教主必定会奖赏我们。” 王虎脸上露出笑容:“那还不容易,我们一同上山,将那些逃民砍了就是。” 文先生摇头:“早知道,就先一步将那些逃民纳入教中,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现在他们见了钱财,红了眼睛,见到我们只会拼命,我们人数毕竟少于他们,需要多做些准备。” 王虎摸了摸头,想不明白先生的话,只能听从安排。 文先生道:“去将所有黑火油拿过来,我们这次可能要用到。” 黑火油一共还有几十罐,实在不行就来个火攻,烧死那些人。 224.第223章 攻打 郑龙带着谢玉琰到庄子上时,文先生已经聚好了人。 二十多人手拿棍棒,每个人还背着一罐黑火油。 郑龙上前与文先生说了几句话,院子里的人都向谢玉琰看来。 谢玉琰目光中带着几分害怕,不过更多的是欣喜。 文先生向谢玉琰走去,与郑龙不同,文先生显然城府更深些,他突然用西夏语问话:“你们运送的是何物?” 那女子紧张之下,脱口而出:“太后生辰……” 熟练的西夏语回荡在文先生耳边。 虽然女子及时住嘴,却已经晚了,这半句话无疑暴露了她的身份。 谢玉琰瞪大眼睛,脸上满是惊诧的神情,她再次用西夏语道:“你为何会大夏语?你也是大夏人?” 文先生能确定这女子来自西夏,只有西夏人会自称大夏。 文先生摇摇头,女子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情。 “不过,”文先生道,“我曾在西夏住过一阵子,我们的……主子很是喜欢西夏,还曾向你们的大成寺送过《大藏经》。” 文先生有意露出手腕上的佛珠。 谢玉琰立即低头念了一句佛语。 文先生点头露出一抹笑容:“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我们为梁太后运送财帛,路过大名府,才知晓……大名府出了事,从前那条商路不能走了。” “我们因此不得不往相州去,准备经由庆州回到大夏。” 这事文先生知晓:“也是你们运气不好,大名府来了一个贺巡检,抓了不少人,这些日子又开始不太平,官路上总有兵马经过。”内情如何,文先生不知晓,他们能看到的就是这些。 文先生道:“所以你们才遇到了那些逃民。”往相州去,可不就要经过逃民的地方。 “可是又怎么去了冠县?” 谢玉琰道:“想要甩脱那些人,不得已才边躲边跑,路上遇到了巡卒,我们被前后夹击,只能胡乱往林中走,于是就到了冠县。” 文先生再三询问,总算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开口道:“你能见到大夏太后?” 谢玉琰点头。 “若是我们帮你抢回了财货,”文先生道,“你要带我们去大夏,最好能见太后一面。” 谢玉琰听得这话,怔愣半晌才道:“带你们去大夏没问题,只是见……太后……我不能保证,我们也只是为罔大人做事……” 恐怕这些人听了不肯帮忙,谢玉琰接着道:“罔大人在太后面前能说上话,你们到了大夏,再与罔大人慢慢商议。” “大人知晓几位帮忙保下了财物,光凭这个,也会引荐。” 文先生点点头,若是这女子一口答应下来,反而会让他生疑。那位罔大人他听说过,是西夏太后身边的重臣。 谢玉琰道:“若是先生肯与我前去,现在就得动身,我们怎么也要在天黑之前赶到。” 文先生不再有二话,让谢玉琰在前带路,众人依旧不能走官路,而是在林中穿梭,最后再入山。 谢玉琰本就才走过一遍,现在折返几乎不用停下来辨别方向。 众人在天黑之前到了山下。 眼看着即将入山,文先生吩咐郑龙、王虎带人去打探情形。 两刻之后,两个人匆匆回来。 “天黑了,看不清楚,但山中有人。” 谢玉琰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山中还有人……也就是说那些逃民应该没走……我们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照谢玉琰说的,她阿爹护送财货,正在与逃民抵抗,逃民得手了应该会拿着财货离开这里,但山上还有人活动的迹象,只能是逃民还没得手。 “走,上山。”文先生一声令下,众人开始爬山。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王虎发现了一具尸身,他将尸身从石头后拖出来,借着月光去看。 “是那些逃民。” 谢玉琰走上前,去看那张脸。 面黄肌瘦的汉子,的确是逃民。 “这里还有具尸身。” 谢玉琰快步走过去看,又是一个逃民。 这些人跟着陈荣而来,终究还是搭上了性命。 “你们手里有利器?”文先生检查尸身,发现了两具尸身上的伤口切割平整,显然是利器所致。 谢玉琰刚要说话,王虎忽然道:“那边山上有火光,他们在那里。” 王虎说完,就要向着那火光靠过去,却被文先生一把拉住:“急什么?” 郑龙道:“还要确定一下,是不是那些逃民。” “一定是,”谢玉琰道,“我们的人只能四处躲避,怎么敢在夜里生火?” 似是要印证谢玉琰的话,对面山腰上有更多的火光亮起,而且正在快速地移动着。 那是火把。 “恐怕你阿爹支撑不住了。”文先生道,“或是已经被他们得手。” 光是看那火光,就知晓对面人数不少,文先生现在有些疑惑,那些真的只是逃民?会不会真的还有山匪? 毕竟逃民投奔山匪也是寻常事。 如果没有大夏的事,或许文先生就放弃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到了这里,就不可能半途离开,再说他们手里还有黑火油。 文先生指向火把多的东边:“你们到那里去,不要直接与他们交手,先将黑火油丢过去让他们尝尝鲜。” 郑龙和王虎等人都笑起来,他们对手中的黑火油格外有信心,这可是他们的圣物,摩尼会保佑他们。 谢玉琰看着摩尼教众向前而去,他们丢完黑火油,就会与那些人交手,到时候他们就会发现,面前的人不是什么逃民,而是朝廷的兵卒。 到时候这些摩尼教人会如何对付她? 刚想到这里,谢玉琰手臂上一紧,摩尼教那女教徒伸手将她拉住。 文先生淡淡地道:“一会儿我们一同过去。” 谢玉琰应声,身边的文先生该是感觉到了哪里不对,所以才让人看管她,免得她中途逃脱。 她没想逃。 即便事情败露,她也不准备走,因为……这样的时候本就很难走脱,她走了,摩尼教的人也会离开,谁又帮她压制那些兵卒? 好不容易走这么一趟,不能只骗得摩尼教放一把火。 只有闹得动静更大,王晏和剩下的陈窑村村民才能趁机脱身。 225.第224章 营救 王晏带着众人退到一处山坳里。 能走的村民都陆陆续续靠过来,走不动的由桑典等人一路背行,就连王晏怀中也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童。 确定后面没有人了,众人才喘一口气歇片刻,然后开始数人。 又少了四人。 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已经没了六个村民、两个护卫。 大家已经顾不得伤悲,因为照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去那边团聚,此时此刻他们心里更多的是懊悔和愧疚。 如果不是他们拖累,王天使定然已经脱身了。 年纪最大的陈阿嬷想要再劝说王晏离开,最终没有开口,因为他们已经劝了太多次,王天使都不肯答应。 她也能看得出来,王天使错过了离开的最好时机。王天使带着的护卫和兵卒为了保护他们损伤了不少,很多人已经没法再战。 许多村民与陈阿嬷一样,心里有一个念头,实在不行,他们就为王天使去挡刀,反正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天使被抓。 陈荣不住地喘着粗气,喝了点水囊里的水后,才算缓过来一些。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眼睛里依旧有抹惊恐的情绪没有褪去,然后他怔怔地看向王晏。 他以为王天使就是个文臣,没想到在与武将争斗时这般厉害。 太阳落山之前,王天使将一队兵卒引到山腹之中,然后出手杀戮。 四、五十多个兵卒全都被诛杀殆尽。 那杀人的手段和狠厉,是陈荣从来没有见过的。 一眨眼的功夫,四处是腥臭的鲜血,就连他的视线都被染红了。王天使身上的衣袍更是没有干净的地方,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文官变成了尊杀神。 那些人显然也没想到王天使那般厉害,这才中了陷阱,他们甚至只差一点点就能杀了那带兵的观察使。 说到底还是被村民拖累了。 如果没有陈窑村的人,王天使不会束手束脚,就算不能反杀,至少可以趁乱脱身。 “郎君,你受伤了?” 桑典看到王晏肩膀上的伤口,惊诧地喊出声。 “没事,”王晏淡淡地道,“撕下布条包裹一下。” 方才太过混乱,桑典没能护住主子,那道长长的伤口,从肩膀一直绵延到腋下,若是力道太深一些,郎君这条臂膀就保不住了。 “都是为了救我,大人不应该管我的,还不如让他们杀死我……” 陈平声音哽咽。王天使要不是为了将他拉过来,也就不会被砍中。 王晏伸手擦掉陈平脸上的泪水:“没有人会死,我们都会好好的。”他也只能说这么一句话来安慰。 从小长到大,他很少受到周围人的安抚,自然也就不懂如何与小孩子相处,这方面谢玉琰比他做的好。 她到杨家之后,杨钦眼睛里渐渐有了光亮。 桑典仔仔细细将王晏伤口处理妥当,这才仔细去看四周的情形。 “他们今晚布置的兵马比昨晚更多。” 昨晚他们主动出击,还略有优势。如今被摸透了行踪,那观察使自然让兵卒全力压上来。 今天不会有援军,还是只能靠他们自己。谢大娘子现在都不一定走到洺州,就算赶到了,洺州兵马至少明日才能到这里。 再就是贺大人……郎君做过安排,贺大人不能出现在大名府,否则刘知府会利用贺家走私货,让他们查出的结果被质疑。 再说贺大人的去向也是郎君一早就安排好的,陈窑村的事无法预知,谁也料不到会落得这般险境,贺大人照约定行事,都不知晓大名府出了岔子,自然更不可能回来相救。 “歇一歇,”王晏道,“熬过今夜就会有转机。” 这是安抚众人,也是给大家一个希望。 陈窑村的人纷纷应声。 “一会儿歇好了,就去搬石块,在面前土方后做壕沟,”王晏吩咐,“今晚我们不走了。” 走不了只能据守。他们的人数太少,陈窑村的老幼已经走不动了,若是强行逃离,力竭时就会被追上。到时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只会任由那些兵卒砍杀。 简陋的壕沟刚刚做好,第一拨追兵已经赶了上来。 陈窑村老少躲在壕沟中,听着外面厮杀的声音,陈平睁着大大的眼睛,窝在陈阿嬷怀里却什么都看不到。 等到外面没了动静,他们迫不及待地出去看情形。 经过了一天,陈窑村的村民已经能很好地配合王晏等人,他们钻出来,一些人去捡石块,一些人帮忙处理伤口。 不过,即便他们竭尽全力地应对,在第二轮的时候就有了死伤。 箭矢射中了一个护卫,陈窑村的人想要前去营救,被追过来的箭矢射中了胸口。 大家沉默片刻,就又开始各自行事,他们心里都清楚,这般下去支撑不了多久,但他们得做些什么。 当第三轮的进攻来临之时。 “轰”地一声响动,如同天边突然响起记惊雷,紧接着黑暗中燃起一簇火苗。 众人还没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轰”“轰”“轰”再次从山脚下传来几声响动。 静谧片刻之后,火苗乘风而起,很快将山下化成一片火海。攻击这里的兵卒纷纷转过头去张望。 光亮之处,传来哀嚎和惨叫。 在观察使指挥下,合围过来的军队立即乱起来。 王晏看准时机,立即吩咐人投掷石块,一波过后,桑典等人扑上前缠斗,手起刀落,收割十几颗人头,剩下的兵卒立即逃窜。 桑典啐了一口,这群兵卒其实怂得很,仗着人多才敢上来,他一个能打四五个没问题,多了也能应付,但兵卒手中都有利器,难免会有损伤,他们的人都是被围攻而死的。 看着逃走的几人,桑典皱起眉头,要不是被消耗的太厉害,他就将那些人都按死在这里。 当他直起身,想看看周围的情形时,登时愣在那里。 火越来越大不说,下面好像已经乱成一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援军来了? 桑典想着看向自家郎君。 “是她,她回来了。”去掉几个最不可能的,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226.第225章 礼物 王晏望着那烧起来的大火,他让谢玉琰走的时候,没想让她再回来。 他心里清楚,这样安排,他也有私心,不止是为了陈窑村的村民,也是想要谢玉琰能顺利脱身。 当她要走了他的玉佩和财帛的时候,他其实心中隐隐有些思量,他可能又要被骗一次。 可是她回来了。 在他们最危险的时候,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搅乱了局面。 除了谢玉琰不会有旁人,短短一日的功夫,去而复返,就只能是她。 旁边的桑典不禁道:“不……不太可能啊……看起来应该有很多人……”爆开的声音连续响起,火光不止出现在一个地方,那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 若是谢大娘子,她去哪里寻来的帮手? 王晏道:“告诉村民们准备好,我们要立即离开这里,到山下与她会合。” 她在山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可见冒着多大的危险。 不知道她是聪明还是傻。 他得早点找到她。 …… 谢玉琰看着眼前化为一片火海,好几个周身被大火吞噬的人,惨叫着从火堆里扑出来,他们胡乱奔走,碰到木叶,又烧起新的火势。 文先生捋着胡须,满意地点头,他侧头去看身边的姜三娘,却没有从姜三娘脸上看到惊诧的神情,反而异常的平静。 姜三娘好似变得和之前不同起来。 文先生心一沉,隐约觉得哪里不妥。 “你就一点不觉得奇怪?”文先生道,“你可知晓我们用的是什么?” 谢玉琰道:“黑火油,比木柴和寻常油脂烧得更久,你们将它放在瓦罐中,又在瓦罐外包裹上浸了黑火油的麻绳,用的时候,只需将麻绳点燃,再将瓦罐丢出去,瓦罐落在地上就会炸开,里面的黑火油四处飞溅,溅到哪里,哪里都会被点燃。” 这下轮到文先生惊讶。 谢玉琰接着道:“丢出烧着的瓦罐不容易,需要用到牛筋弦,再借用树枝弹出。” “这里树木多,想找到合适的树枝丢瓦罐并不难。” 郑龙、王虎几个人遮遮掩掩提着瓦罐离开,就是怕她知晓这些,这是摩尼教的秘密。 文先生盯着谢玉琰,面色越来越阴沉:“你到底是谁?” 谢玉琰淡淡地道:“大夏太后的使者。” 文先生发现姜三娘子,神态为之一变,没有了之前的仓皇和恐惧,而是变得格外的肃穆,甚至有些盛气凌人。 月光落下来,能照亮一隅之地,却无法照亮她的面容。 也不知怎么的,文先生本想继续逼问,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口。 “先生,那妇人骗我们。” 王虎的声音传来。 黑暗中,王虎拉扯着一个人走过来。 “那些不是逃民,更不是山匪,而是……官兵。” 王虎一用力,他手里提着的兵卒立即摔在地上,兵卒试图起身逃走,却被王虎一脚踹在脖子上,兵卒整个人登时一抖,不知是死了,还是晕厥了过去。 王虎抽出腰间长刀直奔谢玉琰而去。 谢玉琰却不躲闪,而是淡淡地道:“你们可知,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若是不知,总该知晓得圣王吧?” 王虎的刀尖眼见就要捅入谢玉琰胸口,文先生忽然急切地开口:“住手。” 尖刃已经刺入衣衫,贴着皮肉堪堪停住。 谢玉琰就像没看到王虎一样,抬起眼睛与文先生对视,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却又似将一切都说明白了。 文先生张开嘴,想要问清楚,却还没发出声音,恰好这时候地上的兵卒醒来。 兵卒小声呻吟着在地上翻滚。 谢玉琰向王虎伸出手。 王虎不明就里,却看到她身体侧开,擦过那柄刀刃,莹白的手腕一翻,冲着他握着的刀柄而来。 王虎被文先生喝令不准妄动,一时不知是否该阻拦,迟疑间只觉得手腕一麻,掌心的刀柄已经脱手。 下一刻,谢玉琰攥住长刀,手臂一动,利刃朝着地上的兵卒脖颈斩过去。 鲜血迸溅。 那颗头颅竟然被斩断,骨碌碌滚下山坡。 谢玉琰手背上满是鲜血,她却不在意而是微微仰着头,嘴角却含着一抹笑容,一滴鲜血刚好落在了她的眉心处,将她衬的更为庄严、肃穆,宛如大殿里被铸了金身的……菩萨。 她淡淡地开口:“新佛出世,除去旧魔。” “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 那声音不大,却好像响彻在天地间。 “弥勒佛取代释迦牟尼佛下凡救世。” “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 说到这里,她望着文先生:“摩尼教曾被我弥勒教相助,发愿跟随弥勒教救天地苍生于水火,也曾念我大乘佛法。” “怎么?只因为他们是官兵,就不敢杀了吗?” 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和圣王都是弥勒转世,弥勒教前两年在贝州兵变,第二年被大梁军队围剿,圣王也因此惨遭毒手。 弥勒教就此销声匿迹。 文先生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弥勒教教徒。 文先生道:“你早就知晓我们是摩尼教的人?” 谢玉琰褪去脸上的杀气,重新变得平静,但那幽深的眼眸却让人觉得更加骇人:“我本就知晓你们在这里,否则怎么会前去草市寻找?是怕你们瞻前顾后,误了大事,才没有言明。” “现在好了,我想要的结果,已经成了一半。” “不过有一点我没骗你,山上的东西,的确是送给大夏太后的礼物。” 文先生皱起眉头,他不敢与这女子对视,总觉得这女子身体里住着的杀佛,随时随地都会冲出来。 光看她利落的斩杀人,就已经够让人惊骇。 怪不得都说弥勒教的人都是疯子和杀胚。 “你已经骗了我们一次,现在却轻易就让我们再相信?”文先生道,“莫不是将我们当成了傻子?” 谢玉琰却不回应而是道:“弥勒教会是大夏国教。” 文先生就是一惊。 谢玉琰接着道:“大夏太后已经读我教《大云经》,我们承诺太后,会让她成为第二个慈圣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慈圣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是古今以来唯一一位女皇。 谢玉琰接下来的话,让文先生更为惊诧:“我们扶梁太后坐上了太后之位。”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暗杀了上一任西夏国主? “现在我们要为太后送上一件,格外贵重的礼物,”谢玉琰微微一笑,“你可知是什么吗?” 文先生下意识地摇头。 谢玉琰道:“大梁宰辅王相公之子,至平四年状元,太子中允王晏。” 227.第226章 抓活口 文先生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作为摩尼教中的智囊之一,文先生自然对大梁的时局有几分了解,朝中的股肱之臣不说都知晓,但他不可能不清楚当朝宰辅家的情形。 尤其宰辅出自有名的太原王氏,他的长子王晏更是大梁有名的神童。 现在姜三娘说,要将王晏送给西夏太后。 怎么可能? 若是反过来想,真的让她做成了,还真的是一件格外贵重的礼物。 大梁必然会因此陷入混乱,至少那位王相公会辞去宰辅之位。太原王氏那些子弟从此之后要如何自处? 不管王晏能不能被救回来,王氏都与西夏结下仇,只怕会寻机就鼓动大梁向西夏动武,他们摩尼教想要的就是局面越乱越好,他们也好趁机鼓动教众,夺取天下。 文先生道:“你如何证明?” 谢玉琰看向地上兵卒的尸身,眼角露出几分冷冽,然后她解下腰间的玉佩:“文先生可知王晏的字?那你就能认出这块玉佩是谁的。” 文先生伸手想要接玉佩,谢玉琰却不肯松手:“这是要呈给太后的东西,比你我的性命都要重要。” 冷冰冰的话语中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文先生皱眉,却没法在这时候与姜三娘争论,于是不得不凑过去瞧。 看到玉佩上的仙鹤以及花朵、云纹,再看背面印在雕花中的“王”字,他的眼睛就是一缩。 这玉佩一看就是达官显贵家的物什,世族子弟佩戴玉佩,尤其是有了表字之后。 “这……”文先生半晌才平静下来,“王晏身边必定有护卫,你如何能得手?” 谢玉琰道:“先生还不知晓大梁朝廷的那些事?王晏来大名府是为了查他们武将私运的案子。” “你听说的大名府的那些案子,并非是因为贺檀。” 文先生恍然大悟:“你是说……” 谢玉琰道:“我们的人早就得知,王晏是大梁官家派来大名府的天使,如今王晏手中掌握了那些武将走私的证据,所以才会引来大名府武将的追杀。” “我在王晏身边安插了眼线,等到那些武将与王家护卫两败俱伤,就可以渔翁得利。” 文先生深吸一口气,眼下的情形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不然为何这么多朝廷兵马聚集于此? 他们显然是要围困住这座山,山中有谁值得他们大动干戈? 谢玉琰道:“你们若是还不信,抓一个军将过来逼问一番,看看他们要对付的人是不是王晏?” 现在看来,唯有这一条路才能证明姜三娘的话是真的。 “我劝你若是想核实还要趁早,”谢玉琰扫了文先生一眼,“耽搁下去,万一让王晏落入朝廷手中,以我们两教在此地的人手……很难将人再夺回来,那样的话,我们的算计和谋划全都会功亏一篑。” “相反的,这件事做成了,你们摩尼教也能在大夏立足,我们两教一同辅佐大夏太后,将来……还怕争不到一席之地?” 文先生一颗心在胸口狂跳个不停,他可能遇到了这辈子最大的机缘。 谢玉琰接着道:“你放心,到时候若是摩尼教不肯重用你们,你们可以来我弥勒教,我能保证,你们必定在弥勒教伸展手脚……总之不必窝在这样的地方。” 文先生佯装镇定:“那也要冒极大的风险,若是你骗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谢玉琰停顿了一会儿,再次与文先生对视:“依我看,你倒是该宁愿今日死。” 文先生面色大变:“你这是何意?” 谢玉琰微微扬起头:“你要仔细想一想,十年二十年再没有动静,即便将来摩尼教真的兴盛,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便是活着又能如何?” 文先生再次惊愕,好似他心里在想什么,这姜三娘全都能看透。怪不得都说弥勒教厉害,他们屡次与朝廷抗衡,无论朝廷如何围剿,只要得到机会,还能再次复兴。 一下子听到太多事,以至于郑龙回来的时候,文先生还未能全部理清。 郑龙带人也抓住了几个兵卒。他虽然与王虎一样,发现了蹊跷,猜到上了姜三娘的当,但他并不惊慌,他们这些人本就与朝廷作对,杀些官兵算得了什么?趁机多杀几人,反而让他觉得痛快。 回到这里,他敏锐的感觉到了情势有变,那个女子与文先生好像达成了某些共识。 看到地上有兵卒的尸身,郑龙没有将王虎带回的消息再重复一遍,而是道:“官兵有不少,我们是不是现在就离开?” 文先生没有回应,反而看向那些被绑缚而来的兵卒。 “审一审他们,”文先生道,“问清楚他们为何会来这里?若是不说一律斩杀。” 兵卒面露恐惧,养尊处优的日子,早就让他们没有了胆气,被郑龙和王虎拎去砍了几刀,就立即哀嚎地供述。 “我们也不知晓,是观察使大人带我们前来捉拿人犯。” 又是一刀下去,一颗头颅落在地上。 郑龙又拎起另一个人,此人身上甲胄与寻常兵卒不同,他们有意留在最后审问,郑龙手里的刀还没落下,那小校就道:“是抓朝廷派来的官员……” “听观察使说,是王晏。” “与王晏在一起的,还有一些逃民。” 文先生听到逃民这两个字立即看向谢玉琰,谢玉琰点点头,显然是在告诉文先生,逃民中有弥勒教的人。 文先生皱眉思量,现在一切都对得上了。 向那小校问完话,郑龙手起刀落,当即结果了那人性命。 谢玉琰转头看向文先生:“如何?可要与我同行?” 文先生还没说话,王虎早就面露激动,他恨不得立即冲入那些官兵之中,大肆砍杀,那些狗官在他心里,早就该死了。 “你们手中还有黑火油,”谢玉琰道,“只要再点燃几个丢过去,那些官兵自然就会四处逃窜,我们刚好趁机寻一条路上山。” “王晏被围困了几天,身边的护卫八成已经不能再战,到时候与我们的人里应外合,就能抓他活口。” 228.第227章 杀不得 一个抉择兴许就能让人一步登天,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个无法抵御的诱惑。 这群摩尼教的乌合之众,手持教义,想要让世人受他们驱使。 与朝廷作对,恰恰就是他们蒙蔽世人的手段,他们要借由这个让世人知晓,他们敢于挑战皇权。 将事情闹得越大,越能彰显他们的神威。 这就是为何谢玉琰要说出这些话,来动摇这些摩尼教教徒。 她能肯定文先生不会拒绝,就像她说的那样,这个机会千载难逢,那些教众,立即就能做出惊天动地之事。 文先生看向谢玉琰:“你要与我们同去?” 谢玉琰杀人之后,一直提着那带血的腰刀,她微微一笑,几乎是自然而然地道:“我们弥勒教以杀修佛,只有杀戮才能成就十住菩萨,我自然会去。” 谢玉琰话音刚落,王虎不禁插嘴道:“这个俺喜欢,俺也要做十住菩萨。” 文先生顾不得呵斥王虎,提出第二个疑问:“你敢不敢对弥勒发誓,您方才所说都是实情?” “有何不敢?”谢玉琰道。 “不对,”文先生反悔道,“若你压根不是弥勒教人,这誓言自然也没用了,你要用自己的性命与亲人发誓。” 谢玉琰眼睛中闪过轻蔑的神情:“有何不可?” “我以我和亲人性命发誓,我今日所做之事,若违背太后之意,欺骗摩尼教人,当五雷轰顶,永坠地狱。” 听到这些,文先生终于放下心来,他点点头:“我们现在就攻上山去。” 摩尼教众开始做准备,谢玉琰也扯下一截裙摆,免得一会儿上山时行动不便。手中的长刀在空中挥舞几下,她会的刀法不多,都是当年师父所授,不过没有花架子,都是实用的杀人之法。 也许师父从那时候就推测到,将来她的路走得不会太平,才会传授她这些。 郑龙带人先去丢黑火油。 山脚下本就已经乱成一团,当官兵发现又有烧着的火球丢来的时候,立即叫喊着奔逃。 就在这一刻,谢玉琰毫不犹豫地提刀前行。 看到谢玉琰这般,文先生看向身边的王虎:“你去护着她。” 这个姜三娘不能有什么闪失,找到王晏之后,他们还用得着她。没有弥勒教和西夏人暗中安排,他们怎么将王晏带出大梁? 王虎点头应声,然后他大叫一声,杀到谢玉琰身边,开始与她一同杀人。 结果的性命越多,人就越兴奋。 会有种能主宰性命的感觉,这群摩尼教教徒更是如此,片刻功夫就打开一条上山的路。 观察使郑明还弄不清楚眼下是什么情形。 山脚突然出现一队人马,扰乱了他所有的布置。那些人是谁?贺檀带来的援军,还是王家调动的人手?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是官家派来的人,否则会先召他前去问话,而非直接动手。 “他们丢的东西不知晓是什么,沾在哪里,哪里着火。” “好像是火油,又不是寻常的火油。” “已经烧死了不少人。” “那些人还藏匿在暗中向落单的兵卒下手。” 郑明听着这些禀告,正在调动兵马应对,不远处就又是亮光一闪,再次烧起了大火。 “那些人又动手了。” 这次他们没有四处丢火油,而是集中在一个方向。 郑明皱起眉头:“不好,这些人要上山。” 不能让那些援军与王晏汇合,这是郑明浮起的一个念头。 可惜想要阻拦却已经晚了。 因为要形成合围之势,兵卒本就分散,现在更是像无头苍蝇般的乱窜,在黑夜里又不能及时地传递军令,造成郑明无法及时掌控局面。 是他大意了。以为今晚定能拿下王晏,于是让所有兵卒全部压上,没想到被人包抄了后路。 “来了多少人?”郑明问过去。 小校低声道:“至少有上百人。”人数说少了,就是他们无能,让人几乎眨眼的功夫就冲了进去。 郑明皱眉,情势不妙,这些人不用将王晏救走,只要能帮王晏撑过今晚,他就危险了。 他们能掌控的只有大名府,附近的其他州、府兵马都不在他们手上,其中必定有人会听王家的安排。 当然他也相信,在事发之前,王晏没有送信去调动兵马。否则王家无法向官家交待,宰辅与武臣勾结可是大忌。 所以,只能在王晏性命攸关之时,用天使的手令调兵,这才符合朝廷的规矩。王家想要对付他们,首先得将王家自己洗的干干净净。 这么一想,周围兵马都不可能现在赶来……现在来的人会是谁? 郑明道:“将那些援军抓住审问清楚。” 小校应声,但是……他几乎能确定,那些人不好抓,他们手中握着火油,又有多少兵卒愿意上前? 小校刚走,郑明脸上也浮起一抹冷意,让手下人应对援军,他得立即找到王晏。 郑明吩咐身边军将同他一起上山,一行人才走了片刻功夫,就被仓皇逃窜的兵卒撞到。 “你们做什么?”军将上前询问。 兵卒指了指山上:“薛军将死了……被王晏杀了……死了……都死了……” “什么?”郑明快走几步上前,“薛威死了?” 兵卒点点头:“刚刚山脚传来动静,王晏趁机杀过来,一刀……就杀了薛军将,我们……我们着实难以应付。” 事实的情况是他们知晓援军来了,一下子没有了战意,加上军将被杀,他们自然四散逃命。 这么一逃,情势就发生了逆转。 “王晏人呢?”郑明揪住兵卒咬牙询问。 兵卒仓皇地摇头:“不……不知晓。”他就因为跑得快,才能活下来。可既然一早就逃了,如何能知晓后来的情形? “斩了这贪生怕死的东西。” 兵卒惊骇之下,说出实情:“观察使饶命,那……那可是朝廷派下来的天使……杀不得……杀不得……” “我们输了要死……赢了也得死……” 郑明怎么可能让他靠着这个活命? 头颅依旧被斩下来,但那句话却也让周围的兵卒都听到了。 郑明面沉如水,兵卒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是在山上听到了王晏那些人这般叫喊,于是记在了心中。 “府尊大人对朝廷忠心耿耿,朝中却有小人想要算计大人,但这些小伎俩都逃不过官家的眼睛,官家定会还府尊一个清白,大家对府尊忠心,就等于报效朝廷……” 郑明的话还没说完,余光瞥到右后方一亮,一只火球竟然直奔他而来。 229.第228章 平叛 郑明先是惊住,然后仓皇地躲闪。 “郑观察。”旁边兵卒大呼一声,飞扑过去。 郑明被推远了些,那火球却结结实实砸在了那兵卒身上。 随着碎裂的声音,“呼”地一下,大火燃起,兵卒整个身体都被火焰吞没,他惨叫一声,整个人开始在地上翻滚。 吓得周围人连连后退。 瓦罐迸溅出的火花,也烧着了附近的木叶,甚至沿着淌出的黑火油又烧到了两个兵卒。 场面登时变得更加混乱。 郑明拍灭了手臂上的火光,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观察使,我们快走,那些人过来了。” 一阵阵焦糊的味道入鼻,地上的人渐渐没有了气力,从他身上却冒出一股股烟气,这大火不将一切吞灭誓不罢休。 见识到了这些的兵卒们,只想立即逃窜,因为他们发现这火不同一般,烧得快且很难扑灭。 若是再有更多的火球飞过来,他们可能都要葬身火海。 好几日没有下雪,干燥的木叶遇火就着,众人心底对水火的畏惧,这一刻完全被激发出来,更何况他们还不知晓面对的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到底有多少援军在攻山。 军将们竭力稳住局势,可当退到更高处之后,发现还是逃散了一半的人。 郑明登到高处,诧异地发现,山脚下处处是火光。 “观察使,照这样来看,攻山的至少有几百人,他们手里的军器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面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东西,恐惧就多增了几成。 再说,这样厉害的军器,只有朝廷手中才有,恐怕…… 有人想到了王晏的身份,或许真的是官家调兵前来。他们一直在山中,就算有什么消息,他们也无从得知。 万一真的是朝廷派来的兵马,他们哪里还会有活路? “再这样下去,整个山都要烧着了。” 军将话音刚落,忽然听到黑暗中有惨叫声,紧接着有人道:“有埋伏,有埋伏……” 郑明浑身一凛。 紧接有阵阵喊声传来。 “他们在喊什么?” 距离有些远,郑明听不清楚,询问身边的军将。 军将摇头。 这一刻所有人都噤声,仔细地听着。 山风裹着嘈杂的声音入耳。 “龙卫军奉旨平叛……” “降兵可活……” “奉旨平叛……降兵可活。” 那些呼喊声越来越大,终于清清楚楚地传入了郑明的耳朵。 “郑观察……”军将一脸惊惧,“是龙卫军……龙卫军。” 龙卫军乃是禁军,直接听命于官家。 河北东路和河北西路都有龙卫军驻扎,这些只有少数官员才知晓。 自从太祖开国以来,官家为了防备武将起事,在各处设营,平日里甚少用到这些兵马,唯有在兵变之时才会命重臣持兵符调度。 也许寻常兵卒尚且不知晓这其中的厉害,但似郑明这样的观察使,却心中明了,一旦龙卫军到了,就再无回天之力。 怪不得有那样的军器,怪不得来得如此快,原来是龙卫军。 龙卫军…… 郑明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朝廷对待叛军,一向是“降兵可活”,只诛首恶,那些参与兵变的兵卒,会被打散重新编入各处军中,再不济也能去服苦役。 能活谁会想死?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完了,彻底完了。 郑明想到这里,果然看到有兵卒丢下手中兵器,开始向后退去。他们要做什么?自然是等待龙卫军来擒拿。 郑明想要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意袭来,身边的军将竟然抽出腰刀砍向他。 郑明一直勤于操练,下意识地向一旁闪躲,避开一击之后,也扬起了手中的刀刃,那军将本就慌乱,刀法也敌不过郑明,登时被砍了正着。 脖颈上的鲜血喷洒,军将仰头倒地。 郑明身边的两个军将见状,纷纷躲闪,其中一个还开口劝说:“郑观察,事到如今还请给兄弟们一条活路。” “就算看在大家追随你一场的份儿上……也该前去向朝廷请罪。” “莫非……你真的要做叛将?” 军将这话一出,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后退。 眼看就要众叛亲离,郑明大吼一声:“不可能是什么龙卫军,朝廷没有查明真相,怎可能调动兵马前来?你们都被骗了。” 军将却道:“郑观察带我们来此地,也说要捉拿山匪,现在观察不如说清楚,山顶的人到底是谁?” 他们自然知晓山顶的是王晏,但此时此刻他们只能将一切罪责推到郑明身上。 郑明咬牙,他自然不能说,但军将不会就此罢休,他道:“那是王相公长子王晏,对也不对?” “王晏深受官家器重,他身为京官,如何能出现在大名府?唯有一个可能,他是官家任命的……” 军将的话戛然而止,一柄钢刀从他胸口穿出,他身后闪出另一个军将,那军将一直追随郑明,乃是郑明的心腹。 “此獠战时造谣,扰乱军心,当杀。” “真正谋反之人在山上,大家随郑观察追杀逆贼。” 军将这话却已经晚了。 谋反之人在山上,但平乱的言语却是从山脚传来的,只要略微思量,就知晓郑明等人是在哄骗众人。 郑明知晓不能耽搁,否则会生出更多异变,要紧的是找到王晏,也只有靠着挟持王晏,才能脱身。 “上山抓人。”郑明喊一声,身边的亲信立即回应。 郑明当即不再耽搁,快步走在最前面。他已经顾不得会有多少人跟随,现在也没有时间再安抚人心。 尤其是在山下一声声叫喊之中,他也没法让所有人听从他的号令。 …… 山下,王虎穿着大梁兵卒的甲胄,手中提着一颗刚刚割下的人头,满脸都是笑容。 这个姜三娘果然厉害,让大家暗中杀人,换上大梁兵卒的衣裳,然后宣称他们是龙卫军,呼喊出平叛的话语。 那些真正的朝廷兵卒立即就被他们吓住了,纷纷丢弃手中的兵械。 这还不算完,他们命所有跪地的兵卒,与他们一同喊话。 “奉旨平叛……降兵可活……” 越来越多人的人跟着他们喊叫,如此一来好像真的有一支平叛的龙卫军。 230.第229章 不退 如果不是因为身边有兵卒在,王虎恨不得大笑几声,拍一拍自己的胸口。 “看吧,老子现在是大梁朝廷的军将了。” 而且还是劳什子龙卫军。 龙卫军这名字一听就威风,他这算是自己给自己封官吗? 想到这里王虎看向那些蹲在地上的兵卒,一脚踹出去:“大点声喊。”姜三娘说不要众目睽睽之下杀太多降兵,可是他手可真是痒得很,看到那一颗颗垂下的头颅,就想都砍下来。 王虎丢掉手里的脑袋,吓得兵卒一缩,瘫在地上。 王虎忽然觉得,他们能够起事了,因为大梁的官兵都是些没卵子的鸟货。他们二十多个人,没怎么费力,居然就拿下了上百兵卒,他们摩尼教再加上弥勒教聚在一起,攻打城池,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思量着,王虎看向谢玉琰,谢玉琰也穿着兵卒的衣裳,天色漆黑,遮掩了她的眉眼,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女子,顶多就是个子瘦弱、矮小些罢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 迎面就看到十几个兵卒匆匆忙忙从山上下来,看到持刀的王虎等人,他们立即叫喊:“大人……大人饶命……” 兵卒们丢了兵械,跪在地上祈求。 王虎一声笑从喉咙里钻出来,听到兵卒耳朵里格外的渗人,但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哀求。 “跪到旁边去,天亮以后有人来带你去军营。” 郑龙上前吩咐。 兵卒如蒙大赦,忙顺着郑龙手指的方向聚拢在一起。 一旁的文先生也没想到一切会如此顺利,他不禁又看向姜三娘子,姜三娘子展露的手段,已经能证明她的身份。 寻常女子哪里能如此? 兵卒继续跟着喊话,谢玉琰等人一路向前,文先生等人更加有信心,他们能趁乱拿下王晏,然后离开此地。 “都小心些,”谢玉琰嘱咐众人,“那些不肯束手就擒的兵卒,遇到我们只会拼命抵抗。” 很简单,那些人既然不肯向“龙卫军”低头,就已经拿定主意要抗争。谋逆之人,被抓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双方对上之后,必定是你死我活。 “那有什么好怕,”王虎看向谢玉琰,“姜三娘子你就站在俺身后,俺护你周全便是,让你看看俺是如何将那些人的头颅砍下来的。” 王虎说着握紧他的长刀:“有人杀还不好?一个个都跪下求饶,当真没意思的很。”他还没杀够呢。 在大名府徘徊这几个月,憋的不行,现在总算能杀个痛痛快快。 文先生道:“可惜已经没有了黑火油。” 谢玉琰故意在山脚下让他们将黑火油消耗殆尽,因为上山之后随时可能遇到王晏和陈窑村村民。 黑火油这东西很难掌控,弄不好可能会伤到他们。 既然如此,不如全都用在那些官兵身上。 众人聚在一起向山上爬,偶尔遇到躲藏起来的兵卒,郑龙和王虎全都一刀斩下,无声无息之中就杀了好几人。 当然也有下山求饶了,王虎想杀,却被郑龙放走了。 他们人数太少,虽然眼下占了上风,却也似在冰面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揭穿,所以最好不要激起兵卒的反抗。 不过即便再小心也有露馅的一刻。 郑龙又遇到一队丢弃兵械的兵卒,这次不同的是,为首的兵卒突然喊了一声:“不对,他们穿的不是禁军的甲胄。” 这一声让郑龙心中一跳,紧接着后面的王虎几乎没有犹豫立即出手,将手中的刀刃砍在了那兵卒的脖颈上。 谢玉琰登时皱起眉头。 坏了。 禁军和厢军的甲胄是有所不同,但在这样的时候,根本无法辨别清楚,那兵卒显然是在故意诈他们。 郑龙没有立即上当,但王虎却动手太快了些。 这等于是承认了他们有问题。 “快走。” 谢玉琰喊一声,却已经来不及了,尖锐的哨声从这群人中响起,显然是在报信。 四周传来脚步声,显然周围的人都在向这边赶来。 王虎也知晓惹了祸,他却满不在乎,又提起刀砍向另外一人。 “爷爷我是龙卫军,快些磕头。”王虎杀红了眼睛,大喊大叫。 郑龙等人见到这样的情形,也纷纷与那些兵卒战在一起。 谢玉琰没有贸然上前,她只是抬起头向周围看去。 惊慌逃窜的郑明,本一心想要找到王晏,可是他终究是不甘心,他想要弄清楚,追上来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龙卫军。 于是他转身返回。 要问他为何会起疑心,完全是因为龙卫军行动太过迅捷,居然直奔山上抓人,照理说,即便有旨意,他们也该直奔大名府抓捕刘知府。 而且他刚刚想到禁军之中……也有他们的人。 尤其是河东路禁军。 总之,郑明觉得有问题。 现在居高临下地盯着那些人,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郑明正想着,与这群人中的一双眼睛撞在一起。 天太黑,他们明明看不清楚彼此,但郑明却认定这群人都是听这人号令。几乎没有犹豫,郑明立即向那人杀去。 谢玉琰看着郑明向她扑来,她不能逃走或后退,如果这时候带着摩尼教离开,放郑明下山,那些本来投降的兵卒,就又会回到郑明麾下。 他们今晚做的一切都会跟着功亏一篑,重要的是没有第二次机会再攻入山中。所以明知晓自己被锁定,谢玉琰依旧不能闪躲。 在郑明之前有兵卒靠过来,谢玉琰手起刀落,杀了一个,砍伤另一个。可她究竟没有男子力气大,在几人一同纠缠之下,不能再主动出击,只能被动闪躲。 郑明却在这时也赶到了,他手中的刀刃在月光下散发着冰冷的光芒,径直向谢玉琰刺来,这一刀又快又急,谢玉琰扬起手中腰刀招架,只感觉到虎口一震,腰刀立即脱手,而郑明手中的利器,就此毫无阻碍地刺入她的肚腹。 也是在这一瞬间,黑暗中一支箭矢疾驰,箭尖冲破甲胄,嵌入郑明皮肉。 郑明身躯一震,谢玉琰趁机向后躲闪。 她没有感觉到疼痛,那刀刃原本也没有刺入很深,只伤了一点皮肉。 郑明就没这么好运了,剧烈的疼痛袭来,他整个人笼罩在濒死的恐惧之中,他转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 那是他这几日苦苦找寻的人,王晏。 231.第230章 诛杀 郑明知晓王晏在这里,但真正见到他时,整个人依旧一怔。 片刻之后才急急忙忙地开口:“快……拿下……他是王晏。” 在郑明说完之下,桑典、陈荣等人已经围拢过来。 之前是郑明围困王晏,可现在郑明手下的兵卒跑的跑,退的退,他身边剩下的不过三十多人,情势一下子就发生了逆转,他被两拨人堵在半山腰无路可走。 眼看着身边的军将和兵卒被砍杀,郑明忽然慌张起来,干脆站在中间,让手下人将他牢牢护住。 文先生、王虎等人也没有急着动手,郑龙看向陈荣,然后附在文先生耳边道:“那些就是逃民。” 文先生下意识去看谢玉琰,四目相对已经知晓答案。 姜三娘子说,她的人混在逃民中与王晏在一起,看来就是这些人了。他们该怎么办?现在上?还是等到王晏和朝廷的人两败俱伤? 王虎一直注意着姜三娘子的动静,只见她偷偷摸摸将一柄匕首藏在袖子里。王虎心中一阵激动,这三娘子心黑,一会儿定要有人被她算计。 又是两声惨叫,郑明带来的兵卒又被砍伤两个。 王虎发现,王晏带来的人与那些兵卒不一样。 王虎喃喃地道:“这样的,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俩。” 谢玉琰看王虎一眼:“要听我的安排行事。” 王虎憨笑,摸了摸脑袋:“娘子吩咐就是。” 只要能让俺杀人……他眼睛中冒出几分血光。 王虎知晓危险,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要杀人,从十六岁杀了大哥大嫂入山后,他手上不知有多少条人命,不知能不能做十住菩萨? 郑明已经无处躲藏,军将和兵卒都被打散,他挥动着腰刀应付,原本以为王晏不是他的对手,当二人真正交手之后,郑明惊恐的发现,他根本挡不住王晏一击。 王晏这样一个文臣,居然有武将的力气,他握着的佩刀,也并不是摆设。 “来人……拿下这个乱臣贼子。” 郑明大声喊叫,试图唤来更多人,可惜没有任何用处。 郑明万念俱灰,他看向王晏:“官家的龙卫军来了,王大人应该将我等交给龙卫军。”说白了,他不想死在这里。 旁边的王虎听得这话不禁笑起来:“哪里来的龙卫军?你是在说我们?” 郑明猜到“龙卫军”有问题,现在被亲口证实,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不敢置信地将目光落在王虎这些人身上。 郑明不甘心:“你们是什么人?有多少人前来?” 王虎笑道:“我们就是寻常百姓……不过就是一群相熟之人,来帮忙救那位……王大人……加起来二十来个人。” “不可能,”郑明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明明有那么多人喊话,至少上百人。” 这次连其余人也跟着笑了。 “跟着喊话的,可都是你们带来的兵卒。” “我们说是龙卫军,他们也不怀疑,让他们喊什么,他们就喊什么,别提多听话了,”王虎说着顿了顿,“这么一来,俺都不忍心杀他们。” 郑明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你们手里的……” 谢玉琰抢在王虎前面道:“不过就是火油而已。”她不想王虎说太多,免得让人猜出他们摩尼教的身份。 火油。 二十几个人。 郑明忽然一阵愤怒,他被耍了,戾气冲头,让他握紧腰刀向谢玉琰砍来。 人在极怒的情形下,却还想着欺负弱小。 郑明听到谢玉琰的声音,认出她是个女子,他可以败给王晏,可以被一群汉子围困,却不能栽在一个妇人手中。 但是这次郑明还没冲到谢玉琰面前,凌厉的刀锋袭来,郑明只觉得肩膀一疼,手中的腰刀落在地上。 不,不止是腰刀,还有他的一条手臂。 那刀锋依旧没有停下…… 惊骇之中,郑明想要保命,他愿意做证,帮他们弹劾刘知府。 他的嘴刚刚张开,一股鲜血从他的脖颈和口中喷出。 郑明恐惧、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圆滚滚的人头终于脱离身体,落在地上,滚到了王虎脚边。 王虎眼睛一闪兴奋,抬起脚冲着郑明的脸踩了下去。 骨裂的声音传来,郑明面目全非。 直到这一刻,郑明的身体才落地。 血淋淋的场面,震慑住了剩下的军将和兵卒,这些人纷纷丢下手中的利器不敢再做任何抗争。 观察使都死了,他们又能听谁号令? 王晏看向王虎等人。 王虎握紧了刀柄。 桑典和王家护卫才十几人,摩尼教却有二十多人。真的交手,必然是一场恶战。 王虎已经准备好了立即杀出去,他下意识地看向姜三娘子,等着她发号施令。却看到郑龙也走向了姜三娘子。 王虎有些看不明白了,为何郑龙隐约对姜三娘子带着防备 谢玉琰果然开口:“王大人,这是我去山下找来的村民,他们的甲胄是从兵卒身上扒下来的,我们……您提到过龙卫军,我们就试着冒充……果然他们上了当……我们也是无可奈何,手中没有利器……人又少,想要救下大人和大家……唯有这般做。” 谢玉琰边说边向王晏走去。 从郑龙的角度看去,姜三娘子偷偷地从袖子里掏出了利器,他眼睛一亮,默不作声,姜三娘子显然准备靠近王晏之后,立即用利器制住王晏,再用王晏的性命要挟这些人。 王虎、郑龙等人也做好了准备,姜三娘子动手之后,他们就上前接应。 王晏看着谢玉琰:“辛苦娘子了,山下还有多少人?” 说话间,谢玉琰走到了王晏面前,好似是脚下被绊了一下,谢玉琰一个趔趄向前摔去,王晏伸手稳稳地将她接住。 两个人靠近,王晏立即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脸色立即一沉,手摸到她的腰间,掌心触感一片湿润、冰凉。他正要低头去查看谢玉琰的情形。 她的匕首在指尖一转,已经抵在了他的心窝上。 “都放下手中的兵械,退后五步,否则我立即要了王天使性命。” 谢玉琰脸上露出一抹狠厉,声音格外冰冷。 陈荣等人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整个人都惊在那里,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谢大娘子为何突然向王天使出手? 232.第231章 不留活口 桑典慢慢向后退去,陈荣见状也恍然回过神,学着桑典等人的模样挪动着脚步,心中一片慌乱。 王天使落入别人手中,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 不知为何,陈荣就是觉得……谢大娘子厉害……若是她对付王天使,定然比那被斩杀的观察使要可怕得多。 谢玉琰看向王虎,示意他上前,然后示意文先生:“将他们拿下。” 趁着现在禁锢住王晏的人,免得被他们坏了好事。 王虎憨笑着向王晏走去,要不是这个什么天使还有用处,他恨不得立即上去将人杀了。 眼见王虎就到了面前,谢玉琰手中的匕首向前凑了凑,然后她开口道:“不留活口。” 王虎还没理清头绪,不清楚姜三娘子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让他向王晏动手。但脸上已经露出欣喜的神情,杀人可比绑人有意思多了。 他立即扬起刀刃,就要向王晏砍去,口中道:“姜三娘子你放开他……看俺……”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王虎只瞧见姜三娘手一动,那匕首不知为何就落入王天使手中,然后王天使闪身避开他的刀锋,径直将匕首刺进了他的脖颈。 王虎瞪圆了眼睛,惊诧地看着周围。其余人的情形也与他差不多,没有准备的情形下被王晏的人占到先机。 文先生已经被杀,郑龙也受了伤,摩尼教的教众纷纷倒地。王虎如同一座山般仰头倒下,最后一眼看向姜三娘。 那姜三娘……居然被王晏抱在怀中。 王晏将她整个人托起,正向一旁走去。 所以……姜三娘与王晏其实是一伙的,不光是围困此山的那些兵马,他们也被骗了。 “你不是弥勒教……”郑龙最后几个字梗在了喉口,王虎的表情也在此刻彻底凝固在脸上。 桑典追上最后一个摩尼教众,果断了结那人的性命。 他不用问自家郎中是否该将人杀戮殆尽,既然谢大娘子下令杀光,他们只需照做。 “大娘子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大娘子受伤了吗?” 陈平和陈窑村村民从山石后跑出来,看到王晏怀中的谢玉琰,愣了一下,然后纷纷围上前。 谢玉琰向众人摇头:“没事,只是小伤。”上山的时候提刀面对兵卒,可能有损伤,但她知晓并不严重。 王晏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低头拨开她的衣衫。 鲜血浸透了肋下的衣服,伤口还在向外渗血。除此之外,手臂和肩膀上也有几处伤口。一道血痕从耳后延伸到脖颈,甚至切断了她几缕头发。这几处伤都凶险的很,稍稍用力就能致命。 光看这些伤口,就能推测出她是如何走到这里的。 明明让她走了,她却寻了一群人前来。 那些人……提到弥勒教,那么那些人必然是妖教徒。 妖教徒一向杀人不眨眼,她却敢去利用他们……弄不好会有什么结果,王晏不敢仔细去思量。 这世上就没有万无一失的计谋。 除了她之外,没人敢这般冒险。 “命山下降卒在此地驻扎,再挑选一队人马立即拿下冠县衙署,此次立功者免除发配和苦役,”王晏吩咐桑典,“我带谢大娘子下山去。” 他要寻个郎中给谢玉琰治伤,若是能拿下县衙,那里是个好去处。 即便刘知府的人赶来,他们也可以据守内城。 “王晏,”谢玉琰看过去,“天亮之后再下山不迟,莫要功亏一篑。” “放心,”王晏道,“剩下的事交给我。” 谢玉琰点点头,她也没有精神想太多,连着好几天没歇息,确实没有了气力。 这样想着,谢玉琰在王晏肩膀上寻了一个舒坦的地方,将头靠过去,她要歇一歇。 陈荣看着王晏离开的背影,他依旧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上前几步追上桑典:“刚刚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谢大娘子与那些人……” “大娘子与他们自然无关,”桑典淡淡地道,“这些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想要浑水摸鱼刺杀大人。” 是这样吗?陈荣揉了揉眼睛:“对……是我弄错了,就是这般没错……” “现在弄错没关系,”桑典道,“以后要记清楚,不光是你,还有你带来的那些人。” “我知晓,”陈荣道,“我会与他们说。” 那些人与谢大娘子没有任何关系。 …… 谢玉琰昏昏欲睡,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从他们身上,找到那块金子,还有他们聚集的庄子,在北城外……” 谢玉琰在伸手在王晏手臂上画了舆图给他看。 说完这些,她的手臂沉下去。 王晏登时停下脚步,侧头看去,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才松开紧皱的眉毛继续赶路。 谢玉琰看到王晏那一刻,整个人登时松懈下来,身体深处的疲惫立即将她整个人吞没,她只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一直被王晏抱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她一同带上了马背。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王晏正在给她上药,药粉蛰得疼痛,让她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王晏的声音比往常要温和,他低声小心哄骗她:“这就好了。” 却许久,她才熬过去,再次陷入昏睡。 王晏看着躺在床上的谢玉琰,清理伤口、上药他都没假手旁人,看到她手臂、肋下被层层布条包裹时,王晏的心仿佛被用力捏了一下。 “娘子的伤不重,不过身体太过虚弱,恐怕动摇了根本,需要仔细调养一阵方可痊愈。” 王晏寻了三位郎中来诊脉,大抵都是这样的话,他才略微安心。 桑典在天亮之前拿下了冠县衙署。 王晏抱着谢玉琰进了后堂,见到这般情形的知县、县丞等人一脸惊诧。 王晏却不在意,眼下他能想到的就是让谢玉琰平安。 桑典去了文先生藏匿的庄子,抓到了守庄的几人,审问之后,这些人的身份得到了证实。 “他们是摩尼教的,”桑典道,“在他们动身之前,有一人离开了庄子,大娘子说的金块也没能找到,八成被那人带走了。” 王晏点点头:“问出他们知晓的摩尼教聚集处,然后都……杀了吧!” 官家派来的禁军到来之前,将这些处置干净,免得朝廷会怀疑谢玉琰。 屋子里没有了旁人,王晏垂头看着谢玉琰昏睡的脸,这一刻她面容舒展,看起来静谧而安宁。 王晏半晌才开口道:“反正骗了那么多次,这次就还似从前一样……不就好了?”他情愿她骗他,至少她不会涉险回来救他。 谢玉琰不会回应,她甚至都没能听到他的问话。 233.第232章 柔情 桑典端着温水进门,他没敢往床上去看,只是扫了一眼他家郎君。 郎君坐在杌子上看着谢大娘子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桑典上前低声道:“郎君,这是水和外伤药,还有干净的布巾。” 王晏这才回过神:“你下去吧!” 前堂整个县衙的官员都在候着,但桑典不会催促他家郎君。公事是重要,但如果不是谢大娘子,指望那些官员去山中救人?那是不可能的。 这次桑典是真的服气,谢大娘子只身一人,就能利用那些妖教徒,这般智谋谁能比得上?怪不得郎君这般死心塌地。 只不过他也担心,万一谢大娘子就是当年郎君遇到的仙人,人仙殊途,难有好结果。 门再次被关上。 王晏起身走到床尾轻轻地脱掉了谢玉琰的鞋子。 她穿了兵卒的长靴,靴子显然不合脚,很容易就拿了下来。 靴子脱掉,露出里面的长袜。 袜子上有鲜血透出。 王晏猜到会如此,一直不停地奔走,脚底如何能不磨破? 趁早将伤口清理好,也能更快痊愈。 温水擦脚,挑开几个血泡,然后敷上药粉,再用布巾包裹。 王晏小心翼翼地将两只脚放回被褥中,然后看着她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他做得很仔细,好像从来没有这般有耐心。 净手之后,他又整理她身上的被子,还摸了摸她的手。 他只是想试试她会不会冷,但握住那温软的手指,就舍不得放开。掌心有被划开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赶路攀爬留下的。 指尖有几处依旧带着血痕,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怕有异物残留在伤口中,却又不敢太用力,因为更怕碰疼了她。 王晏清楚的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肆意生长,从前那东西也在,只是被他好生地用匣子藏匿起来,因为他知晓,那只是存在于过去的妄想。 遇到谢玉琰之后,他将匣子打开,想要看得更清楚,有些东西被保护的太好,如果暴露出来,根本经不起风吹雨打,很快就会消散。 他却没料到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失去了限制,就会不受控地蔓延开…… 渐渐爬满了他整颗心,再也没有法子藏匿。 于是更加恐慌,生怕自己刚刚看清,不知什么时候,就又会像上次一样突然不见了。 毕竟她是有案底的人。 “睡好了就起来,”王晏低声道,“我等着你。” 又在屋中坐了好半晌,王晏才将谢玉琰的手放回被子中,起身慢慢退出了屋子。 关上门,立即就有王家护卫守在屋前。 王晏向前走几步,当远离了那屋子后,方才在掌心中感觉到的温暖渐渐散开,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愈发肃然、冷峻。 桑典捧来了官服。 王晏没有立即换上,而是带着一同到了前堂。 听到脚步声响起,知县、县丞等人立即看去,只见王晏长袍上满是血污,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输于武将的煞气。 知县与王晏同科,当年官家崇政殿临轩唱名时候,状元郎王晏是何等风姿?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这么长时间逗留在内堂,他们还以为王天使在梳洗,怎么这般就出来了? 前堂里鸦雀无声,众人只是看着王晏,等他吩咐。 王晏看向桑典,桑典会意立即上前,主仆两个竟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换起了官服。 若是往常时候,会有人质疑斯文扫地,现在却顾不得这些了。 大名府都闹出了兵乱,在此任职的官员,谁也脱不了干系。 穿戴好了,王晏抬起头道:“衙署内的官吏都齐了吗?” 知县忙上前道:“齐了。”说完试探着看王晏,不知他接下来要如何说。 王晏点头:“那你们方才看清楚了吗?” 众人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知县道:“还请天使示下,我们……看什么?” 王晏指了指头上的官帽:“这是不是假的?” 众人登时一片慌乱。 王晏坐在主位,高高在上地看面前的官员。 官员们立即低头,知县道:“天使说笑了,这怎么可能是假的,有人质疑天使身份,那就是……别有用心。” 王晏不说话。 知县冷汗淌下来接着道:“那郑观察有意封锁消息,下官等确然不知晓山中被围困的是天使。” “若是知晓……哪怕衙署才有几十人,下官也会带着前去山中营救。” “对,下官等定然前往。” 王晏环看众人,忽然笑了,如同冰山消融,可官员们却依旧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那本官就放心了,”王晏道,“接下来的事还要依仗大家。” 王晏说完从桑典手中接过一些账册:“这是在军器作坊找到的账目,大名府以刘知府为首,利用军器作坊,走私货物,贩卖去西夏和北齐。” “他们还将兵卒当做商队,有兵卒收集证据状告,他们就冠以山匪的污名,行杀人灭口之事。桩桩件件都有实证。” 说到这里,王晏刻意停顿片刻:“这里面是否有人知晓此事?与刘知府等人沆瀣一气?” 听得这话,官员们脸色齐变。 知县声音发抖:“断没有此事。” “我等乃文臣,平日里就被排挤和防备,去年军器作坊多有残品,我也曾找到刘知府,却被要挟、敷衍。” “那冯川说军资不足额,让我必须月内补齐所有军资,我哪里有这些东西?朝廷最多发放六成,剩下四成,我一个县如何能承受?为此我还被斥责,磨勘也未能评优,差点就遭贬黜。” “不光是我,大名府知县也是这般情形。这就是他们惯用的手段,几次三番下来,谁还敢有什么异议?身上便是有刺也要给你磨平。” 看着一众叫苦的官员,王晏却没有半点怜悯,反而道:“是真是假谁也不知,不过如今倒是有好机会,就看你们要如何做。几日前,已经有内侍拿着证据和本官密札入京,官家看了,必定加派人手前来。” 知县和县丞互相看看,怎么他们听说龙卫军来了,难道是假的? 234.第233章 报恩 桑典微微抬了抬眼皮。 “龙卫军”吗?有,不过就一人,在内堂床上躺着呢。 王晏不会向知县和县丞解释这桩事。 就算有人问起,那也得去官家面前,他也有法子说清楚。 王晏道:“在禁军到大名府之前,你们可以将本官献给刘知府,与刘知府一同对抗朝廷,也算是你们大名府官员上下一心。” 知县腿一软差点就跪下来,原本以为他靠着同榜登科,喊王晏一声年兄,请王晏入京后为他们说些好话,没想到王晏干脆要将他们与刘知府打为同党。 从前没觉得王晏这般不好说话……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任谁被困在山上那么久,都会满心戾气。 这股怒火总要发放出来。 知县低声道:“下官等愿意死守冠县衙署,宁愿战死也绝不会将叛军放进来。” 王晏没有说话,知县接着道:“郑观察的兵马已经被俘,我们立即前去整编,将他们带来守城,若是刘知府妖言惑众,下官等人也会设法稳住军心。” “一定会撑到禁军前来。” 王晏一双眼睛格外幽深,他站起身不再与任何人说话,抬脚走出了前堂。 等王晏走远了,知县一屁股坐在地上。 “县尊。” 县丞立即上前搀扶,一搭手就发现,知县身上的官袍已经被汗浸的潮湿。 这是到底淌了多少汗? “差一点啊,”知县看向众人,“就差一点啊!” 明白的都明白,不明白的也猜的七七八八。 差一点他们就得死在这里。 王晏不会告诉他们接下来怎么做,他们自己要思量明白,一群在这时候还不能做事的官员,留着做什么?不如杀了的好,这样一来,王晏还不用担心,这其中会有刘知府的眼线。 知县能说出那些话,就证明他已经全都想明白了,就可留下做事。 县丞道:“县尊说要劝说那些降兵守衙署,可……要怎么说啊?龙卫军没有来,我们能不能稳住那些人?万一他们守衙署的时候,被刘知府那些人说动,反过来再杀我们……可怎么得了?” 知县深吸一口气:“你糊涂啊,我们是守县衙,而不是攻打刘知府。守在这里能赢吗?” 县丞点点头又摇头:“不能,除非有援军。” “是啊,”知县道,“那王天使为何确定会有援军?定然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证据已经送去京城,官家必定会派兵马前来。” “说透了这些,哪条是活路,哪条是死路还想不明白?” “只要我们保王天使平安,就能将功折过。大家不管之前有没有过错……至少能被从轻发落。” 官员们都点头。 就像王天使说的那样,难不成他们跟着刘知府一同反了? “走吧,先去安抚那些降兵。” “最好将那些小校拿下。” “对,兵卒不会冒险行事,小校就说不准了,到时候群龙无首,兵卒只能听命于我等。” 离开之前,知县看向王晏离开的方向,不费任何力气,就让他们自己将话说了,王家人果然厉害。 …… 谢玉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中途想要挣扎着睁开眼睛,耳边却传来王晏的声音。 “没关系,累就再睡一会儿。” “都安排好了,我们现在在冠县衙署,这里有子城,关上城门据守几日没有问题。” 谢玉琰点点头就要睡过去,不过她又被扶起来喂药,然后才放她去梦周公。 这样反复几次,她终于感觉到头和眼皮没有那么沉,清醒了许多,于是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高大的身影。 王晏端着一碗汤,用勺子反复在碗里搅合,等着汤凉下来。 谢玉琰还没说话,心有灵犀似的,王晏刚好看向她,冷不防四目相对,王晏的视线中少了防备和冷淡……好像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如同突然冒出的火花,将谢玉琰灼了一下。 重要的是,王晏没有要遮掩的意思,而是向她一笑:“醒了?是不是饿了?” 谢玉琰点头,面对这样的王晏,她多少觉得有些奇怪。 王晏端起汤:“刚熬好的,衙署里刚好冻死了一头牛,我让人熬的牛肉汤,里面放了一点黄芪,你来尝尝。” 他盛了一勺凑到了她嘴边,这动作行云流水,她都来不及拒绝。 香喷喷的牛肉汤,谢玉琰喝了好几口,她向周围看去:“我们在衙署?” 王晏道:“冠县县衙。” 看来她没有做梦,王晏确实在她耳边说过话。 “外面……” “有一支兵马想要入城,说是刘知府要见我,他们还带来了几颗人头,”王晏道,“说是城中兵乱,被刘知府平息了。” “我让谭骧在城墙上露了面,那些人也就不再言语。” 这是告诉刘知府,如何抵赖都没用,王晏手中有了确凿的证据。 谢玉琰抬起头,却又对上王晏的目光,是她的错觉? 谢玉琰抿了抿嘴唇:“王大人……好似对我太多照顾了,现在这些我都能自己做。” “不行,”王晏道,“娘子总该给我机会,让我报答救命之恩。” 谢玉琰道:“那也不必如此,这些小事……” “小事都不肯做,”王晏笑道,“如何能做大事?以后娘子若是遇到只会嘴上道谢的人,千万不要冒险救他性命。” 谢玉琰仔细看着王晏,王大人真的如此知恩图报? “我还想……”谢玉琰想要下床,挪动的时候,感觉到脚上有些奇怪,她不禁将被子掀开一角,立即看到两只被布条包裹严严实实的棒槌…… “我这……”谢玉琰与王晏对视,“我的脚还在吗?” 王晏不禁嘴角弯起,笑容更深了些:“脚还在,只是那些血泡没了。” 这就好,不然谢玉琰觉得自己真就得讹上王晏,让他侍奉她一辈子。 思量间,王晏让开了些,体贴地拿出一双睡鞋:“这是衙门口的货郎卖的,没有别的样式,你凑合穿吧!净房就在西侧屋,出门就能瞧见。” 谢玉琰掀开被子下床,刚准备站起身,王晏立即体贴地站在一旁护着,生怕她摔倒似的。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王晏:“早知如此简单,那我该早些救王大人才是,这样就不用被王大人防备那么久了。” 235.第234章 厉害 第234章 厉害 谢玉琰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却引来王晏的注视。 他那双眼睛中含着一抹笑意,与她对视半晌才道:“不然等回到永安坊,再重来一次?” 谢玉琰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想到牵扯到了肋下的伤口,下意识地伸手去碰。 “小心。” 谢玉琰只觉得手上一暖,回过神时候,发现正被王晏拉着。她抬起头来,面前的人英俊、挺拔,身上还穿着官服,绯色的外袍衬得他五官更加清澈,尤其是少了冷峻的目光,整个人格外的明媚,如同画上走下来的一般。 谢太后听政的时候,大殿上站着一排排紫衣、绯衣,每次看到他们,她心里又是仰仗又是厌烦。 每日与这些人周旋,委实费尽心力。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可以代行君权,大梁渡过难关,她又成了这些重臣的眼中钉,不说两看相厌也差不多。 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怎么可能觉得大梁的官服好看? 可现在她却觉得大梁这身官服选的不错,当真是亮眼。 都说年轻的时候,心性不够坚定,来到这里之后,她怎么好像也倒回去好几十年?居然屡次觉得王晏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谢玉琰觉得自己看得有些久了,咳嗽了一声道:“我要起来了。” 王晏却还是没松开手,而是道:“脚上有伤,我先扶着你适应适应。” 谢玉琰没有拒绝。 赶路的时候,不会觉得有什么,山上尖石、树枝,不知踩到了多少,却也顾不得疼了。现在安定下来,浑身上下每处伤口都在向她发威。 站稳了之后,谢玉琰松了口气,王晏也顺理成章地松开她的手,不过却拿起斗篷披在她身上,帮她系好前面的扣子,一个不小心,手指蹭到了她的下颌。 谢玉琰装作没有感觉到,王晏想到她利落地将匕首交给他,让他杀人灭口那一刻,原来她也不是所有事都那般果决。 推开门,谢玉琰才感觉到外面的寒冷。 天快黑了,衙署里面有来回走动的声音,谢玉琰看着头顶,太阳下山却有月光。谢玉琰深吸一口气,这下刘家逃不脱了,想到这里,她侧头看王晏,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王大人。” 谢玉琰唤他,在这样的时候,她总觉得要说些什么。 视线交织时,她轻声道:“我与大人说过的事,是不是成真了?” 那时她说,她要大名府。 王晏点头:“谢大娘子聪慧无人能及。” 谢玉琰忽然脸颊一热,却也你来我往:“王大人也是一样。” 真心夸赞,不夹杂任何别的意味儿,眼睛也跟着发亮,笑容是那般的真切。王晏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 …… 京城。 值房里灯火通明,两府相公和几位翰林学士都没有离开,而是在看每日呈上来的札子。 之所以事务这般繁忙,一来是节庆刚过,有太多公务积压,二来勤勤恳恳的王相公,做事没有从前快了。 王秉臣看着手中的札子,抬眼向门口看去。 值房的众人互相看看,都知晓王相公在等大名府的消息。 前日晚上,官家突然召见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翰林学士等人入宫。 王秉臣当时就觉得奇怪,什么事连天亮都等不及?要两府相公都入宫去?平常遇到这样的情形,至少有一位相公不会应召,免得引起京中动乱,可那天晚上,官家却有明旨,让他必须前往。 就这样,王秉臣穿好官服一路到了宫门口,然后在那里遇到了谢枢密。 两人见面,互相行了礼,就抬步往宫中走。 其实这段日子大梁四处都很安定。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毕竟是节庆时,家家户户聚在一起其乐融融,谁也没有精神在这时候弄出事端。就连边城也是一片安宁,总之无任何战报入京。 可是为什么官家会如此着急传唤他们? 两个人各怀思量,直到看见了狼狈的黄内侍。 王秉臣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黄内侍去的是大名府,官家命他前来相迎,可见是大名府出事了。 “王相公,”黄内侍上前,一双眼睛发红,“我这一路拼命奔逃,可算见到天家和王相公了。” 黄内侍说的没错,他不敢走大路,躲躲藏藏才出了大名府。老天就像是故意与他作对似的,路上又遇到大雪,也是不敢投奔驿站,差点就冻掉了脚趾。 那么大的风雪,寸步难行,最后……连马都倒了。 还好找到一家农户进去喝了几碗热水,黄内侍才算活过来,当晚却又开始浑身发热,晕晕乎乎之中,他都看到了黄家的祖宗,祖宗骂他断了黄家香火,一脚将他踢了出来。 要不是那一脚,黄内侍觉得自己的小命就没了。 官家还在等候,黄内侍没法多说,只等着两位相公和翰林学士都到了,才将大名府所见所闻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黄内侍逃回京中,带了证据和王晏的密折,他是死里逃生,但王晏却留在大名府查案。 “贺巡检呢?”谢枢密想起贺檀,“不在大名府?” 黄内侍摇头:“王天使查案时,发现贺家与此事有关,刚好北方将领满三年转补的文书下来了,这次转补的人多,需要人手前去协领调度,王天使就以此为借口遣离了贺巡检,算是让贺巡检避嫌。” “王天使说,关于这桩事的文书,他补送了一份入京。” 翰林学士找出了那文书传给众人看,文书上没写贺巡检为何避嫌,他还以为不是什么大事。 谁知道大名府变天了。 利用军器作坊走私货物,又试图杀害天使,这些足以让圣人动怒。 当晚,官家就决定调动兵马前去大名府。 王秉臣匆忙写好旨意,天不亮就发下去。 但禁军点将再出发……委实要耽搁好一阵子,不知王晏能不能撑得过去。 王秉臣年纪大了,身边只有这么一个长子,从得知消息后,就彻夜难眠,总怕会出什么差错。整个王府都是一片紧张,王夫人本来身子就不好,如今更是病在床上。 家里家外这些事,让王相公不到两日就瘦了一圈。 谢枢密放下手中的笔,看向王秉臣:“不早了,王相公不如先回去歇歇,若是有要事,我让人送去府上?” 王秉臣摆摆手自然不肯答应。 说话间,黄内侍前来,送了一桌御赐的饭食。 他这次算是立了大功,能在皇上身边行走,黄内侍从心底里感谢王晏,见到王相公这般为长子焦心,他都忍不住想要上前劝说一句:“王相公安心,王天使手段了得,身边还有人帮衬,虽然是个女子,却也……厉害得紧。” 236.第235章 瞒不住 不过话到嘴边,黄内侍还是忍住了。 这可不能乱说,尤其王相公治家甚严,长子又名声在外,他若是提什么女子……被人听了难免闹出不好的传言。 而且他还没弄清楚那女子是什么身份,就连官家那边,他也没提半句。 黄内侍不知晓的是,他那般目光闪烁的模样,还是落入了王秉臣眼中,王相公当做没有瞧见,也并不询问,而是带着众人谢过官家赏赐。 等到黄内侍离开的时候,王秉臣才走出去将他叫住:“方才中官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与我说?” 黄内侍一怔,这对父子果然都是聪明人,不能露出半点马脚,否则肯定会被抓个正着。 “没什么,”黄内侍道,“就是看王相公瘦了许多,想要劝几句,王天使忠心为国,得道多助,定会安然无恙。” 王秉臣捋了捋胡须:“中官是不好说,还是提防着怕出差错?” 这话不轻不重,黄内侍好不容易才与王家有些关系,可不想就这样葬送了,急忙道:“相公这是要折煞奴婢,奴婢这条命都是小相公给的。” 黄内侍对王晏换了称呼,立即亲近了许多。 “从大名府出来那刻起,奴婢就想过,除了官家之外,奴婢从此之后最该敬重的就是小相公,如果小相公丢下奴婢,自己骑马出大名府,早就平安了,这是将生路让给了奴婢啊。” 黄内侍说的情真意切:“别看奴婢是个没根的东西,却知晓好坏,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记得这些恩德,绝对不会对小相公不利。” 话到这个份儿上,王秉臣也就点头:“中官莫要放在心上,他乃官家任命的天使,大名府案子没查清,怎能私自回京?这些都是他该做的。” 黄内侍不敢多言,说太多又要给王天使招来弹劾。 王秉臣看着黄内侍离开,等在一旁的翰林院编修,王秉臣的弟弟王秉诚走上前来:“大兄……那中官说了什么?” 王秉臣道:“没说,也说了。” 王秉诚没有兄长那般聪明,总是看不透这些。 王秉臣道:“他有许多话,不愿意与我们说,因为可能会对晏哥儿不利。”不然就不会顾左右而言他,一再提及晏哥儿的救命之恩。 王秉诚道:“那就没事了,晏哥儿一向稳重,绝不会有什么地方让人拿住把柄。”他觉得,等到兄长致仕那日,晏哥儿就能顺利入阁。 这才去了大名府多久,就查出这么大的案子,换了谁能行? 王秉臣道:“莫觉得他好,他若是想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 王秉诚总觉得大兄对晏哥儿太过严厉,若是他能有晏哥儿这样的儿子,他做梦都会笑醒。 “若是他真的听话,”王秉臣看着弟弟叹口气,“太后第一次赐婚的时候,他就应承了,也不会为此编出什么遇仙的事。” 王秉诚睁大眼睛:“晏哥儿遇仙不是真的吗?当时还说出了……”没有发生的事。 王秉臣始终不相信什么仙人,兴许是做了个梦,也可能是巧合。 “这次有点太快了,”王秉臣道,“大名府有人帮他,但他送回家的书信中却没提半个字。” 再加上方才中官提及“得道多助”,这个“多助”指的又是什么? 儿子查出大名府的案子,王秉臣固然很欢喜,却也担忧,生怕王晏会偏离他们既定的路。 …… 黄内侍擦了擦汗,一路往内宫去,他也是多嘴,差点就闹出祸事,幸好他点到为止,王相公也没有深究。 正走着,听到一阵脚步声,黄内侍忙退到一旁,然后向来人看去。 宫人打着灯笼围拢在一个女眷身边。 那女眷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藕色衣裙,外面罩着一件银狐大氅,头上簪着鎏金花丝步摇,这步摇他上个月还从皇后娘娘那里见过,显然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 黄内侍大致猜到她是谁了,这是谢枢密的女儿,谢二娘子。 跟着谢二娘子一同出来的宫人向黄内侍见礼,黄内侍不欲说话,正准备带着人离开,抬起眼睛那一刻,却不禁一怔。 哎呦,差点就惊呼出声。 黄内侍想起来了,怪不得在大名府的时候,他见那女眷时觉得眼熟,总觉得她像谁,现在……遇到了本主自然就想起来了。 她与谢二娘子眉眼格外相似。 好半晌黄内侍才缓过神,今天他这是怎么了?差点接二连三的犯错,不是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他没见到福,倒是惊吓连连。 “慢着点,慢着点,可别把手中的东西弄坏了,官家还要看呢。” 黄内侍看到江内侍带着个小黄门,快步往雅斋去,官家今晚在那边处置公务。 “这是拿的什么?”黄内侍问过去。 江内侍边走边道:“官家召一位文大人入京,刚好他曾路过大名府,官家就想问问他大名府的情形。” “那位文大人说大名府盛行什么‘小报’和‘佛炭’,这不特意让咱们将东西取来,官家要看。” 那位文大人将这两样东西说的别提多好了。 甚至觉得这次能查清大名府的事,与这两样东西脱不开关系。 小报、藕炭这两样东西,大梁其余州、府也该有。 “官家本不在意,架不住文大人口吐莲花,将‘小报’上的文章说的有多好,还说写文章的秀才都是可用之才。又将大名府的泥炉风波说的惊心动魄。” 还有一些话,江内侍没有记得很清楚,总之都是说“小报”好。 “这不官家就要看。” 都已经等不及明日了。 黄内侍还想问些别的,却已经到了雅斋门口。 帘子掀开,江内侍带着小黄门,将手中的物什呈给官家。 黄内侍只听官家“咦”的一声,紧接着官家就道:“这四个字该是出自王爱卿的手。” 说完,官家看向文正臣:“你不是说,办这小报的是个女子?” 文正臣道:“正是。” 黄内侍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个写条子的身影。 完了,他没说,但好像也要瞒不住了啊。 237.第236章 可怕 黄内侍走进内殿,却没有上前打扰,而是默立在一旁侍奉。 御座上,白袍红带的官家半靠着引枕,面容看起来格外的消瘦。其实这段日子官家病疾缠身,整夜咳嗽难眠,刚刚好转了些,没想到这时候闹出了大名府的案子。 但毕竟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即便身子再虚弱,目光仍旧清澈有神,散发着天子独有的威仪,也正因如此,官家才能在黄内侍“逃回”京城之后,立即下令禁军出兵捉拿大名府一干官员。 大梁的这位官家拿起小报来仔细查看,觉得上面的文章颇有些独特之处。他看向文正臣:“这小报出自民间,却也是有人暗中插手才会有这般的结果。” 官家说暗中有人插手,指的是王晏。 文正臣躬身道:“依微臣所见,王天使不过就是题字而已,小报中的文章没有一篇经过他的指点。” 官家淡然地道:“难道不是因为这小报,大名府的事才会暴露于人前?” 文正臣面容肃然:“并非如此。” 官家仔细听着文正臣的见解。 “不是因为小报,而是因为民众,”文正臣指了指小报,“不是有人利用小报做事,而是小报将小民的处境写了出来,一斤藕炭不过三文钱,却引来旁人觊觎。” “一个小小的石炭矿,差点葬送了整个村子的性命。” “一只泥炉而已,就是百姓取暖煮饭之物,却也要被人布局谋算。” “做出藕炭和泥炉,活命不少贫困百姓的人,也要被诬陷。” “小报将事实写出来,被人记恨,若非写文章的人不是秀才,也早就身陷囹圄。” “所以撬动这一切的是百姓。” “它让我们知晓,大名府已经容不下一个寻常百姓。” 文正臣喜欢这小报,不想让小报被冠上这样的罪名。 若是小报成为了一种手段,那它也不能再留存于世,因为今日打击的是刘知府,明日可能就会将矛头对准朝廷。 官家不会允许这样的东西在坊间流传。 官家仿佛若有所思:“是这样吗?” 旁边的内侍已经将藕炭点燃,连同泥炉一同捧到官家面前。 “放下吧,看看它能烧多久。” 说着官家又吩咐内侍赐座,将手中的账目递给文正臣:“你也看看吧!” 这么一个小泥炉就摆在一旁,等到官家批完劄子,文正臣也将账目都理清楚,藕炭依旧在烧着。 “你说,他们叫它佛炭?” 文正臣应声:“做这藕炭的谢氏,只是想要借用佛法保住这藕炭,否则很快就会有人插手藕炭买卖,将它变成与木炭一般昂贵,到寻常百姓再也用不起的地步。谢氏虽是骗了天下人,却也是出于一片善心。” “好一句出于一片善心,朕的大梁到了什么地步?想要行善的人,却只能借助于谎言。”官家的眼神渐渐染了一层怒火。 半晌,他又开口道:“若是让你去提领榷场,你可愿意?” 没有说是哪个榷场,但最近要打开的就是西北的那个。 文正臣起身下拜:“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为朝廷管好榷场,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朕不要你死,”官家道,“只让你好好为朝廷做事,不要再让那些人利用榷场谋私利。” 说完这话,官家顿了顿。 “朕也曾信任刘衡,可他太让朕失望了。” 文正臣接着道:“此等奸佞,当诛。” 官家挥挥手示意文正臣退下。等人跨出大殿,官家终于忍不住一阵剧烈地咳嗽。 黄内侍忙上前拍抚官家的后背,手掌之下,那藏匿在宽大龙袍下的身体瘦骨嶙峋,黄内侍登时悲从心来。 等到官家平静下来,黄内侍劝说道:“官家不可如此操劳,那些事交代给相公们就是。” 官家深吸一口气:“有人上劄子说,大名府之乱出于党争陷害。多亏朕还有一个文正臣可以询问。” 文正臣得罪过两党,是一个难得的直臣,皇帝信了他的谏言。更何况那藕炭一斤三文是事实,就算有人想要对付刘家,总不能从一个藕炭上下功夫,引得刘家上当。 所以刘家的不臣之心是真的。 “朕还以为是君臣相知。” 黄内侍能看得出来,官家格外的失望。不止是因为大名府将领走私货物,更是他们生出了异心。 “罢了,”官家道,“事到如今,朕也留不得他们了。” 官家被黄内侍搀扶着去休息,雅斋中侍奉的宫人将听到的消息传了出去。 谢枢密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看过之后,将字条丢入了炭盆中付之一炬。 “爹,”谢承信低声询问,“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谢枢密沉着脸摇头:“官家顾念刘衡多年功劳,说不定能留他一条性命,不过也仅此而已了。”那还要看刘衡会不会反抗禁军。 若是反抗,整个刘氏一族都会被连根拔起。 谢承信今年二十岁,早就帮着谢枢密处置政务,在黄内侍进京报信之前,他们还没有发现什么针对刘知府的苗头…… 也就是说,这桩事突然闹起来,然后没有给刘家任何翻盘的机会。 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是偶然发生的也就罢了,若是有人刻意安排,谢承信不敢深思。今日是刘衡,明日会是谁? 谢承信试探着道:“父亲要不要暗中再帮帮忙?” 谢枢密叹了口气:“若是……你祖父还在,自然还能想法子,但你祖父突然没了,大理寺还有人盯着这桩案子。” “就算你妹妹许给了郡王,我们家依旧要小心行事。” 谢承信点点头,其实有些事他也不知晓,只是隐约有所察觉,毕竟祖父过世太过突然。他曾试探着问过父亲,却被父亲严厉呵斥了。 虽然有太多的怀疑和不解,他也就能压在心底。 “儿子就是觉得有些太吓人了,”谢承信道,“刘衡是只老狐狸,就算王晏去了大名府,也不该不声不响地将他拿下。” “而且不光是刘家……我们家也有不小的损失。” “那个大名府谢氏恐怕不保了,本来还想靠着他们掌控榷场的买卖,现在是不行了,我们还得另寻他法。” “儿子让人打听了消息,大名府谢氏会沦落至此,都是因为一桩冥婚。” 238.第237章 庶子 谢承信说起这个,整个人都活泛起来。说白了朝堂上的事,许多他都看不明白,但坊间这些,他的眼线能打探到不少消息。 平日里谢枢密总斥责他,让他将精神放在正事上,可谢承信却觉得打探各种消息也很重要。他手底下若是有几百眼线,无论谁家出事,他都立即知晓,这样还用得着朝堂上打机锋,互相猜测彼此用意吗? 谢枢密却皱起眉头:“你怎么知晓?” “正旦之前,我派人去谢家提点他们,让他们好好烧好瓷器,免得耽搁榷场的买卖,”谢承信道,“我们的人,在那时就听说,一个什么杨谢氏在状告谢家。” “那个杨谢氏是谢家从掠卖人手中买来的。” 谢承信向谢枢密那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因为是要与杨六郎结冥婚的……所以买的时候,那就是具尸体。” “成亲当日,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尸体突然就活了。” 谢枢密素来不信这些东西,现在看谢承信这般模样,皱起眉头:“然后呢?” “然后,”谢承信道,“那杨谢氏就抓住了谢家把柄不放,处处与谢家为难。” 谢枢密看着谢承信,说了半天,就只有这些。 “你下去吧。”谢枢密不想与这个长子再多说些什么。 谢承信本来正在兴头上,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讪讪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刚好瞧见弟弟谢三郎。 谢三郎拿着一摞功课正在廊下等着,可能是一时没有被叫进屋,他干脆就又默背起课业来。 谢承翰见到哥哥立即行礼,机灵地将手中暖炉递给大哥:“大哥穿的太少,小心着凉。” 谢承信不肯接,反而从小厮手中拿过了自己的暖炉,然后淡淡地道:“父亲正在忙着,若是不急,明日……” 话还没说完,管事就推门出来道:“三郎君,老爷喊你进去。” 谢承翰仿佛忘记了谢承信方才说了些什么,再次规规矩矩向大哥行礼,转身走进了屋子。 门再次关上。 谢承信隐约听到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然后是谢承翰背书声。 无论多么繁忙,谢枢密都要考较三子的课业,这都快成了他的习惯。谢承翰也是整个谢家最会读书的子弟,谢枢密人前从不说些什么,但他对三子的偏爱,却是人人都能看得见的。 谢承信站得腿脚发麻,这才转身向外走去。 京中下了雪,但谢府却早就清理的干干净净,可是走到角落里,谢承信还是被脚下一块冰滑了个趔趄。 幸好一个人及时出现在他身边,伸手搀扶住他。 “大哥小心些。” 谢承信抬头看到了谢承让,这位谢二郎是家中庶子,与谢承信一样的年纪,不怎么被谢枢密喜欢,若非谢承信时时照看他,他在谢府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谢承信看着自家二弟,竟比一母同胞兄弟还要贴心,若是弟弟都像这样,他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怕自己这个长子,最终会被父亲厌弃。 “大哥,怎么样?”谢承让道,“可将那些消息告诉父亲了?父亲有没有夸赞大哥?” “夸赞个……”谢承信泄了大半声音,“屁。” “父亲根本没有听我说完,就将我打发了出来,”谢承信说着义愤填膺,“父亲都不知晓我到底用了多少心思,为了早些摸清楚大名府的情形,都跑死了两匹马才将消息送回。” 谢承信越说越难过,伸手拍了拍谢承让的肩膀:“我们这般辛苦,还比不上一个小崽子背书。” 谢承让向周围看看,搀扶起谢承信:“外面冷,我们进屋去说。” “怕什么?”谢承信道,“我说的是实话,父亲就是偏……” 谢承信的声音消失在谢承让掌心,然后整个人被连拖带拽弄进了书房。 “大哥,”谢承让板起脸,“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子弃,你是谢氏长子,将来家族兴旺都要落在你身上,怎可在外这般口无遮拦?让人听到了,冤你个不孝,你当如何?” “等到二妹妹入宫去了,官家提点她娘家人的时候,你希望旁人前去不成?” 三言两语,谢承让就将谢承信劝住了。 谢承信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旁人。” “对了,”谢承信道,“还没问问二妹妹在宫中怎么样,皇后娘娘都与她说了些什么。” “别急,”谢承让道,“大名府又送回了消息,大哥还没看。” 想到方才父亲的神情,谢承信就觉得败兴:“我不看了,你替我看吧,以后这样的事,都交给你来处置。” 谢承让皱起眉头:“那怎么行?” “反正是你想出的主意,”谢承信道,“明日我还要去父亲书房帮着整理公文,哪里有时间过问这些,你盯着就是,若是他们不肯听你的,你再来与我说。” 谢承信说完快步离开,不过他也不是要去见谢二娘,而是随便找个借口脱身。 院子里只剩下谢承让一个。 寒风吹开谢承让身上的斗篷,露出他手里拿着的只经瓶,白底黑花,刻画了一朵盛开的牡丹,似水墨画般,格外的好看, 这是从大名府拿来的瓷器,听说是杨氏瓷窑烧出来的,从前没有烧制过这样的瓷器,让人看了就觉得耳目一新。 大家谈论大名府的案子,难免会提及与其相关的东西。大名府的几位秀才不屈权贵,撰写小报,被人称颂,他们曾写的诗,画的画也被人时时提及,还有那些瓷窑特意为他们烧制的瓷器,也成为宴席上传看之物。 大名府闹出这么大的事,却还有人不忘记卖瓷器。这事重不重要? 等这桩案子过后,刘家被惩治了,大名府要换一批官员,不光如此,大名府的商业也会有大的变化,如果他猜的没错,这黑底白花的瓷器会格外抢手。 这么好的瓷器,会不会送去榷场买卖? 谢承让觉得会。 他甚至猜的更大胆些,这是有人暗中布局的结果。 谁会得利,操纵这些的就是谁。 刘家的案子必然有他(她)的份儿,日后也必定要对他多加防备。 不过,谢家没人问他,他自然不会主动去说,不但不会得了夸赞,反而会因为聪明被人防备。 他就是个庶子,庶子就得有庶子的模样。 鉴于此,他能做的,就是将这些慢慢积攒起来,兴许等到谢家危急时刻,能卖个好价钱。 …… 大名府刘家。 刘知府听着身边传来呜咽的哭声,到了这个地步,任谁都知晓刘家大祸临头。 王晏没死,而禁军却到了。 239.第238章 死路 第238章 死路 “禁军不是还有一日才能到大名府吗?” 刘夫人问刘知府:“就不能再想想法子?” 刘知府没有说话。 刘夫人接着道:“王晏是天使没错,但他没有将文书拿来衙署,也怪不得我们会弄错,老爷怎么都是正四品大员,他王晏才几品,无非就是凭着王相公才得了钦差的官职,是他们不讲道理胡乱作为,还不能让我们申辩了?” 刘二娘早就慌了神,她也想不通,前一刻还四处抓捕杨谢氏,怎么突然就说王晏来了大名府,而且是奔着父亲来的。 刘时章站在旁边面色难看,一直不敢说话。 刺杀天使,形同谋逆。 冯川带兵前去军器作坊的时候,王晏身边还有一个内侍,王晏还让那内侍带着证据顺利回到了京城,若是他们早知晓这个,就不会让人将王晏围困在山中。 刘时章手微微颤抖,将冯川带去父亲面前,拿定主意趁机向贺檀下手的人可是他,是他将刘家带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刘时章想到这里向刘知府跪下来:“父亲,您将孩儿交给朝廷吧,所有事都是我与冯川密谋的。” “胡通判前去捉拿贺檀,也是我的主意,与父亲无关。” 刘夫人登时脸色大变,旁边的刘二娘却眼睛一亮,她生怕被大哥看出来,忙低下头,用帕子来擦眼角,装作伤心的模样。 “那怎么行?”刘夫人道,“你是想要了娘的命啊!” 刘时章道:“本就是儿子的错,没想到一桩小事弄出了祸事。” 刘二娘觉得大哥说的有理,若非大哥没有弄清楚情形,也不会将整个刘家拖下水,大哥还是没有看明白局面,被人摆了一道。 如果大哥能去说清楚,刘家至少有一条活路。 谁做的事就该谁承担,她虽然也舍不得大哥,但……总要顾全大局。 刘时章接着道:“孩儿不怕什么,大不了一死,父亲好好的,就能护住更多人。” 听着儿子这样说,刘夫人就哭得不行,可她是个女子,想要为爷俩担下罪名,也不会有人相信。 刘二娘给母亲擦着泪水,也小声抽噎着。 刘知府冷冷地道:“你死了,我也不能脱罪,别说是我,就连兴仁府的通判也已经被抓了。” 兴仁府通判曾给刘家通风报信,这才能抓住韩同那些人。按理说不算什么大罪,禁军却毫不犹豫地将人下狱,这就是官家的决心。 听到父亲这话,刘二娘彻底慌了神:“爹爹,真的没有法子了?谢枢密不帮忙吗?” 如果谢枢密能帮忙,禁军就不会来得这么快。 刘知府道:“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谁也没用了。官家要拿我们,谁敢开口劝说,都会被牵连。” “都是那杨谢氏,”刘二娘突然道,“若是能早点将那杨谢氏除掉,也就没有后面泥炉的事……” 刘二娘刚说到这里,立即头皮一麻,刘知府凌厉的目光落在她头上:“若知晓你这般模样,早些年就该将你嫁出刘家。” 刘二娘登时脸色难看。 刘时章见状忙替妹妹说话:“这事与阿妹无关,都是……” “方才你说要认罪,她可曾帮你说话?”刘知府道,“若不是她,也不会那么快被王晏抓住机会?读那么多书,都是做做样子,就是个蠢货。” 刘知府早就想明白了,那杨谢氏就是王晏的人,贺檀和王晏利用那女子在大名府搅动风雨。 如果换成一个男子办小报,与谢家抢买卖,他早就警觉了。 “出去吧!”刘知府淡淡地吩咐。 刘夫人欲言又止,刘时章还想再说些什么,刘知府却没有了耐心,声音低沉了许多:“出去。” 两个女眷走了出去,刘时章转身要将书房门合上时,突然道:“父亲,要不然我们往北走一走?” 大梁曾有官员投奔北齐…… 大梁也曾有读书人落榜之后,一气之下往北齐做官。 这些事两国心知肚明,谁也不曾拆穿。 刘知府淡淡地道:“你猜贺檀在哪里?” 贺檀去了北边,胡通判带人追了过去,却一直没有消息,八成是被贺檀抓了。 如果他们北上,必然会有大军在前面等着他们,再加上后面的追兵,他们不可能顺利逃脱。 王晏早就算计到这些,堵死了所有的出路。 刘时章不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书房中归于安静。 刘知府抬起眼睛,其实禁军可以先来大名府,再去兴仁府,之所以在兴仁府逗留,是给他留了机会保住脸面。 他为大梁立下赫赫军功,不想最终没能有个好结果。 刘知府从暗格里拿出只锦盒,缓缓抚摸着锦盒上繁复的花纹,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方砚台,不过将砚台拿出来,下面放着一颗药丸。 刘知府几乎没有犹豫将药丸送入口中。他必须死,否则不光是被捉拿下狱会颜面无存,而且……他们也不会放过他。 禁军没有直入大名府,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谁叫他知晓的太多…… 人算不如天算,如果再晚些日子,就算被王晏查出什么,他也能设法脱身。 可惜现在……不行。 刘知府感觉到肚腹一阵疼痛,他死死咬住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只手抠着椅子的把手,在上面留下抓痕。 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响动,是刘时章去而复返,他担心父亲,但不敢贸然再进来,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发现屋中一直没动静,这才又推开门。 结果看到的就是刘知府面容扭曲的模样。 “爹。” 刘时章大喊一声上前,但为时已晚,眼看着刘知府身体抽搐,眼神涣散。 “等……” 刘知府最后说出一个字,然后再也没了动静。 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刘时章无心去思量,反而放声痛哭起来。堂堂府尊,还没等到禁军来到大名府就自戕了。 桌子上,还留着刘知府写的认罪札子。 自觉愧对官家,唯有一死。 刘知府这么一死,刘家彻底没有了希望,刘时章止不住眼泪,因为失去了父亲,也因为刘氏就此倒了。 听到动静,刘夫人和刘二娘匆匆进门。 当看到躺在地上的是父亲而不是大哥,刘二娘脚一软差点就摔在地上,大名府出事之后,她也担忧、害怕,却一直觉得有父亲在,还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她真正感觉到天塌了。 240.第239章 都是你 第239章 都是你 刘二娘满心怨恨,甚至不愿意去看父亲的情形。 堂堂府尊,遇到这样的事,居然就想着寻死。若是她,一定再与那些人斗一斗。 刘二娘眼泪淌下来,她愤恨自己是个女子,被困在内宅,一切都要由父兄做决定,人生也要跟着刘家浮沉。 早知如此,她嫁去皇家,这样的时候,谁又能去皇亲国戚府上捉人? 她凭着身份还能救下刘家人。 父亲为官一辈子,居然这般不堪。她有这样的爹,真是最大的不幸。 刘二娘为自己哭着,越哭越伤心。 “母亲、阿妹,”刘时章道,“以后刘家还有我,我会尽全力护着你们。我会奉养母亲,还会为小妹寻一门好亲事。” 刘二娘看着刘时章,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希望。 “别愣着了,”刘夫人哑着嗓子,“将你们父亲抬到主屋去,要给他换身体面的衣服……还要安排后事……” …… 大名县衙署。 “大人,大人。” 知县曹锐刚靠在椅子里睡一会儿,就被文吏叫醒。 曹锐茫然地睁开眼睛,不过想到如今衙署的处境,浑身一抖,困意登时去的干干净净。死守衙署这段日子,他腰间时刻带着长剑,他都想过,一旦被刘知府派人攻破县衙,他也不受辱,直接自刎了事。 若是能再留下些笔墨,以后至少能有个好名声。 想到这里,曹锐不禁为自己掉下眼泪。 不过他又怕手里的剑太快,让自己死相难看,可惜衙署没有毒酒,他想要选另一个死法,只能吊脖子…… 总之,曹锐除了审案、做文书之外,脑海中反反复复想的就是,刘知府动手的时候,他该有什么体面的死法。 想多了,到时候也就不怕了,也不会丢了朝廷和曹氏一族的脸面。 为此曹锐还写了绝笔札子和信函,里面字字句句都是他的赤胆忠心。 “大人,刘知府死了。” 曹锐正想着,他的时候到了。耳边就传来文吏的话。 “知道,”曹锐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道,“是要死了。”他的命到头了。 “本官死不要紧,您们要护住县丞,将来……兴许……这里的事就要靠他才能……” “大人。”文吏打断曹锐,县尊大人说的话他没听懂,尤其是脸上那视死如归的神情,委实太过奇怪,这时候不是该欢喜吗? “大人,我是说,刘知府死了。” 曹锐怔怔地看着文吏,半晌才回过神,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谁死了?” “刘知府,”文吏舔了舔嘴唇,清晰地道,“刘家都挂了白灯笼,刘家大郎还穿了孝服,有郎中进去看过,说……刘知府服毒了。” “真的?这是真的?”曹锐眼睛发红。 文吏点点头。 曹锐伸手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下,疼,是真的疼。 曹锐眼睛彻底湿润了,太可怕了,太吓人了,差点……死的人就是他。 “快去告知县丞,”曹锐道,“让他将案宗整理好,等待禁军和天使接手……” 文吏应声。 曹锐又将文吏喊住:“是真的吧?刘知府死了?” “死了,”文吏点头,“是真的死了,若是大人不放心,我们就派仵作前去。” 对啊,刘知府死了,刘家大郎还没有官身,他派去仵作,刘家人无法阻拦。 “那还等什么?”曹锐道,“快去。” 在禁军和王晏来之前,他要守好大名府。曹锐忽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方才差点哭出来的县尊,重新恢复了父母官的威严。 消息传到大牢之中。 县丞也差点喜极而泣,相反的被问话的谢崇海一脸惊骇。 自从有人带着谢七的亲笔书信来告谢家人之后,谢崇海就被唤来县衙问话。 要防备有人闯入衙署,衙署大门紧闭,谢崇海也被留在了这里。 不过谢崇海拿定主意,绝不会认下任何罪名,无论衙署如何审问,他都不会吐露半个字,只会想方设法与衙署周旋。 谢崇海相信,大名府有刘家坐镇决计乱不了。 可现在……刘知府死了? 刘知府死了?他们依仗的人没了? “不可能。”谢崇海下意识脱口而出。 县丞看向谢崇海,心头的急切突然没有了。 “来人,”县丞吩咐狱卒,“将谢崇海关入大牢。” 之前还不能撕破脸,现在不一样了。既然刘家不会时刻插手着案子,他也不着急再向谢崇海问话,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你们在诈我。”谢崇海突然喊出声。 县丞没有回应谢崇海,反而吩咐狱卒:“好好看管他。” 狱卒应声。 谢崇海被丢入大牢,他急切地问清楚刘知府的情形,整个人扑向监牢大门…… 一条鞭子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 谢崇海挣扎,那鞭子落得更快。 “二弟,别动,别动。” 对面的牢房传来谢崇峻的声音,谢崇海这才停下来。 狱卒终于离开。 谢崇峻焦急地道:“二弟,你没事吧?” 谢崇海吐了一口血沫,他突然抬起头狠狠地看向谢崇峻,之前他没敢与大哥说话,生怕有人暗中盯着,现在他也不在乎了。 “都是因为你,”谢崇海愤恨地看着谢崇峻,“若不是你偏心那畜生,暗中给他银钱和人手,怎么会有这一天?” 谢崇峻皱起眉头:“你在说些什么?我给谁银钱了?” “还在装模作样,”谢崇海冷声道,“你早就有所谋算,要将瓷窑给交给他,若非你进了大牢,兴许在不知不觉中,谢家的财物都变成你们父子的了。” “谢氏能有今日,全源于你的私心。” “你不配做谢氏一族的族长。” 谢崇峻更加茫然,谢崇海这些激烈的言语,也引起他的不快:“老二,你在发什么疯?我一心一意为族中,何曾有过私心?” “那小畜生都说了,”谢崇海道,“你暗地里给他银钱,教他如何做买卖,还说将来要他执掌买卖。” 谢崇海一口气将谢七说的那些全盘托出。 谢崇峻终于听了明白,半晌才道:“所以你们才向他动手?”怪不得他听说谢七被杀了,他还觉得诧异,到底是谁安排的这些? 谢家在这样的时候,他们居然又节外生枝。 现在都明白了。 “你们被他骗了,”谢崇峻怒其不争,“我什么都没给过他,他说的都是假的,你们居然没来问我,就……擅自做了决定。” “他手中的银钱,我不知从何而来,但不是我给的。” 谢崇峻的话音刚落,一道声音响起:“不,是你给的。” 241.第240章 该死 谢崇峻和谢崇海两个人一惊,齐齐顺着说话的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 灯光渐渐将那人的脸照亮。 “你……” “怎么可能是你……” 那张脸再熟悉不过。 那是谢崇峻的庶子,谢家七郎,谢子绍。 谢崇海眼睛剧烈收缩,人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你不是死了吗?” “二叔为何说我死了?”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传来。 谢崇海攥紧了手:“他们都说你掉进了河里。” “不对,”谢子绍打断谢崇海的话,“是因为……你与赵氏合谋,买凶刺杀我。” 谢子绍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将大牢里的油灯吹得乱晃。 谢崇峻和谢崇海还没回过神,就听到旁边牢房中传来牙齿打颤的声音,然后有人开始快速低语:“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是他们指使我做的……他们让我做的。” “都是他们,都是他们……” 这些日子,谢家两兄弟就总听到这样的动静,有个人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大牢里,关押了那么多人,刑房每天都会传出惨叫声,不知道谁就先熬不住招认了。所以这种情形还算寻常,两兄弟也没放在心上。 www? an? c〇 可今日……却不一样了。 谢子绍站在这里,那人说出的话语就仿佛意有所指。 谢崇海忽然有种猜测,说话的人,该不会是赵氏找来杀谢子绍的闲汉吧? 但那闲汉明明死了啊! 不对,不是那闲汉,那是个凶狠的人,绝不会变成这般。 “咚”“咚”“咚”旁边传来撞击墙壁的声音,夹杂着那人的求饶:“害你的人是他们,是三妹让我去找的人,是她。” “当年你母亲也是他们让我寻的药。” “都是她。” “她没说她要杀谁,她没说……我都不知晓。” “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她,别来找我。” 然后那人开始哭泣。 听着这些话语,谢崇海整个人一怔,当年的事他是知晓的,赵氏让她二哥买了活血的药,让苗氏服下,苗氏从生产之后就开始流血……却又因为药量不够,不能立即死去,病情反反复复,她一直被折磨了许多。 苗氏死的时候,嘴唇苍白的没有半点颜色,她的手如同死人般冰冷,皮肤凹陷,眼睛白的有些发青,好像浑身的鲜血都已然流光了。 本来苗氏是个格外漂亮的女人,最后却变得和鬼差不多,即便那般她也不愿意咽气,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谢子绍。 谢崇峻看着害怕,亲口承诺会好好照顾好他们的孩子,苗氏这才闭上了眼睛。 这也是谢崇海一直没有向谢子绍下手的原因,不是他舍不得,而是有些害怕。 “是……赵家人。”那人声音有些沙哑,并不似平日里那般,所以谢崇峻之前没能认出,但他那些话已经有了明显的指向。 说话的是赵氏的二哥。 “我说了,我都说……” “全都告诉你。” 那人说完这些又开始重复:“都是他们让我做的,是他们。” 谢崇海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县丞不再急着提审他,一来刘知府死了,二来赵家人招认了。 谢崇海连着向后退了几步。之前他还觉得可怕,不知道眼前这个谢子绍是人是鬼,但现在好像都不重要了。 谢子绍似是在笑,但眼泪却顺着他的眼角淌下来,不过他的神情却比什么时候都要坚定,他冷冷地道:“现在我回答你那句话,我的那些银钱确实是谢崇峻给的。” 谢崇峻皱眉看向谢子绍,或许谢崇海被吓到了,但在他看来不过就是装神弄鬼。 谢崇峻道:“我何时给你银钱?” 谢子绍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你说宠爱庶子,不过就是做给外面人看的,你恨不得我哪天突然死了。” 谢崇峻皱起眉头。 谢子绍道:“如果谢家做成了这次榷场的买卖,谢氏瓷窑就会声名远扬,也就用不着那些与苗氏交好的商贾买你的瓷器了,到那时,你就会想方设法除掉我。” “这些我早就知晓。” “我留在谢家,装作一无所知,为的就是找到证据,有一日撕下你的面皮,将你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给我母亲伸冤。” 谢子绍又往前走一步,这次谢崇峻看得更加清楚,谢子绍脸上满是恨意:“我将平日里应该用来‘花天酒地’的银钱,一点点积攒起来,后来抓住时机买了几块地。” 听到这里,谢崇峻眉头锁得更紧,所以谢子绍的银钱就是买卖田地赚的?他恼恨自己居然没看清楚这畜生的真面目,将他养在身边这些年。 谢子绍再次开口:“那几块地下面有石炭矿。” 谢崇峻的目光骤然一凝。 谢子绍嘴唇翘起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然后跟我那十妹妹一起做了笔七千贯的买卖。” 谢崇峻倒吸一口凉气,那一幕幕从他脑海中闪过。谢子章突然被抓,谢家闹出那些事,都是谢子绍在捣鬼。 谢子章出了事,他怕再闹出事端,不敢再强行买地,不得不花七千贯去买北城的石炭矿。 原来是谢子绍,是他。 从一开始谢子绍就联手谢玉琰在算计他。 谢崇峻怒火冲头,眼睛变得血红,恨不得立即扑过去杀了谢子绍。 谢崇峻咬牙切齿:“早知道你这样,我就该将你和你那生母一起弄死。” “你和你那生母都是一样,我信任她,让她管着瓷窑,她却与那些工匠站在一起,数落我不该苛待他们。” “还偷偷查我的账目,要揭发我私卖瓷器给齐人。” “我对她那么好。” “我甚至不顾赵氏吵闹,也要将她抬进门,她就是这样对我的。” “她不该死吗?” 谢崇峻面容扭曲,他在大牢里这么久,看似平静,其实早就被折磨的濒临崩溃,他始终不明白他到底哪里错了,或者说,从哪一步走错了。 现在他总算知晓,身体里积压的怨怒一并冲出来,他自己也无法抑制。 谢崇海睁大眼睛,他想要阻止大哥,却晚了。 旁边牢房的赵二,似是听明白了谢崇峻的话,也跟着大喊起来:“对,还有他,谢崇峻,杀苗氏的还有他,有他。” 谢子绍一直走到谢崇峻大牢前,他的眼泪已经干涸,留下了清晰的泪痕,神情却重新变得平静。 “你有没有想过,”谢子绍淡淡地道,“该死的人是你。” “你之所以活到现在,是因为……”谢子绍伸手指了指谢崇海,“你要拉着谢氏族人与你一同去死。” “现在你做到了。” 苗氏劝说他不要私运瓷器给齐人,他却心生杀意,眼看着赵氏毒杀苗氏。 从那刻起,没有人再阻拦谢崇峻,谢崇峻也将整个谢氏拉上了一条死路。 242.第241章 选择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说不清楚的。 谢崇海信任他大哥,但他也知晓大哥如何害死苗氏。 苗氏死了,对谢氏一族是好事,但也让谢崇海记住大哥的另一张面孔。 所以谢崇海会不由自主地心生防备。 人的恶念终究会报复在自己身上。 这是谢子绍躲藏在宝德寺上时,听智远大师讲佛法,悟出的一点点道理。 人心向善,是福泽旁人?不,其实真正得到福报的是他自己。少恶念,少灾祸,心胸宽广,难得业障缠身。 谢子绍能看出来,智远大师很可怜他,他为了骗过谢崇海和赵氏,不惜真的跳入冰河之中,若是再被晚救出片刻,他也就死了,不过他也因此一病不起。 智远大师给他熬药,他迷糊的时候,还央求智远大师为他诵经,他不要超度亡魂那种,他要变恶鬼逗留人世间,要看到最后谢崇峻的下场。 那时他被烧糊涂了,整日说乱七八糟的话,也多亏智远大师慈悲心肠,才不怕他那些喊打喊杀的言语污染了古刹。 十妹妹说的没错,宝德寺是最好的安身之地,他与大和尚说了,若是这次能脱身,就会给古刹建十间禅室,当然他也有要求,那就是其中一间要留给他用,他能看出来智远大师很喜欢他。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却收留他这样一个假死的人。生怕山下有危险,屡屡拦着他下山,这不是真心待他是什么?以后宝德寺就是他第二个家。 谢子绍丢下谢崇峻和谢崇海,凭着赵二老爷的供词,赵氏会被定罪,谢家兄弟和谢老太爷私运货物前去西夏和北齐,也要被砍头。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要在煎熬中度过,毕竟等死并不好受。 谢子绍走出大牢,县丞就等在外面。 “我去给王大人和十妹妹送信,”谢子绍道,“将刘知府自戕的消息告诉他们。” 县丞点头:“我们也正有此意,等到仵作验尸回来,就送信去冠县。” 谢子绍送去的消息,更容易让王晏和谢玉琰相信。县丞也看出来了,谢家的事都在王大人的掌控之中,这谢子绍早就为王大人做事。 谢子绍再次向县丞行礼:“多谢大人。”说完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 冠县县衙。 谢玉琰一晚好眠,身上的疲惫也去了大半。 王晏去前堂处置公务,她将郑氏和陈荣叫过来说话。 陈荣有些奇怪,这些日子他都要带着人四处巡视,今日谢大娘子突然让大家歇息,王天使也没有提出异议。 若是多了援军倒也能说得过去,但据他所知,洺州过来的兵马径直去了大名府,要去捉拿那些犯官。 犯官没有全被抓起来之前,他们就还没摆脱危险。 谢玉琰却好似没有这些思量,淡然地看向陈荣:“以后你们有什么思量?” 陈荣一怔,思量片刻道:“去衙署告那些人,为韩同和村民们伸冤。” 谢玉琰显然想问的不是这个:“我说在那之后,你是想回到陈窑村种地,还是想做别的?我听说你们之所以叫陈窑村,是因为从前村中有小窑口?” 陈荣点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听我爹说过,不过后来因为战乱就荒废了,我们这些人也不会烧窑。” 谢玉琰点头:“那你想学吗?” 陈荣望着谢玉琰:“谢大娘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去烧泥炉?” 谢玉琰也不隐瞒:“谢家倒了之后,我会将谢家的泥窑收走几处。” 陈荣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不过,”谢玉琰道,“接下来我主要做的不是泥炉,而是瓷器。” 陈荣听不懂了:“谢大娘子是要将谢家的瓷窑也……” “不是,”谢玉琰道,“我要开新窑,窑口不在大名府而在礠州,烧出的瓷器将来要卖去榷场,或是更远的地方,礠州是新窑,想要占有一席之地并不容易,这桩买卖也不会做的太顺利,难免会有危险,但我给的工钱也更高,你可以仔细想想,是去陶窑做工,还是帮我去礠州管事。” 这…… 陈荣吞咽一口。 这选择并不对等啊。留在大名府陶窑只能做工,去礠州窑却能管事,但谢大娘子也说了,礠州难免有危险。 陈荣下意识看向郑氏,他其实是想要留在陈窑村照顾嫂嫂和陈平,可若是去礠州…… 郑氏猜到陈荣在想些什么,开口道:“我在大娘子的水铺做事,工钱拿的多,也不辛苦,平哥儿也在童先生那里读书,你不用担心我们。” 陈荣欲言又止,他其实……不光是想这些,银钱够不够用是一码事,家中有个人帮衬又是另一回事,但他现在却不能说。 谢玉琰向郑氏道:“将来礠州也会有水铺,你们若想团聚,我可以让你去礠州。” 就像是被戳到了心窝,郑氏立即道:“不用,不用,我们在大名府挺好。” 陈荣眼睛中一闪失望。 谢玉琰看着这二人,自从陈荣哥哥死后,陈荣就剩下嫂嫂和侄儿两个亲人,多年躲躲藏藏相互扶持,又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情分。 现在熬到了头,陈荣显然想要将养育嫂嫂和侄儿的重担挑在自己肩上,但郑氏不知是不想拖累陈荣,还是有意避嫌。 陈荣想了许久终于道:“我愿意去礠州。”谢大娘子对他们有恩,肯让他去礠州,也是因为对他的信任,他怎么能不识好歹? 至于照顾嫂嫂和侄儿,就算守在家里,也未必就有结果。 郑氏仿佛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点头。 “想好了?”谢玉琰道。 陈荣再次点头。 谢玉琰接着道:“这件事过后,那些逃民都能从山中出来,你对逃民很是熟悉,我想让你从中挑选合适的人一并去礠州。我给的工钱,一日一百文,若将来成为工匠,工钱自然也会更多。” “但必须是没杀过无辜之人,且与那些妖教没有任何关系。” 说到妖教,陈荣还很好奇,谢大娘子明显认识那些妖教的人,不然妖教的人也不会出现在山中。 可他们到底…… 谢玉琰道:“你想知晓我为何认识摩尼教的人?” 陈荣是想知晓。 “我骗他们说,我是弥勒教的人,准备趁着你们两虎相争时,拿住王晏,送给大夏太后,之所以要将他们都杀了,是怕将来被摩尼教知晓真相,前来报复。” 谢玉琰说到这里顿了顿:“那些人死了,知晓内情的人除了王天使,也就是你们。莫要将这话说出去,否则我可能会有危险。” 陈荣满脸惊诧,谢大娘子就这样说了出来?他突然无比的后悔,他不该问的,现在好了,陈荣想给自己一巴掌,从今往后他不能饮酒,连睡觉都得睁半只眼睛,决不能说出去一个字,否则别说谢大娘子饶不了他,嫂嫂也要先将他砍了。 243.第242章 抢不过 陈荣正在烦闷,果然看到郑氏投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郑重。 其实谢大娘子也提醒了他,要么彻底与大娘子撇开干系,否则万一那些妖教的人找上门,必然从他们这些人中下手。 他若是因此再不小心透露出什么消息,呸呸呸……乱想些什么。 总之他还是活在谢大娘子的眼皮底下好。 经历过这些,也算一同出生入死,大家的情分总归不一样,他不跟着这样的人……那不是傻吗? “大娘子放心,”陈荣道,“我绝不会将这些说出去,大娘子与那些人周旋,也是为了我们,我哪里能那般没有良心?” 郑氏跟着点点头:“任何人也别想从我们嘴里掏出一个字。” 谢玉琰微微一笑:“这秘密也不用守太久。” 陈荣不明就里。 谢玉琰很是淡然:“总有一日,就算他们知晓了,也只能在一旁看着。” 陈荣仔细琢磨这话,忽然意识到什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紧跟着的就是欢欣。知晓被算计了,还不敢向人动手,那种情形,要么是妖教没落,要么是谢大娘子变得格外厉害。 一个在山中徘徊久了的人,让他中规中矩的过日子是不行了,他之前迟疑是因为想要去军中,每日里看着桑典带人操练,他看着很是眼热。 可是现在,他彻底断了这个念头,谢大娘子不是寻常人,跟着她做事,一样不会觉得无趣。 别看桑典那些人平日里格外威武,但……谢大娘子随便一句话,就将他们完全比了下去。 陈荣庆幸此生还能遇到谢大娘子这样的东家。 “我这就去选人,”陈荣道,“对他们我都熟悉,定能为大娘子选出些好手。” 不过…… 陈荣略微迟疑:“咱们要多少人才够?” 谢玉琰道:“知晓礠州吗?” 陈荣点头,他当然知道。 “我是说咱们的窑口有多大?” 陈荣说到这里忽然再一次怔住,他看着谢大娘子,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升起,不可能吧?不会的吧?嫂嫂不是说谢大娘子是卖藕炭和热水起家的吗?她应该没法买许多瓷窑才对。 陈荣吞咽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大娘子的意思,礠州就是我们的窑口?” 谢玉琰道:“我让人买下了礠州六成的瓷窑。” 礠州的窑口,在本朝就没落了,因为烧出的瓷器,不是现在大家喜欢的白釉。所以谢玉琰想要将那些瓷窑买下来并不难。 “还有瓷石矿,”谢玉琰道,“礠州的窑口……现在应该已经开始烧制瓷器了。” 应该?陈荣满脸不解。 谢玉琰看出他的疑问:“我从大名府出来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前去烧窑。” 陈荣更是惊诧了。 谢大娘子应该早就料到有事发生,却在那之前,还记得准备好这些。 可见早就料到他们能赢过刘知府。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半晌陈荣才道:“所以,无论只要能做事的,我们都能要。” 谢玉琰颔首。 “那我就明白了,”陈荣整个人好似一下子格外精神,“逃民里面有人烧过瓷器,就因为家中有瓷窑,交不上赋税,这才流落在外,还有人……即便不会烧窑,却也肯靠着力气做活。” 谢玉琰道:“到了这地步,手中还没沾过无辜人的血,至少他们心性良善。没有前去做山匪,而是靠着打猎为生,也是品行端正之人。” 陈荣觉得,这话就像是在夸赞他一样。 不过,陈荣还是有些担忧,怕谢大娘子知晓实情后会不肯收他们:“我们……也从西夏人手中买私盐,卖给附近农户。” 谢玉琰抬起眼睛与陈荣对视:“不然要如何过活呢?” 陈荣忽然鼻子一酸,眼睛也跟着潮湿,这些年他就是经历再多,也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他垂下头,忽然起身郑重地向谢玉琰行礼。 “从此往后我陈荣愿一心一意为谢大娘子效命。” 陈荣从屋中走出来的时候,刚好在门口遇到了王晏。 王天使肩膀上积了一层雪花。 陈荣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雪并不大,可见王天使在外面许久了。 这是因为他们在屋中,所以一直在这里等着? 旁边的桑典看了一眼陈荣,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他方才还与郎君说,陈荣那些人不错,可以入军中,他还刻意让陈荣看到了他们操练的情形。 他能看得出来,陈荣动心了,所以……他才会找到郎君,若是郎君点头,他立即就去招揽。 不过郎君却说:“他们不会来你这里。” 桑典明明能看出陈荣有意前来,为何郎中却这般肯定?直到这一刻,桑典才明白郎君的意思。 陈荣会去谢大娘子那里…… 而且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因为陈荣看他的目光没有了敬重和羡慕,而是变得格外寻常。 桑典心里拔凉,他应该是被陈荣在心里比较过了,结果自然是他败下阵来。 好几日的展示拳脚功夫,居然比不上谢大娘子的一次见面?桑典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委屈地去看自家郎君时,心又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郎君居然嘴角含笑。 这一场无形的争夺,受伤的就只有他一个。 王晏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桑典,推门走了进去。 门阖上,桑典被留在了门外。 无声地抬头看着天,桑典觉得更冷了。 王晏在外间烤了烤火,又净了手,这才提着药箱走到谢玉琰身边。 谢玉琰的脚伤要天天换药,她好似也已经习惯了,这些事由王晏亲力亲为。 她也想试着改变……昨日她让衙署的婆子动手,奈何那婆子委实胆子太小,看到鲜血就大惊小怪,手忙脚乱,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弄错那个。 谢玉琰也是败下阵来,不得已又让人去请王晏。 不管是婆子真的不行,还是有人背地里吩咐,她都不在意了,她还是想舒舒服服地换了药,早些痊愈。 不该吃的苦,谢太后是半点都不想吃。 王晏坐在杌子上,抬起谢玉琰的脚,一点点拆掉上面的布巾,熟练地更换药泥,撒上层药粉。 谢玉琰也看着王晏,如果不说,还真当这是位小郎中。 “如果哪日致仕回家,”王晏抬头对上谢玉琰的目光,“我是不是也能行医治病,养活家小?” 谢玉琰顺着王晏的话茬:“那就不是王大人,而是有名的杏林圣手王郎中了。” 244.第243章 宝贝 王晏将布条绑好,又拿起袜子给谢玉琰套上。 本来换药是件很难熬的事,但是交给王晏,就变得很容易。 要不是伤口上传来的丝丝凉意,她都会觉得已经完全愈合了。他手里的布条,也越缠越好了,与第一次的混乱相比,越来越整齐、妥帖。 屋子里静谧无声,直到她的双脚重新落地,他才抬起头:“请娘子结一下诊费吧!” 四目相对之下,谢玉琰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然后也轻易地从他眼底捕捉到了笑意。之前的防备,在经历了生死之后,发现全都可以卸下。 谢玉琰摸到腰间的玉佩,那还是王晏从小佩戴之物:“身无分文,就以此抵债。”借着这个机会,刚好将玉还给他。 “怎么没给那些人?”王晏看着完好无损的羊脂玉,伸手接过来。 谢玉琰道:“自然是因为太过贵重,只怕弄丢了,无力赔偿。”其实那一刻,她是不想被那些人碰触,即便只是暂时的…… 其实她都快忘记了,小时候没见过王晏之前,她就看过王晏书写的字帖和文章,很是喜欢他的字。 以至于她之后的字体与王晏也有些相像。 年少最纯真之时,他就是她心中最厉害的神童。 “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王晏道,“更何况也是因为娘子,才能保它完好无损,以后这就是娘子之物了,任由娘子处置。” 王晏手指轻轻摩挲两下,又将玉佩放回谢玉琰手中。 谢玉琰想要拒绝,却听王晏道:“朝廷赐下的鱼符不好送人,王氏的名帖也不如这玉佩,娘子将它留下,将来或许有用处。” 让他这么一说,玉佩还真的成了她应得之物。 没有给她再拒绝的机会,王晏转开话题道:“陈荣要跟随娘子了?” 他净了手,端来泥炉开始给两个人泡茶。那是冠县知县的茶叶,两个人尝过,很好喝。就藏在衙署二堂书架的小格子里。在外忙得头昏脑涨的县尊大人,还不知晓自家珍藏的茶少了一半。 自家宝贝藏不好,就会被人觊觎。 谢玉琰道:“还有那些逃民。” 提及这个,谢玉琰刚好向王晏道:“他们贩卖私盐求活的事,还请王大人帮忙。” 隐瞒也不是不行,但不如趁着这次立功过了明路,换来赦免,以后就不必害怕有人旧事重提。 能少一个把柄,自然要少一个。 王晏点头:“我会向朝廷陈情,百姓不得已逃入山中,说到底都是因为贪官污吏的逼迫。陈窑村的村民为了留下证据,被观察使派兵追杀,为此丢了七条性命。又有郑氏等人一路前去洺州求救,仔细说来,朝廷应该奖赏。” 这些百姓知晓他是官家派来的钦差,帮他脱离险境,陈述冤情,可见依旧信赖朝廷。这就是官家和朝廷文武想要听到的。 反正已经找到了人承担所有罪名,他们要做的就是彰显皇恩浩荡。 这件事办好了,山中的百姓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来。 谢玉琰点头,郑氏带着人到了洺州,立即跟着洺州兵马回到冠县,不顾洺州通判阻拦,前来衙署,见到她安然无恙,郑氏也脱力晕厥过去,也是昏睡一夜才醒转。若是她有个闪失,郑氏只怕也难活下去。 谢玉琰又道:“明日我们应该就能离开县衙了。” 谢玉琰话音落下,王晏与她对视。 “你猜……” “你说……”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王晏停下让谢玉琰先说。 “刘知府已经死了吧?”谢玉琰道。 王晏点点头:“禁军停在兴仁府,就是给他的消息。” 谢玉琰道:“不过,就是不知晓是官家自己的意思,还是有人暗中劝说。” 按理说。官家应该着人仔细审一审刘知府。 但有人从中一句话,就能让官家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晏道:“官家曾想要拔擢刘知府去枢密院,却被我父亲等人阻挠。这次大名府出了事,若刘知府入京受审,官家面上难免难看。” 自己想要任用的人,却成了叛军,这是识人不清。 看似是官家的意思,更是有些人想要的结果。 一碗茶泡好,王晏端给谢玉琰:“还要继续吗?”他指的自然是官员勾结商贾走私货物之事。 谢玉琰似是没有回答王晏的话:“新窑口的瓷器才烧出来,总得卖去京中,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差点搭上性命,若是不能赚到银钱,我不是亏了?”刘家说到底也是个小角色,他背后的人不查出来,大名府这一遭也没什么用处,只需两三年就能再养出一个刘知府。 说完她看向王晏:“大人呢?” 王晏眼睛微深:“既然动手,就得斩草除根,否则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十年……” 谢玉琰听到这里,思绪忽然飘远,她想起王淮提及过,王晏说五十年内,大梁必乱,王晏是早就有所察觉,才会大力推动新政,可惜他即便做了宰辅,依旧无力挽回政局,能做的只是为大梁续命。 王晏不知谢玉琰在思量些什么,他正想问一问,就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贺巡检。” “大人在与谢大娘子说话。” 贺檀回到大名府了,果然将他支的不够远,也幸好大名府的局面稳住了,否则贺家没那么容易脱身。 王晏将手边的暖炉添了炭火递给谢玉琰,这才转身走出去。 贺檀到了院子里,要不是因为有谢玉琰在,桑典自然拦不住他。 看到门被打开,贺檀皱起眉头走上前:“不是说好了,等我查完贺家的事,再向他们动手?” 屋子里有光透出。 王晏没有说话,而是先转身将屋门关好,将屋内的一切都牢牢地遮掩住。 “兄长,我们去东屋里说话。” 贺檀格外了解王晏,王晏神情似是与平日没什么不同,骨子里却透着一股的强硬。 这人有些奇怪。贺檀向屋子里看了看,王晏就像在藏什么宝贝,恐怕被人瞧去一点。 本来满心焦急和愤怒,看到这些……怒火登时散了大半,王晏还有心思做别的呢,可见……情势的确没那么急迫。 245.第244章 认真 两个人坐下来,王晏就发现贺檀比离开大名府时,瘦了一大圈,嘴唇开裂,嘴角起了两个大水泡,眉头都皱得更紧,可想而知这几日他有多急切。 两个人商议好的对策,却有人突然改了章程。 贺檀怎么能不惊慌?他刚刚离开大名府,大名府的兵马就四处抓捕王晏,王晏只能调动王氏的护卫。略微一思量贺檀就明白了,之所以调开他,是怕他因贺家被牵累。 王晏算无遗策,但就没想过万一自身出了事,可怎么办? 他也没法向王家人交待。 王晏道:“你可抓到了人?” 刘知府的事败露,必然有逃将带着人逃走。这其中不乏有之前就与西夏和北齐亲近的人,或者干脆就是他们的眼线。 “抓到了,”贺檀道,“不光是大名府,洺州也有军将北逃,被我们按了个正着,还没有核对名录,但保证没有放走部将以上的将校。” 王晏点点头:“兄长也算立下大功,靠着这一点,贺家即便被牵连,也不会烧到兄长头上。” 贺檀看着王晏,他问的是这个吗? “你胆子也太大了些,”贺檀道,“将我支走,就想靠着手中几个人与刘知府周旋,还带着一个陈窑村……你……” 贺檀不知说什么才好,听到一些消息,吓出一身的冷汗,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王晏他们是如何逃脱的? 这一点在文书上说,是因为妖教想要趁机得利,王晏趁乱拿下了观察使郑明的人头。 贺檀道:“那妖教的意图你早就知晓?” 王晏摇头:“不知,就只是巧合。” “那妖教的人在冠县盘踞了许久,这次观察使郑明闹出了动静,将他们引去了山中。妖教的人手中有种火油,见火就着很难扑灭,他们还冒充是朝廷的龙卫军,说是前来平叛。” “郑明那些人平日就少操练,听到喊话以为龙卫军真的来了,于是乱了军心。若非妖教的人,我还真的难找到时机杀那郑明。” “郑明一死,他带来的兵马自然也就跟着溃散,我们才得以脱身。从山中下来之后,我就据守冠县衙署,也是因为无力与大名府驻军兵马抗争。” 这番说辞,听着很完美,但贺檀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看着王晏:“你将妖教的人都杀了?为何不留活口?” 王晏淡淡地道:“那些人作恶多端,都是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我身边人手不多,要处置叛军,又要拿下妖教,没法安排的更妥当。万一让妖教的人趁乱逃走,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倒不如全都诛杀。” 如果不是很了解王晏,贺檀就信了。但王晏言之凿凿,他又没法继续问下去。如果王晏连他都要隐瞒,那就不可能再跟其他人说真话。 这就是为何京中的那位宰辅会担忧他这个长子。 王晏一旦下了决定,不管谁阻挠都没有用处。 贺檀道:“这事必然会被人诟病,妖教去的正是时候,难免有人说,你与妖教有牵连,他们才会在那时候出现救下你。” 王晏淡淡地道:“他们可以查。” 贺檀道:“若是抓到些蛛丝马迹构陷你呢?” 王晏显然并不在意:“想要陷害,什么都可以是借口。那妖教早就已经覆灭,剩下一些余孽算不得什么,见到杀了就是。” 贺檀道:“但一直都是官家一块心病,官家说过,但凡遇到妖教的人,一并押往京城送审,你私自将人都杀了……” 王晏淡淡地道:“没有那些妖教,我会死在山中。” 贺檀听得这话,不再询问,深深吸一口气道:“我知晓了。”王晏说的就是实情,无论谁来问都是一样,他也不会再去探究。 这桩事说完,贺檀下意识地向门外看去:“你方才在跟谢小娘子说话?” “谢娘子,”王晏重复了一遍,“兄长以后唤她谢娘子吧!” 之前因为谢玉琰年纪小又聪慧,加之与他们有些来往,贺檀称呼上略有些不同,但那会儿王晏没有说什么。 现在…… 贺檀忽然明白过来,他目光几次变幻:“你是认真的?” 王晏没有说话,只是看向贺檀。 贺檀看着这个弟弟,烛光跳跃,映着他的眼眸,将他的坚持、固执……喜悦都映照的清清楚楚。 贺檀看到前两种情绪不以为然,可当他看到那抹欢喜时,他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劝了。 只是很关切地道:“要想个好法子。” 谢玉琰,一个被掠卖配了冥婚的女子,连自己的出身、家世一概不知,如果是贺檀一意孤行,兴许有一两成可能,让贺家答应这门亲事。 换成王晏…… 王氏一族,会更愿意看到王晏一心修道,终身不娶。 “要不然趁着现在没有人知晓,”贺檀道,“给她换个身份,用不着世家名门,但必然也是官宦之后,” 这不是不能做到,贺檀可以避开贺氏和王氏,为王晏做这个局。 “这事交给我去办,”贺檀道,“无论是谁,前面有我拦着。你若是怕谢娘子不愿意放弃大名府的这些,我去与她说,只要度过这个难关,大不了我换成嫁妆补给她就是了。” 明明是在说一桩很麻烦的事,可贺檀却发现王晏笑意更深了些。 “她不在意这些,”王晏道,“别说大名府的买卖,就算假以时日她的买卖遍布大梁,她也能毫不犹豫地丢下。” 贺檀刚准备松口气,没想到王晏话锋一转:“这些身外之物对她重要,也不重要,她若是觉得值得,怎样都好。” “但兄长说的那样……只为嫁给我……屈从王氏,那不值得。” “现在,光凭我……都不值得。” 贺檀惊诧地张开嘴,王晏的意思是谢玉琰不愿意嫁给王晏?她不喜欢王晏?他之前好似没想过这些。 王晏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中的柔软和笑意居然没有消失。 无关别的,只是提及她就欢喜。 完了。贺檀觉得这桩事没办法,他也管不了了。 246.第245章 时辰到 贺檀和王晏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正屋的灯已经熄灭。 衙署的婆子上前向贺檀和王晏行礼:“谢大娘子歇下了。” 衙署后堂院子本就小,谢玉琰受伤之后,王晏一直在旁边照应。这样的时候,谁也不会提及什么“男女大防”。 可是伤好了,外面的情势也变了,就要恢复从前。 贺檀看向王晏,不由地抿了抿嘴。 他心中担忧王晏,接了朝廷的文书后,就一路赶来大名府,本来是兄弟情深…… 可是现在,他怎么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贺檀道:“要不然我先走?” 王晏一把将贺檀拉住:“还有不少公务,既然兄长来帮忙,我们现在就去前堂,将大家都叫过来,一鼓作气全都处置好。” 贺檀是真的后悔了:“我连日奔袭,不如明日……” “明日咱们还要回大名府城内,离开冠县之前,这边的公文都要封存,等候朝廷来人审结。” 说的好有道理。 不过听起来可比方才要虚假多了。 这一定是在报复他,他突然前来,打扰了王晏和谢玉琰相处。 王晏在离开院子的时候,转头又向正屋里看去,贺檀方才会惊诧,那是因为他不知晓,屋子里的那个人,他等了好多好多年。 屋子里的谢玉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可能是受伤失血太多,她总会觉得疲累,所以早早就会上床歇息。不过每天晚上她都能透过窗子看到外面的那盏灯。 那是东侧屋里,王晏在处置公文。 现在入目一片漆黑,谢玉琰忽然觉得有些冷清。 没有似往常那般很快睡着,谢玉琰不停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哪里不是很舒坦。 可能是伤口在愈合,脚底下有些发痒。 谢玉琰很想拆掉那些布条,让自己轻松一下。 拆下布条或许愈合会慢些,又或者……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一定会让她舒服许多。 谢玉琰决定要遵从本心,伸手向脚上摸去,就在够到那结扣的时候,东侧屋的灯忽然亮了。 紧接着传来婆子的声音:“王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王晏淡淡地道:“前堂过于吵闹,不能静心看公文,幸好今日有贺巡检在,就让他在前堂帮忙。” “前堂决定不了的政务,才会传过来。” 婆子道:“我这就去给大人准备热茶。” 王晏似是应了一声,然后吩咐婆子:“别忘了大娘子屋中的炭盆。” 谢玉琰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明明相距很远,但总觉得现在与受伤的那天晚上一样。他一直守在旁边,生怕她不小心碰到伤口。 算了,谢玉琰叹口气,真的拆开了,明日瞧见又要多说两句。 这么想着,她重新闭上眼睛,不消片刻功夫,她进入了梦乡。 …… 大名府。 天刚亮,街道两旁聚集了不少百姓。 这段日子城中并不安定,朝廷兵马进进出出,大名县衙更是大门紧闭,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 城中开始流传不少传言。甚至有人说大梁打了败仗,北齐的兵马一路南下,就要围困大名府。 城中的大户当即就要携家小逃离,不过却被城门口的兵卒拦住了。 不让出城的消息传开,城中更是人心惶惶。 还好这种让人提心吊胆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就在这天清晨,打着大梁龙旗的兵马接手了大名府城防,正当城中百姓四处探听消息时,那队人马冲入了刘府大门。 接着刘家上下一干人等被押了出来,一路往衙署大牢而去。 走在前面的刘时章,垂着头走在人群中。父亲自尽了,刘家依旧逃不开抄家的命运,即便父亲过世前,烧了家中的文书,但有些罪名已经不需要在刘家寻找证据。 这应当是铁案了,刘时章虽然明知如此,心中还是抱有一线希望,如果刘家彻底没有了脱身的可能,父亲不会服毒自尽。既然父亲如此安排,他们就一定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刚想到这里,一个东西突然向刘时章飞来,刘时章一个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 那是一团雪,只不过裹着石子,打在人身上生疼。 有人开了头,紧接着就有更多百姓效仿,数不清的物什向刘时章丢来。 不止是刘时章,跟在后面的刘夫人和刘二娘也被打了个正着。 刘家被押送的犯人有许多,除了刘夫人和儿女之外,还有管事、账房、幕僚,以及刘家的族人。 可那些丢掷的雪团先找到的就是刘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 “打死他们。” “那就是狗官的长子。” “去年那些收粮的差役,就是听他的吩咐,多扣了咱们两成粮食。” “两成啊,多少人因此饿死。” “那些人一脚踹过来,粮食洒出那么多,却还说我们没装满,我们不服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我们要告官,可他们就是官。” “老天有眼,这些人总算要遭报应了。” “官老爷,一定要为我们伸冤。” 从前刘二娘坐车走过长街时,依旧觉得不够风光,她甚少在外露面,总觉得就算走出去,也无人知晓她是谁。 她更羡慕大哥,能骑马跟在父亲身边,威慑着城中的百姓。 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那些百姓认识他们。 轻易就能将他们从人群中找出来。 押送的衙差也不理会,直到刘夫人额头被打破,淌出了鲜血,这才伸手阻拦众人。 刘二娘紧紧地捂着头,满脸都是流淌的眼泪,她小心翼翼抬起眼睛,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眼见前面就是县衙大牢,人贩将被投入牢中,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却在这时,刘二娘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一辆马车停在衙署门口。 片刻之后,那马车缓缓前行。 正当那辆马车即将与他们错身而过之时,一只手掀开了车厢帘子,向她看来。 清澈而冰冷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刘二娘能看到的也仅此而已。 帘子再次放下,刘二娘才恍然回过神,方才那一瞥,不知不觉中,她浑身的汗毛竖起,仿佛经历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那人是谁? 刘二娘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谢玉琰。 247.第246章 迎接 刘二娘一直没等到谢玉琰前来刘家求见,更没能让谢玉琰低头向她赔罪。其实她不认识谢玉琰,就算见过,她也不会将这样的人放在心上。 可这一刻,她觉得马车中的人,只能是谢玉琰。 人生际遇就是如此,风光的时候见不到的人,极有可能会在落魄的时候出现在面前。 因为从一开始谢大娘子就想要与刘家作对。 刘二娘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围观他们的人群会突然散开。 他们都去看谢大娘子了。 “谢大娘子回来了。” 先是永安坊的人在叫喊,然后杨家陶窑的人和三河村的人都挤了过来。 “大娘子。” 众人的欢呼声中,谢家陶窑的雇工和工匠也靠了过来。 “大娘子这是从衙署出来的?” “是衙署,不是什么大牢,大娘子是被冤枉的。” 说到这里,有人想起来。 “冤枉人的,不就是那刘家吗?” “就是他们。” 本来止住的人群,又开始向刘家人身上丢掷东西。刘二娘被一团污泥砸中了脸颊,登时疼的淌出眼泪。 不过也是仅此而已,百姓们没在他们身上花太多时间。痛打落水狗不如迎接谢大娘子重要。 马车帘子再次掀开,众人见到谢玉琰,呼声更高起来。 “阿嫂。” 杨家人挤出人群,杨钦先冲过来,然后一个黑影从他怀中跳出,“嗖”地一下钻入了马车中。 谢玉琰将狸奴接了个正着。 “玉尘。”谢玉琰伸手抚摸着狸奴,眼看着它将脸全都埋在她怀中,发出软软的叫声,几分眷恋几分埋怨,似是怪罪她离家太久。 马车停下来,杨钦到了马车前,于妈妈搀扶着张氏也走过来。 看着几张熟悉的面孔,谢玉琰露出笑容。 不过才几日不见,杨钦好似长大了些,张氏却憔悴不少,一双眼睛肿得厉害,显然这些日子没少掉眼泪。 谢玉琰起身就要搀扶张氏上车。 张氏忙阻止,杨钦吸了吸鼻子替母亲道:“王大人都说了,阿嫂身上有伤,还要好好将养,阿嫂千万莫要动。” 谢玉琰身边有一个婆子,是她从冠县衙署带来的。婆子见状上前道:“我替娘子去扶老太太。” 听到“老太太”这个称呼,红着眼睛的张氏不禁一愣,脸上一闪赧然。 婆子会这般称呼张氏,是知晓谢玉琰执掌杨氏一族的中馈,谢玉琰喊一声“娘”,那自然就是家中的长辈,恭敬一些就得叫“老太太”。 张氏登上车厢,挨着谢玉琰坐下。 杨钦则向周围乡邻道:“谢谢大家,我阿嫂……平安归家了。”向众人行了礼后,杨钦不禁又吸了吸鼻子。 李阿嬷笑着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将大娘子迎回永安坊。” 一众人浩浩荡荡跟着马车往永安坊去,这些人中不乏有看热闹的百姓,但更多是知晓内情的人。 但无论是谁,心中隐约有个念头…… 谢大娘子可是那些贪官污吏没能害成的人。 大名府说书人,最近说的不就是这些?刘家向谢大娘子要银钱,让她涨高佛炭、泥炉的价钱,结果……谢大娘子将刘家传话的管事打出了杨家。 也有人说,刘家的管事根本就没能进杨家大门,刘家因此决定要加害谢大娘子。 谢家的陶窑就是这样来的。 那些贪官见谢大娘子依旧不肯低头,谢家又给谢大娘子冠上买凶杀人的罪名。 “十妹妹。” 一声呼唤从马车后传来。 先是淹没在人群中,但很快又因为他的身份,众人下意识地让开了路。 “前面是我十妹妹,我是谢七郎。” 谢玉琰的马车不得不又停下来。 谢子绍跳下马,快走几步到了马车前,然后郑重地向谢玉琰行礼,他一改往日不羁的模样,穿着一身简单的长袍,看起来有几分温和文雅。 “多谢十妹妹搭救之恩,”谢子绍道,“我被嫡母派人刺杀,幸得死里逃生,因不信任家中人,转向十妹妹求救,若非十妹妹守住我尚在人世的秘密,我定会再次遭到谢家毒手。受伤期间,十妹妹命人寻医问药,我才能捡回一条命,可……十妹妹差点被冤杀人。” “十妹妹大恩,谢子绍永记在心,当一生相报。” 周围立即响起呼声。 也有人不明白,为何这位谢七爷要叫谢大娘子“十妹妹”,不过疑问刚出口,就有人解答:“谢大娘子命苦,被谢家买来与杨家结冥婚,当时出嫁的时候,谢家人假称她是谢氏十娘。” 剩下的事,就说来话长。 “你买份小报仔细看看就知晓了。” 大名府小报,也让大名府百姓津津乐道。 “小报也是谢大娘子刻印的哩。” “上面的文章说的都是真的,也怪不得会被贪官盯上。” “那些秀才也是厉害,敲鼓为谢大娘子伸冤的时候,都被衙差围了,他们却依旧不肯离开,还将小报又刻印出来。” 帘子再次掀开。 谢玉琰道:“谢七爷不必如此,杨家备下茶水,还请谢七爷过去说话。” 谢子绍自然应承。 他其实去冠县报信,已经见到了谢玉琰,不过……他觉得还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那桩事说出来。 “被杀”的人站在人前,还不足以证明谢大娘子是被冤枉的? 众人欢欢喜喜地一路到了永安坊。 杨氏一族的族人早就等在了祖宅,看到谢大娘子安然无恙,众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尤其是杨小山、杨氏这些人,笑着笑着眼圈就跟着红了。 虽说大家觉得大娘子定然不会有事,但没见到人,依旧会胡乱思量,担忧是少不了的。 张氏向谢玉琰道:“你不在家的日子,永安坊的人都跟着着急,四处帮忙打探消息,今日你回来了,我们就操持了宴席,算是向大家聊表谢意。” “都知晓你身子不舒坦,一会儿我带着族中的女眷去张罗。” 谢玉琰点头:“辛苦娘了。” 张氏笑道:“平安回来就好,这算得了什么。这些小事我都能做,不过……剩下的那些大事,还得你来操持。” 248.第247章 动心 谢玉琰不在大名府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来杨家。 “那几个开石炭场的老爷过来问过,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再就是三河村那边,还有谢家陶窑的工匠。” “三河村倒是好说,知晓你回来了,那边也就安心了,”张氏说着顿了顿,“谢家陶窑的雇工和工匠要怎么安排,还需要你出面。” 谢玉琰离开大名府时很匆忙,有些事没有交待,或者说没到该处置这些的时候。 谢玉琰点点头:“明日一早让谢家陶窑的工匠来永安坊。” 张氏见到那些工匠和雇工的时候,委实吓了一跳,因为人数委实不少,当时谢玉琰说,这些人手她都能用得上,她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自己亲眼所见,才知晓谢玉琰的厉害。 当时承诺接手这些人,谢玉琰没有半点的迟疑。若是压在她头上,只怕她要忧愁的睡不着觉。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张氏道,“若是不舒坦,就再歇几日。” 谢玉琰面容舒展,她指了指肋下和脚:“这两处稍重些,不过也好了许多。” 张氏登时紧张起来:“怎么伤的?现在还疼吧?走了这么长的路,会不会牵扯到伤口?快脱鞋看一看……要么叫个郎中过来……” 眼看着张氏就要忙碌,谢玉琰开口阻止:“娘不用担心,我在冠县的时候,郎中就来过了,要如何处置,我带回的医婆都知晓。” 张氏仍旧不放心:“那就让她先看看,早知道不急着让你回来,再养一养就好了。” “若是严重,我就留在冠县了。” 说话的功夫,于妈妈就将婆子带进内室,两人一同脱下谢玉琰的鞋袜,露出了包裹好的布巾。 见到没有渗血,婆子道:“看着无碍,等晚些时候再换药就好。” 张氏点了点头,看谢玉琰的脚被妥善处置的模样,可见这医婆是个有本事的。可她哪里能想到,这是出自王郎中之手? 王晏在这桩事上,比批公文还要仔细。短短几日,他的手法就愈发娴熟,她估计鲜有人能出其左右。 谢玉琰还曾与他笑谈:“下次再受伤,就要去请王郎中了。” 接着她就感觉到脚上一暖,仿佛被人轻轻握了一下。 王晏抬起头:“那娘子还是不要来寻我的好。” 其实直到现在谢玉琰也没弄清楚,那感觉到底是真的,还是错觉?王晏不动声色,看不出半点端倪,而那又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去确认。 几日的换药,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触碰,难免反应有些迟钝。 她也知晓王晏是有意为之。 自从她带着摩尼教的人去营救王晏,他们之间的相处就与从前不一样了。不是因为她救了他性命。而是两人都在自己设下的边界上,主动踏出了一步。 他在危急关头,送她离开。而她冒着危险再度回来。 以他们的性情,这两件事不该发生。 王晏不能放走一个处处有疑点,不能完全看透之人。 她,谢玉琰也不该将自己陷入险境。 有些事不必戳破,彼此之间就已经心知肚明。 就像寒冷的冬日,那温暖的朝阳只将光芒落在你的肩膀上,想不动心,着实太难。 至于以后会如何,谢玉琰并不去思量,没发生的事不必发愁,许多人很重要,不过仅限此时此刻。 许诺常伴的人,转眼可能就永不复相见。 更别提她与王晏。 一个不受拘束,一个牵绊太多。 他们在同一个方向,但并不同路。 谢玉琰想到这里,身上一重,玉尘跃入她怀中。 玉尘抬着爪子,努力向上攀爬,谢玉琰低下头,大大的猫脸就凑上来,在她脸上蹭了又蹭。 谢玉琰抚摸玉尘毛茸茸的大头,玉尘这才重新蜷缩在她怀中。 “你不在,连这狸奴都不好好吃东西了,”张氏道,“你瞧瞧才几日就瘦了许多。” 张氏说着擦了擦眼角:“下次可别这样了,委实太吓人。” 谢玉琰又伸手拉住张氏的手:“我知晓了。” 张氏破涕为笑:“那就好。”她的想法很是简单,刘知府被抓了,日后大名府应当就会越来越好。 歇息片刻,谢玉琰换了衣服,才去堂屋里见谢子绍。 谢子绍和杨钦正在说大名府小报。 “只要朝廷不会下令禁止大名府小报,小报就是咱们这次得到的最大好处。” 杨钦不明白,他盯着谢子绍:“为何?” “这还不清楚?”谢子绍露出一抹笑容。 杨钦发现这人笑起来的时候,就给人种漫浪的感觉。就像他俩第一次相见时一样,杨钦总觉得这个人……不可靠。 事实证明,杨钦错了。为了给生母伸冤,差点付出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值得他钦佩。 谢子绍道:“买小报的人多了,将来大娘子想要做点什么,只要刻印在小报上,很快就能流传出去。” “还不明白?”谢子绍从腰间抽出扇子敲了敲杨钦的肩膀,“譬如,大娘子想要向大名府外卖泥炉,只需要在小报上写,有意者来永安坊杨家商议。” 杨钦本就聪明,只是差在阅历上,听谢子绍这么一说就都明白了。 “我们能写,别人也能写,到时候谁想在小报上刻印这些,都要来问我阿嫂。” 杨钦点头:“对了。” 杨钦之前都没发现,这是个好买卖,怪不得阿嫂要在上面花那么多银钱。家中的买卖当中,就数小报最花钱。 “让我想想,”谢子绍道,“小报上第一个刻印的消息,应该与咱们的新窑口有关,就是不知晓大娘子要如何写?” 杨钦也跟着皱眉思量:“就只能直接写,想要卖咱们瓷器的商贾,就来大名府……” 谢子绍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现在新窑口烧制的瓷器,已经算是有些名声,但怎么能借着这个风,将火烧得再大些,顺顺利利卖出去一批,还得动一动心思。 两个人都没想出好法子,一道声音刚好在门口响起:“二月初二,宝德寺会为大殿重建做一场法会。” 谢子绍眨眨眼睛,法会上卖瓷器?大和尚肯答应吗? 249.第248章 护着 第248章 护着 杨钦听到阿嫂的声音,立即起身将谢玉琰迎进屋。 谢子绍心中有疑问,不过想想智远大师与十妹妹的关系,别人可能不行,十妹妹说什么,智远大师定然应承。 谢子绍还有什么话想说,不过外面已经热闹起来,饭菜被陆陆续续端去了厅,比过年的时候还喜庆。 “走吧,”谢玉琰看向谢子绍,“先去用饭。” 谢子绍起身看着那欢喜的杨氏族人,忽然有种过正旦阖家团圆的感觉。 “谢家舅爷。” 杨氏族人上前向谢子绍行礼。 谢子绍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还记得自己带着棺木来杨家送亲时的情形,杨家人也这样称呼他,只不过那时他并没在意,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一桩婚事,而是谢家手下又多了一笔罪孽。 却没想到……棺木中的人会终结谢家。 他也叫过谢玉琰“十妹妹”,当时只是想要试着与谢玉琰联手,可现在他们似是真的成了亲人。 这必定是他此生最难忘的一次宴席。 谢子绍被杨氏族人拉着走进那热闹之中,闻着飘来的饭菜香气,谢子绍露出笑容,这样的宴席,不知多少人想来都来不了,他是何其幸运。 …… 大名府知府衙门,是一片紧张、肃杀的气氛。 禁军在大名府外驻扎,带兵前来的是殿直都知徐恩。 徐恩进大名府之后,先拿下刘家一干人等,然后与王晏、贺檀一起进了知府衙门。 几人进门之后,衙门里的文书全都被整理出来,他们会先行过目,然后将相关证物一同送往京城。 “王大人、贺巡检。”徐恩见到王晏,立即躬身行礼。 武将的地位不比文臣,更何况朝中一直仰仗王相公,不出意外的话,王晏将来必定也会入阁拜相。 至于贺檀,也一样是大梁难得的俊才,徐恩不会无故得罪这二人。 客气是客气,但公务也不能耽搁,徐恩看向贺檀:“贺巡检离开大名府前后都去了何处,还望仔细告知,我等也好呈给朝廷。” 贺檀得知消息一路赶到大名府时,官家已经命禁军前来平叛。贺檀到了冠县,刘知府也服毒身亡,两人没有再见过面,这些最重要的关头,贺檀正好都避开了。 徐恩听着贺檀讲述经过,不禁看了一眼端坐在旁边的王晏,不由地心生佩服。 王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算有人想要弹劾贺檀,也不过就是被贺家牵连。 贺檀在大名府查案也有功劳,再加上抓到的叛军和逃兵,不说定能将功折过,也足以保住官职。 问完了贺檀,徐恩又道:“听说这次牵连了不少大名府的百姓?” 其实入城前,徐恩派出人手尽可能地探知大名府的消息,既然被派来做事,不能听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万一弄错了,回去无法向官家交待。 他探听到与黄内侍所说大抵一致,只不过王晏救下陈窑村的村民,是黄内侍离开大名府之后发生的。 这些都没什么,值得深究的是,其中还牵扯到了一干身份不明之人,徐恩凭着探子的描述,怀疑那些是妖教徒。 王晏神情不变:“徐都知需查看韩同和陈窑村的案宗,这些百姓皆有冤屈。”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睛:“还有一干妖教徒,也被我命人诛杀了。” 贺檀眼睛微微一抬,王晏还是将这些都担下了,王晏能如此……他想应该是与谢玉琰有关,但到底是什么关系?贺檀心底痒痒的,想要知晓,偏偏王晏嘴严得很。 徐恩果然质疑:“那些人没有留活口?”“没有,”王晏斩钉截铁,“正逢兵乱,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徐恩点点头:“此事我会如实向官家禀告。” “还有一人,”王晏道,“大名军副指挥使谭骧,此人曾与冯川一同袭击军器作坊,被我拿下。” “我曾答应他,只要带我们找到更多证据,就向朝廷报他戴罪立功。此人之后作为,也算尽职尽责,徐都知文书上别忘了此人。” 王晏声音低沉,提及谭骧时,桑典已将人提到门外跪下。 谭骧额头触地,浑身颤抖不已,隐隐约约听到王晏提及“戴罪立功”的话,差点喜极而泣。王晏至少完成了对他的承诺。 按大梁的惯例,他兴许会被发配去边疆,或者做苦役,总之能留下一条性命。不过相应的,有些话他也不能乱说。 只要王晏不会被质疑,王晏说的话就有用处。 徐恩道:“将人关押吧!” 一声令下,谭骧立即被带下去。 “衙署大牢里还关押着一干人犯,”王晏道,“还需我等逐个审过。” 徐恩道:“官家命吏部调派了人手,不日就能到大名府。此乃大梁的一桩重案,我等还需仔细查明,不负官家重托。” 提及这个,王晏看向徐恩:“既然说到这里,有一桩事,徐都知要多费心思。” 徐恩不明白王晏的意思,他抬起头来,对上的是王晏格外幽深的目光,他不由地心中一凛。 王晏道:“刘知府等人利用军器作坊运送货物已然查证。” 徐恩点头。 王晏接着道:“既然兵卒运送的是货物,那么那些本该运到的军器去了哪里?” 徐恩整个人一愣。 王晏道:“若是军器作坊原本就没有做出那些军器和物料,这就是贪墨案,若是军器作坊做出了军器,却不知所踪……那又会如何?” 徐恩半晌回过神来,神情从惊诧变得欣喜,然后又是疑惑。这么大的疑点王晏没查而是交给了他。 这可能是天大的功劳,当然也可能会是灾祸。 但总归是个机会,至少他回京之后,能向官家禀告。不管这桩案子查到什么结果,他都能被记上一功。 来之前,他就怕一切都被王晏查明了。他不会跟王晏抢功劳,但什么都查不出来,未免太过无能。 现在有了功劳,他就可以安心。 接下来他只要将精神放在这上面,他与王晏都能顺利交差。 徐恩向王晏一礼:“多谢王大人提点。” 好像是皆大欢喜的情形。贺檀心底里舒一口气,王晏这么做,不就是怕徐恩会到处搅合,很有可能会不小心揪住谢玉琰。 他这是半点不想这些人盯上她。 现在的王晏简直就像一只张开翅膀,保护幼崽的母鸡。不过他为的不是对抗老鹰,而是想要那幼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为所欲为。 贺檀完全不能理解,之前还在他面前说谢玉琰这不好,那不好的人,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般?谢玉琰到底给他灌了多少迷魂汤? 250.第249章 疑惑 第249章 疑惑 王晏等人议事到了深夜,衙役端来饭食时,几张桌案上,还堆积着厚厚的案宗。 送来文书的大名县、冠县知县和县丞则是一脸的轻松,若非他们拼命护着,这些文书早就被刘知府一干人等销毁了,有这些东西在,他们至少不会被论罪。 尤其是大名府知县曹锐,他之前就上过奏疏,弹劾大名府军器作坊账目混乱,还因此被打压,如今这反而成了他晋升的台阶。他还留下了满满一牢房的犯人,审出那么多口供,这些都是他的功绩。 徐恩揉了揉眉角,事务太过繁杂,即便他带了许多官员前来帮忙,却依旧不能在短短几日内理清楚。 “简直太多了,”徐恩道,“光是韩同案就牵扯数十条人命。” 更别提参与这桩事的官员有多少了。要是仔细问起来,大名府的武将,几乎没有几个能置身事外。 “吃点东西吧!” 徐恩饥肠辘辘先起身:“事情太多,总得一点点的做。” 官吏们松了口气,吃过东西今晚应该能散了,专心致志连续弄了几个时辰,他们其实早就熬不住了。可是王晏一直不肯发话,谁也不敢说什么,王家父子做事规矩大,事事都要严谨,做过京官的人都知晓,夜里最热闹的就是王相公府门口,总会有小厮等着自家大人从王府出来,有时几位大人干脆都不能回府,第二日一同结伴去上朝。 现在看来,这位小相公也是如此。 多亏还有这位徐都知,不然头一日大家就要筋疲力尽。 徐恩为众人说了话,这才将文书封存,各自去歇息。 从衙署里出来,徐恩叫住许怀义:“你跟我过来说话。” 许怀义和徐恩是表亲,这次来大名府,徐恩特意走了关系带上许怀义,就是想要让他趁机立功。 两个人的关系就像王晏与贺檀,平日里走的亲近,只不过许怀义性子太过执拗,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徐恩不好在人前与他来往太密切,生怕哪天就被他牵连。 徐家、许家若是都完了,连个搭救的人都没有。 两人走到住处,进了屋子,将下人遣出去,徐恩才开口道:“之后就将精神都放在军器作坊的账目上,一定要查明那些军器的去向。” 许怀义生得就比寻常人要黑许多,平日更是板着张脸,很少露出笑容,听到这话,他眉头紧皱:“大哥不准备查别的了?” 徐恩见他不开窍:“王晏既然已经给了好处,我们照做就是,到时候皆大欢喜,他有他的功劳,我有我的功劳,他沾手的事就让他去解释,我们何必再查一遍?” 说到这里,徐恩脸色沉下来:“你之前得罪了谢枢密,不可再惹恼了王家,那样的话,可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几个月前,谢家那位老相公突然过世,许怀义去查问案情回来,非说这其中有蹊跷,因此上奏朝廷,请仵作重新查验老相公尸身,还要审问谢府一干人等,弄得朝廷上下议论纷纷。 谢枢密再三确定老相公的死是意外,当日有仵作查验了尸身,问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这样一通下来,已然耽搁了谢家为老相公治丧。老相公操劳一生,突然撒手人寰,已经让谢家措手不及,尸身若是再被人几次翻看,到死还不得安宁,谢家人如何能承受这些? 徐恩私底下找到许怀义,苦口相劝,让他莫要再提此事,哪想到许怀义依旧坚持己见,还找出证据,怀疑当日老相公摔倒并非意外,而是遭人毒手。可谢家上下确定没有外人出入,园中也确实没有发现外人的足迹。 这不就是将矛头指向谢家众人? 谢枢密哪里受得了如此质疑,只得答应再次让仵作前去,结果……自然是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谢家受辱,谢老相爷被惊扰,这些罪过自然就落在了许怀义身上。 许怀义从一个年轻有为的大理寺丞,一下子被贬去了刑部。这还是许家和徐家上下打点的结果。 徐恩这次带许怀义来大名府,就是眼见好不容易遇到一桩大案,许怀义若是能趁机立功,就算无法再回大理寺,至少能让官家起了再用他的心思。 许怀义就似没有听到徐恩的话,自顾自地道:“王晏在山中杀了妖教之人,这合乎常理,但他又遣桑典等人,追查到妖教人落脚之处,将留守的妖教徒诛杀殆尽。这其中必有什么缘由。” 徐恩瞪着许怀义,不知说他什么才好:“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王晏故意杀人灭口?他与妖教有什么关系?” “那倒未必,”许怀义道,“但仔细想来,总是不对。” 徐恩面色更加难看:“我看你是脑袋坏了,看什么都有蹊跷。” 许怀义却不理会徐恩,自顾自地道:“除此之外,我还打听到,王晏曾抱着一个女子进入冠县衙署。那女子是大名府的商贾,不知与王晏私底下有什么关系。” 这倒是让徐恩有些感兴趣,要知道王晏一直洁身自好,屡次拒绝婚事。连官家都说其年少遇仙并非幸事,恐怕会沉迷修道。 怎么突然跟一个女子有了牵扯? 不过眼下可不是探听这些的时候……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徐恩道:“就算有问题,那也是王晏的私事,莫要与这桩案子牵连在一起。也不要对外乱语。” 许怀义仿佛被徐恩的话说愣了:“我不是说私事……我的意思是,这些都应该仔细查问,可能会发现什么内情。” 徐恩着实不理解许怀义,这人只要有时间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看案宗,脑海中只怕都是那些离奇的案子,早就与寻常人不同了。 “我告诉你,”徐恩怒火上头,“莫要无事生非,你来的时候是如何答应我的?再这样下去,我就将你打发回京城。” 此时此刻许怀义好像才能正视徐恩的话,他躬身道:“大哥放心,我决计不会乱来。”话是这么说,他脑海中依旧满是疑问。 不过这些他可以暂时放下,他得保证自己能逗留大名府,因为此次前来,他另有别的目的。 251.第250章 瞑目 徐恩见许怀义不说话了,以为劝住了他。 “这次办完案子,顺顺利利回到京中,”徐恩道,“我就在官家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让你回到大理寺,姨夫、姨母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 “等安稳下来,我再去趟高家,重提你与高五娘子的亲事。” 听到“亲事”两个字,许怀义皱了皱眉头,他与高家已经开始议亲,却因他遭贬黜,高家那边不肯答应再将女儿嫁过来。 他见过高家五娘子几面,心里是欢喜她的,可惜落得这么个结果。 “他们不愿意就算了,”许怀义道,“我也不会强求。”以谢枢密的地位,不是人人都敢得罪的,他心里清楚,所以并不怨恨。 “你啊,”徐恩不知说什么才好,“榆木脑袋一个……你要脑子活泛些,是非哪里就这般重要?早知道就不让你去考明法科。” 许怀义知晓他给徐恩添了许多麻烦,就算不赞成徐恩说的那些话,却也不愿与他争辩。 “我听大哥的就是。” 徐恩这才放心,但他依旧叮嘱:“王晏聪明的很,不要在他眼皮底下起任何心思。” 许怀义再次道:“来到大名府之后,我看到那些案宗,王晏大抵没错。” 王晏做的事都摆在那里,确实没有什么能让人质疑,现在为止,他就发现了那两处。 “王家父子不会贪墨,更不会与刘知府那些人同流合污,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大名府,官家都这样思量,你就不要再生事。” 王相公推新政,怎么可能被人拿住把柄?这也是徐恩愿意顺着王晏做事的原因。 两人说完话各自去歇下。 许怀义住处离县衙近,他住下来之后,叫来差役打听消息,问的都是有关大名府谢家的事。 他来这里,也是为了大名府谢氏。 虽然大名府谢氏与开封谢氏不是同族,但他查谢家老相公案子的时候,收到一些消息,大名府谢氏私底下经常与谢枢密来往。 那么大名府的这桩案子与谢枢密有没有关系? 谢家老相公的事已经不能查了,但许怀义依旧认定谢家有蹊跷,尤其是谢枢密。 开封谢家他插不上手,但与谢家有关的事,他还可以过问,兴许就能再查出些蛛丝马迹。 京中来的官员问话,差役自然没什么不能说。 “那个谢家可没做啥好事,那个谢崇峻早早就被抓进来了。” “开始啊,就是谢大娘子那桩奇案。” …… 差役将知晓的所有事都与许怀义说了一遍。 “大名府小报出了几次?”许怀义忽然道,“有什么法子能都买到?” 许怀义从怀中拿出几块碎银子递给差役:“能不能劳烦你帮我买来。” 许怀义突然觉得大名府的案子,比他窝在刑部看案宗有意思多了。 短短几个月,单凭谢大娘子一己之力,就向县衙大牢送进去许多犯人,而且个个与贩卖私货案有关。 杨家、谢家那些人,貌似在这桩大案中无关紧要,可这案子不就是从他们开始查的? 所以……他们可能都忽略了一个人。 ——那位谢大娘子。 谢大娘子从哪里来,她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许怀义觉得自己有必要查清楚。 …… 等到杨家人将宾客都送走,杨钦才扶着醉醺醺的谢子绍去了他屋中歇息。 杨氏族人敬酒他来者不拒,没说几句话,两壶酒就见底了。 照这么喝,哪有不醉的道理? 被扶走的时候,谢子绍还口齿不清地道:“我就这一个十妹妹。” “整个谢家,就只剩我们兄妹两个。” “我们都是少一点的那个谢,十妹妹,以后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还好躺在床上之后,谢子绍立即就睡着了。 院子渐渐安静下来,方才的繁华和现在的静谧,都让人觉得很舒服。 “大娘子,”于妈妈走上前,“衙署那边派来了人。” 于妈妈将手中的信函递给谢玉琰:“说是给您的。” 谢玉琰看到信封上的字,就知道出自王晏之手。京中来了人,王晏现在应该被绊在衙署,怎么会想着给她送东西? “人走了吗?”谢玉琰道。 于妈妈摇头:“还没有,说是要叫医婆过去问几句话。” 自然说的是那个为谢玉琰换药的医婆。 王晏这是担心她的伤……之前一直都是他亲力亲为,知晓她回到杨家不方便,特意寻了医婆,饶是这样依旧还要遣人来问。 谢玉琰心中不由地一暖。 “将人带去,再送点热茶和糕点。” 于妈妈应声,这么冷的天,还来送信,当然得好好招待。 等到于妈妈离开,谢玉琰将信函展开,对着灯看去,然后皱起了眉头。 张氏刚好端了乳酪进门,看到谢玉琰还坐在书桌旁,不禁道:“累了一整日,早些歇下吧。” 谢玉琰略微迟疑,却还是抬起头看向张氏:“娘,将钦哥儿叫过来,我有些事要与你们说。” 也许不该在现在提起,但将心比心,若她是张氏,会想早些知晓实情。 张氏看着谢玉琰略微严肃的神情,心不禁一沉。 “娘,阿嫂……” 杨钦一路跑着进门,等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褪去。 谢玉琰没有迟疑,开口道:“六郎是被杨明山父子伙同谢家害死的。” 张氏和杨钦都愣在那里。 谢玉琰将手中的纸笺递给杨钦:“这是王大人交给我的。” “县丞在大牢审谢家管事,提及了六郎的案子,才知晓六郎是因为撞破杨明山等人勾结官员运送私货,被他们联手害了。” 杨钦瞪圆了眼睛,一股怒火就要从中冲出来,将眼前的纸笺点燃,半晌他才咬牙道:“他们……是他们害死我哥哥。” 谢玉琰道:“六郎当时写信回家询问杨明山和杨骥,大约就是想要确定这桩事。”那时她就起了疑心,这才会注意杨骥。 虽说没有将事情查明,但也算一早就将凶手送入了大牢。 张氏整个人也愣在那里,一时半刻竟然回不过神,她哪里能想到,六郎不是因为战事丧了命,而是被人害了。 他们不但害了人,还想借用六郎的名声。 她居然还答应了与谢家结亲,就是那些人害死了她的六郎啊! 252.第251章 长夜 张氏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接着杨钦也扑过来牢牢地抱住了她。 “娘,你别吓我,娘……” 一声声呼唤中,张氏终于回过神,也是在这一刻,她眼睛里的泪水跟着淌下来。 张氏哭出声。 “他们怎么能这样。” “六郎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他们怎么敢当着我的面,说那些假话?” 二房老太爷要与谢家结冥婚,口口声声是为了六郎和他们三房着想。知晓内情的杨明山和杨骥不知怀着什么心思,在看这场闹剧? 不对,他们早就知晓内情,是他们有意促成的这桩事,为的就是与谢家攀上关系。 “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张氏想到这些,就控制不住地发抖。她差点就被瞒了过去,若是永远不知晓内情,还会感谢二房,让她们母子能留在杨家。 那样的话,她怎么对得起六郎? 张氏拉住谢玉琰的手:“也是老天有眼,将你送到我们身边,否则……六哥儿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娘忘记了,”谢玉琰道,“是你们先救了我。” 前世到了最后杨钦还为她挡下那些箭矢,今生又是杨钦发现她还活着。所以说不清到底谁对谁有恩情。 “我要看着他们死,”张氏从未说过这样的狠话,“让他们为我儿偿命。” 谢玉琰道:“杀人、贩运私货给西夏人,杨明山、杨骥、包括谢崇峻、谢崇海都必死无疑。” “那些与杨、谢勾结的武将也不能逃脱。” “六哥为了查找他们私运的证据引来杀身之祸,与韩同一样,都是为了大梁……朝廷应当给旌表。” “就算朝廷不给……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六哥不顾自身安危,要揭穿此事,本就源于他本心,现在案子被查清,六哥泉下也可心安。” 张氏看着谢玉琰,半晌她缓缓点头:“你说的对,六哥要做的事,现在已经成了。” 谢玉琰接着道:“我会请王大人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六哥遗骨。” 杨钦听到这话深吸一口气,他都忘记了,既然哥哥不是战场上尸骨无存,就有可能找到骨殖回乡安葬。 张氏握着谢玉琰的手用力收拢了些:“他们会不会说?” 谢玉琰淡淡地道:“总有法子从他们口中掏出实话。人活着不易,有时候想死更难。” 张氏哭过了,却也解开了心结,她总算将所有事都弄清楚了,对她来说也是个安慰。 “王大人这么晚还遣人送消息,”张氏道,“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他。” 谢玉琰道:“来日方长,王大人一时半刻也不会离开大名府,我们还像之前一样做些饭食送去就好。” 杨钦知晓王主簿就是王晏之后,委实惊诧了好一阵子,他不但见到了王晏,还与王晏说过许多话,甚至一起用过饭。 不过当时谢玉琰还没回来,他担心阿嫂,顾不得为此欢喜。阿嫂回家了,他还没来得及提起这桩,就听说了好哥哥的事。 现在他满心放不下别的,只能改日再去想王晏了。 屋外的于妈妈颇有深意地向大门口看了看,她带着医婆去见了桑典。 桑典问医婆大娘子的伤如何了。 医婆很是恭敬,回应的也仔细,恐怕哪里不周到似的。 于妈妈觉得奇怪,王大人为何要来问这些?这有些不合规矩。 更怪异的是,大娘子还应允了,让她带着医婆前来,这也不太像大娘子的作为。 桑典喝了热茶,糕点却没动,而是让她帮忙包好带走了。 真是处处透着蹊跷。 几日不见,王大人和大娘子都与从前有所不同,于妈妈还要慢慢揣摩,慢慢适应。 张氏和杨钦从屋子里出来,于妈妈忙上前去。 张氏吩咐道:“打热水,服侍阿琰早点歇下吧!” 于妈妈应声,忙吩咐下人进门侍奉。 谢玉琰抱着狸奴躺在床上,暖暖的被窝,怀里传来狸奴的呼噜声,她以为会因为想许多事睡不着觉,其实……很快她就进入了梦乡。 …… 今晚睡不着的,大有人在。 王晏看着桌子上的糕点,他并不爱吃甜腻的东西,而且想想也知晓。这不是拿给他的。不过总算是从杨家带来的,与她有些关系。 放在旁边,也能提提神。 旁边的曹锐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王晏不是被围困了好几天吗?怎么没有半点疲惫的模样?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非要连夜将杨家、谢家的案子过一遍。这也就罢了……曹锐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他还不给饭吃。 两个时辰前,他们就匆忙吃了一碗面,以为之后就可以走了,谁知道被留到现在。 王晏自己也没有再用饭,他的护卫端来一盘糕点,他却不吃,就摆在面前,好像看着就能解饿。 曹锐格外想念自家的小院子,娘子还在家中等他,灶房里一定还备着饭菜。回家吃些东西,抱着娘子睡一觉不好吗? 经历了一场磨难,也该松一口气,到底是什么缘由,让王大人拉着他一直在这里处理公务? 王晏扫了一眼曹锐:“曹知县快些做,明日下午本官要出去一趟,到时候就要由你暂时替本官,与徐都知一同坐堂。” “明日要整理的就是县衙大牢的案宗。” 曹锐登时清醒了几分。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王大人不得不丢下手中的政务?这话他不敢问,只能更加努力些,保证明日不出错漏。 …… 第二日,一大早,永安坊就热闹起来。 几十个工匠纷纷前往杨家。 这些都是谢家陶窑的工匠,自从谢家烧制的泥炉出了问题,谢家陶窑就一直没再开工。现在谢家两个老爷都被抓了,陶窑上下更是议论纷纷,总觉得很快就要没有活计做了。 之前谢大娘子说过,谢家不用他们,就去杨家寻她。 可当时谢大娘子正与谢家争斗,现在谢家眼见要倒了,谢大娘子到底还用不用得着他们,谁也说不好。 “依我看,大名府内用不着这么多工匠。” 当时谢家要与谢大娘子争斗,四处请工匠……为的是早些烧出与杨家陶窑一模一样的泥炉。 现在没有人与谢大娘子争泥炉了,杨家陶窑大可以自己烧泥炉,他们这些人也就无用了。 253.第252章 信义 苗顺走在众人中间,听着大家的议论,心中也是格外忐忑。 他下意识相信谢大娘子,但这些年没少被东家打压,大家的担忧也没错,苗娘子不就被谢家利用? 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日后会如何。 他带着这群人走出谢家瓷窑,万一真的被利用,以后不知要如何面对他们。 “顺子哥,杨家里面好似有不少人。” 旁边的苗冬指了指不远处的马匹。 苗顺一直陷入思量中,没有注意到这些。 “这马可是走了一段的路。” 马蹄上满是泥水,还有几个小厮打扮的人,被杨家人领着进门歇息。 “还真是,还有其他人来杨家啊!” 不知道这些与他们有没有关系。 前面的人渐渐放慢了脚步,让苗顺先走过去。 谢大娘子不在大名府,谢家的窑口又出了事,人心惶惶之时,都是苗顺几个稳住众人,苗顺也就成了领头的工匠。 苗顺正想要探听一下情形,就看到有人迎过来,正是程琦和杨小山。 谢大娘子和谢子绍不在的时候,就是程琦和杨小山私底下与苗顺见面。 “杨管事、程管事。” 苗顺就要行礼,却被杨小山扶了一把:“顺子哥这是做什么?怎么到了杨家,就不认识我们了?” 苗顺讪讪一笑,从前他还在谢家做事,现在要来杨家,自然就不同了,以后都要听杨小山他们吩咐。 程琦也道:“大家都是一样的,一会儿你就知晓了。” 苗顺道:“七爷也在?” “在,大娘子,七爷都在里面,”程琦带着苗顺向里面走,“今日大家有不少事要做,咱们一点点的来。” 苗顺不禁有些糊涂,不是直接见谢大娘子和谢七爷吗?这么一想,他心中就更没底了。不过还没等他再问出口,就听到程琦道:“大家先去账房领银钱,这段时间谢家瓷窑没发下来的工钱,今日都给大家结清。” 苗顺怔在那里:“谢家没发的工钱?谢大娘子要给我们?” 杨小山笑着道:“还记得大娘子当时是如何说的?雇工每日至少一百文钱,若是谢家做不到,就来寻大娘子,这话不是随便说说。” “当然,工匠的银钱不是一百文,谢家当时如何与你们定的,我们就如何发。” 似苗顺这样的把桩师傅,每日工钱至少三百文,其他工匠一百五十文到二百文不等。 苗顺看着账房地上摆着的一箱箱铜钱,不禁抿了抿嘴唇。 苗顺道:“可这些日子我们什么都没做。” “但是大娘子有言在先,我们就得这样去做,”杨小山拍了拍苗顺的肩膀,“大娘子说了,做买卖要有信义。” 杨小山努力回忆着那句话到底是咋说的,其实杨钦已经教过他很多遍,他自以为很熟了,用的时候,难免还要回想。 “以义制利,义利兼顾……” 后面他实在想不起来了,杨小山只好放弃:“反正你拿就是了。” 杨小山说完,杨家人已经安排工匠们陆续进入账房。 看着大家真正领到了银钱,苗顺提起的心才算放下一些。 “拿了之后,我们是不是就该走了?以后陶窑都用不上我们了。” 有人问了账房。 苗顺立即看向杨小山。 “自然不是,”杨小山道,“城中泥炉都不够用,明日大家还得回去烧窑,有的是事要做呢,只不过……咱们做事的规矩与谢家不同,一会儿大家就清楚了。” 听到有活儿做,众人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神情,还没到春耕的时候,总不能回去闲着,闲一日就少一日的银钱。 “领完银钱的工匠,去旁边的屋子。”程琦向前指了指。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那边要做些什么。 苗顺匆匆拿了工钱,带着人走过去,只见里面有几个杨氏族人,桌子上摆着纸笔,看模样是要写些什么。 苗顺先开口问道:“这是……” “大家将自己擅长做什么,做了多久,如实告知。” 魏老、耿老、姚老几位老师傅走进屋,三人向大家点点头,然后魏老师傅道:“咱们都是手艺人,都会什么自己还不清楚?” “写好了,东家也好安排活计对不对?” “那谢家,为了讨巧做泥炉,到处寻工匠,那是工匠多就能做得好的?” “人也不是这么用的。” “擅长烧瓷的,不能让他去烧陶。” 听得这话,苗顺心中一动,他看向魏老:“师傅,杨家的瓷窑还需要人手?” 耿老师傅捋了捋胡须:“那是自然,你没听说杨家又烧出新的瓷器了吗?” 这个苗顺等人自然听说了。 不过…… “那是杨家瓷窑,自然要用他们的人,我们……” 耿老看着苗顺等人,目光中都是在嫌弃他们那没见过世面。 “礠州两个大窑,七个小窑,还有一个偌大的瓷石矿,是杨氏一族能做完的?” 众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耿老十分满意,其实他刚听到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般。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大娘子在礠州买下了那么多瓷窑。 “不要说七个小窑,能将两个大窑撑起来,就要多少人手?”若是有人突然弄出这么多瓷窑,必然要为人手发愁,现在谢家倒了,谢大娘子刚好接下这些人。 苗顺的家就在礠州,他自然想要回去,于是急切地道:“怎么才能去礠州窑?” 耿老道:“那我怎么知晓?” 苗顺不由地有些失望。 “那得问你们自己,”耿老看向等着书写的杨氏族人,“擅长做什么,烧制过什么?对哪些熟悉,之后想要去哪里,是学徒还是能继续做工匠,每日想要多少工钱。” “兴许你们不愿意去陶窑,也不想前往礠州呢。” 这话让众人更加惊讶。 “还有别处可去?” 一直没说话的姚老接口道:“泥炉又不是只在大名府烧,将来还会有其他地方开陶窑,若是你们做得好,兴许会被请去新陶窑作大匠。” “将来在这工匠册子上有了名声,你们不愿意留在谢大娘子这里,要去别处也不一定。” “还,”苗顺道,“还能这样?” 从来都是东家挑他们,若是做不好拳打脚踢,不给工钱,这种事也是寻常,怎么还能让他们选? 254.第253章 开陶窑 “只要你们做的好,不管是族人、家奴还是雇工,都会被重用。将来离开瓷窑也不是不行……” “按文书约定好的去做,谢大娘子自然就会应承。” 屋子里忽然安静无声,工匠们一双双眼睛盯着姚老。 姚老道:“这不是我说的,这是谢大娘子说的。” “大娘子说,想要做好窑口,先要让大家安心,知晓在窑口能赚到银钱,能养活家人,这样才能踏踏实实为窑口做事。” 魏老接口道:“若是连饭食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干活?” “你们烧出的泥炉我们都看过了。” 听到这话,工匠们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他们烧出来的泥炉都是残品,若非谢家拦着,那是都要被砸的。 “你们将柴窑改成了石炭窑,却没掌控好石炭窑的火候。” 众人下意识地点头。 魏老道:“为何会这样?一来谢家急于求成,二来你们之中许多人也没耐心去学。” “从雇工到把桩需要学多少年?没有多少人能坚持,即便是你们这样的工匠,要想完全掌控好石炭窑的火候,也要学上一阵子。” 工匠中有人不禁道:“不是不想学,把桩这样的活计,东家最后都要交给家奴,若是不想做家奴,早晚要被撵走。” “苗顺还不就是这样,谢家不倒,他也快被撵走了。” “在谢大娘子这里不会,”魏老道,“谢大娘子不会安插家奴进来,赚多少钱,能做到什么模样,全凭你们各自的本事。” “雇工、工匠、大匠,都将分成上、中、下三等,每日工钱都不同,想要赚的多,不用卖身为奴,只要精巧技艺。” 魏老说完这话,周围登时一阵议论。 苗顺道:“这可是真的?” 魏老道:“那位刘讼师你们也见过,一会儿他也会来,这些都会写在契书上。” 这下大家更为激动。 有人等不及地道:“刘讼师在哪里?什么时候与我们写契书。” 杨小山道:“大家不用着急,我们慢慢来。” 苗顺仍旧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魏老看出他的心思,将他带到一旁。 苗顺道:“大娘子将如何烧制泥炉的法子都教出去,工匠也不限制,将来岂不是谁都能烧制泥炉?那她要如何赚银钱?” 魏老摇头道:“你以为谢大娘子交出秘方是骗谢家的?大娘子是真不在意这些东西。“ “谢大娘子说了,赚银钱,不一定非得藏着秘方自己做。光凭‘大名府泥炉’几个字,照样能赚银钱。” 苗顺忽然想到了谢家那些残次的泥炉。 经过了这桩事,现在大家信任的只有真正的大名府泥炉,也就是杨家陶窑做出的泥炉。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只有谢大娘子承认的泥炉,才是大名府泥炉。 …… 听着院子里热闹的声音,谢玉琰看向身边的几个商贾。 郑三爷、徐四爷他们不用说,本就是与谢玉琰一同做石炭矿买卖的人,这段日子他们也尝到了卖藕炭的好处。 他们与谢大娘子签完契书,就各自归家做藕炭,做出来的藕炭还没开始卖,就已经有人开始打听“佛炭”。 本来他们准备依靠杨家的水铺,让百姓接受藕炭,谁知道水铺还没开,藕炭就卖了出去。 后来传出谢大娘子出事的消息,他们急匆匆地赶来大名府,以为这桩买卖可能要做不成了。 打听之下,才知晓一切比他们想的还要严重。 好在那些读书人为谢大娘子伸冤,在大名府小报上将此事写得清清楚楚。 大名府小报刻印出来之后,立即被人抢购一空,书局只得再次刻印,结果还是不够卖。大名府街头巷尾甚至有人开始手抄小报。 不止是大名府的人来买小报,那些经过的商队也买来看。 大名府气氛越是紧张,小报卖的就越好。 当时他们就觉得一切还有转机。 果然,没过几日一切峰回路转,谢大娘子不但没罪,朝廷反而要抓捕大名府知府。 尘埃落定之后,赵三爷回去打理石炭场,郑三爷和徐四爷留下来等着谢大娘子。 他们以为,这桩事也就只有大名府的人知晓,没想到就在谢大娘子回来之后,突然冒出了好几个商贾要做佛炭和泥炉的买卖。 他们两个登门的时候,杨家已然有三个商贾提前到了。两人见到那些神情急切,恨不得立即拿到佛炭、泥炉秘方的商贾,心中格外庆幸,他们是头一个与谢大娘子签了契书的人,先人一步,事事都能抢在前头。 现在两个人也想盘下一个陶窑,也来烧泥炉。 毕竟买佛炭的人,大多都要买泥炉,这两个买卖本就能合在一处。 但他们又不懂得烧窑,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询问。当听到谢大娘子说“可以”的时候,两个人格外欣喜,就这样?即便不懂也能做? 谢玉琰道:“我们的工匠够用,可以帮你将陶窑建起来,但是烧出的泥炉要经过我们查验。” “用我们工匠,自然要按日给工钱。等将你们的雇工和工匠教会,自然也就不需要留在你们陶窑,你们也就不用给工钱了。” “除此之外,每年要给一百贯钱,作为查验泥炉的费用。” 几个商贾互相看看。 刚才他们听到了院子中说话的声音,相信谢大娘子有足够的工匠,能帮他们开陶窑。 但是查验费用要一百贯…… 其中一个商贾道:“会不会太多了?” 谢玉琰道:“一百贯只是两个中等工匠一年的工钱。查验泥炉却要有至少两位上等工匠前去。” 另一个商贾道:“但你们的工匠只是去查验,又不是一直在我们陶窑中?” 谢玉琰道:“不然为何只要一百贯?” 也是,若两个上等工匠在陶窑,至少一年需要二百贯钱。 “除此之外,若是烧制时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还会有大匠前去帮忙。” 徐四爷不禁道:“这个另收银钱吗?” 谢玉琰摇头:“不收。” 商贾接着道:“这样,泥炉上就能加大名府泥炉的字样?” 谢玉琰道:“经过我们查验的泥炉,自然就是大名府泥炉。”不然她为何要定这样的规矩? 一个陶窑一年收一百贯,还能统一泥炉的价钱和烧制标准。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很快大名府泥炉就能遍地开花,到时候就算有人想要效仿也已经晚了。 其实在她规定必须查验泥炉的时候,她真正想做的就是帮人开陶窑。 255.第254章 推广 谢玉琰想要将大名府泥炉推到整个大梁,以她一人之力能做到,不过需要精力和时间,现在依靠这些商贾,就简单许多。 她没想用泥炉赚多少银钱,她要贩卖的其实也并不是泥炉,而是对她的认同。 雇工的工钱,工匠的品级,得利不超过三成,这些都是她要的。 将管理内事的权责握在手中才最重要,其余人得到的不过就是银钱。 谢玉琰道:“一样的陶窑,一样的烧制法子,将来大名府陶窑烧出新的陶器,一样能拿到你们的陶窑来烧,也就更快地推新,大家抢到先机,就能赚到更多银钱。” 这一点商贾们倒是没想到。 徐四爷道:“也就是说,你们做出新的东西,都会教给我们?” 谢玉琰点头。 那自然好。 他们都不用想日后卖什么了,谢大娘子这边全都管了。 这一百贯钱值得。 不然养个大匠,整日要琢磨新的样式,又费精神又费银钱。 不过……也有思量多的商贾,他看向谢玉琰:“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谢玉琰道:“既然是做买卖,自然要将话说到明面上。” 众人都点头。 那商贾才道:“泥炉卖的那么好,大娘子自己做不是赚得更多?这样就白白给我们……岂不可惜?” 谢玉琰道:“从前我也有这样的思量,不过谢家泥炉出了事,我就改了主意。” “我能在大名府开多少陶窑?又能烧制出多少泥炉?若是有人与谢家一样效仿,烧出的泥炉出了差错,反而有损大名府泥炉的名声。” “再者,”谢玉琰微微一笑,“我也没有那么多银钱,开更多的陶窑。” 几个商贾下意识点头。他们打听过,杨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商贾,谢大娘子做泥炉买卖不过数月,别看泥炉卖的好,但毕竟烧制的不多,眼下难以积累更多银钱。 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觉得是个机会,兴许能在这桩买卖上插一脚。 谢玉琰接着道:“现在陶窑多了,不管是现在的泥炉,还是以后烧制出什么新的物什,短时间内,就能遍布大梁,还怕有人再来仿造?” 一个商贾道:“自然不怕了,大名府泥炉的名号打出去,我们的货物充足,大家自然会买我们的泥炉,不会去选其他。” 谢玉琰点头。 几个商贾登时议论起来,谢大娘子真是聪明,保住大名府泥炉的招牌,不比什么都强? 谢玉琰接着道:“利不超过三成的泥炉,我不另收银钱。但贵重的陶器,我要收一成利。” 加上这一条,商贾们反而觉得更合理了。 陶窑不可能都烧那种寻常泥炉,若是有人烧出更好的陶器,自然要价钱更贵些。说白了,寻常泥炉是给百姓准备的,富贵人家总要用更精致的泥炉,这种泥炉也不会仅仅谋利三成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谢玉琰缓缓道,“若是愿意做这笔买卖,就要加入我们的乡会,遵守我们的乡规。” 谢玉琰说完,杨氏族人立即将写好的乡规送到商贾们手中。 “这么大的事,大家不妨回去仔细想想,”谢玉琰道,“若是要做这笔买卖,等到宝德寺二月初二法会之后来杨家商谈。” 宝德寺二月初二有法会? 众人面面相觑。 佛炭和泥炉听说都源自宝德寺,这法会是不是与泥炉有关? 既然有这话,他们是一定要留下来观法会了。 商贾们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徐四爷和郑三爷。 于妈妈端来热茶,让谢玉琰与两位商贾在堂屋里说话。 谢玉琰看向徐四爷和郑三爷。 “将二位留下,我是有要事相托。” 徐四爷、郑三爷立即正色。 徐四爷道:“谢大娘子只管吩咐。” 谢玉琰道:“我与二位一同卖佛炭,也算彼此有些了解。这段日子,二位石炭场对雇工如何,我都看在眼里。” “有些话,就直说了。” 两人不敢插话,仔细听着。 谢玉琰道:“我要找人一同开陶窑不假,但也要志同道合,一味求利者,不用也罢。” 谢玉琰与谢家的恩怨,两人都清楚,也明白谢玉琰的意思。 就是不想与谢家那些商贾同流,谢大娘子才差点引来杀身之祸。 徐四爷皱起眉头:“我们万万不能与那种人一同做事。” “对,”郑三爷道,“若是能同流合污,我们兄弟三人也就不会被逼迫到那般境遇。” 谢玉琰道:“不管旁处如何,我们的石炭场和陶窑,不得有随意欺压雇工之事,除此之外要账历清楚,谨防有人从中谋私。” 徐四爷和郑三爷跟着点头。 谢玉琰接着道:“这段日子,劳烦二位从中周旋,有合适之人举荐给我。” 两人听到这话,都觉得责任重大。 “大娘子放心。”徐四爷道,“探听到什么,我都会告知大娘子,好让大娘子有个准备。” 没有人会觉得银钱不好,但有些银钱不能赚。徐四爷和郑三爷深有体会,他们也非什么一心慈善之人,但若是仗着自己有些银钱,作威作福,不免就要闹出事端,需要花银钱去打点。 那些官员岂是好相与的?恨不得剥下你一层皮来,尝到些好处,就会不停地伸手,一旦把柄被人攥住,就要任由他人摆布。 倒不如什么都摆在明面上,契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大家都按上面的约定行事。一个人这样做可能不容易,但有更多陶窑都如此,想要向他们下手的人,也得思量思量。 少了糊涂账,也就少了可乘之机。 就像那乡规,看似是对他们的约束,其实也是保护,免得走了岔路。 还有更多事是徐四爷和郑三爷想不透的,但他们觉得,跟着谢大娘子总是没错,有这么聪明的人在前头,他们省得花太多心思去琢磨。 将徐四爷和郑三爷送走,谢玉琰看向于妈妈:“准备车马,我要去趟宝德寺。” 师祖现在还不知晓,她已经给寺里安排了一场法会。 256.第255章 不选 商贾们从杨家离开,有人结伴去酒肆饮酒,有人前去街市,准备再去杨氏泥炉的铺子瞧一瞧。 当中也有一个人,出了永安坊之后,在城中转一圈,然后钻进了处院子中。 这个叫钱未的商贾,被人引着走进内院书房。 书房里坐着两个人,一位面上无须,脸上多了几分阴柔,另一位不过三十岁年纪,颇有几分文气。 钱未毕恭毕敬地将手中的乡规递上前。 “这是什么?”无须的男子开口。 钱未道:“禀告沈中官,这是小的从杨家得到的,那谢玉琰给每个前去的商贾都发了这个,还说,若是与她做买卖,就要入她的乡会,遵守她定下的乡规。” 沈内侍将乡规展开看了看,眉头先是皱起,然后慢慢松开。 “倒是有几分意思。” 说完沈内侍递给了旁边的人:“韩老爷也瞧瞧。” 韩泗接到手中,仔细看去,半晌才将乡规合上,那白皙的脸上多了几分郑重:“这不像出自一个女子之手,不知那谢大娘子身边是否有为她出谋划策的智囊?” 钱未摇摇头:“我们去杨氏族中,只瞧见谢大娘子吩咐杨氏族人做事,并未发现她身边有什么人。” 韩泗抬起眼睛:“听说那谢大娘子不过十七岁年纪?” 钱未应声:“看着是如此,不过做事却很沉稳,杨氏一族上下,对她十分敬服,就连那些工匠也都听命于她。” “前去杨家的工匠,没有一个不欢喜的,都想要与谢大娘子签契书,不过……也可能谢大娘子给了他们不少工钱。” “有工钱拿自然愿意效命,”沈内侍摆摆手,“这算不得什么。你且说说,去这一趟,看出了些什么?” 钱未想了想然后道:“那谢大娘子手中没什么银钱。” 沈内侍有些意外:“为何?” 钱未仔仔细细地将谢玉琰说的话讲述了一遍。 “她自己说若有足够的银钱,就会多开陶窑,不可能将烧制泥炉的法子拿出来。” 沈内侍道:“她不是将烧制泥炉的法子告诉谢家了吗?” 钱未摇头:“是告诉了没错,但少了防火泥的配方。” 沈内侍明白过来:“她若是藏着防火泥,只给杨氏陶窑用,她的泥炉就是独一份。” “正是这个道理,”钱未道,“可防火泥,早晚能被调配出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有人仿制。她手里的银钱不够,不能开太多陶窑,也就无法与仿制泥炉的人抗争。” “现在趁着没有人能做出一样的泥炉,寻些商贾与她一同做这买卖,至少保住了她大名府泥炉的名声和地位。” 沈内侍去看钱未,钱未颔首:“确实是个好法子。” 沈内侍道:“就这些?” 钱未应声:“打听到的就这么多。谢大娘子说,等到二月初二宝德寺法会之后,愿意一同做这买卖的人,就去杨家与她详谈。” “以我在商贾之中探听到的消息……动心的人有,但不会很多。” “她的要求委实太多了些,要入乡会,还要按她定下的规矩给雇工、工匠银钱,甚至不能在陶窑中安插家奴,更不得随意打骂雇工,赚不了多少银钱,还要被她束缚。” 钱未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哪家做买卖,先要为雇工和工匠争工钱?还给雇工请什么讼师,总之他觉得没人会愿意。 沈内侍吩咐钱未:“你还要继续打听那边的消息,有什么动静都要来禀告。” 钱未应声,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沈内侍看向韩泗:“就要选送去榷场的瓷器了,谢家却出了这种事。你可是推举出来的行老,要用哪家的瓷器替代谢家,还得你来拿主意。” 韩家世代贩卖瓷器,尤其到了韩泗这里,不止将瓷器买卖越做越大,韩家瓷窑烧出的瓷器还送去了宫中,正因为如此,韩泗才会被推举前来“选瓷”。 本来就是走个过场,用谁家的瓷器,早就定下了,谁知突然之间起了变化,大名府谢家出了事,谢家的瓷器肯定不能用了,那要换成谁的? 沈内侍道:“杨家瓷窑烧出的东西你可瞧了?” 韩泗点头:“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 沈内侍目光闪烁:“官家也问起,不过……听说是民间粗劣的物什,不值得一观,官家也就没再提。” 也多亏官家没瞧,否则八成要用杨家的瓷器。 沈内侍是个审时度势之人,那个谢大娘子可是搅合进刘知府案中的人,她这样的小商贾,一旦掺和这些,必然不得善终。 用她……保不齐就得罪了谁,他只想安安生生赚些银子,不想沾上这种事。 “也不是咱们不给机会,”沈内侍道,“我瞧着她就是弄她的泥炉,街面上也不见她的瓷器,即便读书人手中有几个,那也是少数,一个没有名声的东西,拿去了榷场,藩人们也是不识,还当我们故意糊弄。” 韩泗道:“中官说的有理。” 沈内侍道:“我们就在这里逗留十天,十天之后,想必街面上也没什么看得过的瓷器,我们刚好往南去找,还有那么多窑口呢,从中再选一个就是。” 韩泗应声。 沈内侍道:“本是一个好差事,咱们可不能办砸了。” 韩泗连连点头,他来大名府之前,已被人提点过,不要再在大名府选瓷,现在刚好顺着中官的意思去做。 到时候都能皆大欢喜。 …… 谢玉琰的马车停在了宝德寺山门口。 这条路已经被修得很平整,少了从前的颠簸,让人感觉舒服多了,谢玉琰甚至还在车厢里小憩了一会儿。 下车时候,少了疲惫,她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离开一阵子格外想念师父和师祖,想必他们也是一样。 “那是谢大娘子。” 寺中高台,智远和尚与严随瞧见了谢玉琰。 严随自然满心欢喜,智远和尚心中五味杂陈,他知晓谢施主肯定会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些别人口中的善人…… 在智远心中却是另一张面孔。 有人满身杀气。 有人精于算计。 还有人豁出性命,也要引人上当。 唉,这些人,连他寺庙,都成了窝藏各种秘密的地方。 这次谢大娘子不知道又要干什么? 智远口念佛经……若是她太过分,他一定不会答应。 257.第256章 没钱 第256章 没钱 “谢施主。” 迎客的小沙弥上前行佛礼。 小沙弥平日对谁都平和,面对谢施主时则多添了一抹笑容,毕竟他还没修成佛,偏爱一点也无妨。 要不是谢施主,他们冬日会格外难熬,今年比往年都要更冷些,多亏寺里有足量的藕炭,大家才能按时做早晚课。 去年有位师兄,在冬日里做晚课的时候冻死了,这桩事小沙弥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如果去年谢施主就来宝德寺,师兄一定还活着。 谢施主真的是他们的善人。 不止如此,山下有了集市之后,宝德寺还更热闹起来,每天都许多香客前来进香,重新建造大殿的银钱也早就筹够了。 山下的那些施主,闲下来就给他们做僧袍、鞋袜,那些买东西的人见了,也会买来送入寺中。现在每个沙弥手中都有一两套崭新的僧袍、一摞新袜子、几双新僧鞋。 谢玉琰道:“主持大师可在?” 小沙弥立即抬起头看去,方才师父就在高台上,可现在……人不见了。 看着小沙弥一闪而过的诧异和尴尬,谢玉琰道:“没关系,师父在寺中即可。” 这好回答。小沙弥斩钉截铁:“在。” 谢玉琰带着于妈妈走向寺中,才上了几级台阶,就瞧见了跑过来的严随。 “谢施主,”严随欢快地跑上前,“你回来了。” 严随比谢玉琰见到他时,长高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些,眼睛中满是压制不住的欢欣。 “这段日子施主不在,大家都格外惦记。” 尤其是他。 严随每天都要下山,在人群中听谢玉琰的消息。听说谢玉琰被抓捕的时候,他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算师父带着他念佛经,他仍旧静不下心,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梦到当年他四处讨饭时,路上遇到几个饥民,险些被他们抓住的情形。 那些人的眼神到现在他还记得,比夜里发着绿光的野兽还要恐怖。 师父将他叫醒的时候,他眼泪都湿了枕头。 他也不知道为何那么喜欢谢施主,明明谢施主没有与他说多少话,但看他的目光就是不同。可能这就是师父说的,这就是缘法。 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接过一只青布包袱。 “这是给你的,”谢玉琰道,“几本书册,还有笔墨纸砚。” 严随的眼睛登时亮起。 于妈妈又递过一个物什,谢玉琰也一并给严随。 严随将青布包袱抱住,然后伸手来接,那是一柄木刻的小剑。 “只是寻常的玩物,不知寺里能不能留?”谢玉琰说到这里,没等严随回应,就压低声音,“不让留也没关系,你将它藏在菩萨像后,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偷偷拿出来玩。” 严随眨着眼睛,这就是他喜欢谢施主的缘由,谢施主每句话都能说到他心里。 这小木剑,大小刚刚好,正适合他,他都忍不住想要立即耍来看看。 “还有,”谢玉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布袋递给严随,“给你装银钱用。” 就是普通青布缝的袋子,谢玉琰记得前世师父就偏爱这一种。 严随垂着眼睛,眼角略微有些潮湿,但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以前有个这样的小布袋,是小时候贴身放着的,应该是家人留给他的,里面的银钱早就没了,但他一直当宝贝似的放着,可是有一天一觉醒来,布袋子找不到了,可能是被老鼠,或是别的乞儿偷走了。 “以后一些零碎的东西,就放在布袋里。”严随伸手拿了,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谢玉琰,半晌他擦了一把眼睛,露出笑容:“谢施主回来真好。” “谢施主是来找师父的?”严随道,“我给施主引路。” 坐在偏殿准备研读佛经的智远和尚,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不禁叹气。 他屁股还没坐热,谢施主就找到了这里。 “阿弥陀佛。”智远和尚起身与谢玉琰见礼。 “大师这些日子可好?”谢玉琰道,“出门在外甚是挂念寺中,听说重建大殿的银钱已经筹齐了,特来为大师道喜。” 智远和尚再次念佛号:“多亏了谢施主帮忙,才能这般顺利。” 那一张秀丽的面孔上满是笑容,不过……智远和尚还是感觉到了一抹没有散去的杀气。 该不会手上又添了人命吧? 阿弥陀佛,他什么都不知晓。 “大师,咱们坐下说话。” 谢玉琰看着脚步向外挪了半步的师祖:“我也给重新修葺的大殿准备了些物什。” 智远和尚的手忍不住一抖。 上次她带来了藕炭,然后弄出了泥炉,现在又是什么? 他从来没有这般……怕有人前来布施。 智远大师道:“阿弥陀佛,寺里财、物都已筹备齐全……” “我瞧着还是不够。” “够了。” “布施可以广结善缘,舍去悭贪,培植善根。” 谢玉琰提及这个,大和尚只能闭嘴。这话是没错,但谢施主的布施,与这句话没有半点关系。 “我还与人说,宝德寺二月初二要办法会,我就是为了法会而来。” 智远大师捻动佛珠的手登时停下,他就要开口拒绝:“法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宝德寺没准备办……” “大师,”谢玉琰道,“眼见就要春耕了,百姓手中缺少粮种,若是他们与豪绅筹借,秋收就要还三倍银钱,若是大师愿意,可以在寺中设义仓提供粮种,秋收后,只收两成利。” 智远大师张开嘴。 谢玉琰接着道:“还可租借耕牛给民户,不过这就需要寺中的沙弥和师父们下山查验,免得有人另做他用。” 智远大师张开嘴,立即又合上,好半晌才道:“谢施主有这样的心思,何不直接设义仓?和尚并不懂得这些。” “我也想做,”谢玉琰道,“只怕会被豪绅阻扰。” 她会怕?智远不信,她除了说话带了个“怕”字,就没有任何地方与这个字有关系。 谢玉琰叹口气:“而且……我没钱。” 智远登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起来。 258.第257章 佛法 第257章 佛法 谢玉琰与智远和尚一人坐个蒲团。 偌大的偏殿上,只有佛香袅袅,两个人半晌都没说话。 智远和尚相信谢玉琰说的,如果他办一场法会,宝德寺就能筹到个义仓,眼见就要到春耕了,这些粮种能帮到许多百姓。 但他却猜不到,除了义仓之外,谢玉琰还会借此做些什么?做到哪种地步? 直到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接过一只白瓷鹊尾炉,点燃了里面的佛香,然后让其他人退出了偏殿。 智远和尚看着那鹊尾炉,有些明白了。 鹊尾炉是佛教的法器,谢玉琰让他在宝德寺办法事,自然少不了用到这些东西。 所以,是要借着法会,为她的瓷器扬名。 她在哪里卖不好…… 智远和尚道:“为何非得在宝德寺?” 她卖什么东西不要紧,能不能不要总从他这里开始? 谢玉琰并不回答,而是道:“大梁和西夏、北齐的榷场都要开了,我想将瓷器拿到榷场上去卖。” “之前被选上的是谢家瓷窑的瓷器,现在谢家虽然倒了,我们想要代替谢家拿下这笔买卖并不容易。” “不是我们瓷器烧的不好,而是我们还没来得及烧制出更多瓷器,拿去市面上贩卖。双方榷场买卖的货物,大多由民间选出,必须在大梁有些名气,现在我们达不到这一点。” “一点点稳扎稳打,我没这个耐心。” “错过一年的榷场,不知要损失多少银钱。” “一条路走不通,只能另辟蹊径。” 智远和尚看着谢玉琰,之前还大义凛然,遮遮掩掩,现在干脆连过场都懒得走了。 明明能说会道,为何偏偏每次都在他面前说实话? 他就是想要被骗,都做不到。 “至于为何是宝德寺?”谢玉琰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谁叫大名府最有名的寺庙就是这里?” 智远和尚手中的佛珠转动得快了些。 宝德寺为何有名?她会不知晓? 所以,只因为他接下了一块藕炭…… 一次上当,包揽终身! 智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霸道的骗子。 不对,不对,智远连忙念几句佛经,不是骗子而是善人! “大和尚,”谢玉琰道,“你可知陈窑村的村民?” 智远和尚平息情绪:“有所耳闻,但和尚在红尘之外,知晓不多。” 他还是听严随说起的。 严随昨日在山下打听谢施主的事,听说谢施主和陈窑村村民被叛军一同围困在山中,多亏了王晏及时赶到将他们救出来。 至于叛军为何向陈窑村下手?严随也打听出一些消息。 陈窑村几年前进了山匪,村中的汉子几乎都被杀光了。现在才知晓那根本不是山匪,而是刘知府命官兵假扮的,只因为陈窑村收留了一个准备告发刘知府等人的兵卒,就落得屠村的下场。 谢玉琰接着道:“山中的逃民不止陈窑村,还有许多交不起赋税的百姓。他们借豪绅银钱种地,秋收的时候还不起银钱,只得将自己的田地抵债,没有粮食果腹还要面对徭役,所以只能举家逃走。” “这次王大人为他们做主,让他们回到家乡,但是派人去山中寻人的时候,发现有一小半人悄悄离开了。” 这是智远和尚不知晓的。 谢玉琰接着道:“他们知晓就算回到家乡,也是面临同样的困境,就算朝廷免了劳役,他们还要偿还欠豪绅的银钱。若是给豪绅做家奴,倒不如一家人在一起,山中求活。”“如今朝廷打开坊市,给小民提供便利,何尝不是因为土地大多被官员、豪强握在手中,百姓没有田地耕种,只能做些买卖,或是在瓷窑这些地方做雇工。” “但商贾若是效仿田主,欺压雇工,即便坊市繁荣,得利的仍是大商贾而非百姓。” “大名府因为佛炭、泥炉,许多雇工拿到每日一百文工钱,让他们过上饱腹的日子。宝德寺也因此香火旺盛,大和尚何妨继续施力,庇护更多百姓?” 谢玉琰说到这里,神情一敛。 智远和尚眼见那佛香袅袅盘旋而上,模糊了她的眉眼。 大殿中的光芒似是被压住了几分,她那藕色的衣裙,忽然变成深青色彩翚翟纹。 她的声音也从远处传来。 “大师身上的袈裟不够大,不如再撑开几分。” 智远和尚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扭曲,他忽然有些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自己也深陷其中,半点动弹不得。 佛前的供养灯忽然明灭不定,突然燃起的火苗,终于烧到了旁边的经幡,烧掉了侵蚀过来的黑暗。 智远和尚眼前重新见清明,他尚未平复心绪,就看到突然燃起的火势,顾不得别的,匆忙中爬起来,快走几步,将烧着的经幡扯下来丢在一旁的水缸中。 自从大殿失火之后,他就让人在各处佛殿中准备储水的水缸,免得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今日果然就用上了。 “谢施主佛前慎言,”智远和尚双手合十,“寺庙正殿已经烧了,这偏殿……” 谢玉琰看着那供奉的菩萨,接二连三在寺里遇到火势,她却好似半点不害怕,指了指那些泥塑。 “看来这泥胎也想要重塑金身。” 谢玉琰说完拿起了旁边的供养灯,凑在鼻端闻了闻:“灯中加了太多的酥油,火苗难免大一些。” “小沙弥用惯了杂质多的油,不知酥油习性,大师要提点一二。” 说完这话,谢玉琰抬起眼睛:“大师该不会觉得这火势真是因为我吧?” 智远大师摇摇头,在佛殿中,商议假借佛法赚银钱……她却半点不心虚。 “真的有那么灵验,”谢玉琰道,“那么多侵吞田地,贩卖度牒的寺庙,早该烧光了。” 重新走到蒲团上坐下,谢玉琰声音再度传来:“大师,我们说到哪里了?” 智远大师再次捻动佛珠,方才他看到的景象全都烟消云散了,仿佛只是他一时的妄想,但他看向谢玉琰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郑重。 “要怎么撑开袈裟。” 不对……智远大师话说出来就后悔了,恨不得将自己的嘴巴缝上,他完全被带偏了。 “对,”谢玉琰道,“我们就商议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 偏殿之外。 谢子绍气喘吁吁地赶到,十妹妹来宝德寺也不唤他同行,智远大师那般喜欢他,他怎么能不来拜见? “大师和我家十妹妹呢?”谢子绍问向一旁的小沙弥。 小沙弥行礼:“谢施主与主持在参详佛法。” 谢子绍听得这话点点头,看来他家十妹妹还是有慧根的人。可不知为何……谢子绍耸了耸鼻子,他好似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 259.第258章 兄妹 第258章 兄妹 谢玉琰与智远大师在大殿内说话,谢子绍则拉住小沙弥问东问西。 两个姓谢的,让整个宝德寺热闹起来。 “大师最近有没有提起我?” “大师每天还是那个时辰做早课?” “没有我在寺里,大师是不是歇息得晚了些?” 这些问题,让小沙弥都无法回答。 这位谢施主没有走多久,所以……师父不可能提及他,若是提及,也是因为……将人送下了山,委实松了一口气。 毕竟谢施主经常将“出家”挂在嘴边。 这俩字会不会吓到别人不好说,委实让师父和他们胆战心惊。 师父若有这样的徒弟,就算不经常搓桐油,头发也长不出来,他们更不能有这样的师弟。 谢施主在寺中养伤的时候,还曾挣扎着起身来听早课,不过……听不了多久就会睡着,他在的时候,师父的确睡得早些,因为若是吹灯晚了,他就会拉着师父说个不停。 开始师父很愿意帮他解惑,开解他,可是……谢施主心中烦恼太多,总也倒不完,尤其是他那些谋算谢家的手段,一出出,一段段…… 确实厉害得紧,但不可放在佛前说。 小沙弥眼观鼻鼻观心,捻动手中的佛珠,苦苦煎熬,总算等到大殿门打开,智远大师和谢玉琰一前一后走出来。 谢子绍欢喜地向二人看去,只见他那十妹妹精神奕奕,智远大师那本来挺拔的身姿,却略微有些佝偻,人仿佛比往常更加幽静了。 谢玉琰看向智远大师:“谢七爷受伤的时候,多亏大师照应……” 谢子绍立即接口:“大师还为我准备了禅房,让我每次来到寺中,都有歇脚之处。” 小沙弥的表情差点变了,哪里是他们准备的禅房,明明是这位谢施主自己捐了几间禅房,自己霸占了一间。 他们真怕有一日,这位谢施主提着酒坛来找主持解惑。 “阿弥陀佛。”智远大师双手合十,看着两位谢施主,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就像这二人……如同亲生兄妹。 好在现在二人可以一同下山去了。 智远大师正要借口脱身,就看到严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师父,王大人来了。” 于妈妈微微抬起眼睛。 智远大师轻轻摩挲了手中那圆润的佛珠。 这俩人果然又来寺里见面了。 之前他就在想,大名府闹出的事,不会是两个人在寺中禅房里商议好的吧? 大名府的事应该差不多了,这二人下一步又要做些什么? 王晏的身份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既然来了宝德寺,就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智远也无从选择,只得吩咐道:“随我去迎。” 片刻之后,众人在寺中庭院相遇。 除了王晏之外,还有殿直都知徐恩。 王晏为智远大师引荐:“这是官家派来大名府的徐都知,听说我来要宝德寺,徐都知也来看看那些下山的百姓。” 王晏所说,是藏在山中的逃民。 那些人被王晏带来大名府,暂且安置在宝德寺。 徐恩听说王晏来探望那些逃民,也为了暂时摆脱案牍之苦,立即提议跟随前往。 “阿弥陀佛,”智远大师道,“那些施主住在后山的石炭场。” 徐恩有些意外:“石炭场?”“正是。” 徐恩昨日看了不少卷宗,对大名府的事也知晓几分:“就是寺中与杨氏一同开采的石炭场?” 说着话,徐恩看向智远大师身后的人。 方才他就注意到这二人,尤其是那女子,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眉宇中却有种处变不惊的淡然,与案宗中提到的一个人很像。 那个杨谢氏。 “正是,”智远大师说着转头看向谢玉琰,“这位就是在寺中开石炭场的谢施主。” 果然。 徐恩与谢玉琰对视,十六七岁的女子,兴许是掌家人的缘故,身上自然而然有种沉稳和端凝。 这么小的年纪,当真是难得,只可惜……被人掠卖来大名府,又配了冥婚,不过奇怪的是,从她身上好似看不到因这般遭遇而悲伤的情绪。 徐恩正在打量谢玉琰,就听到耳边传来王晏的声音:“这是谢子绍,出自大名府谢氏,乃谢崇峻的庶子。” 谢子绍为母伸冤,状告谢崇峻和谢家,谢氏许多罪证都是他寻到转交给朝廷的。 徐恩点头,谢子绍上前向徐恩见礼。 徐恩道:“二位这是来查看石炭场?”说着二位,目光却落在谢玉琰身上。 谢玉琰道:“不是,我们为寺中法会而来。” 听到“法会”二字,智远和尚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叹息出声。 不等徐恩继续说话,王晏道:“宝德寺要举办法会?什么时候?” 这次几人见面,王晏看似神情谦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多一丝目光都不曾向谢玉琰看来。 仿佛徐恩不与谢玉琰和谢子绍说话,他都不会询问二人为何到此,面对所有人都带着淡淡的疏离。 谢玉琰没有回应,而是看向智远和尚。 智远双手合十:“二月初二,本寺会为大殿重建做一场法会。” 徐恩道:“重建大殿是好事,届时若得空,我也前来观礼。” 智远再次念佛号。 王晏没说会不会前来,而是道:“既然来了寺中,还是先礼佛。” 徐恩道:“理应如此。” 大殿已经烧毁,礼佛只能暂去东侧配殿,小沙弥为几人每人递上三根佛香。 别看徐恩是武将,却没少了礼佛,面对眼前的三世佛,显得格外虔诚,谢玉琰则是随意的多,毕竟她与这些泥塑很熟悉了,熟悉到密谋什么都不必避讳他们。 将香送入香炉中,就退到一旁。 很快王晏也走了过来。 似是不经意地从她身边路过,不过袍袖舒展间,他翻开手掌,掌心里似是有个毛茸茸的东西。 谢玉琰还没看清楚,王晏已经将手收了回去。他抬着头,眉眼舒展,目光却格外幽深,看起来十分矜贵,好像刚刚那举动不过是谢玉琰的错觉。 徐恩摸不透王晏的脾性,试探着用商量的语气道:“现在我们去后山的石炭场看看?” 王晏点点头,淡淡地道:“劳烦主持安排小沙弥引路。” 说完这些,王晏似是想起什么,看向谢玉琰和谢子绍:“二位若是不着急离开,也与我们同去。” 260.第259章 要求 第259章 要求 在徐恩面前王晏变回最开始时的模样。 那严肃的神情,清澈却凌厉的目光,公事公办的模样,无论怎么看,都很难与他攀上私交。 智远带着徐恩和王晏前行:“这里原来是寺庙的塔林。” 徐恩道:“你们早知晓这地下有石炭矿?” 智远双手合十:“偶然发现的,却没想过挖出来用,这里毕竟是寺中僧人埋骨之地,直到……今年遇到谢施主,在谢施主劝说下将佛炭推行于世,后来谢施主手中的石炭矿被人抢夺,无奈之下,才取用这里的石炭。” “仔细想来,若是能救人,毁了这塔林也算不得什么。” 徐恩看过去,只见山中有不少人来回走动,将一筐筐碎石炭抬出来堆放在一旁。又有人将石炭带走研磨。 寺庙这样的清净之地,却真的藏着一个石炭矿。 “这些人……”徐恩问谢玉琰,“都是你们请来的雇工?” 谢玉琰道:“多数都是大名府百姓,也有一些投奔寺庙的流民。” 徐恩指着其中一个:“那是个僧人?” “那是路过大名府的僧人,”智远道,“听说寺中有石炭场,来赚些银钱,当做路上的盘缠。” “盘缠?”徐恩只露出一点点惊诧,就点点头。 僧人都是化缘,但也有些僧人修的宗派不同,行止格外不同,他甚至听说有个和尚擅长烹饪,藏身于酒楼之中,他最擅长的居然是做肉菜。 相比之下,这僧人靠力气赚银钱供养自己,也未尝不是桩好事。 徐恩与智远大师在前面说话,谁也没有留意,王晏放慢了脚步,走到智远大师身后。 谢玉琰感觉到王晏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 被他这么一瞧,她的脚下意识收得快了些。然后他的眼角微微扬起,闪过一抹笑意。 智远大师的僧袍被风卷起,刚好遮挡住旁人的视线,他低声道:“可好些了?” 谢玉琰点点头。 他又在她面前张开手心,这次她看了清楚,在他的掌心里有只小兔子,不过一截手指大小,毛茸茸的身子,圆球球的尾巴。 那是…… 玩偶? 谢玉琰前世很少有这种东西,小时候若是对这种玩物露出些兴趣,会被身边人诟病,毕竟这不太符合她的性情。进宫之后做了皇后、太后,也就不会再有人将这样的东西摆在她面前。 谢玉琰想要似从前那般,当做不在意,目光正要挪开,那趴在王晏手心里的兔子,耳朵忽然一动。 她眼睛微微睁开,那兔子该是假的才对,难道竟然不是? 谢玉琰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拿,王晏的手却又合上。 “王大人。” 徐恩在喊王晏。 不过眨眼的功夫,王大人又将自己打点好,迎上了徐恩的目光。 谢玉琰看起来也似寻常,只有智远和尚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僧袍,有人在佛前密谋,就有人用僧袍遮掩,当真是难得一见的一双人。 徐恩道:“那些下山的百姓,都在石炭场里做工?” 王晏点头淡淡地道:“理清户籍之后,会送他们还乡,若是田地被人强占,衙署自当追查,若是没有田产……也可领荒地。但若是有人愿意留在这里,也要遵循他们的意愿。”“大人。” 王晏等人走过来时,就被逃民发现,他们纷纷上前行礼:“大人我们愿意留在石炭场做工。” “家乡田产早就抵债,就算分到荒地,也很难熬到秋日,不如在石炭场上按日结工钱。” “如果离开大名府,只怕找不到这样的活计。” 他们信任谢大娘子,而且在寺中,有住处,每天还会供一日饭食,用不了多久就能攒下银钱购置房子,让他们安家。 别看他们才在石炭场上做活儿,歇着的时候,却与这里的雇工闲聊,大家都提及过往,被东家打骂那是常有之事,在石炭场上却从未遇到。谢大娘子不准管事随意打骂雇工,也从来不拖欠工钱,更不需要他们孝敬。 杨家的陶窑也是这般。 这么好的地方,他们自然不愿意离开。 王晏自然不会给回应,而是让他们等候衙署的处置。 徐恩转头看向谢玉琰,看来谢大娘子在这里的确有些名声,至少能有这么多人相信她,这些通常是靠仁信才能换来的。 这样的商贾,王晏居然没有为她请功。 不过也是,谢大娘子的买卖做的不错,但放在政务上,可能就不值一提。 徐恩心中忽然一动,他看向谢玉琰:“听说你与陈窑村的人一样,差点被诬陷,也算经历了九死一生,你可有什么要求,我与王天使在这里,若能做到,自当尽力为你请功。” 遇到这样的事,换成旁人大约会再三拒绝,最后朝廷会奖赏些银钱。 不过…… 谢玉琰却不一样。 谢玉琰道:“两位大人是从京中来?” 徐恩点头。 谢玉琰道:“我们大名府泥炉大人应当听说过,大名府谢氏曾买了不少陶窑,想要与我抢夺泥炉买卖,如今谢氏倒了,陶窑的雇工和工匠将全都进入杨氏陶窑。” “这些工匠,祖上自前朝时,就擅长陶瓷手艺,多数因灾荒远离家乡,如今重新聚在一起,只想用祖传技艺谋生。” “如今陶、瓷窑除了泥炉,还烧制了些别的器物,两位大人若是觉得有可取之处,还请荐给亲朋。” 徐恩仔细听着,却没有了下文。 就这样? 不用向朝廷请功,也没要奖赏。好似只要用了她的东西,给公正的评价即可。 被谢大娘子这样一说,徐恩好似更加好奇,杨家的陶瓷窑到底能烧出什么物件儿。他转头又去看王晏。 这位谢大娘子其实错过了一个好机会。她真想求王家和他帮忙,也未必不能成。 他已经给过机会,也就只能做到这里。 看过石炭窑,徐恩准备与智远大师去禅室喝杯热茶。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又走在了前面。 天色渐晚,湿润的地面结了一层薄冰,趁着谢子绍不注意,谢玉琰脚下一滑,不禁踉跄,多亏身边有人及时伸出手来搀扶。 就在那温热的手握住她的瞬间,她手指灵巧地在他掌心中搜刮,顺利地将那毛茸茸的小东西握在了自己手里。 261.第260章 温暖 谢玉琰感觉到掌心那软软的毛发,带着暖融融的温度,就像是真的将一只小兔子握在手心里,她不敢用力去握,却又怕将它放走。 好在……没有人察觉到这些。 她正要将一切情绪化于无形,蓦然间却发现小兔子身上连着一根细线,细线牵拉下,它那对长耳朵就跟着抖动,似是在给她许回应。 这还不算什么。 谢玉琰的目光随着那根细线寻觅,终于在那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开之际,发现了它的源头。 红色的细线,绑在那垂下的手腕上。 王晏眼眸微微亮起,映着她的面容,其中含着的一抹微笑,就在与她对视的瞬间悄悄爬上了他的眉梢,然后他轻轻地动了动手。 红丝线在他手腕上滑动,那俏皮的耳朵又再摇摆,悄悄地挠着她的手心,痒痒的,一片酥麻。 本以为一切能无声无息,却不想留了这样的罪证,若是有人发现,定会被抓个正着。 谢玉琰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都说无欲则刚。 现在现在的谢玉琰与这句话没半点关系。 从小被教规矩,行为举止,都要大方得体。同样年纪的孩童,谁与谁又有多少不同? 无非是在表面上做些文章。 将天性束之高阁,表露出超过年纪的持重,她曾想过真的有神童吗?天生如此,不必装模作样。 在她心中,最有可能的真神童,现在就在她眼前。 谢玉琰忽然笑了。 原来大家怀揣的秘密大抵相同。她在想些什么,他好似都知晓。 “王……” 徐恩就要转头说话,智远大师却刚好想起什么:“僧人们正在整理经瓮,徐施主若是给家中长辈请经,可以去看看。” 徐恩心中一喜:“若是这样再好不过。” 智远大师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佛语,希望菩萨不要怪他破戒。 徐恩说话间,却不知有人借着袍袖遮挡,拉住了一个人的手,然后将手腕上的红绳缓缓挪动到她手上。 这一刻缓慢又漫长,等谢玉琰回过神时候,却发现红线早就已经在她腕上,而他却一直牵着她不曾放开。 直到她的手变得与他一样温暖。 从前互相防备的两个人,一个眼神都要推拉争斗,现在也是一样。 她在等他被发现时松手、遮掩。 奈何智远大师几句佛语,将徐恩和谢子绍迷得沉浸其中。 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温度一点点地传过来,明明可以轻易挣脱,却还是任由它发生。 追逐温暖,好似并没有错。 即便从前,她从来不曾有这样的东西,也没动过这样的念头。 谢子绍一边听佛法,一边被身边的于妈妈拉着整理了一路的荷花。那些荷花是要供奉到寺中的,可惜在路上被于妈妈弄乱了,只好请谢子绍帮忙抚平那些花瓣。 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事,谁也不知晓,王晏给谢玉琰带了礼物,而且完完整整地送到了她手上。 谢玉琰坐在回去的马车上,才能仔仔细细地看那只小兔子,似是是用掉落的毛发做成的,一直窝在车厢中睡觉的玉尘,忽然动了动鼻子,灵巧地跃入谢玉琰怀中,然后将大大的猫脸凑在谢玉琰的掌心上。 四只眼睛都盯着那兔子,再对比一下玉尘身上的毛发…… 一模一样。 玉尘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团比它还可爱的小东西,爪垫在上面按了按,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 半晌它好似失去了兴致就要合上眼睛打盹儿的时候,谢玉琰拉了拉线绳,兔子的耳朵动了动,大大的猫眼也跟着睁开。 然后玉尘开始与她争夺红线,直到她将手掌收拢,玉尘扒不开她的手,不得不趴在她怀中,一双大大的猫眼中,满是没有消退的兴致。 谢玉琰露出一抹笑容。 回到杨家之后,谢玉琰才将小兔子收入匣子,不过忍不住去看了几次。听到杨钦的脚步声,她才锁上了匣子。 杨钦这样的孩子都不会耍的玩意儿,却占用了她许多时间。 “阿嫂,今日可还顺利吗?” 杨钦迫不及待地问。 谢玉琰颔首。 “我回来的路上,看到了刘讼师,他正被几个工匠围着。那些工匠想要写诉状,再三向他询问,到底能不能帮忙呢。” 杨钦道:“我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那工匠可怜的很,曾被东家设圈套夺走了良田,他前去找东家理论,却被打断了腿,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 那些围着刘讼师的工匠,各有各的冤屈。 杨钦听着都觉得愤恨。 这世上真是有太多可怜人。 “工匠说,从未见过咱们这样的东家,居然找来讼师为他们说话。” 今天的事,工匠回去定会议论,他们好像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说完好的,杨钦面色一沉:“也有那些看热闹的说,咱们是骗工匠的,哪个商贾不是为了赚钱?真的这样下去,早晚有一日杨家的瓷窑要关门。” 工匠差点冲上去打那些人,多亏刘讼师拦住了。 谢玉琰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这也是她想看到的,动静越大,传得也会更快。 她需要有更多工匠来大名府。 陶、瓷窑口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年,因为战乱、天灾、王朝更替可能会变动,最珍贵的永远不是哪家商贾造的陶、瓷窑,而是这些被传承手艺的工匠。 这些工匠聚集在哪里,哪里就会兴起一座名窑。 她的礠州需要工匠,她也会让这些工匠意识到,不是他们离不开瓷窑,而是瓷窑离不开他们。 只有真正明白过来,才不会被东家一味欺压。 “就让他们看看,咱们的瓷窑以后会如何。” 说完这话,杨钦忽然想起童先生说的一桩事,他看向谢玉琰:“阿嫂,先生说,你会去京城?” 童先生的意思,嫂嫂是不可能一直留在大名府的,若是这次嫂嫂手中的瓷器能选去榷场,嫂嫂的买卖必然要遍布大梁,京城是肯定要去的。 这本来是好事,但是杨钦很害怕嫂嫂离开大名府,就许久不会回来了。 我好像又阳了,浑身疼,尤其头疼、骨头疼,看样子要发烧。 如果一会儿发烧,那就明天上午更第二章。 262.第261章 好官 谢玉琰的买卖越做越大,杨钦本来是欢喜的,可他也怕杨家留不住阿嫂。 阿嫂毕竟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从前需要花精力对付杨家、谢家,还要打理手中的买卖,现在那些人被抓了,阿嫂慢慢就能腾出手来。 而且,就像童先生说的那样,阿嫂的名声也会越来越大,即便阿嫂不找家里人,也难保他们不会寻过来。 这样的事,杨钦深有感受。阿嫂来之前,好像族中就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他与阿娘日子过得不好,但凡大事总会避开人藏在角落里,后来他发现,就算他们不藏,也没有人“看见”他们。 不过,等到阿嫂接手族中事务之后,族中许多人见到他都会说上一句话,好似他一下子就多了许多亲人。 阿嫂从谢家拿了几千贯,那些被谢家骗的族人,甚至千方百计地堵在永安坊门口,求他帮忙要回银钱。 还说阿嫂毕竟是外人,他们才是血脉相连。 他尚且如此,阿嫂这么聪明伶俐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亲人?阿嫂是走到哪里,都得是亲朋才对。 杨钦想到这里,感觉到肩膀被拍了拍,他抬起头对上谢玉琰的目光。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阿弟,”谢玉琰道,“你娘也是我阿娘,我若是离开大名府太久,也会接上你与阿娘。” 杨钦听到这话,眼睛登时红起来:“我和阿娘都愿意与阿嫂走。”他们在最难过的时候,身边只有阿嫂,这一点他永远不会忘。 话说到这里,就有些伤感。 谢玉琰很少会关心旁人,不过总有人不同。 “难过什么?”谢玉琰道,“许多大商贾在各处都有田屋,将来我们买卖做的好,自然也会在各处购置宅院,到时候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谢玉琰这样一说,杨钦眼睛跟着发亮。 不过……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别的。 “阿嫂,”杨钦道,“先生说将来我能科举,若是我考上了……将来做官,阿嫂也会跟着我一起去任上吗?” 小孩子才会盼着承诺。 恨不得将人生从头到尾都看清楚,在意的人永远在身边。 谢玉琰笑了没有回应,杨钦登时有些失落。 “日子太久,谁也不知以后如何,”说到这里谢玉琰话音一转,“明日去先生那里背书,会不会被罚?” 本来还有些难过的杨钦登时一愣,支支吾吾道:“我定能背熟……” 跟进屋的张氏,本也在想这些,听到谢玉琰的话不禁笑出声:“这都不知晓,现在却恨不得一口气将几十年后的事都安排好。” 杨钦被说的羞臊,也就忘记了那番话,半晌才道:“我现在就去做功课。” 张氏将手中的桂花糕送到小桌上:“先吃点东西垫补垫补,一会儿才能用饭。” 杨钦却已经等不及,拿走一块桂花糕,忙着往自己屋中跑。 看着儿子的背影,张氏脸上不禁又浮起一抹笑容,她也想让阿琰一直在身边,但是阿琰才十六七岁的年纪,若是将她一直留在杨家,未免太过自私了些。 若是将来有了好的人选,张氏都想着让杨氏一族改一改族谱,莫要给阿琰冠上嫁过人的名声,她就将阿琰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吃点东西,我让医婆过来,今日走了不少路,要重新换药才是。” 谢玉琰应了,在张氏的安排下让医婆换了药,等医婆离开的时候,谢玉琰已经睡着了。 张氏忙拿来毯子给她盖好。 奔波了那么多天,回到杨家就要安排那些事,张氏想想就心疼的不得了,别的她做不了,却能想方设法给阿琰补补身子。 想到这里,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好门,重新回到灶房继续熬煮她的药膳。 药膳方子还是医婆拿给她的,连同药材一并都准备好了,只说是王大人亲自交待的。 “这王大人是个好官,”张氏看向进门的于妈妈,“出身世家,也没什么世家子弟的脾气,知晓咱们阿琰帮了大忙,还会寻个医婆来照应。” 于妈妈不知该说些什么,王大人岂止是寻了医婆,他还追到了宝德寺。表面上看着与大娘子不熟,其实靠着智远大师僧袍遮掩,与大娘子…… 唉。 之前王大人吩咐人来问大娘子的伤势时,她就有了怀疑,这次留意了一下……差点吓得她现了原形。 也多亏手里还提着那些荷花,能低下头摆弄荷花叶子做遮掩。 张娘子还觉得王大人是个好官才会如此,说不得哪天就会将大娘子偷走了。 大娘子没有让说,于妈妈私底下不敢透露半点,只得应承张氏:“您说的是。” 张氏道:“改日咱们也回些东西过去,也不知道王大人喜欢什么。” 这……于妈妈还真的知晓,可她不能说啊。再者,他喜欢的,谁又不喜欢呢? …… 从宝德寺回来,徐恩就发现王晏看卷宗更快了,旁边两个文吏都有些招架不住。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好像长了不一样的脑袋。 徐恩直咋舌,多亏他听了官家的话,多带了人手过来。想必官家常常面对王相公颇有些心得。 “大名府两年内都运军械多少?可算出来了?” 另外几个文吏脸色难看,只得禀告:“还……未曾,只因账目繁多,至平六年七月的账目还没核算完。” 其实是没有找到相关记录。 王晏思量片刻淡淡地道:“至平六年大名府遭遇旱灾,去查查本府招籴米的文书。” 本来一脸愁容的文吏,听到这话面面相觑。 是啊,那年大名府旱灾,衙门肯定要都运米粮,有这个做幌子,哪里还需要从军器作坊调用人手运送货物? “查着了,查着了,我们现在就比对数额是否有出入。” 徐恩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一阵舒畅,有这样的人在,他这差事哪里还用得着发愁? 王晏回到衙门,坐下来半个时辰,就让所有人开始忙碌。 “徐都知在这里等他们将账目理清楚,”王晏站起身,“我还要去县衙看看案宗。” 王晏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徐恩自然应承,大事王晏都办好了,他只需要看着这些人做活儿。 王晏走出衙署,桑典立即上前:“之前掠卖谢大娘子的焦大死了,线索就断了,现在借着查大名军,我们进去翻看年甲薄,确定了那焦大的身份。” 263.第262章 线索 第262章 线索 贺檀和王晏让人查过焦大,但只是查出来焦大与韩同那些人有关系。在衙署的年甲薄上,确实没有找到焦大的名字。 朝廷曾向焦大村子征兵不假,但花银钱逃兵役的人也比比皆是,既然人没有上年甲薄,也无法证实他与军中有什么牵连。 “从前咱们看到的年甲薄是假的。” 大名府为了应对贺檀,故意造出了这些文书。 现在刘知府死了,那些官吏知晓无法抵赖,也就找到了真正的年甲薄。 王晏翻身上马,向衙署赶过去,桑典也不敢耽搁接着道:“那焦大在至平五年进了军营,之后去了威胜军,因为天生力大,善于投掷长枪,被提拔重用。” 威胜军。 王晏眼角闪过一抹冷意,看来刘知府的案子牵扯的人还不止这些。 但他们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脱罪。 眼下朝廷只会抓主犯,那些跟在刘知府等人身后贪些银钱的官员,多数就是降级罚俸,只要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些人能抵赖就抵赖,绝对问不出什么实话。 王晏道:“谢七见过焦大,将他叫过来。” “已经让人去喊了。”桑典道。 涉及到谢大娘子的案子,他知晓不能耽搁,过来之前就已经都安排好了。 其实谢七知晓的并不多,当时也是为了找到谢家与官府勾结的证据,注意着那些来过谢家的人,觉得焦大有些蹊跷。 谢家找焦大买尸身,也佐证了,他们本来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不过谢家运送私货,而焦大掠卖人口。 王晏面色幽深:“陈窑村的年轻妇人曾被人掠走。” “郎君是说,”桑典道,“那些妇人就是经焦大的手贩卖的?” 王晏道:“焦大做掠卖的事绝非偶然,也不用等威胜军那边的消息,就将大牢里校尉以上的人都带出来提审。” 桑典应声。 既然焦大回到大名府,定要与那些人来往,焦大一个人怎么可能将许多妇人带出大梁? 桑典到了衙署立即就去安排审讯。 对于大牢里那些人犯,注定今晚格外的难熬。 …… 谢子绍赶到衙署大牢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难闻的臭气。 那是血腥味儿、臭味儿混着皮肉焦糊的味道。 大多数犯人在被严刑拷打的时候,都会失禁,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的精神迅速崩溃。 王晏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他只是那样坐着什么都不说,身上散发的那种威严、肃杀的气息,让人看着胆寒。 谢子绍不禁打了个冷颤,很难想象这位王大人,跟今日在宝德寺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站在王晏身边的谭骧忍不住地发抖。 在大牢里关了一晚,已然没有往日的光鲜,虽说受审的人不是他,但他就这样看着,仿佛就已经想到了自己的将来。 王晏帮他说情,会保住他性命没错,但若是哪件事做得不够好,惹到这位天使,也会立即被重新定罪。 谭骧能感觉到,王晏今日心情很不好。 显然掠卖人口这桩事,惹得王晏动怒。 谢子绍走上前。 王晏淡淡地道:“你查过焦大,一会儿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谁曾与焦大来往。” 走私货物与贩卖人口不同,后者更让人深恶痛绝,所以越少人知晓越好。 这不会是刘知府等人主要的买卖,不过就是为了讨好藩人,追查下去可能牵扯到更深一层的利益。 所以,就算有人知晓一些内情,也不会轻易招认。 王晏再次将目光落在谭骧身上。 谭骧腿一软差点跪下,他急忙道:“这些事我真的不知晓,要么是我来大名府……不久,还没……还没完全得到冯川的信任。” 冯川肯定知情,但冯川是被谁杀的?当时为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谭骧果断向冯川下手。 他选对了,没有了冯川,他就能留在王晏身边立功,可想要捡回一条狗命,也委实不易。 惨叫声又传来,狱卒手下不停,几乎用出了浑身的解数,让那些犯人在生死中徘徊。 又一轮审讯结束,谢子绍走上前去。 跪着的一干犯人之中,其中一个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他很怕那双脚停在他面前。 在身体与精神都濒临崩溃的时候,大脑也停止了转动,他委实回想不起来,与焦大在一起的时候,到底见没见过谢七爷。 那双脚始终没有走到他面前,可是他却再也支撑不住了,整个人瘫软在地。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人都被带走了,只留下他一个,然后他就瞧见了那身绯色官袍,还有目光深沉的王晏。 一个文臣却比武将还要可怕。 那军将颤声道:“我也不知晓太多,只是听冯指挥使的吩咐做事。” 王晏的安排起了效用。 其实谢子绍除了焦大没见过别人,但心中有鬼之人却不知晓这些,总担心自己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 “你可有妻女、姐妹?”王晏低沉的声音响起。 登时明白了些什么,军将忙道:“我都说,只要不祸及女眷。”若是让家中女眷入了贱籍,那比杀了她们还要残忍。 而且做过掠卖妇人的事,无论如何惩戒家中女眷,都不会有人心生怜悯。 王晏不再说话,那军将道:“焦大在威胜军认识的韩同。当时韩同拿到大名军走私货物的证据,要去京中告状,焦大取得韩同信任,与韩同等人一同前往,私底下却让人去大名府报信。” “将韩同等人引去兴仁府,一网打尽,就是焦大里应外合的结果。” “韩同等人被杀之后,也是焦大说出,韩同曾藏身陈窑村,所以才有血洗陈窑村之事,当时的指挥使徐仁远,为了奖赏焦大,就将贩卖陈窑村妇人的差事交给了焦大。” “之后,焦大就一直做这样的差事。徐仁远高升之后,焦大就归在冯川手下。” 王晏道:“谢家可知晓这些?” 那军将摇头:“谢家清楚焦大做些不干净的买卖,但并不知晓焦大在为军中做事。” 王晏又向前走了一步,军将感觉到威压从头顶传来,抖动的更加厉害。 “焦大是你们杀的?” 军将吞咽一口:“是……是冯指挥使命人除掉的,说……贺巡检来了大名府,恐会查出焦大的事,所以……下了手。” “你还知晓些什么?” 军将搜肠刮肚,恐怕王晏不满意:“我……我还知道焦大最后一次贩卖妇人出了事……他说……半路上差点逃了两个人,多亏他警醒,将人抓了回来,不过失手将其中一个弄死了。” “隔了一日,我与焦大一起喝酒,焦大又提及这桩事,说……这趟有些邪门儿,明明是十七个妇人,却凭白多出了两个,他以为是那边的掠卖人数错了人,现在看来可能另有蹊跷,他应该回开封府查一下。” 264.第263章 活口 第263章 活口 军将说完这些,又小心翼翼地去看王晏,只见王晏依旧看着他,那凌厉的目光,让他心里又是一慌。 “然后……焦大就死了。” 军将硬着头皮说完。 “我没撒谎,大人可以让人去查,焦大回到大名府不久就被杀了。” 焦大什么时候死的,王晏很清楚,不用去查,但他的眼睛揉不得沙子,有些事兴许能在别人面前蒙混过关,却休想骗过他。 王晏冷声道:“是谁杀了焦大。” “是,”军将捏紧了手,“是与我同营的张英,那张英……在围困大人的时候,被大人的护卫杀了。” 一个死人自然没法审问。 王晏看向谭骧:“你说,他的话是真是假?” 这种事谭骧最熟悉。 谭骧吞咽一口,只觉得嗓子像是被刀片刮过。 “这种事通常,”谭骧道,“通常……都是假的,杀焦大的人……八成就是他。” 谭骧指向那军将。 军将见到谭骧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他,瞪大了眼睛,想要开口辩驳,奈何太过恐惧,嗓子咕噜一声,竟然晕死过去。 不用王晏吩咐,狱卒立即将盐水泼在军将身上。 军将这才呻吟着醒转过来。 睁开眼睛仍旧是幽深的大牢,身上各处疼痛难忍,军将在地上打滚,可是这次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谭骧越看越惶恐,终于忍不住道:“大人,我去审审试试。” 王晏不说话,谭骧就仗着胆子慢慢走上前,然后附在那军将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偶尔有一两句言语飘入王晏的耳朵,都是如何折辱妇人的法子。 桑典皱起眉头盯了谭骧一眼,怪不得此人说什么也要保住自己的家眷,定然是怕她们被这样对待。 桑典心中冷笑,谭骧这样的人,郎君定然不会让他活着。 那军将终于挨不过,吐了一口血沫,颤声道:“是我杀了焦大……” 谭骧道:“杀焦大之前,你有没有向他问清楚两个妇人的事?” 军将道:“问了,可是焦大却不肯说,我向冯指挥使禀告了,冯指挥使却顾不得这些,只催着我赶紧将人解决。” “我只好返回去将焦大杀了,丢进山中,还从焦大那里……找到了一个妇人……” 审到这里终于有了些眉目。 谭骧松口气,他总算是帮上了忙,至少现在能保住性命。 “那妇人在哪里?”王晏再次询问。 军将显然不想说,可事到如今他也没了选择,只得颤声道:“那妇人被我藏在一处小院的地窖中。” “不对……不是我藏的,那本就是焦大的地方,我没有动她。” “都是焦大将她弄成那般模样……我……我就是好奇……为何焦大要如此审问她,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秘密,万一被我掏出实情,我还能在冯指挥使那里立上一功,这才将她留下来。” “后来我听说,焦大卖了一具尸身给谢家,那尸身居然活了过来,我就猜想,焦大说的那差点逃走的二人,是不是有那杨谢氏。” “我本想禀告给冯指挥使,却又委实从那妇人口中掏不出什么话,还没盘算好怎么办,大名府就出了事。” 从焦大死到大名府被查,确实没有多长时间。 王晏不再开口,桑典走上前让那军将说出妇人所在,然后吩咐人好生看管那军将,绝不能让他有半点差池。 谭骧重新回到大牢,看着自己的牢门被锁上,整个人才松懈下来,踉踉跄跄坐在地上,正在庆幸躲过一劫的时候,狱卒正好拉着那些被刑讯的军将离开,那些人走过谭骧的囚牢,一双双愤恨的眼睛,径直向谭骧看过来,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谭骧登时吓得向后缩去。 王晏走出大牢,谢子绍怔愣片刻,立即快步跟上他。 那身绯色的官服在黑暗中,如同一盏明灯,能冲云破雾。 王晏吩咐桑典:“你带郎中去寻那院子,一定设法将人救下来。” 桑典应声。 王晏再看向谢子绍:“随我去永安坊接人。” 谢子绍差点要问,去接谁?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要去接十妹妹。他没有贸然向王晏提议,先一步去敲门,而是老老实实地跟在王晏身后。 也不知为什么,就是看着那身影,怎么也不敢造次。 两人骑马到了永安坊,巡铺的人看到王晏,立即躬身行礼,避到一旁。 杨家大门被敲响,门房见到官兵来了,立即上前去。 “不用声张,”王晏道,“将大娘子身边的于妈妈喊过来。” 谢子绍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王晏。没想到王大人这般会为人着想,若是就这样叫十妹妹,未免要闹出风波,先让于妈妈打点一番,就少了许多事。 不过一刻功夫,就有人走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于妈妈。 于妈妈吩咐管事:“不用惊慌,是二房邹娘子在牢里病倒了,让我们过去看看。” 随便给个理由堵住别人的嘴,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凭着王晏那一身官服就没人敢窥探。 更让谢子绍惊讶的是,他们等来的不止是于妈妈,还有她身后的谢玉琰。 果然聪明人都不必将话讲的太明白。 王晏找于妈妈能有什么事?只不过不便直接喊大娘子罢了。 谢玉琰整理了身上的斗篷,独自一个人跨出院子,径直走到王晏身边。 两个人甚至没有说话,王晏牵来马匹,伸出了手,谢玉琰踩了上去,借力翻上了马背,王晏也没耽搁,上马与她共骑。 等到二人策马离开,谢子绍才恍然回过神,慌慌张张爬上马背紧追。 出了永安坊,立即就有人来引路。 跟着桑典留下的痕迹一路到了北城,在一处院落前停下。 桑典已经等在门口。 王晏将谢玉琰从马背上扶下来,两人快步走进院子。 “人找到了。”桑典话到这里,不知该如何继续。 王晏道:“人死了?” 桑典摇摇头:“应该还没有,郎中正在里面。”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谢玉琰:“大娘子还是等一会儿再去看。”里面那个人很惨,惨的,让人不忍心去瞧。 他看到的时候,还以为人已经死了许久。 265.第264章 心愿 第264章 心愿 地窖里带着一股腐臭的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桑典才进去的时候,也是半晌才缓过神来,一开始用火把在里面照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人,但他不敢大意,又一寸寸地找寻,找了两圈,才看到了一颗似人头的东西。 乱糟糟的头发糊在那里,看不到脸和身体,在灯火的映照下,看起来格外诡异,也就是桑典这种人,才不会惧怕。 桑典大步走过去查看,登时皱起眉头。从前听说过人彘,这个也差不多,只不过没有被放在陶罐中,而是被绑在木架子上。身上是破烂的稻草和破布,可以看到蛆虫在露出的伤口上蠕动。 桑典将稻草掀开一些,立即瞧见了已经烂掉的一条腿,腿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痕。 他又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人的头发,这下连跟着进门的护卫都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偏过头去,不敢去看。 那张脸上满是一道道新旧交错的伤痕,仿佛将整张脸切割开来,又重新拼凑在一起。鼻子塌陷,嘴唇开裂,眉骨也凹进去,整个五官都扭曲着,早就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郎中进来的时候,只看一眼,下意识地觉得这人早就死了,仔细查验之后才发现,这人居然还有微弱的呼吸。 桑典地将自己刚才看到的说给王晏和谢玉琰听。 “等郎中处置过伤口之后,再进去不迟。”桑典是真怕吓到了谢大娘子,要不是那人虚弱的不能随意搬动,他都会将她带出地窖,离开那地方总归会好一些。 其实还有许多话,桑典没有说。 这院子里还有个老仆,平日里给送些水、粮,不然这人应该早就断气了。 不过也仅此而已,那人早就不能动了,身底下还有冻住的……腌臜。 照他来看,绝非审问那么简单,而是被那军将拿来折磨玩乐。 怪不得那军将一直吞吞吐吐不敢说。 这人肯定早就有这样的癖好,能折磨一个人,又能尽量让她晚些死,是需要些手段的。如果查下去,被他折磨致死的性命该不止一条。 过一会儿只要审问那老仆就能知晓。 总之,那种场面,谢大娘子还是不看的好。 谢玉琰却没有等待的意思,她看向王晏,王晏点点头,从桑典手中接过油灯,带着谢玉琰向地窖中走去。 谢子绍见状也忙跟在了后面。 就像桑典说的那样,地窖的味道很是难闻,比起大牢更甚。谢子绍下意识地用袖子遮掩口鼻,但前面的王晏和谢玉琰却似闻不到一般,快步走到了那人面前。 桑典找了衣衫盖在那人身上,郎中因为要看她的伤,揭开了些。于是谢玉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裸露在外的灰白色骨头。 手和腿都被打断了,浑身皮肤发黑,上面满是干涸的脏污和血迹。 怪不得桑典和郎中会认为她已经死了。 没有人能伤成这般还活着。 “真是畜生,”郎中忍不住骂道,“牙齿都打断了,舌头也割了,身上伤不少,动手的人怕她死了,还将伤口缝起来。” “真是惨啊,我在军中治那些伤兵,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可能是听到了郎中说话的声音,又或者是郎中施针有了用处,那人竟然眼皮一颤,缓缓地睁开了条缝隙。 郎中立即有所察觉,忙上前问话:“醒过来了?” “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王晏提着灯凑近那人的脸。 那藏在眼皮下的一双眼睛,目光一片涣散。 “可能看不到了,”郎中摇摇头,“只剩下一口气……你们若是再晚些过来,人可能就没了。” “这样的情形,无论用什么药都没用处。” “血快流干了,身上到处都是溃烂的伤口,人到这地步,是活不成的。” 郎中拔下银针,他能做的只有这些。“有劳了。” 谢玉琰看向那郎中,王晏还没来得及与她说些什么,她却已经猜到,眼前这女子八成与她有关。 很简单,焦大的身份本就可疑,之前查不出来,是因为有刘知府那些人从中作梗,眼下这些人下了大狱,正好旧事重提。 王晏夜里穿着官服来见她,定然也是有要事发生。 既然如此,她感谢郎中也是应当。 郎中正要起身离开,却发现那人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她嗓子口也发出一阵“咕噜”声,她的目光慢慢凝聚,然后盯在谢玉琰脸上,紧接着就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居然张开了嘴。 她望着谢玉琰,竭力想说些什么,却因为没了舌头,发不出声音,只能不停地从口中咳出血沫。 单薄的胸口传来一阵怪异的响动。 然后她一双眼睛淌出了泪水。 不等谢玉琰说话,王晏上前将那人扶起。 “她想说话。”桑典道。 可是她的手断了不能写,舌头也被割掉发不出声音。 桑典道:“不然我去书局,让人取些刻好的字模过来。”他觉得这个可行,大不了一个个字指给她看。 桑典正要起身吩咐人去取,却听王晏道:“不用了,她支撑不到那时候。”也没有力气去辨识字。 谢玉琰走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只能拉住那截断臂。 “我在逃走的时候受了伤,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谢玉琰说完这话,那双眼睛明显地颤动起来。 谢玉琰接着道:“但我现在很好。” 那人开始急促地喘息,目光依旧停留在谢玉琰脸上,自始至终都不曾挪动半分。 谢玉琰接着道:“不用担心我。” 那双眼睛抖动得更厉害,目光中居然流露出愧疚和担忧。 “没关系,”谢玉琰伸手轻轻搂抱住她,“我逃出来了,我还活着。” 可能是这几句话有了用处。 也许是她终于等到了牵挂之人。 那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眼泪随即凝结在眼角,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在最后的关头,谢玉琰能感觉到,怀中那人手臂微弱的动作,似是想要将她的手按在肚腹上。 谢玉琰静谧了许久,听到王晏的声音传来:“人走了。” 被折磨的不成人形,那种痛苦生不如死,她却活了下来,只为了见谢玉琰一面。 总归在临死之际,完成了心愿。 王晏将女子尸身放下来。 谢玉琰看着那张陌生且狰狞的脸,不知怎么的,心里一阵发酸。平静了片刻,她低头在女子身上寻找起来。 在肚腹之间,有一块溃烂的伤口,谢玉琰顺着伤口慢慢地触摸,摸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她抬起头看向王晏。 王晏伸手去帮忙,慢慢将那东西顺着伤口推了出来。 266.第265章 恩情 第265章 恩情 那东西被血污和碎肉包裹,看不清楚本来的模样,只能瞧出是个似玉牌的物件儿。桑典见状伸手想要接下,谢玉琰却没有给她,反而用自己的帕子包裹,然后送入袖子里,一点不在意上面的脏污。 王晏再一次仔细地在伤口处摸索,女子的脏腑好像都烂光了,在那层腐溃的皮肉下,不停地有血水淌出。 这个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支撑着没有咽气。 怪不得最后的时刻,眼角含着的泪水也带着血痕。 终于王晏又摸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与上次一样,缓缓地从伤口处挤出来。 谢玉琰没有了帕子,干脆撕掉自己一片衣裙,将那珠子包住。 她并不着急看上面的东西,因为没什么比眼前这个人更重要。 “没有了。”王晏看向谢玉琰,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如果觉得可能还会在其他地方藏匿东西,一会儿可以再找找。 毕竟王晏是个男子。 谢玉琰心领神会地点头。 话音落下,她扯过斗篷将女子裹住,伸手将她的尸身从木架子上托起来。 桑典早就砍断了绑缚女子的绳子,所以谢玉琰抱起来的只是尸骨。 女子应该很轻,按理说谢玉琰能够轻易抱起来,但在这个过程中,还是遇到了困难。因为是冬日,碎肉、皮肤和血水、脏污都冻在了一处,一时扯不开。 谢玉琰是个心很硬的人,人在见识的多了,杀的人多了,许多东西在她眼中便算不得什么。 可现在却眼睛发红。 人到死,还不能与这些苦难完全分离。 王晏伸出手去,手掌贴在那结冰的污血上,冰融化了,自然皮肉就能解脱。 谢玉琰下意识地轻声向怀中那人道:“没关系的,别着急。” 冰化成血水,被禁锢许久的人终于完全被放开。 这一刻谢玉琰才感觉到怀中的尸骨是多么的轻,完全失去了一个人应该有的重量。 等到谢玉琰将人完全抱起来,王晏也起身提灯在前,为她们开路。 谢子绍怔愣地看着这一切,他本是来帮忙的,却还没回过神来,王晏和谢玉琰就已经将人带走了。 …… 桑典提前让人将床铺收拾干净。。 谢玉琰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上面,吩咐道:“煮热水,准备干净的帕子,一套新衣服,还有……棺木。” 这些本不用吩咐的,桑典都能安排好,但谢玉琰就是觉得她应该说出来,至少让面前的人能安心。 等到温水和衣物拿过来,王晏起身带着人走了出去,只留下谢玉琰和那具尸身在屋中。 若是寻常人单独面对那么一具尸体一定会害怕,但王晏不担忧谢玉琰,站在门外,听着屋子里传来水声。 显然是谢玉琰在为那女子清洗。 王晏看向桑典:“去审那老仆。” 桑典应声。 屋子里只有擦洗的声音,半晌之后,谢玉琰端出一盆脏水,王晏立即接过去重新换上清水再次送到谢玉琰手上。 如此反复了几次,才算擦洗干净,谢玉琰给床上的人穿好了干净的衣裙。 扭曲的五官、发黑的疤痕让她看起来依旧恐怖。 谢玉琰看着那人低声道:“若是没有你,我也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从杨家醒过来,发现被配冥婚,这样的处境算不上好,换成寻常人,甚至很难从中挣脱,但这已经是别人用命换来的。在她一点点的掌控杨家,将买卖做到大名府,带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好的时候,却还有一个人为了保守她的秘密,每日受着非人的折磨。 无论是这身体的原主,还是她,都承了极大的恩情,尤其是她…… 毕竟她才是活下来的那个人。 所以她得看清楚,面前这具尸身上所有的伤痕。 “我得许你什么心愿才好?”谢玉琰开口询问。 若是让这女子来说,定是要她护着的人好好活着,但这一点谢玉琰做不到了。 “那就抓出那些让你们沦落至此之人。” “为你们伸冤吧!” 说完之后,屋子里的灯烛一阵晃动,奇怪的影子在身边摇曳,谢玉琰却没有去看,这世上本就没什么让她畏惧的事。 就算真的有鬼魂,那眼前这个人也并不可怕。 其实她对这具身体发生过什么事,本不是那么关切。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在她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有人与她有关。 谢玉琰用干净的布巾盖住女子面目,这才再次打开屋门,让王晏进屋。 两个人在桌子前坐下,谢玉琰将袖子里的两样东西拿出来。 在打开之前,谢玉琰看向王晏:“那个武将还活着。” 王晏目光微沉:“不会轻易让他死,至少留他半年性命。”这一点他能保证,无论那武将被提审去哪里,他都能设法“照应”好。 谢玉琰点点头。 王晏看着她,她很是冷静,尤其在看到这女子的时候,面容反而愈发淡然,他能感觉到她的怒火,却从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 若非见过这样的场面,很难应对自如。 王晏在那一刻微微皱起了眉头,好像看到了她过去曾走过一段什么样的路途。 谢玉琰将布包打开,先拿出那块玉牌,放在盆里仔细清洗。 玉牌上刻印了图案。 谢玉琰用软布擦干净,凑在灯光下查看。 那是一块佛牌,佛陀下画着一些貌似奇怪的纹理。 “这是摩尼光佛,下面这些看似纹理的东西,是他们的古教义。” “未有天地之时,只有善恶二宗。二宗是指世界的二个本原,即黑暗与光明、善与恶,光明终将来临,而黑暗势必被打倒,因此,教众敢于起义,反抗官府。” 王晏被围困的时候,谢玉琰借助摩尼教,没想到摩尼教的东西又出现在这里。 “这佛牌可能有两个可能,”谢玉琰道,“与我的身份有关,或是……与害我的人有关。” 也就是说,这东西要么证明她的身份,要么是她得到的证物。 王晏道:“那军将供述,焦大曾说过,这次他带回的女子凭白多了两人。” “多出的两人,就是我与她,”谢玉琰接口道,“这么一说,可能是在焦大接手之前,就被人动了手脚。” 谢玉琰说到这里,又将那珠子取出清洗。 那珠子在谢玉琰手中缓缓转动,可以看到里面刻着一个字。 “菁。” 267.第266章 多谢 第266章 多谢 大梁富贵人家有送女儿珠子的习惯。 “昔君视我,如掌中珠。” 这与王晏玉佩的意思差不多,光看这珠子用的玉料,就知晓佩戴它的女子出身不低。 谢玉琰道:“不知晓这个‘菁’是她的名字,还是我的名字,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王晏望着谢玉琰:“不管是谁的,都与现在的你无关,你就是谢玉琰。” 谢玉琰心中一动,抬起头对上王晏的目光,此时此刻他的眼睛清澈、温暖,与方才冷峻的模样完全不同。 好似又回到了他照顾她的那个夜里。 她即便昏昏沉沉躺在那里,他也知晓她需要些什么,一样一样都给她准备好。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能猜中她所想。 甚至连她从哪里来,到底是谁都清清楚楚地知晓。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不会有人相信,她这个后世的人,能跨越六十四年来到这里。 “王晏,”谢玉琰道,“你没问过我与那些摩尼教人的关系,你就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秘密?” “即便那时候没想过,可现在出现了这样的佛牌,兴许这个东西就是我的。” 王晏看了她许久,却不是审视的目光,而是信任和安抚。 “你找到的那些摩尼教的人,手中都没有这种玉牌,可见握着这个的在教中不是寻常角色,我也听过一些有关他们的行径。” “妖教私底下与官员、商贾勾结的不在少数,你猜若是那女子早些拿出那玉牌,能否让焦大放她离开?” “似焦大这种人,难免与那些见不得光的行当有来往,这可能也是为何那女子不会拿出玉牌,因为根本经不起盘问。” 王晏果断下了结论:“这玉牌的主人另有其人。” 当然最大的原因,是他知晓她是谁,十一年前他们相遇在林中,这桩事是实实在在发生的。 谁会相信猜测,而非自己的亲身经历? 即便她现在这个身份的确与妖教有关,但王晏也会说不是。 “而且,你不是自称弥勒教吗?既然本就是摩尼教人,何必绕一大圈来说服那些妖教徒?” “至于那颗玉珠,”王晏道,“我会让人去打听,哪家女眷名讳之中有‘菁’字。” 谢玉琰听着王晏的话。 王晏那双眼眸微深了些:“仇得报不是吗?” 对,这才是她的性情。 王晏方才说的那些,正是她想过的。 “看来无论是这玉牌,还是玉珠,”谢玉琰道,“来头都不小,想要拿下他们,光凭我现在手中攥着的……还不够。” 不管是拥有摩尼教玉牌的人,还是那玉珠,所牵扯到的人和事,应该都没那么简单。 王晏道:“我想,大娘子不会让他们等太久。” 短短几个月就能拿下大名府的人,不管那玉牌背后的是什么人,她都不会惧怕。 更何况,她可能还不知晓,她手中攥着的远远不止她想的那些。 谢玉琰看向床上的人:“也不能让她等太久。” 天刚亮,马车拉着棺木一路出了南城,没有祭奠也没有请人做法事,这些对于棺木中的人来说都不重要。 早早入土为安,才是最好的归宿,至于其余事,谢玉琰自然会完成。 将人安葬之后,谢玉琰也没有去大牢看那军将,既然王晏答应了她,就必然会安排好这些。 “多谢王大人。” 做完所有的事,谢玉琰向王晏道谢。王晏没有应声而是道:“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子,平日里都被直接喊作郎君。” “你若是觉得不妥,就与贺檀一样,唤我鹤春。” “我不是什么大人,也没有一个大人会半夜里寻到你家中去。” 谢玉琰与王晏对视好一会儿,只觉得他那双眼睛尤为明亮。 “鹤春。” 她开口唤了一声。 “多谢。” …… 谢玉琰被送回到杨家,还没进院子,张氏就快步迎了出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 听到这话,谢玉琰向身边看看,才意识到谢子绍始终都在。 谢子绍上前道:“让您担忧了。” “没事,没事,”张氏道,“我只是觉得外面冷得很,又不知晓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张氏摸着谢玉琰的手还算暖和,这才松口气。张罗着:“快进屋歇一歇。” 谢子绍应声,跟着谢玉琰一同去了三房堂屋。 于妈妈端来了热茶,然后走了出去。 张氏看着谢玉琰,不知该不该问。 谢玉琰先开口道:“王大人查到一个军将与焦大有来往。” 张氏知晓焦大是谁,听到这话,登时惊诧:“那……有没有问出你的事?” 谢玉琰摇头:“审了一晚上,那军将只说不知晓。” 那女子的事还没有查清,谢玉琰就算告知张氏,也是让张氏白白担忧。 谢子绍也道:“看来十妹妹的身世没那么容易查明白,还得慢慢来。” 张氏点头:“反正现在一切都好,不必急于一时。”她盼着谢玉琰能找到家中人,却又不知晓那边是个什么情形,万一好事变坏事,让阿琰难过,那便得不偿失。 说完这话,张氏又道:“忙了一晚上,眼睛都红了,快去歇一歇。” 谢子绍也起身告辞:“我改日再来看十妹妹。”昨晚发生的事太多,他眼下也理不清楚,王大人和十妹妹从那女子身上有没有得到线索,他一概不知。但他能猜到十妹妹的身份应当不一般,至少现在就牵扯到一条性命。 王晏显然也不准备将这些告知衙署,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秘密,但又如何?谢子绍信任王晏和谢玉琰,他也不会将昨日看到、听到的事说出去。 谢子绍从杨家走出来,还没出永安坊,就看到五六个汉子向人打听。 “前面就是杨家?” “我们来问问,杨家的陶、瓷窑还要不要工匠?” 李阿嬷等人刚好从市集回来,正在收拾手中的家什,听得这话,干脆将活计放下。 李阿嬷道:“要,怎么不要呢?杨家在礠州开了瓷窑,需要不少人手。” 工匠们都是一喜。 “那……外面传的可是真的?杨家的工匠和雇工,春日都能领到些粮种?”这是他们才听坊间传的。 而且杨家这些粮种,到了秋天之后,只要将借的还清,杨家不会多要息钱。虽说借给大家的粮种有限,但给一些是一些。 再说,这只是杨家招工的其中一个好处罢了。 268.第267章 等待 第267章 等待 谢子绍正听着众人说话,就算有些事还没确定,那一个个工匠眼睛中闪动的也是满怀希望的神情。 这一幕与昨晚的相比天差地别。 让他竟然有种恍惚的感觉。 着实因为看到的一切太过凄惨,到现在他也很难将那些从脑海中挥去。 也不知道谢玉琰是如何做到的。 “七爷,”杨小山快步跑过来,“方才大娘子说了,让您未时初过来一趟,她有些事要与您商议。” 谢子绍点点头:“跟十妹妹说,我会按时到。” 说完这话,谢子绍忽然松口气,他就觉得十妹妹得做点什么,不然好像无论是谁……都很难过去这个坎儿。 …… 杨家。 谢玉琰回到屋子里。 她来到杨家之后,三房的处境越来越好,从前她得和张氏挤在一处,现在收拾出里面的套院,张氏歇在那边,东侧的屋子给杨钦做了住处和书房。 张氏怕吵到她歇息,就留在前院。 于妈妈端了热水,准备了茶点,送来一只暖炉,也悄悄地退了下去,坐到东侧的小屋子中等候吩咐。 屋子里只剩下她自己,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 谢玉琰没有急着歇息,而是将那块玉牌和玉珠都取出来放在桌子上。 许多事其实她不用再去问,就能推测出几分。 谢玉琰看向镜中的自己。 那与她前世略微有些相像的眉眼,她曾怀疑,这具身体与谢家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但她没见过这张脸,也没听说过谢家曾走失过女眷。 现在看到这玉珠上面的“菁”字,她想到了一个名字:谢文菁。 “菁菁者莪。” 她祖父的二妹就是这个名字。 “秋兰茝蕙,江离载菁。” 这一辈谢家两个女儿,一个叫谢文蕙,一个就叫谢文菁。 作为谢家女,她对这些很熟知,毕竟启蒙之后先要熟悉的就是自家人的名字。 但是谢文菁应该好端端的在京中。 她被许给了淮郡王,当今官家无子,选秦王为养子,秦王登基之后,又将淮郡王立为太子,谢文菁顺理成章成了太子妃,可惜在淮郡王登基的前一年,谢文菁过世了,谢家因此错过了后位。 直到又将她送入宫中。 如果谢文菁就在京城,那么这颗应该随身携带的珠子为何出现在大名府? 那女子将玉牌和玉珠藏入自己身体之中,可见这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秘密,她到死都没有说出来,去审问那军将也是无用。 摩尼教的玉牌又是怎么回事? 谢玉琰想到前世祖父背叛大梁,可惜那时候她没有精神查清楚真相。 她虽然没有将实情告诉王晏,但有句话她没说错。 谢氏乃大梁望族,想要入谢家查明这些,她如今手中握着的这些东西的确不够。 不过砍掉大名府谢氏,本就是她对付谢家的第一步,想要达到最终的目的又有多难? 将玉牌和玉珠放好,谢玉琰站起身,简单清洗了一番,然后躺回床铺间。很快她就睡着了,不过却陷入了梦境之中。 梦到了因她而死的那一张张脸孔,谢玉琰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她的眉宇又舒展开,平静地没有一丝丝波澜。 ……“你昨晚去哪里了?” 贺檀看着换下官服的王晏,总觉得从他回来之后,眼前这个人就行踪不定。王晏每日都在做些什么,连他都摸不透。 王晏穿着一袭青衫,坐在椅子上,翻看公文:“去大牢里提审。” 明明是平常的一句话,贺檀却从中听到了化不开的寒意。 王晏喜怒不形于色,那是对于外人来说,熟悉他的人,譬如贺檀,却能从王晏那过于平静的眉眼中看出些端倪。 在京城的时候,王晏是很忙的,许多时候找不到人,但只要贺檀一照面,就大致能猜出王晏的心情如何。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再熟悉不过。 但最近王晏表现出来的,却让贺檀有些陌生。 换句话说,王晏会防备外面人,不会防备他,才会在他面前流露几分真性情。现在连他都提防了几分。 到底是多大的事?连他都不肯说? 王晏抬起眼睛,目光幽深,让贺檀不禁多了几分警醒。这让他想起来,去年王晏突然出现在军中时的情形。 少了平日里表现出的沉稳,彻底揭开了那层面皮,不再假惺惺地与人筹谋、周旋,由着自己的心意放肆而为。 知子莫若父,王相公最担心这样的事发生,无时无刻不想着用王氏一族来牵绊王晏,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你……” 王晏的目光几经变幻,终于归于寻常。 昨晚他就一直压制着,没有在谢玉琰面前表露出来。因为只怕冲破了这一点,他就会变得连自己都无法克制。 不是因为那女子。 而是因为谢玉琰。 谢玉琰拿到那玉珠时,他就感觉到,她知晓了些什么,只不过不能向他提及。 那与她的秘密有关。 而他绝不能去刻意探听,更不能去设法强迫她说出。 从前她不过就是他的一个梦境,如今一切成真,许多藏匿起来的东西,就开始无拘无束的生长,让他有种要将她困在身边的冲动。 了解她所有的秘密,掌控她的一切,免得让她再次逃离。这个念头始终盘桓在心中。 但……那是不可以的。 他了解她的性子,一切亲力亲为的背后,是很难信任一个人。 两个经历过被围困的事后,好不容易才让她迈出了一步。 他要做的就是守护在身边,一点点地引着她向他走过来。 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为所欲为。 他要的不是时时刻刻的掌控,而是她发自内心地露出一抹轻松的微笑。 可为,但不能为。 为了他们好不容易的相遇,值得慢慢的等待,这不是朝堂,不需要谋划、设计,来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所以,他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给她时间,陪着她慢慢前行。 他不会去试探她,但是却能用别的法子,知晓些真相,将来为她所用。 “你见过不少的女眷,”王晏忽然开口,“可知晓,哪个女子名字中有个‘菁’字?” 269.第268章 疑点 第268章 疑点 贺檀皱眉,什么叫他见过不少女眷? 不过就是家中摆过几次宴席,母亲将他喊回家向几位夫人行礼而已。 他虽然知晓亭子里有几位娘子,却并没有往那边去瞧。贺家男子本就成亲晚,他也没将这些放在心上。 “你自己不是也一样?”贺檀道,“六七岁就被人盯上,王相公差点就应允了那桩婚事,还是你祖父从中阻拦才算作罢。” 虽说王家因为王晏祖父贬官被连累,但王晏神童名声在外,依旧有人想要与王家结亲,后来王相公入朝为官,仕途平顺,怀着这个心思的人就更多了。 是王晏一直不肯罢了。 王家对王晏约束虽严,但有些事也不敢强行逆着他的性子,以至于王晏到现在也还没有婚约。 他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贺檀立即止住思绪,琢磨着王晏说的那个菁字,问清楚王晏到底是哪个字后,他皱眉思量,好似是有种熟悉的感觉。 “菁……” 贺檀念叨着。 模模糊糊中,脑子里一闪。 “阿菁。” 话刚说出来,他立即感觉到王晏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翻脸? 贺檀皱起眉头正要说些什么,一个念头登时浮现出来。 “文……文菁。” “谢文菁。” 王晏定定地看着贺檀,神情逐渐肃穆。 片刻之后,他用清冷的声音道:“她是谁?” “开封谢氏家的二娘子,”贺檀道,“就是淮郡王一直找的那个女子,谢家那个体弱多病,养在乡里的谢二娘。” “我听淮郡王提及过几次,所以知晓她的名字。” 说到这里,贺檀看向王晏:“去年中秋,我们三人一同吃酒的时候,淮郡王说的,你当时也在。” 淮郡王遭遇过藩人行刺,逃入林中为人所救,那女子给他包好伤口,帮他找到了随从,之后就离开了。 淮郡王为此苦苦搜寻女子下落,与淮郡王亲近的几人,都多多少少知晓一些。 后来听说,淮郡王将人找到了,那女子居然是谢老相爷的孙女,淮郡王打听到了谢二娘的身份和名字,欢喜之下醉了一场,也是在那时候与他们提起。 王晏记性极好,除非他格外不在意的事,否则都能记得清楚,显然这桩就是。 王晏眉头紧皱,并没有在脑海中搜罗出一点印象,他思量片刻才道:“淮郡王确定那女子就是救他的人?他们二人可曾见过?” 贺檀道:“淮郡王找到线索,确定那女子身份,是在去年中秋的时候。” “两人直到去年冬日见了面。大约是相爷过世之后,女子回来守孝。” “我来大名府之前,也去了谢家吊唁,回来听到母亲与谢家夫人说话,她们提及谢二娘就说了‘阿菁’,‘菁菁者莪’是好名字。” 这就是为何,刚刚他方才念叨“阿菁”。 谢相爷过世的时候,王晏被弹劾“养病”在家,自然不能四处走动,也没有前去谢家。 “这谢二娘从前体弱多病,后来渐渐好了,秦王妃特意前去相看,听说甚是满意。因着谢相爷才刚刚过世,赐婚圣旨才没有下来。” 王晏道:“也就是说,谢二娘从乡里搬回开封,在人前露面才没几个月。” 贺檀并不知晓王晏为何关切这个,他想了想:“你是觉得这桩案子牵扯开封谢家?” “谢枢密位高权重,如今又与秦王府结亲,除非手中有确凿证据,否则很难弹劾到他头上。”贺檀恐怕难以说服王晏:“你写劄子真的要提及谢枢密……总要先与老大人说一声,让老大人有个准备。” 他们这些人私底下都称呼王相公为“老大人”,如此也算是对王相公的尊崇。 王晏淡淡地道:“现在不会写劄子。” 因为……没用。 没用的事,王晏不会去做。 贺檀抓住了关键:“现在不会,你以后还是要针对谢家?” “说不好。”王晏声音平淡。 大名府的谢氏与刘知府等人勾结走私货,谢崇峻等人又一心想要攀上谢枢密,几次入京疏通关系。 要说谢枢密对大名府的事半点不知,谁也不信。 但想要借此拿下谢枢密,也不可能。 枢密院掌管军务,只要武将出事,都会牵连到枢密院。同理,文臣犯错,中书也难将自己摘清,为此朝廷上下大家心照不宣,绝不会因为这些事就弹劾两府相公,否则谁也不能在这位置上久留。 所以,还没到对付谢枢密的时候。 半晌屋子里没有动静,王晏再次抬起头看向贺檀,贺檀始终站在一旁,紧盯着王晏。 “你怎么能确定谢家有问题?淮郡王对谢文菁很是看重……” 谢文菁。王晏听着这个名字,想起些什么,他又开口道:“兄长可知晓谢家对女子行辈的字,是否有安排?特别是后辈的字。” 贺檀瞪大了眼睛,他不明白王晏怎么能有这样的问题? “也许姨母知晓,”王晏道,“姨母为给你寻门好亲事,对大梁世家名门的女眷都了解一些。” “兄长有机会,可以询问一二。” 贺檀皱起眉头:“有何用?” 王晏没有思量:“查案。” 贺檀被气得冷笑:“莫非有谢家女眷牵扯其中?还需要你借此确定她的身份?便是骗人也该有个好借口。” 王晏不再说话,继续看手中的卷宗。贺檀也有许多事要做,自然不会一直在此逗留,不过临走的时候,吃掉了桑典给王晏准备的茶点。 屋子里再次恢复宁静。 王晏抬起头,似是现在才想起来回答贺檀:“兴许有呢。” 他早就猜测谢玉琰,极有可能就是她原本的名字。 谢玉琰,谢文菁,都是姓谢,会不会这么巧?谢玉琰看到那个“菁”字,似是立即就有所思量,要么是那个人极有名声,要么是她相熟的人。 若说这只是他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当贺檀提起谢文菁时,他几乎立即就发现了疑点。 这位谢二娘是在谢老相公过世后出现在开封府。而焦大带着掠卖的妇人来到大名府,也是在那之后。 王晏站起身,他要去大牢审讯那军将,焦大是从何处接手的那些女眷?是否曾在开封府逗留? 又是什么时候带着她们赶来的大名府。 若是军将不知晓,那就要问出那些女眷被卖去何处,想方设法将她们找到,询问掠卖途中的细节,或许能得到线索。 这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查清楚的事,但王晏很有耐心。 270.第269章 重视 第269章 重视 大名县县衙。 许怀义坐在桌前处置公务,很快他就发现有许多突然冒出的案宗,他将文吏叫过来询问。 文吏道:“这是昨晚大牢里新审出来的口供,那些军中的人,除了私卖货物之外,还将妇人卖去西蕃。” “今天一早陈窑村的村民就来到衙署外报官。” 许怀义道:“为的就是那些被掠走的妇人?” 文吏点头:“之前王大人就说了,还要查下去,若是能得知那些人下落,设法将她们带回家乡。都是些无辜的百姓,有的被掠走时,才刚刚生产不久,留下一个孩子,村中人帮着养了,却没能养活。” “大人都没吃食,更何况孩子,那么小离开母亲,怎么可能喂得活?” “那些人就是一手遮天,陈窑村的事,我们还去查过,但涉及山匪就被府衙接管了。” 文吏恐怕给自家大人惹麻烦,连忙将这些说清楚。 许怀义点头:“我记得大名府之前也有一桩掠卖案。” 文吏一想就知晓许怀义问的是哪个:“您说的是杨谢氏的案子吧?” 许怀义道:“就是被卖去谢家与杨家结亲的女子。” 文吏道:“大人真是厉害,一问就问到了关键之处。那桩案子就是那些军将指使焦大做的。” 现在案子没有审清楚,文吏只敢提那些军将。至于刘知府等人有没有参与其中,那都是上官要操心的事。 许怀义点了点案宗:“昨晚还找到了一个被掠卖的妇人?” 文吏一怔,急忙向案宗上看去,然后讪讪地道:“最近案宗太多,我还没来得及细看。” 在长篇累牍中,就提了那么几句,不仔细看委实看不清楚。 那妇人被找到的时候,身上有许多伤口,衙署的郎中前去诊治,却没能将人救回来。因为这桩事,还在提审那军将。 “大名府谢氏与这些有关吗?”许怀义问那文吏。 文吏道:“不知晓,案宗堆积在一起,需要一桩桩理清楚,眼下还没问到这些。” 许怀义点头:“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只管来寻。” 文吏哪里敢使唤汴京的上官,躬身赔笑:“到时就劳烦大人了。” 文吏离开之后,许怀义继续翻看卷宗。 有王晏在的地方,总会将事务安排妥当,衙署一切井然有序,让他挑不出什么错漏,在别处惫懒的皂吏,也不敢浑水摸鱼。 每日所有官吏做的事都要签字画押呈给王晏,王晏不但看而且记得清清楚楚,问到某件事,径直找到经办的官吏。 交到许怀义手中的卷宗,都是需要吏部核审的。在此之前许怀义也去办过别的案子,所有文书混杂在一起不说,许多卷宗上错漏百出,显然是手下人胡乱应付。他将错处挑出来,还惹得一干官吏叫苦不迭,私底下给他取了个搅屎棍的外号,这些许怀义都知晓。 如果官员都能像王晏这般,他何必如此? 这也给了他许多功夫去仔细查看案宗。大名府的案子盘根错节,从商贾到官员沆瀣一气,按理说王晏等人应该盯着刘知府去查,怎么会突然问到这些? 真的是军将突然供述? 许怀义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看看,于是他特意寻了个借口,前去衙署大牢。那些没有写在案宗里的细节,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一夜之间,那被审问的军将已然全身伤痕,一同被抓来的还有为军将守院的老奴。 老奴已经全都招认,军将在大名府至少害了五个女子,个个都是从焦大那里买来的,此人以折磨女子为乐,昨日发现的女子折磨的时间最久。 军将生怕女子自尽,会提前打掉她们的牙齿,若是遇到有咬舌自尽之人,干脆用烙铁烫掉伤口,免得她们失血身亡。 不过最后这女子有所不同,被军将带回来的时候,已经伤痕累累,应该是出自焦大之手。 许怀义忽然觉得,案子在这里有蹊跷。 掠卖人应该想方设法保证手中女子安然无恙,一个人口一笔银钱,为何反而会殴打女子?这里必定有内情。 焦大这次闹出不少事端,不但让人死而复活,还留着一个女子在手中。许怀义觉得应该好好查查这焦大。 也弄清楚为何王晏会突然过问此案。 再者,他本就觉得那杨谢氏不寻常,多方原因聚于一处,许怀义都不能忽视。 就先从焦大的画像开始,许怀义觉得可以动用手中的眼线,仔细查查那焦大都去过何处,焦大手中的女子都来自哪里。 许怀义从大牢里走出来,准备去集市上吃些饭食,远远就看到一处铺子门口排着许多人。 “这是在做什么?”许怀义向人打听。 “杨氏泥炉的铺子,”老翁笑着道,“大家正在买泥炉哩。” 许怀义听说过杨家的泥炉:“不是说,没有的卖了吗?” “那是之前,”老翁道,“谢大娘子被人诬陷不在家中,无人主持大局,现在大娘子回来了,自然铺子也就开了,杨家将存下来的泥炉都搬了过来,听说用不了多久……大家就可以随便买了。” 看许怀义不解,那老翁笑道:“因为咱们大名府许多烧窑的工匠都投奔谢大娘子去了,今日好几处陶窑都重新点火,开始烧制泥炉了。” “这些泥炉定然好,”一个知晓内情的人道,“听说大娘子给工匠排成上中下三等,这要如何排啊?光凭一张嘴说可不行。” “那是要三位老工匠,查验那些工匠烧制陶瓷,凭他们的手艺优劣来排的。可想而知烧制瓷窑的时候,工匠会用多少心思。所以大家都想要买这时候烧出的陶瓷。” “我还听说,过几日的宝德寺法会,用的佛瓷,也都是谢大娘子让人烧出来的。” 两个人说着话,就有更多人围过来。 冬日里没有太多事做,大家都喜欢凑热闹,这消息很快就能在大名府各处传开。 许怀义看向杨家的铺子,看来他得去法会,见见那位谢大娘子,若是能顺着焦大的线索,查查谢大娘子的身份,那就最好不过。 271.第270章 眼光 第270章 眼光 谢子绍在未时初前到了杨家。 知晓谢玉琰还在看账目,他也没有去打扰,而是与程琦在一旁说话。 程琦满脸喜气:“谢大娘子的礠州窑口我虽然没见过,但是听三河村的人回来说,那是真的好。” “杨家大老爷在那边好些日子了,新建好的石炭窑,有之前那种两三个大,已经烧了好几窑了。” “年前谢大娘子找的雇工,全都去了礠州,昨日又领了三十多人过去。” 谢子绍没想到会这么快:“还真的有人愿意去礠州。” “怎么没有呢,”程琦道,“许多人都是从礠州出来的,大娘子早就想到了。本来咱们是新窑,工匠可能会担心不能长久,但大娘子的名声传出去,工匠相信大娘子,纷纷愿意前往。” 程琦算是涨了见识,昨日大娘子给工匠和雇工补了银钱,今天一大早,那些人就都去陶窑了。 还没见过谁家工匠这般模样,不用东家催促,就自己找活儿做。 谢子绍仔细听着。 谢家出事之后,谢氏所有陶瓷窑都被查封了,除了谢子绍自己攒下的银钱早就拿出了谢家,不会被波及,谢氏的田产、铺子都会被朝廷查抄。 以后要如何谢子绍还没想过,如果十妹妹愿意的话,他会帮着她一同做买卖。 不管怎么样,他得庆幸与十妹妹同路,不然肯定要输给十妹妹。 不是他有意夸赞十妹妹,单是在泥炉方子上,就可见高下。 若是换成他执掌杨家陶窑,他不会轻易将泥炉秘方拿出来。 防火泥的方子早晚会被人试出来,但在此之前正是捞金的好时候,他会抓紧时间,赚上一大笔银钱。以后即便有人做出了防火泥,泥炉的买卖不再好做,他还可以拿着银钱再做别的买卖。 这才是商贾的作风。 可十妹妹却没这样做。 比起秘方,她更在意那些工匠和雇工,借着烧制泥炉的机会,推出乡会、将雇工和工匠分级,有人想要做泥炉,就先要按照她的做法对待工匠和雇工。 如此一来,得到了工匠和雇工的拥护和支持。 有人在,什么事做不成? 这些工匠心向她,会尽心尽力地在陶瓷窑上做工。因为没有哪个东家比谢大娘子待雇工更好。 谢子绍觉得自己摸到了点什么。十妹妹之所以能赢了谢崇峻和谢崇海,那是因为眼界不同。 他们看到的,与十妹妹想到的不一样。 其实十妹妹不太像个商贾,她与王晏一样,更似一个……官员,他们看的是大局,而非眼前的利益。 “七爷,”于妈妈走出屋子,“大娘子在等您。” 谢子绍快步走进门。 谢玉琰与谢子绍一同喝了杯茶,这才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谢子绍早就想过这些:“你这里若是需要人手,我就过来帮忙,若是不需要……我就去另做些买卖。” “或是离开大名府,去别处买个石炭场做佛炭,或是……与那些人一样,与你一同做陶窑。” 谢子绍说完看向谢玉琰,他没在谢玉琰脸上看到赞成的神情,难不成他说的这些都不行?谢玉琰道:“佛炭和陶窑都不是你擅长。” 谢子绍点点头:“不过,除了杨家之外,大家都差不多。”既然都是从头开始,没道理别人能做,他做不得。 谢玉琰道:“我知晓你在想什么,买佛炭和泥炉不是不行,只不过不是最好。” 谢子绍有些意外:“那应该如何?” 谢玉琰目光清亮:“你在谢家那么久,应该很了解谢家瓷窑,更何况谢家还有许多在瓷窑做了大半辈子的工匠。” 谢子绍怔愣片刻,仿佛意识到谢玉琰的意思:“十妹妹是说……让我继续做谢家瓷窑?那怎么行?” “有何不可?”谢玉琰道,“擅长什么就做什么。谢家烧瓷多年,瓷器在北方的销路一直不错,为何要就此放弃?” “有罪的是谢崇峻、谢崇海他们,而非谢家瓷窑、瓷器。” 谢子绍道:“你不是在礠州新建了窑口了吗?” “我建新窑不假,”谢玉琰道,“但我在礠州烧新窑,就不能再有别的窑口了?” “整个大梁那么多瓷窑,我还能让大家都烧一样的不成?” “多种多样,百齐放不是更好?” “现在用石炭替代柴窑,能够降低烧瓷的本钱,又能请到足够的工匠,正是扩张瓷窑的好时机,为何反而要局限于一处?” 谢子绍眼睛一亮:“那……我与十妹妹一同做瓷窑,谢家建新窑,由我们一同来管。我也想……将木柴窑改成石炭窑。” 谢玉琰点头:“你要与我一同做瓷窑可以,但有个要求,要加入乡会,遵守乡规,按我的要求管瓷窑。” 这桩事谢子绍不用思量就能答应,他已经看到了这样做的好处。 “那……”谢子绍道,“十妹妹不是想要将瓷器送去榷场吗?这么一来应该怎么送?” 从前是谢家瓷窑,只有十妹妹的新窑代替了谢氏,才能被选去榷场。 谢玉琰望着谢子绍:“我没说只将礠州的瓷器送去榷场。” 谢子绍听不明白了,难不成要送谢家瓷窑烧出的瓷器?这么想着,他又将谢玉琰说的话重新想了两遍,然后他渐渐睁大了眼睛。 十妹妹说的是:没说“只”将礠州的瓷器送去榷场,所以…… 谢玉琰道:“我想要的是,将石炭窑的瓷器送去榷场。” 石炭窑的瓷器,那就可能是礠州的新窑,还可能是谢家的瓷器,或者……更多别的瓷窑烧制出的瓷器。 加入乡会,遵守乡规,按照十妹妹的法子管瓷窑的这些窑口,他们烧出的瓷器都算。 谢子绍道:“那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 谢玉琰道:“第一将新窑的瓷器推出去,第二重建谢家瓷窑。” 谢家瓷窑起死回生就是个例证,让大家明明白白地看到用石炭窑的好处,北方有那么多小瓷窑都面临废弃,看到了谢家瓷窑这般,他们岂会不动心?只要他们愿意加入乡会,她的瓷窑就壮大了,烧制出的器型也就不单一了。 有人想要动心思,约束她,如果她手中到处都是瓷窑,他们要如何约束?如何防备? 272.第271章 大会 谢子绍听着谢玉琰的话,心中登时有些激动。他也想过接手谢家的瓷窑,却又不想延续谢家的名声。 不过十妹妹那一番话说的很对,谢家有错,但谢家瓷窑和瓷器没错。他可以做一个新的谢家窑,让人彻底将旧窑忘记。 刘知府的案子人尽皆知,谢氏这些被抓的商贾,也被人所谈论,借着这桩事,他们重建瓷窑,必然引来许多目光,如此一来他们省了力气将消息传出去。 免得外面人不知晓,他为何要重建瓷窑。 照十妹妹的要求将窑建好,重新烧制瓷器。十妹妹的那些法子到底有没有用,只要一看便知。 借着谢家瓷窑,给所有观望的人打个样式,到底要不要入瓷窑乡会,就看他们各自的思量了。 谢子绍站起身:“事不宜迟,我立即就去办。” “不急,”谢玉琰道,“先要将话说明白,七爷回去问问手下的工匠,还有谁愿意留在谢家窑,加入乡会,再将那些愿意的人带来杨家。” “知晓了。” 谢子绍不再说别的,抬脚向外走,刚好在门外遇到张氏,他忙躬身行晚辈礼。 张氏笑道:“快去忙吧,不用这般客套。” 谢子绍拉上程琦,向他交待了一番,也是谢玉琰那些话:“让大家想好,不必强求。” 程琦自然欢喜,他本就是七爷的人,一直帮着谢大娘子做事,他还想着案子了结,他是不是应该回到七爷那里? 程琦是要回去帮七爷的,但也很舍不得谢大娘子。着实是因为跟着谢大娘子做事太过舒畅,该做什么,怎么做,谢大娘子都说得清清楚楚,不用思量太多,重要的是,忙碌了半晌能有好结果。 眼看着谢崇峻、谢崇海等人被送入大牢,程琦那心里别提多爽快了。 现在七爷与谢大娘子一起做事,程琦也就没有烦恼了。 谢子绍和程琦两个分头行事,不到一个时辰,就带着许多人来到永安坊。 此时的永安坊与谢子绍离开时完全不同,三三两两的工匠一起往杨家去。 谢子绍早有所料,只是跟在他身边的工匠有些惊诧:“怎么会……这么多人。”他们知晓谢大娘子有名声,却没想到一下子引来这些人前来。 众人陆陆续续走进花厅,谢大娘子坐在正中的位置,杨小山引着谢子绍在旁边坐下,右边坐着魏老、姚老、耿老,左边是郑三爷、徐四爷几个开石炭矿的商贾,还有三河村的孟九、陈窑村的郑氏、陈荣和永安坊的李阿嬷、周大等人。 别人不知道,孟九那憨厚的脸上露出几分怯懦,他着实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如果石勇在家就好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大娘子还能让他们前来。 郑氏和陈荣也一样,他们没想过谢大娘子让他们坐在旁边。 李阿嬷年纪大了,倒是没有慌张,周大也还算镇定,他们毕竟管理永安坊乡会那么久了,算是涨了不少见识。 谢子绍环看一下屋子,这里面有商贾、工匠、村民,门外还有许多雇工和贩夫走卒。 这些人就算被人看到,也不会引起旁人的警惕,因为一个个身份低微,单拎出来没有谁会让人害怕。 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们能做成什么大事。 从前谢氏一族想要获得利益,都是谄媚官员和富绅,想着从他们施舍些好处,从未将工匠和雇工放在眼里。 甚至想方设法欺压他们,若是他们知晓谢大娘子最为看重这些人,定会觉得可笑。 谢玉琰等工匠们进屋坐好,这才开口道:“乡规大家都看过了。” 众人纷纷点头道:“看过了。” 谢玉琰接着道:“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愿意加入乡会,遵守乡规的。” 魏老等人带头道:“愿意。” 徐四爷也跟着道:“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若是能够遵守,本就是对大家有利的事。” 许多工匠不识字,于是凑在一起,寻人逐句讲来听,没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好。 工匠们也跟着应承,然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去看谢玉琰。 主座上的人,年纪轻轻,还是个女子,却没有人会因此对她有所质疑。 面对这么多人,谢大娘子神情淡然,一双清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从容自若,仿佛无论惊涛骇浪,到她跟前都会归于平静。 总之给人一种感觉……她就该坐在那里。 谢玉琰道:“乡规上所写,大多与德行有关,大梁律法不曾约束这些,其中赏罚也只是对入乡会之人。” “但只要入了乡会必定要遵守,因为你们要维护的是,所有乡人的利益。乡会中有公共之财,用来救恤贫乏,若有人刻意欺占,那便是本末倒置。” “若乡会中藏匿了作奸犯科之人,也会坏了乡会的名声,连累其余乡人。” “大家都能遵守乡规,乡人便是不曾见过面,却也能交托信任。” “病重途中,有人送归乡里。” “遇不平之事,协力济之。” “吉事则庆之,闻丧而送之。” “这不是法度,却是规矩,维护、遵守乡规是为了乡人,更是自身,将来对所有人都大有裨益。” 谢玉琰说着,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点头。 这些话说完,谢玉琰静默片刻:“既然大家都是乡人,那有些事,也就不用遮遮掩掩。” “这些日子大家听了我对工匠、雇工的安排,按等给予工钱,大家以为如何?” 这下轮到工匠们互相看看,这是他们该说的吗? 一时之间没有人敢说话。 谢玉琰道:“怎么?大家是觉得不好吗?” 话说到这里,众人登时七嘴八舌。 “自然好。” “好。” 一阵嘈杂声过后,苗顺被推举着向谢玉琰道:“我们都觉得很好,工匠本就是靠手艺吃饭,这般给工钱,大家都信服。” 谢玉琰道:“我还会让人记好名册,上面书写大家何时来到陶瓷窑,若是烧制出好的瓷器和器型也会写在其中。工钱增、降都要依照这名册。” “也就是说,做好做坏再也不是管事说了算,而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到。” 273.第272章 拥护 谢玉琰的话还没说完,工匠们就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谢玉琰接着道:“名册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用处。” 屋子里立即又恢复了安静。 谢玉琰道:“譬如你们准备离开当前的瓷窑去往另一处瓷窑做活,乡会也可誊抄一份名册给你带上。入了乡会的瓷窑,会依据名册给你们定工钱。” 有许多人换了东家就得从头做起,能拿到相应工钱的毕竟是少数。 真是这样,名册可太有用了。 不过,苗顺想到了问题:“那……如果去的陶瓷窑,不是咱们乡会呢?” 谢玉琰道:“乡会一样出名册,不过有没有用处,就要看那处陶、瓷窑的了。我们管得了乡会的陶、瓷窑,管束不了旁人。” 仔细想一想就知晓,自然是他们乡会越有名,承认这名册的人也就越多。 当然,想换东家,最好在乡会里选。 工匠们能感觉到,谢大娘子是真正在为大家思量,不离开乡会,就能依靠谢大娘子。 “不过大家也要知晓,”谢玉琰道,“有人存了别的心思,做些见不得光的事,也一样会写在名册上。” “所以,想要浑水摸鱼的人,最好早些离开。否则……一旦被抓,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最后这句话声音低沉,一股寒意兜头而下。 工匠们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不止是工匠,在场的商贾们也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谢大娘子这话是对屋子里所有人说的。 还是苗顺先开口道:“我们都明白了。” 谢玉琰道:“眼下要开新窑,需要雇工三十人,下等工匠六人,中等工匠三人。要在大名府内兴建新的石炭窑,你们可以问问底下人,想要前去的,可以去找谢七爷。” 谢子绍向众人点头,从账房手中接过三本厚厚的名册。 “回去之后与大家说,谁想要来我这里,只要报名字,与名册上核对无误即可,工钱照乡会定下的,中等工匠一日一百四十文、下等工匠一日一百二十文、雇工一百文。” 众人突然发现,有了名册之后,一切都简单了。 郑三爷、徐四爷互相看了看,如此一来他们对开窑烧泥炉就更有信心了。还是入乡会好,不过就是交一点点银钱,却省了他们许多事,他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名册,问问有没有人愿意与他们回去。 当然不能操之过急,他们可以留下看看谢家新窑建的如何。 徐四爷看向谢玉琰:“那……谢七爷准备建新窑?他要烧泥炉?” 谢玉琰道:“自然是烧瓷器,谢氏本就做瓷器买卖,谢七爷的生母也是此中翘楚,现在大名府谢氏一族被抓,在他们手中蒙尘的瓷器,也该得见天日。” 谢子绍深吸一口气,心中柔软的地方跟着一酸,十妹妹一句话就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就算为了他娘亲,他也得将瓷窑重新做好。 到这里,一切告一段落,大家陆续离开堂屋,谢玉琰开口留下了苗顺等人。 工匠们知晓谢玉琰有话另交待给他们,都静静地听安排。 谢玉琰道:“从前在别的陶、瓷窑,可曾被克扣过工钱?” 工匠们几乎不用思量脱口而出:“有。” “有的。” “最多的时候,一日就发了二十文钱。” “得罪了管事,随便找个借口,就要扣下大半工钱。” 谢玉琰点点头:“现在工钱公开,若是有谁被克扣,只要不是你们的过错,就可以来乡会寻刘讼师,乡会帮你们。” “即便你们将来不在乡会的陶瓷窑,只要还是乡会的人,也一样可以回来求助,刘讼师给你们写状纸送去衙署。” 苗顺和工匠们怔怔地看着谢玉琰半晌没说话。 半晌,苗顺才道:“大娘子这般对待我们,我们日后定会好好做事。” 其余人都跟着点头。 谢玉琰再次开口:“这名册是为了给工匠、雇工一个公正,大多数人都会尽心尽力去维护,但也会有人想方设法找机会,利用名册赚银钱。” “买通账房在名册上动手脚,或是在定上、中、下三等的时候请人从旁帮忙,毕竟三老不可能一直盯着所有人,总会有疏漏的时候。” “有人就善于钻空子,只要用银钱就能买来人情,总能设法达到目的。” 工匠们的神情严肃起来。 谢玉琰道:“这样的结果就是会让名册没有用处,我们这番安排也就没用了。” 这样的事还少吗? 往往都是为了眼前的私利,自己害自己。 “要想长久,应该在你们中间,选出正直不阿者,专门执掌此事,抓到不规矩的人,当众审理。” 苗顺和工匠再次下意识点头。 每处陶瓷窑都应该有这样的人,谢大娘子不去安排,而是交给了他们,可见对他们的信任。 这是让他们自己管束自己,将来在乡会上也能说得上话。 若是这事交给东家或是管事,日后再有这样的集议,也就不用他们前来了。 苗顺站起身向谢玉琰行礼:“大娘子,我们明白了。”谢大娘子为他们争来这些,他们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否则将来再被东家欺压也是活该。 不管其他人如何,他们最应该好好维护乡会。 谢玉琰看向苗顺:“我知晓你准备前去礠州,临走之前举荐几个人给我,以后大名府的事,我就找他们。” 苗顺应声。 谢玉琰道:“谢七爷要重建谢家瓷窑,还要选出一些人过去帮忙,这次的修造石炭窑非同小可,不少双眼睛都盯着,万万不能出错。” 苗顺郑重地道:“大娘子放心,我们一定会做好。” 通过这次建窑,他们得告诉那些商贾,他们值这些工钱。 苗顺等人带着工匠离开杨家,他们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将石炭窑修好。 谢玉琰依旧在堂屋里喝茶,片刻之后,杨小山走进来禀告:“那韩泗在北城的一处客栈住下了。” 谢玉琰让杨小山去衙署打听消息,得知谢家瓷窑出了事,朝廷要另选瓷器去榷场,选哪家的瓷器,自然要落在行老身上。 这次推举出来的行老叫韩泗,韩家在汴京开瓷窑,烧出的瓷器许多都送入宫中,自然是见多识广。 杨小山道:“他们来了大名府,却没有去衙署贴告示,而是悄悄在城中住下,这般偷偷摸摸……定是没安好心。” 274.第273章 富贵命 第273章 富贵命 杨小山提起那些人就满心怒气。 明明说好了的,要大家一同参选,这样是什么意思?连机会也不准备给他们? 还以为刘知府那些贪官污吏被抓了,也就不会再有人暗中阻拦,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家就凭本事…… 没想到汴京来的老爷们还是这样。 “大娘子,您说说,要不然咱们去衙署告一状,或是将他们来大名府的事说出去,看看他们哪里来的脸。” “还行老呢,指不定是在为谁家做活儿。” 谢玉琰等杨小山将话说完:“他只是避而不见,又没有做什么,你去告又能如何?开榷场之前,筹办这些的是机宜司,你告去县衙,除了为难知县没有任何用处。” 杨小山哪里知晓什么是机宜司,他就见过西夏、北齐的使者前来时,驿馆来一群人,这些事与他们这些百姓没关系。 好在大娘子什么都清楚。 杨小山道:“被选出来的瓷器才能送入汴京,拿到文书,咱们都去不了,怎么才能将瓷器卖出去?” 谢玉琰安抚杨小山:“不急,榷场本就是互市的地方,说白了还是一桩买卖,有人买咱们就能卖得出去,行老手中有权柄,许多人都要攀上他来造势,但如果我们的名声足够大,他就得自己寻过来。” “汴京,我们是一定会去的。” 听到谢大娘子这些话,杨小山方才的怒气没了,反而多了几分踏实和欢喜。 “许多事,想也没用,”谢玉琰道,“倒不如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水到渠成,也是早就有迹可循,不先安排好一切,便是轮也轮不到你。” 杨小山明白了,怪不得大娘子这几日一直忙着安排这些。 换个思量想一想。 那什么所谓的行老千万别来,大娘子哪有功夫理睬他们? 杨小山笑着走了出去。 张氏走进门,要让谢玉琰去歇歇,自从上次谢玉琰病了,张氏就格外担忧她的身子。 “上次的病还没养好,就又在山中那么久,带了一身的伤回来。” “这次说什么,都得听郎中的,好好吃药,好好用饭。” 谢玉琰看着那一碗带着药香的鸡汤,不由地又皱起眉头。 张氏就觉得好笑,阿琰做事一向干脆,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但只要在她身边久了仔细体会,就能发现,阿琰对吃食还是很挑剔的。 饭菜她都能吃,但能吃和喜欢就不一样,那细小的变化,张氏能看得清。 “知道你不喜欢吃鸡肉,”张氏道,“但郎中说了,这时候就得煲鸡汤来喝。” 谢玉琰看向张氏。 张氏道:“怎么?我哪里说的不对?” 谢玉琰摇头:“不是,就觉得奇怪,娘如何知晓?我其实不怎么挑。”前世在家中时,甚少有人知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刻意去思量这些。 后来去了道观,师父、师兄弟们做饭食,才摸清楚她的口味,她也是那会儿开始在意饭菜怎么做才好吃。 “是都能吃,但吃的不香。”张氏也觉得奇怪,阿琰爱吃的东西也不肯多伸箸,后来她干脆就将东西摆在阿琰面前,让她容易够得着。 “但这次不行,”张氏道,“要尽量多吃些,就当药来喝。” 谢玉琰接过汤碗,在张氏的注视下将一碗鸡汤都喝完,抬起眼睛时,看到张氏满脸的笑容。 张氏道:“晚上给你做喜欢吃的肉羹。” 谢玉琰心中一暖,可能远离了宫中和世族,她好似也变得柔软起来。 从前都教她,喜怒不形于色,莫要让人看出心中所想,她一直做的很好,也不在意是否有人知晓她的心思。 可来了这里,却有人想要看透她的悲喜。 张氏如此,王晏也是如此。 找到女子的那天晚上,她有意不去提那玉牌和玉珠,王晏真的没察觉吗? 张氏都能从她细微的神情中察觉一二,王晏怎会不知晓? 谢玉琰不禁又去看床边的小匣子,里面放着那只小兔子,她又想去扯扯它的小耳朵,让它在掌心里陪她一会儿。 …… 汴京,谢枢密府上。 谢二娘正在看手中的医书,眼前摆着一排药柜,每天她都要将药材从头到尾看上一遍,还要闻闻它们的味道。 将手中的药材凑在鼻端,谢二娘立即皱起眉头,醋制的鳖甲,有些刺鼻,不过她还是没有立即将药材放回去,而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看看成色到底如何。 二娘子喜欢医理,这是满府上下都知晓的事。她的这手医术来源于谢家的老太君。 谢老相爷和老太君膝下有三子,三子得了风寒早早离世,二子一向仁孝,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娶了书香门第的徐家女为妻,之后带着徐氏前去韶州曲江任知县,谢家二老爷一心为民,官声一直不错,再有两年就能调回京中,没想到却遇到了叛乱,谢二老爷和徐氏被掳走,谢大老爷刚好带兵前去平叛,兄弟两个里应外合拿下了叛将,可惜二老爷和徐氏没能逃出来,被叛军所杀。 当时徐氏还怀着身孕,一尸两命。 老太君身子本就不好,闻此噩耗干脆一病不起,甚至得了癔症,开始胡言乱语,谢家不得已将老太君带去乡中静养。 谢二娘出生时先天不足,差点夭折,那时候老太君病情稳定下来,干脆就将谢二娘也接了过去。 谢二娘算是被老太君抚养成人,一直不曾在汴京露面,以至于谢家上下有这位二娘子,却甚少有人见过。 老太君过世之后,谢二娘子身边人就更少了,大老爷和夫人也提及过要将人接回来,却都被二娘子拒绝了。 因为家中还有大娘子、三娘子,若是有她这样一个病恹恹的姐妹,只怕名声受损,想要彻底将身子养好,再回府中。 直到救下了淮郡王,谢二娘子的事才彻底被人所知晓。 管事妈妈在一旁小心侍奉着,二娘子也算是有福之人,生在乡里,本不好嫁人,没想到机缘巧合救了淮郡王。 将来顺利入了东宫,等到淮郡王承继大统,她就成了大梁的圣人,这可真是天生的富贵命。 275.第274章 倾心 第274章 倾心 谢二娘子合上医书,一旁的管事妈妈立即回过神,打水上前为二娘子净手,又从丫鬟手中接过暖好的斗篷,服侍二娘子穿好,再将暖炉递过去。 “外面又下雪了,您换双鞋再走。” 两个丫鬟跪下来,侍奉谢二娘子穿好长靴。 靴子里面有一层厚厚的皮毛,用炭火暖过,还熏了香,踩进去温暖又柔软,谢二娘面容都舒展了几分,看向管事妈妈:“很合适。” 管事妈妈一脸笑容:“是王府前几日送来的皮毛,秦王妃还说过阵子太后生辰,西夏、北齐还会命使节送礼物入京,太后娘娘要从中多挑选一些给二娘子。” 太后很喜欢淮郡王,经常唤郡王爷进宫说话。 郡王爷受伤那次,太后娘娘担心的不得了,后来打听出来是被二娘子救了,当下就派来中官和宫人抬来几箱赏赐。 全府上下这才知晓,二娘子做了桩大事,要不是后来老相爷突然没了,家中还不知晓有多欢喜。 下人撑开伞,护着谢二娘走出去,谢二娘看着满院子的梅花出神,不禁放慢了脚步。 管事妈妈道:“今年府中梅花开得好。” 谢二娘子点点头。 管事妈妈早就习惯了,二娘子不怎么喜欢说话,特别是刚入府的时候,都说是因为乡下冷清,所以养就了这么个性子。 住回府上之后,倒是好多了。 一行人正在园子里逛着,就看到管事匆匆忙忙过来禀告:“郡王爷来了,正在前院与老爷说话,一会儿会来后院给夫人请安。” 管事来知会,就是让二娘子准备好。 淮郡王找到救命恩人之后,就前去乡中求见,当时老相爷刚刚致仕回家,将人给挡了回来。 老相爷过世之后,二娘子回到汴京奔丧,淮郡王也是找各种借口在府中逗留,那时候尚在悲痛之中,谁也没提这些,老相爷安葬之后,老爷提出丁忧,被官家夺礼,重新接掌枢密院,秦王妃这才上门,向老爷和夫人透露淮郡王的心思。 当然秦王府不会催着定亲,会在孝期满了之后,再由太后娘娘赐婚。 “我知晓了。” 谢二娘子将人遣走,又亲手剪了两支梅花这才往周氏屋子里去。 周氏正在与谢三郎说话,看到谢二娘来了,笑着道:“今天怎么这么晚?一直在药堂里看书?” 谢二娘应声:“父亲新带回来的医书,一不留神看晚了。” 谢二娘说话很慢,好在字正腔圆,不过仔细听起来,少了些汴京的口音。 谢承翰也向谢二娘行礼:“二姐姐。” 周氏招招手:“菁姐儿过来坐。” 谢二娘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不少东西,有瓷器、锦缎、银器和茶叶等物。 周氏知晓女儿在想些什么,于是道:“都是机宜司送来的,今年准备送去榷场的货物,等到藩国使臣来了,拿给他们看看,若是没有异议,今年的贸易就以这些为主了。” 那堆东西旁边还放着一只小泥炉。 谢二娘目光落在上面:“泥炉也是?” “自然不是,”周氏道,“粗陋的东西,怎能拿出去给藩人看?这是你三弟从先生那里拿回来的。” 谢承翰点头:“先生的一个弟子得来的,先生用不着这个,我们听说烧这个可以爆盐,就……” 周氏埋怨地看了谢承翰一眼。 谢承翰不敢继续说下去。 周氏教训道:“莫要摆弄这些东西,若是让你父亲知晓,定要罚你。” “我不敢,”谢承翰道,“顶多吩咐下人去做。” 世家子一向精贵,从出生到长大,不知要花多少银钱供养,若是学骑射受伤也就罢了,用这种坊间的东西,出了差错,那可真就是辜负了家中长辈的心思,别说谢承翰会被责罚,他身边的小厮也得被打死。 谢二娘道:“好像许多人传这泥炉好用。” 周氏皱起眉头:“别提这些,也不要在你们父亲面前说,最近大名府的事让你们父亲烦心,这泥炉也是从大名府来的。” 姐弟两个点头。 周氏吩咐下人:“将东西丢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管事急忙吩咐人拿走。 按理说这样的东西应该砸碎了再丢,下人拿出院子,丢在地上摔了几次,那泥炉也还是安然无恙,下人只得去找锤子。 淮郡王去给周氏行礼,路过瞧见了这一幕,谢家下人忙将泥炉挡起来。 “这是怎么了?” 让下人意外的是,淮郡王停下脚步询问:“看着是泥炉。” 下人忙回话:“烧坏了,正要丢出去。” 淮郡王若有所思地又向地上看了一眼,大名府来的泥炉很是结实,里面多糊了一层放火泥,整个炉子都沉甸甸的,居然还能被烧坏。 淮郡王没有再多言语,而是又往前走去。就像每次一样,淮郡王见了周氏,目光向屏风后看了看。 谢二娘就坐在那里做针线。 郡王与周氏闲话家常,突然一阵风吹开了窗户,正是屏风后的那扇。淮郡王一着急站起了身。 好在管事妈妈眼疾手快,忙将窗户阖上,淮郡王才没有亲自走过去。 “没事吧?” 谁都知道郡王爷这话是在关切二娘子。 管事妈妈忙接口:“没事,没事,就是疏忽了,没栓好。” 淮郡王生得很像当今官家,面容透着几分英气,十九岁的年纪,却早就在朝廷中做事,现在任右班殿直,平日里官家总会将他招到跟前亲自教导。 现在眼看着这位官家看重的孙儿,这般关切二娘,周氏不禁欢喜。 屏风后的人影动了动,淮郡王这才回过神。 周氏见状生怕淮郡王不自在,主动询问道:“最近差事是不是很忙?” 淮郡王道:“殿直中抽调些人手去大名府,我就多担了些职司。” 女眷不能谈论政事,尤其是面对一位郡王。 周氏也不便多说,倒是淮郡王道:“应该也用不了多久,毕竟前去大名府的人是鹤春。” 周氏点点头。 淮郡王看向谢承翰:“等天暖和些,我带着你去踏青。” 谢承翰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高高兴兴地应承:“好。” 淮郡王起身告辞。 周氏将淮郡王送出门,屏风后的人影也动了动。 淮郡王径直离开了谢府,翻身上马,策马离开谢家时,他伸手揉了揉心窝,上面有一道疤,那是在谢家乡下的宅院中留下的。 他脑海中闪过一幕,黑夜里,一柄刀刃没有半点犹豫刺向他胸口,若非他穿了软甲就会被刺穿,当场丧命。 淮郡王细长的眼睛眯起,嘴角扬起露出一抹笑意,伤他的那个人他一定会找到。 276.第275章 不是那个人 淮郡王没有回到王府,而是径直入宫当值。 延和殿内,当今官家坐在御座上,垂头咳嗽着,旁边的内侍和宫人在一旁侍奉。 看到王秉臣也跟着站起身来,官家忙伸手示意他坐下。 大梁的宰辅与官家议事的时候,总会有一张椅子。 “没事,”官家喘息着,“老毛病了。” 天气不回暖,官家的病情也迟迟不见好转,尤其是最近大名府的事,让官家动了怒火,整夜翻看那些札子不得休息。 越查事越大。 徐恩的札子送回来,更是让官家一惊,又是咳嗽一整日。 “他们不止卖货物,”官家抬起发红的眼睛,“他们还敢动大梁的军器。谁给他们的胆子敢如此?” “札子上都说朝廷给的军资不足,不得已为之,现在却连军器都拿出去卖。” 官家说到这里,抓起那些给武将求情的札子就丢在地上。 其中一个落入炭盆之中,吓得江内侍忙蹲下身去捡,恐怕烧坏了。 官家登基这么多年,还从未丢过臣子的札子,这若是传出去,难免又会被质疑,那些被丢札子的文官,一个个都会来请求辞官,官家还要费心去安抚。 王秉臣却在想些别的,以王晏的性子,不应该将这桩事丢给徐恩,而是该自己去查才对,或者说在徐恩到大名府之前,王晏的札子就该入京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王晏将案子让给了徐恩?王晏不可能是为了让徐恩帮他承担一些锋芒。 如果王晏懂得明哲保身,王秉臣也不会为他担忧了,所以这其中定然有什么他不知晓的事。 王秉臣想到了被关在家中的王峥,从大名府的事闹出来之后,他和二弟就将王铮叫过来问。 王峥吞吞吐吐的模样,就知道有什么事藏着掖着,当即他们就垂下脸来,王峥是真的怕,但他也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越是这样,王秉臣心中越是担忧,这到底有多大的秘密?能让王峥这般? “官家身子重要,”王秉臣劝说,“政务还有两府在。” “很快就要春耕了,”官家终于止住咳嗽,“一年又一年,之前你与我提及的新政,却一直没能推行下去。” 王秉臣道:“打开坊市之后,城中做买卖的百姓多了,百姓手中多了银钱,都是因为朝廷的仁政。” 官家也跟着点头。 王秉臣接着道:“大名府的案子也查出来了,总归是好事。” 藏在暗处,不为人知的才更可怕。这话王秉臣不便直说,否则容易被抓住把柄,说他故意挑起争斗。 政局乱了,正好有人浑水摸鱼。 “所以还要慢慢做。”官家也明白,可惜他的身子愈发不好,只要想到这个,他就心中焦急。 说到底还是他身下没有皇子,在宗室中选了几个人选,最终落在秦王头上,如果他能多活几年,还能好好筹谋筹谋。 官家与王秉臣议完政务,这才让人抬着往寝宫去。路上正好看到当值的淮郡王,官家向淮郡王招了招手,将他带去了宫中,赏了一碗热茶。 官家是很喜欢淮郡王的。 “最近有没有去谢枢密家中?”官家询问。 淮郡王不敢隐瞒:“刚还去了。” 官家放松地靠在榻上:“见到人了?” 除了处理政务,他就是将身边人叫来说上几句话,从淮郡王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当年他也是有心仪的女子,想方设法与她相见。 淮郡王道:“隔着屏风看了看,并不真切。” “这就不错了,”官家笑着道,“若不是太后要给你赐婚,谢家岂能让你时时去内宅?” 说着官家叹口气:“当年谢老太君经常去太妃宫中,她们两个是姨姊妹,凑在一起刚好话家常。” 官家小的时候,太后娘娘严厉,他经常躲去太妃身边,因此与太妃亲近。太妃过世之后,官家委实难过许久。 “听说太妃随身戴着的玉佩也给了谢家那位二娘子。” 淮郡王应声:“二娘子一直陪着谢老太君,老太君过世时,就给了玉佩做念想。” 官家依旧有些感慨。其实皇族不该与武臣家的女儿定亲,以免生出什么乱子,但淮郡王求娶的是谢二娘子,官家仁孝,想到太后娘娘,也就有意成全。 淮郡王也是个痴心的,为此在秦王府挨了打,还到宫中跪了一天一夜。为了找这个救命恩人,也算是费了许多心思。 “性子还要仔细磨炼,”官家道,“莫要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否则又要被弹劾。” 淮郡王露出笑容:“孙儿不敢了。” “早些娶回家中,早点生子是对的。”官家每次提及子嗣,都要伤心一番,如果他当年再多用心些,说不定就能有子嗣。 说完这个,官家又提及:“明日若是机宜司递札子,先挑出来看他们的,藩国使者就要来了,榷场的事务不可怠慢。” 内侍记下了。 淮郡王也缓缓退了出去。 他现在是官家身边最喜欢的后辈,他的性情看起来也肖似官家,不过也只有身边人知晓,郡王爷眼睛里揉不下沙子。 他不说,并不是就被骗了过去,譬如那位谢二娘子,根本不是他遇到的那个人。 “贺檀和王晏什么时候回京?”淮郡王低声道,“没有他们,少了点意思。” …… 大名府。 杨家瓷窑。 王晏在门口下了马,让人打开了后门,一路往瓷窑中去。 瓷窑院子里收拾出几间屋子,留做众人商议事情。 其中最靠里面的一间,旁人不会进出,因为这段日子,谢大娘子经常会来。 于妈妈在门口接了王晏,却没有径直为王晏开门,而是目光闪烁欲言又止,不过当与王晏那低沉的目光对视之后,模样清正的王大人,还是给足了她信任,她不再耽搁上前打帘。 屋子里很暖和。 王晏目光一扫,就知晓于妈妈方才为何会迟疑,因为谢玉琰已经蜷缩在塌上睡着了。 于妈妈向王晏行礼,王晏摆了摆手,没有往前走,而是在稍远处,搬了椅子坐下来,虽然离得远些,但他的目光还是径直落在她脸上。 277.第276章 习惯 于妈妈心中叹息。 若是能有什么东西,能将眼下王大人的目光记下来就好了,等大娘子醒来也好让她看看,王大人的眼神……都已经不避人了。 也可能在王大人眼里,她除了不会喵喵叫,就跟狸奴没什么两样。 王晏就这样看了谢玉琰一会儿,这才从桌案上拿起她没看完的账目。这段日子的事务太多,除了佛炭和卖水的买卖,新建的瓷窑就有好几处。 眼下是因为烧制宝德寺的佛瓷,谢玉琰才会时常来到这里。 有些事能安排给别人,有些事就要亲力亲为。 自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来没有松懈过。 王晏不时地抬起头,看着那垂落的鹅黄色裙摆,终究是没有克制住,站起身走过去…… 于妈妈见状不知该不该上前阻拦,只要她咳嗽一声,就能惊醒榻上的大娘子,可她又心疼大娘子太过劳累。 一颗心如同被置于火上烤。 肚子里已经在腹诽,明明是个读书人,该懂得礼数才对,如何这般孟浪?王大人在外也是个体面、威严的人,怎么到了大娘子这里,就…… 唉,没眼看,却还是要盯着,生怕王大人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 除了她之外,就没有人来管管吗? 王大人身边那个桑典,开始还眼睛乱转,现在就跟个木头人似的,早早就将眼睛瞥到别处。 于妈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早就没察觉。 这样想着,她不禁向前走一步,只见王晏蹲下身,拉起了谢玉琰垂下的裙摆,然后送入了毯子中。 完完全全地遮挡起来。 于妈妈松了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过她不是很能理解,这个屋子就他们三人,这截裙角……王大人还怕被谁瞧见?他自己吗? 还是找了理由,要离大娘子近一些? 许是这样的动作吵醒了谢玉琰,也可能是因为她刚好醒来。 王晏看着她眼睛缓缓睁开,目光却还有些涣散。 四目相对,她也没有突然之间完全清醒,她就那般目光迷蒙地瞧着他,片刻之后伸出手。 一截手腕从衣袖中露出来,格外的白皙。 那纤细的手指渐渐靠近他的时候,仿佛散发着一股炽热的温度,慢慢地灼着他。 指腹终于按在他的脸颊上。 果然是灼热的,让他的心都跟着蜷缩起来。明明是她在半醒不醒之间,却拉扯着他也陷入混沌之中。 她的手指摩挲着,眼神渐渐变得清明。 谢玉琰看着面前的王晏,原来不是梦境。 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方才她梦到前世时的事,迷迷糊糊中好似置身寝宫,睁开眼睛的瞬间却看到了王晏。她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于是忍不住伸出手去…… 还好,他是真的。 于妈妈已然背过身去,自家大娘子做什么,她是瞧不见的。 “你怎么来了。”谢玉琰声音略微低沉。 王晏道:“桑典看到你坐车到了瓷窑,我本想直接过来,却被绊住了。” 谢玉琰将手挪开。 少了她手上的温暖,屋子里就显得格外寒冷,于是他伸出手将她挽住。 哪有摸完就跑的道理? 谢玉琰没有挣脱,而是任由王晏牵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好半晌谢玉琰不禁笑出声。 王晏就半蹲在那里,不免有些奇怪。 谢玉琰道:“我还没看完账目。” 虽然有些舍不得,却也不想她辛苦,王晏道:“我替你把剩下的看完。” 谢玉琰手中银钱并不是太多,最近又有大笔的支出,勉勉强强靠着卖佛炭和泥炉支撑到现在。 王晏将谢玉琰的手放回毯子中,起身走回到桌前,真的认认真真地看起了账目,哪些地方需要先用银钱,哪些地方可以稍稍缓一缓,都要理清楚。 谢玉琰鲜会将重要的事假手旁人,但王晏接手……她却觉得安心。这些日子他时常与她相见,不会说什么,就静静地陪在她身边,潜移默化中,让她渐渐习惯了他的靠近。 王晏握起笔的时候,整个人就又恢复了往常的清冷模样,只是在看向她时,目光还会变得柔软。 谢玉琰再次起身的时候,外面刚好传来脚步声。 然后是魏老的声音:“大娘子还在屋子里吧?” “最后一件佛瓷烧出来了。” 于妈妈听到动静,忙打开门。 魏老、姚老和耿老立即快步迈进来。 “大娘子,”姚老笑道,“三彩舍利匣烧好了。” 谢玉琰看去,魏老手中捧着一只瓷匣。与寻常三彩不同,这只匣子颜色格外的艳丽,这就是用石炭窑的好处。 魏老、姚老、耿老仔细查过,一同烧出的四只舍利匣,这只最好,没有任何的瑕疵。 佛瓷一共烧了几十件,总算在法会之前全都烧好。 他们三人也算是幸不辱命。 谢玉琰道:“明日就送去寺里。” 明日入寺,后天法会,一切都刚刚好。 她算是松了口气,接下来就要轮到师祖头疼了。 她这几日去寺中布置,师祖虽然没说什么,但心中一定盼着,时间赶不及就好了。这样他就不用照她的安排去哄骗人。 魏老脸上露出几分笑容,越看那舍利匣,他们越是心中欢喜。这样的瓷器旁人没见过,烧出来之前,他们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怪不得大娘子花那么多心思去办法会,现在看来……法会办的值。 这东西不放在那些地方,也是委屈了它们。 可以想到,法会过后,它们必然身价大涨。 三位老工匠太过欢喜,居然都没有瞧见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姚老还兴冲冲地道:“我们要不要趁着这会儿,再多烧几套出来。”多烧几套佛瓷,借着法会也好卖个高价。 谢玉琰摇头:“不用。” 三人面面相觑。 “那……”魏老道,“我们不是白做了吗?不卖要怎么赚钱。” 谢玉琰笑道:“能买来的东西,都不值钱。” 三人似是听懂了,却又不是很明白,这些东西想来也没用处,就交给谢大娘子好了。 278.第277章 藏娇 三个老工匠说完话,眼睛却舍不得从那舍利匣上挪开,毕竟是他们第一次烧制出这样的器型。 改成了石炭窑后,烧制出来的瓷器明显与木柴窑不一样,釉面显得更厚重,颜色更加鲜艳,瓷器表面也更加平滑。 木柴窑也不是不好,釉面颜色过渡的自然,十分清丽。 应该说两种窑各有各的妙处,但从前没有石炭窑,俗话说的好物以稀为贵,石炭窑的东西拿出去,定会引来不少人购买。 再说……从本钱来算,石炭窑显然更加合适,具体没有算过,但他们觉得至少能少三分之一的本钱。 “还得是大娘子画出的器型,”魏老道,“仰莲盖,四面镂空,匣身四角下面都有一个蹲狮,匣身中间各有一个门,门两侧站有守门者,再加上褐、黄、绿三色釉,无论谁看了都会觉得贵重。” 这东西说出自皇家寺庙,都不会有人质疑。 在大寺里,也算是重宝了。 哪位得道高僧圆寂,能用这个收殓舍利子,整个寺庙脸上都有光。 又端详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将视线挪开,正好也就瞧见了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幸好那人一直在桌案前写字,他们才不至于吓一跳。 王晏淡淡地道:“我来与大娘子对账目,没有走过去就是怕你们会惊慌,不小心会碰坏了刚刚烧制的瓷器。” 三老立即上前给王晏行礼。 王晏也不抬头:“起来吧,不在衙署用不着这样的礼数。” 谢玉琰看向王晏,只有在自己家中才会这样说,否则即便没有穿官服,只要在忙碌政务,那都该以官身对待。 王晏一边说在查账,又要大家等闲待之,明明是用了些小心思。 三老应声立到一旁。 王晏接着道:“你们继续议事,不用管我。” 三个人不知该不该动,正要去看谢玉琰。 王晏抬起头,目光清亮:“若是不方便,我也可以将账目带出去看。” 天寒地冻的,哪里能将王大人请出门? 谢玉琰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避讳王大人,我们继续说就是。” 三老这才又走回来。 魏老接着道:“那浮雕盘也在晾着,一会儿就能拿过来,娘子要光洁通透的,我们就只能雕了莲纹,与那些行炉配成一套。” 其实他们三个人都不太明白,为何谢大娘子叮嘱那几个盘子一定要烧得光洁,不应该是精致漂亮才好? 前面几炉烧出来,大娘子拿起来不是看样式如何,而是对着光照来照去,似是在看影子? 最终的结果,大娘子不是很满意,只挑出两只备用。 有他们三个老东西在,哪里能让大娘子不满意?更何况最近有这么多工匠聚在大名府,大家齐心协力,若是还能烧不出好东西,干脆以后就别干这行当了。 “这次一定行,”姚老很有信心,“木柴窑可能做不到,咱们用的可是石炭窑,刚才出来的时候我瞧了一眼,比之前的几炉都要好。” 谢玉琰点头道:“最近辛苦三位了。” “这算不得什么,”耿老道,“大娘子为工匠做那么多事,大家都懂得好歹,别的不行,靠手艺的活儿,大家都会尽全力。” 这就是对大娘子最好的回报。 说完话,三老又去盯窑了,今晚还要继续烧火,几个圆窑一起用,就是为了能接替,免得空闲。 门重新关好。 王晏这才将手中的账目合上,抬起头看向谢玉琰。 谢玉琰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过故意等了一会儿,才与他对视:“王大人查完账目了?” 王晏点头:“方才就看完了,刚刚又画蛇添足地写了两笔,幸好那是娘子留在手中备用的账目。” “不过到底有没有都做好,还得娘子瞧过才知。” 王晏说到这里顿了顿:“哪里做得不对,娘子指出来,我再改。” 他真的就将桌面上的账目拿起来,走到谢玉琰身边递过去。 谢玉琰低头就看到那端正的字迹,似王晏的人般格外的显眼。 其实王晏在处置公务的时候,不见得会这样用心,但是沾上谢玉琰的事就不同了,只要她能瞧见,他都得做到最好。 即便现在,他还只是个“王大人”,但能被她藏在屋子里,已然很是不错了,他不能得寸进尺。 谢玉琰将账目翻到最后,终于找到了王晏说的“画蛇添足”的地方,那里画了个小圈,却并不圆,下面多一笔波浪。 “这是王大人的花押?” 这花押谢玉琰见过,王晏做了宰辅之后,在文书上留有押字,大约就是这般模样,仔细对比,可能还要更随意些。 现在王晏自然用不着这个,只是在家中写文书和字画时会留下这样的笔墨。 谢玉琰将账本收起来:“有了花押还有了玉佩,看来日后想要做什么,不必经由王大人了。” 王晏却并不着急,反而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些:“什么时候?” 谢玉琰没有退缩的道理:“还不知晓。” “若有用得着的时候,”王晏道,“大娘子莫要退缩。” …… 今年的雪尤其多。 谢玉琰走出瓷窑时,天空又开始飘洒雪花。 王晏撑起了伞,将谢玉琰送进马车,一路又护送到杨家门口。 看着她跨入门中,身影完全瞧不见了,王晏才转身驱马离开,连着几日忙碌政务,本来已觉得疲惫,见她一面之后立即觉得轻松了许多。 桑典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咱们回巡检衙门吗?” 王晏表露身份之后,依旧歇在巡检衙门后的院子里。 “不回了,”王晏道,“去找徐恩,继续对账。” 桑典不声不响地在心中为徐都知点了三根小蜡。被折磨了几日,徐都知的脸色已经不好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支撑到回京。 “记得准备好粮种,”王晏道,“等到宝德寺做法事的时候,要一并带过去,算是朝廷给寺里的奖赏。” 宝德寺没有占足额的田亩,又贡献出佛炭,自然要有赏赐。 不过这赏赐说是给寺庙的,其实是帮谢大娘子才对。 279.第278章 法会 二月初二。 天还没亮,街面上就热闹起来。 大名府的百姓都知晓,今日是宝德寺法会,礼佛的百姓,早早就起身,携家带口赶去宝德寺。 城中的外地人,只要在大名府逗留过一两日,也都收到了消息。 宝德寺办法会的事就写在了小报上。 就算他们没买到小报,也会从卖洗面水的人口中听到这些消息。 这可是从刘知府等人被抓之后,大名府的又一桩大事。 “宝德寺就那么有名?”沈中官推开窗子向外看去。 站在旁边的韩泗道:“自从城中卖佛炭之后,百姓就格外信宝德寺。还说从寺中采出的石炭格外好用。” “我还听到一些别的传言。” 沈中官很有兴致,示意韩泗接着说下去。 韩泗道:“从前石炭碎是有毒的,但佛祖不忍百姓受苦,就将石炭的毒素化去了,还传授做佛炭之法。正因为动用了太多法力,宝德寺大殿才会失火,使得殿内的佛陀的塑像尽数被毁。” 韩泗觉得这些话简直就是可笑至极,谁会相信这些? 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到耳边传来沈中官喊了一声:“阿弥陀佛。” 韩泗不禁一怔,转头去看沈中官,从他脸上看到了几分郑重。 沈中官道:“这么说还真的有可能,大殿不会无故失火,再说那佛炭确实像大和尚头顶的戒疤,若非佛祖谁能想到这样的东西?” 韩泗庆幸自己没有嘴快说出些什么,没想到沈中官还是个信佛之人。 沈中官继续往下张望:“看来不止是寻常百姓,大名府的富贵人家也信宝德寺。” 这一会儿的功夫,街上已经走过四辆马车。 韩泗道:“那些想要与杨谢氏做买卖的商贾,也都准备去宝德寺。毕竟这生意,是从宝德寺的佛炭而起。” 沈中官点点头:“依我看,杨谢氏能捡一条命也是佛祖显灵,她就应该买好佛炭和泥炉,不该再起别的心思,还要借此将手伸到瓷器中去。” “惹得佛祖不欢喜,说不得要将给她的东西全都收走。” 韩泗道:“您说的是。” “走吧,”沈中官一下子来了兴致,“咱们也换了衣服,去宝德寺瞧一瞧。” 韩泗以为只是闲聊两句,没想到中官会因此来了兴致,他不敢逆着中官来,只得应承下来,赶着去换了衣服,叫了辆马车,两个人往宝德寺赶去。 出来的有些晚了,车还没到宝德寺山门,就被堵在那里,寸步难行。 韩泗只好又扶着沈中官下车,两个人一路步行,好在两边有叫卖的小贩,还能四处看看,否则在这样冷的天气里行走,未免有些难熬。 与城中街市不同的是,这里的吃食都是素斋,如此一来就多了些新鲜。 “来一碗药茶。” 天冷的时候,热腾腾的药茶格外馋人。 韩泗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端了两碗热茶,只是茶碗拿到手里,他还没来得及喝就是一怔。 沈中官没发现韩泗的异样,而是迫不及待地凑着抿了一口,热茶下肚登时觉得舒畅,他还向那卖热茶的摊子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顺通水铺。 他知晓顺通水铺是杨谢氏的买卖。 沈中官道:“那杨谢氏也是个厉害的,竟然这般做买卖。” “您也看出来了?”韩泗将目光从碗上挪开,看向沈中官。 沈中官被韩泗的视线盯得有些发毛,不就是顺通水铺吗?怎么这般大惊小怪?韩行老该是个稳重的才对。 没想到接下来韩泗将手中的茶泼在地上,然后把茶碗递到沈中官面前:“这瓷器……用的是杨谢氏瓷窑烧制出来的。” 沈中官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杨谢氏的顺通水铺,用自家烧制的瓷器那不是很寻常?刚想到这里,手臂却被韩泗拉住。 韩泗显得很是激动,他拽着沈中官向前走了两步,指着那卖素羹汤的摊子,还有那粥摊…… “全都是……这样的瓷器。” “杨谢氏的瓷器。” 杨谢氏新烧制的瓷器,与其他瓷窑烧制的瓷器很是不同。他们的瓷器胎体厚重,胎质坚实,白底黑花,打眼一看就能分辨出来。 两个人还在说话,就看到一个人追出来。 “碗,别拿走我的碗。” 顺通水铺的伙计一直追到面前,沈中官和韩泗才回过神,原来伙计叫的是他们两个。 “这碗可不能拿走,这可是与寺中佛瓷同窑烧出来的。” 伙计毫不客气地从韩泗手中将瓷碗收走,然后看向沈中官:“你慢慢喝,我在这里等着。” 周围的百姓听到动静纷纷向这边看来,沈中官登时觉得脸上无光,他一口气将药茶喝完,立即将碗递给伙计。 伙计收起了碗,脸上露出笑意:“您若是还想喝,一会儿再过来。” 沈中官想要训斥那伙计几句,却发现刚才韩泗一阵疾走,他们确实离那药茶摊子远了些,既然是他们没理在先,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耽搁的功夫,就听身边有人开口询问。 “那人说的是真的?” “他手中的碗是与佛瓷同窑烧制的?” “不止他手中的碗,我们用的也是哩,”李阿嬷脸上笑出了更深的皱纹,“今日这集市上许多瓷器都是杨家瓷窑的。” “能烧那么多?” “可不,”李阿嬷道,“为了能给宝德寺烧制最好的佛瓷,都是用好几个窑一起烧制的,寺里要的急,不能将所有瓷器都放在一个窑中。万一火候没掌控好,那整个窑的瓷器就都白费了。” “就这样分开烧最好,将佛瓷摆在最好的地方,能烧好一件是一件。” “如此一来,同一窑出来的瓷器也就多了呗。” 李阿嬷说完话,就有人端详李阿嬷摊子上的瓷器。 “怪不得我觉得这瓷碗好。” “对,我也觉得,就是与寻常的不同。” “你这瓷碗卖不卖?” 李阿嬷立即摇手:“不卖,不卖的。我们好不容易才买到手里,怎么能卖?你们不是要去看法会吗?快走吧,一会儿时辰可就到了。” 众人看没得商量,又恐错过法会,当下也不再纠缠急忙往寺中去。 看到这一幕的韩泗心里忽然一沉,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宝德寺,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杨谢氏那边一直风平浪静,他还以为真的没事了,现在看来她可能早有准备。 这法会过后,兴许局面就会不同。 感谢无忧是希望的境界发的章节红包。 谢谢支持! 280.第279章 显灵 第279章 显灵 韩泗急着去宝德寺里看情形,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年纪大的沈中官被拖在后面,累得直喘粗气。 沈中官几次想要挣脱韩泗,奈何韩泗似是吃错了药,一只手死死地抓着他,要将他生生撸下一层皮来。 好几天的相处,沈中官一直被韩泗伺候的舒舒服服,他甚至以为出来晃荡一圈,就能顺利完成这桩差事,哪里想到临到最后,还要吃这个苦。 也怪他,一心想要来宝德寺瞧一瞧。 “当”一声清脆的钟声响起。 还没有踏入寺门的人登时更加急切起来,起个大早就为赶法会,谁也不愿意错过。 “快点,快点。” 有人催促,有人拥挤。 沈中官不由自主地被人群裹挟着向前,一阵疾走之后,不禁捂着胸口喘息,只觉得遭了大罪。 好在到了寺门口,大家步子都缓下来。 因为不远处立着几个小沙弥,小沙弥双手合十念着佛号,脸上那和蔼的神情,硬是压住了躁乱的人群。 大家是来礼佛的,若是将戾气带去寺中,岂非适得其反? 沈中官弯下腰咳嗽,觉得自己总算是活了过来,可一旁的韩泗却又看到了什么,一只手使劲地摇晃沈中官。 “中……”韩泗道,“您看,那是什么?” 沈中官手臂一震,将韩泗甩脱,正要冲他发泄怒火,就瞧见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一行人或扛或挑着东西往寺中去。 百姓们下意识双手合十,只有少数人不知晓这是在做什么,不禁开口询问。 韩泗就是其中之一。 沈中官也开始口念佛号,只觉得今日的韩泗聒噪得很。 “那是在搬什么?” “那是给寺中的布施,”知晓内情的人开口道,“去年年底就有过一次了,你们不知晓?” 韩泗自然不知,接着问道:“为何会有这么多东西?一般不是都给香火钱?” 那人面露虔诚:“你以为这是寻常寺庙?这可是宝德寺,里面的主持都没有与衙署要足额的僧田,得来的布施也全都用来开粥厂,给了城中的灾民和来大名府的流民。” “寺中僧众还有不少在石炭矿中做工。” 听到这里,韩泗目光一闪:“让僧人做工?那岂非是替商贾赚钱?” 说话的人当下脸就沉下来:“你这是什么话?僧人做工谢大娘子也给一样的工钱,要是为了赚钱,佛炭涨价不就好了?用得着这般?谢大娘子可是连手中的石炭矿都捐给了衙署。” “你若是不知晓,就买小报来看看,或是问问城中的人,莫要败坏别人的名声……” 说完这些,那人显然不想再理睬韩泗。 等到搬运布施的人都进了寺中,香客们才接着前行。 韩泗转头去看沈中官,发现沈中官正与另外一个香客说话,两个人双手合十,仿佛是在交流佛法。 显然又被那些传言蒙蔽住了。 韩泗终于进到了寺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香客。 那些布施被堆放进一处小禅院中,很快就将小院子都填满。 韩泗找准机会抓住一个小沙弥询问:“敢问师傅,大家布施的都是些什么?” 那小沙弥行了佛礼:“善人们大多布施粮食和粮种。” 粮种?韩泗有些惊诧,都说寺中没有多少田亩,哪里用得着那么多的粮种? 可现在却没有人为他解惑。 肯定是有所安排,否则不会这般。 还没想出个究竟,就听到有人喊:“快……时辰要到了。” 法会安排在侧殿内,侧殿本就小,安置不了太多人,所以许多香客都只能在外面观看。韩泗没有找到沈中官,不知他被挤去了哪里,搜罗了几圈没有结果,只得等到法会结束之后再做计较。 “当”钟声再次响起。 三声钟鸣过后,一身法衣的宝德寺主持智远大师缓缓走出,在他身后跟着同样穿着红色袈裟的大师,这些高僧都是从各处寺中而来,要与智远大师一同主持法会。 高僧后面跟着一队比丘,然后是沙弥。 当僧人立定,智远大师接过比丘递过来的莲花形鹊尾炉,佛香燃起,袅袅青烟在香炉中回旋往复,连绵不断。 僧人、比丘、沙弥开始唱念佛经。 殿内、外的信众们也开始跟随僧人们一同诵读。 当蔓延的青烟将周身笼罩住的时候,智远大师迈开步子绕行佛像祈福,本来这是格外庄严、肃穆的场面,可是智远大师却不禁有些分神,他下意识地向大殿中看了一眼。 谢玉琰和几个商贾站在殿中。 唉,智远大师心中叹息,他从未想过自己做法事的时候,大殿中站着的都是商贾,换成是几个月前,梦到这一幕,他一定会觉得是个噩梦,佛祖可能在给他警示。 可现在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最可怕的是……他也并没觉得特别的不妥,内心甚至没有太过挣扎,脑海中出现的反而是那些堆积起来的粮种,还有百姓们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是他的佛心坏了?还是他被蒙蔽了? 居然会这么温顺地依着谢大娘子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做事。 “大师只管做你的法事,其余的我来安排。” 这是谢大娘子说的。 智远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相信她,她可是将寺庙烧了两次。 想到这里,智远又偷偷摸摸地看了一眼佛像和周围的经幡,生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烧起火来。 经幡轻微拂动,旁边的佛灯也跟着摇晃,好在没有其他异象。 智远继续行走,不知道谢大娘子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绕佛三匝之后,智远和尚站回佛前,开始带着众人礼佛。 放下手中鹊尾炉,点上香烛,低头默念,跪拜行礼。 当众人三拜之后,智远和尚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法会到这里都还顺利,后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正当他要从蒲团上起身时,忽然听到耳边一声惊呼,紧接着有人喊道:“显灵了,佛祖显灵了。” 智远下意识地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一道光恰好落在了正中佛像的脸上,那光环映着大佛的身影,将整个大殿衬得更加圣洁。 智远也愣在那里,下意识地又跪了回去。 难不成……佛祖真的显灵了? 281.第280章 一百两金 第280章 一百两金 严随一直跟在谢玉琰身边,今日的谢施主好像与往常不太一样。 虽然依旧不是很虔诚,但总算多了些郑重。 难不成突然之间信奉佛祖了? 严随心中有许多疑问,但是当着这么多人,他也找不到时机开口。 大殿中的信众,有十几个人都是商贾,不但布施了寺中许多粮种,可能还会捐些香火钱。 光凭这个,严随就觉得师父这笔买卖做得不亏。 不过……谢大娘子能得到些什么?只因为她在礠州的新窑烧了佛瓷,就会引得许多人去买? 严随觉得不太行。 宝德寺的名声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他的师父又不会帮着谢大娘子卖瓷器。 想用一场法会,就让大家去买礠州窑的瓷器,除非佛祖显灵。 正这样胡乱想着,忽然耳边传来声音:“佛祖显灵了。” 严随怔怔地看过去。 一道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佛祖脸上。 虽然不是五彩奇光,但在那袅袅青烟的衬托下,几尊佛像如同出现在云端。 耳边诵读佛经的声音更大了,所有人下意识地参拜。 圆磬击鸣声响起。 甚至有信众激动地红了眼睛,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佛光,他们方才许愿的声音定然被佛祖听到了。 那道光渐渐挪动,最终从佛像上离开。 “是佛瓷接引的佛光。” “我瞧见了,就是放在那里的佛瓷映照的。” 有人向窗口指去,那里堆放着佛前的供具和佛瓷像等物。 法会还没结束,却也止不住信众们低声议论,因为佛祖显灵委实太让人激动。 即便他们觉得方才的佛光与那些佛瓷有关,但那又如何?本就该如此,佛瓷就是为寺庙烧制的。 这不正好证明了,那些佛瓷得了佛祖的认可? 信众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那些佛瓷上,不知为什么,那些佛瓷现在看起来格外不一般。 众多佛瓷之中,那只三彩舍利匣格外显眼。 “那舍利匣是不是在发光?”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 “不知这舍利匣,将来会盛放哪位高僧的舍利。” “不止舍利匣,那些佛瓷像也在发光哩。” 一旦心中有了某种猜想,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会变得不同。 这次就连那些身穿法衣的高僧们,也忍不住向舍利匣看去。 多亏智远大师依旧有一颗“平常心”,还能继续主持法会。 不过谁又能知晓,智远大师到底在思量些什么? 智远的内心也一样的不平静,原来谢施主谋划的是佛祖“显灵”。 之前在寺中的那场火势,显然带给了谢施主一些启示。 让她想到利用佛瓷来造假佛光。 既然灯烛能不小心烧着了经幡,自然佛瓷也能将佛祖的脸照亮。 阿弥陀佛。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法会结束之后,信众都不愿意离开,除了继续礼佛之外,许多人还盯上了那些佛瓷。 尤其是准备做佛炭、泥炉买卖的商贾们。 今日发生的一切,他们都亲眼所见。佛光出现,耳边都是诵经之声,他们有短暂的恍惚,仿佛跪拜的不再是泥胎,而是真正的佛祖。 “大娘子,”有商贾耐不住性子道,“那瓷器……的买卖我们能做吗?” 谢玉琰道:“那些瓷器出自我新建的礠州窑,因为礠州盛产的瓷石不一般,才能烧制成这模样。” 商贾登时露出几分失望的神情。、 wwш ●д n ●c〇 “不过,”谢玉琰看向那些佛瓷,“能将佛瓷烧得如此光洁,却不止是瓷石之功,还因为石炭窑。” 佛炭就是用石炭做的,而且出自宝德寺。 众人一下子抓住了关键。 “那要怎么建石炭窑呢?” 谢玉琰没有继续说下去:“在寺中不好说这些,大家若是想要弄清楚,不妨明日去一趟杨家。” 商贾们纷纷点头,本来他们还在犹豫要不要入谢大娘子的乡会,现在他们觉得不必思量了。 信佛的商贾不必说。 不怎么笃信之人,也觉得有佛光的加持,这笔买卖必定差不了。 一旁的严随睁大了眼睛,他自以为跟着谢大娘子学到了不少,现在看来还差得远。 “请问主持,”有人找到了智远大师,“那些佛瓷要如何请?” 严随不禁看向师父,终于到了贩卖瓷器的时候。 “供具和舍利匣要供奉在寺庙中,”智远大师道,“至于这些烧制出来的佛像……施主们随喜。” 严随就知晓,师父是不会说出价钱的。 不过,一同沐浴过佛光的佛瓷,要给多少香火钱合适? 好像师父不肯说价钱,反而香火钱给的更多了。 “我愿以五百贯请一尊佛像。” “这尊我请了,给香火钱六百贯。” “也给我请一尊吧!” “一千贯。” 一个微尖的声音响起,谢玉琰转头去看,四十多岁没蓄胡须的男子,伸出了手。 “这尊佛像一定要让我请走,我必会日日供奉。”沈中官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佛瓷中,其中一尊释迦牟尼佛。 他挤开人群,到了最前面,恨不得立即将那尊佛瓷抱在怀中。早就忘记了曾经挑剔那杨谢氏烧出的瓷器,太过粗劣。 好似觉得一千贯还不够多,沈中官又改口:“我给一百两金子。”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殿内的异动,终于吸引了韩泗的注意,他也在人群中发现了沈中官。 “那人要花一百两金子请尊佛瓷。” 韩泗的目光登时凝住。 什么? 沈中官要用一百两金子买尊佛瓷像?而且是出自谢大娘子的礠州窑? 这若是让人知晓了,他们还能悄悄地离开大名府?还能睁着眼睛说,礠州窑的瓷器没有可取之处? 韩泗想要阻止沈中官,却已经来不及了。 沈中官从怀中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这就是我的香火钱,先拿20两,其余稍后送来。” 金子塞入沙弥手里,就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时,沈中官快步走上前,终于拿到了他的佛瓷像。 韩泗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现在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里不停地转动,现在……好像只有一条路可走,趁着没有人能认出他们,他快点带着沈中官离开,只要没人发现,他们就可以不承认。 韩泗当即上前拉住了沈中官的手臂:“佛瓷请到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这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韩泗的异样,让中官暂且从欢喜中回过神,他立即明白了韩泗的思量,于是没有挣扎,跟着韩泗向外走去。 不过两个人还没有出大殿,沈中官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向他们走过来。 282.第281章 佛瓷 第281章 佛瓷 沈中官见到来人,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佛瓷举高些,想要以此挡住自己的脸,却就在这一瞬间,对上了那人投过来的目光。 沈中官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心中更是浮现出许多念头,可他却发现,无论做什么都没用,除非王晏没有认出他来。 作为一个小内侍,他只在垂拱殿见过王晏一次,若是换成其他人,他能笃定不会认出他,但王家父子与常人不同…… 韩泗还想扯着沈中官走到一旁去,混入人群中。 奈何…… “沈中官。” 平淡中略带几分清冷的声音传来,将两个人喊住。 沈中官彻底苦了脸,旁边的韩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真想踹身边的内侍一脚,怪不得这老东西来的时候磨磨蹭蹭,原来是在皮袄中藏了一袋金子。 金子不是铜钱,拿到外面用起来不便,却是官员和富商们平日收集之物,一块金子顶得上一堆铜钱,方便用来换取贵重的物什。 更何况金子对于寺庙来说更不一般,毕竟信奉佛祖之人,都心心念着要给佛祖铸金身,所以给寺庙金子,也算是大功德。这老东西口口声声来看个热闹,其实已经信了宝德寺格外灵验的说法。 怪他没有看出,这该死阉人心中到底作何打算,不然决计会将这阉人拦住。 现在好了,坏了他们的大事。 沈中官被点了名,只得上前向王晏行礼:“王大人。” 王晏的目光却落在沈中官手中的佛像上,然后道:“中官这是请到了好东西。” 提及这个,沈中官心中五味杂陈,踌躇半晌道:“我们这是路过大名府,听到了宝德寺的名声,于是才跟着来参加这法会,知晓宝德寺救了不少人,于是捐些香火钱。” “这可是我积攒了半辈子的家当。” 沈中官急忙解释一句,他生怕王晏因为一百两金子找他的麻烦,他一个小小的内侍,哪里来的这些金子? 沈中官停顿片刻,接着道:“我们这样的人,留着银钱也是无用,倒不如做些功德。” 信众们知晓“中官”是什么人,又看到王晏一身官服,立即向两边退了退,却也没什么人离开,而是看着这难得的热闹。 王晏似是没有听到沈中官说话,而是问:“这么说,中官不是为了手中的佛瓷?” “不是,”沈中官立即否认,他哪里能承认这佛瓷好,“我就是……” “经过法会仪式的佛像非同一般,”王晏道,“既然中官不知晓,还是将这瓷像放下,不如与我们一样,将香火钱换成粮种……” 沈中官听到王晏说“放下”二字,登时惊慌,后面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佛瓷像如何能放下?王晏说的没错,经过了法会仪式的佛像才更有用,更何况是佛祖显灵的法会? 想到这里,沈中官就抱得更紧了。 “这我知晓,”沈中官道,“看到这佛瓷就觉得与寻常见的不同,这应该就是缘法,请回佛瓷像后,我也定会好生供奉。” 韩泗的心又是一沉,沈中官这般没用,顺着王晏的话居然扯到了瓷器上,这样一来若是让王晏继续问下去…… “中官可知这佛瓷出自哪里?” 韩泗心中存的一点点侥幸登时去的干干净净,果然别想着聪明人会犯错。 话到这里,沈中官只得道:“这是出自大名府新烧制出的瓷器。” 王晏点头,补全了沈中官的话:“的确是出自大名府,不过眼下礠州也开了许多新窑,就是烧制这种瓷器,用的不是从前的木柴窑而是石炭窑,之所以让新窑来烧制佛瓷,那是因为用石炭烧窑的法子就是源自宝德寺。” 韩泗想要插嘴说些什么,可是王晏的目光恰好落在他身上,那淡然的目光中,仿佛带着几分警告,他下意识地闭紧了嘴。王晏虽然看着韩泗,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与沈中官说话:“沈中官来到大名府所为何事?” 终于问到了正题上。 中官不得随意离开皇城,出现在这里,必然是身上背着职司。 沈中官硬着头皮道:“是官家命我等来选瓷器。” “选瓷器?” 这下用不着王晏说话,周围的百姓已经开口议论。 “是选我们大名府的瓷器?” “选我们的佛瓷吗?” “那还有假,中官抱着的就是佛瓷。” 沈中官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起来,这差事他办砸了,却又不能在人前否认,只能继续赔笑。 王晏点点头:“看来大名府、礠州烧制出的新瓷已然有不小的名声,否则也不会让中官来到这里。” “那肯定的,我们的瓷器就是好。” “对,这可是佛瓷,佛瓷……” 佛瓷本是法器,可因为石炭窑的缘故,好似这种新瓷全都成了佛瓷。 “我们的佛瓷被朝廷选上了。” 这议论越来越多,很快就传出了佛殿,外面的人也开始喊起来。 “阿弥陀佛,都是佛祖保佑。” 瓷器卖的好,就能有更多人去瓷窑做活,对于百姓来说,自然是好事。 韩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智远大师和几个高僧听得这话,也走了过来。僧人不会说什么,不过就是向沈中官施佛礼,口称“大善”。 沈中官更加不会反驳,急忙还礼过去,还不忘记夸赞:“这佛瓷……不一般,应当……应当如此。”若是他敢在这时候说个“不”字,他怀疑日后再怎么念佛也是无用。 再说,这些百姓也不会罢休。 反正真正选瓷器的人不是他,而是行老韩泗,到底能不能行,就让韩泗来说。 想到这里,沈中官看向韩泗:“佛瓷有如此的名气,韩行老定要仔细禀告给朝廷。” 韩泗一股愤恨油然而生,关键时刻这阉人为了脱身,竟将他置于火上。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看。 尤其是王晏那道视线,让韩泗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王晏淡淡地道:“韩行老可看了新瓷?” 韩泗吞咽一口:“还未仔细瞧过,待我回去……” “择日不如撞日,”王晏道,“恰好新窑的东家谢大娘子和烧瓷的工匠都在这里,韩行老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他们。” 283.第282章 送上门的 第282章 送上门的 王晏的话,让韩泗没法拒绝。 他感觉到身后的人群一阵熙攘,下意识转过头去,就瞧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缓缓走过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裙,鸦青色氅衣,相貌格外的清丽,不过……韩泗发现他没法仔细去端详女子的容貌,因为她的眼睛太过清亮,从中闪烁着一抹让人无法忽视的神采,直透人心。 她的衣饰并不贵重,可浑身上下的那种气势,径直倾轧过来,让韩泗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念头闪过之后,韩泗就知晓自己完了。 他的处境,前有狼后有虎,无论哪一个他都绕不过去。 他在大名府逗留这些日子,竟没发现这里如此的危险。 谢玉琰很轻易地就掌控了眼下的局势,三位老工匠带着人送上了新烧出来的瓷器。 其中还有一只智远大师用过的鹊尾炉。 瞧见了法器,沈中官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 谢玉琰讲解道:“长柄香炉多为铜制,但大梁本就缺乏铜矿,所以我们将它改成了陶瓷炉,寻常陶瓷香炉,用香时香炉过热容易炸裂,但我们的新瓷不同,经过石炭窑烧制更加耐火耐热,再用‘隔火熏香’的法子,调控火气,即便长时间使用,香炉也会安然无恙。” 鹊尾炉里新添了香丸,到现在还青烟袅袅,的确不见有什么问题。 谢玉琰说着看向智远大师:“三日前,我们送来的香炉,大师可一直在用?” 智远道:“一直在供桌上燃香,未曾停歇过。” 谢玉琰接着问:“可有被烧裂的香炉?” 智远实话实说:“不曾有。” 说着,魏老又捧来了舍利匣。 沈中官下意识地开口道:“慢点,慢点,小心着些。” 谢玉琰指向舍利匣:“请教行老,我们这三彩烧制的如何?” 东西就摆在眼前,众目睽睽之下,他岂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要怪只能怪,王晏的头开的太好,这女子又稳稳地接住,两个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韩泗有苦难言,偷偷地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颜色烧制得更为艳丽,其余瓷窑未曾有过这样的珍品。” 谢玉琰道:“这是新的烧制技艺。” 韩泗点头道:“的确不俗。”三个老匠人盯着他,他说错半个字,都会立即被人质疑。 周围登时又响起百姓的声音。 “我是没瞧见这么好看的三彩。” “对,不曾有。” “还用你们说,人家行老都说了,这是难得的珍品,整个大梁都没有这样的东西,咱们这是独一份。” 韩泗脸皮跟着一抽,他何时说过这么多?可想而知今日的事会被传成什么模样。 现在韩泗甚至怀疑,这个宝德寺法会就是专门为他们设下的陷阱。 只要他们来到大名府,必然会看到小报,对宝德寺生出几分兴致。 他们一旦出现在法会,就再也走不脱了。 这不是私底下面对谢大娘子,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当着王晏和大名府百姓的面,若是哪里说得不对…… 第二日可能就会被刻印在小报上,王晏还能找到机会告他一状。 谢玉琰问完了,看向三个老工匠。耿老拿着供盘上前:“行老看看这盘子烧制的如何?” 周围的百姓兴致勃勃地看过来,只想听这个什么行老如何说新瓷。 “釉面光洁,就是胎体有些厚重。” 韩泗刚说完,有人道:“那有什么关系?厚点还结实哩。” “再说,它也不厚啊,我怎么没瞧见。” 韩泗一时无法继续,只得停下来,不过立即就有百姓道:“继续说吧,我们不出声就是了。” 韩泗彻底放弃了挣扎,他看向三老:“这种石炭窑我没用过,也不知晓到底如何,一窑能烧制出多少瓷器?又能烧坏多少?” “这也容易,”谢玉琰道,“行老既然来了大名府,刚好去新窑看一看。” 韩泗点头:“好,那就明日去瓷窑。” 想要偷偷摸摸地离开是不可能了,现在他必须要说出这些瓷器不好的地方,否则就要带着它们回到汴京。 韩泗话音刚落下,就听到有人低语:“行老都不知晓石炭窑,还得去咱们的新窑上学手艺。” “本来也只有我们这里有石炭窑,不信可以问问行老。” 那些百姓也不客气,当下就道:“行老是不是真的?别人都不会用石炭窑吗?” 韩泗只觉得一股热热的东西直冲头顶,半晌才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大梁其余地方,的确没听说有石炭窑。” 人群一阵欢腾。 韩泗没想夸赞谢大娘子的瓷窑,他只是说了句实话,石炭窑到底是好是坏,还没有人知晓,但显然许多人误解了他的意思。 “既然行老都说这瓷窑好,”谢玉琰身边的商贾道,“那我们也没什么好思量的,这就与大娘子做文书,早点回去将石炭场和陶窑弄好。” 另一个商贾也附和道:“对,也不用等到明日了,今日就做文书。” 韩泗惊诧地看向说话的商贾们,他不但被拿捏住,而且还帮了谢大娘子一把。 之后,韩泗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他眼睁睁地看着商贾将谢大娘子围起来,问询新建陶瓷窑的事宜。 另一边烧制出来的佛瓷像全都被抢空。 没有请到佛像的信徒,想到山下还有同窑烧出的瓷器,都急着前去问询,若是能将瓷器卖给他们,自然最好不过。 谢大娘子见状阻拦:“都是一样的瓷器,石炭窑烧出的新瓷,会在杨家的陶瓷铺子售卖。” 韩泗看着众人一个个欣喜的模样,只觉得可笑,明摆着宝德寺与谢大娘子就是合起伙来宣扬新窑。 佛炭、佛瓷难道还不明显? 怎么这些人就是看不出来?一个个欢欢喜喜地去买瓷器。 可是又如何?现在即便有人站出来说出实情,又有谁能都相信?就像他之前猜测的那样,这场法会之后,局面会彻底改变。 谢大娘子的新窑、新瓷,还有那石炭窑,很快就会遍地开。 谢玉琰看着垂头丧气的韩泗,她压低声音与魏老道:“毕竟是行老,定然对瓷器格外了解,既然他来了,就不能轻易放他走。” 除非从他身上学到些什么。 送上门的好处,哪有不要的道理? 284.第283章 热卖 第283章 热卖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韩泗还是沈中官都只能站在那里任由摆布。 韩泗向外面看了一眼,天寒地冻,但大名府的百姓好似一点都不怕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过来,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是王晏开口说话,周围才重新安静下来。 王晏看向智远大师:“宝德寺捐出佛炭秘方,收留流民,朝廷赐予宝德寺粮种以示嘉奖。” 众僧人立即行佛礼。 王晏说完话,就有隶卒将粮种搬入院中,这样的举动又一次引来百姓的围观和议论。 “寺中僧人为朝廷省下供养田,本官回京之后,还会写劄子禀告朝廷,若是大梁佛寺都能如此,就可以留给百姓更多田亩,何尝不是功德一件?” 大殿上几个高僧,听到这里脸色都是一变,他们好像听到了话外弦音。 他们所在的寺庙与宝德寺不同,不但供养田足额,而且还有贩卖度牒的情形,朝廷若是真的查下来,恐怕要被惩戒。 他们回去之后,要与主持商议,要么借着宝德寺的风,捐出一些僧田,如此一来也能躲过这一劫。 王晏说完这些,算是了结了公事,然后他看向谢玉琰:“朝廷为榷场选瓷器是一桩大事,既然朝廷看中了你们瓷窑的瓷器,大娘子要仔细督办此事。” 韩泗捏紧了手,王晏当众说这些,算是落锤定音。 谢大娘子定是贿赂了王晏,这才让王晏为她说话,这样思量着韩泗仔细查看王晏的神情,想要从中看出些蹊跷。 但王晏一直神情淡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向谢大娘子时,同样带着几分威严和疏离,让韩泗恍然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以王晏的出身和名声,该不会贪图那点贿赂。 难道今日的一切真的就是巧合? “大人放心,我们定然不会怠慢,”说到这里,谢玉琰又看向韩泗,“我们刚刚建起新窑,还有许多事想要请教行老。” 在王晏的目光之下,韩泗不敢推脱:“本该如此,若有能帮上忙的,定不会推脱。” 沈中官一脸笑容,反正这些都是韩泗说的,与他没有关系。 谢玉琰又看向智远大师。 智远心中叹息,不得不向沈中官道:“寺中有禅房,若是几位愿意,可以在此逗留。” 沈中官眼睛一亮,他自然是再愿意不过,去年刚过世的那位大押班,就是在离开皇城之后,去了寺中修行,最终圆寂的时候没有任何苦痛。他听说寺中僧人说,大押班已经修成正果。他们这样的阉人不能传宗接代,只想着最后能有个好一点的结果,他盼着将来也能与那大押班一样参禅悟道。 沈中官立即行佛礼:“大师这样说,那我便不客气了。” 韩泗登时焦急:“中官大人,咱们还有差事在身。” “还有时间,”沈中官道,“我们只要二月底之前赶回即可,刚好这些日子你好好指点瓷窑,莫要出纰漏。” 沈中官不走,韩泗也就只能留在大名府,本想着从这里离开去往他处,现在却好似被人拉住了一条腿,挣脱不得。 这不像个寺庙,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贼窝,不但要了人家银钱,还要将人也留下,恨不得将人扒个精光。 智远大师亲自引沈中官前去禅房,一同前去的还有几位高僧,沈中官心中激动,庆幸今日没有错过这场法事。 韩泗忽然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他却不能去追沈中官,沈中官住在寺中不会被弹劾,他却不一定了。 他是这桩事中被压在最下面的人,但凡有个差错,他都别想逃脱。 “行老住在何处?”谢玉琰道,“不如搬去瓷窑不远的客栈中。”韩泗忙道:“不必如此麻烦,大名府本就没有多大,多走几步而已。” “怎好让行老如此?”魏老忽然道,“我们三个每日都要去瓷窑,到时我们接上行老一同前往。” “对,”耿老道,“这样最好不过,只要行老不嫌弃……” 姚老忽然咳嗽一声,仿佛是在提醒两个人。 魏老和耿老突然住了嘴。 两个人不再说话,大殿登时安静下来,韩泗感觉到种种猜疑的目光看向他,他再次不得已的道:“怎会嫌弃?” 大殿的气氛重新恢复友善。 三位老工匠纷纷露出笑容起来:“那便如此说好了。” 就在韩泗被人围着的功夫,王晏看向谢玉琰,目光交汇之中,他眼底的那抹疏离和威严登时融化开来,然后在不被其他人察觉时,露出一抹笑意。 若是韩泗瞧见王晏刺此刻的目光,就不会怀疑自己的猜测。 …… 信众们陆陆续续下山,许多人前去寺庙前各个摊子中买瓷器。 即便李阿嬷等人再三说,那些盘子不卖,却还是有人喊出高价。 银钱动人心,总会有人因此得偿所愿。 不过更多人前往杨家瓷器铺子,他们相信谢大娘子说的话,瓷器都是一样的,没必要大价钱。 谢大娘子佛炭、泥炉的买卖做的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次的瓷器定然也差不了。 很快这话得到了证实。 杨家瓷器铺子中果然有刚刚烧出的新瓷。 一只碗从十五文到三十文不等,盘子也差不多,瓷炉、瓷壶、瓷瓶,还有瓷做的药盒、脂粉盒。 本来许多人只想着买供盘和瓷炉,却一下子被这些瓷器吸引了目光。 “比之前谢家那些瓷器少了一半的价钱。” “谢大娘子的新窑果然好。” “那是当然,你们没听说吗?汴京都来了人,要将新窑的瓷器选走,皇城里的内侍要用一百两香火钱换尊瓷佛像。” “这么说,将来宝德寺能铸金佛了?” “我看住持大师未必用来铸金佛,早就有消息传出来,宝德寺要施粮种呢,若是没有银钱买粮种,不必与富绅借,前去宝德寺就好。” 自然也少不了议论佛祖显灵之事。 很快大家嘴里的“新瓷”就变成了“佛瓷。” 杨家瓷器铺子外也渐渐排满了人。 285.第284章 邀请 第284章 邀请 谢玉琰坐在马车里,于妈妈将换了炭火的暖炉送到她手中。 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于妈妈笑着道:“往常寺庙外的街市早就结束了,今日许多摊子都被围着走不了。” “都是去买咱们家瓷器的。” 于妈妈知晓有大娘子在,新烧制出来的瓷器一定不愁卖,却没想到法会之后,一下子就卖的这么好。 引出了那所谓的行老,顺利的话,瓷器就会送去汴京。 外面还有几个商贾,要跟着大娘子回去写文书,准备开新窑。 于妈妈是越来越佩服大娘子,即便跟在大娘子身边的人,也还是不能将大娘子的用意全都琢磨明白。 连带着她也敬重王大人。 方才王大人和谢大娘子站在一起说话,不知晓的还当他们不熟悉。 谢玉琰道:“一会儿让小山去知会七爷,建窑要快些。必须赶在行老离开之前,烧制出一炉瓷器,一并带去汴京。” 就快了,到时候她也得跟着一同前往。 “大娘子。” 马车继续往前走时,外面传来呼喊声。 谢玉琰撩开帘子,看到了旁边马车上的柳四娘。 柳四娘道:“我……可否上大娘子的马车?”她来的时候,宝德寺外已经都是人,母亲生怕会有什么闪失,干脆没有让她再往寺中去。 二哥和左尚英那些秀才倒是挤进去了,却迟迟没有回来送消息给她,还是后来有信众下山,她才让人打听到消息。 法会很是顺利,而且出现了佛光。 之后又有一些传言,说皇城中的内侍也在,而且抢走了最大的一尊佛瓷像,还要捐尊金佛给宝德寺,如果快的话,半年之后,宝德寺就有金佛供奉了。 柳四娘听到这些消息,心中如同被东西抓挠,急于知晓实情,后来发现谢大娘子的马车离开了宝德寺,她就一路追了过来。 两辆车停下,柳四娘踏上谢玉琰的马车。 刚刚坐下,柳四娘就急着道:“听说大娘子烧制的瓷器被朝廷选上了?”瓷器送去榷场这些事,她听哥哥说起过。 谢玉琰道:“现在只是被推举,到底能不能拿去榷场卖,还要瓷器入京之后再说。” 柳四娘跟着点点头,不过瓷器能入京,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柳四娘道:“这么说,大娘子也会跟着去汴京?” 谢玉琰颔首。 柳四娘颇有几分激动:“我们也准备去京中寻父亲,若是能与大娘子一同前去就好了。不过……即便没法同行,我们也能在京中见面。” “我对汴京还算熟悉,到时候带着大娘子到处去看看。” 谢玉琰从小在汴京长大,最终也死在汴京城中。不过那是几十年后的汴京,现在有什么不同,她也想知晓。 相差几十年,多多少少会让她觉得陌生。 但也会因为某些事,某些人让她想起许多过往。 那些没有了结的恩怨……她还有许多账与人慢慢算。譬如她这原主的身世。 还有她那祖父。 算起来祖父现在也二十岁了,前世听说曾祖有两个嫡子,却都不堪大用,最终将家业托付给祖父。 祖父在外人看来乃正室所生,其实就是个庶子,之后被记在了正室名下。 这次她也能亲眼看看,祖父到底是如何胜过两个嫡子兄弟的,运气好的话,还能瞧见祖父迎娶名门闺秀。 她记得没错的话,祖母应当是谢家给长子准备的亲事。 谢玉琰道:“那到时候就劳烦四娘子了。” “不麻烦,”柳四娘道,“我将京中女眷也一并找来给你认识,放心,那些人定然与刘二娘不同。” 谢玉琰都快忘记刘二娘是谁了,仔细想想,她也确实没真正见过这个人。 “还有……小报的事,我二哥还让我谢谢你,”柳四娘道,“我父亲写信回来,夸赞了二哥,从前二哥只有被责骂的份儿。” 刘知府等人被查之后,小报的名声越来越大,最近不少读书人都来寻她哥哥,言语中对哥哥、左尚英他们行事颇为推崇,最近又有几个秀才为小报写了些文章。 “我二哥借着小报也被人知晓,父亲说,二哥因此拿了不小的好处,科举之前得到这样的名声,是好事。” 父亲到底为何这样说,柳四娘也并不完全明白。 谢玉琰却很清楚。 大名府这样的重案,难免会影响政局,主考官会揣摩圣意,由此出题。 如何在文章中主张自己的观点,必须要言之有物。 柳二郎和左尚英等人参与了这桩事,写起来自然更加合理,再与他们在大名府作为联系在一起…… 有了主张并曾付之于行动,决计不是空谈,这样的文章必定能脱颖而出。 还有一些深层的思量。 这次会试的总裁必定不是刘知府一党,刘知府等人刚刚出了事,他们一党的人,这阵子做事会谨小慎微。 柳二郎在大名府与刘知府对立,天然地就能博得总裁的好感,至少又能添色几分。 可想而知,除非天资太差,否则柳二郎、左尚英这几个人必定能考中贡士。 一路上柳四娘又与谢玉琰说了些京中之事。 “京里有几个与我要好的女眷,早早就送信过来,让我带小报回去,她们定然更想见到大娘子。” 大名府小报,可是谢大娘子所创,提及小报,谁也别想绕过谢大娘子。 柳四娘拉着谢玉琰的手说话,一直到了永安坊,这才与谢玉琰分开,下马车的时候,柳四娘看到等在外面的商贾,不禁吓了一跳,之后油然生出几分羡慕。 谢大娘子虽是女子,有些地方却比男子还要厉害。能自己做些事,而不是通过父兄,包括成亲之后的夫家,那种感觉该有多好? 回到马车中,柳四娘忽然喃喃地道:“我若是也加入谢大娘子的乡会,开个瓷窑,是不是也可以?” 这话吓到了旁边的管事妈妈,她急忙道:“四娘子可不能随意说这些,若是被老爷听到了定要罚你。” “咱们是官家小姐,与那些商贾人家可不同,过些日子就算谢大娘子入京,您也不可将她请来柳家,与商贾来往密切,会给老爷招来弹劾。到时候您就知晓了,大名府不在天子脚下也就罢了,到了汴京,真正的官宦人家,明面上都不会理会那些商贾。” “再说,咱们二郎还没成亲,不好与这样的人有牵连。” 286.第285章 求助 第285章 求助 柳四娘皱起眉头,显然不赞成这话。 管事妈妈苦口婆心:“有些话娘子不爱听,奴婢也得说。” “咱们家是书香门第,族中长辈很在意这些,”管事妈妈道,“您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名声对您格外重要,被人打听到闲言碎语,可能就会葬送好前程。” 女子的前程自然就是有个好夫家,名声坏了,还指望高嫁不成? 自从柳四娘降生,管事妈妈就在身边侍奉,情分与寻常主仆不同,才敢说这些话。 柳四娘道:“这话未免太言过其实,谢大娘子与寻常商贾不同,哥哥他们给小报写文章,爹爹还写信夸赞,照你这么说,哥哥也得退避才对。” “此一时彼一时,”管事妈妈道,“现在二爷能做这些,将来考中了进士,做了正经的官员,还能做这些?” 柳四娘一惊:“怎么不能?二哥不是那样的人。” 管事妈妈不再说话,一双眼睛中闪动着异样的目光。 柳四娘的脸彻底沉下来,她撩开帘子向外看,看到又有人往永安坊去,登时满是羡慕。看着自家娘子的神情,管事妈妈不禁叹了口气。她说这些没用,看来只能等到去汴京之后,四娘子才能明白。 商贾身份最低。谢大娘子在大名府能如此,都是因为在刘知府案上出了力。要不是误打误撞让刘知府盯上了泥炉,哪里有她露面的机会?人不会一直都这般幸运。 “奴婢说这些,都是赵娘子的意思。” 听到母亲,柳四娘不敢再说话,不过暗地里她却琢磨着,要不要将自己上次去京城记下的手札拿给谢大娘子。 可惜不能与谢大娘子一同做佛炭买卖,她总觉得错过了一次好机会。 …… 另一边,左尚英也在与一个表亲说话。 那表亲是母亲周氏一族旁支的子弟,平日里甚少来往,看了大名府小报找到了左尚英,还提来了不少的礼物。 那周大郎低声道:“知晓表弟在这里,我们就来了。” 左尚英显得有些意外,不过……只有他心里清楚,是他有意将谢大娘子乡会的买卖透露给周家的。 他想要帮周家一把,也想要为自己日后铺路,考中入仕也需要银钱打点,他家境贫寒,没有许多银钱,他有的只是脑子而已。 看到谢大娘子给乡会定下的规矩,听说工匠的工钱有了比照,他就觉得这乡会可以。将木柴窑换成石炭窑,烧窑的时候会省下一大笔银钱,现在又有这么多工匠愿意跟随谢大娘子,大家愿意遵守乡会的规矩,就等于奖惩都有了依据。 瓷器本钱小了,能卖得便宜。 烧制的品质也不会下降,甚至因为工匠聚集还会提升。 再加上大名府积累的名望。 天时地利人和都占满了,哪有不成事的道理? 左尚英合上面前的书册,看向周大郎:“表兄找到我,是想要问谢大娘子?” 周大郎不禁惊诧,结结巴巴地道:“表弟怎么知晓?” “周家有处瓷窑,”左尚英道,“这两年买卖却不大好,现在看到小报上说的乡会,是不是也想来打听打听消息?” 周大郎躬身道:“表弟真乃神人也,将来必定能有个好前程。”左尚英摇摇头:“哪里这般简单?” 周大郎目光闪烁,他就算是个商贾却也知晓官场中事,一个刚入仕的小官光靠俸禄无法在京中度日,大多要靠族中资助些银钱度过开始几年。 但左尚英没有什么族人,若是周家能依靠,左尚英应当不会拒绝,当下他也不多言,再次躬身:“周家瓷窑眼见就走投无路了,我又委实没有别的思量,表弟帮我,我必定记在心上,将来能用得着周家的地方,绝不会有二话。” 生怕左尚英不信,周大郎对天发誓,倘若哪天忘恩负义,别说是他,整个周氏一族也不得好下场。 周大郎是真的急了,瓷窑是周家祖传下来的,若是败在他手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族中长辈。 左尚英拉着周大郎坐下,让他稳住情绪,然后才道:“周家瓷窑因何一年不如一年?” 周大郎叹口气:“木柴价钱越来越贵,瓷器本钱涨上去了,卖的也贵。所以听说石炭窑我才动心。” 左尚英点头。 周大郎道:“但我也知晓,大名府卖的是佛炭和泥炉,谢大娘子在礠州有新窑,我也去看了烧制出的样式,与我们烧制的完全不同,我又不想丢了周家的手艺。” 说到这里,周大郎彻底泄了气。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来这里?我又想要做些什么?我看不少商贾去永安坊,我也想过前往,但又折了回来。” “我自己都没想好,总不能去问谢大娘子,该怎么做?” 左尚英没有说话,而是拿起了桌面上的小报递给周大郎:“表兄可以看看这个。” 周大郎顺着左尚英所指瞧过去,上面写着谢子绍重建大名府谢家窑,而且这次修的不是木柴窑而是石炭窑,帮忙建窑的正是谢大娘子的乡会。 周大郎将这段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然后他抬起头:“那谢家窑建好了石炭窑,会烧制什么瓷器?” “你说呢?”左尚英道,“若是烧制谢大娘子的新瓷,何必再叫谢家窑?” 周大郎登时眼睛一亮,整个人明白过来:“你是说,这样加入乡会也可以?让谢大娘子出面帮我们重新建窑?” 左尚英道:“就算是这样,你恐怕也要遵守乡会的规矩,由乡会工匠查验之后,瓷器方可售卖,我听说一年要交一百贯,作为查验的费用。” 一百贯。 周大郎抿了抿嘴唇,周家不是拿不出来,可是这要的可不止一百贯。 “我们瓷窑的工匠只剩下一人,好在我们周家人懂得烧窑技艺,这倒是可以撑过去,就是……修新窑的银钱,我们恐怕凑不齐。” 周大郎盯着左尚英,似是要让左尚英帮他想法子。 左尚英却道:“这么一说,我也没法子,若不是小报给我一些润笔,我恐怕连进京赶考的银钱也凑不齐。” 周大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要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左尚英道,“你是不是问错了人?你想与谁做买卖,就该问谁才对。” 287.第286章 不敢相信 第286章 不敢相信 周大郎盯着左尚英看。 “你的意思是,让我这样去找谢大娘子?” 左尚英倒了热茶递给周大郎,他用的泥炉和茶壶、茶杯都是谢大娘子所赠。上面如水墨画般的样式,也是出自他的手。 左尚英点点头。 周大郎拿着杯子有些怔愣:“可……没听说过这样做的,不都是拿着银钱找到谢大娘子,买佛炭、泥炉的方子?” “大娘子又不是只做这一桩买卖,”左尚英道,“只要大家都能赚到银钱,就是一笔好买卖,相信大娘子也会愿意为之。” 周大郎仍旧有些担忧,生怕上门没能谈成,彻底断了这条路。 “要不然表弟陪我去一趟。” 周大郎知晓这话说出来不合适,左尚英要走仕途,岂能与商贾来往密切? 所以他立即摆手道:“不妥,不妥,表弟就当我没说。” “有何不妥?”左尚英看向周大郎,“我给大娘子写小报,本就相熟,带着表兄走一趟也是寻常。” 周大郎道:“恐怕被人知晓要坏了你的名声。” 左尚英忽然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袍:“要不是认识谢大娘子,我还没有这样簇新的衣袍穿。” “现在扯清关系,未免掩耳盗铃。” “许多事大家都清楚,无非是明着做,还是暗地为之,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别人来说,而且,”左尚英转身搬出一个木匣,“我还准备了这些东西,要送去给谢大娘子,谢大娘子看在这些的份儿上,会听表兄言语。” 周大郎向那匣子里一看,登时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左尚英会这样帮他。 左尚英想了想接着道:“此事做成,将来我入仕,恐怕要表兄资助银子,不过我拿的也是我做的这一份。” “我明着与表兄说清楚,免得他日生嫌隙。” 做了事,才能拿银钱,这必须清清楚楚。其实这些左尚英还是与谢大娘子学的。 他仔细思量了谢大娘子在大名府做的事,总觉得这些比佛炭、泥炉秘方更加珍贵,若是悟得一些,将来对他大有裨益。 当然他也不会白白偷师,也要设法帮上忙。 他觉得谢大娘子帮着谢子绍重建谢家瓷窑,另有一番意思。若是想要将一样东西扩散开,就得有更多人来用。 大家若是都用石炭窑,那石炭窑就会成为一个品类出现在市井中。 周大郎没有别的话,半晌躬身向左尚英行礼:“那就仰仗表弟了。” …… 杨家。 刘致手中是厚厚一摞的文书,谢大娘子从宝德寺回来之后,已经送来五份文书,等到商贾选好地方,谢大娘子就会命工匠前去修葺石炭窑,也会有老工匠帮衬烧制泥炉。 这些工钱都由商贾来付,等到陶窑开始烧制泥炉之后,每年就要收取一百贯银钱和一成利。 真是大买卖。 泥炉卖的那么好,一成利要有多少银钱? 单是签了文书之后先交五百文定钱,加起来就已经不少了。 十家就是五千文,这还什么都没做呢。 而且,聚在杨家院子里的商贾可不止十人,还有更多人赶过来询问情形。杨家瓷器铺子卖出的瓷器和佛瓷也有不少钱,谢大娘子果然是个会做买卖的。 “刘讼师,又有文书拿过来了。” 杨小山拿来两份文书放在刘致面前,还贴心地道:“不然让小厮回家中知会一声,今晚您可能要歇在这边了。” 刘致惊讶:“还有许多人?” 杨小山笑道:“永安坊都进不来马车了,这还只是第一日,不过大娘子说了,也不会一直这么多人,三日就差不多了。” 泥炉名声不小,不过也就是北边附近的州、府,要散到更远的地方还需时日。 这就够忙的了。 要建新窑,那之前招来的工匠和雇工就有了活计,之前刘致还担忧,那么多人,谢大娘子无处安置,现在看来他也是白白操心这些。 杨小山看向刘致:“刘讼师,我觉得……你也该多找几个人手帮忙。”现在除了诉状,还要摆弄这些文书,靠刘致一个人已经忙不过来。 刘致点头:“本以为暂时不接其他诉状,一心一意为谢大娘子的乡会做事,就能忙得过来,现在发现还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好在他之前就看好了几个人,明日就带在身边。 几个月前,他还经常闲在铺子中,遇到谢大娘子之后,他就开始忙碌起来,现在他铺子的人手都已经不够用了。 刘致不由地感叹人生际遇,多亏当日他来到了杨家。 …… 杨氏祖宅忙碌之时,有两个人走进了永安坊。 年轻的那个二十多岁,是从江南书院回到大名府的杨程,另一个是十五岁的杨申。 杨程接到信函知晓父亲、母亲都进了大牢,匆匆忙忙就往家中赶,奈何路途太远,今日才回到了大名府。 进城之后,杨程也没有回祖宅,而是径直去了县衙大牢,也是巧了,刚好遇到弟弟杨申,杨申将最近发生的一切告知哥哥,然后抱着大哥痛哭一场。 回来的路上杨程本来满心质疑,想好了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将父母营救出来,还要寻那加害父亲、母亲的人算账,可是听了杨申一番言语,发现整个杨家罪责最轻的可能就是父亲、母亲。 父亲被抓入大牢,没有因为刘知府等人的威逼,胡乱攀咬贺檀,而是将贺家的事交代的清清楚楚,更没有因此诬陷谢玉琰…… 总之这样痛快地认了罪,很有可能交了银钱,吃些皮肉之苦就能放回家中。 母亲也是一样,总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祖父、祖母和四叔一家,不但与官员勾结私运货物去西北,还做起了私盐的买卖,甚至杀了杨绎,除此之外手中应该还有别的人命。这样的罪责唯有死路一条。 杨程沉着脸,他没有见过谢玉琰,也不明白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妇人,怎么在几个月内彻底掌控了杨家? 杨家族人就这样放任她做这些? 所有的疑问,在踏入永安坊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杨氏一族从未这样兴旺过,这么多商贾前来与杨家做买卖,甚至整个永安坊都在帮忙。 杨程几乎不认识眼前的杨家门庭。 正在怔愣间,杨程似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好似是左尚英。 一个格外有名气的秀才,他还没去书院读书时,就见过他,只不过没敢上前说话。 如今,左尚英居然来到了他们杨家。